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 脚掌心生疼,望着前面数不清的脑袋,后面等发工钱的人拎了下裤腿摊着腿坐地上, 抠撮土无意识地搓手上粘糊的树汁,随口跟左右的人搭句话, 翘着头等人喊自己的名字。
周小娘。
哎, 这儿,这儿。
头包蓝色布巾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胀疼的脚心猛地踩在地上疼的她嘶嘶两声, 踮着脚尖一颠一颠地挤过去,接过一串沉甸甸的铜板, 她脸上的笑露到最大。
脚怎么了?程石问了句,拿起纸看了眼, 抬头喊:杨大成。
踩锹挖树根硌脚心,歇一晚就好了。
周小娘攥着一串铜板没走,她站杨柳身边看她给其他人发钱,瞅着空档她扒了下程石, 早上你说楝树的根皮和花叶都是药材, 要怎么炮制来着?周围的人听到她问的, 嘴里都停了话, 一致朝门口看,没走远的人也都拐了回来。
眼见光线一点点暗淡,程石看了眼手中的名单,又喊了个人的名字,说:等等, 我先把工钱都给你们了再说旁的事。
行, 你先忙。
周小娘连连点头, 她往后走了两步,坐在墙根下等着。
有他这句话,领了工钱的人都没走,周围几家听了个大概的,做饭的、喂鸡的、挑水的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拎了板凳坐外面等着。
等程石把工钱发完,他家门前或站或坐挤了密密麻麻的人,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都领到工钱了吧?有没有漏的?程石大声问。
拿到了,都拿到了,你快说说炮制草药的事。
有人催。
程石从石碾子上跳下来,提起杨柳手里的钱箱往屋里走,等一下,我进去拿东西。
杨柳看了眼天色,进屋把挂在前堂的灯笼点燃提了出来,等程石拿陈连水给他写的几张纸出来,她在一边给他照明。
楝树最有用的是根和皮,应该是刷掉土晒干就能卖,果和叶都是卖鲜的。
构树是夏秋采树汁、叶子和果实,入冬采根皮和树皮……程石换了页纸,发现关于药材炮制,陈连水就潦潦写了几笔,有的甚至都没提。
他抬眼扫了下皱着眉头努力往心里记的村民,他听到离得近的几个人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重复他说的话。
程石不敢再按自己瞎琢磨的说,他折上纸揣怀里,说:这样好了,过两天我请个大夫过来,让他在山间地头走一遭,给你们说哪些是药草,以及怎么炮制,他演示一遍你们也能记得清楚些。
这样好,我脑子笨,光是你刚刚说的那几句话我都记不住,什么秋冬、树皮根皮的,睡一觉起来就记岔了。
周小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倒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个好人,劳烦你还为村里人操心。
以后你家有事直接去村里招呼一声,我别的不行,但有一身力气,能帮上忙的我绝不说二话。
人群里有男人说。
对,搬东西抬东西之类的你别客气,直接出来喊一声,我听到我就过来。
另有人接腔。
我家的地就在山根下,以后只要我在地里干活,你家养在山里的东西都有我帮你看着。
我家有块儿地也在西山脚……听着质朴又诚恳的话,程石手心有了汗意,他看了眼杨柳,打断高低不一的话,你们的话我记下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可不客气了。
别客气,乡里乡亲的。
对,都是一个村的。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劳累了一天,也赶紧回去歇着吧。
杨柳出声,她放下提高的灯笼,朝墙根下看一眼,带着笑说:砍断的树叉子又硬又利,明天上山能不穿草鞋就别穿草鞋,万一脚心或是脚趾头被树叉子戳个大窟窿,那可耽误赚钱。
一百文能买不少布鞋,可别因小失大。
对,可别受伤了,接下来我还要盖房,到时候也要请帮工的。
程石接话。
等人散了,他们小两口才进屋,灯笼放桌上,还没说到几句话,春婶就来喊吃饭。
-隔天去镇上,程石就问陈连水哪天休息。
有啥事?请我吃饭?陈连水挑了五个鸭蛋站一边,问什么时候带些咸鸭蛋来卖。
等你休息的时候我请你到我家去吃饭,走的时候再送你些咸鸭蛋。
