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确定的是,在开化地区,四分之一的人类未满一岁就死去、逾三分之一活不到五岁、二分之一通常不到二十岁就会死去。
——《纽约劳动人口的卫生状况》,一八四五年一月两人的对话似乎像在绕圈圈,我不希望小鸟胡说八道,这样太过冒险,所以赶紧出面控制状况。
你认识小鸟?我直接问潘医师,她是从……马许夫人的妓院来的,她插嘴,大胆地抬起下巴,就是……楼下的女佣。
换了衣服就变了个人,不可思议!至于潘医师,他那双琥珀色的警觉眼睛眨了两次,之后吁一口气,站起来。
此刻他抬头挺胸,摇身变成穿着围巾领背心的神气矮脚鸡。
他直挺挺站着,低头看着满脸堆笑、一头深红色头发的小女孩,眼神明显露出慈蔼,但又一闪而逝。
是马许的女孩吗?他问,恢复镇定。
我想你比我清楚。
但你不是刚刚才认出她?我困惑地说。
潘医师挥了挥手,在侷促的房间里绕圈圈走来走去。
我帮她看过一次病,别指望我记得名字,我看过太多人了,况且他们长得很快,如果有机会长大的话。
应该是严重的病,所以我才认得她。
是水痘,小鸟开心地说,你给了我猪油和炖洋葱做成的药膏,后来我几乎都不痒了。
很好,很好,他说,语气同样欣喜,这样就好。
所以你……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打断他。
我收到一封信。
他说,灰白的络腮胡像呼噜噜叫的公猫一样竖起。
非常令人不安的一封信,跟最近……流传的儿童命案有关。
《先锋报》的报导可信吗?还是那只是恶作剧?是你和你那个傲慢的哥哥把我扯进这件肮脏事里,所以我立刻到坟场找你,反正都扯进去了。
总之,我想要帮忙,麦瑟警长叫我来这里找你。
什么信?我问。
信在我这儿,如果你……我们去别的地方看。
我加强语气说。
潘医师拉拉背心,摸了摸紧紧裹在背心里的上半身。
跟我来,我的诊所过两条街就到了。
我们悄悄走出石头砌成的会议厅,摩西?丹提正忙着递咖啡给选民,我们沿着津泊街往西走。
潘医师的诊所位在纽约最富声望的一条街上,我并不是很意外。
走到市府公园尽头的百老汇大道时,我突然有种走错方向的奇怪感觉。
这是我巡逻的路线,只是方向相反。
我们经过拥挤闷热、到处都是行人的交叉路口,看到更多石造房子,屋前的花箱照顾得漂漂亮亮,窗玻璃反射刺眼的阳光。
我们走到沉重的橡木门前,黄铜门牌上写着彼得,潘医师,小儿科医师,潘医师拿出钥匙。
他开门时瞥了一眼小鸟,皱起眉头。
可以请问,她是……我宁愿你别问。
我说。
潘医师瞪我一眼,看来如果潘医师之前对警察评价不高,我大概也没帮警察同仁拉多少分。
但他一下慈眉善目、一下横眉竖目,把小鸟逗得很乐。
每次他的嘴像蛤蜊一样噘起,小鸟的嘴角就会上扬。
潘医师急急冲进铺上豪华地毯的前厅,把光滑的海狸毛帽挂好时,我推推她的手臂。
你的朋友?她点点头,我们跟在身材矮小、装模作样的医生后面。
他每次都假装谁也不记得,每次都这样。
很可爱,我觉得。
为什么?他不是喜欢帮小孩看病吗?他是个很棒的医生,如果他记住我们的名字,之后又见到我们……那就表示我们又病了对吧?也就是他失败了。
所以他宁可忘记,完全不认得长大的我们,也不愿记得我们输给了咳嗽。
我本想回应她,因为这样理解一件事对一个十岁小孩来说很不简单。
但我们走进一个半像书房、半像贸验室的房间,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地方。
眼前的大房间可以说分成两半。
一边有两扇对着花园的窗户,洒满阳光,是一个设备齐全的实验室。
闪闪发光的蓝色玻璃罐用蜡封住,铜水壶涂上鲜艳的橘红色漆,还有各式各样的精巧玻璃试管。
有个十分巨大的铁炉,炉上的大桌子摆了玻璃瓶、测量工具,还有满是医师潦草字迹的笔记本。
墙上挂着图案华丽、特别装框的书页,上面一串意大利文在头颅、树木、泉水、心脏等项目后面标出特质和原理。
另一方面,无窗的那边房间摆了好多大书架,藏书远比安德希尔家的书房还多,我突然想到,难怪最博学的医师和最博学的牧师会携手合作,一起帮助穷困的新教徒。
