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应当知道,罗侯曾经当过兵。
对,这我知道。
那我们就从他当兵时说起……莹莹月辉,廖文介整理思绪,开始悠长的回忆——六年前,雪境蛮民来犯,朝廷大举征兵,前线多了许多士兵,这其中就有罗侯。
廖文介道,本来,男子随军是不允许上前线的,罗侯实属例外。
冬菇道:因何例外?廖文介道:你可知,男子随军,通常要做什么?冬菇摇摇头,这我不知,想来是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这些有。
廖文介看向冬菇,不过还有些别的。
她神色颇让人思量,冬菇又不傻,脑子一转便已知她的意思。
你是说……对。
廖文介道,男子会充作军奴,供将士泻火。
她看冬菇面色不好,又道,因为随军的男子大多是无家可归,身份低贱,所以……按你的话说,这也是无奈之事。
那罗侯……呵。
廖文介笑了一声,时间紧迫,我也懒得再骗你。
同你说,罗侯并没有,这也是他例外之处。
听到这话,冬菇心里一松。
而后又生疑惑。
廖姑娘一直说这‘例外’,究竟指的是什么?廖文介道:你莫要叫我廖姑娘了,听着怪异,叫我文介便好。
她道,说到例外,其实也算不上。
你也知罗侯长相……廖文介语气略迟疑,冬菇听出她话外之音,不免心中不满,火气直窜。
她眼睛瞪得老大,罗侯怎么了,罗侯长的怎么了?他多挺拔,多英气,你们都什么意思?!好好好。
廖文介连忙捂住她嘴,你小点声。
真是怪人配怪人,她心说,罗侯那样子也就你能喜欢上。
冬菇没好气道:是我失态,你接着说。
……一开始有的选的时候,没有人找他,可后来那些男子经不住这么折腾,死了很多,便有人来寻罗侯了。
罗侯本身也是要做军奴的,可他反抗了。
反抗?对。
廖文介点点头,从前也有人反抗过。
军中不能随意处死一人,反抗的军奴会被送上战场,送到最前线。
你要知道,男子本就娇弱,而且这些人又没有经过训练,第一次上战场便是真刀实枪的前线,基本上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反抗的人其实也就是死罪。
是。
廖文介道,所以说,罗侯是个例外。
他活下来了,在最前沿的冲锋队伍,整整两年的时间,一直到战争结束。
他……他本就会武艺?廖文介看着冬菇,缓缓摇头。
奇,就奇在他之前并无武艺傍身。
这怎么可能?哈。
廖文介笑笑,这世间便是有这样的人。
你可以说是他是天纵奇才,也可以说他是天赋异禀,反正,他活下来了。
冬菇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之前并无武艺。
廖文介缓道:因为我也是先锋营一员。
他一开始上战场时,连刀都握不紧。
啊……而我同他不一样。
我在先锋营,是因为我本事至此。
先锋营虽危险,可是斩敌机会最多。
所以银钱拿的也是最多。
本朝律令,战场上,以人头数来分发军饷。
所以说,你在先锋营,是为了赚钱?对。
先锋营那么危险,你不怕么?哈哈,想杀我,也要有这个本事才行。
廖文介一笑,狂妄尽显。
文介身手高强,冬菇敬佩。
少来。
廖文介瞟她一眼,你会敬佩我?笑话。
冬菇也不欲多言,她直奔主题,文介是在先锋营中与罗侯认识的?廖文介道: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他,毕竟送来先锋营的男子多是一两日就死的,谁会在意一个死人。
冬菇道:那你是何时同他相识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他来先锋营一个月之后。
廖文介慢慢回忆,那日中午,伙房送来饭菜,我懒得同人讲话,便拿了饭去偏处吃。
然后我便看见了罗侯。
他一个人在一棵老树下吃饭,周围没有一个人。
当时我才恍然,他来先锋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仍然活着。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慢慢注意到他。
这一注意,我才发现他真的是个奇人,或者说是个疯人。
哦?冬菇道,怎么个疯法。
有几次我同他编在一队,在杀敌时,一开始他手法很不灵活,多次有过性命之危。
可每一次都让他化解。
廖文介望向冬菇,我发觉他心境很稳,而且不曾惧怕。
你可知这两点多不容易。
不管什么人,再洒脱再豁达,也终究是惜命的。
可他却不是。
孤注一掷,冷静搏杀,别人遇险则避,他却迎难而上。
好像命不值钱一样。
所以我说,他是个疯子,冷静的疯子。
冬菇静静听着她说话。
是不是因为家乡无人盼你,所以你无所牵挂;是不是因为家中众人排斥,所以你才不畏死亡。
廖文介称你天纵奇才,可她怎知这称谓之苦涩。
得失相伴,福祸相依,你究竟喜欢哪一条路。
从那以后,我更加关注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手法也越来越熟练。
慢慢的,先锋营中传开了他的事情,他也是留在先锋营的唯一一个男人。
有人送他称号——罗刹刀。
罗刹,食人恶鬼也。
罗刹刀……是,军营里提及他,也不叫他的名字,只是称他罗刹。
他使刀?对,起初是军里分发刀具,他没得选择。
后来屡拿战功,可以换兵器了他却还是用刀。
先锋营里有这样一句话——罗刹走刀,神鬼让道。
听到这,冬菇忽然忘却现下这紧张的气氛,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丝自豪来。
有这么厉害?廖文介顿住,来回看冬菇。
撇着嘴道:瞅瞅你这小人得志的样子,你不是菩萨心肠么。
而且罗侯武功厉害,与你有何干系。
冬菇道:怎么没关,他是我丈夫,是我房里人,你说有没有关系。
啧。
廖文介不理会她,接着往下说道,你知道他刀强在何处么。
冬菇道:我对武功一窍不通。
廖文介只说了一个词。
简单。
简单?廖文介道:对,简单。
