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给我摘一串葡萄带上。
赵西平在屋里应一声,他挎着布兜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生怕漏带什么东西。
小花,你的竹蜻蜓还带不带?他高声问。
不带。
小花拎起竹筒,催促说:爹,你快点,我先出门了,你别忘给我摘葡萄。
好好好,你先走。
小花跑出门,一眼看见鸡群在河对岸的小菜园里啄菜,她忙大声吆喝,很是泼辣地骂:有草不吃非要来祸害菜园,待会儿就让梦嬷把你们宰了,炖了吃肉。
说着,她快步跑过河,捡根棍子驱赶鸡群,鸡群咕咕叫着扑棱翅膀逃走。
赵小米赶骆驼过来喝水,她调侃道:小花啊,你少跟田间地头的老太唠嗑,你这番骂鸡的话颇有她们骂鸡赶鸭的风采,跟你那没见过面的奶奶有七分像。
我像我娘,我爹说的。
小花下意识反驳最后一句话。
我是说你骂鸡的样子。
小花隐隐不服,总觉得这不是好话,她眼珠子一转,机灵道:我没见过我奶,我肯定不像她,我像姑姑。
赵小米嘿一声,骂我呢?骂我呢?小花学舌,看见河对岸来人,她立马告状:爹,姑姑骂我。
我不跟你这个小丫头歪缠,跟你说不清。
赵小米不逗她了,这个小侄女古灵精怪,脑瓜子转的快,嘴巴还会说,一点不吃亏。
赵西平过河,他递过两串葡萄,说:给金花带回去。
家里种的也有。
赵小米接过手,她念叨说:你老是惦记她,难怪她天天说喜欢三舅舅。
你家孩子多,人也多,分到她头上也没多少。
赵西平在院子里听到小米的声音就多剪了两串葡萄拿出来,这玩意儿熟了也是酸溜溜的,就小孩子喜欢吃,府里移栽了两株葡萄藤,葡萄熟了只有孩子和鸟常光顾。
小花在地上捡片桑叶含嘴里吹响,赵西平瞥她一眼,说:脏不脏?小花笑眯眯地摇头。
行,不跟你唠了,带小丫头去吃饭吧。
赵小米拽个葡萄吃,说:骆驼喝饱水我也该走了,地里还堆了好些草等着运。
今年赵小米在城北买了五亩地建了个堆放粮草的仓库,免得堆在野外要时不时过去守着,到了忙的时候为了给客商运送粮草,一大家子的人忙得起早贪黑,一年到头没个清闲的时候。
你吃饭了?赵西平问。
吃了。
对了,你秋后还回酒泉吗?你要是不回去,等我忙过这一阵,我带阿宁回去一趟,他还没出过敦煌城,我带他出门一趟,把爹娘接过来。
赵小米问。
赵西平牵起小花的手,说:你三嫂不在家,我离不了家,你过去接吧,接过来住我这里。
小花蹦蹦跳跳地跟着她爹走,她吐掉桑叶,问:爹,我娘什么时候回来?下雪的时候,你忘了?没有,我记不起我娘的样子了。
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跟你哥哥也长得像,等你见到你娘和你哥,你会一眼认出来。
赵西平哄道。
那什么时候能见到?赵西平脚步顿一下,他低头问:想你娘了?小花点头,她低落地说:枕头上没有味道了。
晚上你抱着我的枕头睡,不嫌弃吧?赵西平打岔。
小花垮脸。
赵西平揪个葡萄喂她,牵着她进厨院吃饭。
一大早的,小花怎么垮着脸,你爹骂你了?端着碗出门的客商笑问。
小花不高兴,她没理人。
端出去吃?赵西平接话。
嗯,出去买两个咸鸭蛋配粥吃,前两天吃羊肉上火了,后几天只能吃清淡的。
赵西平朝他碗里看一眼,果然是绿豆大米粥。
对了,你家玉掌柜今年回来吗?她不在家,货栈也关了,我想卖批货也卖不成。
客商抱怨。
隋玉离开时考虑过把货栈的生意交给二黑打理,但他不敢接手,一是没底气跟客商叫价,二是不识货,布匹、皮货、酒水、药材、茶叶、珠宝玉石的品相都有好有劣,他看不准,担心买到劣货卖不出去再砸手上了。
