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菇起身开门。
安勍站在门外,面容有些憔悴。
冬菇站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进来。
安勍抬眸,看着冬菇,似乎是等她说些什么。
冬菇道:晏珺,今日不太方便,我恐怕是无法陪你作画,你先回吧。
安勍道: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冬菇摇摇头,我无事。
安勍道:冬菇,你不必拿我当外人,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与我说。
冬菇经过早间罗侯的事情,心中有郁,面色自然不同以往和善。
可是安勍却仍然轻声细语,陪她好话。
冬菇看在眼里,也不禁责怪自己胡乱牵连于人。
她叹了口气道:是罗侯,他病了。
安勍微微一讶,罗公子病了?难道是因为昨天我同他讲的那些话。
看他昨夜离去的样子,确实有些失魂落魄。
想到这,安勍心中一叹,罗侯啊罗侯,看你平日里木讷寡言,想不到内心如此波澜。
冬菇,你可曾为他寻大夫了。
没有,他不让我离开。
安勍道:他现在如何了?冬菇道:刚刚睡下,身上还有热。
安勍道:你去找大夫吧,我留下照看他。
这……冬菇犹豫,现在态势不明,与安南王府更是敌友参半,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罗侯留在安勍面前,这难让冬菇放心。
冬菇的犹豫安勍都看在眼里,他自嘲一笑,面容悲凉,他轻道:冬菇,他是你的丈夫,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害他。
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冬菇怔住,你……安勍道:去寻大夫吧,耽搁越久,他的病好的就越慢。
冬菇看着他,缓缓点头。
多谢。
她取了钱,离开家。
安勍关好院门,来到卧房。
一进门,他便看见躺在床上的罗侯。
昨夜刚刚见过的精壮男子,现在病在床上,面色苍白,软弱不堪。
呵。
安勍摇摇头,走上前,将罗侯额头上的手巾取下,在旁边的热水盆里涮来涮,拧干,重新覆在他头上。
安勍坐在床边,伸出右手,将罗侯被褥下的手腕拉出,将其手掌放上,前臂放平。
他微微挽起自己的袖口,握住罗侯的手腕,三指定位,指腹触脉,眼眸轻闭。
罗侯内力深厚,可体质却因早年的疲劳奔波耗损过大,曾经的腿伤也大耗其元气。
而昨夜的交谈,罗侯心绪动荡,急火攻心,一时旧疾发作,才导致现在的病症。
还好没有大碍,不然你叫我如何同冬菇交代。
安勍睁眼,将罗侯的手轻轻放回,又将被褥盖好。
他看着这昏睡中的男子,面容坚毅,五官粗犷,却隐含着一股深沉的霸道之气。
这是常年刀光剑影,浴血搏命换来的煞气,抛弃不得,也隐藏不得。
镇定如你,竟会因为我那几句话变得如此。
安勍静静看着他,脑中思索了更深一层。
冬菇是你的软肋,太过明显的软肋。
现在是我发现,若是让吕丘年发现,你又当如何。
我以话激你,不过是道出自己真实想法。
或许有一分是因我内心妒忌,忍不住想气你,可说到底我也不会真正伤害你们。
吕丘年可不一样。
就在他思索之时,罗侯缓缓睁开眼睛。
他初清醒,脑子尚不明晰,四下看了看,发现了安勍。
你……安勍低头。
你醒了。
再见安勍,罗侯心中茫然。
冬菇呢……她出去为你寻大夫,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安勍见罗侯嘴唇干裂,声音沙哑,起身到桌边,倒了一碗水。
罗侯撑起手臂,想要坐起来。
安勍一手端着碗,一手扶在罗侯背后,托着他坐起,又将水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口水。
罗侯看了安勍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安勍低头,看着这个形容有些憔悴的男子。
他并未从刚刚那一眼中看见怨恨,也没有看见厌恶,那是很普通的一眼。
如果硬要说的话,安勍唯一从那目光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奈。
罗侯喝过水,静静地坐着。
他身上还穿着昨夜出门时的衣服,□被厚厚的被褥盖着。
安勍将水碗放回桌子,转身对罗侯道:罗公子,冬菇对你,有多重要?罗侯看向他,与你无关。
安勍笑笑,罗公子,你不要对我抱有太大敌意。
他在房间里走了走,或者说,你目前不必对我抱有太大敌意。
罗侯不语。
安勍没有看罗侯,而是透过窗子看向院中。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罗公子,你打算如何做。
罗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被褥。
