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侯??!冬菇瞪大了眼睛——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落后门的角落里,背对冬菇这边,他撑着木拐,小心地看着地面,向院落后门走去。
冬菇蹭地一下站起来,虽然离得很远,虽然没有转身,可是罗侯的外表太显眼,他高大的身躯,还有他的腿。
施主。
老僧尼见冬菇一直看向那残疾男子,也站起身。
施主,此人马上便要下山,还请施主见谅。
她以为冬菇是看见珈若寺里出现残疾之人,心中不满,所以出言相劝。
本朝律例,残疾之人是不能进入朝堂佛院的,何况是珈若寺这种闻名天下的寺庙。
冬菇哪管得了这些,她脑子一片混乱。
罗侯为什么来这里,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怎么上的山,他的腿刚刚都有些发抖了,他怎么上的山?!另一边罗侯小心翼翼地扶着拐,跨过后门的门槛。
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分外吃力。
罗侯身子一个虚晃,冬菇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急冲冲地要奔向罗侯。
可她刚一动身,那老僧尼便伸出一手放在肩膀上。
施主,看你也是良善之人,还请你不要声扬。
残疾之人进入佛庙圣地,其罪当诛。
冬菇摇着头,罗侯就要下山了,她来不及解释,便想扒开僧尼的手。
奇怪的是,这老僧尼的手像是黏在她身上一样,任冬菇如何挣脱都甩不掉。
而且老僧尼看似轻松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却觉得这肩膀重似千斤,整个身子都往下沉。
见冬菇一直挣脱,老僧尼似乎也有些动气。
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纠缠。
冬菇被压得说不出话,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板着老僧尼的手。
不是......众生平等,来到佛地都是有事想求。
不是这样......他是......他是——他并未碍到任何人,施主不能宽容一次么?他是我男人——!!冬菇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一声落,周围寂静一片。
施主?老僧尼手中力道减弱了些,可仍然没有松手,冬菇稍缓过些气。
大师,你误会了。
见冬菇这个样子,老僧尼也有点懵了,怔忪半刻,她终于松开手。
施主刚刚说......冬菇揉揉肩膀,也知道现下不解释清楚,这老僧尼肯定是不会让她过去了。
她点头道:对,他是在下相公。
老僧尼觉得自己十岁遁入空门,青灯古佛近六十载,还从未像现下这样惊异。
刚刚那男子,是施主的相公?冬菇皱眉,这老僧尼刚刚谈话也算得上是智慧非凡,怎么现在像听不懂话似的。
对,他叫罗侯,是我未过门的相公,很快我便要娶他了。
老僧尼眼珠一转,回想起什么,然后了然的笑了。
原来如此,老僧冒犯了。
其实冬菇并不生气,相反她还很感激老僧人,刚刚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的行为,都是在保护罗侯。
冬菇郑重地向老僧尼施了一礼。
是在下的错,没有与大师解释清楚。
她真心地对老僧尼道:大师菩萨心肠,宽待众生,我代罗侯谢谢大师。
不。
老僧尼看着冬菇的眼睛,比起老僧,施主能不惧世人话语,破闲言一关,能不被外表迷惑,破色相一关,可见用心之真。
冬菇想告诉她,罗侯是最好的,他是值得爱的,可是想来想去,最后也没说出口。
师傅,在下告辞了。
施主等等。
老僧尼叫住冬菇,施主请在此等候老僧,老僧去去就来。
冬菇不想再耗时间,她心里实在担心罗侯。
老僧尼看懂了她,施主不必担心,他心志坚定,能上来自然也可以下去。
冬菇终于点点头。
老僧尼转身走进了院落,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包裹出来。
她将包裹递给冬菇。
这是什么?只是些普通物件,施主有缘,便拿去做个纪念吧。
这......无功不受禄,在下多谢大师好意。
老僧尼坚持将包裹放到冬菇怀中,冬菇推脱不能,只有接过,而后发现这包裹异常沉重。
施主,你能否答应老僧一件事。
老僧尼又道。
大师为人在下敬佩,有何事尽管说来,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不要叫住他,让他自行回家。
冬菇一愣,万万没有想到老僧尼会提这样的要求。
为何?之前老僧曾经说过,他心志坚定,老僧猜想他此次来珈若寺并没有告知施主吧。
听到问话,冬菇有些黯然。
对,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为何。
罗侯不相信自己么,他有什么事要来珈若寺,不能告诉她让她来么。
施主不要多心。
老僧尼一副了然的神态,不过既然他未告知施主,便是不想让施主知晓,施主如果贸然出现,他必定会有所不安。
如此,何不装作不知道。
老僧尼的话很有道理,冬菇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不要让罗侯难堪。
好,我就装作不知道。
老僧尼点点头。
那在下先告辞了。
虽然冬菇已经决定不出现,可让她一个人下山回家是根本不可能的。
得了老僧尼的允许,冬菇从小院里穿过去,准备也从后门下山。
刚刚与老僧尼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罗侯已经走远了,刚要急着跑几步,便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冬菇连忙顿住脚,她躲在校园后门的木门后,望着罗侯。
