同情罪犯一直以来都是爱尔兰农夫特有的心态,要追究这种异常心态可能会徒劳无功,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心态的存在就是暴力和谋杀事件的温床。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回到家时,我看见波姆太太站在厨房中央那张擦得干干净净的面包柜台后面,一只手紧紧按着绷得像美丽弦月的嘴唇,整个人既不像在动,也不像站着,而是前前后后摇晃着瘦弱的身体,眼睛眨个不停。
怎么了?我问她,弯着腰在一架一架的杂粮面包间走动。
我给她喝了赤榆皮茶,她紧张地说,避开眼神不看我,血液循环失去平衡的时候,喝赤榆皮茶最好,之后再敷膏药,非常有效。
小鸟生病了吗?我惊课地问。
我派她去跑腿,波姆太太把重心移到左脚,身体半转过去又转回来,就在前面而已,我要她去买午餐要吃的鲜鱼,不远,可是太阳很大,我不是故意要……我没想到这样会造成她的压力。
她现在不太能动。
她终于说完,放松的拳头轻敲着嘴唇,表情慌乱狼狈得像一片刚犁过、高低不平的田地。
我想小鸟现在一定躺在波姆太太的床上,我赶紧跑上楼,打开门,门嘎吱一声,像是受伤的哀求声。
房里光线幽暗,波姆太太虽然在门外印上姓名,房间却一点特色也没有,我心想。
视线慢慢适应昏黄的阴影后,我看到一张单薄的椅子,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不是人像画,而是一片绿死人不偿命的青草地,让我想起童年时光。
小鸟穿着一件薄薄的亚麻裙躺在床上,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深棕色的头发又卷又乱。
一片散发刺鼻烤苹果和烟草味的温热药膏敷在她的胸前,猛然让我想起十一岁那年,我哥用土法治疗我的伤风感冒,害我吃足了苦头。
一听到我的声音,她的眼睛马上如翅展开。
微弱光线下的一对灰蛾。
你怎么了?我柔声问,走向床。
我回来之后就全身发烫。
她干干的喉咙勉强发出声音。
从鱼摊回来之后?现在哪里不舒服?身上起了红疹子,还有呼吸困难。
波姆太太好像很担心你。
我知道。
我很抱歉造成她的麻烦。
我坐在床边,正想说谎安慰她,说没这回事,但却内心交战,不知如何是好。
应该告诉一个生病的小女孩她的朋友确实被人撕烂,还是让这件惨剧就这样过去,到底哪一个比较糟?就算从她口中问到我想要的答案,这孩子也会难过得肝肠寸断。
但还没开始问之前,我就发现异样。
出门买鱼之前你们谈了什么?我闲话家常地问。
小鸟的眼神飘向窗户,眼瞳突然变得深不可测。
我忘了,她小声地说,有水吗?我拿起水杯凑进她的嘴,发现她转头时小心翼翼,每个动作都像洋娃娃一样僵硬。
我把水杯放下。
要是我说波姆太太非常难过,而且已经告诉我你们谈了什么呢?我说,这也不能算说谎。
她微微缩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就像折弯的别针扎了一下皮虏那样。
她想把我送到教堂的孤儿院,小鸟哀叹一声,如果她真的讨厌我,我会走的。
我跟她说过我会赔她杯子的钱,我很抱歉造成她的困扰,但她一直说‘这样比较好’。
我想你会让我待在这里,如果她不会一直找你麻烦,不会强迫你听她的话。
可是我会走的,等我好起来。
这样的话,我们最好别让你用光甜菜汁,还是桑椹汁?我不确定。
小鸟装病的事实当场被我揭穿,但她脸上的表情我再也不忍心回想。
小孩说谎被逮到通常会恼羞成怒。
很久以前的某天早上,范伦丁用野生草莓把身体涂红,但还是逃不掉他讨厌的工作:把一匹死于狂犬病的马制成皮革。
那天他就恼羞成怒,毕竟制革实在是件苦差事。
但小鸟的脸先是泛红,接着就像大人一样垮下来。
她因为心虚而脸红,像中弹的鸽子翅膀飘飘,直直落地。
我想告诉她改掉这个坏习惯,像一般小孩一样气得跳脚,大声抗议。
赍药太热了吧?她用正常的声音问,又浅浅一笑。
被人拆穿之后,还能露出可爱的一面。
她低头看,脖子和胸前巧妙染上的红色痕迹还没把刺鼻的药布染红。
她坐了起来,把药布丢在茶几上,发出湿湿的、失望的声音。
甜菜汁应该不会流下来才对。
我在出门前从食品储藏室偷来的,再请一个报童用他的小刀币我割开。
聪明。
你不生气吗?如果你无法连续十秒不说谎,那我就会生气。
她的眼睛微微一缩,心里正在衡量。
那好吧。
我不会再编故事了。
她从床上爬下来,盘着腿坐在我面前。
问我问题吧。
我顿了顿。
但这女孩的外表底下早就伤痕累累,或许我们都是,况且因为同情而犹豫不决根本算不上仁慈。
迟疑一会儿后,我摘下帽子,搁在红蓝两色的拼布床单上。
小鸟看到我拿下帽子时,再次睁大了眼睛,她大概猜到有什么大事就要降临在她身上。
你认识一个叫丝儿?马许的女人吗?我问。
她顿时一惊,害怕地伸手去抓床单,整个人跳起来,变成跪地的姿势。
