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2025-04-03 16:16:39

乡下天黑入眠, 没丝竹乱耳,更没美酒美人取乐,躺在床上闻着从门缝窗隙里逸进的淡淡青烟味儿, 思绪慢慢混沌。

一夜好眠,徐襄公是被廊下院中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子扑咬打闹的嗷嗷声吵醒的, 他睁眼看见昏暗的环境有些回不过神, 窗外只有丝丝亮光。

没下雪?他披上棉袍开窗往外看,天边蒙蒙亮,清晨的村庄还陷在青黑色的薄雾里, 瓦沟挂上薄霜,嘹亮的鸡鸣飘荡在清冷的风里。

程石好笑地摇头, 他一早推门也是看有没有下雪,大师还是大师, 断定得准准的。

有雾的早上会是个好天气。

一个飞腿踹上沙包,喘气的功夫他说话,我们夫妻俩待会儿用过早饭要去镇上卖鱼卖鸡鸭,不能招待你, 你随意逛逛, 或是坐院子里晒太阳也可。

好。

徐襄公也不急着洗漱, 拢着衣角临窗观看院里的俩人练拳脚, 随他出门的镖师年纪三十上下,正是力壮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把门外的石碾子搬了进来,像牛一样拖着石碾子跑,也把院落给人家整平了。

见程石对着沙包杵了一会儿就开始拿汗巾子抹汗, 不由诧异:这就不练了?嗯, 我不比郭顺, 我就是个花架子。

程石承认的坦然,进屋端了碗水站廊下喝。

院子里拉石碾子的镖师丝毫不受两人的影响,手臂弓起,沉下下盘,用核心力量拉动一两百斤的石碾子滚动。

按辈分,郭顺当喊你什么?徐襄公好奇,你二十来岁?我儿子比你小个几岁,也别喊什么襄公了,喊我徐叔。

程石顺着他喊了声,颠着空碗说:郭顺比我早进武馆,但教我学武的师傅杂,我外祖我娘我舅舅,以及跟我外祖同辈的武师傅或多或少都指点过我,所以我辈分高,他当是我师侄。

你倒是占便宜。

程石哈哈笑,的确是占便宜。

西边传来嘈杂的鸡鸭叫,他把碗放回桌上大步往外走,徐叔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马上就要吃饭了。

两百多只鸡鸭鹅绑了翅膀丢在木板车上,杨柳捧着烤红薯走过去看,问拉车的父子俩:没把剩下的鸡鸭鹅惊跑吧?昨晚天黑了逮的,惊跑了也是在林子里。

赵勾子摸了摸狗子,拔根鲜艳的鸡尾巴毛插狗头上,照料鸡鸭大半年,他也摸清了它们的习性。

他爹在外鲜少说话,他就成了个代言的:天冷了,山里的鸟都快没了吃的,鸡鸭跑出去找不到吃的自己会回来。

我跟我爹打算的是等下雪了,喊上刘叔,我们提篮碎谷子往山里走走,应该能招些挨饿受冻的野鸡回来。

好小子。

程石走过来听到他的话,按在他肩膀说:以后长大了取代你爹跟我干,我把山里的鸡鸭鹅都交给你管,让你当山里的将军。

手下有成千的鸡卒鸭兵鹅斥候。

杨柳大乐,再加上猪,上万的兵马,这将军可威风。

赵勾子咧嘴笑,他看他爹一眼,见老头眼里含笑,他抓了抓后脑勺,行,这个将军我当定了,我现在在跟我爹练拳脚,每天早上起来扎马步。

那就好好练,不说能有身好功夫,至少练武能让人身强体健。

程石听见呜呜叫,低头一看,板栗这肥狗坐在人腿边巴巴盯着杨柳手里的烤红薯。

一身肥膘肉了还在想着吃。

他拿过杨柳捂手的烤红薯掰成几瓣撂远,另外一直用余光盯着的几只一拥而上。

阿石,小柳,饭好了。

春婶探出身喊。

我们也回去吃饭。

赵老头举步往回走。

一车的鸡鸭鹅就放在熏肉房外面 ,没人声惊动,它们慢慢也止住叫。

早饭是青菜清汤面,面条还是昨晚擀了没吃的,另外煎了一盘鸡蛋,捞面时泡在碗底,再加两碟脆口的咸菜,昨晚吃了大荤,早上吃清淡的正合胃口。

套上马车,程石把三桶鱼提上车,两筐鸡鸭蛋,两筐熏鸡熏鸭,半筐熏鱼,想到陈连水,他进熏肉房取了两只熏鸽下来。

小两口赶着马车轱辘轱辘往东去,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住在路边的妇人快步出来,高声问:柳丫头,今天可有鸡鸭?有,两三百只,得空就赶紧去。

