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个事,邬家兄妹三个都蔫巴了,今日出行延期,陶椿和姜红玉留在家陪伤心失落的丈夫。
陶椿把其他回娘家的人送走,剩下的粉条又搬回仓房,见刀疤脸拖着垂在地上的被褥在雪地上舔雪,她把它牵回牛棚。
老实点,别出去惹眼,小心挨揍。
陶椿笑着说,你瞧瞧,起一次色心把好日子断送了,我本来都不打算揭穿你了。
刀疤脸卧在松软的草堆上扯一口草慢悠悠地嚼,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它站起来走到牛棚门口往外看。
是香杏来了,她失魂落魄的,两眼哭得红肿,眼泪冻干在她脸上,好不狼狈。
哞——刀疤脸扯着嗓子冲她叫一声,像是打招呼。
香杏又哭了,她擦着眼泪骂:你不是我爹,你骗得我好惨啊。
陶椿从怀里扯一张草纸递给她,擦擦,别把脸哭皲了。
香杏接过草纸擦鼻涕,她呜呜咽咽地问:你跟大嫂是不是一直在笑话我?没有。
你也骗我,你就有。
香杏哭得更大声,我去牵牛的时候,你一直憋笑,我都看出来了。
陶椿知道她不该笑的,但她忍不住了,她翘起唇,笑着说:好吧,我笑过,但没笑话过你。
刀疤脸顶开牛棚的木门走出来,它走到香杏旁边低哞一声。
你哭了,它关心你。
陶椿说。
香杏不愿意看它,她朝它牛头上打一巴掌,偏偏它还低头蹭她,她绷不住了,蹲下去抱着膝盖哇哇大哭。
陶椿不笑了,她站在雪地里陪着。
屋里,邬家兄弟俩听到哭声快步出来,见香杏蹲在牛旁边哭,两兄弟的脚步慢了下来。
姜红玉快步走过来,她搂着香杏站起来,说:进屋吧,外面冷。
香杏挣开她的手,她扑过去抱住牛,它身上很热,有好闻的干草味,她大哭着喊一声爹。
还不如不让我有希望,我才高兴了多久?我又送爹一场,真是要我的命。
她伤心地说。
姜红玉看她这样也跟着不好受,她有点后悔了,常顺拿牛当爹伺候的时候她不该甩脸子的。
阴差阳错,老天给了你们一个尽孝的机会,也是一个让你们弥补遗憾的机会,这些天你们的高兴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陶椿斟酌着劝说,你们想想,以后再想起爹,你们还会遗憾吗?会哭笑不得吧?等老了再谈起这事,你们能笑出一口豁牙。
对,这是一场美梦,可能爹真来过,你们喊爹它不也应了。
姜红玉附和。
邬常顺走过来又试探地喊一声爹,刀疤脸熟练地哞一声。
你看,它不是,它就是个死骗子!邬常顺崩溃地给牛一巴掌。
姜红玉:……她只是随口一说安慰人的,谁让他当真了。
陶椿咬牙没让自己笑出来,她忍了好一会儿,正色说:你打它做什么?你们兄妹三个该感激它,没有它,你们这几天能一声又一声地喊爹?你们喊爹有人应?过了五年,你们又体会到孝顺爹的滋味,多好的事啊。
邬常顺:……他一时分不清她是不是在骂人。
邬常安若有所思,他走到刀疤脸旁边,扯着垂到地上的褥子给它捆好,下一瞬,他抬手朝牛头上拍一巴掌。
陶椿一震,正要骂人,就听他骂:叫你起色心,装都装了,你不多装二三十年?好日子过够了?姜红玉眉头一夹,听听这话,他还遗憾牛爹不是爹?假爹也稀罕?弟妹说的是,我这一个月来做梦都是笑的,每天醒来都是有盼头的。
香杏缓过来了,她抹把鼻涕,说:爹死得太突然了,我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跟他说,每每想起来我都要掉眼泪。
这次闹了这个事,虽说是误会,但我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当爹是听见了,我心里轻松多了。
对嘛,这是好事。
陶椿赞同,还是姐想的开。
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知道你笑话我。
香杏含嗔带怒地瞪她。
陶椿掩嘴,她眉眼弯弯地说:放心啦,之前笑话你算什么,我跟大嫂背地里悄悄笑话你也不知道,以后我们当着你的面笑话让你知道。
香杏半恼,又不止我一个人……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陶椿伸手指邬常安,又移动手指指向邬常顺,随后指着香杏家的方向,说:还有姐夫,我亲耳听过他喊它爹。
