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冬天来的突然而迅猛, 短短二十天的时间,气温骤降,青草枯黄, 连绵的不儿罕山由青色的短发茬换成了昏黄色的帽子,顶峰隐入青黑的云层里,透露着一种压抑沉重的气息。
十月初,不儿罕山迎来了先锋部队,他们是王室的奴仆随从, 牵了背了行李的骆驼先回来驻扎王帐,以及王室众人换下来的夏秋季衣袍和用品。
又隔了十二天, 一辆四牛并行拉着的色彩绚丽马车于额古涅河畔闯入了留守在冬牧场的牧民眼中。
可汗回来了!可汗回来了!鞑靼人振声欢呼,小孩跑跳着四处转达:我们的王回来了!队伍回来了!我阿布额赫也回来了。
康宁站在商铺的门口听脸蛋通红的小孩欢声鼓舞,可汗带了他们的爹娘回来,也带给了他们十足的安全。
大部队的回归,代表着的是鞑靼留守牧民坚固壁垒的建立。
那都是你的哈敦一手建起来的?可汗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接受他的牧民对他行注目礼。
他看到王帐东北方的二层小楼,小楼东边是一大片整齐的青砖屋, 隐隐约约有人影在那边走动,看着有人生活的痕迹。
我走的时候刚开始砌墙, 速度的确是快, 才一个多月, 这么多房子都完工了。
塔拉看到公主府南边又立了一排房,他诧异了一瞬,什么都没说。
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可汗心里有些嘀咕, 不甘心地再确认:都是为她的侍卫修建的?中原人受不了漠北的寒冬。
塔拉瞥了眼他父汗, 故意戳穿道:父汗可是也想住青砖瓦房?有避寒的砖屋, 谁想挨冻?可汗王也不遮掩他的心思, 他蒲扇般的大手朝儿子挥过去,骂道:只管自己舒坦,你就没想给你老子建座屋子?儿媳妇是大康公主,他就是心有不满也不好说,只好拿这瞎心儿子出气。
那等明年开冻了,我向公主借人手给您盖房,您有什么要求今年冬天想好了给我说。
塔拉替康宁解释:她的人手不够,带来的侍卫都是来了之后才学会建房的。
我之前带回来的人不多,留在不儿罕山的牧民又都有事做,无法给她帮忙。
我给她提供不了人手,也不好意思张嘴向她提要求。
塔拉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脖子,继续说:跟大康相比,漠北是什么都缺,儿子实在没脸用她的陪嫁给鞑靼创造好条件。
她年纪不大,也正处于抓瞎的阶段,都是试探着动手做事,东一抓西一挠的,经验不足。
要是有什么让父汗不舒服的,您找人跟我说,我想法子解决。
呦,本汗还没说什么呢?你看你这小王八犊子护崽的样子!可汗阴阳怪气道。
塔拉笑笑没反驳,他极度担心康宁受了委屈,扛不住要回大康。
呐,来迎接你了,滚吧。
可汗扬下巴,对穿着鲜亮的公主颔首示意。
康宁见塔拉跳下马车向她走来,她也快步走向他,在众目睽睽下,一粗糙一细嫩的两手交握。
辛苦了。
康宁小声说,男人满身风霜,一头小辫散乱,眼下青黑,下巴还有胡茬。
不……塔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康宁拉着他走向他父汗的车驾。
父汗,舟途劳顿受累了,我让厨下置了几桌酒席给你们接风洗尘,不知今夜您同可敦以及各位阏氏能不能腾出时间赴宴?好,劳烦公主了。
应当的,弟弟妹妹们要是没事可以先过来玩,地点就定在公主府南边的联排屋。
康宁随手指了下。
这事待会让下人去通知就好了。
塔拉拉着康宁往一旁站,对马夫说:赶车吧,可敦的车驾要来了。
走吧。
可汗吩咐。
公主。
可汗的车驾一走,后面的牛车立马跟了上来,一张圆润大气的面庞从车窗后面露了出来,她和善地说:不用在这里等着,以后有的是相处的机会。
她着重看了下儿媳的小腹,公主衣裳穿得厚,又披了大氅,什么都看不出来。
公主晚上设了宴为我们接风洗尘,特地来跟您说一声。
塔拉代康宁回答。
不知听塔拉念叨多少次大康的饭食美味了,今晚可有了口福,多谢公主操持了。
可敦笑容满面地道谢,心里则是叹了口气,娶了个公主儿媳,她说话都要客气几分。
公主送的铁锅我很喜欢,炖肉省柴又炖的软烂,公主费心了。
可敦再次道谢。
额赫喜欢就好,儿媳今晚再给您送个礼。
康宁眨眼。
啊?可敦第一次察觉到她的贫穷,在听到公主儿媳要送礼时,她在紧张要拿什么还礼。
晚上再说,让额赫先回去,后面的车驾要涌过来了。
塔拉看出了他额赫的窘迫,笑着给她解围。
你要给额赫送什么?塔拉握着康宁的手往回走,他想抱她,但他好些天没洗澡了,不好意思抱。
他垂眼看她红扑扑的脸蛋,下巴压在大氅颈圈上的狐狸毛上,格外好看。
她的大氅是正红色,上面绣着展翅翱翔的仙鹤,一红一白的鲜明对比,却败给荒芜的漠北上站了个神仙妃子的突兀。
这一刻塔拉心底产生了拘谨,这是他在进入燕京城时所没有的感受。
大康的公主嫁给他,随他远居漠北,的的确确是委屈了她。
那五间房是我给父汗和额赫准备的,也打上了暖炕,下雪后他们要是觉得冷,可以搬进去住。
康宁挽住塔拉的手臂,仰头看他,小声说:实在是时间不够用,人手也不够,不然也给你弟弟妹妹们准备了。
他们不怕冻。
塔拉胡说八道:我们鞑靼的年轻人火力壮,最爱冬季的寒九天。
