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 鸡鸣四起。
人老觉少,齐阿奶最先推开门起来做饭。
天色茫茫,院外已有了零散的脚步声, 都说打渔撑船的人辛苦, 镇上没船没业的也不轻松,天不亮就要去码头蹲着,等着雇主去挑人派活儿。
院门被扣响,齐阿奶往灶里添了根木柴, 出来问:谁啊?老人家, 买不买水?两文钱一担水。
不买。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 又去敲下一家的门。
齐老三打着哈欠披着棉袄出来,看了眼天色说:今天天色不好啊,看着像是要下雨。
下场雨更冷, 这鬼天气, 洗的衣裳都干不了。
齐阿奶把水罐里的热水倒盆子里,把水盆端出去递给小儿子。
齐老三接过热水盆进屋,先给他二哥穿上棉袄, 推起床板用木条卡着, 屁股下的板子抽走。
两人无声又熟练的相互配合着,擦洗干净开窗通风, 齐老三赶在海珠和冬珠起床前把污糟的东西端出去挖坑埋了。
回来了?水烧好了, 你先洗。
听到走进院子的脚步声,齐阿奶换了个盆端水出去,水缸见底了, 你收拾好了去河里挑两担水回来。
老娘老了, 齐老三怕她眼花拿错了盆,端起木盆举到头顶。
不是海珠的, 她们姐妹俩的脸盆在屋里没拿出来。
齐阿奶拿着水瓢往水罐里舀水,这罐水烧热了是四个孙子孙女洗脸漱口的。
听到屋里有了声音,她往灶里加两把柴,用砖堵着灶口,拍拍手上的灰进屋给小孙子穿衣裳。
齐老三把他二哥从屋里推出来,他拿起扁担挑着水桶去喊郑海顺一起去挑水。
隔壁魏金花已经把糙米粥煮上了,她进屋喊醒两个撅着腚睡懒觉的儿子,去烧火煮饭,粥煮开了蒸条咸鱼你们爷三个吃,我去干活了。
开门看见齐老三挑着水桶过来,她朝屋里喊一声:他爹,老三来找你了。
嫂子,这么早就去上工?齐老三闲问一句。
我还怕我去晚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魏金花急匆匆的小跑起来。
郑海顺挑着水桶出来,见隔壁屋里没有动静,他放下扁担进屋把两个又睡过去的儿子被子掀了,压低了声音说:滚起来烧火,待会儿我回来粥还没煮好,你俩今天就饿着肚子别吃饭了。
说罢赶紧挑桶出去,路过隔壁朝院子里瞥一眼,潮平站在齐老二的腿边给他捶腿。
他的呼吸立马重了,齐老三看过去,郑海顺苦笑着摇头,我家大郎跟二郎不懂事,我都想拿他们跟你家的孩子换换。
那可不成,你家大郎二郎正是能吃的时候。
郑海顺看他一眼,噎住了,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永宁码头也有入海河,比齐家湾的那条入海河河面更广,水位也深,水流急湍可通航,就是离码头有二三里地。
为了方便镇上的人用水,官府安排人沿着主流挖了支流,支流又分支流,像渔网一样通向村镇,生活在这里的人日常取水都是在河边挑。
而卖水的人是在入海河上游的湾流里打水挑去镇上卖,讲究点的人家会买他们的水给主家人吃。
齐老三跟郑海顺看不上河流里只进不出的死水,两人不怕累,每天早上从家出门步行三里路到入海河,再沿着河道去上游湾流里取水。
这两桶水是吃喝用的,洗手洗衣是从河流里取水。
齐老三挑水回去,海珠在院子里切韭菜切肉调馅,他问:今天看着要下雨,还去摆摊?去,面发好了。
海珠看了眼天色,说:只希望晚点下雨。
韭菜、猪肉和生蚝堆在木盆里,海珠把盐、胡椒粉和葱花撒上去,进屋烧瓢热油浇下去,花椒粉立马炸出香味,切碎的猪肉糜表面烫变了色。
海珠拿出铲子把馅料翻拌均匀,捏了两片韭菜尝味,咸淡合适盖上盖子。
冬珠把油纸也裁好了,进屋拿出棉手套,说:姐,都弄好了。
粥不烫了,喝半碗填填肚子再走。
齐阿奶把三碗薄粥端出来,跟小儿子说:老三,你把她们送过去再回来吃饭。
风平生怕把他落下了,端碗喝粥的时候也拎着小板凳。
东西太多,齐老三跑两趟也端不完,他把郑海顺喊来,一人端面盆,一人端馅料盆。
海珠拎着小泥炉,冬珠拿着平底锅和油罐,风平走在最后拎着板凳拿上油纸,一溜串地往外走。
齐二叔攥着他儿子的衣领,笑着说:外面天冷,你在家陪爹玩。
齐阿奶端了粥碗出来,打岔说:快来吃饭,给你煮了鸡蛋,你哥你姐都没有。
潮平说不利索,用手指指着关上的大门,意思他也要出去。
先吃饭,吃了饭让你奶带你出去玩。
齐二叔开口,他跟老娘说:我一个人在家就行,家里收拾好了你把潮平领出去转转。
这话潮平听懂了,瞬间消停了,自己拿着鸡蛋大口啃。
街上已经热闹了,长街上的早肆铺子里坐满了人,大开的厨窗绵绵不断地往外冒白烟,烟气里带着喷鼻的饭香。
摆摊蒸米糕的夫妻在揭开蒸笼时被热气笼罩,路过时,海珠深吸一口,甜甜的。
