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和陈铭生在中午的时候去了最近的菩萨顶。
其实虽说现在是淡季,但是杨昭觉得深秋真的是一个旅游的好时节,天气不是太冷也不是太热,而且不干不湿,气候接受度非常高。
菩萨顶是满族语言的叫法,意思是文殊菩萨居住的地方。
杨昭一边走一边跟陈铭生解释。
他们把行李放在屋子里,简装出行,只背了一个小包。
杨昭指着眼前的山,说:这个是灵鹫峰,菩萨顶在这上面。
她带的东西少了,扶着陈铭生更加顺手,胳膊直接挽在陈铭生的胳膊上。
等他们来到菩萨顶山脚下的时候,杨昭望着那长长的一段台阶,沉默了。
她觉得,她好像忘记考虑了什么。
不过陈铭生还是那副样子,站到台阶的最边上,扶着石柱上了两阶。
他回头看见杨昭在发呆,就说:这里有什么介绍的没?杨昭回过神,跟了上去,说:没什么,一百零八级石阶,好多寺院都有的。
陈铭生低着头看路,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杨昭说:按照佛家的说法,上这个就是把人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踩在脚下了。
陈铭生乐了,笑着说:那我是不是只能踩没五十四种?杨昭看着陈铭生,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好像不是这么算的。
他们周围还有其他爬山的人,少数几个旅行团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爬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杨昭跟陈铭生说:坐下歇会。
陈铭生侧头看她,我不累。
杨昭说:我累。
她拉着陈铭生在台阶边上坐下,石阶凉凉的,消去了一些汗意。
杨昭从小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陈铭生。
陈铭生喝了一口。
杨昭看到陈铭生的目光一直看向台阶下面。
杨昭看过去,那是个喇嘛。
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袈裟,一臂袒露,在长长的台阶上,垂首扣头。
陈铭生说:你说,他在求什么。
不知道。
杨昭说,在藏传佛教里,磕长头主要是为了祈求智慧,是修行的一种方式。
我听说,很多喇嘛一辈子要磕百万次等身长头。
陈铭生看着那个跪在石阶上的人,低声说:百万次……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你说他们磕头磕到最后,会不会忘记自己的愿望。
杨昭一顿,说:我不是他们,我不知道。
陈铭生转过头看她,说:你来这里,有愿望么。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也染上了五台山的清凉。
杨昭有些迷茫。
一定有那么一瞬间,杨昭想,一定有那样的一刻,在他们的交往之中,成为了一种标志。
在那一刻之后,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个注视,都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那种隐藏在深处的意义,让杨昭不敢随意开口。
过了好一会,杨昭才说——有。
她看着陈铭生漆黑的眼睛,说,我有愿望。
陈铭生笑了笑,说:有什么愿望,说给我听听。
杨昭说:这愿望是说给菩萨听的,你不能听。
陈铭生说:菩萨那么大度,应该不会介意。
杨昭抬手,推了一下陈铭生,然后站起来,说:走了。
这次,他们一口气爬到了最上面。
陈铭生面不改色,杨昭已经有些上不过气了。
她扶着一边的石柱,坐到凳子上休息。
周围还有一些休息的游客,一个老大爷坐在陈铭生对面,看了看他的腿,然后抬手给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陈铭生:……他有些尴尬地冲老大爷点点头。
杨昭在一边笑着看着他。
陈铭生转过头,低声对杨昭说:笑什么?杨昭说:笑你也管?陈铭生拉过她的手,脸上也带着笑意,说:你笑我我为什么不能管。
对面老大爷说:小夫妻啊,哈哈。
杨昭感觉到陈铭生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眼看他,挑着嘴角,说:怎么了?她的目光里难得的带了一点点的挑衅,陈铭生考究地看了她一会,然后落败地笑着转过头去。
杨昭捏了捏他的手,陈铭生没有说话。
感情真好。
老大爷评价道。
杨昭对老大爷笑了笑,淡淡地说:谢谢。
她再转头看到陈铭生的时候,却觉得他的笑中带着点淡淡的无奈。
菩萨顶各主要大殿的布置和雕塑,都有着浓烈的喇嘛教色彩。
大雄宝殿里,后面供着毗卢佛、阿尼陀佛和药师佛,前面则供着喇嘛教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像。
杨昭准备了些零钱,每个功德箱里都放了一些。
杨昭对佛像和藏画很感兴趣,站在那里盯着看了半天。
陈铭生说:我去寺外面抽根烟,你慢慢看。
杨昭转头说:你不喜欢看?陈铭生笑笑,说:我又不信这个。
杨昭好奇地看着他,说:那你信什么?陈铭生顿了顿,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好像……我好像不信什么。
杨昭看起来也料想到了这个答案,对他说:你去吧,我很快就来。
嗯。
陈铭生到外面抽烟。
菩萨顶是一座很古朴的寺庙,每一棵参天大树都讲述着这间寺庙的故事,青色的石头带着潮湿的水汽,凝成一颗一颗的小水珠。
陈铭生靠在一排石柱上,远远看着文殊殿前站着排等着磕头烧香的游客。
或许寺院这种地方真的会有种特殊的力量,让风吹得慢了,鸟飞的慢了,时光过的慢了。
陈铭生并不信佛。
他回想自己从前的生活,回想最紧张的、急躁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瞬间,他似乎都没有求过佛祖保佑。
那那个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呢。
