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孤城白首

2025-04-03 16:03:44

(第二章晚上12点左右。

这次中暑顺势好好休息了一下。

最近几天新状元冒出好多,接下来到月底争取一一感谢。

ps:书评区和贴吧希望多一些建议贴和批评贴,我都会看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ps2:感觉一眨眼功夫,第二卷就快要一百章了啊!)有那些几十号草莽龙蛇倒戈一击,战局就毫无悬念,而在红薯授意下依着兵书上围城的封三开一,故意露出一条生路,陶勇明摆着舍得丢下敦煌城根基,率先丢弃失去主心骨和茅家,带着亲信嫡系逃出去,锦西州旧将鲁武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挂在城内,悍勇战死前高声请求红薯不要斩草除根,给他鲁家留下一支香火,红薯没有理睬,鲁武死不瞑目,茅家扈从悉数战死,足见茅锐茅锐父女不说品性操守,在养士这一点上,确实有独到的能耐,徐璞将宫外逆贼金吾卫的厚实阵型杀了一个通透,剩余苟活的骑兵都被杀破了胆,丢了兵器,伏地不起。

徐璞随手拎了一根铁枪,潇洒返身后见到红薯,以及一屁股坐在书箱上调息休养的徐凤年,红薯欲言又止,徐凤年笑道:敦煌城是你的,其中利害得失你最清楚,别管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位徐叔叔,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信得过。

见过大都督。

红薯敛衽轻轻施了个万福,先私后公,正色道:劳烦徐叔叔带五十骑兵,追剿陶勇,只留他一人返回橘子州,也算敦煌城给了慕容宝鼎一个面子。

徐叔叔然后领兵去补阙台外边,什么都不要做就可以。

徐璞领命而去,几名侥幸活下来老宦官和紫金宫女官也都跟在这名陌生中年男子身后,徐璞三言两语便拉拢起五六十名想要将功赎罪的金吾骑兵,杀奔向一直不知是摇摆不定还是按兵不动的补阙台。

徐凤年一直坐在书箱上吐纳疗伤,看似满身血污,其实一身轻伤,外伤并不严重,不过经脉折损严重,一人力敌五百骑,没有半点水分,虽然茅家铁骑欠缺高手坐镇,但五百骑五百坐骑,被徐凤年斩杀两百四十几匹,又有撞向徐凤年而亡四十几匹,足见那场战事的紧凑凶险,茅柔显然深谙高手换气之重要,靠着铁腕治军和许诺重赏,躲在骑军阵型最厚重处,让骑兵展开绵绵不断的攻势,丢掷枪矛,弓弩劲射,到后来连同时几十骑一同人马撞击而来的手段都用出来,这其中武力稍高的一些骑尉,在她安排下见缝插针,伺机偷袭徐凤年,可以说,若只是双方在棋盘山对弈下棋,只计棋子生死,不论人心,哪怕徐凤年再拼死杀掉一百骑,也要注定命丧城门外,只不过当春秋以剑气滚壁和一袖青龙开道,再以春雷刀捅死茅柔,好似在大军中斩去上将首级,铁骑士气也就降入谷底,再凝聚不起气势,兵败如山倒就在情理之中,徐凤年即便有五六分臻于圆满的大黄庭和金刚初境傍身,也要修养两旬才能复原,这一场血战的惊险,丝毫不下于草原上和拓跋春隼三名高手的死战。

放在市井中,就像一个青壮跟三名同龄男子厮杀,旁观者看来就是心计迭出,十分精彩,后者就是跟几百个稚童玩命,被纠缠不休,咬上几口几十口,甚至几百口,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徐凤年安静看着那些尘埃落定后有些神情忐忑的江湖人士,然后看着那个扑地身亡的壮硕老人,这位敦煌城鲁氏家主原本应该想要摆出些虎死不倒架的势头,死前将铁枪挤裂地面,双手握枪而死,但很快被一些人乱刀劈倒,践踏而过,一些个精明的江湖人边打边走,靠近了尸体,作势打滚,凑近了老者尸体,手一摸,就将腰间玉佩给顺手牵羊,几个下手迟缓的,腹诽着有样学样,在鲁武尸体上滚来滚去,一来二去,连那根镶玉的扣带都都没放过,给抽了去,脚上牛皮靴也只剩下一只,都说死者为大,真到了江湖上,大个屁。

此时的茅家,除了马车上两名蜷缩在角落的香侍女,都已经死绝,一个眼尖的武林汉子想要去马车上痛快痛快,就算不脱裤子不干活,过过手瘾也好,结果被恰巧当头一骑而过的徐璞一枪捅在后心,枪头一扭,身躯就给撕成两半,就再没有谁敢在乱局里胡来,个个噤若寒蝉。

徐凤年已经将春雷刀放回书箱,一柄染血后通体猩红的春秋剑横在膝上,对站在身侧的红薯说道:接下来如何安抚众多投诚的势力?红薯想了想,说道:这些善后事情应该交由大都督徐璞,奴婢本该死在宫门外,不好画蛇添足。

她笑了笑,既然公子在了,当然由你来决断。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我只看,不说不做。

不过先得给我安排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对了,连你都认识徐璞,会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北凉军的前任轻骑十二营大都督?红薯摇头道:不会,奴婢之所以认得徐璞,是国师李义山当初在听潮阁传授锦囊时,专门提及过大都督。

再者,凉莽之间消息传递,过于一字千金,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密探谍子必须有所筛选,既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有本事查探到一个二十年不曾露面的北凉旧将。

咱们北凉可以说是两朝中最为重视渗透和反渗透的地方,就奴婢所知,北凉有秘密机构,除了分别针对太安城和几大藩王,对于北莽皇帐和南朝京府,更是不遗余力。

这些,都是公子师父一手操办,滴水不漏。

徐凤年自嘲道:仁不投军,慈不掌兵。

我想徐璞对我印象虽然有所改观,不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薯黯然道:都是奴婢的错。

徐凤年笑道:你这次是真错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执意要逞英雄,返身入城,徐璞兴许这辈子都不会下跪喊一声世子殿下,顶多叔侄相称,你是不知道,这些军旅出身的春秋名将,骨子里个个桀骜不驯,看重军功远远重于人情,徐璞已经算是难得的异类了。

像那个和我师父一起称作左膀右臂的谋士赵长陵,都说三岁看老,可我未出生时,徐骁还没有世子,他就料定将来北凉军要交到陈芝豹手上才算安稳,死在西蜀皇城外二十里,躺在病榻上,不是去说如何给他家族报仇,而是拉着徐骁的手说,一定要把陈芝豹的义子身份,去掉一个义字,他才能安心去死。

红薯没敢询问下文。

徐凤年站起身,春秋归鞘背在身后,吐出一口猩红中透着金黄的浊气,笑道:因祸得福,在城外吸纳了两禅金丹,又开了一窍,还有你可知道这柄才铸造出炉的名剑,若是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红薯眨了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个七八百人?徐凤年伸手弹指在她额头,气笑道:你当这把有望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剑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养剑一事,马虎不得,也走不了捷径。

徐凤年望向宫外的血流成河,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矫情,得了便宜卖乖。

提着书箱起身往宫内走去,红薯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她望着这个背影,记起那一日在殿内,她穿龙袍坐龙椅,一刻欢愉抵一生。

此时才知道,跟姑姑这样,在选择一座孤城终老,为一个男人变作白首,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徐凤年突然转身,展颜一笑。

红薯刹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终到底会爱上哪一名幸运的女子,姜泥?红薯打心眼不喜好这个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的亡国公主,她觉得要更大气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爱。

当然,这仅是红薯心中所想,至于公子如何抉择,她都支持。

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世子殿下,在庆旒斋独自沐浴更衣,换过了一身洁净衣衫,神清气爽。

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宫殿的宫女宦官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宫外那些风起云涌,对她们而言,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大人物们的荣辱起伏,他们的官帽子变得大一些或者被连脑袋一起摘掉而已,惊扰不到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生活,不过说心里话,他们还是十分喜欢现任宫主做敦煌城的主人,虽然赏罚分明,但比起上任几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了些人情味,徐凤年坐在繁花似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摆有春秋和春雷,光听名字,挺像是一对姐弟,徐凤年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红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的独身造访。

徐璞也没有用下跪挑明立场,见到徐凤年摆手示意,也就平静坐下,说道:按照李义山的布置,造访势力,分别对待,城内根深蒂固的本土党派,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近十年由城外渗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锦西州两位持节令的心腹,旧有势力被掏空铲平以后,会继续交给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会主动示好,不光给台阶下,还搭梯子上,放手让他们吞并一些茅家和鲁家的地盘,如此一来,有了肥大鱼饵去慢慢蚕食,可保五年时间内相安无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庙堂平衡术。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奇道:补阙台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不杀人时分外文雅如落魄书生的徐璞轻声笑道:不表态便是最好的态度,新敦煌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徐凤年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北凉的暗棋?徐璞毫不犹豫说道:宇文端木两家都是李义山一手扶植而起,不过恐怕就算是这两族之内,也不过四五人知道真相。

其余势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动,不值一提。

徐凤年苦笑道:我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师父横生枝节?徐璞由衷笑道:李义山自己常说人心所向,方才使得棋在棋盘外,可见国手真正棋力,世子殿下不要担心,末将相信李义山肯定乐见其成,能让一局棋额外生气眼,可见殿下已经真正入局发力,是好事。

徐凤年感兴趣道:徐叔叔也精于弈棋?徐璞赶紧摆手道:跟李义山相处久了,只会说些大道理,真要对局,就是俗不可耐的臭棋篓子,万万下不过殿下的,殿下不要强人所难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想总比徐骁来得强上一些。

一个恭恭敬敬称呼世子殿下,一个热热络络喊徐叔叔。

是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场暮春苦雨骤然泼下。

徐凤年和徐璞一起走入斋子,徐凤年说道:魔头洛阳何时入城,才是当下敦煌城的真正劫数。

徐璞点了点头,饶是这位轻骑大都督,也有些忧心忡忡。

徐凤年自嘲道:可别乌鸦嘴了。

城内城外瓢泼大雨。

一袭白衣去过了采矶佛窟,缓缓走向敦煌城。

白日大雨如黑幕,男子白衣格外显眼,雨滴在他头顶身遭一丈外便蒸发殆尽。

一些逃散溃败的茅家金吾卫骑兵,路上见着了这名菩萨女相的俊美男子,心生歹意,只是还来不及出声,就在大雨中连人带马给大卸八块。

------------第一百章 魔头洛阳院中植有几株肥美芭蕉,雨点砸在蕉叶上,声响清脆。

异乡相逢的徐凤年和徐璞端了两条凳子就坐在门口,徐凤年突然笑了笑,看到徐璞投来疑惑视线,汗颜道:徐叔叔应该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钱买诗词的无良行径,记得有一次花了大概两三百两银子买了首七言绝句,里头有一句雨敲芭蕉声声苦,当时我觉得挺有感觉的,就拿去二姐那边献宝,不曾想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这是无病呻吟之语,我临时起意,就说修改成雨打薄衫声声重如何,二姐还是不满意,我一恼,就破罐子破摔,说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内院外啪啪啪,问她这句诗咋样,哈哈,没想到二姐揍了我一顿后,金口一开,有些吝啬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徐璞起先没领悟啪啪啪三叠字的精髓,有些纳闷,后知后觉才会心一笑,眯眼望着灰蒙蒙阴沉沉的雨幕,轻声道:是不错。

徐凤年正想说话,红薯撑了一柄缎面绣伞走入庆旒斋院落,收伞后倒立在门口,徐凤年记起小时候娘亲的教诲,雨伞不可倒置,去把小伞颠倒过来,红薯莞尔一笑,言语谐趣,柔声道: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皆大欢喜,不过大方向谈妥了,细枝末节就交给他们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几块肉,割来割去,也就是落在谁家碗里的事情。

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家族内适龄女子去联姻,大伙儿结成亲家才宽心,这两天几家白事几家红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问道:要不出去走走?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了,可以到末将那里歇脚,还有几壶舍不得喝的绿蚁酒,温热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驱寒。

红薯面有忧色,徐凤年无奈笑道:真当我是泥糊菩萨纸糊老虎,娇气得见不得雨水?听到这话,红薯便不再坚持己见,三人两伞,一起走出芭蕉飘摇的庆旒斋,走出复归安详宁静的巨仙宫。

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笔直走去即可,大雨冲刷,鲜血和阴谋也就一并落入水槽。

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已经有好几起谋逆余孽在家将忠仆护送下,乔装打扮试图逃出城外,给临时补充到三座城门的金吾卫骑和江湖人士识破身份,当场截杀,至于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网之鱼,天晓得,恐怕只有从若干年卧薪尝胆后的复仇才能知道,这就又是另外一出类似赵老夫子和西蜀遗孤太子的悲欢离合了。

而且这笔浓稠血账,将来多半要强加到徐凤年头上,此时三人走在人迹寥寥的昏暗街道上,徐凤年绕进一条宽敞巷弄,总算有了些人声生气,徐凤年站在一座撑起大油伞的葱饼摊子前,老字号摊子在敦煌城卖了好几十年的葱饼,不怕巷子深,口碑相传,便是这等时光,也有嘴馋的食客前来买饼狼吞虎咽,或是捎给家人,徐凤年一行三人排队站在末尾,期间又有一些百姓前来,有几个认识卖酒有些岁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经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妇,然后跑了跟端木家的长公子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都带着笑意悄悄对这名中年男子指指点点,其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富态商贾,跟写得一手极好毛笔字的徐璞讨要过春联,念旧情,当下有些不满,阻止了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队来到徐璞身后招呼了一声,徐璞转身笑道:乔老板,又给你家宝贝闺女买葱饼了?小心长太胖,以后嫁不出去。

肥胖商贾哈哈笑道:我那闺女可不是吃胖的,长得随我,嫁不出去没啥关系,入赘个就成,老乔我起早摸黑的挣钱,图啥?还不是想着自家子女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对了,徐老弟,我在城东那边购置了一栋新宅子,回头还得跟你要几幅联子,能不能帮忙写得气魄一些?徐璞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记得常来喝酒,没你乔大老板撑场子,酒肆就办不下去了。

乔姓拍了拍徐璞肩头,豪爽道:这个没问题,这不凑巧赶上乔迁之喜,本来想去你那边商量一声,酒水都从你铺子里买,中不?不过说好了,可得给老乔我一个实惠价格啊。

徐璞点头笑道:乔老板是行家,我要敢卖贵了,以后就没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了。

红薯撑伞而立,转头望着这一对中年老男人唠叨客套,有些兴趣玩味。

徐凤年转过身,见商人兴许是瞧见自己衣着鲜亮,还带了个倾城的绝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态,主动笑道:这位就是乔老板?我是徐叔叔的远房侄子,才来敦煌城做些瓷器买卖,徐叔叔常说这些年亏得乔老板照应铺子,回头乔迁之喜,别的不说,我手边赶巧儿有些瓷碗瓷碟,还算上得了台面,登门时候给乔老板送十几套去。

乔老板一脸惊喜道:当真?徐凤年温颜笑道:要是糊弄乔老板,小侄还不得被徐叔叔骂死,当真当真。

乔老板家境殷实,倒不是说真稀罕那十几套瓷器碗碟,只不过眼见着这对主仆男女气态惊人,做生意想要滚雪球钱生钱,一靠本钱,再靠人脉,尤其是后者,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时候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庙里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萨,要是觉得你身份低贱,耻与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白银也白搭,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

碰上个好说话的权贵人物,真是比逛窑子遇上是雏的花魁还破天荒了。

乔老板之所以跟徐扑这种落魄士子接近,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噼里啪啦的小算盘,他是商人出身,对于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落魄寒酸的,总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搂抖搂自家的富贵气派,邀请徐扑写春联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着叫徐扑见着府邸后生出自惭形秽的那点小心思?锦衣红薯买过了三只裹在油纸里的葱饼,徐凤年和徐璞就跟乔老板告别离去。

胖子当时不敢正视红薯,这会儿得空就使劲瞧着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徐扑怎的就有这种阔绰亲戚了?走在巷弄春雨汹涌的青石板上,红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家就要悔青肠子了。

徐璞略带涩意,笑着摇了摇头。

徐凤年问道:怎么一回事?红薯瞥了瞥徐璞,后者笑道:但说无妨。

红薯这才缓缓说道:曾经有个独具慧眼的宇文家女子相中了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家族决裂,嫁给了大都督,做了贩酒的老板娘,后来不知为何,回到了家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给了端木家的长公子,不怪她,有几个女子乐意跟一个不上进的男子白头偕老,说实话,她当年愿意陪我这么个穷书生柴米油酱醋茶,就已经让我刮目相看,这些年也一直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了她太多。

有几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男女,真正能够白首以对的。

就算有,也多半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段子,再者,书中男子还得是高中状元才行,那才扬眉吐气。

如徐璞这般的,能把百两黄金的嫁妆挥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书中的男子。

徐凤年轻轻笑道: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实说到底还是既看错了男子也误认了自己,富贵悠游时,不谙世事,一方面家境优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鲜衣怒马胭脂檀榻,真跟了男子吃苦,才逐渐知道黄白俗物的厉害之处,不说别的,与闺房密友闲聊,次次听她们说起山珍海味,说起最新衣裳又不够穿了,珠玉金钗又样式老旧了,跌落枝头变麻雀的女子兴许不是真的图这种享受,却总也心里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再去看身边那个没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诗书才气没办法变作妻凭夫贵,甚至还要连累自己子女以后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变了,当初那些转首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悄悄成了两看相厌。

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起先她去见昔日好友,都会与你说起,还会说笑几句?过了几年,接下来就愈发沉默,然后会与你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到最后,干脆都不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徐璞愕然。

显然被这个年轻人一语中的了。

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无人敢说你的不是,不过若是太过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气了。

退一万步说,那名女子嫁了个好人家,这比什么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忆,都要圆满许多。

真要怪,就怪我师父去,他若给你一个敦煌城将军的身份,哪来这么多糟心事。

徐璞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红薯小声叹息道:那女子若是听到公子这一席话,可就要无地自容了。

徐凤年自嘲笑道:我本来就是这种煞风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计都不乐意污了她耳朵,不会听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装扮的春秋名将喟叹道:殿下这些看似薄情的言语,让徐璞心结解开太多。

徐璞随即笑道:等下喝那几坛子绿蚁酒,好好骂上一顿李义山。

三人前往城门口上的小酒肆。

此时,白衣入城。

城门处几十人无一全尸。

狭路相逢。

徐璞远远望着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魔头洛阳!------------第一百零一章 雨中第四魔头来,雨停第三剑仙在(九千字章节。

//.//)宫变那一天,敦煌城内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茅鲁两族顷刻间就灰飞烟灭,城东北这一块,权贵扎堆,许多一跺脚能让满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邻里,兴许隔着一堵墙,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场景。

茅家府邸夹在宇文和端木两家之间,后两者的年轻后生瞅着热闹,都在各自高楼顶层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只依稀见到磅礴大雨中,几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吾卫甲士冲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论反抗受降,皆是乱刀砍死,一些身负武艺把式的汉子,想要越墙逃窜,早被墙根蹲点的武林草莽给轻松截杀,偶然有几人仗着皮糙肉厚武艺高强,翻过了高墙,才落地,就给守株待兔的两族精锐扈从拿枪矛捅中,钉死在地上或是墙壁上,要么被成排弓弩射成刺猬,几名被两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茅家俊彦也颇为硬气,带着死士家丁誓死抗争,甚至一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来,不过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势,都给尽数绞杀当场,握有五百铁骑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数一数二,连杂役奴仆走路都不看地面的,个个眼高于顶,此时大多死相凄惨,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两族男子觉得解气。

一些个只敢偷偷觊觎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儿媳的汉子,酣畅之余倒是有些惋惜,这些平日里装清高摆架子的尤物若是发配军妓,该是多美妙的事情,他们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几十上百两银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响熏染,多设有私学书楼,宇文家族可能是带了个文字,尤为注重家族私塾,老学究老夫子们都是橘子锦西两州境内小有名气的文人,在北莽,挑会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烂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挑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可就是去找三条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这一项开支上远超同辈家族,这归功于宇文家主本身就是一名饱读经书的读书人,私学书楼文惠楼,藏书八万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后乘火打劫而来,宇文亮对此一贯沾沾自喜,专门找制印大家雕刻田黄石一方,自号八万老叟。

今日宇文亮亲自带着近百家兵家将赶赴巨仙宫外亲君侧,回来一边按功论赏,一边让管事带一队心腹死士走了一条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让她们被殃及池鱼,再去封死毁掉密道,之所以在乱局中救下她们,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肠,而是以后想要接手茅家众多财产,得靠这些对茅家熟门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实当初联姻,本就没安好心,当然茅家那几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大的悍妇儿媳甚至孙媳都以礼相待,经常当着她们的面厉声训斥那些自家子孙,不过今天一过,看她们还敢不敢对夫君颐指气使,还敢不敢不许他们纳妾收偏房!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跪在地上抽泣讨饶了。

宇文亮坐在文慧楼顶层阁楼临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极佳,他与茅柔这个香癖不同,嗜好饮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几,摆有茶炉茶碾茶磨汤瓶在内的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宇文亮饮茶,从不要丫鬟侍女动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至多一人相伴,少有两人以上同品,用这位八万老叟的话说就是茶如女子,独乐乐才尽兴,众乐乐成何体统,今天显然兴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两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庆生,年轻一些的是是宇文亮嫡长子宇文椴,器宇轩昂,顾盼生辉,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风流人物,敲门声响起,一名与端木庆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这间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随手挂在屏风角上,外边暴雨大如黄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见以后眯了眯眼睛,但随即扬起一张让人好感倍生的温煦笑脸,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声重阳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边上,拿过一块茶巾擦拭脸颊,宇文亮笑声舒朗,说道:端木重阳你这个泼皮货,一屋子雅气都给你的俗气冲散了,晦气晦气!宇文伯伯,你再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祸害你孙女去,她长得可灵俏,合我口味。

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饮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这个叫端木重阳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与宇文椴相当,不过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至今还没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他父亲端木庆生愁出不少白头发来,端木重阳是两州边境上久负盛名的刀客,经常跑去杀马贼玩,杀着杀着竟然还跟一股大马贼的头目成了结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拦,他差点把自己妹妹拐骗出去给马贼当压寨夫人。

端木重阳也是唯一一个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茅氏子弟的爷们,三家互成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加上姻亲,表面上还算融洽,端木重阳宇文椴和茅冲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这两位敦煌城内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欢跟在茅冲屁股后头当喽啰,可惜茅冲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于非命,暴毙于采矶佛窟那边,至今没查出到底是仇杀还是情杀。

端木庆生隐忍许久,见这个长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终于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冲那寡妇把你魂儿都勾去了?一只破鞋,你丢人不丢人?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宇文椴又眯起眼,低着头品茶。

宇文亮始终微笑不语,端木重阳挑了挑眉头,跟自家老子争锋相对说道:大事啥,咱们两家背着主子躲起来算计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说来,这次瓜分茅鲁两家和陶勇的地盘,咱们就不该仗着护驾有功咄咄逼人,真以为是咱们护的驾?还不是主子早就设好的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主动跳入火坑,再说了,真计较起来,也是一人一剑挡在城门口的年轻人功劳最大,我也没听见他怎么叫嚷着要报酬啊,总不可能跟燕脂关上门那个啥一番就行了吧,怎么不见他捞个金吾卫统领当当?嘿,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瞧的唱双簧,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闹腾几下,故意留给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题大做,我倒要看你叼进嘴里的肉会不会吃坏肚子。

端木庆生作势要拿起类玉似冰的东越青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儿子,宇文亮赶紧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打趣道:别扔别扔,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庆生气呼呼道:宇文兄,你听听这兔崽子的话,什么叫叼,当老子是狗吗?宇文椴拎着一柄精美茶帚,弯腰低首,嘴角微微翘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庆生气顺了,宇文亮自顾自望着越瓷青而茶色绿的景象,抚须淡然笑道:其实重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啊,吃相是不太好,难免惹人嫌。

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北凉棋子,祸福相依,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亏待了咱们,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里多拿一些也无妨,如此一来,方便巨仙宫安抚人心,说句不好听的,别嫌狗这个字眼难听,咱们两家啊,就是人家养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夹-紧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卯足了劲,好不容易该吃食了,吃多吃少,还得看主子的脸色和心情。

端木庆生满脸怒容,他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谈吐文绉绉不来,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言辞,只得生闷气,倒是端木重阳哈哈大笑,伯伯这番话实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这样定下调子,少吃多餐,慢慢来?亲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几块肉?端木庆生犹豫了一下,转头瞥见那个满城笑话的兔崽子顺手摸进一只茶盏入袖,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好道破,只得瓮声瓮气点头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

.心不在焉喝过了茶,端木庆生几乎是拎拽着儿子离开茶室书楼,宇文椴正要开口说话,没个正行的端木重阳小跑进来,笑着拿走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脚步声远去,才看了眼茶几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残缺茶具,这一整套就报废了,轻轻叹息一声。

宇文亮再无饮茶的兴致,只觉得厌烦,望向窗外雨幕,问道:你可知道那个叫徐扑的废物,是以后敦煌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经知道了。

宇文亮问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处?宇文椴脸色阴沉道:大不了将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来就是个只会读死书摆弄文采的废物,一对狗男女,看着就恼火,拆散了万事大吉,听说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个妓女,想要纳妾,就让贱货假装打翻醋坛子,正好按上一个妒妇名头,休妻出户,名正言顺,反正徐扑那个窝囊废不介意这种事情。

