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25-04-03 16:16:37

杨柳和程石又随着杨母去杨家, 雨还没停,门外的枣树扑啦啦往下滴水,屋里的人也是, 哪怕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一路赶车过来也湿了衣裳, 脚下一片湿水印。

胡大庆先朝程石点了点头, 跟丈母娘说:絮娘昨天下午发动的,午夜前就生了,是个六斤三两的小姑娘, 小名叫芸姐儿。

比她哥哥轻,絮娘可还好?杨母说着就去逮母鸡。

已经逮好了。

杨老汉出声, 他跟大女婿说:大丫头刚生完孩子,你赶紧回去照应着, 我们明天过去。

孩子生的快,絮娘也没遭大罪,娘你别担心。

胡大庆朝程石说:妹夫见谅啊,我这一身水一身泥点子的, 也不专门往你家去报喜了, 明天孩子洗三, 你们跟爹娘一起过去。

行, 明天一定去。

程石点头。

胡大庆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缩着肩重新披上,接过丈母娘绑好的两只母鸡,再一次告辞,戴上斗笠走进雨里。

好, 我这心里啊又放下一件事。

杨母意有所指地看着杨柳, 看向她肚子的时候不乏忧虑。

杨柳一听就知道她娘的意思, 拉着举伞的男人就要走,狗撵的似的出了门,还要剪插红薯藤,我们先回去了。

明天我赶牛车和马车过来,爹你别去借车。

程石出了门大声说。

杨老汉应声,他是从地里回来的,这会儿女儿女婿都走了,他也拿过挂在墙上滴水的蓑衣和斗笠要去地里,瞥了眼老婆子,粗着嗓门说:别动不动就催,她又不是不想生。

我哪句话催了?提还不能提了?我这不是急?杨母火大,就你个老东西会当好人,你不急晚上别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叹气。

挨了骂,老头的气焰立马没了,臊眉耷眼地往出走,压低了声音说:你提也私底下提,哪能当着女婿的面说的,成亲半年都没信儿,二丫头在他面前就矮一头,我们再在女婿面前催她,岂不是给她没脸。

杨母没搭理他,跟村里其他下地的人说话,是大女婿来报喜,大丫头生了,是个小丫头。

你这心也快操完了,马上大媳妇进门,你就翘着脚等着抱孙子了。

挑着担红薯藤的妇人扶了下斗笠,往西瞅了一眼,柳丫头可有喜信了?这个嫁人半年了。

这怎么说?杨母垂头瞥了眼一旁的老头子,她出门十趟,八次都有人打听,怀的都是看笑话的心,这让她怎么不急?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就怀了。

这句话她都说出茧子了,说给旁人听也是劝慰自己,半年又没多久,多的是成婚三四年才有喜信的。

现在小两口忙着种果树,怀了孩子也辛苦,等一切打理顺溜了再怀孩子,孩子落地就享福。

她婆家的人就不急?我记得程石是家里的独子吧?问话的人明显不信,我娘家有个娘娘庙,听说挺灵的,要不让柳丫头去拜拜?不拜,拜什么?她娘生了四个,我大闺女嫁人四年生两个,娘跟姐姐都没问题,妹妹哪会有问题?杨老汉气死了,信口胡诌:我家二丫头这么大就没生过几次病,身体好好的,要不能生也不会是我闺女。