杨柳回话。

出了村没走多远,南边的村道上走来一个挑扁担的男人,远远的他扬了下手打招呼。

程石推开油布门,探出半边身高声问:这两天又逮了多少只鸟?小道上的男人扶着两个篮子快跑了段路,长时间熬夜进山逮鸟,他眼下青黑,可能是冻的,唇色也有些泛白。

你这是早上没吃饭就过来了?程石停车问。

回去了吃,吃了洗洗就睡。

顾小五敲了敲篮子,里面鸟雀喳喳叫,昨晚逮了两只好东西,鹧鸪,你可要给个好价。

我又没压过价,别人给什么价我自然也给什么价。

程石扬起马鞭,你先给送过去,春婶要是拿不准价,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给你结账。

成。

两厢错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到了镇上,程石先去医馆,天冷了肉蛋不易坏,多数人都是一买买几天的量回去,他也不是每天早上都会在医馆外面停车。

程老板赶车来了。

跑堂见了在门口吆喝一声。

小哥,帮我喊陈连水出来一趟。

程石开车门把两只熏鸽子拿出来,听到脚步声跑来,随手把熏鸽给他,也不多说什么,招呼其他人:今天要买什么?陈连水意会,谢了啊兄弟。

看见杨柳,他指了指医馆,铺子关门了来一趟,我给你把个脉。

杨柳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回身给人拿鸭蛋,匆忙说句改天。

在医馆这边耽误了会儿,到了东槐街,铺子外面已经有人等了。

烧鸡店也刚刚开门,凤娘子嗑着瓜子站在门外,看隔壁刚开门,铺子里就涌进五六个客人,再瞅瞅自家的铺子,心里挺不是滋味。

等隔壁送走一波波熟客,难得空闲点了,她抬脚走过去,半真半假的忧愁:我家该搬铺子了,你家的熏鸡熏鸭太出名,我家的烤鸡可就卖不出去。

这时候卖铺子你可要大赚一笔。

杨柳不上她的当,瞥了她一眼,说她不实诚,我家铺子给你带了多少生意,又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我家的熏鸡熏鸭,买不起我的自然会去买你的。

她家铺子外面的菜摊都比旁处要抢手些。

凤娘子掏了把瓜子给她,我也是眼馋你的生意,我也想客似云来呀。

又颔首用下巴指了指另一边,昨天你们关铺子了不知道,有人想来买他家的铺面。

烤鸡店卖的烤鸡味道不错,又是家老店,生意比不上杨柳的,但也比往年赚钱。

另一边炸果子的就没受千客食铺的带动,来千客食铺买肉和蛋的人不会光顾他的生意,老板又时不时板着张尖酸刻薄的嘴脸越发赶客,得亏是自己的铺面,不然赚的还不够付租金的。

那他卖了吗?杨柳问。

还没有,不过我估摸着也快了,左右几家的铺面这段日子涨了不少。

这还是你家卖的东西价高,要是再兼顾价低的生意,我们这几家的铺面越发值钱。

凤娘子看杨柳她姐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们不打算给买下来?杨柳闻言掀起眼帘,她没有过这个想法,见程石进来,她又问他。

不买,我们的主场不在镇上,也不打算耗太长时间在散卖上。

程石把热饮子递给杨柳跟姨姐,看有客来了,转身去招呼客人。

你又跑去隔壁做甚,有客来了你没看见?烤鸡店老板不高兴地过来喊人。

几个客人啊?你招呼不就完了,非得把我喊回去,我卖的价钱高些?凤娘子气冲冲转身往回走。

杨柳喝水的动作顿了下,走出门仰头望望,心觉这个位置不大好,两边的邻居都有些阴阳怪气和小心眼在身上。

杨絮是过来帮忙的,这段时间她基本上日日都过来,给亲妹妹帮忙,又有人陪着说话,要不是有孩子勾着,她都懒得回家。

又忙过一阵,她把翻乱的熏鸡熏鸭摆整齐,磕破的鸡蛋鸭蛋捡到货架上,跟小妹说:天冷了,我给爹娘一人做了身新袄新裤,待会儿你们回去的时候给捎回去。

你不回去?有段日子没回去了,娘还在念叨你。

杨柳问。

年根你姐夫忙着在外进货清货,他不得闲,等他得闲了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去。

和好了?杨柳再次打探,这半拉月没吵架了吧?他忙的不着家,想吵也找不到人。

杨絮笑笑,夫妻没有争出输赢的,糊里糊涂吵一架撒撒气也就算了,以后不痛快了再吵。

程石倒了鱼桶里的水进来,不由问:我姐夫这段日子不着家?这么忙的?他是男人,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他家他大舅最忙,也没有忙的不着家的时候。

