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昆认出那胖子,陈路也认出了。
他在万昆旁边小声说:这不是昨天那个。
万昆拧着眉头,说:小点声,最好别让他——他刚想说最好别让他看见,说到一半,老天开玩笑,那胖子瞬间转了个头,还正好看向万昆这边。
万昆连低个头的时间都没有,刚好跟他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
不过也只打了一个照面,胖子很快转过目光,跟旁边的项目经理讨论着什么。
陈路小声说:刚刚…...他是不是看到咱们了?万昆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回答,连点个头的兴致都没了。
今天小休半天假,中午几个经理陪胖子出去吃午饭,工人们围在一起闲聊。
万昆得知,这个胖子是兴工总裁的大公子,孙孟辉。
兴工全称是中国兴江工业集团公司,具体干什么的,没人知道,就连包工头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杨城的辉运地产,只是兴工集团一个小小的项目,集团内部一年最多来视察一次,去年来了个高级工程师,今年来了个高级公子哥。
午休过后,工人上岗,陈路过来叫万昆回辉运一期开工,刚出了门,就被喊回来了。
张工也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大冷天跑得额头全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凝在一起。
万昆老远看他冲自己这边过来,就觉得不好,果然,张工一边跑一边喊:万昆——!你留下来一下——!万昆觉得心里有些乱,他摸不清那个孙孟辉的道道,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昨天的情景,觉得没出什么差错。
可他还是不放心,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直觉一样,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张工跑过来,对万昆说:你先等一下。
他的目光又绕过万昆,看向陈路,说:你们今天放个假,不用上班了。
陈路说:怎么了呢?他看了万昆一眼,说:张工,出什么事了?没事没事。
张建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对万昆说:你跟我来一下。
万——万昆转头,对陈路说:难得休息一天,你回去睡个懒觉吧,我先过去,等下找你。
……好吧,那你——陈路脑子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他一把把万昆拉过来,低声说:是不是昨天那个事?万昆说:不知道,去了再说,你先走。
张建设在旁边说:嘀嘀咕咕什么呢,赶紧过来啊,人家等着呢!万昆最后拍拍陈路肩膀,没事。
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张建设有意无意地打听,万昆啊,你跟上面派来的领导,以前见过面?万昆敷衍地说:哪有,怎么可能见过。
张建设说:没见过他怎么要见你。
万昆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
早上的时候就问过你叫什么,中午吃完饭,让你过去一趟。
张建设显然是不相信万昆说的话,你要是认识,就跟我说,咱们又不是外人。
万昆忍不住苦笑一声,昨天见过一次。
都干什么了?没干什么……万昆无心说,张建设就问不出来,两人没一会就来到经理办公室,张建设也不再问了,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问了句谁啊,回答:啊,是万昆来了。
过了几秒,有人说了句:进来吧。
万昆没来过经理办公室,比起外面那个,这里要像模像样得多,至少地上没有那么多灰,墙角摆放的花也没枯成花干,甚至还有两个大型的木质书架,玻璃窗里摆着一排排的书籍,就是不知道是一直这样,还是为了应付检查做样子的。
办公室里有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很结实,后面一张黑色真皮老板椅,十分气派。
万昆和张建设进屋后,屋里一共六个人,可那老板椅却是空的,。
因为孙孟辉坐在沙发上。
他坐沙发,谁敢做老板椅,其他的几个项目经理都站在一边,做工程的一般嘴都笨,尤其是这种小地方的工人,情商均不高,来的这位看起来又明显是个人精,拙劣的客套有不如没有,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什么废话都没有,有条不紊地向他汇报项目进程。
张建设带着万昆进来,汇报的人停下,看了看孙孟辉,孙孟辉抽着烟,一句话没说。
于是那人又接着汇报。
万昆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看着旁边窗台上的一个花盆发呆。
一到深秋,这座城市就像是被蒙上一块灰布一样,总是阴天,大部分时候只是单单的阴天,像是老天爷在憋火,等憋得够了,就下一场大雨,出出气。