但这里的书不是文学作品,也不是宗教经典,而是医学书籍,有厚重严肃、皮面金边但已出现裂痕的化学教科书,书脊上的外文书名涂上金箔,上面好多奇怪的符号。
炼金术著作。
一定是!……我记得梅西说过,那是潘医师除了医治小孩的另一个志业。
万灵丹炼得如何?我亲切地问。
他像个陀螺转过来,干净的小靴子、穿着薄长袜的双腿,还有宝蓝外套里高高挺起的胸膛一起转向我。
小鸟笑得更乐了。
你怎么会……哦,也对,他叹道,我叫你去找梅西,安德希尔,她一定跟你提过我的杰作。
其实那不是万灵丹,而是治病的药水。
那是一种很深奥的实验,没办法跟外行人解释清楚。
试试看。
我恼火地说。
潘医师看起来有点为难,但还是从头到尾向我说明一遍。
他说得兴高采烈,连小鸟都听得入迷,她歪着头,一只手指绕着红发转啊转。
据他所说,炼金术是一种创造的技术,能把一种元素变成另一种元素。
炼金术士从事的就是这种事,他们锲而不舍地追求能完成不可思议之事的智慧。
他们提炼出液体的精华,除去所有杂质,只剩下一种质地,比方酒精。
他们打造的玻璃透明到完全看不见。
但净化和精炼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工具。
他厌倦地说,有些不肖人士利用它来做坏事,比方把铅炼成金,破坏健全的经济体制。
他告诉我们,万灵丹长久以来就像炼金术界的圣杯,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尽管旁边的听众地位卑微,他眼底的光也丝毫未减。
人类终有一天会归于尘土,但一种能够医治各种疾病的药水,并非不可能达成的梦想。
他激动地说,小孩是那么地脆弱,很容易感染疾病。
但如果有人能结合最新的医疗进展、最古老的炼金术真理和最伟大的化学技术,发明一种完美的药剂,会有什么不同?这不只是为了追求名利,也是为了增进人类福利的竞赛,这个短小精杆、上身绷紧的男人说得两眼发亮、兴高采烈。
年幼无助的人不会再遭受有毒沼气的侵害。
这种万灵药长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但他一直在追查各种线索。
微妙而明确的线索。
他的话像在催眠。
潘医师简直像在抛出金黄火花,字句啪啦啦滚下铁轨,他猛地踩下煞车,控制自己的情绪。
了不起的目标。
确实疯狂无比,而且浪漫得无可救药,也像在痴人说梦。
但仍是个了不起的目标。
让一个病重的小孩恢复健康,活到天年才告别世界。
不太可能,但我喜欢。
虽然不认为有希望达成,但谁知道呢?人类在世界上已经发现那么多神奇的事物,还有什么默默等着我们去理解?偶尔我会希望自己的状况没那么……危险,他说,对着自己因为风湿痛而受损的心脏挥了挥手,但如果我身体很健康,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投入自己毕生的志业。
至于小孩子,他们每次生病都要付出一点代价。
好了,怀德先生,告诉我……他顿了顿,用奇特的手势轻轻按着胸腔抚平心脏。
警察真的在这城市的北边找到……他们……没错,我斩钉截铁地说,一共十九个。
这个事实似乎对他的身体造成冲击,我由衷敬佩这种反应。
潘医师把一瓶嗅盐放在鼻子底下挥了挥。
可恶,残暴,我要马上去看那些尸体,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别乱碰,傻女孩,那个有毒!他喝叱,小鸟马上把一个小小的透明玻璃瓶放下。
瓶子一安全离开她娇弱的手,医生马上松了口气。
他对小鸟慈祥而抱歉地笑笑,怒火消散,仿佛从没存在过。
那一刻我明白小鸟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了。
刚刚的凶焊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为孩子好才是他心之所系。
我也喜欢这个人。
当然好,我说,但要完全保密,连其他警察也是,我是唯一负责的人。
你说的信呢?我差点吓死,他咕哝,碧蓝丝巾又出现了。
拿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我瞥了一眼小鸟,她还在研究化学工具,但乖乖把手背在后面。
