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段宇成的意料,毛茂齐的确是被他那句话给吓到了。
段宇成觉得自己有点委屈。
就因为那么一句话,他不仅被领队凶,被罗娜凶,还被这穷乡僻壤的一堆看门狗凶。
而且飞机也没赶上,还要多花两份机票钱。
毛茂齐有他来安慰,那谁来安慰他呢。
段宇成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对毛茂齐展开心理辅导。
他一遍遍告诉他之前那些话是开玩笑的,不管比赛成绩怎么样,他都可以再回到A大。
我知道……毛茂齐低着头说,但我没脸回去,我要是拿不了第一,你们可能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段宇成皱着眉头,沉吟几许,开口道:我问你,罗教对我好不好?好。
那从你入校以来,看我拿过一次第一吗?……为了安慰人,他自己插了自己一刀。
毛茂齐抬头,段宇成冲他冷笑一声,他又把头低下去了。
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罗教对你本来就跟对其他人不同。
段宇成微愣,毛茂齐又说:你对罗教不也不一样吗。
段宇成震惊了,在小马扎上坐直身体。
你你你你你、你都知道些什么?毛茂齐蹲在墙角,一脸茫然。
什么知道什么?段宇成摆手,没事。
这种天然呆有时候还挺吓人的。
段宇成说:你放心,勇争第一是好事,但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就算拿不了第一教练也不会对你不好的。
他想起之前转项,自己作天作地的时候罗娜为他做的那些事,又低声说了句,至少罗教练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
毛茂齐点点头,总算是听进去了,闷声道歉:对不起……段宇成挠挠脸,忽然问:诶,你觉得罗教对我跟对其他人不一样吗?毛茂齐说:不一样啊。
哪不一样?这个……毛茂齐仰脖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她对你最好,全队都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吗?夜色掩盖了段宇成脸上的红晕,他背后忽然像长了一对小翅膀一样,扑腾扑腾就要飞起来了。
一晚上的吃苦挨累是值得的,多花两份飞机票钱也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段宇成一边感受着心态变化,一边泫然欲泣地想着,自己可真好哄啊。
他们决定等天亮再走,他和毛茂齐并排躺在木制矮床上。
他不太舒服,一身臭汗没洗澡,还不能换衣服,周围又充斥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
但他太累了,粘床就睡着了。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天地混沌,万籁寂静。
在这个时刻,罗娜也睡着了。
她本想一夜守灵,但这晚心神消耗太大,凌晨时分,她靠在医院长椅上进入梦乡。
她睡得很沉,做了几个不连贯的梦,梦的内容零散破碎。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吴泽回来了。
他把她抱起来,送到点滴室的空病床上,她哭得眼睛鼻子都发红,吴泽站在床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
罗娜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躺在病床上。
身边好多正在输液的人。
罗娜环顾一圈,想起时间,马上从床上弹了起来。
王叔的遗体已经被送走了。
罗娜蓬头垢面,拉着医护人员问:谁送走的?殡仪馆啊。
不是,我是说谁陪同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罗娜打电话给保姆,保姆正跟吴泽在一起。
他说让你回去休息。
他早上来过了?对啊。
罗娜知道是谁把自己抱到床上的了。
同时她也想起昨晚他们大吵的那架,还有她揍了吴泽的那一拳。
她揉揉脸,声音涩然道:他还好吗?保姆说:还行,他你还不了解嘛,好不好都能忍。
罗娜愣神了一会,问:你们在哪?他说让你休息一下,不用来了。
在哪?吴泽和保姆已经去了殡仪馆,王叔没有设灵堂。
他自己没房子,住的最久的就是吴泽给他组的那个单间。
但是房东忌讳,不允许在房间设灵堂。
而且王叔也没有亲人了,孤寡老头,就算设了灵堂也不会有人来。
罗娜赶到殡仪馆,见到了吴泽。
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至少比两个女人强多了。
他嘴角还有淤青,罗娜跟他道歉,吴泽笑着说没事。
墓园所在之处,青山绿水。
罗娜来到他挑好的墓地,这里比周围稍显空旷。
吴泽很久以前就为王叔购买好了墓地,那时王叔身体还算硬朗,保姆知道后骂吴泽不怀好意。
吴泽开玩笑说,早买早便宜。
保姆偷偷告诉罗娜,她后来才知道,这里其实是两块地,本来是给夫妻留用的。
当时吴泽没有成家的念头,想着混完这辈子就跟王叔接着搭伙作伴。
罗娜听得手心发抖,保姆说:你可别哭了,再哭他更受不了了。
罗娜点头。
殡葬服务一条龙,不需要亲属多操心。
葬礼很朴素,没有进行多长时间。
罗娜见到王叔遗体,他上了妆,看着跟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如果白布下的身躯有那么一点点平淡的起伏,她就会以为他睡着了。
可惜没有。
屋外风吹柳枝,摇得安宁又无情。
罗娜控制了好久的眼泪还是决堤了,吴泽脸色泛白,依旧没哭,于是罗娜哭了双人的分量。
火化,下葬,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
吴泽给王叔定制的墓碑也送来了,上面刻着七个字——恩师王怀浩之墓。
葬礼过后,吴泽和罗娜请保姆吃了顿饭,一家四川火锅,以前王叔也很喜欢这里,但因为太贵,最多一个月来两次。
饭吃了一半,吴泽给保姆一个红包,保姆说什么都不要。
拿着。
吴泽说一不二,红包扔在保姆面前,接着埋头吃起来。
饭后,他们与保姆告别。
吴泽说了句再见就走了,罗娜跟她多聊了一会。
最后她们在十字路口分别,保姆跟罗娜说:你多照顾一下他,他很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说。
