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的情况皮皮可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内战。
警察在伯林赫辛逮捕了一名暴乱分子,群众试图出手营救却遭抱火攻击,七男一女当场死亡。
据说警察非法对群众开火,且未先详谘取缔暴动法就檀自对群众开枪。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天九柱如果高兴的话,可以把事情全部告诉你,这里没有人比他更可靠,比他对安德希尔小姐更死心塌地。
我面前的少年说。
他手拿小刀,反覆扳弄着卡在靴子底下的某个不明物体。
警察大哥,赏点好康,我就会像三姑六婆一样叽哩瓜啦讲个不停——我是说,怀德先生。
他改口,用眼神向我身旁的梅西表达歉意。
这是珍珠街上某间位在地下室的咖啡蛋糕店,我坐在脏兮兮的雅座里,梅西坐我旁边。
我低头脱着这位纽约报童的绝佳缩影。
我猜他已经十二岁,因为这小子咧嘴叼雪茄的样子有模有样,身上的蓝背心和及膝的紫色裤子也很合身。
看样子是老经验,收入还不错,所以衣服才赶得上身体发育的速度。
再说,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不太喜欢咖啡,兰姆酒还可以,咖啡免谈。
不过这个自称是九柱的小子很喜欢咖啡,我们才刚到不久,他就喝光了第一一杯。
他问我要不要来点更强劲的东西,我并不意外。
你先说怎么样?我提议。
九柱拉下脸。
他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有如金丝雀,身上该有的肌肉和拳击需要用到的肌肉发育得出奇好,而且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副女士阅读时戴的金边眼镜。
只见他不断摘下眼镜,只要说到特别有趣的地方就用一块鲜红方巾擦拭镜片。
我自己又不是喝不到,这可是个自由国度哪。
陶迪!他大声喊老板,来两杯法国奶油!酒保很快拿了两杯白兰地走过来。
我不得不承认九柱付钱的方式很性格。
他把一杯酒推给梅西。
你为什么突然跑走?他语气和悦,带着挑逗。
这样不好,小美人,而且还把一个顾人怨的家伙带回来。
我不是要来逮捕你的。
我一边翻译一边回答。
他不理我。
只有我们两个人比较好,安德希尔小姐。
你这么想吗?她问,歪嘴一笑,把酒推给我,不管那小子面前的那杯。
九柱已经啜起酒来。
百分之百!……如果我告诉你,虽然我很感谢你陪着我,但我一直不是太懂你说的话呢?九柱的脸红了,他显然还不习惯跟人调情,而且为此感到遗憾。
那幅画面太写实了,让人不忍直视,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匹湿淋淋的小马摔跤。
他抽出口中的雪茄,把雪茄屁股浸进咖啡再放回嘴里。
我也只会说这种黑话,是吧?又没人介绍我认识会认字的兄弟?我没读过书二接着他又狡猾地补上一句,我只是恋爱了而已。
幸好我正低着头,懊恼地看着可以说是一名十二岁小孩请我的白兰地,没让他们看见我帽檐底下闪过了两种表情,一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那小子绝对无法理解),另一种太难为情,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
所以我赶紧收起表情。
这就是你错过昨晚排练的原因?九柱悲伤地问。
我们又不是好野人。
世故的有钱人。
我低声说。
斯文吉米那种娘娘腔,会在南端某个停用的大脸盆形喷水池旁会合,带着敏锐警觉的表情和淡色围巾,等着给对方一些法式温暖。
无家可归、在街上卖热腾腾玉米的小女孩通常会躲在树下。
至于报童,他们占据了市政府和档案厅的阶梯,不同阵营的报童每晚都睡在那里,度过长得令人费解的夏天。
既然你想听故事,我就编一段给你听。
那小子咧嘴笑,露出缺掉的一颗门牙。
怀德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跟云雀一起醒来,正要去拿货,安德希尔小姐就拿了一罐新鲜母牛汁来,我们就你一嘴、我一嘴。