不不不,我从来不……然后她顿住,缩起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
小鸟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如果让你很难受,不用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温柔地说。
她在这里,对不对?她找到我了,我不回去,我……她不在这里,我不该吓你的,再也不会了,但现在我很需要知道答案,恐怕要辛苦你了,我很抱歉。
小鸟,你说他们会把某人撕烂……我们找到一具尸体,跟你差不多年纪,可能大一些——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
一开始小鸟默默无语,她换了姿势,两腿平放,然后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同个地方来的?我请人去指认过他,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你……从你的穿着,还有你说……有人受了伤。
而且你们去年都得过水痘,你自己看就知道。
小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细瘦的颈子下方两处几乎已经快看不见的水痘疤痕,她抬起头时咧咧嘴,露出令人不敢相信的真诚笑容。
她下颚的一颗牙齿歪了,跟隔壁牙齿和乐地挤在一起。
怀德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因为你是警察吗?不是,我坦承,没想到她那么平静,因为我以前当过酒保。
她机灵地点点头。
你太强了,没人比得过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
前几次骗你我很抱歉,可是……小鸟清清喉咙,又一种我希望她改掉的成熟姿态。
你想知道什么?真相。
你不会喜欢的,她一边玩着裙子,一边无胄打采地说,我也不喜欢。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利安,就这样。
他从造船厂那里来的,之前靠水手和码头工人,施舍的剩菜剩饭过活,两年前来投靠我们。
他说他受不了把应该收钱的东西免费送给别人,再说马许的伙食挺不错的。
我呆坐不动,极力不让身体说出嘴巴拼死拼活也不愿说出口的话:这世界不该有这种事。
昨天晚上他发生了什么事?小鸟耸耸肩,这是我看过最无助、最沉重的耸肩。
昨天晚上那个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来了。
戴黑色斗蓬帽的男人就是伤害利安的人?对。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没人知道,也没人知道他的长相。
我觉得他一定是野蛮人,比方印第安人或土耳其人,不然为什么要遮住脸?我想得到不少理由,但没说出口。
那么你怎么会全身都是血?小鸟闭着嘴巴,有如一扇门大力关上。
我不想谈这个。
是利安的血,我走进去,看见……我不想谈。
我本来想逼她说,但又觉得自己很可恶。
就算不追着最重大的问题问她,眼前要问的也已经够多了。
戴黑色斗蓬帽的男人为什么要伤害利安?我不知道原因。
我说过了,他可能是个野蛮人,但或许他就是喜欢做这种事,有时候他们就是喜欢搞怪。
他的脚步一向又轻又快,好像要做什么好事,而不是……总之,就是他把他们砍成碎片。
我的心脏颤抖得厉害,像靠近湿答答烛心的火柴。
他们?对。
有多少人?好几十个。
她的喉咙忽地抽搐一下,像被绑起来抽打的动物。
他们。
我现在跟你住在一起了。
如果你一再说谎,愈编愈离谱,你要我怎么帮你?我问她,手指掠过发间。
一开始你要我相信你是为了逃离父亲才离家出走,或是不小心刺伤一个人男人,还有全身沾满……还有我的血液循环失去平衡,但这次我没说谎!真的没有!她大喊。
小鸟,我筋疲力尽,全身骨头僵硬脆弱,这样不公平。
你一直在对我说谎,现在却要我相信有几十个小孩被某个……憎恨小孩的疯子砍成碎片?小鸟点点头,训练有素的表情未经她同意就面露犹豫。
那表情让我想起松脱的马车车轮驶过滑溜险恶的泥巴石头路。
而且没有人发现?没有……我的声音渐弱。
话说回来,谁会发现呢?警察局才成立两星期,而且谁都不屑听爱尔兰人说话。
该死,我再也不觉得有必要听小鸟的一面之词,不用想也知道她在夸大事实,肯定是如此。
她有两、三个同伴失踪了,她却瞎掰有几十个,还有个戴斗篷帽的土耳其男子。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问。
小鸟使尽十岁小女生的全身力气,压下从脊椎往上升的战栗。