更何况胡大庆一个绸缎铺的少东家,他又不是天南地北的进货,顶多就是去县里和州府。

他在铺子里整货看货,晚了就睡铺子里,隔三差五也会回去一趟。

杨絮听出他话里的怀疑,没怎么当回事,席哥儿天天在铺子里跑,他说他爹日日在铺子和绣房打转。

往年也这么忙?程石越听越怀疑。

对,往年也如此,每到换季的时候他都格外忙。

杨絮肯定。

难怪他的生意能一年比一年红火。

程石不再问,看向杨柳说:改日咱们也去一趟,你我再做两身新衣裳,过年的时候穿。

好。

有客人来了也不再聊。

薄雾散去,暖融融的日头驱散冬日的寒冷,镇上的人走出家门,街上这才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千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卖空了。

这就回去了?凤娘子听到落锁声走出来。

嗯,今天遇到了个大客户,他买的多我们也就卖的快。

马车已经过来了,杨柳拎着两个竹筐过去,扭头道别:你还忙着,我们先走了。

目送马车挤进人群,凤娘子抱臂看向走出门的男人,帮你问了,人家不打算买铺子。

生意这么好不扩张铺面?卖炸果子的男人皱起来眉,他本来打算的是高价卖给程石,两家铺面连在一起,打通墙就是个不小的铺面,程家的生意在这条街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该不扩铺面的。

凤娘子没接话,转身又进了铺子,她能帮他问一嘴已经是看在多年相邻的情面上了。

马车走到巷子口,杨柳把剩下的几个鸭蛋鸡蛋装草兜里给她姐,其他的都卖空了。

等接过棉袄她直接抱在怀里,跟程石并排坐在车辕上。

你之前怀疑我姐夫不着家是在外另有家?出了镇,路上人少了杨柳才问。

程石皱了下眉,应该是我多想了,他若是有异样,枕边人最清楚。

噢,也对。

杨柳也就不再问。

回去的路上碰到问路的,竟然是镇边的农户听到消息挑着鸡鸭要去杨家庄卖,为了多得那十文钱的跑腿费,程石想买下来让他省些力他还不肯卖,非得挑着担跟在马车后面回村,说是要认个路。

进了村,杨柳在村头下车,让程石先回去。

这是我姐给你跟我爹做的新棉袄棉裤,她给你们做了新衣,我就包过年的肉,家里不用杀猪了。

杨柳把两身衣裳交给她娘,说了明天要杀猪的事,明晚到我家去吃杀猪菜。

你姐还在给你帮忙卖菜?我前些天去镇上了一趟,看见席哥儿在布庄里跑。

嗯,她说这段日子我姐夫忙,等他得闲了,他们一家四口回来吃饭。

杨柳不提旁的,免得她娘跟着操心。

杨母听到她这么说也放心了,只还是嘀咕了几嘴大丫头心大不照顾娃,又问杨柳一共买了几头猪。

十头,明天从镇上回来就称猪,屠夫下午有空。

杨柳说完去窝棚里看她爹跟她哥编筐,随口聊了几句,日头晒在身上有些热,她回去换衣裳。

天气好,熏房里的肉大半搬了出来放晒场上晒,村里的猫猫狗狗眼冒精光守在一边,晒场边的稻草垛和麦秆堆上睡的不是猫就是狗,吃不到肉也要闻着肉香睡。

一路跟来的男人卖了鸡鸭,喝了碗水坐着歇歇,揣着银子挑上空担准备出村。

杨柳换了衣裳拎上椅子去晒场守肉,出门看见雷婶子,随口一问:刚刚那人问你什么?他问外村的人想来拔鸡毛鸭毛鸟毛行不行,咱家要不要。

我说不行,只要本村的。

咱们村的人现在可吃香,我娘家嫂子可眼馋坏了。

拔鸡毛的妇人语带得意,柳丫头帮衬村里的人,这些赚钱的活儿只要本村的人,村里的人走出去可有面子了,就连村里的小伙讨媳妇都比往年容易,嫁进来只要肯干就不怕挣不了钱。

婶子你今年挣了多少?杨柳好奇。

快一两了,你家割稻子的时候我去了两天,后来山上砍树我也去了,摘花生我也来了,给鸡鸭拔毛我更是日日不落。

妇人可高兴坏了,越说脸上的笑越大,她快四十了,就今年在家挺直了腰板,说话也管用不少。

那是挺不少,上山砍树我没去,到现在只赚了一百来文。

另有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滑了四个孩子,生孩子坐月子又没养好,年纪大了腰就不行,只能干些闲活儿。