隋玉心想也是,走的时候就把货栈关了,打算等她回来再开张。
应该会回来,她走的时候说会赶在冬天之前回来。
赵西平回答,你要是不急着走,等她回来你再跟她做生意。
那我考虑考虑。
行。
你去吃饭吧,我也吃饭去了,待会儿还要去当值。
赵西平牵着小花走了。
父女俩吃饭是在灶房隔壁的仓房,早饭是扁食、汤饼和绿豆汤,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赵西平把他挎的布兜取下来挂门栓上,转身一看,小花趴在椅子上抹眼泪。
他见怪不怪,已经习惯了,他熟练地抱起女儿放腿上,先挟个扁食喂过去,问吃不吃。
小花生气地捂住嘴巴,她含糊地说:我在伤心。
不吃饱肚子没力气哭。
赵西平自己吃了扁食,一个不够他又挟两个一起塞进嘴里,边吃边说:你不吃我吃了啊,我吃饱了才有力气抱你。
小花抽噎一声,眼泪流进嘴巴里,她自己掏手帕擦一擦,擦干净了继续哭。
赵西平又挟坨鸡蛋喂过来,她摇头拒绝,认真地说:爹,我没胃口。
那我替你吃了。
赵西平搂着她的小脑袋靠在他怀里,手上一拍一拍地轻哄,嘴上进食的速度丝毫不耽误。
小花的哭声渐渐小了,她听着头顶的咀嚼声和吸溜声听得入迷,渐渐也有了饿意。
扁食要凉了,吃一个尝尝?今早的扁食是虾仁鸡蛋韭菜馅的,可好吃了。
赵西平给她递个台阶。
小花拿手帕又擦擦眼泪,末了不忘把手帕摺叠整齐塞进小兜里,她带着哭腔说:那我要吃五个。
行。
赵西平也不放她下地,就让她坐自己腿上拿着扁食吃。
吃了扁食,喝了绿豆汤,太阳已经出来了,赵西平不再耽误,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布兜大步往外走。
丁全牵着骆驼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他接过挎兜,赵西平抱着小花拽着缰绳翻身骑上骆驼。
驾——小花喊。
骆驼迈蹄往城里跑。
丁全,进屋装一碟扁食带走。
赵西平吩咐,小花早上只吃这一点,不到晌午又要饿了。
路旁地里种的棉花已到了尾期,棉叶掉了七七八八,棉株上挂的棉桃也不剩什么,鸡群在地里刨土啄虫,爪子踩碎枯叶簌簌作响。
我姑姑在前面。
小花嘟囔,她不计前嫌地大声喊:姑姑——我是小花——赵小米听到声回头,她赶着骆驼靠边走,挥手说:三哥,你先过去。
小花热情地挥手,姑姑,你看见我了吗?赵小米:……小侄女,你跟你爹先走一步。
多谢姑姑让路。
小花甜甜地笑。
赵西平笑了,他揉揉女儿的脑袋,驱着骆驼快速通过窄路。
快进城了,一队胡商浩浩荡荡向北走来,赵西平勒着缰绳慢下速度,避到路旁等着。
商队靠近,小花眼巴巴地望着,她寻个面善的胡商问:伯伯,你遇见我娘了吗?她叫玉掌柜。
诸位,你们在关外可遇到玉掌柜的商队?赵西平也问。
领头的几个胡商交头接耳几句,一个精瘦的胡商驱着骆驼往商队后方走,不多一会儿抱着个木箱过来。
玉掌柜的丈夫是吧?我们有三四年没过来,不记得你的长相了。
胡商确认,见他点头,他递过木箱,说:玉掌柜承诺要给我们介绍织布坊的掌柜认识,还要劳你帮忙引见一下。
好说。
赵西平点头,他打听问:你们是在哪个地方碰见她的?什么时候遇见的?五月吧,在天山的山道遇见的,她要去乌孙,若是顺利,眼下应该在往回走了。
胡商说,我们在龟兹和楼兰耽误了不少日子,不然早进关了。
赵西平道谢,客舍里有人招待,你们过去吧,我要去衙门当值了。
丁全追上来了,赵西平把木箱递过去,他驱着骆驼继续往农司走。
眼下已是九月中旬,棉花到了丰收的尾期,麦子、黄豆、黍米和高粱到了收获的季节,正值农司的农官忙碌的时候。