宇文亮怒极,拿起茶杯就狠狠砸过去,额头出血的宇文椴一脸愕然,宇文亮骂道:蠢货,你真当徐扑只是一介莽夫?北凉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凉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可那实力骇人的徐扑瘟神,也是我们宇文家招惹得起?宇文椴抚着额头,鲜血从指间渗出,嘴硬说道:我给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坏事了?宇文亮怒气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过去,不过见着嫡长子的坚毅眼神,颓然叹气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肠子,女子心思自古难料,你那个妹妹向来性子刚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愿被迫改嫁,你真当她一怒之下,不会失心疯了去徐扑那边告状?自古重臣名将,没死在沙场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头上的阵阵阴风?此事休要再提!宇文椴习惯性眯眼,松开手后,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计,可以祸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将信将疑道:哦?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只圆润茶瓶,笑道:我有心腹亲近端木中秋,可以怂恿他纳妾,端木中秋是伪君子,性子怯弱多变,耳根子极软并且最好面子,这名心腹正好欺负他不懂经营,手上压了一笔死账,有六七百两银子,本就该是端木中秋的银钱,这时候还给他,手头也就宽裕了,一个男人突然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没有歪念头也都要生出歪念头,我再让心腹双管齐下,一面去青楼旁敲侧击,如今端木家与我们一起压下茅氏,想必青楼那边也知晓其中利害,一个花魁原本得有**百两的赎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来。

一面去给端木中秋灌**汤,说是徐扑记仇,要是敢霸占着那个贱货,就要拿整个端木家族开刀,茅家就是前车之鉴,爹,你说这个废物会不会双手奉送一封休书?到时候我们宇文家好生安慰那个没有廉耻心的贱货,她却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脸皮,此消彼长,谁会是敦煌城未来的第一大势力?宇文亮细细咀嚼,小心翼翼权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走向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蹄声没能响过雨声。

收起羊皮伞,端木庆生闭目养神,并未脱去蓑衣的端木重阳也绝无半点吊儿郎当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阳掀起窗帘看了眼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装腔作势的阴柔父子开始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可比他们翻书快多了。

宇文椴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坏水,自恃清高,偏偏还自以为谁都看不穿,实在是好笑。

端木庆生低声说道:重阳,你觉得他们如何算计?端木重阳冷笑道:设身处地,肯定是从大哥大嫂那边下手,立竿见影,宇文家也就这点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庆生睁开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轻淡笑了笑:你大哥胆小怕事,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位置都没胆量,我对他已经死心,倒是你,当年单枪匹马就敢一举袭杀茅冲,手脚也干净,让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

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着,别闹出大事就行了,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破我们的藏拙,反而不美。

咱们父子是大老爷们,别跟那两个娘们锱铢必较。

端木家从来就不把敦煌城当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阳爽朗大笑,讥讽道:这喝茶,不过是喝一个和和气气的‘和’字,回头来看宇文亮这些年的阴险手段,真是白喝了几百斤的茶水。

端木庆生没有附和这个话题,而是加重语气说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义味道都有了,很好。

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一直是做样子给北凉主子看的,现在是时候摘熟果子了,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会让你去当那个金吾卫大都尉,你和徐扑,还有那个年轻人多接触,喝喝花酒之类的,千万不急,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凉建功立业的机会。

敦煌城这座庙还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脚,投了北凉军,争取成为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亲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投陈芝豹,一样不差。

不过记得弄出一出苦肉计,否则被当成反骨之臣,在北凉会没有出头之日。

端木重阳靠着车壁,啧啧道:白衣战仙陈芝豹,宰了枪仙王绣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庆生摇头道:北凉世子和陈芝豹的军权之争,不像外界设想的那样一边倒,我觉得徐骁一天不死,陈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陈芝豹一天不反,这样拖着耗着,可供世子辗转腾挪的余地就会越来越大。

端木重阳疑惑道:徐骁一刀杀了陈芝豹,不是什么都轻松?虽说如此一来,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军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

端木庆生脸色凝重,摇头道:这就是北凉王御人术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杀不得,知道如何养虎为患。

在我看来,陈芝豹之于雄甲天下的北凉军,是世子杀得,徐骁偏偏杀不得,兴许这位异姓藩王也舍不得杀。

端木重阳极为珍惜和这个老爹独处的时光,更珍惜他吐露经验的机会,追问道:那爹你觉得陈芝豹是真反了?端木庆生笑了笑,道:就算一开始给做样子给赵家天子看,让太安城的放宽心,长久以往,陈芝豹就跟当初他义父在西垒壁一战后,差不多的处境了,不得不反,只不过当时徐骁有那个定力,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当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时间和赵家隔江而治的短暂风光,到头来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撑,只能是画地为牢,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是徐骁这个武夫的大智慧啊。

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为难得。

而陈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离阳王朝乐见其成,北莽一样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凉内部,恐怕也是赞成多过反弹。

端木重阳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骁老死。

端木庆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所以其实徐骁和陈芝豹都在等。

等到时候一旦轮到北凉世子披上凉王蟒袍,亲自去跟陈芝豹对弈,就是真正毫无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了。

那之前,也是你待价而沽的大好时机。

端木重阳神采奕奕,跃跃欲试。

端木重阳出身一般,且不说北凉棋子的尴尬身份,对比那些庞然大物,只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节令把持军政,无亲无故,若无巨大战事,攀爬速度注定一般,去士子的北莽南朝,就更是个笑话,徒增白眼而已。

北凉军才是毫无疑问的首选,若是将对峙的离阳和北莽说成是玉璧对半,那么为何不趁这机会去夹缝中的北凉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半壁五十州!端木重阳突然皱眉说道:如果有朝一日魔头洛阳来到敦煌城,怎么办?端木庆生松开手指,摆了摆手,说道:无需杞人忧天,当时老城主拼得重伤致死仍要出城一战,可以说是拿命去换取口头盟约,这都是北凉方面的布局,要给敦煌城换来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萨。

端木重阳一脸敬佩道:北凉陈芝豹,魔头洛阳,都是喜欢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烦心事就去出门杀马贼,也喜欢穿上白袍子。

端木庆生有些无奈,心情也放松一些,调侃说道:白衣有洛阳,青衣有西楚曹长卿,你小子争取出息一些,以后弄一件大红袍什么的。

端木重阳有自知之明,摇头道:可不敢想啊。

虽说江山代有人才枭雄出,各领百年风骚,颜色就那么多种,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么红衣紫衣,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袭白衣,所到之处,见神杀神,佛挡杀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拦在路上的无辜百姓,可能只是多瞧了他一眼,更有闻讯赶至拦截的豪侠女侠,而这位白衣魔头脚步不停,辗转八州,最后杀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有十大宗门里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连采矶佛窟的一位扫窟老僧都出面,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传真人,结果无一例外都给杀得死无全尸。

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

这两个说法放在魔头洛阳身上,实在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

端木重阳突然说道:那天然嘴唇艳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实挺适合跟洛阳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个一人杀退五百骑的年轻好汉,就有好戏看了。

端木庆生皱眉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端木重阳讪讪一笑。

端木庆生唏嘘道:我跟宇文亮,撑死了就是图谋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狸,比起徐骁这条吞天大蟒,实在差得太远。

老人继续说道:这并非为父妄自菲薄。

徐骁,只是直呼这个名字,就有些胆战心惊啊。

马车缓缓停下,所谋远胜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车,端木重阳披蓑衣而行,怎么看都像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没有规矩地抢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撑伞而行的端木庆生自言自语道:夜气清明,扪心自问,最能知道良心有几斤,学问有几两。

他跨过门槛,面带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发。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

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滑稽荒诞,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当之无愧的北凉首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

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

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语。

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

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看,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势,换做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看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

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骤然间,天地变色,雨丝如千万柄飞剑,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

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

徐凤年完全放开对二剑的驾驭,神情平静,分别看了一眼两人,然后注视着一袭白衣的魔头洛阳,摇头道:红薯,徐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红薯率先转身,徐璞犹豫了一下,也往后撤退。

洛阳破例并未追杀。

大概是觉着眼前那柄金缕飞剑有些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下坠的金黄色飞剑,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坠地的朝露,说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来越出息了,怎么入的金刚境,又怎么受的伤?无所凭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倾泻不尽的雨水遮掩。

徐凤年不去看朝露和金缕,问道:一定要杀我?洛阳手指微微用力,金缕弯出一个弧度,笑道:给个不杀的由头,说说看。

算了,反正你怎么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徐凤年。

洛阳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徐殿匣好听。

徐凤年笑了笑,不见任何气机牵引,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头的心口,这一击,足够阴险刁钻,时机把握也天衣无缝,恐怕像是目盲琴师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只是轻轻咦了一声,又是双指伸出,夹住这柄略显古怪的通灵飞剑,恍然道:吴家养剑秘术。

似乎你的剑道天赋跟你耍刀一样不太行啊,身上共计十二柄飞剑,唯独这柄小玩意儿剑胎大成。

头一回被嘲讽天赋的徐凤年没有跳脚骂娘,安静站在原地,心有灵犀的徐璞和红薯都止住身形,以三国鼎立之势围住白衣女子。

大雨渐停歇。

此地无山,不见雨后山渐青。

洛阳问道:你是李淳罡的半个徒弟,这个我听说过。

不过你跟邓太阿有什么关系。

你们最好有些关系,我一路杀来,就是想传话给这位新入剑仙的剑客,想和他一战。

你真当自己举世无敌了?徐凤年呸了一声,笑道:还我黄宝妆,相比你这个魔头,我更喜欢那个温婉妹子。

洛阳笑了笑,杀气横生,不过不是针对口无遮拦的徐凤年,而是城头上一名负无名剑的男子,讥讽道:难怪你胆气足了,原来是他传音给你。

乌云散去,天上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人间,恰巧映照在那名剑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并不出彩的中年剑士飘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传音给这小子,不过原话是要他说你也配瞧不起邓太阿?徐凤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换成李淳罡,还差不多。

洛阳屈指弹掉两柄可有可无的飞剑,望向这名才与拓跋菩萨战过的当代剑士新魁首,眼神炙热。

她一跺脚。

满街雨水溅起,便是无数柄飞剑。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阳的自负!邓太阿不去看那些剑意凛然的万千飞剑,看了眼徐凤年,平淡道:这一战,是邓某欠了李淳罡的万里借剑传道之恩。

你站远点闭上眼睛仔细看好了。

闭上眼睛仔细看?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刚境的徐凤年却深谙个中三味。

就像剑胎大成以后,以气驭剑就成了鸡肋,远不如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方才无法一击得手,不是飞剑不够凌厉,而是徐凤年自身养神仍有不足,若是杀人术真正举世无双的邓太阿使来,洛阳岂能那般闲适轻松。

邓太阿剑招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连李淳罡都不曾否认,徐凤年睁眼观战,就要捡芝麻丢西瓜,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消失一感,其余四感无形中就可增强几分,这与瞎子往往相对耳力出众聋子容易视力出彩是同一个浅显道理。

让红薯和徐璞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掠去,离了将近半里路,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敦煌城南门城墙全部倒塌,以徐凤年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南边城池全部毁去。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第一百零二章 扶摇而上当徐凤年睁开眼睛,只看到邓太阿蹲在一旁,不见魔头洛阳踪影,徐凤年瞧见一张脸色如金黄薄纸的惨淡脸孔,心中震撼。

背了一柄无名剑的邓太阿道望向满眼的沟壑纵横城垣倒塌,平静道:跟拓跋菩萨一战后,不胜不败,一路东行到吴家九剑遗址,期间出现过提兵山山主,棋剑乐府的铜人,还有几名魔头,都各自战上过一场,至于这个才胜过洪敬岩的洛阳,我早已御剑空中发现了她。

这场车轮战,由拓跋菩萨起头,由洛阳结尾,不枉此行。

你小子运气不好,她入城后其实原本没了杀机,察觉到我剑气倾泻以后,才想要将你当做鱼饵,迫使我现身。

徐凤年笑道:北莽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没有毛驴也没有桃花枝的新剑神站在一道鸿沟之前,见水劈水,见山开山,这本里就是李淳罡借给我的剑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头等着,也绝无绕道的可能。

这种大道理,说给别人听,兴许有些扫兴,不过你既然独身来了北莽,想必多少能领会一些。

似乎知道徐凤年要问什么,邓太阿浮现一个温暖笑脸,缓缓说道:李老前辈那一剑既是开山又是开天,我以剑术问道,走了条羊肠小径,前辈万里借剑,不是要我走他那条阳关大道,而是指点了那条路上的风景气象给我看,并非要我改换道路,这才是可贵之处。

我曾赠剑与你,刻意隐瞒十二飞剑的秘密,除了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尝不是我的性子不够爽利使然,如果是换成李前辈来做,可能就不会如此扭捏。

徐凤年点了点头。

邓太阿转头瞥了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矫情。

难怪李淳罡对你有些看好。

徐凤年笑容羞赧,除了邓太阿武道地位超然,当然是因为有一层沾亲带故的便宜关系,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徐凤年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处境。

邓太阿仅就容颜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脸泛泛,更多像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邻居大叔,甚至还不如卖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气或是威严,尤其是剑不出鞘时,返璞归真,就愈发不显山露水,和蔼和亲。

当然,徐凤年也曾私下想象过邓太阿倒骑驴摇桃花的画面,青山绿水间,或是枪林箭雨中,想必应该也会十分高人风范,可惜都能没见着。

邓太阿望气一番,问道:如何受的伤?徐凤年轻声道: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有点力所不逮。

邓太阿调侃道:跟你爹一个德行,年轻时候都不安分。

说实话,我前些年一直觉得徐骁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这趟去北莽,边境上给拦了下来,被徐骁死皮赖脸逮住,灌了一通酒,印象改观不少。

虽然还是没明白当年我姐为何要跟他私奔,不过觉得跟了徐骁这个大土棍,起码过得开心舒服,别的不说,徐骁这辈子就娶了她一个媳妇,就很难得,也就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了。

对了,你金缕剑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朝露一剑,如何妙手偶得,说来听听。

徐凤年回头指了指巨仙宫殿群,笑道:在屋顶想了一晚上事情,旭日东升,一线晨曦由东向西推移而来,落在身上,就无缘无故想通了。

也是那时候才醒悟每柄飞剑通灵以后,就是一种秘剑术。

邓太阿点头轻声道:无根器者不可与其谈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的天资,不错。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我眼拙,没看出你和洛阳胜负是否悬殊。

邓太阿笑道:不悬殊,洛阳新败棋剑乐府同门师兄洪敬岩,乘大势而来,我却连番苦战,所以她雨剑八百道,都结结实实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到了世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心处窍骊珠,算是一珠抵一命。

一半是她故意所为,一半是难逃此劫,兴许她邀约一战,本就是想要一举两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自己去探究。

徐凤年直截了当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万幸了,绝不敢去自寻晦气。

邓太阿看了眼天色,轻声感慨道:王仙芝这老头儿,都等了一甲子,我们这些人都没能把他拉下来,拓跋菩萨和曹长卿也都不行。

以后就看你,洛阳,南宫仆射这些年轻人了。

徐凤年一脸讶异。

邓太阿没有卖关子,给出答案,我要寻访海外仙山异士,砥砺剑道。

邓太阿豁达笑了笑,天下剑士百万众,应该有几人真心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说不定以后我若是无法返回中原,临死之前,也会借剑一次。

省得江湖忘了邓太阿。

他随即修正道:邓太阿忘记无妨,不能忘了邓太阿的剑。

邓太阿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满目苍夷,见到徐凤年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北莽清净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邓太阿负剑轻吟,飘然远去,梦如蕉鹿如蜉蝣,背剑挂壁崖上行。

接下来整整三天,南门一线,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仔细端详每一条剑痕,每一条沟壑。

整座敦煌城都没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知道魔头洛阳进城入主掖庭宫后,几乎一夜出逃近万人,后来见洛阳不曾滥杀无辜,又有紫金宫宫主燕脂张榜安抚,才有三四千人陆续返城。

除了新近成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阳,谈论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徐扑,成了敦煌城副城主,爬上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说是此人是旧城主的面首男子,也有说是一位隐藏很深的魔头巨枭,一些个光顾过铺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看出了徐扑的能耐,至于接到老宦官登门亲送十几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幅春联的乔老板,短暂的战战兢兢过后,更是倍感蓬荜生辉,地位暴涨,一跃成为城内炙手可热的商贾。

徐凤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只顾着矛头从千万道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刀谱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出城离开敦煌时,城南荒废,便和红薯徐璞在城东外一座酒摊子喝临行酒,摊子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认不得三人,只当是城里惹不起的达官显贵,都没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了一张角落桌子,徐凤年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红薯手边事务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他呆着也无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阳只在掖庭宫生人勿近地呆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心腹大患盘踞宫中,徐凤年也就放心许多。

徐璞兴致颇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锤,轻声哼了一支北凉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则格外亲切,算是给徐凤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辞,没走多远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马车擦肩而过,窗帘子掀起一角,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脚步不停,马车不停。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满颊清泪。

徐凤年低声问道:是她?红薯笑道:可不是,真巧。

徐凤年摇头道:巧什么巧,有心人安排的,当然多半不是她刻意所为。

红薯一笑置之,其中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

只不过一旦说破说穿,就丁点儿余味都给弄没了。

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

这叫两情相悦。

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是坨屎,这叫一厢情愿。

青山见你多妩媚,你在山上拉坨屎,还要让青山待你如初见,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红薯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么不多呆几天,好试着去收服徐璞。

徐凤年摇头道: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收买人心,第二次出门游历,也没想着怎么去跟一百凤字营轻骑客套寒暄。

而且我也受不了那些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官场公门和行走江湖的,都不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意气相投,那也是适合做朋友。

你看我当世子殿下的时候,除了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可曾收过小弟喽啰?被人在后背捅刀子,很好玩啊。

红薯揉了揉徐凤年眉心,柔声道:这个得改。

徐凤年点头道:在用心改了。

徐璞方才说徐骁是聚势造势,我得借势乘势,很有道理。

喝过了几碗酒,徐凤年起身背好一只新紫竹书箱,说道:别送了。

红薯乖巧站在原地,只是怔怔远望相送。

徐凤年往锦西州境内一路北行,尚未到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址,遇上了一条横空出世的陆地大龙卷。

蔚为壮观。

徐凤年系紧书箱绳带,大笑着冲过去,记起武当山上骑牛的木剑划瀑布,春秋剑破开一条缝隙,穿墙入龙卷。

陆龙卷一般而言,比不得水龙卷势大,但是其中多夹杂有风沙巨石,凶险无比。

当下这条陆地龙吸土,规模奇大,徐凤年进入之后,就有大把的苦头吃了,几乎等于是绵绵不断承受目盲女琴师的胡笳拍,不过徐凤年早有心理准备,抽出春秋剑,一边出剑迅猛,以剑气开蜀击碎大石,一边筑起大黄庭的海市蜃楼,踩踏而上,如登高楼,如攀五岳,昏天暗地,闭目凝神,出剑复出剑,拔高再拔高,不知身临离地几百丈。

骤然风停,徐凤年一冲而出,身形高出云海,如入天庭。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黄色日光中,好像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不得见此时此景。

徐凤年身处九天之上,眼见壮阔无边的黄金云海,哈哈大笑:我有一剑叫扶摇!(未完待续)------------第一百零三章 买秘笈送黄酒徐凤年冲出陆龙卷的巨大漩涡后,高喊一剑扶摇,身体借着抛力继续往天空攀升,到了至高点,盘膝而坐,好似一尊天人静止坐天门,坐看云起潮落,这大概称得上是人间最逍遥的一幕场景了。

(请使用本站的拼音域名访问我们.)徐凤年举目看去,云海滔滔,一望无垠。

意气风发过后,身体就直直坠落,跌破佛光普照浸染的金黄云层,才几息时间,陆龙卷已经远去半里,徐凤年终于不再摆架子装佛陀,心神所向,朝露飞出袖口,徐凤年四肢舒展,脚尖轻轻在飞剑上一点,略微阻挡了下坠速度,若是率先祭出其余仍然需要气机牵引的飞剑,一气断去,跌落势头就势不可挡,如此反复点点停停滞滞,不断减缓下坠速度,离地差不多一百丈时,从云海摔下的徐凤年猛然抽出春秋,剑剑扶摇起风,五十丈后,十一柄飞剑齐出,在空中布置出一条倾斜天梯,步步踩剑身,同时大黄庭充沛气机鼓荡全身,头巾双袖一起飘拂,真有几分仙姿。

大黄庭精妙处在于一粒种下而满太仓,气断一停刹那生新气,才使得他可以春秋剑出,寻常金刚境高手如此摔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个大坑,砸成内伤,十丈以内,徐凤年已是黔驴技穷,尽量提气,几乎瞬间踩地,双腿弯曲卸去冲劲,地面尘土飞扬,还背着个书箱的徐凤年翻滚出溅射灰尘,有些狼狈。

抬头望了望天空云海,********。

几次呼吸以后,气满太仓,徐凤年撒腿奔跑,又冲向那条接起天地的陆地龙吸水,同样是以春秋劈开墙缝,钻入以后,依然是剑劈巨石无数,踩石而升,踏气而浮,再度一举冲出漆黑昏暗的陆龙卷大壶口,这一次徐凤年没有悬停云海之上做仙人远眺,故意一次吐纳换气,身体被吸往龙卷漩涡,春秋剑不断以扶摇式劈斩,这一趟是逆行向下而去,魔头洛阳是逢仙佛杀仙佛,邓太阿也曾说李淳罡的剑道即是遇山水开山水,徐凤年不信自己还斩不断一条无根的陆龙卷,向上是顺势,虽有飞旋巨石如飞蝗箭矢,但大多有迹可循,往下而走,大石走动滚玉盘,就成了不计其数的凌厉暗器,徐凤年所幸亲身经历过目盲女薛宋官的琴声控雨点造就的密麻杀伐,艰难行至陆龙卷中部,几次换气,仍然隐约扛不住,又咬牙坚持片刻,终于不再拿性命开玩笑,返身顺势如飞升,跃出了壶口,再跌回去,如同再度身临敦煌城门外五百骑轮番冲击的境地,期间被碎屑刮擦得满身血污,亏得他第三次被抛出大壶时还能养剑,反正出血不少,别浪费了,苦中作乐至此,可歌可泣。

徐凤年就这般随着陆龙卷往北而去,世人有乘马坐船而行,随着一条龙卷飘摇,不知能否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进入北莽后,在飞狐城听说过道德宗麒麟真人曾经一苇渡去十三峰,而把极北冰原当做淬体炼魄之地的拓跋菩萨也有过站鲸浮海的壮举,比较这两位,徐凤年也差得不太多了。

万物皆有生死,衣衫褴褛的徐凤年养剑六柄以后,察觉到龙卷已经开始式微,远不如起初势如破竹,便开始以一剑扶摇不断斩向气壁,加速这条陆龙卷的消散,最后一次给丢出龙卷,徐凤年骤然提气拔高身形,站在云海之上,看了一眼西下夕阳,云雾透紫,呈现出紫烟袅袅的唯美风光,徐凤年如痴如醉,那一刻,一个念头掠过,御剑的她是否见过此情此景了?回落人间,春秋一剑扶摇斩裂气象声势都不复当初的陆龙卷,落地原本无碍,徐凤年还沉浸在方才思绪中,结果被人一脚踹出个狗吃屎,虽有临时警醒,仍然躲不过偷袭,好在那一脚没有击杀**,徐凤年在地面上扑出一大段距离,身上这套衣衫彻底破碎,起身后看去,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熟人,另一个黄宝妆,洛阳!黄昏中,黄沙上,一袭白衣飘飘。

徐凤年头大如斗,碰上拓跋春隼和目盲女琴师这两拨劲敌,都不曾当下这般棘手,强自压下心中寒意,不退不跑,并非徐凤年悟出扶摇式后便有了视死如归的气魄,而是那一脚透露出的消息,让他不至于掉头逃窜。

(请使用本站的拼音域名访问我们.)果然,女魔头洛阳开门见山说道:你随我去一趟冰原,我杀拓跋菩萨,宝物归你。

徐凤年毫不犹豫点头道:好!不答应十成十是个死字,形势比人强,容不得徐凤年打肿脸充英雄好汉,只要这尊女阎罗不是要他拿春秋抹脖子,他就都会乖乖应承下来。

洛阳显然有些满意徐凤年的爽快态度,转身先行,徐凤年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远远十丈距离,这能保证她无缘无故想杀人时,不至于被一击毙命,好歹拼死给出几招。

凝神望着那个修长背影,她穿了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白袍子,木簪挽发,当初在敦煌城见到她,若非近距离见过棋剑乐府女子黄宝妆的容颜,徐凤年一样不会将她当成女子,她实在是杀气过重,英武非凡,撑死了被当做算命先生常说是生而富贵的男子女相。

徐凤年游历假装相士骗钱那会儿,经常对着相貌磕碜的男子笑脸说道公子相貌不俗,南人北相,定然是大富大贵难跑了。

不过那时候肯定还会有转折,加上不过两字,若非这样,也不好从口袋里骗出铜钱来。

徐凤年吃足苦头的那三年,总结出一个道理,简称两大难,一难是让别家媳妇爬上自家床,二难是让别人囊中铜钱入自家口袋。

倒霉撞上骊珠被邓太阿击碎后的洛阳,徐凤年半点揩油占便宜的小念想都欠奉。

洛阳稍缓了步伐,十丈距离变作九丈,徐凤年悄悄重新拉回十丈,当变成九丈时,徐凤年就不再多此一举,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三丈。

这位女子辗转北莽一战最终跻身武榜前十,再战赢过洪敬岩就成为天下第四,虽然第三战输给了邓太阿,止步于第四,既然她有去跟拓跋菩萨扳腕子的决心,想必和邓太阿那一场毁城之战,未必就是倾力搏杀,因为她始终是以雨剑对邓太阿的剑,而此战之前天下皆知魔头洛阳杀人如拾草芥,唯独不曾见她用过剑,可想而知,洛阳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她排名之高,而在她的年纪轻轻,在于她的进步速度之快,而她明显跟王仙芝拓跋菩萨走了一条路子,就是以战养战。