她把手里的鸭子在水里涮了涮,拿到眼边凑近了仔细看,没有细毛了才给扔到筐里,说等忙完了要去镇上称两斤红糖回来天天喝,坐月子没喝到嘴的老了要补回来。

其他人闻言也接话她们挣了多少钱,琢磨着要给自己买身新袄,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或是要给娘家爹娘称两斤桃酥……杨柳拎着椅子走到稻草垛边,逗了逗瘫在顶上的胖狸花,余光瞟到一双脚她吓了一跳。

是我。

徐襄公出声,他抱着一只小黑猫半躺在稻草垛上晒太阳,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晒晒太阳听听她们唠嗑。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闲适的让人无比惬意。

妇人们嘴里念叨的除了孩子就是家,翻来倒去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十个人里七个人抱怨的事都是相似的。

目光短浅也好,心眼窄也罢,见的少贪的也少,笑得却是比他多,笑声也更真切。

晌午炖了罐鲜鱼豆腐汤和爆炒鸡肉,晚上是熏鱼和一罐姜子鸭,都是自家山上堰里出产的,徐襄公样样都爱,得知程石明年还要养吃药草长大的鸡,他立马拍板说明年还过来。

……只有屠夫家有能装下半头猪的大铁锅,所以杀猪还要把猪赶到屠夫家,最先宰杀的是山上养的四只猪,它们在山上也养野了,前拉后赶才撵下山,脾气还不小,一身黑毛粗硬得炸起,鼻子里的哼哼声听着很暴躁。

个头有点小。

家里也养猪的人见了如是说,但在绑了蹄子称重后有些吃惊,跟杨柳说:你家的这四头猪肉可紧实了,不比我家的猪轻多少。

喂食喂的少,饿了就在山里啃草,走动的多,肥膘少肉就紧实。

杨柳见赵勾子下山,忙招手让他去看杀猪,让你石哥给你吹个猪尿泡,这玩意儿在村里可招孩子喜欢了。

我又不是孩子了。

嘟囔归嘟囔,赵勾子走的速度可不慢。

四声短暂的猪嚎,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程石跟他大舅兄合抬了一大盆猪血往家去,他看杨柳捂着鼻子远远站在熏房外边,问她要不要猪尿泡玩。

我又不是小孩。

杨柳笑着嘟囔,摆手说:不要,你拿给村里的小孩玩。

猪血抬回家由春婶跟雷婶收拾,杨柳没进去,也没跟徐襄公一起去看杀猪,她接手了看火加柴的活儿,拿了两根青竹坐门外往竹子上绑麻绳。

猪肉重,怕坠断了竹子,两根竹子先用麻绳缠在一起再挂绳套,她这里刚完工,程石也推着木板车把分解好的猪肉送回来。

杨母跟杨柳大娘跟来帮忙,她俩围着粗布厚围裙,袖子卷起,兑了温水冲刷肉上的毛,一板车的肉还没洗完,另一车又送来了。

买的猪赶过去了吗?杨母问。

赶过去了,我就是回来拿银子的。

程石一身的血污没法回后院,他快步出去喊杨柳进来,当家的,给我拿点银子差使。

隔壁两家和对门的人听到他的话大笑,只见过女人称男人是当家的,她们打趣程石:你家是你媳妇当家?你一个男的还当不了家?杨柳把一荷包碎银子扔给他,错身时警告:不许胡说。

程石笑眯眯瞥她一眼,接过荷包往外走,对外人的打趣索性笑笑不理。

瞧他多听话,怕说的话不让当家的满意,他闭嘴不言。

一下午杀十四头猪,还要刮毛,屠夫带着仨帮手也一直忙到天黑透。

程石把最后一车猪肉推回去,喊上帮忙抬猪的按猪的,还有屠夫一家都到他家去吃饭。

最先送回来的四头猪,除了留下的半扇,其他的都切成小臂长半扎宽的条,腌了半天后串上绳挂上竹竿送进了熏房。

后送回来的那些都还装在筐里摆在偏院,洗干净的抬进了空屋里。

厨房的外墙内壁都挂着灯笼,枣树的枝桠上也绑了灯笼,偏院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沉入摇晃的光亮里,野猫鬼鬼祟祟借着黑暗盯着筐里的肉,厨房里徐徐冒出香气。