方才那么久的时间,罗侯才走了短短数十个台阶,这座山山路是出了名的崎岖,常人走都费劲,何况是罗侯。
他右手死死地握着木拐,晃动着身子保持平衡,许是走得多了,左边的木脚也有些沉重。
遇到落差较高的地方,他便放开木拐,坐在上一级石阶上,然后蹭着身子下去。
这样一来,落地之处便只有他的左脚,负重很大,冬菇见他落地时左膝轻弯,是那左脚踝的负担太重所致。
冬菇咬着牙,那是木脚啊,那么硬,就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杵上去,该是有多疼。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扶住他。
她也想亲吻他。
可她仍然没有出去,她看着那踉跄而坚定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心中生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你有什么事非做不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一定要自己独自来到这偏远的地方。
到底为什么......思来想去,不管是愤怒还是爱恋,冬菇的一腔情义终是化成了水,揉在眼睛里,深深地凝望那背影。
院落的偏房里,方窗微启,一个人坐在窗边远远看着。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有一盏茶,还烫着,这人修长的手指拿着茶盖轻轻地拂过茶碗,一下又一下。
身旁的小厮看他一直望着窗外,轻声开口道:主子,您瞧什么呢,这么仔细。
门口那女子走了。
他微微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碗中茶水仍然很热,散着白蒙蒙的雾气。
小厮瞧着自家主子有些不对,又小心问道:主子?他仍然看着手中的茶碗,似是问这小厮,又似是自言自语。
要如何的情义,才能看出那样的目光......小厮没听清楚,什么?主子?他轻轻一笑,放下茶盖。
没什么。
平儿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家主子,心道主子的心思真是猜不出。
吱嘎————平儿转身,木门被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正是刚刚与冬菇交流攀谈的老僧尼。
老僧尼走到榻前,平儿与她见了一礼,老僧尼坐到小桌的另一边。
小王爷在此坐了一日了,可有需要老僧的地方。
安勍轻轻摇头。
如芩大师,你为何让刚刚那男子进入珈若寺。
他的声音如人一样,清风和煦,温润有礼。
原来这老僧尼不是别人,正是珈若寺的主持如芩禅师。
虽然他如此发问,可老僧尼却知道安勍并无责怪之意。
老僧也是没有办法。
她回想昨日初次见到那男子的情形,他自知不能光明正大进入寺内,便从后山上来。
老僧当时正在后山绘制壁画,见这男子艰难行进,心有不忍,便问他为何非要来珈若寺,他说他有事相求。
老僧告知他身体残缺之人是不能进入本寺的,他也不多说,只是拄着拐杖在后山外面等。
安勍抬眼,一双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禅师。
一直等?如芩点头,对,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诵经念佛,他便在外面站着等,老僧心志不坚,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时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礼,大师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摆手,感叹道:慈悲不如坚韧,老僧赶到后山的时候,那男子竟然还站着。
他只有一条腿,老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要靠双手支着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笑,竟能坚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点头,到了那时老僧实在无法,只有将他带进寺院,问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如芩叹气,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边平儿惊讶出声,这人好生奇怪,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护身符,多是求给出门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远离污秽之物。
怨不得平儿惊讶,这男子拖着残缺之身,费尽千辛万苦赶来珈若寺,竟然只为求这样一个普通的符咒,确实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如芩点头,对,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皱眉。
他生得清丽雅然,坐在一处,便如墨色的山水图一般。
这眉头轻轻一皱,便如春日里吹皱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伤悲,让人无端心生疼爱。
为何只求这普通的物件。
听到安勍的问话,如芩笑了,苍老的脸一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