邬家三兄妹:……姜红玉大乐。
邬常安心情松快下来,他把刀疤脸关进牛棚,说:别在外面吹冷风了,回屋里坐。
快晌午了,姐,你晌午在这儿吃饭,我待会儿把我姐夫叫来。
不叫他,让他饿一顿,要不是他,我会认牛当爹?香杏瞬间变脸,她咬牙道:就是他信誓旦旦跟我说爹的魂在牛身上,说的那叫一个真。
姜红玉朝牛棚里看一眼,她不解地问:为啥你们喊爹它就应?我之前变着法喊它,它只对刀疤脸这个名字有反应。
邬常顺和邬常安齐齐看向香杏。
刀疤脸。
陶椿冲牛棚喊一声,里面没反应。
它可能以为爹是它的新名字,姐跟姐夫喂它吃草料的时候多喊几声,它估计就记住了。
陶椿说。
香杏点头,那时候一心认牛当爹,它就是不理她,她也会以为是她爹变成牛不好意思。
回到屋里,陶椿跟姜红玉去做饭,留邬家三兄妹在屋里长吁短叹。
姜红玉拿刀剁猪腿,剁着剁着,她乐得嘿嘿笑,剁骨头都没劲了。
陶椿往外看,她叮嘱说:憋着点,人家正伤心呢,别往他们伤口上撒盐。
我不在他们面前笑,我要在你大哥旁边笑,他能跟我吵架。
姜红玉心里有数。
你们吵过架吗?陶椿问。
吵过啊,哪有夫妻不吵架。
姜红玉继续剁猪腿。
我觉得你挺好说话的,不像会吵架的人。
陶椿说。
姜红玉摇头,跟香杏吵架我吵不赢,但我能吵赢你大哥,他这点好,我咋骂他他都不吭声不还嘴。
你还跟香杏吵过?吵呀,她脾气急,说话直,来火了,她的嘴像蹦豆子一样能把人骂晕,好在护短又不记仇,我得了她的好,我就不跟她计较。
姜红玉笑,她手上的刀停顿了一下,说:你进门的时机好,家里人少嘴少烦心事也少。
又在说我啥?我可听见了。
香杏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一见她,姜红玉立马缩了一下,显然是怕她那张嘴。
你都听见了,我们就不复述了。
陶椿说。
果然在说我。
香杏什么也没听见,她是诈她们的。
晌午炖猪腿,这还是上次驱狼的时候,我们分到的。
姜红玉把猪腿肉装起来拿去洗,不忘问:你真不叫妹夫过来?他自己会过来。
香杏转一圈,问:我做点啥?啥也不做。
陶椿在烧火,她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我们明天回娘家,你还接刀疤脸去你家吗?你们都走了,它不去我家还去哪儿?香杏别别扭扭地说,反正我家有牛棚。
噢,我还想让它拉车呢,让不让它干活?陶椿调侃。
我不管,又不是我的救命恩牛。
香杏斜她一眼。
噢,那就让它拉车,跟我回娘家。
陶椿说,它有点子机灵劲,不使唤它糟蹋了。
都还在家呢?烟囱咋还在冒烟?杜月找来了,他在灶房外探头,不是说你们要回娘家?这咋没走?我还纳闷香杏回来接爹咋一直没回去。
闭嘴,不是爹。
香杏大步出去捶他一拳,都怨你。
啥?杜月一脸懵,怨我啥?咋不是爹了?转眼看见大舅兄和小舅子满脸怨气地出来,杜月感觉不对劲,他下意识想跑。
晚了,他被邬家兄弟俩逮了进去。
等听说刀疤脸猛骑小母牛的事,杜月比邬家人更不能接受,他急得在屋里乱转,嘴里嘟囔说:这不可能啊,咋会出错嘞?邬家兄妹三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大哥,三弟,媳妇,对不住,都怨我。
杜月哀嚎一声,他矮身赔不是,不过我可没想捉弄你们,我也是好意,一听是爹的魂附到牛身上了,我就替爹高兴,替你们高兴。
你是听谁说的?邬常顺问。
是陈青云的堂叔,也是他妹夫的亲叔,杜月怕他大舅兄要去找事,他含含糊糊地说:都这么说,当晚在山谷里的人都这么说,要不然我哪会一条路走到黑,非要认定它是我老丈人。
算了算了。
邬常安吐一口气,就这样吧,陶椿说的对,这个误会是好事,我们好好待刀疤脸就行了,这个事就别提了。
不提不提。
杜月忙应声,真是够丢脸的,他巴不得没人再提。
熏过的猪腿好炖,下锅不到半个时辰就炖耙了,陶椿敲门进来:都说完了?把炉子升起来,可以吃饭了。
邬常安拿三根炭敲碎丢火炉里,木炭点燃,姜红玉端来个大砂锅,先吃肉,肉吃下去了再下粉条。
猪腿和芋头、板栗一起炖,炖了冒尖一砂锅,不过人多,每个人多挟几筷子,肉就没了一半。