程石看另一个大夫好奇地看着他俩,不由问:怎么?虞大夫也想去凑凑热闹?有人要请客,我当然是想去的。
虞耘玩笑。
那就一起过去,哪天休息?我也好提前准备菜。
程石把鱼桶提上马车,又问:陈大夫给个准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你小子准是没憋好事,行,这两天我跟虞大夫找人换个值,我们后天过去。
无事献殷勤,不是非奸即盗就是有事相求,陈连水抓住机会提要求:马上要入秋了,秋燥,你宰只老鸭让厨娘炖锅老鸭汤给我们去去燥。
程石点头答应,坐上车辕驱马离开,后天辰时末我来接你们。
接下来的两天,他跟杨柳也没闲着,早上来镇上开铺,傍晚捕鱼捡蛋,其他时候就在宅子以西,西堰以东转悠。
程石是想把熏肉房建在西山脚下,地方宽,堆柴方便,山里住的又有人,赵勾子整天都在堰边打转,也有人守着门,之后雇了添柴烧火的也能住在山上的空房子里。
杨柳跟他意见相左,秋冬山脚枯枝败叶多,熏肉房又日夜不离火,万一不慎把房子烧着了,或是烧火的人不经意带了火星子出来,整座山都要遭殃。
一旦山上的树被烧,没个十年八年的恢复不了现在这个样子,刚筹备起来的家业自然而然垮台。
哪有那么多的万一,而且还有这么大个堰,哪是说烧山就烧山的。
程石嘀咕。
你是村里长大的还是我是在村里长大的?我这么说肯定是以前烧过山。
杨柳从堰坡上下去,径直往回走,咱家西边有那么大的空地,房子建在那儿碍你什么事了?碍我的眼了。
那把眼睛打打。
就不打。
杨柳回身扬起巴掌,你不打我打。
程石扫她一眼,继续走两步,几乎要贴到她身上去,你打,有本事你就打。
看着他那挑衅的犟模样,杨柳瞪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不满道:程少爷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变得刺刺的,还喜欢犟嘴。
还是说你以前那模样是假装的?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我又不是狗,哪能事事百依百顺,吵吵闹闹才是过日子。
程石抱着臂倒着走,他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再被他逗笑,娇嗔地捶他一下掐他一下,就像现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似嗔似恼地白他。
杨柳哦了一声,过日子就是跟我斗嘴?那之前呢?之前是迷恋你,一个劲的想讨好你。
程石如实交代。
听了这话的人情不自禁地咬了咬下唇憋笑,背着手别开脸,两边嘴角翘起,浑身都洋溢着得意和甜蜜。
待腮帮子笑酸,杨柳细细一琢磨,立马垮下脸,意思是现在就不迷恋她了?又挨了瞪,程石见她回味过来哈哈大笑。
你还笑!杨柳跑了两步追上他,拖着胳膊推他一下,咬牙道:你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说……杨柳脸皮不如他的厚,也不习惯说甜言蜜语,见他眼里明晃晃的打趣,僵着舌头质问:现在咋就不迷恋我了?难道是我怀了娃你觉得我跑不了就不想讨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石扒开她让她别在他胳膊上蹭。
两个多月了,他只沾了点油水,素得他攒了满身的火,夜里多看她一眼就睡不着,只好转移注意力跟她贫嘴斗嘴。
等你肚里的小麻烦精出来了,我再百依百顺的讨好你。
他小声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呸,下流胚子。
嘁,程石抹了把脸,慢悠悠跟在她身后,男欢女爱是什么意思?男人喜欢女人也爱,论起下流,她跟他半斤八两。
熏肉房的选址自然是随了杨柳的意,西墙外是马厩,马厩后面堆柴垛,往西五尺远起挖地基,熏肉房南北长,比着宅子前后院的长度挖,相应的东西短,只占了晒场两尺多宽的地儿。
陈连水跟虞耘来的那天是阴天,山上风大,程石考虑到东西两侧的山陡,怕出意外,让砍树拔草的人停一天也歇歇,正好跟着两个大夫亲眼看看村里有多少药草被当成你杂草。
我就知道想在你家吃顿白饭不容易。
陈连水来的路上才知道程石的目的,到了村里看到村里人期盼又忐忑的眼神,也没了跟他讨价还价的想法,水都没喝一口就跟虞耘分头各带一拨人在村里和地头转悠。