背对徐凤年的洛阳平淡说道:你要去吴家剑士葬身遗址?徐凤年轻声道:不错。

洛阳平静道:那你我两旬后在宝瓶州打娥城相见。

说完她便一掠而去。

见过洛阳并且有过约定的徐凤年心头压大石,驻足原地,望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身影,脸色阴沉,叹了口气,去吴家九剑破万骑的路上,已经碰到魔头,霉运至极,接下来只求别祸不单行。

这个念头才起,在敦煌城就乌鸦嘴过一次的徐凤年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摘下书箱,换上一身衣衫,继续徒步前往西河州。

在敦煌城,红薯有说过遗址的状况,两百年前吴家剑冢精锐尽出,完成那桩几乎称得上玉石俱焚的壮举后,北莽并未恼羞成怒地拿吴家剑士遗体发泄怒火,相反予以厚葬,战死了的剑士都享有一坟一碑一遗剑,几名当时不曾随行的剑侍之后都陆续进入北莽,在那边结庐守墓而终老,专门在战场驻扎有一队铁甲骑兵的北莽也不曾加害剑侍,剑侍死后,仍有代代相传的吴家守陵后人打理墓地,这和中原动辄拿仇家挖棺鞭尸的举措,形成鲜明对比,中原士子名流谈及两朝习俗,只说北蛮子饮毛茹血,风化鄙陋,都有意无意避过这一茬。

徐凤年板着手指计算路程,来到西河州目的地,才知道遗址位于一个方圆三四里的小盆地内,让他啼笑皆非的是兴许有太多练剑人士慕名而来,络绎不绝,这座下陷盆地四周有一摊接一摊的贩酒卖茶售瓜果,无一例外的,不管主营什么买卖,摊子上都叠放着一摞摞武林秘籍,以吴家剑术相关秘笈最为繁多,名目都很吓人,什么《吴家仙人九剑》《剑冢十大剑招》,等等,外加另外一些绝学宝典,大多有着类似副书名《王仙芝毕生绝学十八式》,反正怎么唬人怎么来,大多粗制滥造,字都写不好,徐凤年花了点碎银子买了一袋子西河特产青果干枣,在眼前摊子上拣起其中一本书皮写有错过此书就要抱憾终身一行歪扭大字的《牯牛神功》,摊贩是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见到生意上门,立马说得唾沫四溅:少侠,这本秘笈可了不得,看了此书,只要勤练个几年,保管你成为三品高手,别看隔壁摊子上卖那些吴家剑技的破烂书籍,夸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昧着良心骗人的,天底下哪有看几眼就变成剑仙的好事,咱这儿就是一分钱一分货了,这本《牯牛神功》是离阳王朝那边轩辕世家的绝学,别看名气不算大,可真金白银实在货,我见少侠你根骨清奇,一看便是天资卓绝的练武奇才,这本宝典原价六两银子,我就当跟少侠善一份缘,半价卖你,三两银子!只要三两!徐凤年吃着青果枣子,看着伸出三根手指的摊贩,只是笑了笑。

很快隔壁摊子的壮汉就拆台,坐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冷笑道:《牯牛神功》是吧?老子这里就有一大摞,都没卖出去,别说三两银子,三十文一本,还买一送一,这位公子要不要?这价钱,拿去擦屁股都不贵。

卖枣子顺带卖秘籍的矮小汉子转头跳脚骂道:张大鹏,你欠削是不是?健壮汉子丢了他一脸瓜子,站起身,弯了弯胳膊,露出结实的块状肌肉,吼道:三老鼠,谁削谁?!被唤作三老鼠的摊贩缩回去,撇嘴腹诽,壮硕汉子见到徐凤年放下那本狗屁不通卖不出去的破书,立即换了一张灿烂笑脸,招徕生意道:公子这边请这边请,我张大鹏是这边出了名的厚道人,做生意最讲究买卖不成情意在,这些秘笈随便挑选,有看上眼的,折价卖给公子,三年以后若是没能神功大成,回来我双倍价钱赔偿给你,来,瞧瞧这本《剑开天门》,记载的是那老剑神李淳罡的成名绝学,你瞅瞅这精美装订,这书页质地,还有这份笔迹,显然是真品无疑,公子要是在这附近找到一本相同的,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尿壶。

徐凤年走过去拿过秘笈,显然比较一般摊贩售卖的密集宝典,要多花许多心思,想了想,问价道:多少文钱?本想开口一两银子的汉子给硬生生憋回去,眼角余光瞥见隔壁三老鼠要报复,一瞪眼将那王八蛋吓得不敢做声,这才犹豫了片刻,挤出真诚笑脸,一口咬死道:九十文钱,我这儿从不还价!徐凤年伸手去腰间干瘪钱囊掏了掏,捞出大约三十颗铜钱,面无表情说道:就这么多。

壮汉赶忙半接半抢过铜钱,情谊重要情谊重要,公子有心就好,三十文就三十文,张大鹏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徐凤年将这部秘笈放入背后书箱,摊贩张大鹏还不忘对这个背长剑的年轻顾客溜须拍马道:一看公子便知是剑术高手,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以后若是一鸣惊人了,别忘了给人说说张大鹏这部《剑开天门》的好。

徐凤年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张大鹏见他转身要走,赶忙从碗里挖出一捧瓜子,笑道:公子别嫌弃,这玩意儿能打发时间,慢慢嗑慢慢走。

说不定还能捡漏到几部绝世秘笈。

遗址被一圈栅栏隔开,摊子都沿着这个圈边搭建设立,徐凤年慢悠悠走了半个圈,没有遇上什么神华外泄的奇人异士,看到一个邋遢老头夹在两座摊子之间,身前只有一张棉布,上头零星放了几部秘籍,估计是生意冷清了很多年,寒酸老头蹲着打盹,两个邻居一个卖酒一个卖茶,生意都过得去,各有三四张桌子坐着客人。

徐凤年见到一张酒桌上只坐了一对年轻男女,气态搁在这座盆地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就走过去笑问道能否蹭个座位,穿缎面衣衫的男子皱了皱眉头,正要拒绝,还算秀气的金钗女子按在他手背上,温婉柔声道:公子自便。

徐凤年招手跟酒肆老板随便问了酒水价钱,这里按一整酒坛子来卖的不多,都是以斤两和碗数来卖,自然也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粗劣酒水,解渴尚可,想要喝醉都难,徐凤年要了一碗打着杏花村幌子的白酒,背对年轻男女,弯腰看着穷酸老头放在破旧棉布上的几本书籍,也没什么出奇,跟风的武学秘笈,都谈不上有新意,对桌眉宇倨傲神色的男子见到这副场景,眼中更是不屑,嘴角笑意讥讽。

酒肆掌柜的送来一碗廉价酒糟,好心轻轻踢了老邻居一脚,没好气提醒道:看着点生意。

蹲着的老头被一脚惊醒,眼神浑浊,见到有酒客正弯腰看着那几本秘籍,赶忙赧颜一笑,这一笑,结果就笑出他没有门牙的滑稽光景。

喝酒男子嗤笑一声,秀气女子则抿嘴轻笑。

徐凤年端着一碗酒,离开长凳,蹲在连摊子都称不上的棉布前,微笑问道:这几本卖多少钱?老人挠了挠灰白头发,憨憨笑道:公子看着办,随便几文钱都成,反正都是假的。

徐凤年从钱囊掏出最后六七颗铜钱,递给缺门牙老头儿,后者也不嫌卖贱了,笑着接过,叠好四五本秘笈,双手交给眼前这名公子哥。

同桌男子见他如此出手吝啬,更是眼神鄙夷得无以复加,女子似乎也觉得这个年轻书生面目俗气了些,浪费了那副雅致好皮囊,喝酒到一半,就和结伴出游的男子离开酒肆。

对此无动于衷的徐凤年坐回酒桌,打开书箱,把几本秘籍放入,一阵捣鼓,似乎开心于捡到了宝贝,朝酒肆老板招了招手,笑道:老板,有没有好些的黄酒,价钱贵些没关系,来两碗。

掌柜的笑逐颜开,愈发殷勤,有的有的,这就跟公子来两碗。

徐凤年稍等片刻,从掌柜的手中接过两碗黄酒,重新蹲回缺门牙老头眼前,递出去一碗,用地道的东越口音笑问道:听口音,老哥儿以前也是东越那边的人?老人原本不敢接过酒碗,听到熟悉口音,这才接过去,惊喜道:可不是!徐凤年放下酒碗,去书箱拿过一本悄悄夹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的秘笈,与老人面对面盘膝而坐,微笑道:老哥留一本好了。

老人也不客套,笑着收下,心想这位俊逸公子哥真是个好人呐。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年迈一年轻相对而坐,也不如何说话,只是缓缓捧碗饮酒。

喝完了酒,徐凤年给掌柜的付过了酒钱,背起书箱离开。

卖书老头心情大好,闲来无事,沾了沾口水,哼着小曲儿翻书,蓦然瞪大眼睛,银票?缺门牙老头张大嘴巴,怔怔望着那个背剑负笈的年轻人背影,赶紧-合上那本一点都不隐秘的秘笈,震惊之余,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日,徐凤年临近吴家剑士墓地,只剩咫尺之遥却不入。

------------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抚我顶有老黄和羊皮裘老头两位剑士珠玉在前,吴家遗址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关系了。

徐凤年过吴家遗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发现背阳面半腰有一片非驴非马的建筑群,半寺庙半道观,青白袍道士和红衣喇嘛夹杂而处,各自招徕香客,徐凤年啃着青果干枣,绕过朱漆斑驳的外墙,在后院门口停脚,悬有道门鲜红桃符,楹联由中原文字写就,难得的铁画银钩,颇见功底,却是佛教腔调:任凭你无法无天,见此明镜高悬,自问还有胆否?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回转头来!徐凤年跨过门槛,正值黄昏时分,一群斜披红袍的喇嘛做完了晚课,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说法辩经,年迈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过七八幼龄,俱是毛绒红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脱的小喇嘛就干脆坐在栏杆上,年久不修,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声响,年长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态各异,辩论者或神采飞扬,或眉头紧蹙,旁听者或沉思或欣然,徐凤年没有走近,安静站在远处,有些吃力地听着那些北莽偈语相诘,暮色余晖洒落,几名对辩论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见了香客徐凤年,咧嘴一笑,复尔转头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说新学经书佛法如何,还是说今日昨日某位烧香姐姐的姿容如何。

院内院外不过几尺高度小门槛,一跨可过,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门槛。

徐凤年沿墙绕行,期间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来,表情平静,单手轻轻施礼。

徐凤年还了一礼,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没来由想起即将到来的两朝灭法浩劫,以及龙树僧人的可无佛像佛经不可无佛心的说法,有些感慨,山雨欲来,陆地起龙卷,一个两禅寺老和尚,能挡得下来?徐凤年抖了抖肩膀,系紧绳带,稍稍挂起那只书箱,准备找路去正门离开,看到前方有一对熟悉男女绕殿而出,正是酒摊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绸缎长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腰间挂有一串南朝士子间十分风靡的金锒铛,女子秀气贤淑,金钗步摇,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却拥有大家闺秀的气态,年轻英俊男子正给结伴女子讲述佛门三十二相,顺势解释了佛门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刚境的不同,言辞深入浅出,显然熟谙释教典故,女子温雅点头,徐凤年不想加快步子超过两人,本意是不愿打搅这对火候只比情侣身份差一筹半筹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功夫以后,男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徐凤年不怀好意盯着女子婀娜身段,不过男子家教使然,并未恶言相向,徐凤年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听到那名男子愤愤然说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做那欺财骗色的勾当,就是浑然不懂佛法为何物,佛门清净地,何来清净二字!尽是一些该杀的混账东西!女子性情温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许多,轻言轻语:那些辩经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坏人,你故意递出金银,他们都不愿手触银钱,反而送了你一本经书。

男子手指弹了一下腰间玉锒铛,叮咚清荡,神情轻蔑,嗤笑道:大势所趋,一两个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虽有质疑,仍是没有与他争执。

徐凤年远远见到他们在一座鼎炉前烧香拜天,为了不徒惹人厌,就干脆坐在台阶上,摘下书箱,当做是休憩片刻,因为贩卖秘笈的穷酸老头缺门牙,让他没来由想起西蜀老黄,恰好是这个最不会讲道理的老剑客教会了徐凤年最多的质朴道理,这大概是道理总在平淡无声处的缘故。

记得游历返回北凉途中,与温华离别之后,和白狐儿脸相遇之前,两人不再如当年出行那般狼狈,颠沛还是颠沛,不过规矩熟稔以后,也就熟门熟路,哪怕不用老黄搭手帮忙,徐凤年也能独力偷鸡摸狗烤地瓜编草鞋,饿不死冻不着,那时候凑巧远远见识到一桩秘笈争夺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称不上,不过还是交代了五六条鲜活人命。

老黄,敢情秘笈在江湖上这般吃香啊,我家听潮亭好几万本,要不啥时候都贱卖了出去?就当做好事,行不行?那整座江湖还不得都对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侠对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这么做。

别人不知道,要是老黄我年轻时候听说有秘笈送,也得荒废了手上的功夫,到头来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肯用心练武了。

老黄你除了养马,有屁的功夫。

再说了你也不识几个字,给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认不得字,字认不得你。

打铁啊,公子你真别说,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门牙还在,老黄俺也是方圆十里顶有名的俊哥儿,起码是铁匠里最俊的。

还有小娘子给俺偷偷送过黄酒哩,长得不咋的,不过屁股可翘了。

俺离家时都没舍得喝,埋在后院里,想着啥时候回老家,再挖出来,肯定香!就只有一坛子?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实人家的闺女,就算当年使劲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这模样,年轻时候也英俊过?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那是,俺跟公子没得比。

公子若是在,那坛子酒就没俺老黄啥事了。

得了,别提酒,咱俩走路都喉咙冒火了,渴死。

俺晓得了。

对了,老黄,你都离家多少年了,那坛黄酒还能在?记不住离家多少年了,应该还在的。

是黄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装在琉璃杯里喝得那些葡萄酒不一样,要是公子有机会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顿好喝。

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

前头有炊烟,咱俩去讨口水喝,老规矩,开门的是大老爷们,你开口讨要,是女人,我来。

中!对了,老黄,你全身家当就只剩那坛子酒了,真舍得分我一半喝?咋就不舍得了?公子觉着好喝,都给公子就是。

换成我,肯定不舍得。

顶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实诚人,俺钟意。

去去去,你要是个俏小娘,我也钟意你。

唉,可惜俺也没娶上媳妇,要是能有个闺女就好了。

随你样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黄你甭想这一茬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门劳作的妇人,是徐凤年上门讨要的两碗凉水,他至今记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黄蹲在一边,笑脸灿烂,一如既往的缺门牙,滑稽得很。

喝水时,老黄还不忘憨憨念叨有个闺女该多好。

老黄,你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娶了。

只不过这类话,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没能喝入腹的黄酒一样,没能说出口。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瞧见了他的身影,趁着潇洒公子哥前往道观与一位老真人说长生,犹豫了一下,她单独前来,站在台阶下,微笑温颜。

徐凤年对于天地气机探寻,已经几乎臻于金刚武夫化境,只不过对她视而不见而已。

女子没有急于出声,好像在酝酿措词,女子搭讪男子,终归是有些于理不合,尤其是对南朝遗民子弟来说,大多数中原习俗都一脉相承下来。

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内罕见的龙爪槐下,余晖浅淡,槐树虽老态龙钟,却也算枝繁叶茂,衬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气,可惜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沾花惹草的年轻世子,对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给猪拱了去,他对那名信口开河的公子哥并无好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于水深火热,世间太多女子,心甘情愿被或皮囊优越或才情出众的男子用花言巧语骗去大好年华。

徐凤年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笑道:敢问小姐芳名。

这是他跟温华学来的,挎木剑的家伙肚子里没墨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套路,每次遇见了心仪姑娘,就要厚着脸皮去说上一句小姐芳名几许,家住何方。

当初一同游历,温华这句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上次相逢,温华说真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徐凤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恼,仍是轻声说道:陆沉。

徐凤年心中了然,是春秋遗民无疑,当年离阳王朝一统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称作神州陆沉,只要是姓陆的,北奔以后,在北莽南朝,说不定十个人里头能抓出两三个叫陆沉的,不过女子叫做陆沉,还是比较稀罕。

徐凤年看到与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书箱,往正门走去。

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离阳王朝肯定被当做邪僻行径,北莽风俗,一叶可知秋。

徐凤年出院时,想起一桩江湖妙事,病虎杨太岁前往龙虎山和道统百年第一人的齐玄帧说法,莲花顶上齐玄帧抚顶杨太岁,斩魔台塌去一半。

都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得长生。

可见年轻时的杨太岁脾气性情就相当糟糕,亏得能和徐骁成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风头一时无二的齐玄帧,又算是骑牛的前生前世。

徐凤年下意识伸出手揉了一个圆。

一路前行,不断画圆。

与武当山上洪洗象传授机宜时的情形,形似以后,直达神似。

仙人抚顶。

------------第一百零五章 女子种桂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凤年听到了许多高腔号子,韵律与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语质朴得令人心颤,有婆姨叮咛,有小娘盼嫁,有汉子采石,有子孙哭灵,一般这个时候徐凤年都会停下脚步,远远聆听这类不登台面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直至声乐尾声才重新动身北行,走得不急,因为他只需要掐着时间点到达宝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上魔头洛阳,说不定就要横生风波,反而是祸事。

这一路,徐凤年走得是一条粗糙驿道,半旬后有一次还遇上了骑马而游的那对年轻男女,离开吴家遗址后,他们换了身爽利劲装,佩刀男子愈发风流倜傥,挎剑女子也平添几分英武气态,徐凤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线之隔,跻身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金刚初境,大可以居高临下,查探那名青年游侠的气机,大体可以确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门槛上,就公子哥的年纪而言,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数的精悍马贼,也足可自保,想必这也是他敢带一名女子悠游黄土高原的底气所在,北莽虽乱,却也不至于任谁出行都乱到横尸荒野的地步。

在徐凤年看来,北莽越来越相似春秋时期,士子书生逐渐崛起掌权,规矩多了以后,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横冲直撞。

北行时,不是抽出春秋剑气滚龙壁,便是徒手仙人抚大顶,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说人有三宝精气神,精气为实物,游神为变,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状,不扯这些看似玄而又玄的东西,简单说来,精气神三者以神为贵,才有陆地仙人神游窍外的说法。

剑道驳杂,大致分术剑和意剑,前者钻研剑招极致,吴家剑冢是最佳典型,后者重剑意,也不乏其人,而剑意即是重神,武道上也是同理,一个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远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凤年自己的理解,所谓养神铸意,就是追求类似堪舆中藏风聚水的功效,这一记新悟的仙人抚顶,便是灵犀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

简单四字,对武夫而言,何其艰难。

根骨,机缘,勤勉,缺一不可。

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是见着了虎落平阳的两位熟人,不知是否那对男女背运到了极致,竟然撞上了一批分不清是马贼还是悉惕帐下精兵的庞大势力,百来号人马皆披皮甲,各自携有制式兵器,也怪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谙人情,被一名精甲头领仅是言语寻衅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彻彻底底折了那名甲士的颜面,冲锋过招后将其劈落下马还不够,还心狠手辣补上一刀,若非鱼鳞甲优于寻常软皮甲,就要给他一刀砍死,这就惹了众怒,草原游曳猎杀,向来怎么功利怎么来,反正一拥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对那个自恃武艺的世族子弟展开了十几波车轮战,若是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他大可以脱险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杀敌,还要分心累赘女子的安危,被软刀子割肉般戏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势,激起了血性,再度被他砍杀劈死了十几名软甲骑士,终于给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给十几个马套娴熟丢来,连人带马一起被拖拽倒地,看得女子梨花带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壮头领拿长枪拍落马背,这还算是半军半匪的家伙手上有所余力,存了怜惜心思,否则一枪透心凉都说不定,当然,事后女子下场注定还不如给一击毙命。

马到功成的头领猖狂大笑,耍了一记精湛马术,侧马弯腰探臂,搂起岔气后无力挣扎的纤弱女子,一手提枪,一手掐住她脖子贴在胸前,勒了勒缰绳,故意停下马转悠一圈,朝地面上那个面红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黄沙漫天也多沟壑起伏,徐凤年蹲在斜坡上,嚼着一颗青果枣干,从头到尾看着人数悬殊的厮杀,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显然是不常经历杀伐的雏儿,原本以他技击技巧和厚实战力,大可以护着她远遁,就算脱不开追击,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围圈,回旋余地就要多出太多,江湖武夫对敌军旅甲士,许多所谓的百人敌甚至是千人敌,少有李淳罡这般一步不退硬抗铁甲的剑仙风采,绝大多数都是且战且退,在正面仅是对上少数死敌的前提下相互消耗,这样的缠斗,依然会被江湖大度认可。

徐凤年猜测这名高门公孙十有**是听多了荡气回肠的前辈传奇,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骑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徐凤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极为出彩,机巧百出,搁在棋盘上,等同于具有许多不曾流传开来的新颖定式,哪怕一些个广为流传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开来的变数,可见此人要么是有个名师指点,要么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对厮杀,让他会有很大胜算,不过真实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蛮横围殴胜过英雄好汉,混江湖是脑袋拴裤腰带的血腥活计,谁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渐进,早就丢开棋盘,一拳砸在你鼻梁上了。

徐凤年弓腰如豹尽量隐匿潜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见到鱼鳞甲首领将怀中女子丢下马,跳下马背,一脚踹在她心口,习武只是当做养生手段的女子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蜷缩起来,大口喘气,如一尾被丢上岸的可怜青鱼,脸色发白。

鱼鳞甲汉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缕青丝,晃了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饰华美的外乡公子哥,后者已经被马套绳索裹得如同一颗粽子,更有几条铁链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别拉直悬在空中,一些个性子急躁的骑士,下马后除了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这个俊俏公子的脸颊,一场硬仗打下来,死了二十几名兄弟,谁都要杀红了眼,在大漠黄沙里头讨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钱,刀口舔血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家兄弟则是不得不值钱,这跟兄弟情谊关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给黑吃黑了去,他们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鱼吃小鱼才有当今的架势,有几十号人马就可以当大爷,有一百号就连官军都要头疼,若是有个八百一千人的,那还做个屁的马匪,直接去王庭皇帐捞个武将,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规矩,到了三百这个数目,就可以大摇大摆去持节令大人坐镇的州城,要啥给啥,总之带多少兄弟去,就给你多大的官。

这批骑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发秃顶,后脑勺结发成辫,鱼鳞甲壮汉撇了撇头,也不废话,四批拉住铁链的下马骑兵也就心领神会,狞笑着开始拔河。

几名头领模样的鳞甲汉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阴鸷戾气,明显带着算计权衡,一边看戏一边嘀咕,兴许是觉着既然结下了死仇,就无需讲究脸面和后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杂草一样,都是一岁一枯荣,没他娘的那么多细水流长,也别管这公子哥是什么身份背景了,他们还真不信南朝大姓门阀可以带着人手赶赴西河州寻仇。

四个方向,四条铁链,总计二十多人,一齐倾力拉伸,亏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轻男子身负上乘武学,只是无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马匪头领嫌不够酣畅,让麾下喽啰翻身上马,又加了一条铁链环住男子脖子,下定决心来一场鲜血淋漓的五马分尸。

五匹马卖力拉扯,下场悲惨的公子哥双眼通红,手腕和脚踝摩擦出血,更别提脆弱的脖颈,发出一阵濒死野兽的凄厉嘶吼,浑身仅剩气机勃发,铁链如水纹颤动,竟然使得五马倒退几步,骤然换气,铁链刹那笔直如枪矛,牵链马匹顿时裂毙,谁都没有料到这名必死之人如此刚烈勇猛,鱼鳞甲首领迁怒在女子身上,将头发被抓住的女子往地面上一摔,交由手下看管,亲自上马,再喊上四名体魄雄健的心腹,对付这头不容小觑的垂死困兽,战马马蹄艰难前踏,男子四肢和脖子鲜血涌出,若无意外,必定是相对孱弱的脖子先被扯断,然后才是手臂和双腿,不过这帮马匪精于此道,负责拉扯五体的骑士有讲究力道,都会先扯去双手,再撕掉一腿,留下脖子和余下一条大腿,这场鲜血盛宴才能算是圆满落幕。

这种手段,比起枪矛悬挂尸体,来得更为毒辣骇人,是从北莽边境军伍中捣鼓出来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离阳王朝俘虏都死在五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凉军那边喜好死战到底,战役过后,活人不多,况且许多场毫无征兆的小规模接触战,往往发生在两军最为精锐的游弩手和马栏子之间,北凉军总是占优,所以一名落网的北凉俘虏,在北莽王庭是比什么尤物女子都来得珍贵抢手的好东西,经常能卖出咋舌的天价,像那位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每日杀一名北凉士卒,这等行径落在北莽达官显贵眼中,那就是杀的不是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黄金啊!北莽更是有律,阵上杀过北凉士卒,退伍以后可抵大罪一桩。

就在男子即将被扯裂时,马上五人几乎是一瞬横死,都不见明显伤痕,只是直直坠马,立即死绝,几名有资格穿鳞甲的马贼头领壮胆凑近了一瞧,只见头颅眉心处有细微通透,好似被锋锐小物件刺出了窟窿,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北莽人不分贫富,都各自信佛信命,只不过寻常时分再虔诚信佛,该杀人时照样不含糊,但是当祸事临头,穷凶极恶之辈也要犯嘀咕,害怕是真正惹恼了那些个宝相庄严的泥菩萨佛老爷,此时五人死法诡谲,超乎想象,即便不是仙人所谓,是有人暗中作祟,对付一个南朝世子就躺下二十几人,实在经不起损耗,马贼来去都如风,当下就翻身下马,一名心思细腻的鱼鳞甲头领想要偷偷拿刀砍死男子和女人,不留后患,当下就被一物过眉心,溅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线,如此一来,再无马匪胆敢出手,瞬间跑了一干二净,人马加在一起六条腿,逃命就是快。

