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太婆的口气里,已经可以听出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去向了,泰外库心乱了,他问:他在州上基建部门工作吗?什么州上?什么基建?赖提甫对我说,他是一个私人行医的医生,他用洋葱、烟油子和四脚蛇配制了一种治疗湿疹的药水,卖一块钱一瓶。
您需要吗?他还给我留了两瓶……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泰外库呆了,他感到愤怒、伤心而又迷惑。
不过,无可怀疑和无可挽回的是,他已经被人装在谎言和阴谋的口袋里了。
他怎么敢……找不到人了啊。
傍晚,在伊宁市的饭馆里他喝了许多酒,又买了一瓶子搂在怀里。
把车马安置好了以后,在回庄子的路上,他独自坐在渠边的老桑树下,想了好久。
越想,他越觉得可怕,他开始明白,一个人如果稀里糊涂地被装了进去,从而失去了自己的头脑,失去了做事的常规和准则,他就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倒霉蛋儿。
他怎么办呢?去找塔列甫,承认自己就是隐瞒了萨塔尔借车的事,但又要坚决申明他丝毫不知那车马被派了什么用场、他其实是完全无辜的,这说得通、说得清吗?按照忆苦思甜大会上的教导,没有党,没有新社会,他泰外库不是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吗?但是,他却双手把车马和鞭杆交给了坏人,他帮助了盗贼作案……他拿出酒瓶,用牙齿掀掉了瓶盖,咕咚咕咚又喝了半瓶子,天旋地转,渠道像弯弯曲曲的龙蛇,田野像高低不平的海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他的胸口快要爆裂……他推倒了雪林姑丽……至于雪林姑丽什么时候,怎样跑出去的,他不晓得,他失去了知觉……一阵令人厌恶的吭、吭、吭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走出房门,一头白白的小猪崽子正在大嚼雪林姑丽新栽的茄子秧,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小猪砸去。
小猪惨叫了一声,踉踉跄跄,跑一步又趴在了那里,显然它的一条后腿被砸坏或是砸断了。
就在此时,伊力哈穆进来了,与泰外库问好后,评论他的石块抛掷说:如果真的砸中猪脑袋,那是非把它脑浆子砸出来不可的。
伊力哈穆哥……泰外库拉住了伊力哈穆的手,来得真是时候啊,您来了,您来了,您来了!他们进了屋,泰外库终于把那一晚的马车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
你呀……过去和你谈过多次,你总是不听,不学习,不提高政治觉悟,还自以为是好样的。
唉!伊力哈穆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恨,又可叹又可笑。
泰外库弯着腰,用膝盖支持着两肘,两只手紧抱着低垂的头。
马克思曾经回答他的小女儿,他认为在人们的错误和弱点之中,轻信是比较可以原谅的一种。
泰外库和伊力哈穆都没有读过这一记载,而且,即使读过他们的心情也不会变得更轻松。
你今天不套车了吗?伊力哈穆问。
不。
食品公司的运输拉完了。
昨天穆萨队长对我说,让我套上犁铧耕菜地去,我不想去。
不想去?耕什么菜地?穆萨的自留地。
用队上的犁给他种自留地,我不干。
伊力哈穆点点头:我看,你最好还是立刻到公社找一下塔列甫特派员,主动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只要老老实实说话,没有说不清的,你提供的关于萨塔尔――赖提甫的情况也很重要。
至于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
我现在就去吗?还没等伊力哈穆回答,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像是拖拉机,却又比拖拉机急促而高亢。
声音很快地靠近了泰外库的房子,泰外库惊疑地看了一眼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推开门,看到了正在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公社通讯员扎克尔江。
泰外库哥,塔列甫同志叫你马上到公社去一趟,有些事情要找你谈谈。
你搭摩托和我一道走吧。
然后,他告诉伊力哈穆,正好,您也在这里,路过大队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书记让我给您捎话,请您立刻到大队部去,说是有急事。
公社的摩托车停到了家门口,发出着催人的突突声,这使事情带上了不同寻常的紧急色彩。
泰外库有些不安地整了整帽子,拉了拉衣襟,伊力哈穆用鼓励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泰外库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起走了出来。
泰外库坐在扎克尔江身后,摩托放了一阵烟气,一溜烟似的驶去了,卷起一股尘土。
伊力哈穆随后急急地走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泰外库家的斜对面,在两株沙枣树的后面,透过一面破墙的缺口,正有一双阴郁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那里站着一个驼背的、满脸褶子的老太婆,鹰钩鼻子,两腮耷拉,眼泡水肿。
她紧紧地盯着远去了的摩托车和步行的伊力哈穆的身影。
然后,她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轻轻从墙后走了出来,加紧脚步,她叫了一声:尼扎洪即尼牙孜阿洪的连读。
称阿洪,犹称老张,老李。
!她跑了过去,指指远去的尘烟:公社把泰外库抓走了。
什么?尼牙孜大吃一惊。
我亲眼看见的。
她说。
她不是别人,正是马木提大肚子的未亡人玛丽汗。
小说人语:在伊犁,小说人有一个还不算深交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约尔达西,汉语含义就是同志,这位嗓音极其浑厚饱满、名为同志的老师――他是中学老师――在一九五七年的政治运动中落马,从此不再被承认为同志了。
无奈的是大部分人仍然叫他同志先生。
然后他赶了几十年的马车。
他帮助过小说人从诺海果尔特一中的教工宿舍搬家到三座门二中的宿舍。
原新疆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阿卜都修库尔教授,曾是这位同志先生的弟子。
他已经不在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在伊犁赶过马车,哪怕是出于政治运动的混淆与错乱,仍然是一种浪漫,一种机缘,一种真正的伊犁好汉的证明。
理由之一是,小说人多次在凌晨的伊宁市,听到过不同的赶车人的情歌《黑黑的羊眼睛》高唱。
小说人已经写过多次: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制作工具:云帆小说阅读器 http://www.yunfan.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