呔,打死你。

杨母跺脚挥臂,二丫头,猫又过来了,你跟你嫂子仔细瞅着点。

已经够仔细了,我人都要转晕了。

杨柳挑着灯笼绕回来,鬼大点的猫也满肚子心眼,跟人兜起了圈子,脚步又轻,它们不出声压根瞅不到躲在哪儿。

不是还有猪血,扔两坨猪血出来,把它们喂饱让它们走。

院子太大,东西又多,还是黑沉沉的晚上,一群贼猫防不胜防。

杨柳进屋舀了两坨猪血扔进黑暗里,一时间风声都紧了,接着是抢食的嗷呜嗷呜声。

她举着灯笼一照,这些翻脸不认人的东西还冲她呲牙哈气亮爪子。

来,先别忙了,我煮了锅猪肉粉条青菜汤,每人打了个荷包蛋,先吃饱了肚子再忙。

春婶端了两碗粉条汤出来,粉条少菜心多,碗底窝个鸡蛋,上面铺了满满当当的五花肉片,这是给两个怀娃的女人吃的。

杨柳把瓢放肉筐里,撩水洗了个手,接过碗筷跟她嫂子坐在椅子上开吃。

汤里飘一层油,闻着味儿很香,她先挑了一片菜心再吃的五花肉片,第一个感觉就是嫩,甚至怀疑是不是肉片太薄,几乎要化在嘴里。

好香啊。

杨大嫂忍不住出声,她一筷子夹起一半的肉片喂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说:一点都不腻。

杨母跟杨大娘也端碗从厨房出来,出门先挟了一筷子喂嘴里,一口还没咽下又挑了一筷子。

都是养在山里的,野猪肉跟这碗肉比怎么就差那么多?杨大娘纳闷,但凡野猪肉的口感这么好,她也在山里养猪了。

柳丫头,明年我也逮只猪崽养你家的林子里,喂食什么的我们自己喂。

杨大嫂闻言一顿,肉也不吃了,从碗里抬头看向杨柳,小姑子要是同意,她也买只猪崽子养山里。

行,但只能养一只。

杨柳把丑话说在前面,只能自家吃,你要是把猪肉卖给旁人,那就没下一年了。

成,我也就是为了自家吃,能省点猪食,过年招待亲戚也有面子。

杨大娘没意见。

炒猪肝起锅了,你们谁吃?厨房里锅铲的动静一停,春婶出来问。

我吃。

杨柳端碗过去,我去前院喊他们摆桌吃饭?行,炖的猪心猪肺也好了,我把猪血倒进去再煮两滚就能吃了。

春婶拿筷子尝了尝咸淡,用勺子舀半勺装杨柳的碗里,冲外面说:猪心猪肺酸菜汤也好了,谁吃谁来舀啊。

前院人多,又都是男人,锅里的菜都留了一些,女人们在偏院的熏肉房里开了一桌,吃饱肚子后继续洗刷猪毛腌制猪肉。

不喝酒,前院席散的也快,连汤带水下肚,两三碗就有七八分饱了,帮忙的人吃了饭也不耽误主家的事,放下碗筷稍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回家。

寒风打着呼哨吹落枣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在张牙舞爪的树影里打着旋飘进水井,又被人提水舀了起来。

程石挑着一担水去前院洗木板车上的猪血,路过厨房看杨柳跟她嫂子在洗碗洗碟,他去前院拿了两只蜡烛过来,天黑,你俩注意点,别绊着脚了。

好。

这次杨柳没跟他犟嘴。

偏院里摆的肉多,忙活的人也多,除了坤叔在前院帮着刷车上的血,其他人都在偏院洗肉、切肉、腌肉、给肉条串绳。

杨家三口人,杨大爹杨大娘老两口,赵家父子俩,还有徐襄公和郭顺,这么些人也忙活到了二半夜。

杨柳从留下来的半扇猪肉上切了三条给三家捎回去,她给她娘家准备的不止一条肉,打算的是等猪肉熏好了一起送过去。

程石送人出门,关门进屋时脑门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杨柳在后院说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嗨,2023年了呀,元旦快乐!新年头一天,许下个朴实的愿望:祝我们平安健康,诸事顺利第一百章下雪了!春婶听着杨柳的话从厨房走出来, 雪籽落在身上瞬间化成水,她提起木板把水井口盖上,差使道:老坤头, 赶紧把院子扫扫,血水和猪毛什么的都铲出去。

杨柳提着灯笼回后院, 抽掉叉竿关上窗子, 推门进去拿起桌上的燃火筒吹着,一星火光引燃火炉里的松针,一股青烟过后隔间亮起火光。

屋顶的噼啪作响声从零星转变为密集, 村里将将入睡的人被惊醒,匆忙套上大棉袄, 开门被湿冷的风刺得缩了脖,接连的木门吱呀, 院中悬挂的湿衣裳收进屋,又弓着腰摸黑出门去抱柴。