吃到差不多了,陶椿把泡的粉条捞出来丢汤里炖。
这滋味好啊,下雪天吃锅子过瘾。
杜月说。
大嫂,弟妹,你们哪天回来?回来了去我家吃饭。
香杏问,我家有几只腊兔,到时候一锅炖了,我们两家聚一起吃一顿。
不用等我,我打算在娘家多住几天。
陶椿说,我娘家有松树,我打算回去了多砍几捆松枝带回来,等杀猪分肉了,我们把鸡也宰杀了,今年用松枝熏批腊肉。
我住两天就回来,你大哥要巡山了。
姜红玉说。
你多住几天也没事,我大哥回不来就让他妹夫代他巡逻几天。
香杏说,反正是在周围,又不走远,吃饭睡觉还能回来。
他不出门也闲着,天天在家睡觉,不耽误事。
对,我代大哥几天。
杜月点头,他吐掉一块儿骨头,说:大嫂娘家离得远,一年到头就冬天能回去,回去了多住几天。
姜红玉看向陶椿,她没说错吧,香杏性子厉害归厉害,但也大气,会体谅人。
你俩又在打什么眉眼官司?香杏审视着,有话就说。
陶椿装傻:我吗?我就是吃撑了在发呆。
我没打眉眼官司。
姜红玉摇头,我在想要咋谢妹夫。
都是一家人,啥谢不谢的。
杜月摆手,大哥跟三弟别记恨我就行了。
不会。
没这个想法。
邬家兄弟俩连忙表态。
吃完饭,香杏跟杜月也没走,夫妻俩在邬家又吃了晚饭才回去。
泡了脚,陶椿倒床上睡觉,她酝酿一会儿又睁开眼,听着外面没人走动了,她挪到床里侧清了清嗓子。
木墙轻响一下,陶椿憋了口气,她装出睡意惺忪的声音问:还没睡?没有。
邬常安睁眼盯着桌上的油盏。
还在伤心?陶椿问。
你今天笑我了是不是?邬常安幽怨地问。
陶椿装作没听见。
邬常安也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来贴着墙问:我想去你那边,能给我开门吗?陶椿一个激灵,她正琢磨要不要装睡,就听隔壁响起脚步声。
站住,有话你说,我听得见。
陶椿紧张地喊,你不准过来。
邬常安又坐回床上,他挨着墙问:你怕什么?怕你心怀不轨。
邬常安笑了,他倒在床上,头枕着胳膊,说:我觉得我有心无力。
陶椿一惊,你说啥?她怀疑她听错了。
我有毛病,我今天才意识到。
邬常安幽幽地说,在我以为刀疤脸是我爹的时候,我不膈应牛,也没害怕,没咋犹豫就接受了我爹以后一直是牛的模样,看见牛想到的就是他。
但对你不是这个感觉,我没法把你当做她,你不是她,我不晓得咋说,就是心里想的是你这个魂。
你跟陶椿是两个人,我没法把你当做她。
他有些语无伦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点明白了。
陶椿说,你是不是瞧不上陶椿?我就跟她打过一次交道,这门亲事我不晓得她不愿意,她爹娘瞒着我她在山外跟人私定终身的事,我也无辜对不对?我要是晓得,这门亲事我肯定不干。
我辛辛苦苦出山接她,一见面她就骂我一通,她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走就是了。
但她鄙夷地看我,把我从头到脚糟践一顿。
当时侯府的侧门除了有门房还有送菜的小贩,他们都嫌弃地看我,嫌弃我穿红衣,嫌弃我用麻绳缠腿,我感觉我不是从山里出来的,而是从墓里爬出来的。
这话邬常安从没提过,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受这点气不值得到处抱怨讨公道,就连陶椿姨母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没诉苦过,我说这个不是跟你抹黑贬低她,我对她的确没有好印象。
之后她不愿意回山守陵吞药自尽,我觉得她挺蠢,又蠢又自私,她死了,连累她姨母她爹娘都要吃挂落。
她年纪小,性子要强,见了长安的繁华不愿意回山,这个你理解吧?陶椿坐起来背靠在墙上,她如果一直生活在山里,没见过山外的事,你觉得她还会这样吗?不会。
邬常安听出陶椿的意思,他试着去理解。
皇上的儿子都想当太子,皇上的妃子都想当皇后,太子不愿意再当王爷,皇后不愿意降为妃子,妃子和王爷不愿意来皇陵守陵。
同样,她习惯了在侯府的日子,有了贪念想在山外生活,这是能理解的吧?陶椿问。
能,但她能想不能做,看吧,她亲人替她挨罚了。
邬常安说。