赵西平带着小花到的时候,农司已经进入忙碌的状态。
大人,早。
抱着算盘和羊皮卷匆匆出门的小吏问好。
赵西平点头。
大人,酒泉郡三个县的棉税账本送来了,我放您案桌上了。
好,我待会儿就看。
赵西平进门,小花和丁全亦步亦趋地跟上。
一间房用屏风隔出两半,屏风前是办公的案桌,屏风后是小花玩耍的地方,地上铺着地毯和篾席,靠墙也有一个长桌,上面摆着她的玩偶、水杯、小枕头小被子,她累了困了能倒地就睡。
木箱给她打开,除了信,其他的都给她。
赵西平吩咐,小花,爹要忙了,你不要吵闹。
小花嗯嗯出声,她一心等着丁全开箱子。
丁全开了箱子,他把装信的布兜提走,剩下的都搬到屏风后让小花自己玩。
有一兜信吊着,赵西平一直静不下心,手上的账算错了两次,他呼出一口气,心想不为难自己了,还是先看信吧,算不完的账他晚上带回去点灯熬油再看。
看信之前,赵西平越过屏风看一眼,小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九月的天,暑气还盛,她也不怕热,给自己穿上了橘色的羊绒外褂,背后没染色的地方是一匹白色的小马驹,领子上还缀着毛绒绒的花球,一看就是出自她舅舅的手笔。
这还不算,冬天的皮靴也套上了,脖子上还挂着鸡蛋大的琉璃球,两边用红玛瑙点缀。
小花发觉不对劲,她回头看一眼,娇声娇气地说:爹,你不要偷看我。
赵西平嘁一声,这会儿满意了?不哭了吧?小花嘿嘿笑。
来不来看信?他问,看看你娘你哥还有你舅舅对你说了什么。
肯定是想我了。
小花极为自信,爹,你来帮我穿鞋。
那是冬天下雪了穿的。
我就想现在穿。
赵西平不理她,直接走了。
小花拎着冬靴光脚追上去。
第一个布卷展开,赵西平先快速扫一遍,不是隋玉给他写的悄悄话,他从头开始念:……夏天的牧场上开了好多黄色紫色的小花,看见小花,我思念小花……我就说我娘也想我了。
小花美滋滋的。
一连读了五封信,赵西平还惦记着公务,他打商量说:再念一封信我就做正事,你也去玩你的。
他选个大卷布条拿出来,一展开就笑了,这是你哥在天山的山道上写的信……念到中途,赵西平的声音消失了。
爹,还念啊。
小花催促。
你哥说等你长大了,他要带你重走我走过的路。
赵西平卷起布条揣进怀里,他伸手给小花擦擦脸上的汗,慈爱地说:傻不傻?热出汗了还舍不得脱衣裳,外褂先脱了,天凉快了再穿。
小花不脱,她扭身跑了。
赵西平没动,他从怀里拿出布卷再看一遍,小崽的这番话是对他征战沙场最高的褒扬。
我有个好儿子。
他喃喃自语。
大人,马农监来了。
丁全传话。
赵西平揣起布卷,他收起装信的布兜,说:让他进来。
大人,您昨天寻我有什么事?马农监进门问。
赵西平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他吩咐说:今年棉花种的多,不缺柴烧,你安排下去,今年的高粱杆、黍米杆、豆杆和麦秆都挪出一部分摊在棉花地里放火烧了,这部分地你做好记录,明年再看看这些地里的棉株还生不生锈病。
马农监思索一下,点头应是。
另外三郡呢?他问,也传令下去?对。
政令传下去后,拔了棉柴的庄稼地不时燃起熊熊大火,地里浓烟滚滚,从九月底一直到十月中旬,风里的柴烟味一直没消过。
*这个季节怎么下雨了?进了玉门关,靠近敦煌的时候,商队遇到下雨天,奴仆们忙勒停骆驼,匆忙拿出油布遮盖驮着皮货的骆驼。
隋玉看远处敦煌城上空云层厚,她吩咐商队折返回去,跑出云层覆盖的地方,沙漠里重现艳阳天。
快入冬了,敦煌怎么下雨了?之前看天像不像有雨的样子,今年的冬天来的早?农司的人不解。
应该是的,我记得上一次十月份下雨还是七八年前,那年的冬天来的早。