桑树、楝树、构树、槐树的根和皮都能入药,但这些东西易找又易采,医馆都不缺这几样东西,所以你们也别轰隆轰隆的一起把树砍了刨了,东西多了肯定会卖不出去,或是价贱。
陈连水跟身后的人交代,他扶着村里的一棵大槐树,继续说:这棵树至少有七八年了,长成不容易,你们别急于求财,竭泽而渔的故事你们也知道,给子孙后代也留条出路,别把事做绝了。
种地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竭泽而渔的故事,但提起子孙后代也明白个大概。
陈大夫你放心,这些树能卖钱,明年开春了我们就沿着房前屋后种一大片,等子孙长大了,树也长成了。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陈连水心想他又不靠采药养家,也不住村里,他也就是承程石的情多说一嘴,听不听在他们,不听劝到时候砸一堆树皮树根在手里他们就长记性了。
程石找出来时,陈连水也正好准备回去,他跟身后的人摆了下手大步离开,饭好了?好了,先回去吃饭,没说完的饭后再说。
程石看见虞大夫从东头的一间屋后走出来,他招了下手,饭好了,先回去吃饭。
等人走过来了三人才一道往西走,虞耘口干舌燥的,他问陈连水那边情况如何。
都说得差不多了,你那边如何?我忘了跟你说,别跟村里的人说太多,尤其是山里的药草。
陈连水看向程石,解释说:山上我们就不过去了,采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半懂不懂的人胆子大无顾忌,万一有人心贪听了一嘴往深处去,伤了残了死了你都捞不着好。
陈大夫说的对,我们常年在医馆里,跟采药人打交道的多,听的消息也多,再老练的采药人每年也有三五个没走出来的,有的连尸骨都找不到。
虞耘说。
行,听你们的。
还没走进门,隔着堵高墙都闻到了肉香味儿,三人都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洗了手坐上桌。
虞耘瞅着端上桌的菜,说陈连水不够意思,共事多少年了?有好东西你还藏着掖着,我要不是走这一趟,那八十文一斤的鸡肉是啥味都摸不着。
是你们傻,鸡蛋味道好,下蛋的鸡能有差的?陈连水自己动手舀碗老鸭汤,又说:不过你知道也没用,姓程的把山上养的两只腿宝贝的紧,他不卖你也只能抓心挠肺的馋着。
程石像是没听见一样,埋头吃肉不接话。
等天冷了就卖,只要想买一定买得到。
杨柳开口,她说了家里准备盖熏肉房的事,活鸡活鸭买多了不好搞,尤其是你们这样的人家,一是没地儿养鸡养鸭,就是有地方也经不住嫌脏,二是养不好鸡鸭得病,不死也不敢吃,挺贵的东西,扔了可惜,不扔膈应。
等腊月熏鸡熏鸭熏鱼熏肉能卖了,喜欢吃的能一次多买些回去,放到明年春末都没问题,过年送节礼也拿得出手。
考虑的挺周到,难怪你俩一直把鸡鸭抠手里,原来是另有打算。
陈连水想了想,咋舌道:这是要发家啊!熏好的肉也不便宜吧?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肯定便宜不了。
程石接过杨柳的碗给她舀汤,一边打听两个大夫的月银,你俩应该是不愁在嘴头上花的钱。
陈连水哭穷,说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正吃着饭,桌下嚼骨头的狗突然大叫一声往外跑,吃饭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把桌子掀了。
还在吃饭啊?那我等会儿再来。
门外的男人躬着腰笑笑,带上门快步离开。
坤叔放下筷子过去把门从里面杠上,打了狗一巴掌,一惊一乍的。
陈连水转过头说:我们待会儿吃了饭就回去。
他估摸着来人不是想私下问采药的事就是想免费看病。
程石也不勉强,待会儿我送你们,顺便去镇上定砖瓦。
盖砖瓦房?我还以为你们会盖木房。
陈连水对山上那一大片松树林有印象,熏肉嘛,不外乎是用柏树枝或是松树枝或是艾蒿这些东西,在用松木盖的屋里熏出来的肉会不会更香些?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这儿来,他考虑了下觉得可行,木板不如砖石挡风保温,熏肉房里温度过高肉会坏,用木板房刚刚好。
待会儿给你们逮两只鸡鸭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他欣然表示谢意。
那是我占便宜了。
