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嘹亮的鹰呖从高空传来,商队的人齐齐抬头,只见一道矫健的黑影越来越近,消失四天的黑鹰又现身了。
隋良拿起悬挂在胸前的木哨吹一声,天上飞的黑鹰又清呖一声作回应,但它不靠近商队,丢下一只淌血的死兔子,转瞬又飞走了。
哎!你又去哪儿?隋良高声喊。
小崽勒停骆驼,他蹦下去,快步往后跑,捡起砸在黄沙中的兔子,兔子刚死没多久,血还是热的。
此时再抬头,天上已经看不见黑鹰的影子。
我还以为它跑回去了,原来是去捕猎了。
隋玉说,也是,鹰飞得快,跟它相比,骆驼走得太慢了,不怪它不愿意跟我们同行。
它要是跑丢了怎么办?隋良担心。
鹰也是鸟,鸟怎么会跑丢?它们春来秋往地迁徙,生来就会辨认方向。
绿芽儿接话。
隋良是关心则乱。
杨二郎如是想。
小崽把兔子递给他舅舅,说:反正它是不会理人的,它走不走我们管不了,愿意跟着商队走也好,再折返回敦煌也罢,随它吧。
隋良点头。
商队继续赶路。
黑鹰离开的这四天,商队已经走出了玉门关,关外漠漠黄沙,一眼望不到头,再也不见村落和炊烟。
这是包括隋良在内的一干少男少女头一次出关,最初的三五天还觉得新鲜,在荒芜的沙漠里行走久了,抬眼垂眼都是黄沙和枯黄的草头,看得人心生荒凉,他们再无好奇和惊讶。
太阳从东往西移动,晚霞替代朝霞,沙砾上裹挟的光芒一点点褪去,寒冷的夜风来袭,气温骤降。
夜风起,黄沙飞卷,驼铃声经久不息,驮着重物的骆驼群一步一个脚印往西去。
当黑影重重的戈壁滩出现时,一声重锣穿透密不透风的驼铃声,一时之间,风中响起声声吁气声。
要停下过夜了吗?小崽仰头问。
嗯,这儿是戈壁滩,能挡一些风沙,夜里就在这儿歇一夜。
隋玉舒展一下四肢,她扶着驼峰跳下地,继而去扶儿子,慢一点,不要跳,腿打弯太久,脚是僵的,小心崴到脚脖子。
你自己都是跳下来的。
小崽嘀咕。
我有经验。
我也有经验。
你有几天的经验?小崽不犟嘴了,他站稳后走两步,就着搀扶的姿势搂住隋玉,望着漫漫黑夜,他哼唧道:娘,我想家了,想我爹也想我妹妹。
嗯,我也想你爹和小花,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睡了。
而商队的人还没吃上饭,奴仆们熟练地分工干活,卸货的卸货、捡柴的捡柴、烧火的烧火、打水的打水、搭帐篷的搭帐篷。
小崽,过来帮忙。
隋良喊。
来了。
小崽顾不上伤怀,他突然来了劲,说:娘,你跟我宋姨歇着,我去搭帐篷了。
去吧。
小崽走了,宋娴走过来,她这趟出关完全是为了凑热闹,有隋玉同行,完全不用她再操劳,只用受一遭旅途的疲惫。
想孩子了?她问。
隋玉摆手,还好,小花有她爹照顾,我不惦记。
而且有小崽跟良哥儿同行,我不觉得孤单。
是,有家人同行,在外待一两年也不觉得孤单。
宋娴赞同。
火烧起来了,隋玉看见杨二郎拿个小板凳让绿芽儿坐在火堆边取暖。
宋娴也看见了,这时她突然觉得绿芽儿的决定是对的,找个能一起同行做伴的丈夫,走商的路上同甘共苦,是比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更暖心。
这趟回去可以给他们办喜事了。
隋玉说。
嗯,从关外回去,我就托你当媒人上门提亲。
宋娴笑了。
去年商队从长安回来,宋娴看出绿芽儿对杨二郎生了情愫,按说该上门谈亲事的,但她还是不踏实,想着今年隋玉又要带商队出关,她琢磨着让杨二郎再跟商队走一遭,她跟隋玉都能亲眼考察一番。
故而藉口时间太紧,婚事来不及操办,一下把亲事推到明年。
帐篷搭好,饭也煮熟了,主食是酸菜豆芽疙瘩汤,黑鹰送来的兔子混着腊排骨和萝卜干炖了两大锅汤。
一碗疙瘩汤配着一勺荤肉荤汤,一伙人瓜分殆尽后,相继钻进帐篷睡觉。
娘?小崽站帐篷外喊一声。
咋了?隋玉刚躺下,她起身沿着帐篷边沿往外走,钻出帐篷问:你舅舅呢?你这会儿怎么不睡觉?找我有事?小崽不吭声。
隋玉明白了,她牵着他往火堆边走,母子二人坐下,守着火堆的仆人极有眼色地拎上空水囊离开。