汇报内容机械冗长,材料厚厚的一叠,孙孟辉一边听,偶尔随手翻看手里的材料。
后来,大家慢慢放开了一些,有的也找空位坐了下来,点一根烟,围在一起细致地商讨研究。
大概四十多分钟后,孙孟辉把最后一根烟掐灭,整理了一下手里的材料,放到小茶几上。
告一段落。
先这样吧。
孙孟辉把烟屁股碾在烟灰缸里,又说,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了吧,辛苦大家了。
语气不错,众人分析领导觉得很满意,于是心情都放松了,纷纷表示不辛苦,应该做的。
其他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孙孟辉和万昆。
别说,这两个基本不怎么搭边的人,还是有一点点共同性的。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动过地方。
万昆一直站在门口的位置,孙孟辉也充分发挥一个胖子的特长,屁股灌铅,一动没动。
等人都走光了,孙孟辉总算是有动静了,他拄着膝盖站起来,沙发上留下一个大坑,十几秒都没弹回来。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么?孙孟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
万昆说:不知道。
不知道?孙孟辉抬头看他,因为胖,显得他个头更矮了一点,万昆人高马大,他还真得抬头看。
我最烦装傻的人。
孙孟辉说。
万昆没说话。
孙孟辉又说:更烦自以为是的人。
万昆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我给你次机会。
孙孟辉走回茶几边上,弹了弹烟。
万昆低头看了看地面,就算是经理办公室,也是跟着工地项目一起搭建的,地就是普通的水泥地,能看出来为了应对检查,已经扫过好几次了,可是毕竟基础在那,地上的烟灰,油渍,已经陈年累月,怎么擦都擦不掉。
可孙孟辉每一次弹烟灰,都会回到茶几边。
万昆忽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这是从前都没有过的。
面前这个胖子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他知道,他们之间,差得很多。
很多很多。
我给你一次机会。
孙孟辉说话简洁明了,把昨晚的事情说清楚。
万昆说:你让我说什么。
孙孟辉看着万昆,说:还装。
万昆不知道他是在套自己的话,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他在脑海中分别思索了一下两种情况的结果,思索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对。
可他现在脑子很乱,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件事用以前的那种思考方式并不管用,可他根本来不及想到其他的方法。
他安静,孙孟辉也不说话。
沉默就是对峙,孙孟辉信心满满,万昆总会先开口。
最后,万昆什么都不想了,放空一切的时候,他脑海中是一副画面。
昨晚,在三院的厕所,他问吴威,喜不喜欢何老师。
万昆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说:能说的我已经说了。
孙孟辉盯着他的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万昆说:警察也问过了,录像你们也看过了,你觉得不满意么。
孙孟辉没说自己满不满意,而是道:昨晚张律师回来,跟我说那工人打死都不肯承认,最后都要撞死在警局了。
孙孟辉皱了皱眉头,感慨似地说:你说说,这叫什么,搞得像我在害人一样。
我就跟律师说,算了,别逼他了。
万昆说:这跟他认不认有什么——因为咱们都知道,这不是他做的。
这个人很懂得说话的技巧,懂得说话的语气,懂得如何掌控一场谈话。
万昆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沉默。
孙孟辉点点头,不说话,是个好办法。
他一根烟抽完,不再拿下一根。
你知不知道,我的车上,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车载摄像头。
万昆所有的思绪都停了。
孙孟辉说:我说过,我烦装傻的人,更烦自以为是的人。
他来到万昆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为什么帮那个人,因为他是来帮你的?因为你们是同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仗义。
孙孟辉一连问话,万昆觉得像是被掐住喉咙,别说反驳,张嘴都困难。
没办法,人家骂也好,嘲笑也好,你无话可说。
孙孟辉伸出手,手指头也是胖的,从指尖到指根,萝卜似的。
可他说的话却不像萝卜那么可爱。
