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这一晕,把理查吓得不轻。
须知贞德这种高手,平日极少得病,一病下去便不得了。
理查略通医道,急忙双掌抵住她后心,顿觉她体内的内息十分紊乱,肆意乱流。
只是理查不知贝居因会的内功特性,根本克制不住。
卡莱尔这时恰好从屋外拎着一只野雉进来,一见他二人姿势,连忙丢下手里物什,快步上前,大声道:快直下巨蟹、金牛两宫!再转天平、摩羯,行一小周天。
理查不暇多想,依言为之,果然贞德体内气息平稳了不少。
忽然他感觉到又有一道内力加入,睁眼一看,原来卡莱尔也盘腿坐到了贞德对面,双掌接在她双肩,与理查一道运功输气。
说来也怪,这卡莱尔竟似十分熟悉贞德的内力习性,由他引导着,贞德体内的真气很快便被这两股外力引入正轨,逐渐平复。
理查看她呼吸变得均匀,这才放下心来。
卡莱尔也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理查叫住。
理查按住他肩膀道:卡莱尔弟兄,你刚才救贞德姑娘的手段可是高明得紧呐,你一定不是寻常的吟游诗人呐。
卡莱尔尴尬笑了笑,嗫嚅道:理查弟兄果然目光如炬。
理查道:我虽武功不济,看人总算还不错。
早在枫丹白露,我就看出弟兄你别有隐情,却想不到你对贝居因会的内功心法如此熟稔。
卡莱尔没有回答,俯身拾起野雉,信步走出屋子。
理查会意,也尾随而出。
到了屋外火堆,卡莱尔双手一搓,那野雉的羽毛纷纷剥落,露出白肉。
他垂头侍弄了一阵,把那鸡开膛破肚,架到火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修士您对贞德姑娘关怀备至,我原也不该相瞒的,还是说罢。
理查划了个十字,道:我虽无神父的职分,却有神父的操守,断然不会有六耳相知,您可以畅所欲言。
卡莱尔沉吟片刻,方道:我与贞德姑娘的渊源,却要从那个博韦主教科雄说起了。
理查一惊:你竟认得他?卡莱尔恨恨道:岂止认识,他与我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其实并非法兰西人,而是威尼斯人,家世虽不如美第奇,却也殷实得紧。
十几年前,那科雄去梵蒂冈朝觐,路过威尼斯,看中了我妹妹的美貌,便露出豺狼本性。
我妹妹奋力反抗,他逼奸不成,便运用主教权势诬陷她是魔女。
我家族因此被迫迁出威尼斯,想不到科雄竟私通盗匪在阿尔卑斯山口埋伏,我一家三十余口几乎全被杀死。
卡莱尔说到这里,眼圈微红,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我当时虽会一些武功,却寡不敌众。
幸得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路过,出手相救,这才捡了我一条性命下来。
当时加布里埃拉嬷嬷怀抱着一个婴孩,说是法兰西王国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就是贞德姑娘了。
理查心中一动,截口问道:贞德是奥尔良公爵之女?我却从未听说。
卡莱尔道:奥尔良公爵是皇室宗亲,死得又早,这时冒出一个女儿来,于查理七世面上须不好看,自然要秘而不宣。
但你看贞德一介少女竟手握兵权,若非皇裔,怎能得如此信任?理查想起贞德说过,说她手中有法兰西之蓝,因此大得查理七世信赖。
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乎想到什么,一时又难以描摹。
卡莱尔又道:加布里埃拉嬷嬷击退群匪,留了一本维吉尔的《牧歌心法》给我,然后飘然离去。
我从此云游四方,一边练功,一边做吟游诗人。
一直到贞德起兵,我知道她是加布里埃拉嬷嬷的关门弟子,有心要报恩,便接了英雄帖赶来巴黎助阵。
只恨我太懦弱,看到仇人武功高深,竟吓得动弹不得!卡莱尔说到痛处,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理查宽慰道:科雄那厮武功实在高明,若非有贞德姑娘在,你我都有死无生。
如今能逃出生天,已经算是侥幸。
古人云:留得北海在,不怕没鱼打。