程石头顶草帽,踩着凳子把稻草盖在木篷车上再拿砖压上,听到脚步声从月亮门洞传来, 他头都没回, 出声说:你回屋歇着, 这儿不要你帮忙, 我马上也忙完了。

我给你提灯照亮。

杨柳慢步走近,隔了两步远站住,举着灯笼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知道说不动她,程石的动作越发快,一捆稻草铺开, 跳下凳子提上另一捆稻草去给骡车盖顶。

外面的柴堆盖了吗?杨柳问。

坤叔跟郭顺在外面忙活, 走, 我们回屋,剩下的让他们张罗。

程石把最后一块儿砖压在稻草上,跳下凳子接过灯笼,脚上一踢,满是泥脚印的脚凳倒进车底。

走到廊下,他朝亮灯的屋子说:徐叔,睡前把窗子敞个缝,屋里烧着炭盆,关严实了会闷气。

晓得。

徐襄公还没睡,他开门出来,看着漆黑的夜幕,问程石明天还去不去镇上卖菜,也不知道会下多大的雪,我也该走了。

没事就多住两天,等雪停了我要往县里送熏鸡熏鸭,到时候我们同路一起回去。

程石一手揽着杨柳,侧身给她挡着风,还是说你有急事要赶回去?那倒没有……那就安心住下,天冷,我们也回屋了。

程石不想在外受冻,也不听他啰嗦,揽着杨柳的肩膀带她往后院走。

进屋看炉子上吊着铜壶,壶口已经冒烟了,他转身出去端盆倒水,身上的脏衣裳脱在门外。

这场雪要下多久?程石弯着腰在水盆里搓脚,说话的声音有些闷。

脚底微痒,杨柳抬脚踩住长着厚茧的指腹,今天一天忙里忙外的,她也没往西堰走,自然没察觉到要变天。

下多久都没关系,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忙完了,接下来除了去镇上卖菜就是猫冬。

她抬起脚搭他腿上,脚上的水擦干穿上棉鞋,端起桌上晾的水喝几口,转身拆了发髻通发,倚着床柱问:等雪停去县里送熏鸡熏鸭,是在村里找人找车组个车队拉过去?嗯,我打听了,村里至少有十架牛车,够用了。

程石端了水出门倒了,进屋脱衣裳先上床捂被窝,这趟去县里送货你就别去了。

杨柳压根没打算去,急匆匆的一个来回,又不是过年要回去住几天,她窝家里烤着火吃柿饼多自在。

桌上的烛火熄灭,屋顶上雪籽落下的声音渐弱,呼啸的山风卷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覆盖了青砖灰瓦,田野里青绿的麦苗和枯黄的杂草一夜之间白了头。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农人被鸡鸣叫醒,推门看院里盖住脚背的雪,第一反应是喜而非冷。

天冷,鸡鸭也不往外跑,外面路上的雪地只有马蹄印和车轮印,又被外出挑水的男人踏碎。

下雪天西边的人还起的挺早。

男人挑着两桶水,一走一晃,水晃出桶泼在雪地上砸下一个雪坑。

手沾了水被风吹的通红,他吁了声吐出一股白烟,跨过门槛说:我要是有他家那个条件就躺着吃喝,还折腾什么,夏天挨晒冬天挨冻,不够辛苦的。

所以你穷得一件棉袄穿五年,人家娶了媳妇回去养得不比地主家太太差。

在雪窝子里扒萝卜的妇人呸他,人懒心更懒,她也是命苦嫁了这么个玩意儿。

越想越气,萝卜也不扒了,一家子早上就喝红薯稀饭不要菜,吃了饭就赶男人出门,今天不砍两捆柴回来,都别吃菜了。

村里有手艺有门路的男人,比如杨老汉父子俩,大雪的天用蒲卷挡风坐窝棚里烤着火编竹筐,有手艺没门路的,缩着脖冒着雪去镇上找活儿,没手艺的勤快些的就进山砍柴,攒多了拉到镇上去卖,至于身懒的,窝窝囊囊躲在被窝里挨婆娘骂。

所以当程石以一天一百五十文的工价雇人雇车帮他去县里送货时,家里有牛有车的,一个个挤着抢着要去,没牛没车的也想着法去亲戚家借牛借车要来挣这个钱。

杨大哥也赶着家里的牛车过来,帮着妹夫挑选牛和人,他从小长在村里,更了解村里人性子的好赖,贪吃贪懒好坏事的,牛生过病或是年纪大的,这些都不能要。

我找的人手够用,不要大哥你来帮忙。

程石想着大舅兄跟他老丈人一个性子,来帮忙做事从不要工钱,他也不好意思用,小柳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留在村里,她有事也有人帮忙。