我坐下来读我至今看过最诡异的一封信:我一直看到同样的画面。
从前有个人做了他信仰的上帝的工作,当他认清自己必须执行的任务是什么的时候,他戚到羞耻,虽然他知道那是他背负的重担,他躲起来,为自己成为死亡天使而哭泣。
我睁眼、闭眼都是同样的画面,一再重复,阿门,只看到小小的破碎的身体。
毁坏的画面。
没有其他。
这么小的可恨可憎,我把它赶走,但一下子又回到眼前,上帝帮助我,上帝救救我。
如果可以,我愿意挖出眼晴,但我还是看到尸体贴在眼窝上。
而你,当你看到那些小身体,他们的眼晴艰骨头一样白,一样静止不动,你能怎么办?你要怎么面对?我眼里只看到他们。
死沉的眼晴无可比拟。
像冰冷的星星。
结霜的鱼鳞。
我是碎裂的颚骨。
完成你的工作,停止这一切。
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们需要你去《元成,就像我马上完成。
把破碎的修补好。
我必须再打破另一个,为了阻止这一切,我会。
不要让我再更进一步。
没有署名。
我清清喉咙说。
我想说些深刻的观察,出口的却是一句傻话,因为眼睛跟脑袋彼此无法协调。
潘医师可想而知冷笑了一声,最后却变成一阵哆嗦。
我抢去了他想讲的话,稍稍占了上风。
我看着信,试着釐清事实。
我在伊莉莎白街的住处看过第一封信,今天早上则在范伦的办公室匆匆看了第二封信。
要是信还在我这里,我就可以拿来比对纸张、字迹跟墨水的颜色,三封信表达的想法大致相同。
但其实拿前两封信跟这封措辞紊乱、语意不清的信相比也不对。
我虽然可以在《先锋报》上找到第一封信,但那是印刷字,用来研究外观差异没什么用。
但我尽可能唤醒之前的印象。
我回想之前看过的信。
原信都错字连篇,可能是故意的。
这封信很疯狂,但表达方式强而有力。
其他两封的字都方方正正,又大又清楚,像初学者的笔迹,全部都是大写,看不出写信人的人格或个性,或许因为对方的书写程度只到这里,也有可能是故意掩饰笔迹。
这封信是个受过教育但手严重颜抖的人写的卜部分几乎无法阅读,写信人仿佛恐惧自己写出的文字。
可能唱了酒或咳了药,回避着充满可怕毒素、会伤害他眼睛的字句。
此外,另外两封有种奇怪的开心语气,带有夸张通俗剧的调调,让我怀疑那只是追求刺激的胡言乱语——其实是希望,此刻我对自己承认,为了这城市,为了爱尔兰人,为了警察,甚至也为了范伦该死的民主党。
但这封信中有恐惧,不是幸灾乐祸,而且那种恐惧听起来是真的。
我想你不认得这个笔迹吧?我大胆问。
笨蛋,连字都看不清楚,怎么认得。
而且为什么我会认得?这个人显然知道你的工作。
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工作!古怪又矮小的医生大声说,这就是这种……恶毒的信寄到我这里的原因!因为我是专门看儿童的医师,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我一把那放下!他怒吼,银白鬓胡周围的皮虏红通通。
小鸟放下一个不祥的刀片,上面还黏着药草渣。
她又双手交握,这次放在胸前,一脸忏悔。
我不会伤到自己的,我保证。
天啊,谢谢你,他感激地说,声音微弱,我会把它当作大恩惠的。
你愿意到坟场检查尸体吗?我问,只要找到麦瑟警长,他会亲自带你去。
这件事千万要保密。
我马上去。
这个我可以留着吗?怀德先生,他咬着牙说,如果可以从此不再看到那封邪恶的信,我死也会开心一点。
拿走吧。
你,过来,小朋友,动作快。
怀德先生,你似乎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我说,我们一同走出门。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今天晚上可以过来,听听你有什么收获。
如果必要的话,我想应该有必要,他叹道,那再见了。
再见,潘医师。
小鸟说。
她想要什么呢?啊!潘医师故意吓她,从口袋拿出一个牛奶糖丢给小鸟。
小鬼-令人担心的小东西。
祝你今天愉快。
这家伙疯了。