对,她没能力解决自己的困境,偏偏要强,非要去撞南墙。
陶椿叹气,她不指望邬常安能宽容陶椿,他是规规整整的古人,忠于皇权,信念感强,没有反骨,在既定的环境下能踏实地活着。
他活在封建王朝下,不像她经历过后世,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人从出生就有很多可能,也共情不了陶椿的反骨。
所以我说她年轻,年轻容易冲动,她经受不了太多的事,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了,又哪能顾及她的爹娘和姨母。
陶椿继续说,你不必对她抱有敌意,她是个可怜人,或许你年纪再大点就能宽容她,像年婶子和陵长,他们未免没怀疑我,但他们宽容了我。
她是谁?邬常安问,他窃喜道:这下看你还嘴不嘴硬。
陶椿一愣,顿时火上心头,她被子一掀,穿上鞋火冒三丈地开门跑出去,邬老三你给我开门。
话音刚落,门开了,陶椿一个大步跨进去,使足了力气捶他,仗着他不敢还手,她连踢带踹,狠狠收拾他一顿。
邬常安连连嘶气,真打啊?疼疼疼——估摸着她打够了,他一把抱起她,用膝盖夹下她脚上的鞋,把人塞被窝里。
你骗我?你想骗我过来?我跟你说那么多!结果你是在诓我!陶椿气死了,她奋起挣扎,两个拳头胡乱在龟孙子身上砸。
没有没有,我发誓,我拿我爹发誓。
邬常安忙解释,你没穿棉袄棉裤就来了,你不冷?你躺床上,我不上去,我坐椅子上。
陶椿愤怒地瞪着他,你给我解释,不然我明天回娘家了就不来了。
可别,我真不是诓你,我是听着听着走神了,这才发现你说漏嘴了。
邬常安紧张地解释,我不怪陶椿糟践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要强的人,更谈不上对她有敌意,但我喜欢不上她这个人。
就像对李大娘一样,你恨她吗?讨厌她吗?都不是吧,就是不喜欢她这样的人。
陶椿拥着被子点头,她朝椅子上放的棉袄抬了下下巴,穿上,别冻死了。
邬常安脸上立马有了笑,但他没穿棉袄,而是从床尾爬了上去,见她瞪他,他厚着脸皮当做没看见。
你别担心,对着她的身子,我起不来。
邬常安苦恼地说,我一直想说的是这个,这可咋办?我梦见你的声音会那个,夜里隔着墙说话会心痒睡不着,但看见你的人我就不行了。
陶椿噎住。
从山里回来之后,我一直怀疑我不够喜欢你,或者把救命之恩当做是男女之情了……陶椿不屑地嗤一声,他蠢她可不蠢。
你也觉得我蠢是吧?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邬常安笑,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我没法把你和她看作一个人,魂是你的,肉身是她的,我要是亲下去,我感觉我亲的是她。
但有感觉的是我。
陶椿忍不住出声,莫非她过不上夫妻生活了?不要吧,上辈子她连个嘴都没亲过,这辈子还要这样?她造了什么孽?苍天啊!但我亲到的不是你。
邬常安纠结,我要是死了,魂附到李老毒的儿子身上,你能亲下去?陶椿不吭声。
能理解我的心情了?话说出来,邬常安轻松多了。
那咋办?陶椿问,要不我俩散伙?不要啊!邬常安往前一扑,他隔着被子抱住她的腿,女鬼大人,别抛弃我。
陶椿隔着被子踢他两下,她陷入沉思。
今晚在这儿睡吧。
邬常安小心翼翼地说,你不用害怕我做什么,我给你捂脚。
陶椿:……她就怕他不做点什么。
她点了点自己的嘴巴,来,亲一下。
邬常安觑着她,见她要发恼了,他倾身凑过去,两人鼻息相接,他眉毛越皱越紧。
担心他又跑了,陶椿往前凑一下。
两唇相碰,邬常安像被马蜂蛰了,他迅速退开擦嘴,不小心抬头看她一眼,他忍不住呕一声。
确定他没有做伪,陶椿掀开被子下床。
晚上睡这儿吧。
邬常安拉住她的袖子。
你不怕吐死在床上?不会,我觉得我能接受这种,而且我不接受也得接受,我不想你走。
见陶椿执意要走,邬常安拿起他的枕头追出去,他挤进隔壁的屋,央求道:给我个机会,我给你捂脚,你今晚好好睡觉,渴了饿了冷了喊我。
陶椿思索一下,她放他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