戈壁滩里的风声又尖又厉,鬼哭狼嚎就是这个动静吧?小崽沮丧地嘀咕。
出了戈壁滩可能会遇见狼群,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狼嚎是什么样的。
隋玉往火堆上添几根柴,她望着遮天蔽月的石峰土柱,说:你爹也来过这里,还没有你的时候,他出公差跟着商队入戈壁滩,擒杀了一伙贼人。
我爹也来过啊?小崽来了精神,话音很是雀跃。
对,他跟其他官兵一起擒杀了一伙贼人,之后出了戈壁滩又遇到一群野骆驼在河边喝水,他让其他人先回去,自己单枪匹马地闯进沙漠,逮了两头小骆驼回去,小三和小四就是那两头骆驼。
小崽哇了一声,他佩服道:我爹真厉害。
次年冬天,他又跟军屯里的戍卒一起出城射杀野狼,射了好几只野狼回来,鞣制的狼皮让我和你舅舅过了一个暖和的冬天。
隋玉又说。
没有我吗?小崽有些失望,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没有你,我们搬出军屯住进千户所之后,你才出生。
我爹真厉害啊,能上战场杀敌,能进戈壁滩擒贼,能去猎杀野狼,还能放下战刀打理农务。
小崽哇哇叫,他自觉爹娘都是能干的人,身为他们的孩子不该是个脆弱的,他起身说:娘,我们回帐篷睡觉吧。
不想你爹了?隋玉笑。
小崽有些不好意思,他嘿嘿笑两声,转身送他娘过去。
隋玉走进帐篷,嘱咐说:你也回去吧,想家了就抱着你舅舅睡。
小崽噢一声,脚步轻快地走了。
小崽想家了?绿芽儿问。
嗯,想家想他爹了。
隋玉脱下外袍躺下。
我也想家想我爹了。
阿水幽幽叹气,老头估计也惦记我。
花妞和阿羌翻个身,二人不插嘴这个话题。
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
宋娴说。
帐篷里安静下来。
夜晚转瞬即逝,天色濛濛亮时,帐篷里的人裹着一身寒气出来,守夜的人已经煮好了早饭,大伙填饱肚子,捆绑好货物后,商队踏进戈壁滩。
骆驼和人走进戈壁滩如一滴油掉进了河里,游荡了大半个月,成群的骆驼才走出戈壁滩。
早就等候在外的黑鹰居高临下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人,它丢下两条死蛇,又飞走了。
隋良哎哎两声,话没说出口,黑鹰飞远了。
它好像去找水了。
青山开口,那边有河。
隋良跟着打水的奴仆一起找过去,果真在河边看见黑鹰,它立在一墩碎石上,一对冷漠的鹰目目不转睛地睨着他们。
隋良轻轻吹一下木哨,嘀咕说:你自己能找回来啊?他现在不怀疑了,在戈壁滩的这半个月,他压根没看见鹰的影子,它随便乱飞还能准确地找到他们,只能说明它识路辨物的本事厉害。
只是人摸不清鹰的想法,它认识回天山的路却没走,人走了它跟上,但它又不亲近人,投喂猎物也没有规律,完全像是一时兴起。
算了,隋良不琢磨了,他打桶水离开,小春红她们还在等水做饭。
商队在戈壁滩外歇一天一夜,歇过劲,商队沿着河流的流向行走,跟远处的野骆驼群同行、围观孤狼捕杀黄羊、眺望鹰捉野兔、遇见西边来的商队。
两道驼铃声汇成一片,又渐行渐远,攒下的半箱信件由胡商带往敦煌,隋宋两家的商队追着黑鹰也走进了楼兰国。
恰逢三四月,楼兰国坐落的绿洲换了新装,城外是耕地的农人和放牧的牧民,见到大汉的商队路过,人和牛羊纷纷侧目看去。
城内的商贩听到驼铃声,卖吃食的、卖毛毯的、卖衣鞋的商人纷纷放下手上的活儿迎上去抢客人。
尊贵的远方来客,你们要不要本地人做翻译?一个浓密胡须的楼兰人用汉话问。
住宿哎,一间房一晚只要二百个铜子。
这人是汉人长相。
香喷喷的羊肉包子,个大肉多,刚出炉的。
烤饟烤饟嘞——羊奶喝不喝?一桶只要一百个铜子。
客人,来我家食铺吃饭吧,我家有包子还有热汤饼。
一道稚气的声音加入,这让习惯了招呼客人的阿水和花妞她们下意识看过去。
张顺和李武看见了熟识的人,他们过去打招呼,等候的时间里,隋玉让几个孩子过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