何必这时与他硬拼呢?卡莱尔道:科雄老狗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如今英格兰在法国北部的统治,全靠他居中主持。
我个人私仇姑且不论,对贞德姑娘与法军而言,他亦是一个心腹大患。
理查心想,此时若让他知道科雄与犹大福音的关系,也没什么大用,遂闭口不言。
卡莱尔看理查陷入沉思,还以为怀疑自己,面色肃然,横拳在胸前道:我对天主与卡莱尔家族名誉起誓,一定会保护贞德将军,除死方休。
理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我只是在想贝居因会与法国皇室的渊源,与您没关系。
两人对谈告一段落。
此后一连三日,理查悉心照顾贞德与塞隆,卡莱尔则出去寻找食物,兼打探军情。
得知原来在大军行将攻击之时,忽有信使传来查理七世敕令,言称谈判即开,严令诸军退出巴黎。
两位首脑人物贞德与迪努瓦公爵当时俱不在军中,军令如山,法军诸将只得率军离开,放过大好时机,英军趁机退入巴黎。
此时两军对峙,并无新的进展。
贞德此时内伤恢复了大半,听了卡莱尔的描述,只是叹息摇头。
理查见贞德憔悴不堪,委顿于床榻之上,全无当日意气风发的英姿,心中怜惜不已。
她一腔心血,苦心孤诣,都扑在克复巴黎的大业之上,如今功亏一篑,自然是大受挫折。
对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此事负担委实太重。
塞隆到底是年轻人,体格强健,这时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守在屋外做守卫。
他年轻气盛,听到战局变化,脱口骂道:那个查理七世好不晓事,偏偏这时候要退军,辜负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贞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骑士守则要骑士尊崇王者,不得忤逆。
你既是向着金鸢尾花宣誓,就是陛下的臣子,怎可以口出污言呢?塞隆没想到她会袒护查理七世,气鼓鼓地闭上嘴巴,朝理查委屈地望去。
理查拍拍那孩子肩膀,端起一碗蔬菜浓汤走到榻边,吹了吹热气,递给贞德。
贞德接过碗略喝了一口,仰脸勉强笑道:这几日,可把修士你累坏了。
理查道:不妨事,我在特鲁瓦城赈灾时,整日都是如此。
贞德支起身子眺望窗外:我如今也恢复了五成,明日就可动身回营中。
理查急道:姑娘你身子还须调理一阵,否则落下病根,贻害无穷。
贞德道:我已用贝居因会的内功调息过,不会有问题。
国事为重,法军一日不可无我啊。
理查低声道:卡莱尔先生已经打探清楚。
这次巴黎退军,是查理七世身旁大臣拉特雷穆瓦耶公爵的提议,得了查理七世首肯的。
可见姑娘你在朝中的敌人,委实不少,而陛下也开始对你有了猜忌。
这时回去,无异于入龙潭虎穴,还请姑娘你三思啊。
贞德抬起手臂,右手轻轻碰触一下理查的左臂,浅浅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樱唇张合,末了还是闭口不语,似有满腹心事。
理查见她如此形状,心中怜爱,不由道:既然知道,何不早离?姑娘你替陛下夺下奥尔良、兰斯数座城市,助他登基为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咱们回去特鲁瓦,我那里有园圃数十亩,一边清修信主,一边与民同乐,岂不好么?贞德摇摇头,将一直搁在床边的圣女剑拿起来,两根葱白玉指抚过剑刃,幽幽道:我既拿起这圣女剑,就要承担圣女之责,这是逃不开的。
嘉德祖师与贝居因会历代掌门,无不如此。
唯有蒙主恩召之时,方才有大解脱。
理查还要出言安慰,贞德忽道:理查弟兄,扶我起来,我想梳梳头。
言辞倦懒,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理查从屋外端来一盆清水,放到床头,然后将贞德小心扶起身来。
贞德将金发披散垂下,松开衣襟,偏过头去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对着水盆一缕一缕梳理起来。
阳光自窗外涌进来,丝发滑顺如金色浪涛,衬得她脸庞白皙玉透,宛若林中女神。
理查见她露出娇妍,一时看得痴了。