叫陆沉的南朝女子不知缘故,恍惚片刻,才知道劫后余生,哭着起身,跑去那名世交的年轻公子哥身边,艰难解开铁链,尤其是脖子间,血肉模糊,触目惊人,她只是瞧着就觉得无比刺疼,她压抑下哭声,盘腿坐在他身边,撕下袖口,包扎几处露骨伤口,女子真是水做的,流泪没个停歇,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种桂,一遍一遍,生怕他死在这里,她也没勇气独活。

返程几千里,她一个提剑不比拿绣花针更熟稔的弱女子,如何回得去?再说他死了,她活着又有什么乐趣?侥幸从鬼门关上走回阳间的公子哥缓缓吸了一口气,吐出大口浊气后,扯出一个笑脸,艰难说道:死不了的。

收回了飞剑朝露,徐凤年本想就此离开,不过望见远处有一骑不死心地做出瞭望姿态,只得耐住性子呆在原地,确保送佛送到西,再度驭剑出袖,刺杀了那名倒霉的马贼后,贴地而听,那些马贼终于认命地逃窜散去,徐凤年悄悄站起身,背着书箱就要走开,就当自己萍水相逢行侠仗义了一回,不奢望那名女子以身相许,更不奢望那名世家子纳头拜服,这类称兄道弟,实在矫情得经不起任何推敲。

掏了掏,掏出最后几颗枣子,一股脑丢入嘴里,看到那名再也潇洒不起的剑士在女子搀扶下,仍是跌坐地上,血流如注,可女子不精治疗外伤,束手无策,只是哽咽抽泣,前程锦绣的男子自然也不想死在荒郊野岭,只不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枯坐当场,面容狰狞如恶鬼,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伤怀身世,女子瞧着更是伤心欲绝,愧疚万分,悔恨路途中几次他试图同床共枕都因矜持而婉拒,早知如此,清白身子给了他又何妨。

徐凤年见到那名倨傲男子被打入尘埃后,回光返照一番,精气神都重新开始涣散,露出没有及时救治就要死去的颓败迹象,皱了皱眉头,只得走出小土包,身形现世,还得假扮路见不平的模样,小步奔跑向那对男女,挤出一脸无懈可击的惶恐和紧张。

公子哥眼神本已浑浊不堪,看到徐凤年后露出一抹精光,没有发现破绽后才恢复死寂神色,不过一只手轻轻搭在铁链上,徐凤年蹲在他们身前,摘下书箱,转身背对大难余生的男女,男子似乎有所思绪激斗,终于还是没有将铁链做兵器,一举击杀这名好心过客。

好似浑然不知一切的徐凤年只是匆匆从书箱拿出一瓶敦煌城带来的瓷瓶,装有漆黑如墨的软膏,可以接筋续骨生肉的药膏并无名号,膏如掺水油脂,粘性很足,瓶口朝下,也并未倾泻如注,只是如水珠滑落莲叶的场景,缓缓滴落,那名种姓子弟眼神冷漠,看着双手双脚伤口被滴上黑色药膏,清凉入骨,说不出的惬意,因为识货,他心中才愈发震撼,眼前这个只能掏几文钱买假秘笈的陌生人,如何得来这瓶一两百金的药膏?徐凤年卷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抬起头笑了笑,一脸心疼表情,像是天人交战后才下定决心,把瓷瓶交给叫陆沉的女子,呲牙咧嘴道:药膏是祖传秘方,一瓶能卖好些银子。

早中晚一日三次涂抹,不出半旬,这位公子就可痊愈,对了,在吴家剑茔遗址那边没来得及自报名号,在下徐朗,也是南朝人士,家住红叶城狮子巷。

徐凤年明显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不说药膏,这只手工地道的天球瓷瓶也值些银子。

陆沉好像听到一个不小的笑话,如释重负,破涕为笑,擦拭去两颊泪水,柔声道:我和种公子回去以后,一定去红叶城寻访徐公子。

听到泄漏身份的种公子三字,种桂脸上闪过一抹阴霾,不过隐藏很深,原本松开铁链的那只手复尔握紧,尽量淡泊神情,一手拂过止住血迹的脖子,轻声笑道:自当如此感谢徐公子救命大恩。

徐凤年依然扮演着一个精明市侩得并不聪明的寻常游学士子,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姓女子虽然出身南朝官宦大族,不过家内有几位兄长支撑重担,轮不到她去亲历风波,心思相对单纯,对于阴谋诡计人心险恶的认知,仅限于高门大墙内被父辈兄长们当作谈资笑语的道听途说,感触浅薄,自然而然,察觉不到身边种桂的几次微妙反复,更看不破徐凤年无迹可寻的伪装,对于膏腴大姓的世族子女,就像她和种桂,尊贵到能够成为西河州持节令的座上宾,平时何须在意寻常人的图谋不轨,只不过今日遭遇横祸,才让她格外念恩感激。

徐凤年问道:要不要在下护送二位?陆沉本想点头答应,种桂摇头道:不用了。

豪阀世子的清高风范在这一刻尽显无疑,陆沉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种桂拉不下脸面,见他眼神坚毅,执着己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徐凤年赧颜一笑,恋恋不舍瞥了一眼陆沉手上的瓷瓶,这才起身告辞。

陆沉倒是有些好感这名陌路人的浅白作态,比起往日见着那些摇尾乞怜还要假装道学的南朝士子,可要顺眼许多。

她蓦然瞪大眼睛,只见负笈男子才站起转身,就给如一条被拉直身躯毒蛇的铁链击中后背,向前飞出去,扑地后再无动弹,多半是气绝身亡,她转头,痴痴望向种桂,满眼惊骇。

种桂冷漠道:你可以看到本公子的落魄,至于他,没这份福气。

陆沉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种桂似乎感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僵硬生冷,稍微换了一种柔缓腔调,不去理会蓄力杀人后导致的脖颈鲜血迸发,温声说道:这个徐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我落难时现身,十有**是与那些马贼串通一气的匪人,存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企图,陆姑娘,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凶险,这类亡命之徒,大多极为弯弯肠子,手法高明不输官场狐狸,退一步说,我们宁肯错杀,也不可错放。

种桂见她仍是心有余悸,秋水长眸中除去戚戚然,还有一丝戒心,柔声道:我若死在这里,你怎么办?我不舍得死,要死也要送你回家才行。

陆沉泪水猛然流淌出眼眶,扑入种桂怀中,对于那名徐朗的死活,就不再如初见惊变时那般沉重。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过惯了富态闲暇生活的女子兴许不喜好那些风淡风轻的相濡以沫,可有几人,经得起敌得过种桂这种场景这类言语的篆刻在心?三言两语,早就远胜安稳时日的甜言蜜语几万斤了。

种桂抱住她的娇躯,则是嘴角冷笑,眼神淡漠。

显而易见,这位恩将仇报的种家子孙,武功不俗,花丛摘花的本事,也一样道行深厚。

不过这幅温情画面,给几声咳嗽打断,种桂在遇见徐朗后头一回流露出惊惧。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喃喃道:做好人真累,难怪北莽多魔头。

见到背箱负剑的男子面无表情走来,种桂笑脸牵强,气势全无,伪意愧疚,嚅嚅喏喏道:徐公子不要见怪,是种某人行事唐突了,只不过种桂身份敏感,出行在外,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种桂看那人一脸平静,连讥讽表情都没有,心知不妙,赶紧亡羊补牢,我叫种桂,是南朝种家子孙,我可以弥补,给徐公子一份大富贵,公子你身手卓绝,有我种家扶植帮衬,一定可以飞黄腾达!说话间,种桂一只手又握住铁链。

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凤年总算打赏了他一个笑脸,来,再试试看能否杀了我。

这一刻种桂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打娘胎出生以来,这等羞愧愤恨难当,只比刚才五马拖拽的境地稍好。

种桂侥幸由阴间回阳间,而陆沉则是从阳间堕入阴间,呆然坐在一旁,心冷如坠冰窖。

徐凤年一手画圆,不见拍在种桂头顶,种桂整个人就陷入地面,头颅和四肢一同炸裂,好似给人用大锤砸成了一块肉饼,比起五马分尸还要凄惨。

仙人抚顶。

可不止是结发受长生一个用处。

鲜血溅了陆沉一身,可她只是痴然发呆,无动于衷。

她单纯,却不是蠢货。

见微知著,几乎是大族子女的天赋。

徐凤年才要再画一圆,让陆沉和种桂做一对亡命鸳鸯共赴黄泉,她突然抬头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跟马贼是不是一伙的,求求你,别骗我。

徐凤年摇了摇头。

她终于心死如灰烬,平静等待。

徐凤年也不怜香惜玉,依旧是仙人抚顶的起手式,不过又一次被打搅,她冷不丁撕心裂肺哭出声,我不想死!徐凤年走过去,走了几步距离,她便坐在地上滑退了几步距离,徐凤年不再前行,蹲下身,伸出手,瓷瓶还我。

还握有小瓶的她烫手般丢出,她情急之下,丢掷得没有准头,徐凤年探手一抓,就驭物在手,放回书箱。

陆沉好像积攒了二十年的心机城府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声音打颤道:徐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杀我?我是南朝甲字陆家的嫡孙女,我和种桂不同,没有任何抱负可言,只想好好活着,出嫁以后相夫教子,只要公子不杀我,只要不玷污我的身子,我便是给你做牛做马半年时间,也心甘情愿,而且我许诺,回到陆家,绝不提今日事情半句,只说种桂是死于百人马贼。

瞧见那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嘴角勾起,隐约有讥讽意思,醒悟有了纰漏的陆沉马上改口说道:只说是种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节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点不知情!说到这里,她秋波起涟漪,熠熠生辉,泛起一股果决,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公子不杀我,我便说是与种桂有过鱼水之欢,到时候种家假若不信,让嬷嬷验身,也寻不到破绽。

她言下之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明白,她是愿意以清白之身做代价,换取活命了。

徐凤年发出啧啧声,感慨真是天高高不过人心。

陆沉见他没有暴起杀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鬓角一缕散乱青丝,继续说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公子一同回到陆家,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陆家清誉南朝,当然不允许这般天大丑闻流出,跟不愿因此惹上种家,也就不用担心我不对公子百依百顺,只需远远牵扯,陆沉愿意做公子的牵线木偶,相信以公子出类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陆沉又能不入险地的两全法子。

徐凤年要去掏枣子,发现囊中空无一物,缩回手后笑道:你很聪明啊,怎么会被种桂这个纨绔子弟当傻子逗弄?陆沉竟然有胆量笑了笑,自嘲道:不是种桂如何,而是种家底蕴胜过陆家。

否则一个偏房子弟,如何能与一个甲字嫡孙女称得上门当户对。

徐凤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果然是个有慧根的豪阀女子。

陆沉刹那间眼神冰冷,咬牙道:你还是想杀我!才起杀意的徐凤年好奇问道:女子的直觉?她反问道:难道不是?没等徐凤年有所动作,陆沉站起身,疯了一般冲向他,自寻死路,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哭腔可怜:你这个王八蛋,大魔头,我跟你拼了!她唠唠叨叨,骂人跟打人一个德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古板路数,都是不痛不痒。

徐凤年一巴掌把她凶狠拍飞出去,直接将其打懵了,看着捂着脸的疯女人,说道:杀不杀你,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你先埋了种桂,然后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着你。

陆沉如获大赦,眼神焕发光彩,瞥了一眼种桂的模糊尸体,冷笑道:不收尸才好。

她脸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翻了个身,重重摔在黄沙地面上,像一只土灰麻雀。

徐凤年讥讽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还能当个枭雄,你一个娘们,这么没心没肺的,很讨喜吗?陆沉低下头,两颊各自挨了一耳光的她惊怯温顺道:我知错了。

徐凤年以一记仙人抚顶砸出一个大坑,权且当成种桂的坟茔,看着她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将那滩血肉搬入坑内,问了一些种家和陆家的事情,她一一作答,并无丝毫掺假。

间隙时她小心翼翼问道:是公子杀退了那些马贼?徐凤年没有作声。

只是耐心看着她捡回泥土覆盖,勉强填平以后,还不忘跳着踩踏,让填埋痕迹不那么明显,她安静下来后,歪着脑袋问道:种桂种桂。

公子你说,以后这儿会不会长出一棵桂树?徐凤年骂道:你脑子有病。

满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敛衽施了一个万福,妩媚横生,笑容说道:求公子救我。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疯,没救了。

女子孤零零站在坟茔上,只是笑脸凄美。

------------第一百零六章 疼埋过了那个初出茅庐就躺坟的种家王孙,徐凤年把玩着从尸体上扒下的那串金铃铛,风起敲叮咚。

带着莫名其妙就成了丫鬟的陆沉,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上了一队马贼,三十几号人,比较前边悍匪的兵强马壮,这些马贼家当就要寒碜许多,没几样制式兵器,更别提鱼鳞甲这类军伍校尉的专属甲胄,唯一的亮点是为首一名马贼持有一杆马槊,可惜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钢,槊纂红铜,槊身涂抹朱漆,关键是还系有一丛紫貂绣团子。

春秋之战以后,造价昂贵和不易使唤的马槊就跟铁戟一样不易见到,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惯用马槊者,往往是武艺超群的世家子弟,用以标榜身份,只是真到了战场上,两军对阵厮杀,寻常士卒为了捞取更大战功,见着这类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围圈,成为围殴搏杀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鲜亮铠甲的将军还要吸引兴趣,因为喜好马槊的大族子孙,多半是初尝战事的雏儿,搏杀起来,比起深谙自保的老油子校尉们远远易于割取头颅。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迎面前奔,将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诈出真相,果然这批马贼是种桂聘请来演苦肉戏的货色,想要以此来博取陆沉的倾心,真是辛苦到头为谁忙。

接下来陆沉就看到这些马贼给宰杀干净,她眼中有一种古怪的神采。

徐凤年挑了两匹坐骑,快马加鞭,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稍作停顿,拿囊中清水刷洗马鼻,裹了头巾的陆沉揭开一角,露出略显干涩的樱桃小嘴,好奇问道:你真叫徐朗?你该有小宗师境界了吧?徐凤年没有应声。

她又问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吗?先前已经和你说过,我与种桂只是离开大队伍,绕道而行,如今只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节令府邸,一旦被发现行踪,你该怎么解释?见这名负笈挂剑的年轻男人仍是练习闭口禅,陆沉也不气馁,刨根问底,骑马出行,三十里一停,你难道是北凉人?徐凤年正在给她的马匹刷洗,也不抬头,离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性子执拗起来的陆沉艰辛跟上,并驾齐驱,侧头凝视这个满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痴情女看情郎一般,徐凤年终于开口,改了主意,将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离开。

陆沉眼神迷离。

徐凤年讥讽道:前一刻还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种桂同葬一穴,怎么转眼间就连收尸都不乐意了,是你如此,还是你们大姓女子都如此?你这样的,就算收了做通房丫鬟,说不定哪天晚上就给你勒死,睡不安稳。

陆沉认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缓缓回答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嫁了谁,这个男人花心也无妨,睡了别家女子,但一定要跟我招呼一声,而且不领进家门恶心我,我都会不介意,我会继续持家有道。

但我若是最后一个知晓他和女子苟合,成了笑话,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了他子孙根,再去画烂那婆娘的整张脸,让她一辈子勾引不了男人!徐凤年笑道:你长得不像这种女人。

在吴家遗址初次见你,误以为你挺好相处的,是那种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诉苦的小女子。

陆沉咬着嘴唇说道:可我就是这种女人。

徐凤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应该直接一巴掌拍烂你的头颅?她媚眼如丝,公子可不许如此绝情。

徐凤年一笑置之,跟她说话,见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个道理,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她察觉到这位徐公子谈兴不错,就顺杆子往上爬,柔声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家,而不是种桂这类将门子孙。

因为公子杀人,会愧疚。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知道个卵!她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问道:难道我猜错了?徐凤年笑骂道:少跟我装模作样,我见过的漂亮娘子,多到数不过来。

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陆沉也不计较这份贬低,自言自语道:我本来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你说这次种陆两家联手前往西河州府,你们陆家由你父亲陆归领头,图谋什么?陆沉摇头道:我不向来关心这些,也接触不到内幕。

徐凤年瞥了一眼她的秋水长眸,放弃了打探。

陆沉笑道:不敢相信,那个被称作通身才胆的种桂说死就死了,而且死法一点都不壮烈。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串金铃铛,他本意是借陆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乱杀一通,杀几个赚几个,只不过得知这趟出行种家几位高手都一个不漏,尤其是那个高居魔头排行第七的种凉,甚至连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种神通也乔装打扮,隐匿其中,一番权衡过后,不想惹祸上身,耽误了跟白衣洛阳的约定,恐怕即使逃过了种家的追杀,也出不了北莽。

陆沉看到这个动作,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着找机会一下刺死你的。

现在匕首是交给你,还是丢掉?徐凤年头也不转,说道:留着吧。

你要是下一个三十里路前还不掏出来,你也会跟种桂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陆沉开心笑道:我赌对了。

徐凤年莫名其妙感慨道:这个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陆沉问道:那公子你是高手还是高人?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高人。

两人夜宿荒漠,在一处背风山坡坡底歇脚,昼夜温差极大,徐凤年拾了许多枯枝丢入火堆,除了悄悄养剑和维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晓时分,见她还在打瞌睡,就独自走到坡顶,仰望着天色。

突然间,徐凤年掠回坡脚,眼神复杂盯着那个颤颤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四道血槽,皮开肉绽,这得是如何坚韧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这种行径?其实以两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临近西河州城,她极有可能是离黄泉路近了一步,种陆两家不乏城府修炼成精的枭雄角色,身负绝学的种桂身死人亡,而她一个弱女子却反常活下,想要蒙混过关,继续有一份富贵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徐凤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够编出天衣无缝的理由,他嘴上说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点,事实上,昔日可以为她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对姓陆的女子来说,那将会是世间最不安全的险境。

这一对命运无缘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谁都不是好东西。

破相以后,说是仇家杀死种桂,再放她生还,当成对种陆两家的羞辱。

她才硬生生从一局死局棋盘上做眼,生出了一气。

只是这样的手法,对女人而言,是不是代价太大了?是不是太过决绝了?男女皆惜命。

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凤年当下涌起戾气,几乎有一举杀死她的冲动。

只是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抑下杀机。

女子望向眼前那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年轻男人,眼神痴呆,不是泪流两颊,而是血流满面。

这个曾经自己说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视线终于不再涣散,泛起一些泪水。

她噙着泪水,笑着说:疼。

(未完待续)------------第一百零七章 挥手渐近繁华,驿道渐宽,徐凤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没有城墙遮挡的小镇歇息,离州城还有三天路程。

*/.//*她穿着徐凤年的文士衣衫,略显宽松,脸上四条疤痕开始结茧,不幸中的万幸,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让她的伤势好跟种桂身死时同步,得以涂抹药膏,小小加速痊愈进度,只是大漠风沙粗粝,拂面以后,哪怕裹有头巾,护着那张秀气不再的脸孔,前几天她也经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锥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划面来得轻松,她没有如何哭泣,徐凤年也从未出言安慰,两两沉默,倒是陆沉偶尔会主动询问一些江湖事,徐凤年也有一说一,都是正儿八经的温吞言辞,兴许是怕逗笑了她,又要遭罪。

徐凤年和她才入城,天色骤变,乌云蔽日,明明是正午时分,阴沉漆黑如夜,一场沙暴将至,徐凤年只得和陆沉入了一家简陋客栈,客栈老板趁火打劫,往死里抬价,徐凤年本意是被宰几两银子无所谓,有个落脚地就行,殊不料陆沉又钻了牛角尖,扯住他袖口,如何都不肯被当做冤大头坑钱,看来她说持家有道,是真心话。

徐凤年无可奈何,在店老板白眼下转身,想着去换一家良心稍多的店铺,还没跨过门槛,就看到狭小街道上商贾旅人蜂拥而来,看架势,不住这家,就有可能要露宿街头,躲在巷弄避风沙,徐凤年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再坚持,客栈老板小心眼,又刻意刁难,价钱往上翻了一番,陆沉气恼得肩膀颤抖,徐凤年搭在她肩头上,摇了摇头,老老实实付过定金,领了木牌钥匙去后院住处。

头巾遮掩容颜的陆沉有些闷闷,徐凤年打开柴门,一屋子霉味扑鼻,关上门后,摘下书箱和春秋剑,桌上有陶罐,摇了摇,滴水不剩,陆沉安静坐在凳子上,解下头巾,轻轻撇过头,不与徐凤年对视,只是问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身手,为何要和这些市井小民低声下气,都不需剑出鞘,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

徐凤年关严实那两扇漏风窗户,坐在桌前,微笑道:你是不是以为高手都得是一双眼光射寒芒那种?要不就是生得虎背熊腰,恨不得在背后挂两片虎豹尸体?要么在身上悬满刀枪棍棒矛,出门闯荡才显得气派?陆沉嘴角有些勾起,听出言语中的调侃,她的心情好转了几分。

徐凤年弯腰从书箱里翻出几本秘籍,放在她眼前,盘膝而坐在凳上,意态闲适,轻声说道:我这些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翻一翻,还照着里头的把式练了练,才发现很好玩。

她柔声道:耍耍看?徐凤年摆手道:那不行,天崩地裂了咋办。

不等她说话,徐凤年柔声道:别笑。

她果真板住脸。

徐凤年拿起茶水陶罐,说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来,等着。

陆沉点了点头,拿起一本伪劣秘籍信手翻阅,徐凤年没多久返身拎着装满凉水的茶罐子,陆沉抬头问道:又花钱了?徐凤年笑道:没法子,小鬼难缠,一壶水半两银子,等会儿咱们当琼浆玉液来喝就是。

对了,饭食还得等会儿。

陆沉低头看书,说道:等得起。

没有敲门,一个客栈伙计就大大咧咧推门而入,陆沉连忙抓起头巾,转过头去慌乱裹缠,伙计一手端着大木盘,盛放有几样马虎粗糙的伙食,他无意间瞅见陆沉的脸庞,吓了一跳,差点被砸翻盘子,火急火燎放下食物,跑出去才跨过门槛,就大声嚷嚷:快来看快来看,屋里有个丑八怪,老子白天见鬼了。

陆沉扯住徐凤年袖口,但徐凤年轻轻一抖,大步出门,把那个口无遮拦的倒霉虫一脚踢得陷入院墙,生死不知。

回屋后,陆沉黯然道:我本来就很丑。

徐凤年平静道:对,是不好看。

脸上画花了,好看才怪。

但谁敢说出口,入了我耳朵,我就让他……她接口道:去死?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哪能呢,我又不是魔头,向来喜欢以貌服人,实在不行才会以德服人。

陆沉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书生,抿紧嘴唇,似笑非笑,摇头道: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一笑置之,分发了碗碟餐食,然后埋头狼吞虎咽。

陆沉一手掩面,细嚼慢咽,一幅食不言的淑媛风范,跟徐凤年同时放下筷子,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以为你会说些漂亮的言辞来安慰我。

徐凤年见她还有剩余饭菜,也不客气,一并搬到眼前,边吃边说道:你不是说过最恨别人骗你吗,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秀秀气气的女子,不好看,但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陆沉问道:当真?徐凤年低头吃饭,点了点头。

风暴弥漫了小半个下午,逐渐趋于平静,徐凤年推开窗户望去,天色已经不至于耽误行程,和陆沉走出院子,触了霉头的客栈伙计已经被抬走,也不见客栈方面有任何寻衅报复,徐凤年在街上帮她购置了一顶帷帽,策马缓行。

兴许是明知终点将至,陆沉言语活泼了几分,也开始乐意主动询问徐凤年一些江湖轶事,从吴家九剑破万骑铺散开了说去,也不存在试探的企图,一对男女都有意无意淡了心机城府,陆沉本身也是内里性子跳脱的女子,否则也不至于会单独跟种桂出行游览。

有聚就有散。

临近州城,驿道宽度已经不输北凉几条主道。

陆沉望向那座庞然大物一般趴在黄沙上的雄伟城池,心有惊悸,咬着嘴唇,痴呆出神。

许久,往后望去,想要看一眼那个男子,道别一声也好。

只是却已经不见他踪影。

她笑了笑,看不见人,仍是调转马头,挥了挥手。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徐凤年慢慢后仰,躺在马背上,叼了一根野草茎。

------------第一百零八章 双双入城陆沉出示了关牒,单骑入城,兴许是习惯了风沙如刀的荒凉大漠,初至繁华,有些恍惚失神,差点冲撞了一队巡城甲士,致歉以后,她本以为还要将身份靠山托盘而出,也能免去纠缠,不曾想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不得疾驰伤人,让陆沉有些不适应。

lingdian武侯城作为西河州州城,位于绿洲之内,也被称作无墙城,缘于持节令赫连武威自恃军力,扬言即便离阳王朝有胆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墙拒敌。