虞耘心喜,陈哥,回去了我请你到我家吃饭喝酒。
下次还带你来。
陈连水大乐。
不用去镇上定砖瓦,送人的活儿自然是坤叔的。
白天的鸡鸭不好逮,程石逮了两只蹲鸡窝里下蛋的母鸡,许诺的鸭子明天再给捎过去。
走之前,陈连水给杨柳把脉,脉象不错,之前说胃口不好,现在可还厌油腻?我见你在饭桌上没少吃鱼吃肉。
……近几天好多了,早上起来也没了干呕的感觉。
是这样,胎稳住了这些反应慢慢也就没了。
陈连水收回手,你身子骨好,按我之前嘱咐的做,明年生产也不会有问题。
这就是跟大夫有没有交情的区别,不熟的时候,哪怕是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确定是有孕了他也不会给句准话,现在关系好了,他能一竿子打包票到六七个月后。
陈大夫,你能不能给我嫂子看看?她的月事有段日子没来了。
杨柳问,我嫂子就在村头,路过的时候我喊她出来你给把个脉?好说。
坤叔牵牛回来在外面套木板车,一直留着心的人见了过来问:这是要送两位大夫回镇上?嗯,要赶回去给人看病。
坤叔把门外扔的两只母鸡和二十个咸鸭蛋放车上,朝屋里喊:能走了,天阴的厉害,我把你们送回去也要赶紧回来。
程石送人出来,见状问一旁的男人:你找我有事?等我把客人送走了再跟你说。
杨柳跟陈连水他们坐上车,坤叔等人坐好朝牛屁股打了一鞭,牛车轱辘轱辘往东走。
一路上不停有人跟两个大夫打招呼,有个老人还扔了一布袋的枣子到车上,说送给他们吃。
村里人大多都是好的,只有极少数不知见好就收。
杨柳替村里人解释。
陈连水哪会不知道,他只是见多了人遇多了事,没多少好心肠了。
到了村东头,杨柳下车喊她嫂子出来,陈连水就坐车上摸了摸她的脉,放下手道了声喜。
程家门外,程石问这个他叫不出名字的男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事没事。
人都已经走了,话也没问出口,男人叹了口气,背着手往东走,眼睛在路两边张望,看见株草就蹲下去琢磨一番。
杨柳到家时见程石不在家,她跟春婶打了声招呼往西去。
柳丫头,天阴这么厉害,今天可有雨?在地里刨土捡花生的妇人看见她高声问。
没雨,估计是哪里在下雨影响到我们这里了,只有乌云不会下雨。
那就好,一下雨,这埋在土里没翻出来的花生就要长芽,糟蹋了。
杨柳没进松树林,她在石榴树上摘了个石榴,从堰边的厨房拎了个板凳坐水边,嚼的石榴籽都吐水里,水里的小鱼冒头啄食,又被眼尖的鸭子赶来一口吞进肚里。
你说说你们吃了我多少好东西。
杨柳扔石榴皮打水中麻鸭,一个个油光水滑的。
有脚步声从林子里出来,杨柳把石榴籽都喂嘴里看过去,含糊问:看得如何?待会儿就去找有伐树经验的人,人找齐了明天就来砍树。
程石走过来,他看地上没鸭屎,直接盘腿坐地上,还要去找木匠,他家里工具全,刨皮劈板都要指望他。
决定用松木盖房那就要长宽各增一尺,房梁也要升高,松木越熏越干,过个三五年,可能绷个火星子上去,整座房子哗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杨柳打算的是在木墙四周挖一圈水沟,沟底铺上青石砖,房子不用的时候就往里面放水,木板太干的时候就往上泼水。
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盖房子的事都知道一二。
程石咂嘴。
听多了自然懂一点,再说天天住在房子里,稍微琢磨两下也能说几句。
杨柳起身拉他回去。
才不是,程石心想他几个表妹,算了,不攀扯表妹,就说他娘,这事讲给她听她指定一脸懵。
消了食,杨柳进屋去练字,程石没进家门,他先去找明天给他砍树的人。
砍了树还要往山下拖,活重累人,他给开一百三十文一天,话刚说出口就被打断。
你要是给钱我们就不接这个活儿,我给你在村里吆喝一声,明天就带人进山,你说要砍几棵树就行了,旁的不要你操心。
一百三十文固然诱人,但他们也做不出连番受了人家的好,能帮忙的事还鼓着脸皮子伸手要工钱。
农闲了,村里的男人都坐在一起侃大山,其他人也都是这个意思,都说明天去帮忙。
行,那明天到我家吃饭,不要工钱总不能也不去吃饭。
程石心里敞亮,跟这样的人来往,他心里舒坦。
八十文一斤的鸡肉可有?我可听说从你家飘出来的肉味香得狗都掉口水。
有,必须有。
程石大笑,你明天闻着味儿可别掉口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