女儿没问题,那就是女婿有问题了?杨母拐了他一肘子,别理他,轴病又犯了。

小两口都没问题,缘分到了就生了。

*杨柳和程石到家就准备穿蓑衣下地,坤叔见了也要跟去。

那我也去,人多插的也快,早点插完早点回来。

春婶说。

春婶你在家做饭,不用你去,天冷又下雨,你年纪大了别受寒了。

杨柳阻止,她系好斗笠的带子去套草鞋,就两亩的红薯地,我们三个人一天就插完了。

红薯对土壤的要求不高,村里人种红薯多是在靠近山脚,红薯长在土里也不怕山上的野鸡野兔下来刨食,还有人在山里开荒种红薯的。

程家买的几亩地都是好田好地,都在村子前面,种红薯的时候村前只有他家的地里有人。

有芽头的朝上,另一边插进土里,隔两扎插一个,你自己估摸着来。

杨柳只交代这一句话,插红薯藤很简单,就是三岁的孩子看一遍就会了。

她娘送来的藤条都是剪好的,拿上一把理好头尾就能插进湿土里。

来回没走两趟,脚上的草鞋就黏了厚厚的土,插藤的时候又弯腰向前,脚尖的泥最厚,踮起脚都能打陀螺了。

程石想到这时候谁要拿个鞭子来,抽一鞭子,人就像个陀螺快速转圈,从地这头一溜烟就转去了那头。

他把这话讲给媳妇听,手在两个田垄间比划,我打着圈,两手唰唰唰来回插,一溜烟就插完了两垄藤。

杨柳一听就知道他不喜欢干这活儿,不着边际的想法都有了。

那我现在回去拿赶牛鞭来抽你?程石哈哈笑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要赶在下雨天插红薯藤?红薯藤是剪插的芽条,没有根,不是种子,只能趁着下雨天等地里的土湿润了插进去,芽条能快速生根扎根。

只能是这种毛毛雨的天气,雨太大会把芽条泡死,雨太小下面的土还是干的硬的,芽条会枯烂。

种地还挺讲究的。

程石叹气,他直起身抖肩,竹叶编的蓑衣沾水湿重,三月的雨又冷,他踢掉鞋底的泥让杨柳回去,我跟坤叔也会插条了,不要你指导,你回去看看牛马,别让人给我们偷走了。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偷牛偷马……偷人的都有,还没胆子偷牛偷马了?程石瞪眼,上次你还说没人偷衣裳,那件旧棉袍总不能是被山里的猴子偷走的。

杨柳抿嘴瞪回去,抠了手指上的泥搓成球扔他。

快回去,要是牛和马丢了,你手里的那些银子又要掏出一半来。

程石拿捏着她抠门的弱点催她走。

杨柳一听这话,想了一瞬抬脚就往地头走,手里没插完的芽条都塞他手里。

看她走到路上就往回跑,程石忍不住咧嘴笑。

坤叔在另一垄也听到两人说的话,他摇头笑,知道心疼媳妇了,为了让她回去歇着拐了这么大的圈。

程石弯下腰撅着腚继续往土里插藤条,披在肩上的蓑衣也下溜,硬梆梆地顶着脖子,难受的他想给扯了扔了。

没办法,要说让她回去歇着她定是不愿意走。

他娶的媳妇完完整整遗传了老杨家不怕苦累的心性,刺扎了手不喊疼,新鞋磨破脚也能忍,韧性强还想的开。

不像他,咬牙坚持了半天,闻到从村子里冒出来的炊烟气,立马收拾东西就要回去吃饭。

鞋上腿上蹭的满是泥,回去的时候也不择路了,大大咧咧踩在稀泥汤里,路遇从地里回来的人,他一口一个辛苦,他现在是理解了种地的苦。

快进家门了,他偏头问老头:我怎么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插红薯藤应该是农活里最轻松的。

