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安勍没有再逼冬菇。
画好之后,一定要亲自过来。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好,我答应你。
他们在东乾楼坐了整整三个时辰,分别之时,冬菇让安勍先行离去。
我买些吃食回去,晏珺你先走吧。
安勍微笑。
成泉。
是。
侍卫这次进了屋,冬菇看到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她心下了然,心道这小王爷真的是玲珑心窍,以德服人。
冬菇知道此时推辞只显矫情,便没有推三阻四,直接接过成泉手中食盒。
多谢。
冬菇,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一程吧。
安勍道。
我自己走回去便可。
等你走回去,饭菜都凉了。
冬菇想想也是,万一凉了再热一遍,那味道肯定多多少少会发生点变化。
也好。
冬菇站起身,那麻烦晏珺了。
章府的马车早已停在东乾楼门口。
冬菇本与安勍说,自己坐在外面的车板上就行了,安勍不允,拉着冬菇与自己坐到一起。
章府马车已算顶尖,可毕竟车内还是地方有限,坐两个人稍显得拥挤,冬菇只有尽量向一边靠,把食盒放在自己与安勍中间。
安勍静静地坐在一处。
很快到家,冬菇握着食盒,这一路上她动都不敢动一次,虽然时间不长,但她觉得自己腰都坐硬了。
多谢,我这便走了。
冬菇下了马车,回头一看发现安勍同她一起下来了。
晏珺?安勍微微一笑,轻声道:此一别要数月之后才能相见,我想好好与你告别。
冬菇看他月下淡淡的表情,听他道出这句话,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异样,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而过,什么都没抓住。
安勍从怀中拿出一件物品,看着不大,用绢帕包裹着,细细长长。
他递给冬菇,缓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手艺不精,略表心意,还望冬菇收下。
冬菇接过,这是什么?绢帕包裹得并不牢固,轻轻一滑,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原来是一根木簪。
简洁雅致,簪头雕有栩栩如生的燕子,细腻而多情。
木簪持在手中,冬菇嗅到了淡淡的玉檀香味。
冬菇心里一笑。
既不会寒酸得丢了安南王府的面子,又不会太过昂贵而让朋友难以接受,这个小王爷真正的是聪慧到了骨子里,一事一句皆处理得当。
多谢晏珺。
冬菇将木簪重新包好,我礼数不周,并没有准备什么……安勍薄唇轻抿。
无妨,待你去安南府的时候,带给我便好。
好,等画作完成,我会亲自送去的。
冬菇当然知道安勍并非想要她的回礼,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安勍这样说是想让她紧记老夫人的寿礼。
安勍瞧着她那坦然的样子,面色温柔淡然。
如此,我先回去了。
安勍点头,请。
冬菇拎着食盒,走上石阶,叩响了木门。
门开得很快,快到冬菇甚至觉得罗侯刚刚就站在门口。
咦,这么快。
冬菇瞪着眼睛看罗侯,吓了我一跳。
罗侯没有说话。
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这么冷的天。
冬菇发现罗侯穿得很单薄,只有一件黑色长衫,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只让人觉得跟夜色融在了一起。
罗侯没有说话。
冬菇抬眼,发现罗侯并没有看她,而是透过她,眼睛瞧着她的身后。
冬菇转头,看见了站在石阶下的安勍。
罗侯没有看她,安勍同样没有。
他看着罗侯,神色还是同刚刚一样,柔软淡然。
月光照耀,一时无声。
在下安勍。
没等冬菇回过神,安勍薄唇微启,轻轻开口,幸会了。
罗侯没有答他。
冬菇只觉得这场面古怪异常,哪里古怪她形容不出,但平时那还算灵巧的舌头,如今却一句话也道不出来,怔怔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安勍一身白衣,罗侯一袭黑衫,前者神色平和,后者面无表情。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安勍的眼神茶一样淡,罗侯的目光墨一般深。
冬菇站在两人之间,看着罗侯的样子,一时心绪复杂。
……冬菇,时辰不早,我先行一步了。
安勍终于不再看罗侯,他同冬菇告辞。
冬菇自然乐意,她觉得罗侯今晚有些奇怪,她要回去好好同他聊一聊。
好,请。
将安勍送走,冬菇终于送了一口气。
太奇怪了。
她扭头问罗侯,你怎地要那样看他。
想想刚才,冬菇心里后反应出一点紧张,你不知那人身份,这样对他,要是换一个心胸狭隘的权贵,我们就——说错了。
冬菇话音未落,罗侯忽然开口。
他头微微低着,眼睛看向地面。
什么?…….说错了。
罗侯又道了一遍。
他声音轻,却说得很清楚。