那你把牛车用上,用自家的牛车也少出些工钱。

成。

人不去好赖不受冻。

杨柳拿着账本站在库房门口记账,余光瞟到程石跟她大哥过来,她抬头冲他们笑笑。

呦,你还会认字了?杨大哥凑过去往账本上看,指着明显工整许多的字问:这是阿石写的?对,这是我写的。

杨柳用笔尖点了下墨迹湿润的字,很丑,但能认出来谁是谁。

又有人抬筐出来,杨柳看了下,筐上贴有红纸,是自家出产的熏鸭,她低头在账本上写了几个字,对程石说:山上的熏鸭已经都搬出去了,你去清点一下,别装错车了。

等程石走了,她问大哥:爹娘要不要跟车一起去看看树根?阿石会赶家里的马车过去,爹娘抱两床被子坐车里也不怎么冷。

老两口还真念叨过,但怕给女婿添麻烦就没提过,杨老大想了一瞬,说:要是不给阿石添麻烦,我这就回去跟老两口说,收拾收拾明早坐车过去。

不麻烦,坐车上麻烦啥,又不让背又不让抱。

那我这就回去给爹娘说。

……库房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门外铺的稻草也踩进泥里,熏房整天冒热气,房子周围没雪积存,人来回踩踏,地上的泥和的稀烂,到了有雪的地方,雪上满是泥脚印。

杨柳等坤叔把库房门锁上,她才踩着浸湿的稻草走到家门口,绕着雪厚的墙根印上一趟泥脚印。

怎么还跟个孩子样的,你不冷啊?程石抓了把雪走过来,他十岁之后就不做这幼稚的事了。

杨柳满意的看她印下的一趟脚印,转过身又踩着脚印走到门口,都清点好了?嗯,明早套上牛就能走。

手上的泥擦干净,程石随手把雪扔了,使坏拉住她的手让她给捂捂。

咳。

徐襄公从屋里走出来,见小两口手拉手,啧了一声,年轻就是好啊。

杨柳挣了挣,程石没松手,接过她手里的账本夹在胳肢窝,他又没拉别人媳妇的手,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偏院里熏的那些鸡鸭鹅和猪肉,熏好了可记得分我一份,我可也帮忙了。