我说,只见潘医师直着腰杆、挥着奇怪的蓝色丝巾招车。
适合进疯人院,小鸟附和,打开糖果纸。
他很伟大对不对?她抬头看我,脸色一沉。
你身上那封信是——黑帽人写的吗?我不知道,我说,停下脚步帮小鸟坐上我刚招到的马车,但我无论如何都会找出答案。
五角地附近的墨特街就在拜雅德街的南边,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路边的水沟是病菌的温床,病菌都从那里往外扩散。
到了八月,热病加剧,油漆剥落,木头断裂,像医院病房里的溃烂皮肤,滚烫湿黏的空气在你眼前颤动。
窗户的玻璃灰白平滑,让房子看上去好像两眼发直。
还有味道。
鸡内脏和已经开始腐烂的菜叶发出阵阵恶臭,秽物放在厨房大碗里,从三楼窗户往下丢。
我不知道小鸟有没有走过这种垃圾堆,因为她贴着我,双眼圆睁,表情警觉,一路打量着坐在门口的黑人,只见他们手拿草帽,腿上放水罐,因为满身大汗显得憔悴;爱尔兰人则把手肘靠在窗户上,闲散地抽着烟,渴望找到一份正当的工作。
那条路上深入骨髓的痛,从脚下的石头往上渗入你疲累的双脚。
赫斯迪住在墨特街二十四号的阁楼里,至少朱利斯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当我们走到摇摇欲坠的木屋时,我直接走向门朝着楼梯前进。
一跨过门槛,就有只靴子挡住我的脚踝,我旋即低下头,先看到长袜,然后是脏兮兮的裙子,最后看到一个女人,正在用指甲剥番茄皮,全身上下都像灰尘一样灰灰土土。
找谁?艾德华?赫斯迪,我回答眼前的怪异管理员,他住阁楼对吧?没有,她嗤之以鼻地说,任由一片番茄皮掉到地上。
搬到地下室了吧。
一个月前。
我谢过她,跨过装番茄的大碗,小鸟紧跟在后。
我知道大火毁了家园之前,赫斯迪就只能勉强糊口。
可是……地下室?我一直不是太喜欢那家伙,但脚步还是很沉重,害怕看到我认识的任何人往下坠落,落到住在地面下的下场。
我找到的楼梯没有门,不过看得出来楼梯最下层有扇门,门上一片空白,透露着不祥。
我们走下楼,我敲门,门打开。
赫斯迪的脸出现在门前,窗帘般的浓密胡子刮得乱七八糟,头发湿湿的,可能发霉了,土黄色皮肤已呈枯藁。
扑鼻而来刺鼻的火药味、灯油燃烧的味道,还有纽约住家底下的各种食物烹调味。
跑来这里干嘛?赫斯迪不悦地问,英国腔仍然明显。
砰!不是太大的爆炸,但也让我马上抱住小鸟,因为她像尾巴被人踩到的小猫吓了一跳。
赫斯迪纠结的眉毛又绷得更紧。
很好。
感谢你,怀德。
没看到炸药爆炸,我要怎么确定新炸药的颜色是正确的颜色?我们犹豫地跟他走进门。
这是另一种实验室,不过是工匠黑麻麻的工作室,不是科学家明晃晃的游乐场。
油灯发出硫磺色黄晕,照亮一张简陋的床、一个加上格栅但苍蝇围绕的通风口、两张大桌子和一个小小的烹饪火炉。
到处都是钵和杵、一堆堆爆竹、烟火棒和瓶塞封住的火药粉。
墙壁钌上木板,地下渗出某种污秽的水气,木板跟硬梆梆的泥土地相连的地方冒出分泌物。
可能是夜壶满了,要不就是后面的租屋(我从不怀疑后面还有住人)拿学校水槽来装污水。
总之,这是我看过最不适合住人的房间,特别的是,里头只住了一个人,而不是一家十口。
是因为烟火吧?我问。
什么?因为要测试烟火,你只能一个人住。
你必须租下一整层屋子,而你只负担得起这种房子。
关你屁事,那个小鬼跟着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戴着警徽,还有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把他需要知道的都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好讲,短短三十秒就报告完毕我当上警察的过程。
我们的时间不多,但速战速决对赫斯迪反而好。
这位烟火制造商弓着背气鼓鼓地站在他的作品面前。
这家伙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他痛恨让人发现他住在地下室,对他来说,上帝只会让没用的人穷困潦倒,也难怪他觉得丢脸。