冬菇看他头有些低,以为是他站得累了,连忙过去几步扶着他的腰。
来来,不管什么事,我们回屋说,先回屋去。
罗侯被她扶着,回到房间里,冬菇让罗侯坐在桌边,自己把食盒打开。
你还没有吃饭吧,这饭菜都还热着,我去拿碗筷,你等等。
冬菇跑到火房,拿了一副碗筷。
你尝尝看,这鱼很好吃。
冬菇坐在罗侯身边,指了指那条松鼠鱼。
罗侯坐在那,却没有动筷。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满桌的饭菜,一语不发。
冬菇慢慢坐直身体,罗侯今晚有些奇怪。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罗侯的手臂上——那手臂硬得如铁石一般。
你今日怎么了。
罗侯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一直涣散,似是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却又没有准确的着落之处。
初冬夜晚,万籁寂静,冬菇看着昏腻的油光映在罗侯的脸上,勾出深邃刚毅的轮廓。
她忽然觉得,罗侯有些陌生。
冬菇脸上神情也变得有些肃然,她拉着罗侯的臂膀,轻轻扳过来。
你看着我。
冬菇对罗侯沉声道,看着我。
罗侯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他看向冬菇。
四目相对,万般事物已是避无可避。
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晚为何如此奇怪。
冬菇直直地看进罗侯的眼睛里,刚刚也是,你为何那般看安勍,你认识他?冬菇神色认真而坦荡,她眉头微皱,双手扶着罗侯双臂。
罗侯,你我是夫妻,我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说,你不必瞒我。
你之前同我说‘说错了’,是什么说错了。
罗侯忽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目光下垂,脑海中一片凌乱。
说话,罗侯。
……冬菇问了半天,罗侯终于道了一句。
……你说错了。
我说错了何事?昨夜。
昨夜?昨夜我说什么了?冬菇手掌微松,仔细回想。
……昨晚,他们坐在床上,睡前……难道——她试探地问罗侯,……难道是我说,安勍的样子很丑?罗侯目光深沉,静了半响,终于点点头。
他点了头,可冬菇却没有一种误会解开松口气的感觉。
她静静地看着他。
罗侯,你看他的那般目光只是因为我胡说他长相难看么,你今晚魂不守舍举动异常只是因为我昨晚说的一句玩笑话么。
恐怕不是吧……不过没关系,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冬菇笑了笑,我昨夜讲的都是玩笑话,你莫要往心里去,安勍是安南王府的小王爷,身份尊贵,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惹得起的。
我们自己过自己的便好。
罗侯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吃饭。
他心绪纷乱,一时无法理清。
面对冬菇的质问,他只能随口编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冬菇没有再问下去,他说不出是何感受。
他并不认识安勍。
冬菇回来的有些晚,他在门口等着迎她,恰好冬菇敲门,而在他开门的一瞬间,便认出了站在安勍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日跟踪自己的人。
罗侯没有见过她的正脸,可他认得出那人的身形背影,以及那人留给他的感觉。
她一袭深衣站在暗处,在他看向安勍的时候,那女人一直在后面观察他。
她恭敬地站在那男人后面,看似是他的护卫,她为何跟踪自己。
那小王爷是安南王府的人,那女人跟踪自己是他的命令么,他想查什么,或者说已经查到了什么……不论如何,这其中最让他顾忌的是,安勍结交了冬菇。
他不敢多问,他怕冬菇会起疑心。
还是从前那句话——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一人承担一切,而让冬菇平安。
……夜幕低垂。
一辆马车还在行路途中。
成泉。
车中传出一声。
属下在。
赶车的女人应了一句,主子有何吩咐。
安勍伸出一手,轻轻撩开车窗的碎帘,看着漆黑的街道和天边青白的月亮。
他轻声道:你去仔细查一下,那个叫罗侯的人。
成泉了然,回主子,已经在查了。
安勍放下车帘,静静地坐在一处。
之前,成泉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见过罗侯,他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确实有些古怪。
几乎没有人那样看过自己,他的目光沉得就像母亲收藏多年的古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