身在南朝,陆沉也有耳闻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战,若说橘子州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一人夺走了一州光彩,那么西河州则要分散到了两支屯军上,其中一支便是戊守武侯的控碧军,战力仅次于皇帐亲卫军和拓跋军神的白鲸军,陆沉本以为战力雄厚至此,城内士卒也就难免骄纵,对于异象,她也未深思,粗略问过了路,往欢喜泉方向而去,城内有泉水,据说曾有女身菩萨出浴,因此数百年来每位密宗明妃都要来泉中沐浴净身,泉畔有雷鸣寺,每逢雨季,雷鸣动天,方圆十里可闻,欢喜泉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居住着一州最为拔尖的权贵人物,春秋遗民北奔后,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渐交付南朝大族,界线分明,种家却在欢喜泉北坐拥一栋豪门私宅,购置于北人一位皇室宗亲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可见种家底蕴,陆家虽是甲字大姓,也只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陆沉才接近欢喜泉,就有一辆挂绸悬铃的豪奢马车迎面而来,百枚纤薄的玉质铃铛,声响悦耳自然远超驼铃,陆沉闻声抬眼望去,一位白袍纶巾面相却是豪迈的男子掀起帘子,朝她温和一笑,陆沉认得他,是种家的嫡长子,单名一个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家立业,官居井廊都尉,独领三千骑兵,被种家寄予厚望,成为北莽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种桂与他对比,当真是萤烛之光岂可与日月同辉,离阳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过掌兵三四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莽则要真金白银百倍,尤其边防要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迈过了一级大台阶,何况种檀还年轻,文武兼备,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凤毛麟角的进士出身,更是前途无量,种檀气象粗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无矫揉之态,与董卓交好,当初便是他率先带着三千井廊骑追杀越境的陈芝豹,这样的人物,既有过硬本事,又有家世做凭仗,没有平步青云才算怪事,但是陆沉每次见到笑言笑语的种檀,都会浑身不舒服,打心眼畏惧,也说不出哪里不喜好他的行事,只能解释是女子直觉。

陆沉本来就是半个名义上的种家媳妇,和种檀同车而坐,也谈不上有伤风俗,再者以种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碎嘴闲言,车内有冰壶,在这种地方,一两冰一两金,小富小贵开销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静坐一旁,也不见她如何服侍种家世子,倒是种檀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沉和侍女,陆沉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轻微的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有外人在,不成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弱声音,种檀身材修长,长臂如猿,弯腰掀起车窗帘子,披起钩住,可供陆沉欣赏欢喜泉的景致。

泉畔有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径,依偎在树荫中,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鼓荡,不过若是躲去了绿荫下,很快就可清凉下来,不似江南,闷热起来,让人无处可藏。

种檀望向陆沉,轻声道:陆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陆沉低敛眉眼,默不作声。

种檀转过头,叹了口气,是种家对不住你。

陆沉抬头,欲言又止。

种檀笑了笑,正了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摆手缓缓道:我没有在自家人伤口抹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说,只需要写在纸上即可,到时候托人给我,也不用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事先说一声,家大了,下边的闲言闲语自然而然会少不了,陆姑娘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里长辈知会一声,就当种家不曾给陆家什么礼聘书,不会污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

(请使用本站的拼音域名访问我们.)种檀可以保证,以后陆姑娘有了百年好合之喜,种家也不吝登门道贺。

陆沉抬起头,直视这名未来的种家家主,眼神坚毅道:我生是种家的儿媳,死是种家的鬼,我愿为种桂守寡。

见到爹以后,会说服他允许办一场冥婚。

种檀望向窗户,眉头紧皱。

陆沉语气凄清,说道:是陆沉的命,逃不过的。

到了种家府门,种檀先行下车,站在边上,亲自护着她走下马车,落在门口许多一辈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注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种檀送到了仪门外,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鸣寺烧香,跟陆沉别过以后,返回马车,侍女展颜一笑,绝无半分谄媚,就像见着了相识多年的朋友,种檀也习以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帮鼓鼓,柔声含糊问道:你这般给陆沉开脱,从漩涡里摘开她,会不会让种家人反感?只是言语相激,让她嫁入种家,迫使种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捡了芝麻丢西瓜。

种檀盘膝而坐,神态闲适,轻声笑道:种桂怎么个死法,死于谁手,我不好奇,种家的仇人,实在太多。

陆沉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经是极限,再去撩拨她,不说她会崩溃,恐怕陆家也要恼火,而种陆两姓联姻,是大势所趋。

我既然生为长子,就必须要有长远的眼光。

陆沉有这份决心,敢冥婚守寡,说明她也并不是目光短浅的小女人,这样的有趣女人,实在不应该毁在西河州。

替她挡下一些风雨,于情于理于利,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钳住冰片,一手悬空托住,生怕坠落,种檀低头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心思多反复,这份香火情,未必能让她以后始终站在你这边。

种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种人,以后一定会惹是生非,我继续护着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实只要你要了她的身子,万事皆定。

种檀一脸委屈道:我怕鬼。

她轻轻踢了种檀一脚,种檀大笑道:你比她好看多了。

她感叹道:陆沉算是活下来了。

种檀啧啧道:这算不算我日行一善?等会到了雷鸣寺,也有底气烧香了。

足可让常人倾覆的灭顶风波,在一些人那边,不过轻轻呵气就吹散。

城外,离城还有三里路,徐凤年骑马在行人如织的驿道上,刻意收敛气机,没了海市蜃楼,顿时大汗淋漓,与常人无异,徐凤年没有着急入城,驿路两侧树荫深重,不过应该是有规矩律令使然,贩卖西瓜的瓜农都不敢靠近驿道,只是在距离道路二十步外搭棚贩卖吆喝,徐凤年翻身下马,牵马走出驿道,走在砂砾地上,商贾旅人多有讨价还价,精于砍价的,能从一斤瓜五十文杀到十文钱,徐凤年牵马慢行,看到一个健壮老农摊前竖了一块木板,以炭笔写就一瓜百文,任挑任选,徐凤年看了眼被晒得黝黑的瓜农,蹲在地上的后者也投来视线,后者好像见他钱囊不瘪,咧嘴笑道:这位公子哥,挑一个?不好吃,不要你一文钱!本想继续向前的徐凤年停脚打趣道:就算好吃,我要偏偏说不好吃,你还收不收钱?老农眼神不似那些刁民,说道:还是不收。

徐凤年松开缰绳,蹲下去,一堆西瓜,无从下手,老伯帮忙挑个。

老农端过一条小板凳给徐凤年,在西瓜上敲弹,捧起放下,然后挑了一个个头不小的西瓜,足有七八斤,一拳砸下,手法娴熟,西瓜脆裂,大致对半破开,递给徐凤年,徐凤年掰开西瓜,一边吃一边问道:这瓜卖得可不便宜。

老农笑道:别的地方压价也能压到一斤十文钱,不过我瓜地好,出来的瓜也甜,公子你瞧瞧,我这儿的瓜怎么都有五斤以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几斤,其实怎么卖都不算贵,要是眼窝子浅些的客人,只挑个头大的,一个瓜平摊下来,一斤还不到十文,不过要我说,这瓜还是七八斤的最好吃,算是一斤十二三文钱的样子。

我家里也有些生财营生,不图靠着这个挣钱发家,而且不想因为几文钱,跟附近那些只靠卖瓜维持生计的瓜农起了龌龊,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有个温饱就够了。

徐凤年没料到老农如此健谈,笑了笑,难怪老哥有股子精神气在,原来是心宽啊。

已是花甲之年却不见丝毫腐朽疲态的瓜农自己也剖了个瓜,也不去吃瓜心,从边缘啃起,将好东西留在最后的架势,跟徐凤年的吃法如出一辙,略显小家子气,老农瞅见这一幕,会心微笑,说道:我也读过一些书,不多,说话也喜欢抖搂一些书籍上偷搬来的言辞,生怕被公子这般的读书人看轻了。

徐凤年自嘲道:老伯这是骂我呢。

老伯拿袖口抹了抹嘴角,爽朗笑道:可不敢,我是真心羡慕读书人。

徐凤年点头道:整天指点江山,治国平天下,好像什么都会做,缺了他们就万万不行,其实什么都做不来。

老伯,读书人来卖瓜,卖得过周边的瓜农?老伯摇头道:公子以偏概全了,读书人也有文武都不差的厉害角色,春秋期间可是出了不少的儒将。

似乎怕言语惹恼了公子哥,怕徐凤年不付钱,老瓜农笑道: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活,在书上赚取千钟粟黄金屋后,能为百姓鸣不平是更好,卖瓜就交由我这样的老家伙来做,井水不犯河水,就都过上好日子了。

如公子你在年轻时候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徐凤年啃着西瓜笑道:老伯这番见识,可谓真知灼见。

的确是市井卧虎藏龙。

老瓜农被一个读书士子溜须拍马,格外开心,沧桑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舒心惬意,公子听得进去老头子的废话,才是真名士。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那这个瓜?老农愣了一下,一脸无奈,说道:卖你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徐凤年吃完了大半西瓜,从钱囊掏出一粒小碎银,约莫百文钱的分量,交给言谈不俗也不算太雅的老瓜农,说道:别找我余钱了,就当买了两个瓜,一个送老伯吃的。

老瓜农又愣了一下,称赞道:谁说读书人卖不来瓜,公子来卖,保准用不了几年功夫,就能去城内置办一栋不小的宅子。

徐凤年也是无奈道:老伯这么说,我也实在是吃不下第二个瓜了。

老农爽快道:瞧公子说的,等会儿老头我送你一个布袋,拿两个瓜挂在马背上,到了城里找一处有井水的客栈冰镇着,捞起来再说,凉心得很。

徐凤年吃完了瓜,坐在小板凳上遥望武侯城内风光,兴许是身处绿洲的缘故,沿着驿道满目眺望而去,云层厚重,层层铺叠,直直下坠,好似就要压在了城中,极有九天之云下垂的气魄,天地之间只差一线。

这一线之中,又以城内一栋翘檐建筑最为扎眼。

顺着徐凤年的视线,老农说道:那里是雷鸣寺,一进寺门,就可看到两排十八尊怒目怖畏的天王力士,胆子小的,心中有愧,都不敢去烧香拜佛。

寺外头就是西河州鼎鼎大名的欢喜泉,算是与金刚怒目相对的菩萨低眉,身份显赫的才子佳人们都乐意绕寺浏览,欢喜泉这些年愈发乌烟瘴气了,其实没啥好看的。

公子如果信佛,还是要去一趟雷鸣寺为好。

公子放心,城内大人物不少,不过明着欺男霸女的,不好说一个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公子又是读书人,就更欺负不到你头上。

徐凤年笑道:老伯这么说,可见西河州持节令不光是治军有法,而且治政有方,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栋梁。

老农笑了笑,摇头道:我说了做不得准。

徐凤年望着真真切切高耸入云的雷鸣寺,自言自语道:凡人一生求自在。

蹲着的老农捧着空瓜,叹气道:菩萨一场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

徐凤年起身后,老瓜农果真挑了两个瓜装入两个布袋送给他,徐凤年也不推脱,坦然收下,马背左右两侧各悬一个,上马后,坐在马背抱拳告辞,老瓜农一脸笑容摆摆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又散,经不起推敲,大多都是再不相见,能两不相憎,甚至留个好念想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徐凤年也不去想这一茬,只当遇上了个有意思的北莽老人,心中所想,还是接下来的武侯城潜行。

说不定就是一场凶险不下那次拓跋春隼的刺杀与狩猎。

以往在看似铁桶一座实则暗流涌动的北凉,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寻仇寻到他头上,种种故事传奇无数悲欢离合,汇聚一起,都能编写出一本《如何刺杀人屠徐骁和纨绔世子的一百种方法》,再加上一本《刺客死士的死法大全》。

这些死人,绝大多数都至死不渝,赔上性命也要飞蝶扑火,不过许多所谓的血海深仇,却是追溯到爷爷那一辈,但杀起世子殿下,没有谁会心慈手软。

徐凤年更清楚,等他哪天世袭罔替了北凉王,刺杀次数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其中道理很直白,杀不死那个号称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屠,还不杀不掉一个连军权都争不过外姓人的膏粱子弟?陈芝豹不杀徐凤年,有的是人来杀,都不需要白衣战仙去借刀杀人。

徐凤年背剑背箱背瓜,径直前往武侯城。

------------第一百零九章 魔头坐佛上()  种檀的温和姿态无形中成了陆沉的一张护身符,这让做好最坏打算的陆沉像是等着刀子抹脖,却等来了羽毛轻拂,惊喜之余,有些不知所措。

应该是种檀有过吩咐,她被特意安置在种家别宅的临湖小筑中,坐享一份难得的荫凉。

种神通和弟弟种凉,一位是权柄煊赫的北莽大将军,一位是名列前茅的魔道大枭,想必都不至于跟一个陆家后辈女子计较,不过种家暂时隐忍,并不意味着陆家就可以云淡风轻,毕竟种桂在大哥种檀面前不值一提,与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一流俊彦,平白无故暴毙在异乡,陆家不主动给出解释,说不过去,陆归此时就站在小筑窗栏前,安静听着女儿讲述一场惨痛经历,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不曾质疑询问,也不曾好言抚慰,陆沉神sè悲恸,压抑苦闷,尽量以平缓语气诉悲情,陆沉自认不出纰漏,有些女子委实是天生的戏子,陆归作为甲字陆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已两鬓微白,但仍是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尤其是尝过情爱xing-事千般滋味的妇人,会尤为痴迷陆归这类好似醇香老窖的男子,等女儿陆沉一席话说完,稍等片刻,确定没了下文,陆归这才悠悠转身,只是盯住女儿的眼睛,陆沉下意识眼神退缩了一下,再想亡羊补牢,在陆归这种浸yin官场半辈子的人物面前已是徒劳,何况知女莫若父,怎能隐瞒得滴水不漏,不过心中了然的陆归戚戚然一笑,走近了陆沉,替她摘去还来不及换去的面纱,凝视那张近乎陌生的破败容颜,双手轻柔按在她紧绷的肩头上,摇头道:爹要是不紧着你,怎么会只有你这么一个独女,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爹心知肚明,至于是否骗得了种家兄弟,听天由命。

陆沉眼眶泛红,几乎就要竹筒倒豆子道出实情,这一刹那,她有意无意攥紧拳头,指尖刺在手心,清醒几分,鬼使神差地咬住嘴唇,将头枕在陆归肩上。

陆归动作温柔拍着她的后背,说道:种桂的尸体尚未寻见,不出意以外会是一座衣冠冢,你真愿意阳人结冥姻?陆沉抽泣道:这是不孝女儿分内事。

陆归黯然无语。

陆归走后,临泉小筑复归寂寥,陆沉坐在梳妆台前,低头看到一柄铜镜,被她挥袖一把丢出去,砸在墙上。

将军白头怕新甲,美人迟暮畏铜镜。

可她还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子,未曾嫁人。

徐凤年入武侯城以后,情理之中要择一个居高临下的处所观察欢喜泉建筑地理,不过久病成医,对于刺杀潜伏一事,烂熟于心,知道许多雷池禁区,北凉王府占山为王,清凉山附近以王府为圆心,诸多将军和权贵的府邸以官职爵位高低渐次铺散,其中也有几栋不低的酒楼客栈,登楼以后好作瞭望,不过这些便于观察王府地形的珍贵制高点,无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鲜面孔初入城中,首选这几处,登楼故作观景眺望,十个里有九个会被秘密格杀,剩下一个之所以活得略微长久,那也是北凉王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一头扎入这些个雷池,自以为聪明,其实根本与自杀无异。

徐凤年事后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时ri,府上婢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禄山亲自负责每一个细节,揪出来的杀手刺客不下六十人,尽数绞杀,拔出萝卜带出泥,几位品秩不算低的北凉官员住所都在一夜之间变成鸡犬不留的无人之府。

故而徐凤年只是拣选了一座离欢喜泉较远的低矮客栈入住,跟伙计看似随口问过了武侯城内几个游览景点,从伙计口中得知两天以后是十五,雷鸣寺香火鼎盛,外乡士族旅人和手头宽裕的富贾,都喜欢在初一和十五这两ri去雷鸣寺供养一尊菩萨,或点燃或添油一盏长命青莲灯,不过小小一盏灯的贡钱,最低也要百两银子,虔诚信佛的,出手动辄黄金几十两,是个无底洞,武侯城内就有豪横高门为整族点灯三百盏,那才叫一掷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装束平平的徐凤年,伙计说起这些,也是豪气横生,总说没有几百两银子就莫要去雷鸣寺打肿脸充胖子,徐凤年一笑置之,也说是会掂量着烧香,顺嘴夸了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说他这个外地人长了见识。

这才让伙计脸sè好转,当下言语腔调也热络几分,徐凤年领了铜钥匙,不忘递给他几粒碎银,请他把西瓜吊在竹篮放入后院一眼井水中,伙计道了一声好咧,提着两只瓜开怀离去,对这名书生愈发顺眼。

徐凤年放下了书箱,摘下chun秋剑,都放在桌上,出门前在窗户和房门缝隙都黏有两根丝线,不易察觉,推开即断,再将剑胎圆满的飞剑朝露钉入屋梁之上,进城后徐凤年敛去一身十之仈jiu的气机,不过百步以内,仍可与朝露有所牵挂,放心下楼去吃午饭,客栈生意惨淡,也没有几桌食客,冷冷清清,徐凤年要了一壶烧酒,独饮独酌,意态闲适,颇有几分士子的风发意气。

武侯城是北莽内腹,不过有容乃大,风俗开明,对待中原遗民还算厚道,比较等级严苛的橘子州,要宽松许多,商人趋利,橘子州不留爷,爷就来西河州,因此有许多生意往来,不仅茶叶瓷器,包括古玩经书在内大量流落民间的chun秋遗物,也都输往武侯城这几座大城,徐凤年赴北之前,对八大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都有了解,西河州的赫连武威,声名相对不显,只知是北莽勋贵出身,年少风流多情,不过家世颓败后,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头,戎马二十年,战功卓著,得以光耀门庭,妻子早早病逝,也未再娶,导致膝下无子,跟武力和暴戾并称于世的慕容宝鼎截然不同,除了带兵不俗以外,庙堂经纬,赫连武威只能算是个捣糨糊的角sè,女帝历年的chun搜冬狩,也罕见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节令中使得这位封疆大吏最为与世不争。

徐凤年返回房间,丝线未断。

除了进食饮水,就只是独处,翻阅秘笈刀谱,也许绝大多数人获得这部王仙芝武学心得,都会欣喜若狂,快速浏览,恨不得一夜之间跻身一品境,亏得徐凤年熬得住,当下一招不得jing髓,不翻下一页,此时仍是停顿在结青丝这个瓶颈上,也没有耍什么绕道而行的小聪明,敦煌城门一战,即将出海访仙山的邓太阿和天赋甲江湖的洛阳,可谓棋逢对手,打得天翻地覆,徐凤年闭眼感触,事后抚摸剑痕千百道,只觉得一股神意盈-满心胸,却摸不着头脑,徐凤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诫自己循序渐进。

第二天负笈背剑游行武侯城,边吃边走,城内军容肃整,可见端倪。

李义山总说治军功底在毫厘微末之事,在听cháo阁悬挂的北莽军镇布置图上,徐凤年明显发现一点,凉莽接壤的西线,北莽jing锐悉数赶赴南部边境,摆出要和北凉铁骑死磕到底的架势。

两朝东线,双方兵力甲士还要胜出一筹,只不过是往北推移,军力渐壮愈盛,北莽东线边境上东锦橘子二州,显然不如有控碧军打底子的西河州,徐凤年对于这种孰优孰劣不好断言的布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为布局,还是只与几位持节令心xing和能力有关的无心之举。

正月十五,徐凤年并未追随大流,在清晨拂晓时前去雷鸣寺,而是在正午时分,ri头炽烈时离开客栈,不背chun秋不负箱,雷鸣寺坐落于欢喜泉南北交汇处,依山而建,主体是一栋九层重檐楼阁,楼内有比敦煌佛窟还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属于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面坡式,香客稀疏,敛起气机的徐凤年一身汗水,缓缓入寺,寺内古树参天,绿荫深重,顿觉清凉,烧香三炷,跨过主楼门槛,九层楼阁,总计开窗八十一扇,却不曾打开一扇,俱是紧闭。

只不过底下四楼,点燃数千盏青灯,灯火辉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楼内不会给人丝毫yin沉印象,徐凤年仰头望去,是弥勒坐佛像,眯眼低眉而视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据说当初仅是金粉便用去数百斤。

建于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场浩劫,大佛面相慈悲,轮廓柔和,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平托状结印,翘食指,此手印不见于任何佛教典籍,历代为僧侣疑惑,争执不休,后世各朝,不曾对佛像本身做修改,只是重新赋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后,就对坐佛袈裟赋以浓郁彩绘。

徐凤年入寺前便得知yu燃长命灯,要向雷鸣寺点灯僧人告之名讳祖籍等,只得遗憾作罢,楼内空旷无人,偶有一阵清风入楼,四楼数千盏青莲长命灯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摇,景象不似人间,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香客不得登楼看佛,寺内僧侣也要在四楼止步,雷鸣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层,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楼,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级阶梯,自然至今无人可上九楼,连那有志一统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凤年拜过大佛,正要转身离楼,去附近一栋藏经楼观景,一瞬心有灵犀,抬头望去。

看见了一颗脑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凤年这一刻只觉得荒谬不堪,古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这娘们,真是胆大包天了。

白衣洛阳。

坐在佛掌之上,弯腰伸出头颅,在和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心想要是黄宝妆那个温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魔佛一线吗?想起武侯城外云层下坠天地一线的壮阔景致,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溜之而去,没有抓住。

不知为何出现在雷鸣寺的洛阳没有离开佛手,徐凤年也不好上去,两人只得对视。

接下来徐凤年差点憋闷得吐血,白衣洛阳似乎恼火徐凤年的胆小如鼠,身形飘落时,气机汹涌如江河东流入海,数千盏长命灯刹那熄灭。

徐凤年头大如斗,心中腹诽:造孽啊!jing彩小说尽在记住我们的网址:------------第一百一十章 问答()  不知为何楼中无人看守大佛青莲灯,徐凤年也顾不得这些,在楼梯口一尊小龛前找到几个火褶子,点燃以后,人如一尾游鱼,沿着走廊倒退飘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盏盏长命灯接连点亮,底楼再次白亮如昼,徐凤年急匆匆登楼,燃起第二个火褶子,退行只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无意,徐凤年心神清澈如莲池,一圈下来,再登三楼四楼。

魔头洛阳身为罪魁祸首,毫无愧疚心思,始终冷眼旁观,她不再是那词牌名为山渐青的黄宝妆后,不遮掩赤紫双眸,邪意流溢。

徐凤年点燃三千八十九盏长命灯,驻足抬头凝望坐佛,人视万物如蝼蚁,佛视众生平等,烧香拜佛祈愿,临时抱佛脚,真能愿有所得?菩萨们会不会不厌其烦?徐凤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楼,接下来一幕让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头在楼下佛脚前,一握拳头,接近四千盏长命灯的灯火被气机牵扯,瞬间离开青sè灯座,飞掠向坐佛,离石佛身躯几尺以外悬停,佛身本就涂抹金粉,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大佛真身临世,好一个佛光普照!洛阳屈指一弹,四千余灯火冲向九层楼顶,在佛头附近炸开,流星万点。

徐凤年心中气恼,也只得跃过围栏凌空掠过,不断拂袖招摇,能取回几点火星是几点,大袖卷荡,一些火星被丢回青灯灯座,一盏盏长命灯复燃,不过终归力有不逮,才点亮青灯七八百,落地后,又去小龛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头,后者转身负手,望向门外,徐凤年这才放心去点灯,青灯复燃如旧,徐凤年如释重负,缓缓下楼,站在洛阳身侧,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道:种家擅长盗陵,chun秋战乱时在南唐钱王墓得到一枚竹简,记载了一件几百年的机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内,陆归jing通堪舆地理,于是两家联手来开墓盗宝,我对秦帝遗物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种凉这个人,他要做什么,我就偏偏让他做不成。

徐凤年皱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杀了种凉不就成了?种凉再厉害,比得过邓太阿和洪敬岩?洛阳语调冰冷,有这么简单?徐凤年无言以对,你这个天底下单枪匹马杀人最多的大魔头,当年辗转北莽八州,见人就杀,一鼓作气杀了几千人,杀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萨阻拦,才算止步,都称得上尸山血海,怎么这会儿还客气自谦上了?不过徐凤年没把这份心思说出口,对上目盲琴师薛宋官就足够搏命,跟洛阳过不去,实在是十条命都不够她杀的。

徐凤年也不敢把她当女人看待,以至于初见棋剑乐府山渐青,以他卓绝记忆力,清晰记住她的容颜身段,敦煌城再见她时,只觉得脸孔模糊起来,不简单是由于洛阳气势彪炳,使得雌雄莫辩,而是一种感觉不怎么好的水到渠成,刨根问底,可能就是徐凤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女子。

洛阳平淡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徐凤年一脸疑惑。

洛阳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处?徐凤年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刻薄反讽,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锄头去刨坟挖宝了。

洛阳走向一栋悬匾如来如去的高耸藏经阁,徐凤年问道:为何不见雷鸣寺僧侣?洛阳轻描淡写说道:你进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们诵经木鱼功课呱噪,都打杀干净了。

徐凤年出楼外收敛的气机倾泻而出,大黄庭的海市蜃楼气象巍峨,长衫袖口扶摇,只可惜应了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阳压制下,憋得徐凤年不仅收回气机,还有一口鲜血涌到喉咙。

这时候,徐凤年看到大雄宝殿那边有僧人鱼贯而出,黄sè袈裟的披挂方式与中原略有不同,神sè安详,遥遥看到自己和洛阳,也仅是当做寻常富贵人家的香客,一些修为稍浅的和尚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白衣洛阳,并未上心。

徐凤年这才知道女魔头开了个玩笑,拿他当猴子耍,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鲜血,洛阳的言语雪上加霜,你这种心智根骨,怎么进入的金刚境界?我看不过是靠着北凉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结下的机缘,小家子气,半点格局都无,白费了邓太阿的馈赠。

徐凤年也不反驳,心中拿好男不跟女斗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安慰自己,顺带腹诽几句。

洛阳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对比,以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但事实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刚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陆地神仙境界,也一样不例外。

徐凤年毫无诚意低声说道:对对对,你武功盖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萨抱头鼠窜,后天就能让王仙芝打成缩头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视天劫如无物,证道飞升跟玩儿似的。