康宁斜眼瞟他,抿嘴笑,一副她不信的表情。
阏氏和她们的孩子那都是我父汗的责任,不关我们的事。
塔拉捏了下她手指,转移话题道:刚刚父汗看到矗立的大片房屋,夸你了不起呢。
差点忘了。
塔拉一拍脑袋,送二哥三哥回辽东的侍卫回来了,还带来了你的长吏和门客,还有母妃捎给你的东西。
九月底到的,我就留了他们同跟大部队一起回来。
?康宁皱眉,她安排的是明年朝贡时再带他们来的,怎么提前来了?人呢?她问。
在后面的队伍里,可能要等一会才能进来。
你放心,我安排的有人跟着,等进来了会给送到公主府来。
两人说着就到了公主府,塔拉伸了个懒腰,唏嘘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入奢容易入俭难,没住砖瓦房前他一直住的是毡包,那时也没觉得有啥不舒服,睡过千工床再让他去睡铺在草地上的毛毡毛毯,他总觉得有些软有些潮,飞虫挥翅膀声有些吵。
我在外老想你了,公主有没有想臣?塔拉想使坏心眼,故意压着嗓子低沉地说话。
怎么想的?康宁含羞带媚地睨他,意味悠长地扫他一眼。
真上道,塔拉被勾的浑身发麻,之前升起的拘谨立马土崩瓦解,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白天想你的模样,夜里想你的身体。
见嬷嬷提了水进浴房,塔拉再次动用他泛着幽光的蓝眸,诚心邀请道:公主,可有意欣赏美男洗澡?无意。
康宁冷漠拒绝。
又口不对心了,小王知道您也馋。
塔拉用腿夹住她,双手利索地解了她的大氅甩在屏风上,想继续脱她的小袄时,被坚定地阻止了——天太冷了,我不比你,不敢在水里闹。
康宁掰开他的手指,心有不舍地拒绝:本宫在床上等你。
山里有温汤子,等下雪了我带你去泡。
塔拉恋恋不舍地往浴室走,等开春了,我们在温汤子旁边建个木屋,独我俩去住一阵子。
康宁想了想那场景,漫天大雪,白雪皑皑树林,冒着白烟的汤池,纵欢的男女……赶紧摇了摇头,把糜乱又禁忌的画面摇出脑海。
塔拉换了干净的衣袍,披着还在滴水的湿发从浴室出来,没见到人,听楼上有人声,他拿着擦头发的巾子大步往楼上走。
哎呦,台吉哎,这大冷天的您披着湿头发乱跑啥?许嬷嬷站院内喊:天冷后公主就搬下来住了,楼下有暖炕,烧着火呢,您赶紧进屋烘干了头发,可别着凉了。
康宁的确是在楼上的书房,她听到声走出来,对塔拉说:你去把头发烘干了,本宫的长吏到了,我说完话就下去。
说完她又立马进了屋。
所以是二皇子让你们来的?是,二皇子说漠北要啥没啥,治理漠北用不上大康的经验,一切都要自己摸索着来。
还说您这里需要帮手,就派侍卫出了辽东追赶上鞑靼侍卫,我们几个带了皇上和熹妃给您准备的东西赶去了辽东同他们汇合。
朱长吏如实告知,当初他跟洪长吏被皇上拨给了康宁公主,公主了解到他俩跟五名门客擅长的都是文墨,没办实事的经验,就托太子把他们七个塞到靠近辽东的一个县城跟着知县先亲事亲为地磨练一年。
本宫的父皇怎么说?下官没见过陛下。
康宁点头,转而问多出来的那两个人,你们是二皇子的人?是,奴才会烧制陶器,二皇子说、说鞑靼制陶手艺差得不忍直视,就让奴才来听命于公主。
奴才会雕刻,木头、金银、玉石、首饰奴才都会一些,二皇子让奴才来给公主做事。
朱长吏从怀里掏出两张身契递过去,二皇子托下官把他俩的身契交给您,说是之前给您的新婚贺礼不称心,这个是他费了心的。
康宁心中一涩,接过两张身契,问:我二哥可还有要交代的?朱长吏摇头。
都下去歇歇吧,你们都住在西侧的联排房里,那里离公主府近,等明年开春了再另辟地方给你们建房。
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康宁拿出她母妃给她写的信,尽是殷殷的嘱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好好保重身体。
一滴温热的眼泪浸入了地上的毛毯里,她想家。
治理和发展不是她看几本书就能付诸实践的,人心不是付出好处了就能收服的,漠北的冬天也好冷好无趣。
在漠北,她是所有人的靠山,她有苦恼遇到困难的时候没人可以诉说,只能她自己消化。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阖上,康宁没抬头,直到被拥进一个还带有寒气的怀抱。
怎么了?给哥哥说说,谁给你气受了?塔拉站着,抱着坐着女人,语气轻柔地问。
你才不是我哥哥。
康宁带着鼻音地娇斥,她埋头在他小腹上,嗡嗡地说:我想家了,想我父皇母妃,想我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母后跟我好些弟弟妹妹,也不知道我四弟瘦了没。
明年我陪你回去。
塔拉蹲下身,捧着她的头,两人额头相抵,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对方脸上,这里也是你家,我陪着你呢,是你的夫君,也能是你的哥哥。
公主要是有需要,小王也是愿意当您的马夫,或是您的侍卫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