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们埋葬的地方,她细声说,只要你答应让我留在这里。
两个星期。
波姆太太说,她的嘴角往下,坚定得跟踏在地上的两只脚一样。
小鸟的连篇谎话让她的皮膺好似缩水了好几英寸,整个人绷得很紧。
她忿忿地说,小鸟要是她的小孩,非受点处罚不可,但或许小鸟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两个星期后她就得离开。
这很像一场先从宣判结果开始进行的审判。
对不起,小鸟说,还在窗力挣扎,我能不能补偿你,我可以……两个星期。
波姆太太不肯让步,她大力捶打手中的面画,像在除去世上的各种罪孽。
此刻,我跟小鸟一同走去坟场,热气把太阳烤过的马尿味和滚烫石头发出的味道一阵阵地送进鼻孔。
小鸟换上小男生穿的长裤和有钮扣的长上衣,再加上一块粗麻布充当腰带,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去扫街角赚点小钱的扫街童。
你怎么知道那几十个小孩埋在哪里?我问,尽量不让几十个听起来像刻薄的几百万个。
有次那个戴黑斗蓬帽的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的。
她回答,同时左顾右盼地打量卖冷饮和酒精饮料的店门。
那晚我朋友艾拉不在,我看见他走下马车,走进他用的那个房间,在地下室。
我好久没下去那里了,那里比其他房间都常上锁,所以我得去偷拿钥匙。
他走的时候,我躲在窗户后面看,他们把一包东西丢进他的马车后座,他上车就说:‘到第九大道和第三十街的交叉口。
’那一带只有树林、农田和空荡荡的街道。
那他们去那里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我抱着又要被耍了的熟悉感觉,带小鸟走上坟场的宏伟大门。
之前她对于要踏进这里一直恐惧万分,我很怕她会当场落荒而逃。
但此刻她只是抬起头,带着敬畏的眼神怔怔望着眼前的建筑。
他们要怎么把两层楼高的窗户直接卡进墙里?我们踏进坚固石墙内的凉爽温度中时,她问道。
还好我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没概念。
办公室那头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大教堂的幽深长廊传来,那种男中音的浑厚声音会让你马上直起背。
怀德,过来这里!乔治?华盛顿?麦瑟肥厚的手臂下夹了一捆文件,粗硬的眉毛下双眼圆睁,我突然觉得脚下的鞋子变得沉重许多。
我们走向表情严肃、体型庞大的警长。
他没转头去看小鸟,坚毅而居高临下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我猜他仍意识到小鸟的存在。
这神态使他看起来像一座气势非凡的帝王纪念碑。
令兄范伦丁,怀德队长,麦瑟说,是个很能干的人。
如果有什么行动对民主党有利,他就会彻彻底底完成那个行动。
大火蔓延时,他奋不顾身冲进火场救人,把火扑灭,我想他也会把同样的决心带进警察局。
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早上不得不原谅一名无故失踪的巡逻员。
这对我造成了不便吗?是的。
我信任令兄吗?是的。
所以请你告诉我,怀德先生,这名幸运复职的巡逻员今天下午做了些什么证明他哥哥是对的?死去的男童名叫利安,没有姓氏,我说,他来自丝儿?马许经营的妓院,此人跟我哥显然是旧识。
这位是曾经住过那里的成员,她叫做小鸟?黛丽。
据她说还有其他小孩遭人用类似的方法除掉,她说她知道尸体被丢在哪里。
我提议进一步查证她的说法,所以我需要帮忙,我想应该需要几把铲子……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得到您的允许。
原本藏在麦瑟嘴里的笑容整个绽放在我眼前,但很快又恢复严肃,未知的想法在他脑中颤动。
你说丝儿?马许吗?他低声问。
对。
在这里别提这个名字。
你说还有其他孩子被除掉。
是,但是……如果真找得到人,那就是我们两个找到的。
他说完,就迈开步伐。
我们认为坐火车北上,会离目标第九大道太远,这样太不切实际。
因此,一个小时后,我跟乖巧听话的小鸟、严肃的麦瑟警长再加一个老皮,坐在一部大型出租马车上。
老皮的头发飞来飞去,像许多焦急的惊叹号,麦瑟显然信得过他,至于理由只有天知道了。
三把铲子因车身震动而在我们脚边铿锵作响,每次小鸟的自光不经意飘到那里,就会很快别开,转去看马车敞开的顶篷。
宏伟的砖石神殿被我们抛在后方,越离越远。