然后徐凤年就飞入藏经阁,是被洛阳打入,一掌拍在后心,海市蜃楼溃散七八分。

一则徐凤年不敢躲,二来也想揣度洛阳的实力。

苦头之大,只有坐在阁内石板地面上的徐凤年自己清楚,抹掉渗出嘴角的猩红鲜血,苦中作乐地养剑一柄。

喜怒无常的洛阳进阁后,看也不看徐凤年一眼,径直登楼,名义上是藏经阁,实则是一座六层碑塔,木质阶梯旋转递升,洛阳来到顶楼,举目眺望欢喜泉,塔顶墙壁上篆刻有许多文人sāo客的赏景诗文,因为后来者不讲规矩,刻字重重叠叠,面目全非,徐凤年百无聊赖四下浏览,也没瞧见几首神韵俱佳的诗词,都是无病呻吟之流,不过一些小曲残句还算趣味上乘,如chun风绿江南,古树上莺声嫩,等等,都一一记在脑中,想着以后见着那位被誉为雄绝文坛的二姐,剽窃了去献宝。

无意间见到半句依稀可见的诗词,徐凤年拿手掌抹去。

徐凤年站在窗口,略微放开气机,视线逐渐清明,开始去记忆欢喜泉府邸格式地形,随着遗民北移,带来一股南风北进的风cháo,庭院建筑沾染chun秋风格无疑是最为直观的现象,北莽不光是南朝,北边的高门大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桥流水庭院深深,而且极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深谙南派建筑jing华,是一等一的大手笔,没有非驴非马的滑稽观感。

徐凤年身在钟鸣鼎食王侯家,耳濡目染,对于这类事物的了解自然不会仅限于一知半解,清凉山的北凉王府楼廊曲折,以前闹出过许多笑话,历经千辛万苦大半夜潜入王府的刺客,好几批竟然战战兢兢逛荡了一整晚,都没能找到徐骁或者徐凤年的别院,落网后那叫一个死不瞑目,这些笑话,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乐道,徐凤年两次游历以后,就不怎么笑得起来。

还记得一次被温华拖拽,去偷窥一位被这位木剑游侠一见钟情的士族女子,温华踮起脚尖站在高墙外,听着墙内佳人秋千上笑,后来只好让徐凤年弯腰,他站在好兄弟的肩膀上,才算见着了心仪女子,被护院家丁察觉后,拎棍棒追着一顿好打,徐凤年腰酸背痛,关键是每一次温华信誓旦旦的非谁不娶都靠不住,再见貌美女子,就要见异思迁,一起游历,也不知一见钟情了多少回,徐凤年气不过,事后就挖苦他就算偷入了宅子,也做不来采花贼。

洛阳一语道破天机,问道:你要去欢喜泉北边杀谁?杀赫连威武?就凭你能成事?还是有北凉内应?徐凤年摇头道:就去看看。

洛阳讥讽道:不小心被排名仅在我之后的魔头种凉盯梢上,你就算活得下来,也要脱几层皮。

徐凤年装傻憨笑道:不打算惹事,身上银钱不多了,只是去顺手牵羊几样值钱的物件而已。

洛阳平静道:我跟你一同去。

徐凤年立即拒绝,千万别,我是去当贼,不是当杀人灭口的魔头。

洛阳转头,笑了笑,我不会暴露你的行踪,只是好奇你一个北凉世子想做什么勾当,其实你心知肚明,我在武侯城没有滥杀无辜,多半也不会去欢喜泉大开杀戒,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当我是傻子,那也得等你到了天象境界,有资格与我拼命才行。

不过以你悟xing,想要达到天地共鸣,我看悬。

徐凤年被揭穿,也就不遮掩,正大光明眺望欢喜泉绵延府邸的布置。

洛阳突然说道:你我互问一件事,各自作答,如何?徐凤年想了想,问道:我先问?洛阳直截了当说道:不行。

你已问过,我也回答。

该我问了。

徐凤年憋屈得不行,洛阳又不是那个xing子婉约的黄宝妆,何曾与人为善过,更别提善解人意了,对于徐凤年的郁闷也不理睬,直接问道:你来北莽,最终想要做什么?徐凤年沉默不语。

洛阳安静等待。

徐凤年揉了揉脸颊,孤身赴北后第一次吐露心声,轻轻说道:见一个极为重要的人,二十年过去了,连我爹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值得信赖,要想确认这一点,除了徐骁和我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没有谁有资格去证实答案。

要想见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让他以为斤两足够的事情,否则光是一个世子身份,根本不管用。

再多的内幕,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说。

反正我知道,他若是真反了北莽再反北凉,我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莽。

洛阳点了点头,比较满意徐凤年的实诚,说道:该你问了。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黄宝妆真的死了?洛阳直接不予作答,跳过以后,面无表情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要是一场豪赌功成,将来就能坐稳北凉王的位置?徐凤年没好气说道:还是不能。

洛阳冷笑道:好可怜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也不计较,问道:你去宝瓶州做什么?洛阳扯了扯嘴角,回答道:北冥有鱼。

拓跋菩萨等了一样兵器,已经整整三十年,我要坏了他的好事。

最不济也要战上一场。

先是跟邓太阿比剑,然后是阻挠种家寻宝,接下来还要去找北莽军神的麻烦,你这个娘们就不会消停一点?!徐凤年被惊骇得无以复加,不过很快恢复平静,洛阳如果可以拿常理揣测,也就不会是魔道第一人了。

洛阳问了一个棘手并且晦气的问题,你要是死在北莽,可需要我帮你收尸送还北凉?徐凤年叹气道:那先行谢过。

洛阳骤然嫣然,其实在极北冰原,我若死在拓跋菩萨手上,你也逃不掉,到时候谁后死谁收尸。

徐凤年苦笑道:你就不能别跟拓跋菩萨拼命?你还年轻,等到了陆地神仙境界再去厮杀,不就稳妥了?洛阳眼神生疏迷离,望向远方,十拿九稳的事情,乏味。

徐凤年轻声道:也就是我打不过你,否则就要说你真的很矫情。

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的徐凤年很快就被打陷入墙,落地后拍了拍灰尘,缓缓吐纳,平稳气机,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笑脸,小声问道:听说你一路杀到了北莽皇宫外,慕容女帝站在城头上,你站在城墙下,是啥感觉?洛阳彷佛从未深思过这种事情,在徐凤年以为她又要揭过不提,不料她缓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凤年呆滞片刻,捧腹大笑。

原来这尊女魔头刻薄起来,比起武功还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听到以后会不会气得半死?下楼时,徐凤年还在偷偷乐呵,洛阳问道:你刚在在墙壁上抹去了什么字?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是很晦气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洛阳没什么好脾气和耐心,说!徐凤年笑道:雁已还,人未南归。

洛阳留给他一个背影,轻轻说道:矫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愁啊武侯城竟然骤雨忽至,忽瓢泼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过徐凤年将其当做一个好兆头,整年也遇不上几场大雨,恰巧就给他撞上了。

大雨渐小,总算彻底没了雨丝,徐凤年凭借鲜明记忆,领着白衣白鞋的洛阳走在陋巷小弄里,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欢天喜地,去湿漉漉的墙根底下掀翻起瓦砾石块,抓出几只长须犄角的水牛儿,徐凤年倒是没料到西河州这边也有这类小虫,想起了许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温暖了几分,孩子们拎起水牛儿放在台阶上,拿绳线在水牛儿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家伙们走得缓慢,孩子们也瞧着欢快,这些比邻而居可谓青梅竹马的孩子占据了大半巷弄,徐凤年贴着墙根绕道而行,可后边的洛阳径直走过,一脚就踩死了一只不幸遭遇灭顶之灾的水牛儿,主人是个扎羊角辫的白净女娃,见到才到手的宠物死于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阳,不敢生气,只好哇哇大哭,男童们也没胆量给她打抱不平,只是怔怔望着那个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气太差了些,徐凤年生怕这群孩子无意中惹恼了女魔头,赶忙先给洛阳打了个手势,再屁颠屁颠去墙脚根忙碌一通,揪出两只水牛儿递给羊角辫女孩,当做赔偿。

孩子们心性单纯,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开心和不开心都来去匆匆,也就不跟这对哥哥姐姐计较,稍稍离远了他们,玩耍着水牛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徐凤年看了眼洛阳,无可奈何,心想莫非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猫韩貂寺怎么熬过来的,是叫韩生宣?听说擅长越境指玄杀天象,也不知真假,对上洛阳搏命,有四分胜算吗?徐凤年浮想联翩时,洛阳拐过了巷角,在一座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徐凤年抬头望去,是个贩卖烧羊肉面的狭窄店铺,洛阳率先落座,店铺老板是个肥胖妇人,不过长相面善,一看就是乐天的性格,见这对年轻男女都贵气,愈发热络,自卖自夸起自家的羊肉面,说羊肉是前腿儿和腰窝子的嫩肉,而且润味的小料纯正,是传了好几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陈皮黄酱,妇人一口气说了将近十种,明显生怕客人嫌弃店小物贱,徐凤年笑着要了两碗宽汤过水的羊肉面,妇人虽是生意人,却也难掩厚道本性,肉足汤多不多,还撒上了大把的鲜花椒蕊和青绿香菜末,再递了两根生脆大葱,徐凤年赞不绝口,他没啥孩子缘,不过跟女人尤其是妇人打交道,委实是有天赋,店铺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个不停,羊肉汤面做得利落,徐凤年吃得也利落,洛阳倒是吃得缓慢,徐凤年干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结账,碎银太重,铜板太少,略有亏欠,徐凤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无妨,不过妇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拢这两位回头熟客,还是惦念徐凤年与粗糙汉子截然不同的俊俏,只要了铜钱,临行前徐凤年说离城前肯定还要来吃上一顿,老板娘娇笑不停,还说了几句类似早生贵子的喜庆话,把徐凤年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阳置若罔闻,径直离开铺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栈,洛阳要了一间上等独院房屋,两人约好子时相见,徐凤年回到屋子,见到一切安好无恙,就开始闭气凝神养金莲,期间默默养剑,一直到离子时还有两刻时光,才开始准备欢喜泉之行,其实有洛阳随行,利弊皆有,坏处自然是这尊魔头心性叵测,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处则是再坏的境地,徐凤年都不至于身陷死地,哪怕是种神通和种凉一起出手,敌得过天下第四的洛阳?夜幕深重,徐凤年负剑春秋,佩有春雷,来到洛阳所在别院,她正坐在台阶上仰望满天繁星,武侯城楼高天低,景象异于南方太多,洛阳给了一个眼神,徐凤年跃上屋顶,一掠而过,也不用去想洛阳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凤年早可以去离阳王朝的皇宫随便拉屎撒尿了。

洛阳如影随形,徐凤年换气时好奇问道:种凉只是排名第四的魔头,为何你说仅在你之后?洛阳闲庭信步,言语冷清,你那个暖房丫鬟,不一样缩头缩尾,只愿意排在末尾。

徐凤年笑道:当然都不如你。

欢喜泉南北皆权贵,有劲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几乎三步一哨,暗桩多如牛毛,好在徐凤年对于军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并不陌生,也亏得洛阳乐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潜行,来到种家府邸墙外,徐凤年拣选了一处灯笼稀疏的僻静死角,正要翻越墙头,被洛阳一把拉住,她起身后身体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徐凤年这才知道城墙上头有门道,依样画葫芦,这才知道墙头上拉有悬铃的纤细银丝,翻-墙落地前余光瞥见洛阳离墙几尺处浮空而停,眼神戏虐,徐凤年肚里骂娘一句,定睛一看,换气止住坠势,身体如壁虎贴在墙壁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不过也就她可以站在细丝上而不颤懂铃铛分毫,徐凤年自认尚未有这份能耐。

主要是北凉王府一向外松内紧,即便包藏祸心,那也是喜欢关门打狗,相比之下种府就要谨小慎微太多,明摆着拒敌在先,让人知难而退,不求如何杀人,这恐怕也是种家这尾过江龙在别人地盘上刻意摆出的一种低姿态。

庭院建筑只要是出于大家手笔,内里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气象巍峨的北凉王府是集大成者,种府在欢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气派,比起占山为王的北凉府还是不值一提,徐凤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听声遇人便绕,好似自家散步,带着白衣魔头绕梁过栋穿廊,不过起先还能感受到洛阳的气息,一刻钟后就感知全无,徐凤年也懒得杞人忧天,根据身份去揣度,不去种神通种凉兄弟那边惹祸上身,来到贵客陆归的清雅院子,愈是临近几座主要院落,戒严程度愈是松懈,这也是种家的自负。

徐凤年如燕归巢,挂在不映身影的檐下,屋内有明亮灯光,驾驭金缕刺出窗纸小孔,看到一名跟陆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书夜读,眉宇阴霾,还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对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为醒目处在于嘴唇发紫,与北凉青囊大师姚简如出一辙,分明是常年尝土认穴导致,可见种家西行,的确是要借用陆家的堪舆术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边有一盏精巧黄铜灯,他与陆归都忧心忡忡,并未因有望开启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凤年还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这种人间千古一帝的可怕规格,机关术只是小事,气数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阴气过重,别说入墓之人往往暂时得宝却暴毙,恐怕还要祸及子孙数代,那盏铜灯又称作换气灯,盛放童子精血,点燃以后,可趋避阴秽。

屋内老人叹气道:三十六盏灯,到底还是少了。

占卜也显示凶多吉少。

陆归一脸疲惫,语气无奈道:事出仓促,到哪里去凑足大周天数的阳灯。

老者冷笑道:种家莽夫自恃武力,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敌。

陆归轻声道:隔墙有耳。

老人哑然失笑,家主,种家兄弟这份胸襟还是有的。

陆归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富贵面前,人人小肚鸡肠。

话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语,十指轻柔抚摸雕刻佛像的黄铜灯,他虽出身贫寒,却大有一技之长,自幼跟一位不显声名的佛门大师学习造佛,那位释教大师去世以后才被重视,誉为敦煌佛窟重兴之祖,死后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长制作观音立像。

老人虽非僧侣,但独具匠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造佛像不拘泥于观音,号称万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种好,妙状无穷。

换气灯是他首创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经》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够如法,佛菩萨即使被高僧开光,也不来受寓,通俗来说,市井间只知道请佛不易,却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个不容易,事实上佛像法相不佳,就会真佛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福祥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这才导致供佛佛不灵,发愿愿不应,这就是并非菩萨不显圣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谙个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极为灵验,广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这盏黄铜灯,粗看不起眼,细看眉如新月,神韵尽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灯,陆归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风水,也不敢来西河州蹚浑水。

陆归举杯小酌一口醇酒,缓缓说道:竹简上记载秦帝当初发动数万民夫截断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开凿陵墓,封死以后,再开闸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监工将士则被御林铁卫全部坑杀,造穴手法之妙,隐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生为帝王当如此啊。

陆归继续说道:我们要重开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节令赫连威武勾连,否则如何做得来断江的浩大工程。

至于种家如何说服这倔强老头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挂在檐下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后的骊珠,吐珠的白衣洛阳,怎么感觉快要窜成一线了。

被邓太阿毁去那颗骊珠的洛阳,是要坏种家的好事,还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为虎作伥的徐凤年那叫一个愁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故两人麻衣老人怀揣黄铜佛灯离开别院,陆归挑灯夜读一套与西河州官府索要而来的旧版地理志,盗取帝王陵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细微处入手,起码得有个没有偏差的大局观。

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访,徐凤年敛起气机,没有动静,在那对年轻主仆敲门时,轻易辨识身份,种桂的族兄,种檀。

这位种家的嫡长子身边跟着一个中人之姿都称不上的贴身丫鬟,身段偏丰腴,可惜容貌太过不入眼,以种家子弟的底蕴财力,找这么个女子当婢女,事出无常,徐凤年就上了心,多瞧几眼,记住了诸多常人不会在意的细节,例如腰间那枚作熏衣祛秽之用的小香囊,绣有半面琵琶妆女子花纹,让徐凤年记忆深刻。

婢女似乎犹豫是否要跟随主子一同进入屋子,停顿了些许,提有两只壶的种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嘴上嚷嚷着陆祠部,叨扰了,知道你是老饕,来,尝尝小侄舔着脸跟隔壁求来的醉蟹,酒是当地土法酿造的黄河蜜子酒,这黄蟹跟中原那边风味不同,到了**月,可就老得无法下嘴喽,这会儿才是酒熏下嘴的绝佳时间,咱们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口福了。

说话间,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别号敬称陆祠部的陆家家主是否允诺,跟她携手进入幽静屋子。

一壶酒一坛醉蟹,种檀进入屋子,献宝一般火急火燎掀开了泥封油纸壶盖,连徐凤年都闻到了扑鼻的诱人香味,感慨这位种家嫡长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主,陆归笑着起身,跨过门槛迎接,种陆两家是世交,他虽是长辈,只不过陆家在南朝一直被视作依附种家大树的枝桠,陆归更是大将军种神通的应声虫,被取笑是一名御用文人,陆归此时殷勤做派,底气是大是小,可见一斑。

不过种檀素来八面玲珑,陆归给面子,他也不一味端着高华门第嫡子的架子,入了书房,从婢女手上接过碗碟和酱醋,做起下人的活计,陆归随手推去桌上书籍,笑语打趣道:老饕老饕,贤侄是取笑叔叔上了岁数啊。

种檀一拍额头,老饕这个说法实在讨打,陆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连皇帝陛下都笑言陆祠部是我朝当之无愧的清馋,比起老饕这个名头,清馋可要雅致很多。

对于女帝御赐清馋二字,陆归一脸欣慰笑意,却之不恭,并未自谦,不急于下筷,低头弯腰闻了闻盘间醉蟹香气,陶醉其中,又抬头望向女子腰间,啧啧称奇道:稻谷姑娘香囊里新换的蚁沉香,成了极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让陆某人大开眼界,原来稻谷姑娘才算真正清馋之士。

女子面无谄媚,也无娇羞,平声静气说道:不敢当,是刘稻谷贻笑大方了。

这位女子是种檀的软肋,夸她比夸他要受用无数,只不过世人溜须拍马,要么是称赞刘姓婢女花容月貌,要么是说她气态芙蓉,都拍不到点子上,徒惹种檀厌烦,境界远远不如陆归对症下药。

不用种檀开口,陆归就邀请女子一起品尝异乡风情的醉蟹,果真如种檀所说,黄河打捞起的夏蟹,滋味半点不逊中原熟于桂子秋风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脚,陆归吃得慢而津津有味。

刘稻谷倒酒时,有倒洒在桌面,拿纤手缓缓抹去,种檀也不介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望向陆归笑道:陆叔叔,小侄这趟冒昧拜访,也有给赫连威武捎话的意思,这位持节令肯交出这坛子醉蟹,归功于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写完亦自不识的狂草,这不才给你带了酒,想让叔叔借着酒劲写幅字,持节令说随便写都无妨,他还要猜猜到底是写了啥。

陆归指了指种檀,调侃道:你啊,俗人一个,哪里比得清气入骨的稻谷姑娘。

种檀哈哈笑道:不否认不否认。

吃过蟹喝过酒,陆归也写了一幅字,潦草无边,将近二十个字一气呵成,锋芒毕露。

种檀性子无赖,认不得一个字,但是问过了所写内容,是利民之功一二,远胜道德文章**,几近圣人。

这句话显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谀之嫌,不过陆祠部书法-功底和清贵身份到底是都摆在那里,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说,是陆归种檀赫连威武三方尽欢,而且陆归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读书人,以贬低自己来抬高身为武夫的西河州持节令,不惜以几近圣人四字去点评,可以说读书读出了灼然学识。

种檀送蟹酒而来,拿字幅离去,都是拿别人人情做两面讨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过房门,走向院子,徐凤年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内陆归的神色变化,当看到陆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紧张时,徐凤年便心知不妙,那时候婢女背对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涂抹,徐凤年就起了疑心,虽然不确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但联系陆归的异样,种檀十有**要去喊人来收网,徐凤年可没当一只闷坛醉蟹的兴趣,春秋先发制人,刹那气机浩浩荡荡如银河倒泻,从上往下,不出所料,种檀只是转身旁观,有个粗俗名字的婢女则出手如惊雷,纤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样杀得人,轻轻一抬手,竟然隐约有宗师风度,徐凤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钻研刀谱,加上许多生死搏杀的砥砺,刀法臻于圆润如意,春秋折了一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刘稻谷的手臂,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五指成钩,不退反进,也非敲指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指尖汇聚如磨刀石,发出的摩擦声响,让人耳膜刺疼,春秋剑一瞬颤抖起伏三十下,徐凤年不曾想已经足够重视这名古怪女子,还是小觑了她的身手,抽剑而还,一阵火星四溅,徐凤年一剑无法-功成,干脆收剑入鞘,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踏出一连串赏心悦目的小碎步,小院无风袖飘摇,双手十指令人心寒,徐凤年练刀以来,翻阅过的刀谱剑谱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余秘笈,只能算是泛泛,如女子这般外门功夫,也认识几门形意龙爪的手法,当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剑,徐凤年就遂了她心愿,春秋离手以气驾驭,气焰暴涨,小院顿时剑气纵横,寸寸杀机。

婢女落了下风,种檀犹有兴致笑道:你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个德行,不看脸,就都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看脸,喜好小白脸的婆娘们就都要失望。

难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这位好汉,你姓啥名甚,要不说来听听?等会儿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凤年出客栈前换上一张面皮,成了个面目狰狞的虬须大汉,如同雷鸣寺里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张面皮的儒雅书生形象大相径庭。

女子虽说不占优势,却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挠人脸面。

这姑娘还真是挠出大意味了。

徐凤年懒得恋战,一剑扶摇式,气势如虹,种檀终于脸色微变,踏出一脚,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龟裂,徐凤年一剑半出复还,身形扶摇而退,跃过院落墙头,随后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夜幕,继续娴熟潜行,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风格,一击不成,当退则退。

种檀摇头阻止刘稻谷的追杀,吹了一声尖锐口哨,整座府邸顿时灯火通明,仆役点灯挂笼,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择地蛰伏,一切毫无慌乱,可见种家习惯用治军之法治家。

种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家伙估计就是杀种桂的那个,确实厉害。

你脱胎于公主坟独有书艺的写碑手也没占到便宜,种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内,嘴角冷笑,陆归肯定当缩头乌龟去了,出来做官的读书人哪有不怕死的。

刘稻谷神情凝重,咬着嘴唇,此人实力近乎一品。

种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来有高个扛着,你当我爹和叔叔都是摆设啊,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还敢乱窜,迟早一个死字。

别说近一品,就是货真价实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误。

女子轻声问道:那这幅陆归的草书?种檀抖了抖墨迹未干的字画,道:算了,鸡飞狗跳,就不给持节令大人添堵了。

明天再送。

种檀嬉皮笑脸离开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黄蟹六只,洗净沥水,好盐一斤二,尖椒一两,下锅入壶凉透喽。

刘稻谷安静跟在身后,笑而不语。

南朝首推名士,然后重农轻商,不过陆归这些个文伶字臣,说到底还不是生意人,不过是贩卖肚子里的货物,嘿,就能装清高了?我呸。

像他这样饱读诗书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渊博大儒,我一个能打几百个。

种檀念念叨叨,百无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轻声道:公子别忘了自己是差点成为状元郎的读书人。

走在前头的种檀这才后知后觉,汗颜道:说得起兴,给忘了。

徐凤年没有托大继续在种府逗留,在种家厚薄有分的势力收网前一刻,两害相权取其轻,翻过墙头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装饰很简,素朴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节令的住所,比起邻居动辄拿紫檀金丝楠当杉木使的豪奢阔绰,就跟家徒四壁的穷酸老农对比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实在是丢人现眼。

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感触,北凉铁骑战力雄甲天下,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徐骁当上北凉王后,尤其是北凉军新兵换老卒,许多老将大概是自觉乘龙无望,既然做不成开国勋贵,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骁治下当个小小土皇帝也不错,乱世从军,尤其是北凉军将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义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杀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里去,没几个一开始就冲着经世济民去的,谁不是想先好好活下来,然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贵大安稳以后,也就以为一劳永逸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对于下属老将的为非作歹,只要不是太过火,徐骁也多是睁眼闭眼,偶尔敲打,不太会折人颜面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屡次劝说,徐骁也是一笑置之,总是说再等等,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阴学宫求学前,替徐凤年这个弟弟打抱不平,当面对徐骁愤愤然说了一句,要么杯酒释兵权,要么干脆再心狠手辣,要学那歹毒的帝王术,趁早替子孙拔去刺手的荆棘,越早下手越适宜,再晚了,根深蒂固,徐家交给下一代的家业,就是个根子烂透四处漏风的摊子!但是徐骁仍是笑而不语,也难怪二姐每次返回北凉,他都是又喜又怕。

次女的忠言逆耳,实在是让这位北凉王头疼。

徐凤年心中唏嘘,悄悄行进在持节令府邸,这里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种暗藏杀机,是真正从头到尾的宽松。

换个角度说来,这儿才像是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变相的军营。

然后,徐凤年在湖边见到了两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饶是心志坚定的徐凤年,望向这一对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点瞠目结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乡遇故知。

白发带刀。

至于相对很新的,不卖瓜了,来持节令府邸钓鱼?------------第一百一十三章 钓起一湖()  人在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红薯是这样,白发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凤年没得来及高兴,当初被他从听cháo湖底放出来的老魁就犯浑,两柄钉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飞舞,朝徐凤年飞旋而来,先前种府刘稻谷的写碑手,那是女子绣花的手腕,到了老魁这边,可就是大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内府湖畔风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饵上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也就摇尾逃离。

徐凤年也不言语解释,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发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游鱼式,用偷师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连串凌厉刀势,再猛然跃起,一记仙人抚顶,把始终蓄力三分的白发老魁给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里,不怒反喜,一张老脸眉开眼笑,老到成jing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轻重,不宜朗声做豪迈状,只是啧啧道:好一个世子殿下,没出刀就有老夫两三分火候了。

徐凤年苦笑道,楚爷爷谬赞。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搂过徐凤年的脖子,半点生分都没有,哪里哪里,你小子出息大发了,老夫算你半个师父,看着也舒坦。

