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窗子上还画着邪阵,他头疼欲裂,缓缓坐了起来。
这些日子老是梦见些过去的事,孟长青心知是自己魂魄不稳的缘故,调理了一会儿气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道玄把他关在这山里头有好一阵子了,十七八天?孟长青有些记不清了,许是刚刚做梦梦见少年的事,他的心绪有些纷乱,那些事,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屈指算算,如今李岳阳与阿都成亲都快有四五多年了。
孟长青正失神,门忽然被推开,孟长青回头看去,慌忙爬下床,一时不慎还摔了下,他立刻爬起来,真、真人。
李道玄看着他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皱了下眉,剑穗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孟长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姜姚把知道的全交代了。
李道玄如今竟是还愿意帮他,孟长青不免惊诧,多、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头看着结结巴巴道谢的孟长青,手的动作一顿。
他没想到孟长青如今会这么怕他。
孟长青自小跟在李道玄身边,对李道玄的性子也摸着了一点,当下就看出李道玄有些冷淡,自觉噤声。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正是梅雨时节,时不时就下两场。
李道玄坐了半天没说话,孟长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李道玄越是这样他越紧张,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直到李道玄将佩剑拿出来,孟长青眼一花腿一软,扑通一声抓着李道玄的袖子跪下了,脱口便是一大串:真、真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李道玄看着他很久,原本拧着的眉不着痕迹地松了,他微微俯身,把佩剑按在了孟长青的手上,起来。
拧巴的孟长青正使劲浑身解数求饶,抖着手看了眼,忽然一愣。
这是他以前的剑。
孟长青很早之前便有了自己的佩剑,大雪,他打小学得最好的便是剑,仙门剑修,不学剑算哪门子剑修?他弱冠那年,李道玄亲手把这把剑交给他,连剑上的剑穗都是李道玄亲手所系。
穗子上有半截不知名的气运,也不知是李道玄从哪里斩下来的。
孟长青刚叛出仙门那会儿,曾对玄武同门拔剑相向,李道玄一掌震碎了这把剑,废了他右手与浑身筋骨,自此他再没碰过剑。
孟长青想起旧事,脸色有些白,不敢去抓怀中的剑,他记得这剑毁了。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终于道:不要了?不敢!孟长青忙抬头,我……我用这剑怕是不合适,我不用剑太久,从前学的都忘记了。
他没敢再碰那剑。
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原本松开的眉头又慢慢地紧了。
李道玄走后,那把剑仍是放在桌案上,孟长青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拨了下,剑出鞘半寸,寒意逼人,一如当年惊心动魄。
孟长青握着那剑,忽然记起李道玄第一次把剑交给他手里的感觉,沉甸甸的一块铁,到手便是山海。
孟长青刷一下收回了手,没再去碰。
在山上住了小半月,孟长青除李道玄外没见过什么人,放鹿天从前便是名副其实的荒山,他倒也不觉得奇怪。
这里的日子确实清静。
这一日,半夜,他又从梦中惊醒过来,下床给自己倒了水,忽然,窗户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孟长青扭头看去,手中不着痕迹地捏了个诀。
那窗户开了条缝,一双眼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一拍案,手中的诀都要丢出去了,忽然觉得这眼睛有些熟悉。
道长!别别别!一声极低的喊声从窗户里传过来,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人,一身褐黄道袍的少年揭开半扇窗,满身满脸都是黄泥,扒在了窗户上,是我!姜姚!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一双眼亮晶晶的,他说:道长!我来救你了!孟长青睁大了眼,姜姚?姜姚背着个包袱,翻了进来,孟长青连忙上前扶他,你怎么来了?姜姚一把抓着了孟长青的手,脱口一句气壮山河的话,道长!跟我走!孟长青看着面前的小泥人很是感动,你来救我?姜姚咬牙,盯着孟长青,他们说你是妖道,我不信,你没干过那些事,对不对?他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胳膊。
孟长青负罪感顿起,半晌才道:其实,他露出个沉痛的表情,低低道:我是有苦衷的。
心里默默唾了口不要脸,面上却还是欲语还休。
果然,姜姚神色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抓紧了手,道长,我们走!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他听过师兄说过孟长青的罪,条条都是重罪,若是在留在玄武,只有一个下场。
孟长青忙拉住姜姚,不急不急,你先和我说说,你打算怎么走?姜姚道:我们冲下山去。
然后呢?然后马上跑。
孟长青顿了下,没了?姜姚摇了下头。
孟长青在桌子旁坐下了,不行,这山有扶象真人设下的禁制,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话刚说到一半,孟长青噎住了,你怎么进来的?姜姚糊了把脸上的泥,我在山那边凿了个地道,一直通到山脚,道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他握紧了孟长青的手,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孟长青被惊呆了,地道?姜姚还真的在山脚挖了一条地道,不长,孟长青围着那洞口啧啧称奇。