要是小鸟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就谎称有个类似无名塚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的神经像小提琴琴弦一样颤抖。
真是怪了,我何必把警察工作看得那么重,这样不像我。
不好意思,长官,你真的有空参与调查吗?想到麦瑟警长真的有意要亲自挥铲挖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对,如果丝儿?马许跟这件事有关,但这件事不用你管。
麦瑟警长沉着地回答,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
对了,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这么多事?如果省略小鸟一开始玩的把戏,我认为过程不难说明。
听完之后,麦瑟警长坐在一旁陷入沉思,完全不理我们,老皮则对着我笑,他那种表情大概只能用热情来形容。
怀德先生,了不起的寻人技巧。
他穿着破烂衣袖的手整齐搁在膝上,荷兰靴碰撞着铲子,发出奇怪的铿锵声。
我当了一辈子的守夜员,白天也会帮人找些遗失物品。
寻找失物,起码是有打赏的失物,这种事我常做,至于找名字……他说,粗糙不平的手指敲着下巴,或者该说是脖子跟脸交会、本来是下巴的地方。
长官,那是难上加难啊。
我向你致敬!真的。
水痘是吧?今晚我要用这只手为你的健康干一杯!我跟小鸟互看一眼,彼此心里想的跟白纸黑字一样清楚:疯子一个,但无害。
这让我们之间迸出一线金黄色火花,将我们的距离拉近。
之后她盯着沿路的高级住宅看,又变成孤单一个人,耐心等着,直到我们抵达不断蔓延的都会区边缘。
这里非常接近在二十三街附近滚滚流动的哈德逊河。
一格格区域当然继续往前延伸,仿佛烙印在土地上,但有些路诡异地从石头路变成黄土路,其他路则每天反覆铺了又铺。
比方百老汇大道和第五大道,那里人口稠密,即使到这么北边也是,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但第九大道至今仍是十足的乡村风光,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而且当我们拿着铲子下车时,胃里焦虑纠结的感觉也没能阻止我的尿意,不然对我来说,这儿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
我们已经把在路上闲晃的猪只和市场的摊贩抛在后头,远离尘嚣的空气相当清新,没有炊烟,没有翻倒的尿壶,没有腐烂的鱼内脏。
只有几片围着篱笆的农场,玉米壳闪闪发光,无数在日光下闪烁的石块从柳枝里冒出来,还有糖槭树的香甜味道。
我们在糖槭树的目送下走向模糊的交叉路口。
如果换成不同的情况,这里可以说是一片宁静祥和。
我们在模糊难辨的交叉路口停下来。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前看后看。
小鸟悄悄把瘦小的手滑进我手里,抬起头像是在说,我只知道这些,不知道全部的事,如果知道,就不会活到今天了。
告诉我,乔治?华盛顿?麦瑟含着声音问,他们通常在一天的什么时候来这里?天亮?还是趁天黑的时候?天黑。
小鸟声音微弱。
我听过那种声音,不是她说实话时会发出的声音。
那么,他叹道,如果墓地真的存在一小女孩,为了你好,我希望是,不然我会送你到西部去跟一个死了太太、需要一个好厨子的农夫作伴——那它离第九大道起码还有点距离。
晚上来有点远,而且哈林区居民会走这条路回家。
利安消失之前,你最后一次看到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是在什么时候?我问她。
小鸟的喉咙有一刻似乎巴住脊椎不放。
一个月前。
我从没在那个时候见过他,可是……可是,夫人不在。
我没问她夫人多大岁数,因为我知道,她绝对还不到被称为夫人的年纪。
如果他们被埋在这里,那这里的花草应该都是新冒出来的。
我说。
如果真有墓地的话,我的脑袋补了一句。
我的小小朋友偷听到的方位非常明确,所以我们用不着分头去找。
我们一直走到哈德逊河,第十大道在那里曲折延伸,穿过蓝灰色的缓慢河流旁的悬钩子和香蒲。
我们又走回第八大道,这条宽阔大路灰尘漫天,跨过布满石头的溪流。
铁锤敲打的声音传进我们敏感的耳朵里,但是在一片寂静中几乎听不到弓形锯的声音,再往灰胡桃木的树梢看过去几乎不见任何屋顶。
这里什么也没有。
麦瑟警长说。
他说得没错。
我扫了小鸟一眼,眼神很不客气也不讲理,说穿了就是要一个十岁小女孩别再把我当傻瓜。
她回瞪我一眼,像在问我,我怎能期待她来过这里。
见没人答腔,麦瑟说:怀德先生,我的耐心正在渐渐消失。
但这样没什么不好。
老皮立刻反应,一手掠过下巴松弛的脸。