徐凤年呲牙咧嘴,也没好意思反驳。

被晾在一边的钓鱼翁神态自若,都没望向这边,很识趣,却不合理。

白发老魁藏不住话,拉着徐凤年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牵带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西河州的持节令,叫赫连威武,跟老夫一样,都是公主坟的客卿,不过咱俩路数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摆着我更厉害一些。

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肠弯来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卖关子,你听着就是,信不信由你。

当年徐骁带着二十几万兵马杀到这边,赫连武威武艺不jing,行兵布阵的本事也马虎,差点给一头姓褚的肥猪给宰了,是徐骁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赫连老头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给你穿小鞋,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不过府上丫鬟女婢姿sè一般,大多上了年纪,你要是实在憋坏了,熄灯以后,将就着也还能凑合。

至于老夫为何会跑去跟剑九黄打架,被关在湖底,不提也罢,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客卿,有规矩,不能说。

赫连武威终于插嘴,先向徐凤年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讥讽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这sè胚没眼力劲,见着了公主坟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满月,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给一个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沦为阶下之囚,客卿一说,也是你没脸没臊自封的,公主坟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个,前五个都死了,第六个坐在你身边,你瞎掰扯个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钉入双刀,被迫弃剑练刀,你在剑道歧途上走上十辈子都没当下的武学成就。

老魁不是恼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盘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赫连威武嗤笑道:现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还能说这种话,我就服气。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纪,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妪,不用见了,留个当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凤年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凤年见过赫连持节令。

赫连威武也不拿腔作势,将鱼竿搁在一边,摆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

你若仍然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即可。

老魁讶异道:赫连老头,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这般好说话啊。

咋的,因为这小子是徐骁的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赫连威武骂道:放你娘的臭屁!有白衣踏湖而来,徐凤年头大如斗。

不过当他看到身边两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坠云雾,完全摸不着头脑。

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从小竹凳上站起,双手叠腹,摆出恭迎贵客的模样,老魁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撑地,瓮声瓮气说道:公主坟罪奴参见大念头。

公主坟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顶尖宗门,跟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异常,八百年传承,与外界几乎从不沾染因果,徐凤年在听cháo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公主坟内有大念头小念头之别,各有势力划分,红薯亲手调教出来的敦煌飞仙舞便起始于公主坟的彩衣飞升图,是典型小念头一脉的沉淀硕果。

徐凤年打死都没有将魔头洛阳跟公主坟联系在一起,况且还是公主坟大念头身份,在徐凤年原本印象中,洛阳就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骑绝尘,孤苦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洛阳驾临以后,气氛诡谲。

她弯腰捡起赫连威武的钓鱼竿,换了鱼饵,挥竿入湖。

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公主坟客卿的卖瓜老农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道:凤年,我问你公主坟何为公主坟?徐凤年摇头不知。

赫连威武缓缓道:公主坟乃是当年大秦开国皇帝心爱幼女的坟茔,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

后世公主坟女子,都是守灵人。

徐凤年疑惑问道:大秦皇后陵墓却是在龙腰州?赫连威武扭头望了一眼洛阳,这才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宫闱秘闻了,你想听?徐凤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祠部和种家长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赫连威武踢了老魁一脚,仅剩几坛子醉蟹都给你这老不修的家伙偷藏起来,去去去,拿来。

老魁挠挠满头白发,轰然起身,带起双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返身,一一丢给赫连威武和徐凤年,不过后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给白衣女子剪径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撕蟹,只是仰头,暴殄天物地灌酒。

男人说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总会格外唾沫四溅。

三个大老爷们,一个位高权重的持节令,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凉世子,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就这么跟婆娘般说起了李家长王家短,十分没品掉价。

赫连威武含糊不清说道:我听长辈提起过,秦帝心仪的女子给善妒的大秦皇后鸠杀,只因皇帝私下带那女子在骊山瞭望台,说了寡人一统天下,终于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么一句情话,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鸠杀,而那女子才怀上龙胎,这让秦帝暴怒,不顾群臣反对,下密旨不准皇后死后同穴而葬。

后来大秦皇后抑郁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将那颗骊珠赐给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让她衔珠入棺。

徐凤年不知死活说道:然后就给洛阳抢了去?老魁笑容古怪,赫连威武停顿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问去。

徐凤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大念头?洛阳直视湖面,静等鱼儿上钩,冷冷清清答复道:你找死?徐凤年尴尬笑了笑,老魁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给男人丢脸。

洛阳甩杆而起,鱼钩上无鱼。

她钓起的是一整座湖水!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来,连老魁都噤若寒蝉。

洛阳抛竿入湖,起身离去,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赫连威武笑道:这位大念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老持节令也未继续说明,当做留白余味。

他换了一个话题,解释道:种家几年前就在离黄河稍远购有千里土地,这次借口改换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让种家贫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坟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了去,种神通许诺五年内有二十万斤铁器运入西河州,廉价卖给控碧军,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鱼饵。

家丑也不怕外扬,魔头种凉是公主坟小念头的姘头,不光如此,这次截河盗陵,也藏有洪敬岩的身影,此人心机深沉,野心之大,整个北莽江湖估计都填不满他的胃口,大念头当初能够吞珠,便是他存了让大念头养珠的凶恶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的人,洪敬岩算漏了大念头的境界攀升,珠熟时,非但没有取走大念头的境界,反而落败,差点就走火入魔。

徐凤年感慨道:怎么听上去,洪敬岩比拓跋菩萨还要可怕。

赫连威武点头道:拓跋菩萨跟徐骁是一路人,就算输给他们,也心服口服。

洪敬岩则不同,xing子很是yin鸷,不可不防。

此人前段时ri与捧盘铜人一同去了趟凉莽边境,明面上是跟陈芝豹战了一场,内里如何,天晓得。

徐凤年望向渐渐平静如镜的湖面,感到一种风雨yu来的窒息。

老魁突然说道:小子,你可知道两禅寺龙树僧人到了道德宗,在那座天门前坐了三ri三夜?真是可怜,被麒麟真人打了三天。

徐凤年忧心忡忡,老主持死了?老魁摇头道:还没,佛陀金刚身,确实了得。

不过估计也扛不下多久时分了。

这场道首对阵佛头,我看老和尚比较悬。

徐凤年心知肚明,看似道首杀佛头,其实就是道教灭佛门了。

赫连威武笑道:见过了老和尚的菩萨低眉,接下来也不知道能否见到白衣僧人的金刚怒目。

徐凤年想起了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衣僧掠白虹()  种府经历刺杀以后,府中上下明暗各处,依旧井然有序,大将军种神通甚至都未露面,只有种凉在陆归别院站了片刻,不痛不痒问过婢女刘稻谷几句,再看了几眼被剑气波及的地面,也没有半分凝重表情。

见到身材魁梧的种凉,陆归松了口气,他虽然年少时便不喜此人的离经叛道,但某些时候不得庆幸自己并非种家老二的敌人,在陆祠部眼中,种凉行事荒诞,根本看不透,当自己和同龄人种神通还在家学私塾寒窗苦读时,少年种凉就已经杀过许多人,据说及冠前去了一趟公主坟,以至于错过了及冠礼,后来成亲,新娘子是八抬大轿抬入了种家府邸,可新郎官却不见了,劣迹斑斑,把种家老太爷气得七窍生烟,老太爷归西时,种凉也没能见上一眼。

陆归的如释重负,除了见到有魔头种凉坐镇府邸,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关于种桂的暴毙,他已经听过女儿陆沉的说法,打心底半点不信,可既然种桂前脚刚死,后脚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针对种檀,等于侧面证明了陆沉的说法,这对陆家是天大的好消息。

福祸相依,女儿破相,加上冥婚,还有接下来的进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个陆家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陆归想起可怜的女儿,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语:可惜是女儿,幸好是女儿。

持节令赫连武威的那个家,唯一配得上持节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却浅。

没了洛阳在场,三个男人谈兴正浓,都是粗人,少有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经过交谈,徐凤年才知道在老持节令眼中,徐骁六名义子,陈芝豹是当之无愧的帅才,但接下来稍逊的两位将才,褚禄山竟然还要在袁左宗之前,说起这个带给老人兵败被俘耻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权柄的老人非但没有记恨,反而好不掩饰其欣赏,说褚禄山治军严酷,尤其是擅长率领一支孤军,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义上沙场百战九死一生的福将和猛将,智勇兼备。

徐凤年因为年纪的关系,错过了chun秋时期那些举国大战,对于褚胖子,只记得他那张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脸,臃肿到几乎见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难想象他领兵陷阵杀敌的画面。

今天听过了赫连武威的赞誉,才惊觉褚禄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拢陈芝豹还来得后患无穷。

赫连武威喝了口酒,满脸红光,肌肤褶皱如松纹,愈发像个老农,听说过一些个得天独厚的门阀公子练武最终练成高手,还真没听过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气候。

白发老魁拆台道:这小子运气好,有剑九黄和李淳罡这样的领路师父。

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听cháo阁,保准十八岁之前就入一品。

再有高人指点,三十岁之前绝对到达指玄境界。

赫连武威斜眼道:你要是来做北凉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连武威哪里会惧怕他的示威,懒得理睬。

徐凤年坦然自嘲道:是运气好。

道教有说人自受胎时算起,男子的先天禀赋,以八为准,七八五十六岁之后,就已经生气全无,只留后天余气强撑,所以富贵老者,年迈再信黄老,去求道修长生,往往成为奢望,也仅是稍微延年益寿。

练武确实八岁前筑基炼体极为重要,十六岁前要是还没有下苦功夫,想成为高手,跟做梦差不多。

我小时候自己倒是也有成为顶尖剑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过耽误了,后来归功于上武当山,被王掌教灌输大黄庭,后边的境界攀升才能一ri千里。

说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连武威摇摇头,我不爱听这种话。

我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艰辛。

白发老魁总算说了句良心话,其实你小子还是有些韧xing的,这个老夫还真不好意思否认。

不过说句泼凉水的话,你这辈子啊,是追不上大念头这些怪物了。

赫连武威骂道:就你屁话最多!徐凤年笑道:武功这东西,说到底还是练了再说。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剑九黄一个德xing。

徐凤年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问了个关键问题:赫连伯伯,那这次是否答应截江,让秦帝陵浮出水面,重现天ri?赫连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原先老头儿我不打算咬饵,后来大念头来到府上,就变了主意。

谁是蝉,螳螂,黄雀,弹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凤年突然笑道:赫连伯伯,治军治政两事,都要跟你学学,能学到几分皮毛是几分。

老持节令爽朗道:不藏着掖着。

我膝下无子也无女,好不容易攒下点墨水学问,总不能都带进棺材。

事先说好,你要真心想取经,还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书上东西,我知道得少,也不乐意教你。

徐凤年笑着点头,老魁咕哝道:你们这些当官和将要当官的,一刻没的清闲,比习武还无趣。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跟老魁说军政,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喝酒之余,徐凤年在心中默默算计,如下棋局。

公主坟一分为二,大念头洛阳,听上去除了客卿赫连武威,再无其它可供驱使的势力,致命的是这位持节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观火,即便有实质xing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调动兵强马壮的控碧军。

好在有白发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会亲身涉局。

小念头那边,与种凉有所勾结,应该对开启帝陵一事起码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想摆脱八百年守灵人身份的枷锁。

种陆两家不用多说,连跟赫连武威一个级数上的权臣种神通都亲临西河州,倾巢出动的门阀势力注定惊人。

这之外,会不会有趋利而至闻腥而来的杂乱山头,尚未明了,但板上钉钉地会有,而且不容小觑。

徐凤年则是被洛阳强行捆绑到一根线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面的险峻程度,按照徐凤年的本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浑水不蹚才稳妥,他这么一个从小在听cháo阁爬上爬下的家伙来说,对于秘笈和宝物,实在提不起兴趣。

浑水摸鱼,那也得摸鱼的人喜欢吃鱼才会使劲。

一场乱局。

徐凤年皱着眉头慢慢喝酒。

赫连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两禅寺贵为天下寺庙之首,主持龙树僧人更是尊为佛门佛头,但其实真去了那里,才知还远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庙,一点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龙树和尚的住处,尤为简陋,跟山下乡野村人无异,一栋还算结实的茅屋,庵庐逼仄,庭户也算不上平宽。

只遥遥听得溪泉潺潺,却不见溪水,墙隅老鸡新树栅,多走几步,指不定还会踩到几坨鸡粪,屋后有一株古柏,也无什么玄乎的说法说道,树荫下有一只大水缸,两禅寺的僧人在主持带头表率下,务实力行,不可视耕作为耻,龙树和尚每次在黄昏里劳作归来,就会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淀了许多淤泥,倒是听说有江南名士拿这些泥去制了一柄名壶,广为流传。

这会儿一对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头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万里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这些鸡鸭总得有人养活,就交给了这两个打小在山上长大的孩子,反正他们也常在这边玩耍,最是熟门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崭新洁净的青傧玉sè袈裟,两禅寺跟龙虎山天师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赏赐,也不喜欢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内极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规格,不过当下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脸惆怅,言语中满是犹豫,李子,又有人来寺里讨要这只大缸里的泥垢了,你说咱们给不给啊?女孩伸手搅烂一缸清水,顺带白眼道:不给!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门却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脸皮了。

小和尚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可老主持只要有泥,每次都会答应啊。

少女瞪眼道:这会儿老主持不在,就是我当家,我说了算!师父师娘要是知晓,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为找了一个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们一两泥土一两银子,卖给那个人?小和尚是个不开窍的死脑筋,显然没这份聪慧,一脸为难,也不敢反驳少女,只好不说话。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一两泥卖一两银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们都只要他一两银子。

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要jing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里,还是要厚道。

你看上次去北凉王府,徐凤年都对咱们出手阔绰得很,那才叫大气,我也不能小气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灿烂一笑。

东西姑娘从水缸缩回手,小声叮嘱道:回头到了我娘我爹,还有老主持那里,你可不能说我挣了一两银子,记住了没?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个可以不用打诳语的笨办法,等会儿卖泥的时候,我去山上把鸡鸭都赶回笼子里,什么也没看见。

东西姑娘丢了个白眼,你以后上了年纪,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烧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有些难为情。

正在东西姑娘准备去找厚着脸皮呆在寺里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买卖,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荡过来,她双眸笑成月牙儿,小跑过去,喊了一声爹。

正在学鸡叫拐骗那些老鸡回笼的小和尚也扬起一个笑脸,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让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给了笨南北一个别说漏嘴的眼神,这才蹦蹦跳跳远去。

笨南北其实不笨,只看了一眼师父的神sè,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赶鸡回舍的滑稽动作,白衣僧人李当心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师父的师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顾着点李子。

笨南北使劲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师娘知道啦?李当心笑道:小事听她,大事随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笨南北撇过头,心想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一件有啥是听师父的大事,可不都是听师娘的。

白衣僧人摸着自个儿那颗大光头,知道这个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这次不就是大事了吗。

笨南北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里?白衣僧人叹息一声,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话不说,追李子去了,一会儿就带着怒气冲冲的东西姑娘回来,白衣僧人无奈一笑,家里四个人,媳妇说话不如女儿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这个徒弟了,可惜这个笨蛋还胳膊肘总往她们那边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为什么不跟我知会一声。

白衣僧人讪讪笑道:怕你不许。

李子姑娘脸sè很快yin转多情,正要说话,知女莫若父,李当心摇头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脸sè黯然,低头望着脚尖,似乎隐藏自己红了眼睛的神情,问道:娘答应了?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李子姑娘走近他,轻轻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银钱?不用,留着买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着家里的李子,想着想着就能不冷不饿。

又吹牛。

对了,爹,寺里有很多大光头老光头都会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呗?不用,爹走得快,他们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里,要是闷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

太安城你不是没去过吗,那里的胭脂才好。

爹是没钱,不过你爹师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东西,拿去卖了值钱,比起卖水缸里的臭泥巴可赚许多,就像老方丈那个经常禅定的蒲团。

这样不好?有啥不好的,回头让南北给编织个新的。

唉,走走,还有,不许勾搭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让娘亲生气。

哪能呢,在爹眼里,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没女人了。

上山路上,许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飘飘。

一些年轻女子和妇人,都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马牛的青年剑神李淳罡,是真风流。

白马白衣还太安,皇帝亲迎牵马入宫,那时候的李当心,也是真风流。

离远了两禅寺,四下无人处,有白虹掠空。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屠次子再系发江湖上开始盛传一名横行无忌的年轻人物,黑衣赤足,一头乱发如彗星般崛起,他带了头体型得有寻常老虎两只大的巨型黑虎,先是南奔上阴学宫,然后笔直冲向北凉,一路上也不曾主动伤人,少年不苟言笑,既不做行侠仗义的好事,也不做恃武为恶的歹人,不过若是有人主动寻衅,拦在路上,迄今为止,没有谁留下一具全尸。

黑衣少年宛如北莽王朝的白衣洛阳,势不可挡,很多江湖中不知轻重的愣头青欺负他单枪匹马,掂量掂量了斤两,觉着可以拿他做积攒声望的踏脚石,大多都给撕裂四肢,或是被黑虎吞食。

一人一户过境时,消息略微灵通的当地大门大派都按兵不动,告诫宗门里的年轻后辈不许去凑热闹,期间又有六七拨来历不明的杀手,前赴后继,下场尤为凄惨,那少年根本就是刀枪不入,一身蛮力之巨,可以掀船摧城。

三百铁骑疾驰出凉州城,迎接黑衣少年徐龙象。

黄蛮儿面无表情回到空荡荡的北凉王府,在梧桐院见着了那个只有形似并无神韵的伪世子,若非被几位他还认得的丫鬟姐姐不惜性命去拦着,就要给当场轰成肉泥。

少年没有见着哥哥,也没能见到还在边境巡视的徐骁,黄蛮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听潮湖边发了会儿呆,又去梧桐院子里蹲着,谁也劝不动,也少有敢劝的,何况小王爷身边还有一头恐怖黑虎。

然后黄蛮儿就烦躁不安起来,似乎发现自己迷了路,然后开始在北凉王府内横冲直撞,那些层层树立的院落墙壁都给撞出窟窿,无人敢站在小王爷的前方。

北凉王府都知道世子殿下迎回了两名姿色绝美的外乡女子,年轻一些的就住在梧桐院,深居简出,少妇风韵的那一位,美得让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对眼珠子,可惜比起偶尔还会去湖边散步的女子,她只在那植满芦苇的一亩三分地上,从不踏出半步,留给众人的婀娜身影,也多是惊鸿一瞥,便再难释怀。

弟弟神秘失踪以后,慕容梧竹过得寂寥,可也不悲伤,她在梧桐院寄人篱下,好在她那打娘胎带来的没火气的温婉性子,让她比较芦苇荡里的孤清裴南苇,相对容易被二等丫鬟们接纳。

都是离乡漂泊的外人,慕容梧竹时不时会去临水芦苇那一片探望裴南苇,今日两人听闻王府动静,慕容梧竹忙不迭拎着裙角,跑出屋子,站在高台眺望,没能看到熟悉的修长男子,只看到一个疯魔般的赤足少年,除了畏惧,还有无法掩饰的失落。

裴南苇始终没有离开屋子,见到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返身坐下,心中悄悄叹息。

那个姓徐的浪荡子,值得你如此牵挂吗?慕容梧竹定了定心神,柔声道:裴姐姐,我见着了从龙虎山修道归来的小王爷,长得可跟他不像。

裴南苇促狭问道:他?是谁?你弟弟,还是北凉王?慕容梧竹满脸通红,低头揉捏着衣角。

裴南苇看着她,没来由生出一些羡慕。

女子在年轻时候能娇羞便娇羞。

上了岁数,就要面目可憎了。

慕容梧竹生怕还要被取笑,找了个借口离开。

裴南苇也未起身相送,她的小宅子属于临湖填水而造,这才可以四面环苇,盛夏时分,芦苇青绿,几对野生鸳鸯交颈浮游。

她走出屋子,屋外没有铺就石板,尽是泥地,她脱去鞋袜拎在手上,走在好似与世隔绝的芦苇丛中,轻轻抬头北望。

给王府解围的是仅率几十骑紧急赶回的袁左宗,对于这位北凉王义子,黄蛮儿还算认他。

外人也不知袁左宗说了什么,小王爷立即安静下来,几十精骑来不及用膳,就出府出城,一路马不停蹄,来到武当山山脚,徐龙象一路赤足狂奔,速度犹有胜出奔马。

上一次世子殿下来武当,只有老掌教王重楼下山迎客,今日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也只站着一个道袍素朴的年轻人,袁左宗与这名李姓道士点过头,下马站定。

黄蛮儿兴许是在龙虎山跟小道观呆久了,跟老天师朝夕相处,对道人并不反感,反觉亲近,安静登山,到了小莲花峰峰顶,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龟驼碑,黑衣少年和通体漆黑的巨虎一同来到崖畔。

此地,一袭红衣飞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与天地扬言要再证道三百年。

既然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吕祖转世,更是齐玄帧转世,那谶语上的真武大帝,显然另有其人。

在斩魔台久染道法的齐真人座下黑虎,性子暴躁,到了这里异常温驯,趴在地上,别忘了洪洗象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那齐玄帧转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旧主人,黑虎通灵,自拥神通,竟然摇头晃脑呜咽起来。

李玉斧站在远处,见到这一幕,也是伤感,对他而言,小师叔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人物,风采卓绝,李玉斧尊敬师父,却崇拜小师叔。

洪掌教若是不要飞升,与那红衣女子结成神仙眷侣在世修行该有多好啊。

突然,徐龙象双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动山摇。

随着徐龙象的宣泄,气机如天外飞石砸在湖心,汹涌四散,上山没几年的新任小师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沧海,摇摇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着一人一虎跟随铁骑远去,叹了口气。

弟弟就已是这般霸道,想必那位连掌教师叔都没办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传言的无法无天了,以后知晓他要上山,看来得找个借口不见才行。

李玉斧本身并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的八字遗言,他师父俞兴瑞在东海捡了他这么个渔民孤儿做徒弟,虽然寄予重托,却也不做拔苗助长的蠢事,再者武当山几百年来一脉相承,最是喜欢自然而然。

李玉斧近年来除了跟随师伯们修道,晨暮两次在主峰宫前广场领着打拳,还要负责喂养青牛,打理瀑布那边的菜圃,连掌教师叔至交好友齐仙侠的僻静竹庐,也一并交由他清扫,每日往还在几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里山路,途径道观就有六座,许多做完功课的小道童就喜欢守株待兔,帮着给小师叔牵牛放牛,只为了听小师叔说些山下的人和事。

佛门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没去过压了武当山数百年的道教祖庭龙虎山,也只觉得掌教小师叔舍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这儿人人相亲,风光还好。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小师叔聊天,那时候的掌教师叔正值如日中天,骑鹤下江山,飞剑千里镇龙虎,斩去几国气运,在太安城出入如无人之境,天底下再没有人敢轻视武当山。

李玉斧被师父带去小莲花峰,两手手心俱是汗水。

师父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笑了一路。

到了山峰腰间,就撞见了正在放牛晒太阳的掌教,师父走后,洪小师叔朝自己招了招手,两人就坐在树底的荫凉大石上,小师叔见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时,我本该去接你的,可惜当时没在山上。

李玉斧紧张万分,正襟危坐,摇头道:不敢。

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掌教温声道:记得我小时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场鹅毛大雪,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大师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们,我当时还以为是武当道士弄了个大雪人堆在那边,师兄一笑,抖落了雪花,我才知道是个活人,吓了一跳,差点哭出声。

当时背着我的师父出言训斥了半天师兄,师兄也不恼,上山时候我一转头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师伯他融会贯通,什么都懂。

孟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荀爽的升降,邓玄的爻辰,虞翻的纳甲,他都深究义理,最后才能修成大黄庭,他对我说,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横生,其后炼气,再后炼精,著作越多,离道越远。

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他还说我辈道人修力,与武夫何异。

不过大师兄说了很多,我当时也听不太懂,好在他不责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你这话说的,哈哈,很像我。

以后见着了那位世子殿下,记得也这般言语,那家伙耳根子软,就吃这一套。

对了,玉斧,你这名字不错。

回禀掌教,是师父帮忙取的。

你师父学问大,修为深,不显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玉斧,你修道想修长生吗?掌教,这个……还没想过。

不用急着回答,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等我想通了再来禀报掌教。

喊我小师叔就行,来,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剑术。

等学会了,再下山。

小师叔你说,我用心听。

追忆往事的李玉斧闲来无事,有些感伤,就一路闲适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主峰主殿,见到了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了许多次,次次失神。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北凉边境上,一万龙象铁骑蓄势待发,铁甲森森。

身穿一套旧甲的徐骁站在军前,朝身边黑衣少年指了指北莽方向,轻声说道:去接你哥。

黄蛮儿看似憨憨一笑,却透着一股血腥壮烈。

徐骁转身笑问道:龙象军,敢不敢长驱直入一千里?将士沸腾:死战!少年骑上黑虎,拿出一根丝带,双手抬起绕闹后,系起了那一头披肩散发。

动作与他哥如出一辙。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雪龙骑夏日出一万龙象军紧急拔营,匆忙行军,在震天号角声中奔赴北莽,别说寻常北凉士卒,就连韦甫诚典雄畜这些个手握实权的将军,都感到不可思议。

先前陈芝豹跟洪敬岩那一战,棋剑乐府捧盘铜人一旁观战,打得跌宕起伏,陈芝豹事后去去绿意深重的净土山避暑疗伤,韦甫诚手握北凉三分之一的白弩羽林,典雄畜更是带有六千铁浮屠重骑,都算是陈芝豹麾下的心腹嫡系,此时不光这两位碰头,还有几个在凉莽边境上凭借军功崛起的青壮将军也都不约而同聚在一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芝豹的嫡系势力分作两股,泾渭分明,并不融入一团,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团,尽是书生幕僚,重谋略而轻骑射,大多出身优越,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都不如何看得顺眼。