贞德梳到一半,回首道:理查弟兄,光是梳头未免有些无趣,给我唱支歌好么?理查看得入迷,听贞德连唤了数声,才反应过来道:卡莱尔先生歌喉胜我百倍,我这等粗人,会什么歌咏。
贞德抿嘴笑道:修士你不是会圣门火龙吼么,就是吼上一吼,权当解闷也好啊。
两人都是一笑。
理查沉思片刻道:歌我是不会,不过我曾看过一卷长诗,颇为雅致生动,名叫《神曲》,你若想听,不妨背给你听。
贞德喜道:如此甚好,我早闻其大名,只是师父说此书不利于心志清修,还不曾拜读。
理查道:这长诗名叫《神曲》,乃是一百年前的佛罗伦萨人但丁所作,全诗甚长,你能听懂佛罗伦萨语么?贞德道:我师父就是佛罗伦萨人,自然懂的。
我继续梳头,你来念给我听吧。
说完转过身去,理查望着贞德梳洗的窈窕背影,曲线毕露,怔了片刻,开口吟道:〖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
失正轨而迷误,道其况兮不可禁;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戚其苦兮死何择,惟获益之足谘;愿覼缕其所历,奚自入兮不复怀;余梦寐而未觉,遂离弃夫真馗……〗这一篇吟诵下来,已是夕阳西下,烟霞满天。
贞德听罢,半晌不语,似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良久方才感叹道:我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苍凉孤郁的美妙诗篇。
理查道:这只是地狱篇,尚还有炼狱篇与天国篇哩。
说的是但丁与他的情人——圣女贝德丽采,两人游历炼狱与天堂,所遇诸事,无不寓意深刻,有裨人心。
贞德奇道:圣女也可做情人?竟有这样的事?理查解说道:此情非彼情。
贝德丽采与但丁两人之感情,无关肉体,纯乎精神相感,不违上帝之道。
两人相恋,乃是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贞德哦了一声,凝望理查,碧蓝色的双瞳盈盈若闪:等明日回到军中,理查弟兄你能把这首《神曲》尽数吟与我么?理查道:如果姑娘喜欢,我现在便可。
贞德却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道:贤者彼得拉克曾云,长爱绵绵不尽意。
这样的好东西,我实在舍不得一次听完,那样未免太暴殄天物。
等到明日回到军中,你再说与我听。
理查略犹豫了下,老老实实道:明日姑娘回营,我不能跟随,还有件事要办。
贞德微露出失望神色,却稍现即逝,淡淡道:哦,那没关系,已经麻烦弟兄你太多了。
理查道:姑娘不必太过失落,等我办妥当了,再去与将军你吟完《神曲》。
贞德嗔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你张口将军,闭口姑娘,真的不知人家名字叫贞德么?理查只得讪讪赔笑,一面望着贞德笑靥如花,心想可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过。
他视线扫过贞德胸前,忽然发现那枚挂在脖子上的蓝色宝石不见了。
贞德道:那宝石已被太后借去,作王太子在兰斯登基之用。
我出征在外,一时还不及取回。
理查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贞德嘴角微微上挑,双眸带着揶揄道:莫非修士你只是想寻个借口?理查面色腾的一下变红,连忙道:不敢,不敢。
贞德见他的窘迫模样,又咯咯笑了起来。
次日众人打点行装,卡莱尔弄来一匹战场上走失的马匹,让贞德骑上,他与塞隆在两侧护卫。
理查对卡莱尔与塞隆叮嘱道:此回大营,凶险异常,你们可要看护好贞德将军。
塞隆奇道:这附近英狗已经不多,修士你为何如此担心?理查一阵苦笑,心想我说的凶险又何止是来自英格兰人,可又不便明说。
卡莱尔听出他话中有话,便会意地点头道:你尽管去吧,我们自然会护卫好将军,不教敌人得手。
贞德骑在马上,握紧剑鞘,对理查说道:等你回来,可要带我去游历炼狱与天国。
塞隆与卡莱尔听到她的话,都吓了一跳。
只有理查与她相视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转身离去。
拜别了贞德一行,理查只身一路朝着东方而去。