酒馆也才刚开门,得了吩咐的伙计开门第一件事是把后院里的桌子长凳和水桶搬出去,见海珠提着笨重的泥炉过来,他快走几步给接过来,说:你们东西多,可以打个小一点的木板车,一趟就能全拉过来。
在哪里可以打木板车?海珠想掏钱让冬珠去买米糕,她左右看看,哭笑不得道:傻了吧,钱箱没拿。
齐老三把木盆放桌上,说:还有一盆面一盆馅没端来,我跟你叔还要再跑一趟,顺道一起给你拿过来。
对面卖鸭蛋的男人喊:小老板,我要两个烙饼,烙好了我去拿。
来生意了,海珠喊巷子里卖柴的,给我送捆柴过来。
转过头提着桶跟伙计去酒馆打半桶水,样样都缺,她是该打个木板车,不然一大早慌慌忙忙还丢三落四。
她跟伙计打听了口碑好的木匠,说:卖完饼我就过去看看。
炉子里的火烧着了,火苗飙起来就没了浓烟,冬珠把平底锅放上去,从油罐里舀勺油倒里面,晃着锅柄把油晃开。
海珠洗了手坐长凳上开始扯面包馅,有客人来问,她让风平报价。
别往面盆边上挤,吐沫星子别迸进来了。
她偏着头说。
凭她这句话,从路上又招揽了几个客人来,先来的还告诉后来的:别往面盆边上走,一说话你的吐沫星子迸进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吃?头一锅烙饼熟了,留了两个给对面卖鸭蛋的男人,剩下六个海珠用油纸包好送去了酒馆,四个给陈老板,两个给了伙计。
我吃了饭过来的,你拿去卖钱。
酒馆老板客套两句。
海珠摆手,不说了,我还有客人等着。
她小跑着跑回去,继续扯面包馅。
等齐老三跟郑海顺送面盆和馅过来,头一盆面已经下去了一半。
他看没有他能帮忙的,放下面盆跟郑海顺去码头。
海珠这丫头是个能干的,你们家不愁了。
郑海顺心里滋味莫名,你大哥要是知道了,也能放心了。
齐老三心里并不好受,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懂事都是被逼出来的,有爹有娘的孩子哪会磨尖了脑袋想着赚钱。
他们住的那条街,跟冬珠差不多大的小子丫头还只会嚷嚷着玩,而他家的孩子,上午摆摊赚钱,下午又忙着割韭菜择韭菜。
来船了。
有人吆喝一声。
齐老三快速回神,快步朝码头跑,赶着抢活儿。
天色阴沉,赶集卖货的人比昨日少,上街买东西的人也急匆匆的,吆喝的小贩喊不来客人,多少有些焦虑。
海珠忙过了客人最多的那一阵,也闲了下来,她让冬珠抓把铜板去买米糕。
冬珠买了米糕还把卖糕的老板娘带来了,身上散着甜香的阿嫂把还没捂暖的铜板又还了回来,给我拿六个烙饼,昨天就想买来尝尝,可惜你生意太好,我忙完了找不到人了。
嫂子蒸的糕香,我给你多包点馅。
海珠多割了坨面,馅料也舀了满满一勺,她见冬珠要来帮忙,说:你先吃,这会儿不忙,我一个人弄得过来。
这是你弟弟妹妹?就你们姐弟三个来摆摊?家里的大人呢?卖糕的问大人在忙,我们摆摊卖饼赚的钱是我们自己的。
海珠含笑说得平静,她拿起铲子给烙饼翻个面,盖上锅盖,打岔说:嫂子卖了几年的米糕了?快五年了。
难怪了,我路过闻到冒出来热气就起了买来吃的念头。
妇人听得开心,说:明早再去买,我给你多割一刀。
卖饼的,买不买豆腐?一个阿婆牵着她孙子过来,手里的篮子里码着老豆腐,你买我的豆腐,我买你的烙饼。
意思就是用豆腐换饼,以物换物。
海珠对这个交易方式感到新奇,欣然答应了,她用两个饼换了两块儿豆腐。
丫头,买不买鸭蛋?对面的男人喊,我瞧着就快落雨了,你的饼怕是卖不完。
海珠又用四个饼换了十个大鸭蛋。
街上除了摆摊的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海珠又烙两锅饼,用油纸包着,她拿着在街上晃,跟人换了两斤干菜一斤干海带。
逛到书铺想跟人家换支毛笔,奈何伙计不肯,她回去让冬珠拿五文钱把毛笔买回来。
猪肉佬从街头走过来,死水般的街市瞬间活了过来,小贩们七嘴八舌地吆喝着要跟他换猪肉。
海珠也跟着凑趣:叔,换不换烙饼?现做现吃,就是拿回去当午饭也行,放在蒸饭上蒸热就能吃。
她这个摊子是新来的,猪肉佬看了两眼答应跟她换,一斤多排骨换十个饼。
换来换去,桌上的面盆子见底了,此时的天色阴沉得宛如黄昏。
海珠把盆子摞一起,换来的东西装盆子里,她把桌子长凳和水桶搬去酒馆后院。
姐,我去找三叔回来。
冬珠说。
行,快下雨了,是该回去了。
一抬眼就见齐老三跟郑海顺脚步匆匆过来了,海珠刚要笑,视线一转,看到了个面熟又眼生的女人跟在两人身后。
两张相似的脸对上视线,两个人都愣住了,秦荆娘先反应过来,越过两个男人大步跑过去,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