农司的老人说。
赵西平也记得那年的事。
然而雨只下了一天,雨停后天又晴了,丝毫没有入冬的征兆。
赵西平派人去打听,敦煌以东有雨水降落,西边过来的商队说敦煌五十里外的沙漠无雨。
是不是跟我们在地里烧柴有关系?马农监心底冒出这个念头。
赵西平也不确定,留着心,以后再观察。
门外突然响起喧闹声,赵西平想起小花跟丁全在外面玩,他担心出事,立马起身往外走。
小丫头,你认不认识我?隋玉俯身问。
小花探究地盯着她,又看看她手上牵的小白马。
你跟她长得像不像?赵西平大步走出来,高兴地说:傻丫头,你娘回来了。
爹——小崽两步并一步大跨步跑,离近了,他一蹦挂在他爹身上,他激动地说:爹,我可想你了,你想不想我?想想想。
赵西平伸手抱起他。
隋玉朝小花走过去,说:我是你娘啊,娘给你写了好多信,你不记得了?我记得。
小花嘴巴一瘪,她张开胳膊要抱抱,梦里模糊的脸跟面前的人对上了,她嚎啕大哭,娘,小花想你。
隋玉抱起她,哽咽道:娘也想你,天还没下雪,娘就赶回来抱你了。
这是我外甥女,那个是我姐夫。
隋良给托娅介绍,小崽小时候是我跟我姐夫带大的。
姐姐很了不起,能舍下孩子去赚钱,她离开家了一定很难过。
托娅是个女子,也是个妻子,她能感同身受。
赵西平搂着小崽走过来,走近听到这句话,他才发现多了个不认识的外族姑娘。
这是我舅娘,叫托娅。
小崽兴奋地介绍,她是乌孙的姑娘,也是黑鹰的前主人。
对了,黑鹰是她和我舅舅的媒人。
你俩因为黑鹰相识?赵西平听明白了,他不可置通道:你二月底才离家,十月中旬就带回个媳妇儿?隋良忍着羞涩点头,他暗暗炫耀:没办法,缘分到了。
你小子……赵西平捶他一拳。
小花好奇地看过去,隋良捂着肩膀告状:小花,你爹打我。
这是你舅娘。
赵西平跟小花说,开口叫人。
舅娘。
小花乖乖照做。
我能不能生出一个像姐姐的女儿?托娅稀罕死她这个小模样。
隋良迎着打趣的目光红了脸,真不害臊,又没有圆房。
不过他习惯了托娅的口无遮拦,他硬着头皮回答:或许可以,侄女随姑嘛。
走了,我们回家。
站在农司外面惹人注目,赵西平打算回去,他出声说:小花,你骑不骑马?这是你娘送你的小马。
隋玉把小花放在马背上,她跟小崽一左一右扶着她,赵西平走在前面牵着马。
小花左看看右看看,她乐得合不拢嘴。
记不记得我?小崽问。
我哥哥。
小花有点害羞,她小声说。
小崽大笑,娘,妹妹记得我。
一家六口走进集市,下午的集市还有许多人,牵着骆驼的胡商跟卖菜的小贩坐在一起摆摊,一群小童呼啸而过,走失的羔羊着急地咩咩叫,牵驴的老人气愤地买下驴啃的萝卜,蒸笼冒出的热气模糊了行人的脸,叫卖声和笑谈声融为一体,齐齐闯进人耳。
玉掌柜,好久没见了。
夫人,今年棉价跌了不少……玉掌柜,尝个糕,我今年才琢磨出来的。
呦,这匹小白马长得好啊,小丫头好潇洒。
隋玉转手把糕递给隋良,隋良又递给托娅。
二掌柜,你旁边的姑娘是谁啊?猪肉佬的儿子好奇。
我媳妇儿。
隋良牵住托娅的手,说:改天定个好日子请你们喝喜酒。
这是哪国的姑娘?托娅咽下香甜的枣泥糕,她用汉话回答:我是乌孙的姑娘,今后也是大汉的媳妇儿。
不知谁叫了声好,集市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走出集市,拐出窄巷,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地里的庄稼都收了,远处的房屋一览无余。
那就是我们的家。
隋良给托娅指,我带你回家。
我回来了——小崽激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