罗娜也知道吴泽难受,但只是一种理性的知道,没有确切的感觉。
直到第二天,她跟吴泽去出租房收拾东西,吴泽从冰箱冷冻层整理出一大袋子不知何年何月的冻牛肉,不知怎么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在罗娜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以为一切都慢慢恢复平静的时候,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
上午的阳光照在他宽阔的背上,细细抖动。
他没有哭出声,他把声音死命压着,耳根通红。
罗娜不懂,为什么王叔抢救的时候他不哭,殡葬的时候他不哭,甚至在推遗体去火化炉的时候他都能忍住不哭,现在见到一袋冻牛肉却忍不住了。
生活总在细节里磨人。
她蹲在吴泽身边,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师哥。
吴泽说:他遇见我就是遇见了霉运。
罗娜从没听过吴泽用这样沙哑的声音说话。
不是。
她安慰他。
没有我他绝对不会过成这样。
不是的。
他一定后悔死了。
罗娜静了静,笃定道:绝对不会。
吴泽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罗娜说:我当然知道,是你像他还是我像他?吴泽转过头,他赤红的眼睛没有震慑到罗娜。
他紧紧盯着她,好像在判断什么。
最后问:你为那些小孩付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罗娜思考了一会,她疲倦的大脑无法给出流畅的答案,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清楚……我喜欢教练这个职业,也喜欢队员们。
跟他们一起吃苦,一起朝一个方向努力,让我觉得很……很简单,也很快乐。
吴泽淡淡道:是么。
王叔……罗娜往前凑了凑,说:王叔很喜欢你,他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吴泽看着她,她的眼角发红,红得很美。
她的目光让他怀念,自从王叔病重后,再没人用这样关切的目光看过他。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叫声师哥,他就可以为她去死。
过了许久,吴泽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罗娜的脸。
她没动。
屋里很静。
吴泽的食指托着她的下颌,等了很久,才缓缓靠近。
罗娜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想起王叔最后拉她的那下,所以仍然一动不动。
在吴泽的呼吸已经落到她的脸上时,她放空的大脑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知道练十项全能还要了解生理解剖学吗?炎夏、烈日、眼镜、论文,粗壮茂盛的梧桐树。
她的大脑被瞬间填满,捂住嘴低头。
吴泽放下手,笑了笑。
也是,你跟我糟蹋了。
她的手在颤抖,吴泽见了,自嘲道:别怕成这样,太伤自尊了。
罗娜没说话。
他以为是他的吻把她吓到了,其实不是,她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吴泽继续收拾东西,整理好后出门了,去找房东谈退租的事情。
他临走前嘱咐罗娜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罗娜呆坐许久,她为自己刚刚冒出的那一瞬间的渴望感到自责。
下午,她回到宿舍,锁上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企图用昏睡唤醒理智。
这时大运会已经召开了,罗娜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体育场,还有人在等她的消息。
段宇成在田径开赛的前一个晚上,鼓足勇气给罗娜打了电话,可惜没通。
段宇成隐隐感觉罗娜的事与吴泽有关,因为本该来参加大运会的两个教练都没有来。
王启临倒是在,但段宇成不好去问情况。
他挂念罗娜,他满脑子都是她最后那通电话里沙哑的嗓音。
在十项全能比赛开始的那天早上,段宇成找到戴玉霞。
女子铅球比赛安排在赛事后程阶段,前面几天戴玉霞比较空闲。
段宇成拿了台小型DV,问她能不能帮忙录他的比赛。
为什么要录啊?留个纪念。
要拿回去给罗教吧。
段宇成汗毛竖立,这怎么谁都能看出来了。
戴玉霞笑笑,道:给我吧,我帮你录。
段宇成把DV给她,小声说:录帅一点。
知道啦,你可真幼稚。
段宇成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他把DV当成罗娜,精气神异常旺盛,坚决不在她面前丢人。
他没有发挥失常的项目,400米和110米栏还超水平发挥了。
两天比赛结束,跟赛前杨金的预测差不多,他拿到了6347分的成绩,虽然只获得第七名,但还是让杨金喜上眉梢,走路都蹦着走了。
最后一项1500米比赛结束,成绩不错的运动员聚在一起聊天,章波大赞段宇成的实力。
你才转项这么几天,就能拿到6300分了,以后还不是要上天了!章波很喜欢段宇成,虽然他这次的成绩比段宇成好,但还是不停夸他有潜力。
段宇成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说自己只是入门。
有人夸就接着呗,一直谦虚不觉得假吗?段宇成转头,这不和谐的声音出自金牌选手蔡立秋。
他是北京队的运动员,以7448的成绩毫无悬念拿了第一名,甩开第二将近七百分。
周围人看着他,因为实力出众,所以蔡立秋开口嘲讽大家也没说什么,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准备颁奖了,段宇成拿着东西离开赛场,脑子里还想着戴玉霞有没有好好录下他的比赛。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人在看他,一回头,换好运动服的蔡立秋在不远处阴沉地看着他。
段宇成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没有理会,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