不一日,他已穿过整个佛兰德地区,来到布鲁日城。
布鲁日乃是佛兰德重镇,一条莱茵河穿城而过,水道网布,商船如织,万商交汇,极为繁华。
理查进了城后,先去圣血教堂拜谒了基督血匣,而后雇了一条小木船,飘飘摇摇到了城内西北一处修道院。
这一处修道院以白石砌成,高墙圆顶,颇有拜占庭古风。
看岩缝斑驳,少说也有数百年历史。
理查走到修道院正门,望见一尊圣母像高高耸立,心想这便是贝居因会的总舵了。
卡莱尔曾说,贝居因会行事低调神秘,但居所却从不避人,其中总舵便设在布鲁日城中。
整个佛兰德乃至西欧全境,常有女子前来这里寻求庇护。
理查走到修道院大门前,伸手拍了拍木门。
半晌方有一位扫地老嬷嬷打开旁边小门,探头出来。
那嬷嬷打量一番理查,开口道:修士若是来礼圣静祈的,请去圣桑大教堂,自有主内的弟兄接引。
这里是女修道院,却不方便。
理查恭恭敬敬道:请问加布里埃拉院长可在?那嬷嬷道:院长正在静养,不见外人的。
理查道:我是来自特鲁瓦城西妥斯会的理查修士,找院长有要事相商,烦请通报一声。
嬷嬷一听,面色陡然一变,慢慢打开门放他进来,转身便走,一言不发。
理查随着她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修道院内的一处接引大厅。
这大厅呈正方形,穹顶高阔,四下各有一扇木门,四周墙壁上有诸多彩绘雕塑,无不阴柔细腻,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引路嬷嬷道:你可等在这里,我去通报。
过不多时,理查忽然听到脚步纷乱,一抬头,却见几十位修女从大厅四个入口鱼贯而入,个个表情肃穆。
为首的一位老嬷嬷指着理查喝道:好个恶贼,敢来闯我贝居因会!理查愕然,连忙分辩道:我来此地是找院长大人有要事相商,没什么歹意。
老嬷嬷一挥手道:事到如今还要狡辩,布阵!她一声令下,那几十位修女身形如飞,很快站成数队,东一簇,西一丛,守在四个出口。
老嬷嬷冷笑道:恶贼,你自投罗网,我看你如今还能跑去哪里。
理查再一看那些修女所站的位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阵法俨然是格里高利唱诗班的格局,心中顿觉不妙。
数百年前梵蒂冈曾有一位教皇格里高利,是一代武学奇才。
他悟到以气驭韵、以音传气的法门,开创了唱诗班圣咏。
唱诗班圣咏讲究的是韵律相辅,层叠响应,即便阵中之人个个内力平常,也可靠着圣咏合唱发挥出数倍威力。
后来到了希尔德嘉德的时代,她精通乐理,曾亲手谱写百十余首圣歌,因此贝居因会的唱诗班圣咏,威力犹在梵蒂冈之上。
理查认出这个阵法,心想自己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贝居因会布出这种阵法来对付自己。
他情知此阵一经布成,万难逃脱,便想只好先下手为强,趁阵势未成去闯上一闯。
他见西门处站着的数名修女年纪尚轻,身形一晃,便挥掌攻去。
修女们一见他开始动手,连忙各自站位,齐声开口咏唱,合声悠扬而起,传来阵阵内力。
这是希尔德嘉德谱写的《愿神的清泉沐浴深在》,寓意精深,旋律巧妙。
理查冲至阵前,施展出路迦福音攻向唱诗班中的一个年轻修女。
掌风当前,那修女岿然不动,只从唇里吐出一阵轻啸,周围同伴随着旋律和声,似是千万只手灌输内力给她。
理查的掌快攻到她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觉得对方内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理查不得已只得双腿一顿,闪身避过,哪知另三位修女低音涌起,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厚厚的无形墙壁;又有两位修女紧承,甩出两段花腔儿,螺旋直上,理查只得后退数步,才稳住阵脚。
理查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唱诗班阵的威力,那四个唱诗班虽然分列四门,实则低音、中音、高音诸声部靠咏唱与彼此配合,娴熟默契。
低音低沉,中音宏厚,高音激越,正似诸般长短兵刃彼此组合,毫无破绽,一浪高过一浪。