我点点头。
你们正要去拿早报去卖,安德希尔小姐就带了牛奶来,所以你们就分了喝。
然后呢?梅西美好而专注的蓝眸斜睨我一眼又飘走,然后把一绺黑发塞进耳后。
然后安德希尔小姐问我们,有没有听说有小孩给休掉,埋地之前还被动手动脚。
我诧异地转向她,你……你问他们有没有听说小孩遭人毒手,埋尸之前还被砍了好多刀?她把全世界最完美的下唇缩进上唇片刻,令我不由心神荡漾。
她一定不想问这些小子这种事,可是这招确实聪明。
毕竟报童就是一支情报部队,也确实如此,他们就是这个城市里最年轻的独立企业家。
在这里,割喉这个词不管在字面上或比喻上都适用于商场。
报纸印出来之后,这些报童就会涌进报社,根据当天的头条和自己的能耐买进他们预估自己能卖出的最大量。
他们后面没有老板,也没人算过他们大概有多少人,我敢打赌有些向报童买进大量报纸的大户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同阵营的报童会为他们兜售的商品制订一个合理的价格,像狐尾大林鼠一样拼命,尽可能把自己的报纸卖光。
其中的佼佼者要比一群三姑六婆更能回答梅西的问题。
你做得很好。
我兴高采烈地说。
九柱咳了一声。
我跟她说,她最好小心点。
安德希尔小姐好得没话说,她是自己人,可是……对,她很棒。
快说吧。
我催他。
梅西万分感谢地瞄了我.一眼才又把目光转回交叠的双手。
九柱心里觉得怪怪的。
他摘下女性化的眼镜,像个天生的学者开始擦起镜片。
像安德希尔小姐这样的漂亮姐姐到处问被干掉的小孩,而且还扯出那个戴黑色斗篷帽的家伙。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梅西不是太有教养就是太兴奋,她没得意地看我一眼,反而盯着桌子看,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弹到我眼前。
你听说了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在街上游荡的传言?我惊讶地问。
九柱阴沉地点点头。
安德希尔小姐,我很难过你觉得自己听不懂我说的话。
说完他脸色一亮,轻啜一口白兰地,好像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已经早就练过。
他肯定有练过,毫无疑问。
我说的你都愤吗,怀德先生?完全没问题。
我说,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还不知道黑话是什么,范伦就开口闭口都是黑话,但我想尽办法避开他的流氓朋友,所以从没发现自己的这项专长。
九柱,这件事很重要,请你告诉我们那个黑帽人的事。
因为那个被干掉的男雏妓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怀德先生,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不是脑袋空空。
他对梅西灿烂一笑。
你以为我卖报之前没请人先把头条念给我听吗?你以为我只会站在街角大喊:‘请多包涵,今天没什么消息!混乱街头、丑陋政治!更多爱尔兰人抵达!只要两分钱!’他还没说完笑话我就笑了。
梅西笑得开怀,那种表情我想九柱这辈子不会在另一个女人脸上看到。
可怜的小鬼。
没错,我们的确想知道那名雏妓发生了什么事,她坦承说,你愿意信任我们吗?我会说出来,不过要靠我朋友帮忙才能说得清楚。
他们知道的跟我一样多,说不定更多。
只要保证对方不是猪脑袋,他们就会松口。
多谢你向你的同伴担保我的人格。
我尽可能认真严肃地说。
九柱没理我,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等一下。
安德希尔小姐,我们都不想唬弄你——我会说出来的,我向你保证。
我会好好表现,我们不会漏气的,如果……如果你可以搭着我的手一起走去。
梅西瞄我一眼,两眼茫然。
这位先生想陪你走去剧场,之后再说出我们要的消息。
我解释,虽然我也摸不清头绪。
还有另一场排演,他有点害羞地说,时间订在下午的报纸印出来之前。
