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陈星泽的话引来父母发问。
为什么去上海,北京不好吗,离家还近。
北京……陈星泽绞尽脑汁编理由,北京堵车太严重了。
上海不堵?北京太冷了。
吴行芝开始嚼萝卜干。
陈星泽:气候还干燥,对皮肤不好。
陈河敲敲饭碗,你一个大男人,还管皮肤好不好?陈星泽:怎么不管啊。
他急得五官往一起皱,吴行芝拍拍陈河肩膀,说:口下留情,可能人家做同志的就比普通男孩爱美呢。
陈星泽连忙说:没错,就是这样!说好的理解和尊重呢!陈河:那不如我去美容院给你办张卡吧。
吴行芝大笑,陈星泽气得面目狰狞。
陈河起身,摆摆手,轻松道:想去就去吧,趁年轻往远处走走,有好处。
吴行芝捏了捏陈星泽发呆的脸颊,收拾碗筷进厨房了。
于是,盛夏八月的某日,陈星泽带着满满一箱子行李,落地浦东机场。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上海,小时候吴行芝演出他随行过,不过那时走马观花,什么都不记得。
这次他要在这待四年时间,打车前往学校的途中,他连路边的野花小草都看得真切。
正是迎新时节,校园里生机盎然。
陈星泽拖着行李在校园里逛了好几圈,爬上种满花朵的假山,望着人造池子里的红莲,笑得十分开朗。
殊不知,他的行为被一旁宿舍楼上的两个人看得真切。
吹着凉丝丝的空调,施恺靠在窗边嗑瓜子。
他个子偏矮,身材单薄,五官看起来软绵绵的。
头上抹着发蜡,发丝一丝不苟疏到脑后,露出光洁的脑门。
他吃瓜子时小指自然翘起,食指和无名指带着装饰用的戒指。
总之是个打扮很细致的人。
他神情悠闲,一张嘴就是粘死人的吴侬语。
侬看个港都,脑子瓦特了,顶个嘎大的太阳观光。
施恺身边的是他的发小卢小飞,两人一路做邻居到大,现在又上了同一大学,进了同一专业,分到了同一寝室。
看着闲情逸致的施恺,卢小飞不满道:侬好先把床弄弄清桑伐,这瓜子壳了一塌糊涂让宁看了成撒样子?施恺镇定自若,卢小飞严肃批评:侬还是只基佬咧,要伐要这么伐刚卫生!施恺翻白眼,扭过头。
嫌唔伐刚卫生侬就帮唔收拾喽,侬伐帮唔要跟侬发嗲了呀。
卢小飞霎时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就在两人犟嘴谁扫地的时候,房门被扣响。
施恺开门,看见门口的人,睁大眼睛。
呀,哪里来的图腾柱子,立在我家门口了。
陈星泽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冲他笑了笑,说:为什么是图腾柱子,一般不是会说电线杆子吗?你比电线杆子再壮一点。
这是403吧,我也是这个寝室的,要不先让我进去?施恺这才回神,侧开身子让陈星泽进屋,请进请进。
好乱啊。
陈星泽一见脏乱的屋子,本能开始执行工蜂使命,他放下行李,从角落拿来笤帚,打扫起来。
卢小飞见施恺一双眼睛都要长在陈星泽身上,戳戳他,小声说:有啥企图?冷静点。
施恺冲卢小飞邪魅一笑,说:个噶亮小哥离近看,还蛮帅的哦。
忙活一天,总算日落西山。
为了一尽地主之谊,施恺坚决请陈星泽吃顿饭。
他们去了一家地道的上海菜馆,施恺一边吃一边给陈星泽介绍,这个响油鳝丝做得很地道,炒螺蛳也好,这个是醉蟹,我很喜欢,但是很多外地人都吃不惯,你试试看?陈星泽掰了一根螃蟹腿嚼了嚼。
很好吃,甜甜的。
施恺笑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外滩不远,吃完了便往那边散步。
黄浦江畔,流光溢彩,江流缓缓,像个闲庭散步的民国美人,拂动的银杏是摇扇,错落的建筑则是旗袍上的绣纹。
波光粼粼,光影流动,江风送来清幽的香,无酒也醉人。
陈星泽站在江边休息。
施恺来到他身边,卢小飞去洗手间了。
嗯。
施恺看着陈星泽的眼睛,悄悄道:你跟我是一类人吧……陈星泽没说话,施恺说:我只是猜的,见你的时候有种感觉。
陈星泽笑道:那你猜对了。
施恺也笑了,靠在江边的石栏上,伸了个懒腰。
嘿,小飞要知道寝室里两个都是基佬,非吐血了不可。
陈星泽望着江水发怔,因为热,他出了好多汗,脖子没一会就要擦拭一次。
是不是不习惯南方气候?你怎么千里迢迢跑来上海念大学,你家明明离央院更近。
陈星泽没有回答,久久望着江畔明珠塔。
陈星泽按部就班上大学,比班里任何一个同学都更加用功努力。