坤叔笑他,你那句辛苦等秋收的时候再说。

程石信了,他进院子放下还没插完的红薯藤,终于扯下忍了半天的鬼东西,随便往墙上一挂,大声喊:饭可好了?我要饿死了。

快好了,你们收拾干净就能吃了。

杨柳跑到前院问:还剩多少没插?今天下午估计还插不完,没事,你们明天去喝洗三酒,我再赶下工就完事了。

坤叔如实说。

为防杨柳细问,程石赶忙打岔,红薯和板栗呢?狗不在家?大黑子也没来?杨柳嘻嘻一笑,在放牛放马,等我吃了饭就换它们回来。

程石脱了草鞋往偏院走,对跟上来的人说:你小心贼连狗一起偷走,下午还得是你去看着,傍晚的时候记得把鸭子都赶回来。

他一句话又把杨柳下午的活儿给安排好了,吃饭的时候还交代:明天去看大姐,你看要拿什么,你跟春婶去村里买。

杨柳这下彻底不提去地里了。

吃了饭雨停了,不等歇口气,程石跟坤叔挑着竹筐又赶去地里,杨柳也去荒草地看着牛马,换三条狗回来吃饭。

春婶则去村里帮杨柳买母鸡和鸡蛋,出门碰到几个半大小子不知道从哪儿逮了五只鸽子,她也给买下了。

放牛看马是件清闲的事,杨柳傻站着也无聊,往西看了看,抬脚往西堰走。

下雨天的时候水里的鱼会冒出水面呼吸,有那傻不愣登的鱼窜到水边露头,一砸一个准。

下了场雨,树上的叶子更绿了,杨柳仔仔细细在堰埂上绕了一圈,种下的果树没打蔫。

堰坡湿滑她也没下去,就搓了泥巴蛋往水里扔,果然水草多的地方就有动静。

晚上的时候她就跟程石说,让他跟坤叔晚上多起两次夜,带着狗去堰边转转。

程石想说哪有偷鱼的,但想到他上午的说辞,闷声点头:好,上半夜我去转两趟,下半夜坤叔去转。

带上狗。

杨柳嘱咐。

水里的鱼越长越大,周遭村里肯定有惦记的,她琢磨着以后晚上都要带狗去转个两趟,不过不急,等鸡鹅和猪放过去了,夜里起夜巡视是自然而然的事……次日天明,虽然没下雨了但天还阴沉着,杨柳起床了才知道,程石跟坤叔已经下地去插红薯藤了,一直把剩下的那块地插完才回来。

薄粥已经煮成了稠粥,春婶把炒的菜又回锅热了下,饭菜端上桌,她说:锅里烧了水,等吃了饭你洗个澡再去送礼。

程石点头,他也是这个打算。

他洗澡的时候杨柳给他找衣裳,隔着门问:那件石黛青绣竹纹的夹袍行不行?一听绣竹纹的,程石就知道是他娘打包送来的旧衣,虽然有些他没上过身,但翻了年也冠上了旧字。

他披着亵衣带着一身热水气开门出来,你不是给我做了新衣?送礼我穿身新衣。

这也是新衣。

杨柳也只是问一声,没打算听他的意见,夹袍塞他怀里让他赶紧穿上,我做的衣袍针脚不大好,家里穿穿还行,出门见不了人。

你男人身条好,穿上乞丐的衣裳也是一表人才。

他裹上袍子站铜镜前,石黛青很挑人,矮了瘦了就把人衬得像墙根的青苔,肤色黑黄的穿这个色更显黑。

他五官轮廓坚硬,过了个冬,去年晒黑的肤色养成了浅蜜色,穿上这身夹袍,再绑上腰带,走在人群里,妥妥的夺人眼球。

你这是想让我夺主家的风光?温热的掌心托起女人的下巴,程石让她看着铜镜,他俯身亲上红润的薄唇,一触即离,望着镜子说:满意吗?杨柳抬眼瞥他。

我是说对我这个样子满意吗?他笑着解释。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掐。

坤叔已经套好了马车牛车,牛车就是个空板车,不挡风不遮雨,他在车上铺了稻草。

阿石穿这身衣裳好看。

春婶见人出来,朝外抬了下下巴,车已经套好了,趁现在没下雨赶紧走。

春婶你怎么只夸他?我就不好看?杨柳不满意,站到春婶面前说:快夸,夸了我就走。

你也好看,你就是穿个补丁衣裳也是村里最好看的妮儿,穿上这身袄裙更是好看。

春婶笑到打跌,推她坐进马车,可藏好了,别引得村里毛头小子发痴。

程石下意识往对面看,对面的两户各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子,他逮到好几次这俩贼头偷看他媳妇。

马车在前,坤叔帮忙把牛车赶到村东头他再回去。

杨母跟杨柳坐马车里,绑了翅膀和腿的母鸡,两篮子鸡蛋,一筐炸果子,六身小孩的衣裳和包被,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都放在马车里,杨父带俩儿子在后面赶牛车。