安勍淡淡道:此事不仅关系到冬菇和你我,它牵连很多人。
他转过头,目光坦荡而锐利。
罗侯,你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将那么多人的性命白白葬送。
罗侯的手紧紧攥住被褥。
袁将军一心为国,征战半生斩敌无数,最后却落个通敌叛国含冤而死。
罗侯,我不知你这几年夜半无人思及旧主之时,可有过半分愧疚。
安勍语气平淡,言语却是带刺。
被人揭开过往伤疤,罗侯心中沉郁。
奈何他无话反驳。
安勍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自己所作所为,对不起袁将军,也对不起那战死的八个人。
罗侯,我只问你一句。
安勍来到床边,认真地看着罗侯。
如果你的妹妹和冬菇两人,注定要死一个,那你选择让谁死?罗侯抬起头,够了。
安勍道:我只是同你打个比方,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罗侯道:她们谁都不会死。
安勍道:如果世间真有那么多的两全办法,那诸多事也不会留有遗憾了。
罗侯看着安勍,道:我会找回小慈,等她回来,我就把东西给你,让你带回安南王府。
安勍静了静,而后轻轻一笑。
笑声中带了些许的欣慰。
还好,至少我们不用在这件事上做敌人。
罗侯又道:我将箱子给你,你就回去。
呵。
安勍摇摇头,罗公子,你真的不适合同人讲条件。
他立于床前,看着罗侯,即使我不走,你仍然会将东西给我。
那我为何要多此一举,逼着自己离开冬菇呢。
……罗侯接不上话,转过头去。
安勍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
罗侯,我们现在不要提这个,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
你现在这样,不仅会让冬菇担心,还会给敌人有可趁之机。
罗侯抬眼,什么意思?安勍道:如果我猜想没错的话,你妹妹不久前回来析城,便是来见你的吧。
罗侯不语,神色暗含戒备。
安勍目光平静,我说了,在此事上,你我不是敌人。
吕丘年是何种势力,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单凭你,不可能保护得了所有人。
罗侯心中思索,半响缓缓开口。
是。
安勍道:她已经知道了?罗侯点头,是。
安勍微微皱眉,暗自沉思,如果我所料不差,吕丘年最近应该会有所行动。
就是不知她是打算名争还是暗夺。
安勍看向罗侯,这几日,你看好冬菇。
罗侯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冬菇不像你,也不像我。
她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寻常女子,未经历过朝堂险争,也未体验过战场厮杀。
而她,正巧是你我二人共同的软肋。
如我是吕丘年的话,也会选择从冬菇下手。
罗侯手心一凉,那她现在——想到冬菇刚刚出门,罗侯顾不上身体不适,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他一脚落地,刚刚站起,顿时觉得一阵头晕,向前倒去。
喂。
安勍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抱住,你莫要这样急,我之前吩咐过成泉,让她暗中跟随了。
罗侯浑身无力,全靠安勍扶着,而他身材高大魁梧,比安勍壮了一圈,安勍一时没站稳,同罗侯一起倒在地上。
这……安勍被罗侯压住,气息不匀。
罗公子,你……罗侯一阵头晕过后,渐渐清醒,他双臂撑着地面,艰难地挪到一边。
抱歉。
咳……安勍顺了顺胸口,无碍,无碍。
来……他站起身,扶着罗侯,一点点把他扶起来。
这时他才看到罗侯残缺的左脚。
之前,他一直以为罗侯只是失去了右腿而已。
罗公子你……安勍见罗侯身体缺陷至此,心中震惊,而后对罗侯与冬菇二人的生活更添一分感叹。
罗侯坐回床上,低沉道:你看不惯,可以离开。
不少人瞧不起身体残缺之人,罗侯从前遇过无数,可是他却没有同人说过这般的狠话。
他这样与安勍说,是因为经过昨夜,在他内心深处,已不想输给这个人。
安勍轻轻摇头,你别误会,我只是感慨你如此不易,却未意志消沉,仍旧积极生活,乃是心智至坚之人。
罗侯道:你不必同情我。
安勍道:非是同情,而是敬佩。
……罗侯别过眼睛。
他宁可安勍蔑视他,侮辱他,甚至怜悯他,也不想他这样敬佩他。
安勍身上没有缺点,没有任何缺点。
他出身高贵,秀外慧中,风华绝代,又不失宽容谦虚。
罗侯甚至无法憎恨他。
院落中传来叩门声,冬菇回来了。
安勍转身去开门,他在踏出卧房的一刻,微微转头,对罗侯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在这条路上,我才是追随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