渐进高潮之时,四门领唱的四位嬷嬷迈前一步,声音高亢,如四条长剑一般刺向理查:我们在天上的父,他垂怜我们,应许我们的!理查大吃一惊,纵身躲闪,却不防众修女齐声唱答:圣哉圣哉,天上的父。
把他周身团团笼罩。
这由独唱者领唱一节诗篇,然后唱诗班重复该节的前半部分。
两者一问一答,旋律越发花俏,正是格里高利圣咏中最高形式的应答圣咏。
四门共有四位领唱,等若是四位高手分进合击,旁边还有许多中音部与低音部的和声一旁掠阵。
理查在围攻之下无路可走,只能退到大厅中间。
好在贝居因会的武功慈柔,并不进逼,以静制动。
那老嬷嬷见恶贼已经走投无路,大为得意,正要喝令他束手就缚,身旁却忽然多了一位老妪。
这老妪七十多岁,满面核桃般的皱纹,却生得慈眉善目,两道白眉之间一粒红痣,双目清澈如水。
老嬷嬷见了她,连忙躬身道:加布里埃拉院长大人,您怎么来了?被称做院长的老嬷嬷淡淡道:我在礼拜堂内,还奇怪为何今日晨祈之人少了许多,原来都被拉雅嬷嬷您叫来这里了。
拉雅嬷嬷急忙躬身道:院长,前几日那特鲁瓦城的恶贼的同伙今日重来,正要擒他。
然后把理查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加布里埃拉嬷嬷步入大厅,环顾一周,忽然袖手一指,冲理查道:那本书可是弟兄您丢的?理查转头去看,发现卡莱尔那本《维吉尔心法》落在地上,忙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是他指点我到此地来。
加布里埃拉嬷嬷点点头:原来是卡莱尔先生的故人,我好久不见他了。
转头笑道:拉雅嬷嬷您可有些武断了。
既然那恶贼已然逃了,他的同伙又怎会不加掩饰去而复返呢?拉雅嬷嬷道:这人与那恶贼一般装束,又都是特鲁瓦来的,让人不得不防。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人用的是梵蒂冈的福音功夫,若非信仰坚定,心存大善,断不会用得如此流畅。
想来是个义人,不要太过为难。
院长在贝居因会内权威极高,一言九鼎。
拉雅嬷嬷见院长发了话,只得转身高声道:各位姊妹,收阵!那一众修女平素训练严格,一听令下,同时闭嘴宁气,竟是一丝不乱。
理查在大厅中央气喘吁吁,心有余悸。
这阵法密不透风,就是贞德来,恐怕也未必闯得出去。
理查把书捡起来,双手恭恭敬敬捧起来:您一定就是加布里埃拉院长吧?卡莱尔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托我把这本心法还给您。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既然是卡莱尔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本派的客人。
她接过心法放入怀里,又道:刚才一切,纯属误会,希望弟兄你不要介意。
这也不能全怪拉雅嬷嬷。
前几日也有一位修士自称来自特鲁瓦,我们好生接待,他却夜闯贝居因会的秘阁,还欲下毒伤我。
理查一惊,忙道:那人是否叫朗泰罗斯?拉雅嬷嬷抢道:莫非你认识?理查苦笑道:我来此地,倒有一半是因为他。
这人如今下落如何?拉雅嬷嬷道:院长大人何等人物,早早识破了他的奸计。
他事败欲逃,伤了我们数名姊妹,最后还是院长亲自出手,把他打成重伤,他落荒而逃。
理查道:原来如此,这人是博韦大主教皮埃尔·科雄的弟子。
院长目光一凛:科雄?想不到他这么多年,还是贼性不改。
拉雅嬷嬷讶道:院长您认识他?加布里埃拉嬷嬷冷哼一声:岂止认识!那科雄当年用邪法骗奸贝居因会的数名年轻修女,被我会派遣高手一路追杀到了意大利。
最后他在阿尔卑斯山恰好被我撞到。
我要杀他,他却苦苦哀求,又发下毒誓,我才放这狗贼一条生路。
想不到今日又来惹事!理查心想,大概卡莱尔先生就是在这一役得以逃出生天。
加布里埃拉嬷嬷看理查表情,似有无数言语要说,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随自己来。
拉雅嬷嬷有些不放心,但看院长态度坚决,也只得留在厅中。
两人一前一后朝贝居因会后面走去,加布里埃拉嬷嬷面相和蔼,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气度,理查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两人上上下下,来到一处幽静小屋。