小丫头,你家卖的什么吃食?阿水走过去问。
有各种馅的包子,还有热汤饼和蒸扁食,肉酱也有的,你们可以买两罐带走,过路的客商都很喜欢我们食铺的吃食。
隋阿宝脆生生道。
阿水跟花妞对视一眼,她好奇道:你爹娘是才从大汉搬过来吗?还是近些年去过敦煌?没有噢,我从出生后一直生活在这里,我都八岁了。
娘,来客人了,烧火做饭啦。
隋阿宝高声喊,姐姐,你看你们吃什么?阿水走进食铺,灶房和饭堂相连,里面摆着四套桌椅,布局跟关内的食铺几乎是十成十的相像。
娘娘,你是近几年才从大汉搬到楼兰来的吧?花妞好奇地问。
妇人摇头,她不作答,转而问:你们看看吃什么?热汤饼吗?今天风大,还有些冷。
我们人多,你这里坐不下,能外送吗?能外送我们就买热汤饼。
隋良进来,从光亮处走进稍暗的食铺,他有些眼花,一时没看清人,只催促说:阿水,你们动作快点,商队在等着了。
揉面的妇人陡然愣住,她惊愕地抬头,一眼认出了隋良,他跟隋虎有六成的相似。
娘娘,你铺子里有多少蒸好的包子和扁食?都给我们装上。
阿水递过干净的布兜。
阿水……隋良脸色一变,他认出了佟花儿,佟花儿离开敦煌时他八岁了,能记住人和事。
娘娘?阿水喊一声,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隋良也侧着身往外看,她疑惑:外面出什么事了?你们在看什么?没什么。
佟花儿接过布兜,问:要什么?包子和扁食,有多少给我装多少。
对了,包子和扁食怎么卖?阿水掏出钱兜。
包子有酸菜鸡蛋馅和豆芽羊肉馅,酸菜包子是七文钱一个,羊肉包子是三十文一个。
隋阿宝利索报价,她不懂她娘今天怎么磨磨唧唧的,一直走神耽误事,她接过布兜去装包子,说:酸菜包子有四笼,一笼十六个,羊肉包子有两笼,也是一笼十六个,扁食只有三笼,一笼七十文。
我算算,合计是一千六百一十八个铜板,你们买的多,给你们抹八个铜板。
小姑娘算账真利索。
花妞夸一句。
我爹教的。
隋阿宝骄傲地说。
阿水递一长串钱,这是一千个铜板,这几串小的是一串一百文,剩下的十文也给我们抹去吧,我们买了这么多。
行。
不行。
佟花儿看阿宝一眼,她乖乖不作声了,不情不愿地把滚烫的布兜递过去。
快点走了。
隋良过来接过布兜,说:再慢一会儿,我姐要来找人了。
阿水冲阿宝笑:小姑娘多跟你娘学学,做生意不要太抠搜。
隋阿宝假笑,远方的客人,我送您出门。
阿宝,回来。
佟花儿肃着脸阻止。
阿水回头看一眼,目光跟妇人对上,她微微皱眉,出了门跟花妞嘀咕:这家铺子里的人怪怪的,你发现没有?花妞点头,是挺怪,以后我们不过来买了。
行。
三人回到商队,商队跟着招揽食宿的汉人离开城门口。
佟花儿,今天只买到两坨羊尾油,没买到猪油。
一个男人拎着桶走进食铺。
阿水猛地回头,没有看见说话的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这道声音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梦里还听见有人在喊佟花儿,阿水醒来靠在墙上闭眼思索,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她仔细回想在食铺里的一幕幕,食铺女掌柜前后截然相反的反应大概跟隋良有关。
清早,商队要进城卖货,走到半道,阿水说:嫂嫂,我还想吃昨天在城门买的包子,我过去一趟。
话是看着隋良说的。
隋良垂下眼,没看她。
我跟你去吧,你没来过这里,对路不熟悉。
绿芽儿说,昨天的包子的确挺好吃,跟你们客舍里蒸的包子味道差不多。
隋玉叹一声,说:良哥儿,你也跟着走一趟。
好。
隋良明白了。
有绿芽儿在,阿水没有问,也没必要问,看她嫂嫂的态度她已经确认了妇人的身份。
食铺没有关门,阿水松口气,她快步走进去,进门了,脚步却慢了下来。
姐姐,你又来了?阿宝一眼看见阿水,她快活地迎上来问:我家的包子是不是很好吃?佟花儿闻言看过来,看见阿水,她神色没多大的变动,眼里没有错愕也没有惊慌,倒是冷漠的意味很强。