以前全家走亲戚还担心狗挨饿,现在也不操心了,人走亲戚狗也走亲戚。

到镇上时杨母下车去买小银镯,程石问杨柳:我们要不要买?不买,我们送礼不能比爹娘送的重。

刚到胡家住的巷子,胡大庆就迎了出来,他的堂兄弟接过牛车马车去停放。

路上不好走吧?他跟岳父岳母走一起,却是在跟程石说话。

杨小弟翻了个白眼,被大哥瞪了又不满撇嘴。

还好,反正没下来推过车。

程石看院子里人挺多的,寒暄道:你家亲戚还挺多,办喜事的时候热闹。

不比你,比不上你成婚那天热闹。

胡大庆看见他娘,把岳家让老娘招呼,他拉着程石去跟生意伙伴说话。

进堂屋门了,杨柳还能听见她姐夫大声跟人说:这是我连襟,县里长风镖局当家人的外孙。

她看到小弟在翻白眼,她失笑摇头,拍了拍他,别做怪样子,我们去看大姐。

男人自然进不去产房,杨柳把芸姐儿抱出来给他们看,长得像我姐,长大了也是个俏丫头。

才三天的小孩,皱巴巴的,哪能看得出来像谁,但杨老汉很肯定地说:跟你姐才出生的时候一个样。

杨小弟听了又翻个白眼,席哥儿洗三的时候他爹也这么说,结果嘞,一点都不随杨家人。

你要挨打是不是?杨大哥伸出巴掌,再让我看见你翻白眼,回去你等着挨烧火棍。

杨小弟又想翻白眼,又生生忍住了。

*前厅,程石刚脱身喝杯茶,身边又坐来个人,他抬眼发现有些眼熟。

程少爷,我是吴家饭庄的老板。

老头都不自称是吴德发他爹了,他歉疚地低声赔礼:我养出个畜牲,做了错事也遭了报应,都说人死恩怨消,还望你跟长辈打个招呼,看能否别打压我的生意。

程石一脑门的疑惑,打压生意?你找错仇人了吧?我家饭庄隔三差五有地痞无赖来捣乱,我找人打听了,说是受人所托。

他欲言又止,注意到有人在往这里看,但也顾不上了,他实在是被折腾的满头包,我那逆子跟你抢了几亩田地,我们也用不上,不如你们就近种上粮食?或是旁的什么。

话说的含蓄,就是想拿好处和解。

程石自然不能承认背后是他家指使的,一口咬定他找错了仇人,我家长辈事忙,无暇做这种事,你说得对,人死恩怨消,我也没打算再找你家的麻烦。

他动了动手指,那畜牲在外糟蹋了不少姑娘,除了这事不知道还结了多少仇家,我家……可能也是被冒名了。

儿子是畜牲爹又是什么?别看吴老头骂的顺口,当从别人嘴里听了这两个字,脸上有一瞬间的抽搐。

但他承认程石说的有理,这半年程石的确是没对他家做过什么。

他脸上换了个笑,带着些无奈,德发死了我才知道,他是被吴县令的人威胁了,不然他跟你无冤无仇的,哪会舍命做这糊涂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他也为他犯的错付出了代价,但也是我教子不严,事发后一直没机会亲口道个谦。

要是旁人他肯定不会这么低三下四,他打听到的消息是吴县令一家下大牢就是姜家带头算计的,他哪能不担惊受怕。

程石想了一瞬,接下推过来的地契。

看老头如释重负的离开,他挑眼笑笑。

等傍晚回去了,他把这张地契交给杨柳,研墨给他大舅写信。

你怎么接下了?杨柳不解,莫非真要和解不成?你当你男人是个软骨头?和解什么?程石头都不抬,他合该道歉,谁说我听了道歉就是原谅他了。

送上门的东西为什么不要?又不是臭狗屎。

杨柳不说话。

程石放下毛笔揭开纸张放一旁晾着,绕过书桌搂着她往卧房去,吴德发若是没死,这张地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收,那是对你的不尊重。

现在他估计已经化白骨了,这是他家替他赔罪的谢罪礼,补偿你受到的惊吓,肯定得收。

地契上是二十亩地,除了吴德发当初截道买走的,他爹又另买了十来亩,合起来估摸有一百多两银子。

这么一想,杨柳立马气顺了,跟谁过不去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那你给大舅写信是打算怎么办?她问。

不怎么办,我就是问问。

不对,他觉得都不用问,转身回去把信撕了,反正不是咱家做的,他仇人那么多,鬼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