陈铭生默默低下头,回忆到半途,忽然自己哼笑出声。
他摇了摇头,把烟放到嘴里。
想什么?当然是想怎么活命。
风轻轻吹过,杨昭在一间小小的偏房前,停下脚步。
在菩萨顶的后面,有一间院落,里面以小房间的形式,分别贡奉着几尊佛像。
杨昭在一个不抬起眼的屋子前驻足。
屋子里面是灰色的水泥地,水泥墙。
在一张简单的桌架上,供着一尊小小的菩萨像。
菩萨像有些年头了,颜色并不是很明朗,上面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这里很偏,一个人都没有,很安静。
杨昭站在菩萨像前,慢慢抬起手,双掌合十,闭上双眼,微微垂下了头。
陈铭生抽完烟,回来找杨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在寺院的角落里,有一个穿着简单的女人,在一个小小的菩萨像前,低着头祈福。
陈铭生在那一瞬间停下脚步,他没有再向前,也没有出声叫她。
他很自私地想着,希望杨昭可以站得再久一点。
他有一种感觉,现在在杨昭脑海里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陈铭生很明确,他不信佛。
可现在,他又有些疑惑了。
因为当那个女人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的时候,他分明有一种,被保佑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他禁不住想要落泪。
于是这成为了陈铭生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画面。
这幅画面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野草、每一块砖瓦,都成了他最宝贵的记忆。
陈铭生从后面,抱住杨昭。
杨昭一动未动。
陈铭生说:你怎么都没被吓到。
杨昭淡淡地说,我问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陈铭生笑了笑,说:你在求什么。
杨昭说:我都说了,这是对菩萨说的,不能告诉你。
好。
陈铭生也不多问,捏着杨昭的下巴,把她的头仰了起来,他在她的嘴唇上,温柔地亲吻。
他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烟草味,杨昭在温热的吻中缓过神,说:你注意点场合,这是寺庙。
哦……陈铭生抬起头,对菩萨像说:抱歉了。
杨昭:……她拉着陈铭生往外面走,边走比说:我觉得带你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陈铭生说:不,我喜欢这。
杨昭一愣,陈铭生很少这样明确地表现喜恶。
她的步伐慢了一些,说:喜欢这?嗯。
陈铭生看着前面,杨昭一直歪着头看他的表情,陈铭生转过来,说:怎么了?没什么。
杨昭和陈铭生从菩萨顶的后门下山。
后山的台阶比前面的陡不少,杨昭往下看了看,说:你小心点啊。
陈铭生把拐杖拿在手里,扶着旁边,一阶阶往下蹦。
台阶有不少都是缺块的,杨昭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
别急,你稳一点。
没事啊……陈铭生有些无奈地对杨昭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摔过。
杨昭看着他,实验中学,我不扶你你就摔了。
陈铭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杨昭这么快就接上了,他摸了摸鼻子,说:不是没摔么……杨昭说:那还是平地,跟这不一样,你从这摔下去看看?陈铭生抿了抿嘴。
杨昭说:拐杖给我来拿,你扶稳了。
陈铭生不敢再回话,把拐杖递给杨昭,自己扶着旁边的扶阶慢慢往下下。
等他们从菩萨顶逛完的时候,已经下午了。
杨昭说:明天再去看大白塔,我们先去吃饭。
从底下广场来菩萨顶的一条山路上,都是饭点和小吃店,杨昭和陈铭生去那条街,选了一家家常菜馆吃饭。
点完了菜,服务员问:酒水饮料来点什么?杨昭下意识地想说来瓶矿泉水,陈铭生却先一步说:帮我拿两瓶啤酒。
杨昭转头,陈铭生?陈铭生:嗯?服务员说:还要点别的么?陈铭生转头,不要了。
服务员下去了,杨昭对陈铭生说:怎么想喝酒了?陈铭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反正也没什么事。
杨昭想想,也对,旅游本来就是放松,喝点酒也是正常。
她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小姐,再要两瓶。
陈铭生:……杨昭看着他,说:我陪你喝。
陈铭生抿嘴一笑,说:好。
结果,饭菜上来后,两人都没怎么吃。
陈铭生看看杨昭,说:怎么不吃?杨昭说:吃太多会喝不下的。
陈铭生笑笑,说:又不是任务,非要喝完干什么,你喝不下的我来喝。
杨昭看着陈铭生,说: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觉得我比你酒量差很多。
陈铭生捏了捏手里的筷子,没有说话。
但没说话,就已经完全地表达了看法。
杨昭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冷笑着看着陈铭生,说:陈先生,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偶尔有一点大男子主义。
陈铭生看着微微仰着头,目光冰一样冷淡的杨昭,发自内心地摇头,说:没。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敢。
杨昭说:我的本科是在俄罗斯念的。
陈铭生一愣,杨昭还没有跟他提过她从前的事情,他笑笑,说:是么,好像去那留学的不多。
你——他话说一半,面前就停了杨昭一只手掌。
她五指并拢,掌心纹路干净清晰。
我不是在跟你讲我的留学思路,陈铭生。
杨昭把手收回来,说,俄罗斯几乎全民嗜酒,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在一堆酒鬼的环绕下念完本科的。