如果火柴盒看见你搭着我的手,一定会马上跑去跟死鱼眼说。
那么死鱼眼的表哥,也就是东河的渣克鼠听到我说我认识你本人,就不得不闭嘴了吧?梅西站了起来,拿起我还没碰的那杯酒轻啜一口,然后把右手放在腰上,伸出左手去抓九柱的手肘。
就算上帝赐给股票经纪人,一双千里眼和一间货源永远充足的药房,也不会比九柱此刻的表情更开心。
让人看了要忍住不笑都很难。
九柱,对我来说,现在跟知道黑帽人的底细一样重要的事,就是灭灭渣克鼠的威风。
她说。
上帝爱骆驼。
那小子虔诚而庄重地说。
我跟着他们爬上阶梯走出门。
跟往常一样,我很庆幸梅西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太久。
我们走了六分钟才抵达剧场。
看到剧场,我们三人只有一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但我很肯定自己是为了另外两个人装出来的。
我们已经很接近第六区的黑暗核心,那里的世界颠倒混乱,就是众所皆知的五角地,我以为我们要去的就是那个残破的交叉路口,结果到了橘街我们就停下脚步,转向一扇素净的门前。
几个年代久远的钩子钉在木板上,原本是用来挂牌子的,但牌子不见踪影,休假去了。
九柱举手敲门,奇特的节奏让我猛然想起朱利斯没有生蚝可开,干脆把花纹吧台当作鼓来敲的声音。
那一刻我不由想,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多么可怕的人。
不过,进了门……我们站在短短的走廊上,有个大到容得下一名高大男童的小房间盥立在对面的门旁边。
小房间的装潢用的是二手的劣质木材,木工不太高明,但设计用心良苦。
里面开了个窗,一片玻璃嵌在窗里,应该是哈德逊河里捡来的,因为绿色窗格上还黏了一个或七个藤壶。
里头没人。
票亭。
九柱解释,回头看我一眼,脸上的喜悦能让一辆火车横越大西洋。
这边走上来。
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一个使用中的剧场上方,有层层而下的座位、椅子(每张都不一样,很多都已烧毁)、灯光装置(共两组,两边墙壁一边一组,被烟燻得焦黑)、脚灯(一堆堆融化的蜡烛,新嫩烛站在倒下的兄弟上面)、翠绿色布幕,还有画好的战场背景布幕。
另外就是一群男童。
台上大约有二十个男童排成作战队形——或者说是小孩认知中的作战队形。
觉得怎么样?九柱问,但问的是我。
梅西当然早就看过他的小小成就。
我刚好在想,范伦丁也可能成为一名报童,而不是救火员。
对,报童。
看看他们,这些孩子满十六岁时绝不会去碰吗啡。
很厉害,我说,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简直太厉害了。
喂,这是排练,拜托,不是在跳该死的墨利斯舞,脚灯附近一名较高的小孩不高兴地说,别耍笨,死鱼眼!在进行魔鬼训练吗,芬恩?一下子地位骤升的九柱嘲弄地说。
芬恩看上去大约十四岁,满脸痘疤,双臂交叉。
他是那种会拿着一根棍子跟在你后面的高壮少年,只有当你的朋友都离开现场,周围气氛轻松无害,你们两个可以私下平等对谈时,他才会记得为自己造成的困扰道歉。
他头也没抬就发出冷笑,后来才瞥见九柱跟梅西站在一起。
在这之后,我们遇到的障碍就少多了。
有几个人看见我的警徽都微微皱眉,但我早已司空见惯。
芬恩拿着充当指挥棒的小木棍走上前,他把木棍杠在肩上轻轻敲着,细瘦的双臂仍交叉在一起。
有什么事吗?他喊,行行好,把那个警察赶出去。
你喜欢你的舞台布幕吗,芬恩?梅西大声问,我觉得颜色很好看。
是谁把它挂起来的?是我,安德希尔小姐!一个黑发小不点喊,手拿一把木制步枪从人群里挥手。
不过,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表大很多,看他手的形状、无精打采的模样和深陷的棕眼就知道。
大概十四甚至十五岁,但外表却不幸停留在八岁。
是吗,火柴盒?你怎么办到的?用绳子爬上去,死鱼眼用梯子。
要找到死鱼眼并不难。
他满脸通红,一边眼眶里装了一颗大猫眼弹珠。
安德希尔小姐,他们会演《阿金库尔惊魂血战》①。
芬恩说,他很清楚知道自己被晾在一旁了。