我给你机会了,你不说,那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万昆低沉地说:我做什么准备。
赔钱。
万昆静默三秒。
不是我弄的。
那萝卜指头晃了晃,谁弄的,我说的才算。
万昆神色阴霾,孙孟辉一点都没有被他吓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对钱斤斤计较,没错。
他看着万昆,说,其实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能花两千万买车,那两百万修车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你、对你们不是。
他上下打量了万昆一下,又说,如果照你这么打工来说,大概要还个三四十年吧。
在灰色的天空下,整个建筑工地就像只巨大的钢铁怪物,碾压,吞噬。
万昆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万昆压住情绪,尽量平缓地问他。
孙孟辉说:你知道么,我很厌恶穷人。
万昆抿着嘴,薄薄得像是一片刀锋。
这些话我从前都不会说出来,不过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机会这么恰到好处,我就跟你谈谈。
孙孟辉语气轻松,走到沙发边上,缓缓坐下。
一句话形容你们——挣权益的时候打着穷的旗号,推责任的时候也打着穷的旗号,没事耍点小聪明,占了便宜就跑,以为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人家懒得追究而已。
他说着,还乐了乐,开玩笑似地补充:你别看我胖,我不懒的。
可除了他自己,屋里第二个人绝对笑不出来。
孙孟辉指着万昆,没那么容易算了。
不过我警告你——老实一点,别想些歪招万昆跟他对视了一会,两人都那么的安静,忽然,万昆好像听见了什么,他转头看向窗外。
孙孟辉一挑眉,目光轻移,也看向外面。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天空,漫天的尘土,远处的重机器声。
万昆的视线好似穿过万千尘埃,到了很远的地方。
孙孟辉问:你在看什么?万昆没有回答。
孙孟辉忽然又问了一遍:跟我说清楚昨晚的事情。
万昆转过头,看着他,说:能说的,我昨晚已经说过了。
孙孟辉冷笑一声,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我让律师去找了你那个同学,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万昆不说话。
他承认了。
孙孟辉身体微微前倾,说,他母亲跪下来认错,律师转达了我的意思,他母亲告诉我,如果需要她儿子来指认你,他一定会做的。
孙孟辉觉得,万昆自从将目光从外面移回屋里,似乎有什么就变了。
他问他:你不问我,你那同学是怎么回答的?万昆依旧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孙孟辉笑了,还装。
万昆终于开口。
他是他,我是我。
你说了这么多,也该我说几句了。
万昆转过身,面对着孙孟辉,说,你说两千万和两百万,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
我也可以告诉你,某种程度上讲,这两个数字对我也没什么区别。
孙孟辉呵呵地笑了两声,万昆又说:咱们差太多,你想弄死我,我没什么办法。
有。
孙孟辉纠正他,认错,真正的认错。
万昆看着他,静默了一会,然后说:不行。
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不管他妈妈做了什么,吴威不会卖我。
孙孟辉不笑了。
万昆深吸一口气,余光忽然扫到窗台上的那盆花。
因为在室内,所以花还顽强地开着,但也离枯萎不远了。
那是一朵小黄花,茎干弯曲,颜色很嫩,安安静静地摆在一旁,好像一个娇弱的人,低着头听他们说话,无力地等待着结果。
如果,孙孟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猜错了,如果他卖了你,你要怎么办。
那是我看走眼,没怎么办。
你爸爸要跟你断绝关系你知道么?……万昆咬住牙,还有什么。
嗯?还有什么事,一口气说完。
孙孟辉笑了,没了,就这些。
昨晚律师联系到他,他听到钱数,直接就说跟你没关系了。
说你已经成年了,跟家里没关了。
我说……孙孟辉歪着脖子看着他,评价了一句:你也真他妈的惨。
万昆低着头,看着地面。
孙孟辉坐回沙发里,点了根烟,万昆对他说:给我一根行么。
孙孟辉抬抬下巴,万昆抽出一根,点着。
孙孟辉说:走吧,过不了多久,你应该能收到一封我这边寄出的信。
万昆吸了一口烟,放下,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我道歉,能不能放我一马。
孙孟辉说:看我心情了。
万昆离开辉运工地。
他早上的时候跟何丽真吃了早饭,因为比较忙,他们没怎么亲热,只在临走的时候,万昆亲了她一下。
如今,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