小屋内颇为狭窄,只有一张橡木长桌与两把椅子,桌上一座烛台一本圣经,除此以外并无他物。
加布里埃拉嬷嬷请理查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清水,袍袖一挥,屋门咣当就关上了。
这份凭空使力的功夫,让理查咋舌不已。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里是院长专属的静祈室,若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十步。
理查弟兄你可不必顾忌。
理查道:我这一次来,并非为卡莱尔先生还书,却是为了贞德姑娘。
嬷嬷白眉略挑,似早猜中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你莫不是为了追查贞德那孩子的身世而来?理查闻言一惊:院长大人您怎么猜到的?嬷嬷道:她出山已近一年,这孩子心情高傲,不擅掩饰,迟早会有有心人觉察到其中端倪,来我这里求证——不过我却没想到会是西妥斯修会的修士——理查弟兄,你与贞德是如何认识的?理查便把自己与贞德的渊源详细说了一遍。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贞德不顾伤势,返回军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用指甲敲了敲桌面道:这孩子,还是如此倔强。
言罢又眯起眼睛,表情饶有兴趣:听起来理查弟兄您与贞德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共只见过两面。
为何对这个有兴趣?理查道:我为了贞德姑娘幸福,亦为了法兰西国运。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后半句,微露诧异:理查弟兄,你倒好眼力!理查却没有丝毫得色,反而忧心更重:在下只是听得只言片语,略作推断而已。
不过贞德姑娘行事高调,又从无心机,连我这鲁钝之人,都已有所怀疑,遑论别人?那朗泰罗斯,想必也是因为他师父科雄大主教有所觉察,于是指使他来贝居因会探个虚实。
他又追了一句:法兰西宫廷波谲云诡,英格兰又对贞德恨之入骨。
倘若嬷嬷您不能坦诚相告,只怕贞德姑娘会有危险。
加布里埃拉嬷嬷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那么理查弟兄,关于贞德身世,你究竟知道多少?理查道:卡莱尔先生曾告诉我说,贞德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可是真的?加布里埃拉嬷嬷颔首道:确有此事。
理查深吸一口气道:那贞德的生母,便是伊莎贝拉王太后?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一语点破玄机,眼神半是惊异,半是赞许,拍了拍膝盖叹道:修士真是洞若观火,看来本座不必再苦守这秘密了。
理查道:真言不传六耳,嬷嬷您尽管放心就是。
嬷嬷起身为理查续了些清水,冲圣母像祈祷片刻,复坐回去,徐徐道:此事说来话可就长了。
十九年前,法兰西是查理六世在位。
查理六世是个疯子,不堪国事,法兰西举国都靠着伊莎贝拉王妃一力承担。
当时法兰西朝廷有两大门阀,一个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一个是勃艮第公爵约翰,两人都为了伊莎贝拉王妃争风吃醋。
当朝的查理七世,其实就是伊莎贝拉王妃与路易私通之子。
查理七世九岁那年,他的生父身份被勃艮第公爵约翰得知。
约翰勃然大怒,不仅派人暗杀了路易,还率众降了英吉利,以致法兰西四分五裂。
理查点点头,这段史实法兰西人人皆知。
查理七世的身世早有传言,只是不见于官方记录罢了,坊间可是早流传开了,法兰西人无不心知肚明。
加布里埃拉嬷嬷继续道:就在路易遇刺那一年,伊莎贝拉王妃恰好已经有了身孕。
当时政局不稳,王妃殚精竭虑只为维持法兰西不乱,深知倘若自己再诞下路易的遗腹子,国政便不可收拾,只得来向贝居因会求助。