大将军徐骁宠溺子女天下皆知,北凉军中三支人数近万的劲旅都以子女名字命名,唯独嫡长子没这福气。

又以一万人马的龙象军声名尤其显赫,是实打实的百战骁骑,不说主将位置,连副将都一直如同空悬,这些年都是袁左宗遥领副将一职,不过也从不插手具体事务,但北凉军中每每有精锐甲士冒头,大半都会被送入龙象军磨砺锻炼,这只介于重骑和轻骑之间的骑军,可谓北凉军的宠儿,凉莽边境近十年罕有人数达到五六万以上的大战,但是只要有仗打,有军功挣,龙象骑兵肯定是第一个赶赴战场,血战恶战死战,从未有过败绩,这也带给北凉军一个印象,以后那位纨绔的嫡长子世袭罔替北凉王,肯定要靠天生神力的弟弟去冲锋陷阵,才坐得稳,否则凤字营八百轻骑,单人再如何悍勇善战,也不过是千人不到,凉莽一旦全面开战,各条线上动辄便是投入数万兵马的大军团作战,一支可有可无的凤字营塞牙缝都不够看。

正是陈芝豹让整个春秋时代领会到了诸多兵种协同参战的恐怖,他在指挥时的军令,号称可以精准到每一位百人小尉头上,大军结阵换型,进退自如,真正达到了如臂指使的境界,兵圣叶白夔哪怕身负血海深仇,被陈芝豹害死妻女,对敌时仍是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此人排兵布阵,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记得当今天子一次熬夜读兵书,废寝忘食,早朝后笑问殿上满朝英才济济的文武百官:众位爱卿,试问仅以兵法而言,谁能比肩陈芝豹?那时候正当北凉军声望最隆,文官自然噤声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武将们则眉头紧皱,一些日后成为顾党中坚的将军则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望向顾剑棠大将军,后者始终闭目养神。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面无表情回答道:无人出其左右。

净土山有一座不大的庄子,遍植绿柳,庄子至今为此还没有女主人,这些年也从没听说有女子入得陈芝豹的眼,庄子上的仆役也都是退出军伍的伤残老卒,名分上是仆役,不过都活得滋润,温饱而安稳,一些还结婚生下子女,这些孩子跟他们爹娘一样,也毫无贱人一等的认知,见着了那位不常笑的白衣将军,半点不怵,那些在庄子里慢慢长成少女的女子,更是一副天经地义世间除他再无男子的心态。

外边都在流传陈芝豹跟天下第四的洪敬岩搏命厮杀,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可是此时陈芝豹一身白袍,面容不见枯败,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庄子无外墙,一眼望去便是黄沙千万里。

有少女端盘将切好的西瓜送来,或是一壶冰镇的梅子汤,陈芝豹也没有出声,少女们也都习以为常,偷偷用力看上几眼就转身离去,不去打搅主子的安静沉思。

陈芝豹公认熟读诗书,满腹韬略,而且琴棋书画的造诣都不浅,比士子更名流,不过极少从他嘴里听到文绉绉的言辞道理,更从未见过他跟读书人吟诗作对的场景。

大多时候,在北凉军中积威深重只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欢独处。

极少有人去在意这位白衣战仙心中在想什么,韦典诸人也仅是习惯听命行事,从不怀疑,恐怕就算陈芝豹跟他们说当将军当腻歪了,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龙椅,他们也只会叫好。

陈芝豹冷不丁笑了笑,因为他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当年战火硝烟平复,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

像那南唐后主嗜好戏剧,自封梨园老祖,痴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与戏子厮混,浑浑噩噩,亡国时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戏服坐在殿上,指着群臣大笑着说道:都是戏子!陈芝豹眼神冰冷,轻声笑道:得不了几个赏钱的戏子啊。

戏子无义,看戏人就有情了?龙象军毫无征兆地突袭北莽,次子徐龙象一骑当先,袁左宗殿后。

徐骁回到军营,一位老书生在里头正对着一局棋聚精会神,正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上阴学宫祭酒王先生,当年徐凤年在清凉山仙鹤楼外见过他跟臭棋篓子徐骁对弈一局,见过祭酒悔棋十几次,从此就对所谓的棋坛国手一说有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王先生自诩的未尝一败也太市井无赖了。

不过王祭酒既然能当徐渭熊的师父,兵法一事,肯定不会含糊。

徐骁坐下后,不急着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黄蛮儿谢过先生这些年暗中调教龙象军。

学宫祭酒捻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神色,抚须一笑:大局已定,大将军你又输了。

徐骁也不揭穿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恶劣行径,假装服输,输给先生,徐骁虽败犹荣。

几乎没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无愧疚,自顾自神清气爽,跟大将军下棋,确实一桩人生幸事。

徐骁站起身,来到北莽地图前,用手指慢慢划出一条行军路线,王先生眯眼盯住地图,许久不言语。

徐骁也不动声色,还是学宫祭酒率先熬不住,轻声说道:乱,很乱。

南朝那边有曹长卿推波助澜,都快要闹到台面上。

北边女帝一直不喜佛门,想要尊道灭佛,统一宗教,化为己用,成为裙下第二座江湖。

结果谁都没料到龙树和尚独身去了道德宗,讲道理也不讲道理,就坐在那里,已经硬扛了整整一旬时分的箭潮剑雨。

大将军,你这时候出动龙象军,就不怕让北庭南朝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对付你的北凉铁骑?徐骁后背微微伛偻,望着地图平静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饶,王庭皇帐这些年缺钱,喂饱十二位大将军,跟我北凉军还有东线的顾剑棠保持对峙,已经是极致,距离那老婆娘要一口气吞下北凉的初衷,还有很大距离,军力要强,就少不得真金白银,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不下来,这不和尚们香钱无数,富得流油,这么一头肥羊,她岂能不眼红,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为拓跋菩萨和几位持节令都不赞同,但是如今有评为道教圣人的麒麟国师坐镇,又新获得几位大将军的支持,拓跋菩萨也就只会冷眼旁观,灭佛一事,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出兵与否,都不耽误那老婆娘的下手。

别说一个两禅寺主持,除非是佛陀显身,才行。

她啊,也的确是被近年来我朝的边境政策给逼急了,张巨鹿和顾剑棠联手,还是卓有成效的。

这两个鸡贼家伙何尝不是逼着北莽倾尽国力来跟我的北凉铁骑死战一场,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国中佛教财力,再来一口气吞并无救援的北凉,才好绕过越来越稳固的东线,举兵南下,占据西蜀南诏等地,有了粮食和兵源,就是时候跟离阳王朝争夺整个天下。

这份心思,有资格说话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张巨鹿庙堂阳谋的功力所在了。

本来若是东线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线借走几位大将军和十数万兵力,堆出四十万铁骑去东线肆掠,将东线碾成筛子,先入主太安城,成为天下共主,回过头最后针对北凉,如此一来,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顾剑棠都要长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拨老子抛媚眼的骚婆娘乐意见到,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王先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碧眼儿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骁笑道:本来是一个少说还要持续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两边都没耐心,相对北莽女帝还要更心急一些,因为张巨鹿一手抓北线军政,一手消化南边春秋旧八国的国力,尤为关键的是这位首辅大人相当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试图重文抑武的迹象,使得我朝张力远胜资源匮乏的北莽,拖得越久,优势越大。

咱们离阳啊,一统春秋以后,才算真正家大业大,就是经得起折腾,加上有了张巨鹿这么个勤勤恳恳的缝补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会浑身不得劲。

谁他娘想跟一个家底殷实还读过书的壮汉当邻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气吗?学宫祭酒笑道:大将军话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说太平,总以为自己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经世济民,挽狂澜于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写几个字一样信手拈来,危害不下于藩镇割据。

这话是碧眼儿在御前亲口说的,身为状元及第的读书人,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可见当个首辅,很合时宜。

难怪张巨鹿可以跟大将军当对手。

嘿,大将军,咱们可都离题万里了。

徐骁继续指向地图,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样,龙象军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还得打硬仗,捡软柿子捏,不是我北凉军的脾气。

先生担忧龙象军打赢了仗,南朝那帮得了富贵就忘宗背祖的士子会更加仇恨北凉,其实在我看来,要是北凉铁骑不给他们长长记性,那些年少时跟着父辈北逃然后新冒尖的南朝新贵,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么叫怕,我就是要他们怕到骨子里去。

这些兔崽子,根子跟当初的春秋读书人一样,都记打不记好。

所以这一次龙象军,第一个要死磕的军镇就是龙腰州战力排在第一的瓦筑,接下来其余军镇,君子馆,离谷,茂隆,都是硬骨头,不在一条线上,龙象军就偏要绕道疾行,一个一个吃过去。

老先生忧心感慨道:可是龙象军才一万啊。

不计算沿线兵马,光是五镇兵力就有精锐甲士六万。

还得跟两位北莽大将军面对面,行吗?一万龙象军,撤得回来多少人?徐骁打了个哈哈,忘了跟先生说了,咱们北凉的大雪龙骑军,也马上要出发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雄北凉!老先生在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凉意,搂了搂袖子。

他喃喃自语道:可这不就意味着要真打起来了吗?不妥啊,委实不妥啊。

徐骁一只手掌按在地图上,说了一句话,我儿子在那里,这个理由够不够?------------第一百一十七章 九问()  京城越来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断几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亩地皮不过六百两纹银,如今仍是贵银贱铜,已经上涨到瞠目结舌的每亩两千五百两,难怪门下省左仆shè孙希济有尺地寸土与金同价的说法。

一栋小院,即便在京城最边缘,也要价到将近千两,进京会考的士子们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时而生趋于兴盛的同乡会馆,才让大多数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没有走投无路,再者有寺观可供租住,一般读书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没有怨声载道,只有那些个空有清誉没有金银的大文豪大,一辈子都没钱在京城买下住所,会经常聊以自嘲写上几首诗,既能抒发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鸣,一举两得。

一些出过大小黄门或是翰林的会馆,往往挂出进士吉地ri租千文的招牌,这些个风水宝地,倒也供不应求。

京城会馆大小共计六百家,大多数毗邻而落,位于太安城东南,每逢科举,热闹非凡,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一大片会馆区食sè尽有,酒楼和青楼一样多如牛毛,本来赴考士子还担心人地生疏,那一口乡音被京城当地人唾弃白眼,进了太安城,住进会馆,才发现周遭都是故乡人,没钱的也开心,身世家境稍好,兜里有钱的,更是恨不得一掷千金尽欢娱,当真以为这些子弟是钱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资格进京赶考的同乡读书人,大多是寒窗苦读,只差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一旦跳过龙门,总会记起寒酸时候别人才几文钱一只的大饼,或是几两银子的一顿饱饭,他ri飞黄腾达,只要力所能及,岂会不乐于扶衬一把当年有恩惠于己的同乡?所以这块被誉为鱼龙片儿的会馆区,几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显得格外好,而且许多已经在京城为官掌权的外地人也喜欢隔三岔五来这边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给同乡后生们打气鼓劲或者面授机宜。

这幅场景,不过是离阳王朝四党相争的一个小缩影,可惜随着死党之一的青党逐渐凋零,往年财大气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无根的孤魂游鬼,在鱼龙片儿这一带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白狮楼本来不叫这个名,叫天香楼,那会儿生意平平,这一年来财源广进,算是赚了个十足饱,归功于去年青楼魁首李白狮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栏,这名大美人不需多说,是胭脂评上唯一的ji女,对京城男人来说,光凭这一点就足矣。

李白狮被誉为声sè双甲,名声极好,当朝几位正红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资助,她又是东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极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狮楼,附近很多酒楼都沾了大光,人满为患,都是慕名前来的富裕公子哥。

白狮楼也有几样拿手菜肴,做得辛辣无比,对于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无疑是一处花钱不多就能大饱口福的好地方,今ri里来了一拨客人,人数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ri的酒楼老板仍是给足面子,亲自下厨伺候着,没其它理由,带路的那位赵公子会做人,跟掌柜的相识多年,经常一起打屁聊天,对胃口。

姓鲁的掌柜一点都不鲁钝,不光是下厨,连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赵公子多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还有就是赵公子身边两位朋友都瞧着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装,手法稚嫩,哪里逃得过鲁掌柜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闺秀,敢情是赵兄弟给达官显贵的女儿给看上眼了?嘿,这倒是好事,以后要是能喝上几杯喜酒,见识见识京城里的大人物,就更好。

至于另外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鲁掌柜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说不上手工如何jing致的陌生缎子,以往见过的有钱人装束,一经对比,好似都成了土财主的小气派。

赵公子在单独隔出的雅室落座后,对那个掩饰拙劣的女子笑问道:我的隋大公子,这地儿如何?她冷哼道:寒酸至极!赵公子对于这个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眯眯说道:做出来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个特点,辣。

不过你不总说自己能吃辣吗,到时候有本事别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赵楷,你能拿我怎么样?被称作赵楷的青年靠着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xing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姓赵的,喊我隋公子!赵楷无奈道:得得,谁让你是我妹子。

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赌气还是真心,十分伤人说道:反正我不当你是我哥,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

赵楷一脸忧伤,女子雪上加霜,一脸讥笑道:还跟我装!赵楷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开心。

本是三人中最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则束手站立,毕恭毕敬。

看着两个年轻男女斗嘴,面无表情。

赵楷转头笑道:大师父,来坐着,这里又不是规矩森严的宫里头,咱们啊,怎么舒坦怎么来。

两缕白发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摇头道:咱家不用跪着就很舒坦。

此咱谐音杂,向来是本朝宦官自称,还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权势的太监才有这份资格和胆量。

不过既然年轻男人是赵楷,当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则是皇帝陛下宠溺无比的隋珠公主,那这名被赵楷敬称大师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韩貂寺。

这个称不上男人的老太监,绰号人猫,如果不是他做皇宫大内的定海神针,次次阻挠,西楚曹长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脑袋了。

能将上一代江湖翘楚的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红甲,给活生生穿甲剥皮,韩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

这么一号满朝臣子都要畏惧的该死阉人,每次鲁掌柜敲门上菜后,都要说一声告罪,然后先尝过一口,这才让两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过了两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闷气道:这么吃菜跟在宫里有什么两样,赵楷,我们去楼下挑张热闹桌子!赵楷笑道:听你的。

大师父,今儿隋大公子说话最管用,我们都听她的,行不?韩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轻轻点头。

人猫并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xing,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让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赐。

这世上,你对他好却不惦念好的人,韩貂寺见识过太多太多。

当韩貂寺还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时,跟随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见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这般诚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饭,哪怕知道了他的阉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顿粗菜淡饭,韩貂寺会记住一辈子。

人若敬我韩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

人若欺我韩生宣一时,我便欺他一世。

不知多少被这只人猫满族虐杀的文官武将,临死之前都要庆幸没有来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鱼龙片儿,白狮楼当然鱼龙混杂,有士子书生,也有豪绅富贾,更有一些寄身青楼当打手的泼皮无赖,鲁掌柜对于换桌一事也无异议,有钱人还不是怎么开心怎么行事。

酒楼生意好,又是吃饭的点,掌柜的好不容易腾出一张空桌,让伙计麻利儿收拾干净,赵楷三人坐下,就听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汉子一脚踏在长凳上,扣着牙缝骂道:他妈的,前几ri来我们定风波piáo女人的小白脸,兜里没银子装大爷,就拿几首狗屁不通的文章来忽悠,诗不像诗,词不像词,听着呱噪,老子当场就要拿棍棒收拾这个皮痒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几个手头不算太宽裕的外乡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风波的青楼厮混久了,为首牵头负责掏piáo资的读书人苦于钱囊越来越瘪,姐姐妹妹们的价钱又高居不下,想着长久以往也不是个事,就寻思着能否跟眼前这个护院头目拢好关系,不说奢望价目降低,进院子后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没必要的赏钱,ji院勾栏,门道繁多,面子这玩意儿想要撑起来,十分耗钱,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额外开销,一点一滴累加起来,碎银子的数目也很吓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犹豫了一下,不开窍说道:听说过这人,是吟诵了三首词,这会儿鱼龙片儿都知晓了,都算不错,其中‘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东风chun意,先上小桃枝’几句,可算佳句。

护院壮汉脸sè大变,毫不留情情面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牵头的士子jing于世故,好说歹说才给拉回座位,亡羊补牢道:词写得再好,也只是小道,上yin学宫诗雄徐渭熊也说词不过是‘诗余’,当代文坛词家,大多仅是在前辈诗人的故纸堆里捡漏,称不上真才实学,更别提自立门户。

要我来看,什么肝胆冰雪,要是真冰雪了,会去青楼瞎嚷嚷?这不还是落了下乘的噱头,论品xing,远远不如洪教头这般耿直豪爽!壮汉这话爱听,撕咬了一口肥腻辛辣的鸡腿,眼角余光瞥见附近桌上一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在那边乐呵,瞪眼道:你小子笑个卵?!赵楷一脸实诚说道:壮士说得在理,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就该打上一顿。

汉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像在反讽,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风波,报上我洪三龙的名号,姑娘们的价钱保管公道!赵楷抱拳一谢。

隋珠公主低头白眼。

那汉子应该在这一片有些势力,话题多了后,越发言谈无忌,十分粗犷刺耳,打从娘胎出来起就过着苦哈哈ri子,你还要老子替那帮富家子弟说好话?管他们是好是坏,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们,见不得他们半点好。

那些个富贵子弟若是勤于读书,待人为善,那就更该死,还给不给咱们活路了?哈哈,柳公子,放心,洒家不是说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样的。

既然一锅粥里会有苍蝇屎,那么一坨屎里也可能会有几粒米饭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尴尬,被夸比被骂还难受。

韩貂寺眯眼轻声道:升斗百姓,也敢带一个龙字。

对大师父再熟悉不过的赵楷连忙笑道:这些小事情就不理会了。

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了,就去见识见识那位李白狮。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脚踩在赵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赵楷摆出一张苦瓜脸。

结完账离开白狮楼,赵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了那边肯定要等候,你千万别生气,既然是偷偷出宫,你总不能随着xing子胡来,否则大可以在身上挂个牌子说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没好气道:怎么不是你挂个皇子的牌子?岂不是更有用?赵楷嬉皮笑脸轻笑道:宫外有几人知道我这么一个皇子,说破了嘴也没用啊。

她愣了一下,撇过头说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赵楷双手抱在脑后勺,走在街上,大师父说站着就比跪着好,不会去想坐着,这就是知足啊。

那么我觉得能笑一笑,也总比哭鼻子来得喜庆,也更不惹人厌恶,是不是?她犹豫了一下,那你被徐凤年抢走几具符将红甲,是笑还是哭?赵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家人嘛,东西搁置在谁那里都一样。

她讥笑道:你们一个姐夫一个小舅子,结果到头来还是要杀来杀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难。

赵楷突然说道:北凉那边要乱了。

隋珠公主言语讥讽意味更浓,反正那家伙当世子殿下没出息,后来练刀也丢人得很。

北凉真要乱起来,只会躲起来。

哼,比你还不如。

赵楷叹气道:没有末尾一句话多好。

她看似漫不经心说道:父皇对于你引荐的那位红教女菩萨入宫廷,比较满意。

对于那边的红黄之争,以及你提出的银瓶掣签定活佛一说,很感兴趣,以后可能让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赵楷也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走了很多地方,除了军机大事没有搀和,其它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旁观,甚至一些军政批文,老持节令都不介意徐凤年翻阅,五天奔波下来,徐凤年对西河州轮廓有了个粗略认知,一年老一年轻在今天总算忙中偷闲,去驿道附近两人初见地方卖西瓜,徐凤年也不隐藏,坐在小板凳上等顾客的时候,直接说道:从伯伯这边到手有关龙树僧人在道德宗的消息传递速度,看得出北莽对于驿站驿道的重视,不输给在chun秋中一手打造驿路系统的徐骁,尤其是西河州所在的这一条东线,已经完全可以跟凉莽对峙的西线媲美。

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其实都是北莽在慢慢堆积军力。

赫连武威欣慰笑道:见微知著,不错不错。

转头看到徐凤年一脸凝重,持节令递过去半个西瓜,浅淡笑道:其实一个朝廷,哪怕是chun秋中亡了国的那几个,也肯定有许多高瞻远瞩的聪明人,不过是否可以上达天听,使得龙颜大悦,让那些包含志向或是野心的条令律法顺利往下施行,才是难处症结所在。

你们离阳皇朝栋梁辈出,尤其是有张巨鹿居中调度,庙算先天就高人一筹,说心里话,我这个军伍出身的西河州持节令,每次想起都跟你现在这个样子,忧心忡忡。

论战力军备,十二位大将军的甲士,不弱,但比起北凉军,就算拓跋菩萨,也没脸说自己天下无敌。

好在北莽知耻而后勇,吃过大苦头,才知道南边的汉子,也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会有徐骁和顾剑棠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屠子。

这些年,北莽终归是在慢慢变强。

咱们这边啊,我这老头儿思来想去,就有一点觉得很遗憾,凤年,你猜得到吗?徐凤年笑道:很多逃亡北莽的chun秋士子,有资格为持节令或是大将军出谋划策,但还是少了一位可做帝师的超一流谋士。

赫连武威啃了一口西瓜,抬头瞪眼道:你小子别忙着笑,北莽不是没有,只是还没走到台前而已。

徐凤年放低声音问道:编织蛛网的李密弼?赫连武威侧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嗤笑道:这条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国?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是李老头儿自知之明,没瞎捣鼓朝政,否则我非要跟他拼命。

徐凤年好奇道:不是他,能是谁?赫连武威含糊不清道:是棋剑乐府的府主,失踪快二十年了。

中年时被女帝陛下轻视,一气之下就彻底消失。

我猜去了你们离阳,至于做什么,可就无从得知,估计连咱们陛下都不清楚。

我不信这种人会悄无声息死在南边。

徐凤年哦了一声,听我师父李义山说过,这家伙下棋很有实力,差一点就算是能跟黄龙士旗鼓相当。

老人感慨道:我这辈子见多了志大才疏的人物,唯独这个棋剑乐府的当家,心大才大。

棋府有一生落子百万次的修行法门,你可知那家伙落子多少?徐凤年讶异道:总不可能到千万?那还不得生下来就守在棋盘前下棋,这种棋痴也不会有大出息?我师父就常说棋盘上下棋只是死棋,下棋下成一流国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跟做人是两码事。

老人开怀大笑,你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那家伙下棋盘数极少,屈指可数,估摸着落子怎么都不到七八千。

徐凤年皱眉道:满打满算不到一百盘,堂堂棋剑乐府的棋府府主,怎么跟下一盘棋就跟赌命一般?老人缓缓道:你可知这人最后一局棋是怎么个下法?他输给黄三甲后,闭关钻研,棋艺大成时,跟老府主对弈,一场生死局,谁输谁死。

徐凤年啧啧道:两任府主都是大狠人啊。

赫连武威幸灾乐祸笑道:你就求着这种人没能活着回到北莽,否则到时候你万一世袭罔替成为北凉王,这家伙如果还活着,有的你受罪。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明儿就去雷鸣寺,咒死这老头儿。

赫连武威哈哈大笑道:那记得连我一起咒死。

有我在西河州,徐骁也得怕上几分。

徐凤年跟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连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赫连武威点头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纪,就跟我骂李密弼是鸡贼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还贪生,对于生死,反而不如血气方刚的年轻时候那样看得开。

徐凤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连武威还要年轻一些的徐骁和师父李义山。

赫连武威缓缓说道:带你见过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但就我赫连武威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圣人,贪钱无妨,别太多,自赚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来,不如中饱私囊之余却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

不越雷池过底线,我自认很好说话,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老头儿我的亲戚还是心腹,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绝不手软。

这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如何识人是一难,如何用人又是一难,如何让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难上加难,是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量去写那些城府腹黑的处事学问,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出。

你去数一数你们离阳王朝的状元,除了张巨鹿,能有几个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进士,更能走上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默默记在心中。

赫连武威说道:那位府主年轻时候有一篇《九问》,问苍天,问后土,问鬼神,问帝王,问佛道,问美人,问前生,问来世。

徐凤年纳闷道:还少了一问啊。

赫连武威笑道:说是九问,其实只有八问,估计是那家伙代替咱们这些有疑惑的笨蛋问上自己一问了。

徐凤年气笑道:这老头果然心机深沉!不行,我得马上去雷鸣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来,徐凤年连忙起身,口若悬河帮着老持节令卖起西瓜来。

客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知道那老农会是本州持节令。

徐凤年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凉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莽。

更不知道获知军情的北莽女帝因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驾亲至南朝的念头。

这个背书箱入宫的老儒生,身后跟着北莽剑术第一人,剑气近。

------------第一百十八章 黑白买太平最快阅大主宰,尽在,欢迎登陆阅读全文!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

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

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

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

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

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

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

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

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

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

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

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

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

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

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

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

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

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

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

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

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

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

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

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

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

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

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

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

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

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

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

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页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精彩小说尽在【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河之上彩衣截白衣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

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

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

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

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

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

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

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归陆沉这对甲姓父女,种檀和婢女刘稻谷,除了陆沉,其余都是一面之缘。

徐凤年原本担心陆沉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还要陌路。

徐凤年蹲着没有起身,赫连武威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种大将军,跟北莽皇帐很有交情,做人比带兵厉害。

可惜他弟弟种凉今天没来。

种神通见到赫连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种大将军以晚辈自居,抱拳道:见过赫连老将军。

赫连武威也没让种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好似长辈教训眼高于顶的不成材子侄,气骂道:还不起身给种将军行礼!徐凤年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弯腰幅度微不可查。

赫连武威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气道:让种将军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顽劣,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瞪眼道:自以为读了几箩筐圣人书籍,就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种将军的长子种檀,比你年长没有几岁,就已经是实打实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状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

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

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

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

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

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

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

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

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

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第一百二十章 双手合十,黄河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