①指以阿金库尔战役(Battle of Agincourt)改编的历史戏剧,是英法百年战争中着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如果我们的亨利排演时会露脸的话。
他对九柱抛了一个阴沉的眼色。
不过我们都不太喜欢条子,最近他们开始到处走来走去,这个是来干嘛的?芬恩,你在质问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吗?梅西问,步下前舞台。
我以为你们会很高兴见到一个不认为小孩该被送到收容所的警察。
芬恩昂首阔步走到舞台边第一排椅子放置的地方。
我跟在梅西后面走下去与他会合。
九柱像只萤火虫容光焕发,找个位子坐下来开始擦眼镜。
面对面时,我才看见芬恩脸上有道疤从鼻子延伸到上唇,像蛇的牙齿,好像随时会动起来,吐出毒液似的。
我们很喜欢安德希尔小姐,他冷冷地说,不喜欢警察,没什么理由。
我叫做提摩西?怀德,我不喜欢收容所。
你跟警察握过手吗,芬恩?我问,拿出我最大的诚意伸出手。
男孩们窃窃私语,像松鼠窜过干枯的树丛。
你在等上帝的指示吗,芬恩?梅西调皮地问。
我来到纽约城,来跟芬恩谈一谈,九柱从上面的座位用装模作样的宏亮声音念唱,他跟警察握握手,他是个棒呆的家伙,还买烟给九柱享受。
你昨晚输得一踏糊涂,你输得屁滚尿流。
我后面响起会意的笑声。
九柱显然是这群人里的开心果。
芬恩莞尔地扬起嘴唇〔有白色伤痕的那一边〕,使出最大的力气跟我握手。
怀德先生,你对朋友还挺真诚的,而且不介意跟一个报童握手。
他慢慢地说。
我还没被报童出卖过。
各位,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可以把知道的告诉我们吗?梅西对着台上的人大喊。
有张椅子神奇地出现在她后方,拿椅子的人就是小绅士九柱。
兄弟们,安德希尔小姐和她的朋友要我们说出黑帽人的事。
他对着大家说,语调跟刚才有点不太一样。
底下响起反对的声音、几声明确的不要,一、两张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之后我站到梅西坐的椅子后面,手挂在椅背上,几个年纪较大、表情冷酷的少年聚拢过来告诉我们他们的故事。
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想保留故事的原貌,但那是十几个报童一同完成的故事,里头有很多粗俗的用语和冲突的意见,最后经过小心修正,才得出结论。
我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懂来龙去脉,还得拨出一半心思相信耳中听到的话。
底下就是他们说的内容:从前,五角地有个报童,大家都叫他杰克巧弟,跟好朋友饮酒作乐时他就叫小杰。
他五岁时就有本事把所有报纸卖光光,无论发报前天发生什么事都不例外。
一般来说,报童都会期待灾祸降临,就像商人望着大海期待船只归来,但杰克可不一样。
他进的报纸比谁都多,却都能销售一空,尽管当天头条是盖歌剧院的建议或某个外国贵族死于睡梦中也一样。
大家都很疼爱他。
十三岁生日前后他就已经发大财,但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之后不久,有天他去他最喜欢的咖啡蛋糕店点卡士达派和一、两杯兰姆酒当晚餐时,发现了一件怪事。
杰克不是傻瓜,芬恩加重语气说,小杰随时都跟小刀一样敏锐。
杰克巧弟注意到妓院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比一般马车载的人更多。
车上当然有个车夫,但另外还多了两个人。
这两人跟马一样高大,但脚步又轻又快,虽然把脸遮住,却露出凶恶的眼睛。
虽然天色已暗,但小杰猜想他们应该是土耳其人,而且这两名鬼鬼祟祟的家伙绝对会偷偷把人杀了,尽管他们远远看来就很吓人。
杰克是个拳击迷,在报童之中,这就跟说他呼吸空气没两样。
所以他断定这两名恶棍一定是在等他们的老大:绰号榔头的艾伯?科汉,查坦街的犹太人。
他是唯一请得起三个保镖顾一辆马车的拳躲手,而且几小时前才赢了一场重量级的职业拳击赛。