王妃本是我贝居因会的俗家弟子,我一向对她颇为照拂,便亲自去了趟巴黎,偷偷带走婴孩,绕道阿尔卑斯返回布鲁日。
我救下卡莱尔先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只告诉他这是路易之子,却不敢说与王妃有关。
从此贞德便留在布鲁日,被我悉心抚养,教以武功。
自从开派祖师希尔德嘉德以来,她可算是会中最出色的武学奇才。
说到这里,加布里埃拉嬷嬷脸上浮出慈爱神色。
理查道:如此说来,贞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宝石,就是法皇王冠上的那枚法兰西之蓝么?加布里埃拉嬷嬷道:修士目光如炬,真是见一叶而知寒秋,实在佩服。
法兰西之蓝乃是查理曼王冠上的装饰,伊莎贝拉王妃把贞德交与老身之时,把这枚法兰西之蓝塞入襁褓,说日后若是相认,好有个凭证。
理查于法国皇室典故颇为熟稔,当日一看到这枚宝石,便模模糊糊猜出了来历。
那顶法皇王冠本是查理曼大帝的遗物,其上缀有数枚玉石,还有耶稣殉难时流传下来的圣物十字架残片,乃是历代王室正统的关键信物。
查理七世在兰斯登基之时,戴的就是这顶王冠,方才赢得群臣心悦诚服。
嬷嬷又道:我原想让她做个修女,在贝居因会一世安稳度过。
可近年来法兰西国事日蹙,贞德虽然已经绝志事主,可她毕竟有王室血脉。
我便瞒住身世,把嘉德剑授予她。
这把圣女剑是嘉儿女德祖师传下的至宝,凡是持剑者,必须要秉承圣女之名,匡济世事。
贞德得了这把剑,十分欣喜,还立下圣女誓言,把法兰西复国视同己任。
我这才放心让她带着法兰西之蓝下山,去助自己母亲与哥哥一臂之力。
理查皱眉道:这事可大大不妙。
贞德姑娘的出身如此敏感,查理七世又怎会容忍她呢?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查理七世并不知道真相。
我让贞德把法兰西之蓝只拿给伊莎贝拉看,伊莎贝拉看到,自然就明白了。
你看贞德一到希农,立刻就手掌兵权,这都是王太后暗中助力的缘故。
理查冷笑道:权势面前无亲情,伊莎贝拉太后爱护儿子,只怕如今查理七世已尽知内情了。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就是他知道了也不打紧,贞德只要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边,查理七世便不敢有什么举动。
理查听到这里,霍然起身,面色霎时苍白一片:这可糟了!贞德姑娘在巴黎附近疗养之时,并没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上。
她说早已被太后借走,用去给王太子登基加冕。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这里,原本沉稳的表情大为震动,目光一凛:可伊莎贝拉为何要这么做?理查急道:这岂不是很明显么?她爱惜自己儿子,便把那宝石骗到手,嵌在查理曼的王冠之上,顺利遂了儿子登基之愿。
从此查理七世对贞德姑娘便再无半点顾忌。
加布里埃拉嬷嬷疑道:若非贞德力挽狂澜,法国皇室早已被连根拔起。
查理七世怎会做自断臂膀的蠢事?理查一时冲动,也顾不得礼貌,张嘴大声道:嬷嬷您在修道院时间太久,对世情看得忒单纯了!查理七世刻薄寡恩,猜忌成性,怎会容得了贞德姑娘?自从他在兰斯加冕之后,对贞德便处处掣肘,先是削减贞德兵权,她战力不敷,不得不在全法兰西大撒英雄帖;后来又在巴黎突然下令撤兵,使贞德的苦心筹划功亏一篑,就是明证!加布里埃拉嬷嬷听了理查的一番话,也不为忤,只是手捻着念珠,沉吟不语。
她在欧洲武林德高年劭,是公认的顶尖高手,可长年隐居在贝居因会的修道院,不与外界交通,于这宫廷内斗反不及理查看得透彻。
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贞德,自然更无心机。
过了半晌,老嬷嬷方迟疑道:如此说来,我派她下山,竟是害了她?理查正色道:也不尽然。
贞德姑娘力挽狂澜,使法国免遭灭国之灾,这是上帝也要称赞的义举,配得上她手中圣女剑的昭昭用意。
只是如今局势已经大变,法国王军占据主动,又有大批贵族依附,就连勃艮第也摇摆不定。
反观英人,国王尚幼,又是权臣贝福德公爵辅政,弱主强臣,早晚生变。
