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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 第四章(2)

2025-04-03 15:47:33

对,你先躺下……不,没事,我没有什么,一贯寡言少语的,以能够整天不说一句话而闻名的雪林姑丽偏偏现在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泰外库昨天深夜才回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他呕吐着。

吐完了却又找出一瓶酒来倒在碗里,还让我给他炒菜。

我不肯,他就推了我一下。

他醉乎乎地一直在说:‘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在哪里喝的酒?不知道。

他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我也不问他。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三年了,他好像不知道房子里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他还说什么其他的了吗?说什么其他的?他还说什么,好像有人骗了他。

这话使伊力哈穆心中一动。

米琪儿婉疾步回来了。

她找来了消炎药膏和一卷绷带,为雪林姑丽敷抹着伤口,一边涂药,一边叹气。

没事了,没什么。

雪林姑丽反而安慰着米琪儿婉,好姐姐。

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痛快吗?今天,我跑到你们这边来了,其实,我很高兴。

好久以来,我已经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当我摔破了头以后,我跑出了房子。

我只是怕他再给我一下子,我并没有想到要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我越走离庄子越远,不知不觉地,越走离你们越近。

于是,我越走越快,我干脆跑了起来。

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呢?这不是,只要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可以走到吗?这有多么容易!谁能拦住我呢!但是过去,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有两条腿……离开了他,我是多么高兴啊。

胳臂、腿、还有碰破了的头,又都是我自己的了。

我知道,你们会说,他是好人。

就说是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到十八岁,是继母假报的年龄啊……雪林姑丽哭了起来,出声地、尽情地、不受束缚地哭泣着,又为她自己能这样好好地哭一场而哭着,她迅速地擦着眼泪,脸上显出了笑容,向再娜甫说:再娜甫妈妈,您们肯收留我吗?我亲爹亲妈早就没有了,继父继母又回了阿图什,我到哪里去呢?能不能让我和吐尔逊贝薇先住在一起。

也许热依穆哥不会生气的吧?她又流下了眼泪。

你就在我这儿,那还用问吗!吐尔逊贝薇拉住雪林姑丽的手。

我的好姑娘!再娜甫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先消口气。

泰外库那里,看我怎么教训他!米琪儿婉说:你也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和巧帕汗老人家住在一起。

至于泰外库……伊力哈穆哥!雪林姑丽叫了一声,也算是同时回答大家,如果您见到泰外库,请您告诉他,过两天同我一起到公社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

我连一双筷子也不要。

再娜甫、米琪儿婉和吐尔逊贝薇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伊力哈穆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让雪林姑丽休息,他退了出来,悄悄告诉米琪儿婉:我现在就去庄子。

对于泰外库,我很不放心。

茶……米琪儿婉只说了一个字。

就在我们这儿喝茶……再娜甫和吐尔逊贝薇同声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谢,急急地走了。

哪个赶车的人能数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矿上,当等待着装煤的汽车、大车、驴车排成了一条长龙,你给马匹丢去一捆苜蓿,披着皮大衣,挤到烟气腾腾的火堆旁边,不是马上可以加入到那亲密无间的、热烈的、海阔天空的谈话中去吗?你左边的人拿起了两个刚刚烤熟的土豆,你右边的人打开包袱皮,端出了一个大如锅盖的馕饼,你愿意吃哪一样,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吗?在旅舍里,谁没有和同室的旅客,和开票的女同志和服务员一起说笑漫谈、下棋打扑克呢?在路上,又有谁没有神气活现地嗯唉上一声,批准某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搭你的车呢?他上得车来,还是千恩万谢地、满脸讨好地和你搭讪着,递给你一支好烟……而当你的马匹调皮,把车拉到了烂泥塘里,当你的车因为装得不够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声巨响一只车轮的内胎放了炮,当该死的捎子马把车拉到了渠沟里的时候,不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车辆,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车身,避免了一场灾祸吗?对于这样的人,连道谢也并不需要,他们帮完了忙,不总是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