施恺发现陈星泽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去外面逛。
刚开始他以为陈星泽初到上海,对什么都有新鲜感。
但一个学期过去了,陈星泽差不多把上海街角巷陌都转遍了,依然没事就往外跑。
你天天乱转什么呢?每次施恺这样问,陈星泽都说:没什么,待不住,习惯了。
生活不痛不痒继续着,陈星泽闲暇时间就往返于上海的大街小巷。
有时赶上放假,他带着耳机,能在外面一走就是一天。
风吹日晒中,他的皮肤渐渐黝黑,肌肉渐渐结实,线条也渐渐硬朗。
施恺开玩笑说,比起搞音乐,陈星泽更像是体育学院的。
虽然被这样无情吐槽了,但其实陈星泽的课业成绩很好,在系里名列前茅。
因为从小熏陶,加上自身的努力,陈星泽的艺术修养很高。
他在二年级时为参加的社团创作的一套系列曲目被传到网上,得到广泛传播与好评。
他因为这套曲目接到了很多工作邀请,来自各行各业,零零碎碎。
陈星泽多是拒绝,将主要精力放在校园。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来自君闻传媒的邮件,想跟他合作公司剧目的配乐。
这家公司抠门得要死。
施恺提醒他,他们经常拉在校学生干活,就是为了压低价格,你可别去受骗。
陈星泽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份工作,因为他知道君闻传媒是宋柏杨签约的公司。
他也不是强求什么,只是觉得,遇见机会,总该试一试。
一直到陈星泽大二下学期的时候,电视剧才磨磨唧唧拍完,开始后续配乐,那段时间陈星泽频繁被他们叫到公司开会。
某天,陈星泽结束长达五个小时的冗长会议,离开君闻大楼。
天边红云密布,陈星泽没坐车,选了条寂静的小路散步,希望能过滤一下周身的浊气。
小路深邃安静,两旁有装修雅致的咖啡馆和旧物店。
陈星泽在路过一间小书店时停下了脚步。
店里传来幽幽音乐声,是他很熟悉的旋律——萨拉萨蒂的小提琴独奏曲《流浪者之歌》。
陈星泽无数次演奏过这首曲子,在许许多多场合,给许许多多人听过。
可在偶然听到熟悉旋律的这一刻,他脑子里闪回的,只有那个津城的夜晚。
他跟一个邋邋遢遢的街头艺人借来小提琴,在教堂前的小路上忘情演奏。
是为了什么来着?陈星泽缓慢思考,脚步自动迈入书店。
店面不大,客人不多,书架上摆的都是外文书籍。
陈星泽走向书店最深处,转过一株生长茂盛的红豆杉,在一架立式旋转唱片机前,看到那个背影。
那人穿着浅灰色的半袖衬衫,衣尾扎在黑色长裤里。
他很瘦,腰带收到了最紧的尺寸,后脖颈上有小巧的脊椎痕,背上也能看到清晰的蝴蝶骨。
他右肩背着一个棋盘格的邮差包,手上带着腕表,从背影看,很像一个优雅而疲惫的上班族。
他想起来了,当初为什么会要来街头艺人的乐器……陈星泽的手搭在米盛的肩上。
米盛回头,看到陈星泽,原本平淡的眼睛微微睁大。
他的眼睛还是陈星泽熟悉的形状,睫毛也还是他熟悉的长度,不算浓密,但每一根都像针一样又细又长。
久别重逢,相顾无言。
最后米盛先冲陈星泽笑了笑,说:好久不见啊,小鬼。
阔别近三年,陈星泽终于再次从米盛嘴里听到小鬼两字,这风平浪静的声音对他内心造成的冲击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米盛说: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星泽说:我来上海念大学。
米盛浅声道:是吗,那可真巧。
不巧。
陈星泽很想告诉面前的人,一点也不巧。
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了,这是他费尽心机,将数不清的偶然紧紧攥到一起,才勉强编织出的命运的细线。
他说:是啊,真巧。
米盛再次浅笑,转过眼,看向书店门口,你来买书吗?那你逛吧,我有事先走了。
陈星泽侧踏一步挡在米盛面前。
你这就要走?不然呢?不然呢?陈星泽内心腾起一种想把这若无其事的人捆起来关在什么地方的冲动。
把你联系方式给我。
你要联系方式干什么?给我。
大体上两人对峙,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的那人,终是会落败的。
米盛将自己的号码报给陈星泽,陈星泽以防万一,就地打过去。