如果你觉得我的酒量如同儿戏,那你就错了。
陈铭生缓缓点了点头,嗯。
啤酒上来,杨昭把自己的两瓶放到面前。
陈铭生看她那架势,觉得有些不妙。
要不……陈铭生说,咱们别喝了吧。
杨昭转头,为什么?陈铭生说不出理由。
杨昭自行理解了一番,说:你在给我留面子?不用。
杨昭拿着瓶起子,把两瓶酒都打开了,她一边倒酒一边说:不喝喝看怎么知道我喝不过你。
陈铭生无奈地开了两瓶酒,两人碰了下杯,都是一饮而尽。
陈铭生给杨昭夹了口菜,说:你别喝的太急,吃点东西先。
杨昭挑了一盘炒花生米吃,过了一会,又倒了一杯。
陈铭生说:慢慢喝,慢慢喝。
结果那天晚上他们一共喝了九瓶酒,杨昭喝到第四瓶的时候跪下了,剩下的半瓶被陈铭生喝完。
喝完之后他还特地又叫了一瓶,一口喝光,把空酒瓶摆成两堆,一边四个,一边五个,还特地照了个相,留下证据,以便于明早跟这个较真的女人理论。
他搀着杨昭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
店员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陈铭生婉拒了。
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扶着杨昭,艰难地往住地走。
其实说是扶,基本上就是拎着,陈铭生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使劲给她抬上台阶。
陈铭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累得笑出声来。
喂,杨小姐,你不是说你是在酒鬼的环绕中念完书的么。
陈铭生喘着粗气,抱着她靠在路边休息。
他不可抑制地回想从前,他很希望,自己可以把她打一个横抱,轻轻松松地回到房间休息。
但他现在做不到。
可他依旧抱着她。
陈铭生想到这里,手臂紧了紧。
他抬头,看见天边已经升起的月亮。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陈铭生觉得触感更佳的敏锐,怀里的女人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真实。
暖得他一秒钟都不想松开手。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陈铭生把杨昭放到床上,然后关好门。
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陈铭生没有开灯,他只接着外面微弱的月光,看着睡着的杨昭。
他轻轻地俯□,亲吻她。
他触碰她的柔软的胸口,他舔舐她白嫩的脖颈。
杨昭身的酒味,和淡淡的香水气充斥在他的鼻息间,陈铭生觉得自己也跟着醉了。
蓦地,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慢慢抬起头。
杨昭醒了,睁着眼睛看着他。
她的目光有些迷醉,泛着清冷的波光,她脸上带着笑,魅惑、温柔的笑。
陈铭生有些入迷了。
一双手抱住他的头,微微用力,他们的鼻尖碰触到一起。
陈铭生颤抖地拥抱她。
杨昭……陈铭生用低哑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杨昭轻轻回了一句,嗯。
陈铭生的心被巨大的漩涡淹没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就像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你愿意……他说。
他没有说完,杨昭静静地等着他。
陈铭生的呼吸声很重,酒精、烟草和女人的香味包围着他。
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想回忆的,不想回忆的,统统涌入脑海。
【你记住这一天,妈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让你把这一天铭记一生。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上警校!但是你们既然来了,就得给我守规矩!】【你想好了,决定之前,我可以给你时间,给你自由,让你充分思考。
但一旦决定了,我就不会允许你反悔。
】【做,还是不做。
】......【小子你不错,叫什么?——我叫江名。
长江的江,姓名的名。
】那些混乱的碎片纠缠在一起,将陈铭生头脑撕得粉碎。
而当一切破碎之后,最后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又都凝结了。
它们凝结成一幅画面。
空无一人的寺院角落里,一个女人,安静地向菩萨俯首。
陈铭生的心,就那样沉静了下来。
有没有……陈铭生想,有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我属于我自己。
杨昭。
青黑的屋子里,陈铭生低低地说,我想娶你。
时光安静了,山林安静了,可三千世界的菩萨们,却喃喃低语了。
陈铭生抬起头,看见月光照在杨昭的脸上,冰冷的、银白的月辉下,杨昭的脸上是平和的笑意。
陈铭生哑声说,求你说点什么吧……你想让我说什么。
杨昭说。
陈铭生低着头,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杨昭慢慢坐起身,推着陈铭生的肩膀,让他躺在床上。
她的余光扫到窗外,白塔已经看不真切了,可她依旧冲那里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们真的很灵……陈铭生静静地看着她。
杨昭转过脸,在陈铭生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常常亲吻他,却是第一次亲他的额头。
亲过之后,杨昭坐起来,低头看着他,笑得就像一个小姑娘:陈铭生,一见钟情是天赐的缘分,今晚,我的爱开花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