我以为他是个古代人,没想到脑袋这么灵活。
我们进行了初步的捜寻,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带哪里才是安全又隐密的埋尸地点?小鸟咳了一声掩饰战栗,那一刻我真恨老皮,虽然不是他的错。
说得对,我开口却说,我们仔细想想。
那里是一片小森林,不多久老皮又说,那一大片棉白杨和苹果园在后面。
等一等,我说,周围都是棉白杨的话,有人靠近也不知道。
相反的,如果是在岩石后面就能注意四方动静,一抬头就能看见有没有人经过。
很好,怀德先生,说得没错,我懂你的意思。
我走了几步,踏进散发甜味的草地,其他人跟上来,眼睛看地上。
不久我们就看见了车轮留下的淡淡痕迹。
不是没长花的空地,而是花曾被压扁但还没完全长回来的地方。
六尺宽。
我说。
一部马车或是大型运货车。
我左边的老皮补充。
麦瑟走去找最近一块拔地而起的片岩巨石,我们跟上去。
那是一块闪闪发亮的黑色巨石,已有几千年历史。
照理说我们身在这种地方应该觉得与世隔绝,但愈深入树林,远离曼哈顿一般认为的文明,就愈觉得那座小岛①一直在监视你。
你要不就习惯生活在纽约千千万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要不就完全不管它。
但当你到了城市的外郊,天空在你头上慵懒而清澈地延伸而去,鸟儿彼此在说些无意义的话,青草在脚下交头接耳……那种感觉还是在。
这时它已深植在你的皮肤里。
永远有眼睛在看你,就像那天下午闪亮的灰岩和黑榉木在看着我们一样,而且往往很难认为那种目光带着善意。
①指曼哈顿岛。
因为的确不是。
实际上很可能是残酷无情。
我们走到北边突出的岩石后方时,一幅骇人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来这块地刚整过,野花遍布,主要是毛莨,还有跟嫩草混在一起的三叶草。
天真而美丽,碧绿鲜黄,亮到刺痛你的眼睛。
我的天啊。
我低喃。
开始挖吧。
麦瑟说。
这片草地相当宽,土壤却很浅,这一带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实在教人想不通。
当我看着这一片刚长出的花草时,心里的想法只有:这块地也太长、太宽了。
这部分我先跳过,因为都是一些事实,而且是惨烈的事实,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
尽管烈日当空,我们个个都满头大汗,但整体速度还是很快。
不管在上面看着我们的是新教或天主教的上帝,我都无法想像当我们发现一根细小白骨和一只腐烂手臂,同时两把铲子之间硬生生迸出啪一声的那一刻,它心里作何感想。
我记不得是谁的铲子,或许是麦瑟跟我,或许是老皮跟我。
但我记得自己的铲子碰到的不是泥土,这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且只有两尺深。
上面的土还软,底下的尸体也是,最开心的就是在肥土里钻来钻去的虫子。
不过,让我惊惶不安的并不是那只手臂。
没错,指甲已经剥落,皮肤跟青草融为一体,枯藁的手指抱着土壤的手势几近温柔,但它旁边还有白骨,是腐烂得更彻底的局部脚骨。
一看到这些我就有种直觉:不只一个,还有很多。
尸骨飘出一股隐约的味道,仿佛在说:找到我们。
请找到我们。
那天我们埋首工作,移开沉重泥土,挖出一个个曾是孩子、如今已成骨骸的尸体。
有时候你打从心里尊敬一个人,有时候你会决定跟他站在同一边。
当乔治?华盛顿?麦瑟命令小鸟走开,不让她看见同伴的尸骨逐渐腐烂的那一刻,我对胸前的徽章,还有信任我、让我戴上警徽的长官,油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把她带走。
麦瑟警长说,仍旧没看小鸟一眼。
我放下铲子,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尽管三分钟前我们才挖到第一具尸骨。
我赶紧跑向小鸟,她怔怔地站在一片三叶草中,嘴唇紧闭以免尖叫出声。
我默默把她抱起来,走到最近一个能挡住这幅残酷景象的闪亮石头后面。
我不会回去的。
她再次郑重地说,死命抓住我的衬衫。
不会的。
我答应她,虽然要怎么收留一个小雏妓,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从来没当过警察,但当小鸟在我臂胁里频频颤抖,差点喘不过气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了。
现在我是警察了。
因为如果不是警察,这世上还有谁会发现这些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