就算没有贞德,法军亦有足够机会击败英格兰人。
说到这里,理查站起身来,冲加布里埃拉嬷嬷深深一拜道:这次我来,就是想恳请院长亲自出山,劝说贞德放下圣女剑与圣女职责。
她年纪尚轻,法兰西国运由她一肩承担,委实太重了。
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他忽然这么一说,不禁一怔,旋即道:修士何以对贞德关心到了这种程度,莫非……理查知道嬷嬷心中疑虑,坦然道:我自幼宣誓守西妥斯会的戒律,一心侍奉天主,俗世种种,于我乃如过眼云烟。
贞德姑娘上应天主,下应人道,又有玲珑剔透的天然之心,我只是不愿让这样的姊妹被浊流污染罢了。
嬷嬷却笑道:你果然这么想么?理查迟疑片刻,方道:在下对贞德姑娘,正如但丁之于贝德丽采。
加布里埃拉嬷嬷显然看过《神曲》,眼神非喜非怒,理查有些窘迫,又不敢回避视线,只得暗暗运起内功,压住自己心头涌出的异样情绪。
嬷嬷也不继续逼问,起身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慢慢道:贝居因会的这一把圣女剑,承载着神圣职责。
自嘉德祖师以降,历代拿起这把剑的人,无不尽心竭力应誓履职,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心血耗费过巨,以致年华不永。
想不到这圣女剑的宿命,到这一代还是逃不脱……我当初授剑给她,只是希望她无须知道自己身世,也能靠着圣女剑的誓约全力协助法兰西复国,早知如此……也罢,老身便破例出一次山,把贞德带回贝居因会,这圣女剑,不拿起来也罢。
她语气忽而放缓,似是提醒理查一样:可理查弟兄,你该知道。
倘若贞德放下圣女剑,等若是卸下圣女之责,便要做回普通修女,立下守贞誓言,一世隐在贝居因会不问世事。
你可愿意?这你可愿意四字,说得大有深意,理查也划了一个十字道:有贞德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物虔诚信神,实在是我教之幸。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没来由地钻出几缕遗憾,虽轻描淡写,却如同附骨之疽,无论如何运功都无法平抑。
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答得言不由衷,默默摇头,也不说破,摇动铃铛唤了两名修女,转头对理查道:贝居因会不便留男客,今晚权且委屈修士你寄居附近的教堂,明日等我交代好事情,咱们就出发。
理查连忙称谢,既觉欣慰,又感别有一番滋味。
一夜无话。
次日加布里埃拉嬷嬷安排了贝居住因会的诸项事宜,又安排了一辆马车一匹骏马,与理查两人一乘一骑,朝着法兰西赶去。
一连数日赶路,理查在路上陆续听说了最新的战况:贞德挥师北上,绕过巴黎,正在贡比涅地区与英格兰、勃艮第人对峙,看来查理七世忌惮贞德在军中的威望,还不敢掣肘得太过明显。
理查听到这消息,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要贞德待在军中,就可安然无恙。
这一日他们两人不觉已经进入贡比涅地区。
理查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急响,手搭凉棚望去,看到塞隆正骑在马上在狂奔。
塞隆是贞德的贴身护卫,为何只身在这里出现?理查颇为惊奇,勒着缰绳大声呼唤。
塞隆听到声音,急忙纵马过来,快到马车身前时,整个人竟一下收束不住,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显然是疲惫至极。
理查心中悚然一惊,赶紧扶他起来,连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就连加布里埃拉嬷嬷都掀起了车帘,投来疑虑一瞥。
塞隆一看到理查面容,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涕泪交加。
理查连问了数声,塞隆才哽咽道:修士……贞德将军她,她……被英格兰人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