他在一个铁制蒸馏器前走来走去,检查里头的东西,然后冲回研钵前,再把抹成粉末的红色染料倒进蒸馏器,滤出粉末,根本无视于我们的存在。
别的不说,我竟然跑来这里要他教一群小孩制造烟火,以此为交换条件要他们当我的眼线。
从赫斯迪的观点来看,我确实是个大混蛋。
如果你能说服我做这种傻事,我就提名你当市长,他厉声说,滚出我的工作室,我没闲工夫做善事。
我正要提出条件,小鸟突然兴奋大叫。
雀跃的尖叫声拉扯着轻轻绑在我颈后的某样东西。
这个有个小握把,她说,我看过烟火,在河面上,但从没真正拿过。
这就是它的功用吗?在烟火点燃时握着它?这是什么颜色的?赫斯迪对小孩根深抵固的反感似乎稍稍消退。
银色。
你怎么让它变银色的?用金色的粉末,尽量用最便宜的。
短暂的沉默。
拿这点继续发挥只会让沉默加剧,但我没说话。
如果你愿意教报童制造烟火、加强舞台效果,我就付你钱,让你搬出这个地方。
我说。
真可笑。
你以为要多少钱才够?二十元。
他的眼晴像爆竹闪闪发亮,但又旋即变暗,藏起闷烧的硫磺般那种走投无路的眼神。
我把两个金币放在他桌上,总共价值二十元。
赫斯迪眯起眼露出贪婪的眼神,看得目瞪口呆。
我从没想过会再跟以前的老邻居往来,现在你却突然出现,要把我弄出这个垃圾坑。
原谅我之前疑神疑鬼,我只是累了,又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说话。
朱利斯似乎很高兴看到老邻居,我很感激他告诉我你搬到这里。
赫斯迪从一团闪亮的蓝色细尘中抬起头。
朱利斯?对了,尼克酒窖的那个黑人,我的确有遇到他。
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谁?当然是安德希尔小姐。
我东想西想,重组各种可能,但没一个说得通。
为什么?她不是无所不在吗?他咕哝。
三更半夜,所有基督徒都睡着时也还看得到她的踪影。
无论如何我都会教那群小鬼制造火光,让戏迷看得目瞪口呆。
感谢。
赫斯迪疲惫不堪地把头埋进手里。
天啊……我以为今年冬天会没钱买燃料,我大概会死在这里。
他自言自语。
我怀疑他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眼前所见的架子上都不见食物。
我本来打算到炮台公园把这里的烟火一次放完,总比拿去典当再撑几个礼拜好,至少能看着壮丽的烟火在你眼前绽放。
但现在可以放心了,有时候真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时候。
小鸟严肃地说。
我想起所有基督徒都睡着时这句话,感觉就像脑中搔不到的痒处。
有时候。
我附和。
比方现在,很多事都很顺利,我从选举捐款中拿到一小笔钱,我可以自由运用时间,赫斯迪也愿意尔助报童。
梅西当然会在三更半夜行动,疾病和匮乏本来就没有一定的时间。
好个精彩的一天。
我给了赫斯迪橘街上的报童戏院住址,他答应我傍晚会去一趟。
跟小鸟重回阳光底下后,我心想,秘诀在于坚持到底,如果你坚持到底,就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无所谓。
把小鸟交给波姆太太之后(她保证下次再瞥见丝儿?马许上门,一定会把所有入口都镇起来,用母语大声向隔壁的德国人求助),我前往坟场的临时停尸间,希望潘医师还在里头不屈不挠寻找医学上的证据。
但他人不在那里,只见乔治?华盛顿?麦瑟圆滚滚的威严身影站在宽大的地下室里,注视着排在仓促拼凑的桌上的物品,不发一语。
我也转头看着桌上的东西。
能说的话不多。
潘医师告诉我,他给你的那封信像疯子写的,他说,那封信或许能帮到我们。
我不知道从何帮起,但希望如此。
那么就好好研究一下。
潘医师把这份报告交给我,他说如果你需要进一步解释,就去诊所找他。
不过这不像医学报告,比较像那个叫爱伦?坡①的疯子写的东西。
①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