你们看过榔头吗?九柱整个人躺平但撑起手肘,把雪茄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
他的拦腰摔人是我看过速度最快的。
当他把人摔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半的机率会死得很惨。
他又补上一句,抱歉,安德希尔小姐。
杰克和几个男孩——我也在那里!好多人异口同声大喊——躲在巷口的一堆木桶后面,等着拳击手走出门。
等到终于有个家伙走出来,结果只是一名佣人。
他抱着一捆东西,把东西放进马车就进门了。
那捆东西显然是奖金,因为那天晚上犹太拳击手榔头经过五十二回合的厮杀,终于击败了人称剃刀的丹尼尔,欧克尼。
那是勇气的勳章、英雄的奖赏,当然要偷过来。
芬恩抱歉地看着我。
我们只打算拿一点,就好像从善良的基督徒那里收点税。
他解释。
虽然只有小小年纪,他已经学会把公平正义的错推到上帝身上,好避免因为偷东西而挨骂。
杰克——或许还有芬恩和火柴盒,因为他们说话的语调平实坦然,像破旧老钟一样沙哑沧桑——偷偷绕了一圈,溜到那辆马车附近,从街上逐步逼近。
年纪较大的男孩畏缩不前,怕被看到。
有个不到六岁的小男孩叫爱美,因为他坚持袜子破洞就要买新的,算是报童中野心很大的孩子,大家选他去探探状况。
他蹑手蹑脚走到面向街道的车门前,往袋子里头看。
他回来时全身软趴趴。
火柴盒摇摇头,异常成熟的眼中有种不得已装出的坚强勇敢。
他有说他为什么不舒服吗?我问道。
没有。
爱美脸色发白,不肯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实在不是勇气的表现,任凭大家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松口,最后杰克巧弟自告奋勇要去一探究竟。
袋子里或许是多到数不清的钱或价值连城的宝物,总之杰克决定去揭晓答案。
他溜到马车门前,动作像雪茄烟雾一样轻快,手停在那捆东西上面。
这时候,戴黑色斗篷帽的男人从妓院走出来,从另一边往马车里探了一眼,正要跨进马车。
黑帽人直挺挺站在街灯下,看着杰克。
抬头挺胸,眼神深不可测。
一个冷冰冰的怪物,一个跟满身汗水融合、再也想不起来的空白恶梦。
屋里的每个小孩,不管有没有参与那个决定性的夜晚,都发誓后来曾在别的地方看过他,阴影下、巷弄中,最多是酒馆里。
在梦中、在他们父亲身上,有两个小孩坚称他们的父亲会不择手段在沉闷的纽约夜晚做出残忍的事。
他有可能是印第安人,不过我没看到他的脸。
有个八岁左右的小孩颜抖地说。
不过他绝对不是榔头。
那天晚上榔头不在市区,在某家牛排馆跟几个名人抽雪茄,早上大家就听说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穿得怪里怪气,火柴盒说,穿着满光鲜的,还戴着黑色斗篷帽。
你又没看到他,芬恩嘲笑他,你不是很勇敢吗?要不是躲在巷子里打手枪,你就会冲过去堵他,嗯?我看到了,王八蛋!火柴盒凶巴巴地说,看起来真的很受伤。
芬恩在陌生人面前糗他太过分了。
可是他看起来很可疑,直直瞪着杰克,再说我们毕竟是去偷东西的!我能怎么办?大家沉默片刻。
我们都夹着尾巴逃跑,芬恩坦承,眼睛凶恶地扫视一圈,看有没有人敢吹牛,但一个人也没有。
全部都是。
没人敢在黑暗中对抗恶魔。
后来杰克巧弟怎么了?梅西问,声音粗哑,像指甲刮到生鏽的金属表面。
黑帽男跟杰克打了个招呼,杰克站得又直又挺,像个不折不扣的美国大兵。
接着,黑帽男指了指打开的妓院门,举手投足还算亲切和善。
他给了杰克一个铜板,大家都看到铜板在街灯下闪闪发亮,杰克考虑了片刻。
后来他伸手到背后跟同伴雀跃地挥挥手,把他们抛在脑后,迳自走进一扇四边被迎客灯光照得黄澄澄的门内。
他消失在门内之后,马车扬长而去。
他们告诉我,杰克迫不及待想看看里头有什么,因为从街上看过去,那里就像座皇宫。
可是,从此之后就没有人再看过他。
他们拟定了对策,也试过一些我难以理解的大胆行动,只要有空就去监视那栋屋子,虽然看到很多男人进进出出,但杰克还是踪迹全无。
我们都以为他天亮前就会回来。
九柱叹道,当时我才七岁,但我们没有……我们想说他可能花钱去找乐子,你懂吗?我们没有抛下他。