李道玄的禁制啊,这可是李道玄亲手布下的禁制啊,估计连玄武掌教南乡子与洪阳真人谢仲春都解不开。
他看着姜姚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下,随即听见姜姚对着他喊,道长!孟长青没再犹豫,刷得一下卷了衣摆,俯身钻了进去。
他确实是想走,先不说在李道玄眼皮底下待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另一方面,无论李道玄留下他的原因是什么,若是他在玄武的消息传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李道玄。
孟长青知道自己都不该在留在玄武,李道玄心中还顾念着师徒情谊,没有下手杀他,他更该知恩图报。
孟长青熟悉地形,两人没动用任何的法术,躲过种种禁制,亥时便已经出了玄武地界。
等到次日中午,两人坐在客船上,饿得头晕眼花,船家给两人上了盆花生。
孟长青问姜姚:你不当玄武弟子了吗?姜姚顿了片刻,咬牙道: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长青抓着花生的手一顿,你就不怕我是骗你吗?我确实是孟长青,也确实在长白当过妖道,你不信玄武几位真人的话,反倒是信我?姜姚一双眼盯着孟长青,我相信我自己。
顿了下他又道,我相信道长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孟长青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下姜姚的脸。
有眼光。
姜姚道:道长,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桃花镇,先去看看我的尸首。
孟长青与姜姚两人一路躲躲藏藏,朝着桃花镇而去。
路上在茶馆歇脚,孟长青这边刚点了茶和豆腐脑,隔壁的几位老百姓闲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你们可听说了,太白妖道孟长青没死!孟长青一口茶吓得喷了出来,姜姚睁大了眼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又看向孟长青,道长?孟长青把嘴角一擦,示意姜姚先别慌,他袖子一卷,端起桌上半碟萝卜,凑到了隔壁桌子去。
姜姚忙起身跟了上去。
那说话的是个货郎,四十出头的样子,黑魆魆的,一张大方脸,担架与果脯都在路边放着,此时他正喝着米酒和同桌的几个货郎聊天,瞧见孟长青和姜姚凑过来,一愣,你们干啥?孟长青忙赔笑道:大哥!我与我这弟弟是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听见大哥在说些新奇的事儿,想听听!那货郎见孟长青样貌白净,说话又客气,对着自己又是一脸崇拜,不由得挺直了背,故作文绉绉道:小兄弟客气了,你愿意听便坐下听。
那同桌的人瞧货郎在这儿装腔作势,嗤笑了一声,苏三你可瞎扯吧!那妖道早死了,长白带头剿灭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一根,你若是说那吕……那货郎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忽然一顿,似乎怕招什么似的,低声哼道:你若是说天姥山那位,哥几个倒还信。
苏三瞥了他一眼,不懂别放屁!那妖道确实没死,前两天还在宣阳城被人撞见了,蹲在摊前买扇子,几个修士围上去,他扇子一合,几个黄头道士的头当场被他拧了下来。
这事北边早闹开了!谁不知道啊!孟长青脸上的惊恐和群众一模一样。
一人道:真的?那以后还怎么去北边做生意啊!年前是千万别去了!上阳关以北十六州都放出消息来,那苏三压低了声音,道门修士都在往那儿赶,那地界乱着呢!姜姚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孟长青呢?苏三忙嘿了一声,道:错不了,就是他!街上卖东西的人都看见脸了!兴许是别人化作他的模样?苏三啧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扮他做甚?再说了,宣阳城的道观已经把消息传出来了,就是他!错不了!孟长青顿了片刻,缓缓地喝了口茶压惊。
苏三几杯酒下肚,喝得有些高,手拍上孟长青的肩,道:小兄弟,你是要往北边去吗?孟长青道:是啊。
那你可要千万小心,那妖道是个断袖,专杀男人修炼邪术,好多人都遭殃了!我近日是不敢去北边做生意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些什么,极嫌恶地紧了下衣服。
喝着茶的孟长青:……等到那群货郎走后,孟长青与姜姚这才坐回原位,姜姚似乎一直有话憋着,孟长青看了他一眼。
结果姜姚问了一句,道长,什么是断袖啊?孟长青被茶呛了下,看向姜姚,半晌才道:就是穷,没钱没衣服,袖子都断了还在穿。
那过来结账的女摊主正好听见了,笑出了声,伸出手搭在了姜姚的肩上,这位道长说的是!她望向孟长青,眨了下眼,又叹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生意都没法做了,早听说那妖道死了,还道终于能太平些,这才刚过去多久,幺蛾子又生出来了!老板娘接过孟长青手中的铜钱,掂量了下,要我说,你们哥俩也别去了,多危险啊!孟长青讪笑了一声,没说话。
入夜,姜姚与孟长青找到了落脚的客栈。
一坐下,姜姚立刻道:道长!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他一把拉过椅子,凑近了孟长青,道长,这可怎么办,他们都、都来追杀你了。
没事。
孟长青安慰了姜姚两句,装神弄鬼而已,他说他是孟长青大家便信了?孟长青心中有自己的计较,那天他死于阵法中的景象,各派道人都是亲眼所见,道门哪有这么好蒙,除非……孟长青的手忽然一顿。
不对。
姜姚忙问道:除非什么?除非他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孟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