1809年1月19日生于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年幼时父母双亡,随即被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约翰和弗朗西丝斯?爱伦夫妇收养,在弗吉尼亚大学就读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后辍学,之后从军,爱伦?坡离开了爱伦夫妇。
爱伦坡低调地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匿名出版了诗集《帖木尔和其它的诗》。
1835年他在巴尔的摩和13岁的表妹弗吉尼亚?克莱姆结婚。
1838年《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出版并被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1839年夏天,爱伦?坡成为《伯顿绅士杂志》(Burton\'s Gentleman\'s Magazine)的助理编辑。
这期间他发表了的随笔、小说,和评论,加强了他在《南方文学信使》工作时期开始确立的敏锐批评家的声誉,同期,《怪异故事集》上下卷在1839年出版。
1841年发表的《莫格街谋杀案》是公认为最早的侦探小说。
内容写密室凶杀,凶手居然是猩猩。
1842年发表的《玛丽?罗杰神秘案件》,纯粹用推理形式破案。
其他如《金甲虫》、《你就是杀人凶手》、《被盗窃的信》等五部小说成功创造了五种推理小说模式,(密室杀人、安乐椅上的纯推理侦探、破解密码诡计、侦探即是凶手及心理破案、人的盲点)塑造了业余侦探奥古斯特?杜平这一艺术典型,因此爱伦?坡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
1845年1月,爱伦?坡发表诗歌乌鸦,一时声誉鹊起。
1849年10月7日逝于巴尔的摩。
我接过报告,希望深奥难懂的事实能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
但我停住脚,深吸一口气,因为十九具尸体或说尸体残骸就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
那跟潘医师稍早时摊在我面前的健康美景相差太远,我几乎无法直视。
太多骨骸,多得令人咋舌,而且都小到不可思议。
没有人的身体该受到这种对待,开膛剖腹,一览无遗。
我想到自己的内脏,心、脾、肾等等,唯独对我而言珍贵无比。
我只希望能把我们掌握的唯一确凿罪证放回地下,让曾经那么年幼柔弱的孩子安息。
怀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离开房间时麦瑟警长说,我等着。
他们看起来好凌乱分散,我想,一片惨白的皮肤、一团红发,还有裸露在外的光亮白骨。
我打开报告,要写下这份报告我想一定不容易。
读过内容之后,我只希望的确如此。
这十九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长至五年,短至不久之前,但个别死女难以确认。
十九具尸体都显示死后曾遭受严重暴力伤害,具体的例子是胸骨受损,每一具胸腔都支离破碎——我只能推测,歹徒之所以破坏尸体是为了拿到器官。
除了自然腐烂的情况之外,有两人少了心脏,三人少了肝脏,四人少了脾脏,十二人少了脑干,两人少了脊椎。
是否有动物在尸体腐烂之前吃掉这些器官,或是凶手将这些器官取走,仍有讨论空间,但除了后者,我认为其他状况都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将这些刻意凿出的十字架纳入考虑,我不得不怀疑几天前《先锋报》登出的那封信或许并非恶作剧。
一名爱尔兰宗教狂大开杀戒的理论,确实符合这十九具尸体遭受的暴力对待。
彼得?潘医师完成你的工作停止这一切,我一顿一顿地细声说,把破碎的修补好。
亲爱的上帝,不管哪个隐而不见的你此刻正在听我说话,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