他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
但早上我们得去卖报纸,所以一定是黑帽男回来把杰克巧弟带走的时候,我们刚好错过了。
袋子里头是什么?我问。
芬恩键耸肩。
火柴盒不屑地从嘴巴吐气。
好多张年纪更小的脸庞想抓住我的目光,像藤蔓弯弯曲曲扑向阳光。
一个死掉的女生,其中一人说,仿佛在教室里念课文,被切成两半,从正面,就像十字架。
那就是黑帽人做的事。
爱美在哪里?我可以跟他谈谈吗?我问。
坏肚子走了,过程很快。
死鱼眼说。
痢疾,我的脑袋没经我的同意就自动翻译。
他、约翰还有小六都是,去年的事。
那么你们在哪里看到了那辆停在妓院前的马车?知道住址吗?我不认为我知道任何住址。
火柴盒笑着坦承。
是丝儿?马许的妓院,芬恩说,不过小杰没有变成雏妓,从来没有。
别乱想。
梅西的脸一下子发白又绷紧,有如瓷器。
当然是丝儿?马许的妓院。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上工卖报?死鱼眼睨我一眼,眼神发亮。
不到早上九点就会卖完第一批,之后我们会去吃点煎饼和肉排,帮人把行李搬到码头赚点小费,一边等下午的报纸印出来。
下午的报纸卖完之后呢?没了,就抽烟、看风景……如果再看到那辆马车,你们认得出来吗?我想知道。
底下一阵骚动,就像一声叫喊划破寂静,看得出来答案是肯定的。
不行,芬恩的痘疤脸从耳根红到太阳穴,要我们替警察工作,我们不干。
我们有的是钱。
九柱补上一句,提醒我他们财力雄厚。
芬恩继续炫耀,看看这个地方,全新的布幕……总之,你的钱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芬恩,九柱仔细考虑,杰克会……别乱动脑筋,九柱。
杰克会希望我们少管闲事。
我们不干,怀德先生。
难怪他会害怕,我暗想。
换成我也会吓破胆。
但当时我就认清一件事:除了他们,这城市里没有别人能够指认那个有如幽灵的黑帽男坐过的马车。
唯一的目击者就是这些假以时日就会变成街头恶霸的小鬼。
而且从他们抽的雪茄来看,这些人还比我有钱。
现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喜欢我,既然钱无法打动他们,我只剩一样东西可以跟他们交换。
你们知道什么会让《阿金库尔惊魂血战》更加精彩吗?我问,话说回来,这里的装置已经够豪华了,非常华丽,该想到的你们大概都想到了。
你想说什么?火柴盒问,语气充满好奇。
这点子很笨,我耸耸肩,你们一定有人知道怎么制造闪光。
我有个会制造闪光的朋友。
全场鸦雀无声,好极了。
战战兢兢、逐渐壮大的沉默。
火药尾巴嘶嘶响的白烟愈来愈近,雀跃又贪婪,等待着完美的时机,等到它终于碰到鞭炮的那一刹那,绿色、橘色和金色火花就会引爆……我们没有人会制造闪光,芬恩,没有!……大家突然齐声说。
我会去学的,我还有一只眼睛!死鱼眼认真又激动地说。
我瞄了这群不算民主的小团体的老大一眼。
对我逐渐加深的厌恶,冻结了芬恩半张半闭的眼中原有的好奇,他的肩膀也逐渐拱起,像是要打人。
我得想想办法。
我想芬恩或许可以先学,再教你们其他人。
我提议。
芬恩想了想,考虑片刻。
这或许是不错的安排,如果我有空的话。
接着,他脸上不可思议地绽放发自内心的笑容。
闪光!想想看,多了闪光,渣克会怎么想!门砰一声撞开。
有个小孩夺门而入,像毒虫体内的血液一样冲进侧走廊——翼部,我想在剧场里应该会这么称呼——周围的空气瞬间破裂。
小男孩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错过了!他喘着气说。
错过什么?打架吗?九柱问,坐了起来,咧着嘴笑。
绞刑!甚至更狠!爱尔兰人抓来一个黑人,正要给他好看。
快点,不然就错过了!小孩尖声说,又从走廊跑出去。
我跟了上去,使尽全力向前跑,不管梅西是不是跟了上来。
幸运的话,我会在她赶到之前解决问题。
幸运的话,那孩子可能只是夸大其词。
幸运的话,事情应该已经落幕了。
但我什么时候走过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