阿水宛如掉进冰窟窿,听阿宝喊姐姐的时候,她下意识以为佟花儿说明了她的身份,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一旁剁肉的男人看过来,他笑着问:你们昨天来过?今天要买什么?釜里的水开了,佟花儿将装满生面包子的蒸笼搁上去,之后低头继续揉面。
阿水走过去,她轻声说:你做的包子很好吃,能再给我一个吗?佟花儿拿个羊肉包子递给她。
你做的包子很好吃。
阿水喃喃自语,温热的眼泪滑落,她伸手接过包子,短而快地看妇人一眼,她转身离开。
哎!你还没给钱!隋阿宝恼了。
阿宝,回来,这个包子不要钱。
男人看见隋良就意识到阿水的身份,他拽住要追出去的女儿。
为什么不要钱?为什么不要钱?男人看向佟花儿,她揉面的动作不停,好似没有追出去的念头。
隋阿宝挣脱她爹的手跑出去,食铺外已经没了吃白食的人,她瞅了一圈,满心不甘地回去了。
阿水跑出了城,隋良和绿芽儿追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绿芽儿不解,你知道对不对?阿水她……她陡然愣住,阿水没来过楼兰,肯定不会认识食铺的女掌柜,以阿水目前的失态来看,只有一个可能。
那个是她娘?绿芽儿问。
隋良没回答,他走到阿水旁边坐下,安慰道:阿水妹妹,你还有老牛叔,我们看着你长大,我们也是你的亲人。
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你娘你也长大了,往后也是如此。
真是你娘啊?她真是……想到那妇人的举动,绿芽儿愤愤道:比我爹还不如。
阿水摇头,不是,她待阿宝就挺好,应该也是个挺好的母亲。
绿芽纳罕,你还为她说话?不然呢?唾骂她吗?阿水叹息着笑一声,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得知她是被她娘主动抛弃的事后,她心里一直隐隐不甘,今日一见,心里鼓噪的动静终于消失了。
她对她娘的各种幻想,为她找的种种理由,在这一刻尽数湮灭,她死心了,不再自作多情。
我娘……她、她是我嫂嫂的堂嫂,她现在的丈夫是你堂哥对吗?阿水问隋良。
应该是的。
隋良不确定,他对这个堂兄没印象。
阿宝姓隋。
阿水隐晦地跟绿芽儿解释佟花儿的身份,我生父不明,我是她被迫生下来的孩子,我也是女子,能理解她的屈辱和不易,能活下来她已经很厉害了。
我爹不爱她,不喜欢也不知道心疼她,他带她回家就是想要个孩子,这样的男人是留不住女人的,她留下才是受罪,她很聪明。
我相信如果这个人是我嫂嫂,我大哥对她不好,她头一次带着商队离开敦煌后也不会再回来。
阿水认真地剖析,幻想破灭后,她对佟花儿没有多少感情,把自己当做局外人的身份考虑,她欣慰道:我无病无灾地长大了,她也有了新生活,她的选择是对的。
绿芽儿哑然,她心疼地抱住阿水,真心喟叹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丫头,往后一定会有好境遇。
隋良摸摸阿水的头,说:我跟我姐还有小崽小花,以及我姐夫都是你的家人。
阿水白他一眼,你昨天认出她为什么不说?我听说过她的事,有些了解她的性子,相认不如不认,哥哥担心你受委屈。
隋良起身,他伸手扶她一把,说:我们回去了,我姐肯定很担心你。
好。
进城再次路过食铺,阿水远远打量一眼,她叹一声,快步走远了。
……几天后,招揽食宿的汉人拿着卷起来的布条走进食铺,要用这个布条跟佟花儿换两个包子。
这是写信的姑娘交代的,不给包子这个就不给你。
佟花儿思索两瞬,递出两个羊肉包子。
——娘,我走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你不需要搬家,安心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