他没有套路,甚至没有招数,他的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人。
他没有师父,他的学艺处就是战场,练习处就是死人坑。
每一招每一式都简单直接,只为取人性命。
通常我们学武,与人动手,都会有几招试探招数,好探知对方深浅,而后缓急结合见招拆招,找到时机再一击制胜。
而罗侯却不是,他绝对不会所谓的试探,拿起刀来,他第一刀便是杀人刀!廖文介幽幽道:往往在他人没有蓄满全力时,他就已经下了杀手,很多人就是死在他的第一刀上。
因为没有顾虑,因为没有牵挂,所以他的刀单纯而直接。
他向我验证了一句话——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恐怖的。
冬菇一时静默。
你怎地不说话,没有想到?冬菇道:我知道他应该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也想过他应是会武功……不过我没想过他有这么厉害。
哈。
廖文介轻轻一乐,齐冬菇,想想罗侯,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冬菇抬眼,奇怪什么?一个男人,面容丑陋身体残缺,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他虽孤僻却也未消沉,仍是生活的好好的。
寻常男人活到他这份上,早就一死投胎去了,哪会像他这样。
廖文介一字一句,你真的觉得一个寻常男子能豁达成他这样?冬菇沉默。
一开始,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同他生活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淡忘这些了。
现在廖文介提起,她再一次回想。
可能当初,吸引她的,正是罗侯这份沉淀的心境。
文介,你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只是告诉我他身手有多好吧。
当然不是。
廖文介道,我要先让你知道这些,然后才能说后面的事。
这只是他身上所有事情的起因。
战争结束后,本来我们是都要回家乡的。
可是有一日,有人来找我,让我去见一个人。
冬菇道:人,什么人,只有你一个被叫去了么?廖文介摇头,不,同去的一共有十个人。
这其中,就有罗侯。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同他相识。
之前虽同在先锋营,却没有过交流,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冬菇心想,也许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了。
她问道:那是谁叫你们过去的,想来职位应该不低吧。
正是当时军中统帅,袁继业。
廖文介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当今安南王安戚芳手下第一战将。
不过也是曾经了,因为袁继业已经死了。
死了?对,这个我们稍后再说,先说那晚——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廖文介忍不住,倾肠道来。
当夜,她随着领头人走进一间营帐,帐外有只有三人把手,可她能觉出这三人个个是可以一敌十的高手。
她知晓事情非比寻常,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进入帐中时,里面已经有六人在场。
这六人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罗侯。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一身劲装,竟是比女子还要高大魁梧。
他们的佩刀均被收走,这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廖文介已经认出,这是统帅的营帐。
帐中静悄悄,虽有熟识,可谁都不敢讲话。
随后,陆续又来了三人,算她在内,在场一共十个人。
九个女子,只有罗侯一个男人。
而后,袁继业进帐。
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袁继业,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挺拔,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恭迎将军。
十人齐齐跪下。
起吧。
袁继业声音浑厚有力,隐隐透露出霸道功体,廖文介暗自心惊。
今日深夜叫各位壮士前来,是有一事想同你们说。
袁继业开门见山——诸位可想留在袁某身边。
袁继业话一出,在场十人均愣住了。
战争结束,可世道仍旧不平。
抛却将军之职,袁某今夜只以个人身份收兵纳贤,诸位意下如何。
她言简意赅,廖文介懂了。
袁继业这是想收纳他们做她的私部。
袁某给你们思考时间,三日后再做决定,如有不愿,绝不勉强。
三日期间你们有任何问题,皆询问叶勉。
叶勉是袁继业近身侍卫,平时多次随袁继业军中视察,也来先锋营传达过命令,是以廖文介认得她。
袁继业进帐只说了这么短短几句,便散了人。
众人皆是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袁继业这样的行事风格廖文介很欣赏。
出了营帐,她向先锋营方向走着。
罗侯走在她的前面。
她看着他高大的沉默的背影,忽然就开口问了一句——你要留下么?那是廖文介第一次同罗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