米盛的手响起,陈星泽拿过来将自己的名字存入通讯录。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米盛问。
陈星泽侧过身,米盛从他身边走过,两人错身之际,陈星泽一把抓住米盛的手。
那手腕细瘦的程度让他心里一惊。
米盛:你干什么?陈星泽:你不会删了我的号码再消失了吧?米盛:不会,松手。
陈星泽非但没有松手,还掏出手机,他仗着自己身高臂长,给米盛拍了张照片。
米盛有点急了,你到底要干什么?陈星泽:你再消失,我就拿你的照片去登寻人启事。
米盛:松手,有人在看。
陈星泽回头,书店店员正谨慎地看着他们,两位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到外面解决。
看起来是觉得他们起了冲突。
陈星泽松开手,米盛收回手臂,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手腕。
陈星泽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道歉说:对不起,我刚没注意,弄疼你了?不疼。
但米盛没回答,于是陈星泽更紧张了。
真弄疼了?我不是有意的,给我看看。
米盛背过手,抬眼看陈星泽,茶色的双瞳看不出任何情绪,语气也平淡无波。
这回我可以走了吗?陈星泽慢吞吞地让开路,米盛离去,陈星泽紧跑几步追到外面,冲着米盛的背影喊道: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晚些再联系你!米盛闻若未闻,目不斜视往前走,他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又前行百余米,才悄悄回头。
身后并没有少年的身影,他脱力地靠到路旁的石壁上,从怀里摸出烟。
纤细的手指几次都没顺利打着火。
米盛并没有骗陈星泽,他晚上的确有事。
受卫康所托,他从公司里拿了剧本要送到宋柏杨那。
宋柏杨虽是演员,但人气一直不高,勉强有活干。
米盛推开门,宋柏杨在睡觉,桌上摆着几瓶空了的烈酒。
米盛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可以不用跟他交流。
他将剧本放到床头,悄声离去。
不料刚转身,宋柏杨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住他的手腕。
他酒后掌握不了力道,又正好掐在米盛腕骨的寸劲上,米盛顿时疼出一身冷汗。
但与面对陈星泽时不同,他没让宋柏杨松手。
他了解他,他越求,宋柏杨就越变本加厉。
我给你送剧本。
米盛勉强维持声音稳定,卫康让你去片场前至少看一遍。
宋柏杨沉着脸。
日程安排卫康发到你手机里了。
滚!宋柏杨不耐烦地转过头,接着睡了。
米盛离开房间,他第一时间没有想该怎么处理还在疼痛的手腕,而是先掏出手机,看有没有消息提醒。
屏幕光洁如新,他又放了回去。
手机装回包里的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种举动的奇怪,压制住渐渐纷飞的思绪,快步离去。
回到家中,护工王姨告诉他说母亲已经睡着了,米盛来到母亲房间,坐在她身边,静静望着她的睡颜。
妈,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米盛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见到那个小鬼了,就是我总跟你提的那个人……虽然你可能也没记住。
宁静的房间里,米盛的声音很平淡。
我本来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说他来上海念大学,但上海这么大,我们竟然会在一家小书店碰面,你说是不是很神奇?母亲安稳睡着,米盛抬起手腕,被宋柏杨扭过的地方已红肿起来,传来隐隐刺痛。
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看着别人的手腕一样。
许久后,才轻笑一声。
怎么办,他这样出现,会让我误会是老天派来救我的。
他的笑容看起来比从前更缺乏诚意了,……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