徐襄公正色,我明天回去了就下帖子请酒楼食馆的东家去我家品鉴,你放心,你家的这些东西不愁卖。

那便多谢徐叔了,年前一定把熏肉送到你家。

程石说。

徐襄公露出笑,往西指了指,明年再有好东西别忘了我,只要味道好,经过我的嘴,就没不发财的。

明天给你捎桶鱼回去。

程石意会。

好小子,徐襄公满意地笑了。

下了几天的雪,堰边一圈都结了冰,只有水中央还没上冻,但鸭群和鹅群不怕冷,用竹竿敲破冰它们就扑啦啦下水。

循着鸭群下水的道,程石把竹排放下去,撑着竹竿破冰往水中央去撒网,一直到天色暗淡,才勉强凑够两桶鱼。

嘎嘎嘎!赵勾子站在堰坡上敲盆唤鸭子,水面起了雾他也看不清,只得问:石哥,堰里可还有鸭子?还有几只憨脑壳,我赶了下它们往西跑了 ,你等我起来了你再唤几声。

程石把桶提上岸,竹排拴在树上,脚上的棉鞋也被滴答湿了,他挑桶往家走,嘱咐道:你可别下水啊,掉水里可起不来了。

我又不是憨脑壳,这么冷的天,我哪会下水。

赵勾子继续嘎嘎嘎的唤鸭子。

天上没飘雪了,但刮的风大,雪粒子被风卷起扑人一脸,桶里的鱼扑棱几下知道厉害就不再往出蹦。

鞋打湿了吧,快脱下来换一双。

杨柳见他进门就拎着鞋走到廊下,放炉子上烤了的,还是暖和的。

程石蹬了鞋换上,嘴甜道:还是有媳妇好。

别好不好的肉麻人了,要吃饭了,把鱼都提到屋里,再磨蹭一会儿鱼该冻死了。

坤叔大步走到堂屋去摆饭桌,路过两人目不斜视。

程石瞟他一眼,煞风景,挑着两桶鱼往偏院去,杨柳跟在后面去洗手。

厨房里,春婶把半锅鹅肉倒进小铁锅端出门,院子里骤然一香,墙外的野猫粗着嗓子喵了几声。

这贼猫整天守在墙边,人一走它们就进来偷吃。

春婶听到猫叫就恼火,之前杀猪的时候,猪尾巴被野猫偷了两根跑。

程石倒鱼的时候把一条被渔网划破肚子的鲫鱼扔过墙,墙外的身影一动,扑抢到鱼的黑猫压低了身子蹿出去,其他没抢到的一溜烟撵了上去。

杨柳从厨房端了菜出来,见他动作没说什么,只交代他要把门关严实。

六个人点灯围着桌炉吃大鹅,屋里暖意熏熏,桌下蹲着嚼骨头的狗,屋外狂风肆虐,卷着青烟又带走了飘出屋的肉香,村里喝着稀粥的人家闻到味赶紧关上门。

咪咪咪。

杨柳端了一碗浇了肉汤的稀饭出来,倒在熏肉房外的两个破碗里,熏房整天不停火,村里的野猫晚上就睡在铺了稻草的墙根下。

她把饭倒了就离开,她一走,野猫喵了几声跑过去吃饭,小巧的猫耳朵警惕的后撇。

明天会下雪吗?程石走出来站石阶上。

杨柳把碗递给他,走到路中间感受从西边吹来的风,又仰头看看,应该不会下雪。

我信大师的,但你不应该说应该。

程石又贫嘴,走了,回屋睡觉。

门外靠墙停了十三辆木板车,车上都盖了稻草,今天晚上睡觉不关大门,狗就卧在廊下,谁胆敢来做贼就要留块儿肉下来。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大概十点第一百零一章没有, 一整夜狗都没叫,早上徐襄公站在门口看村里的男人牵着牛来套木板车时,偏头跟杨柳说:你们村的民风挺不错, 几千斤肉堆在门外都没人动心。

杨柳笑了笑没做声,民风不错是真,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动心的, 一部分是因为受了她跟程石的好,不好昧着良心做小偷小摸的事,真正有贼心贼胆的, 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

牛车套好,程石检查过后进门把披风和狼毛帽子戴上, 接过坤叔递来的铁锹和砍刀,对杨柳说:我走了啊, 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回来。

好,路上小心些。

杨柳把灌了滚烫开水的水囊递给他,要是明后天下大雪,你在县里多留几天, 雪停了再回来。

程石点头往外走, 吹了个响哨, 刘栓子赶着牛车打头走前面开路, 后面的牛车一个个蜿蜒跟上。

徐襄公坐骡车里探出窗户对杨柳比了个手势,这几天多谢款待,哪天去县里了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饭。

好,去县里了一定拜访。

杨柳扬起手。

程石的马车走在最后,牛车走光了他坐上车辕扬起马鞭, 再一次嘱咐:我不在家你不许去镇上开铺。

杨柳都懒得理他, 她又不是掉钱眼里想钱想疯了, 但看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儿,没好气道:知道了,不去。

回来给你带礼物。

程石关上油布门,车轮碾在雪上沙沙作响。

目送车马出了村,村里的人转身进屋关上门,杨柳也搓了搓手回屋烤火。

趁阿石不在家,我们吃顿好的,晌午炖只猪腿如何?春婶刚洗完碗出来,看火炉子上烤着板栗,她拿了几颗在手里,还是吃别的?小柳你想吃什么?这刚吃完早饭。

要是炖肉我得提前拿出来泡着。

杨柳想了想,说想吃干鲍汤烫黄豆芽,还想吃虾,这几天有外人在,又是大胃口,春婶都没舍得炖海货。

成,我这就去倒一碟出来泡着。

肩头的雪刚化,春婶又转身出去。

墙头的猫突然大叫一声,杨柳掀开棉帘走到廊下,红薯!进来,人家猫又没惹你。

五只狗送程石出了村在村里溜达了一圈才回来,狗腿上湿淋淋的,挨了训老实了一会儿,等女主人进屋了,又跑里跑外盯着墙头屋顶的野猫。

*村里人都在猫冬,去镇上赶集的人极少,野外没有人烟,雪地里只有浅浅的鸟爪印,一直到进了镇,才有热闹的人声。

绕过街巷出了镇,又是人烟罕至,但通往县里的官道上有了车轮印。

难得走出老镇,杨老汉不乐意坐在黑洞洞的马车里,他跟女婿说想坐车辕上看看。

路上都是雪,也没什么好看的。

算了,你要是觉得冷再坐进去。

程石往一边挪挪,把怀里的水囊递给老丈人捂手,早知道该给你带件披风的。

老汉要强还嘴硬,说不冷,袖着手缩着脖看了会儿,被冻得说没什么好看的,跟村里一样,抖着肩又进了马车盖上被子。

该。

杨母骂他净添乱。

杨老汉指了指车门,要她小点声,他在女婿面前要面子。

没过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说挣钱难,大冷的天,赶牛车的没个遮挡,冷风能把人吹透。

赶牛车的确实冷,穿着大棉袄捂着脸蒙子,缩着脖只差缩成一坨,还是越来越冷,腿脚都没了感觉,没多大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跳下车下地走路,动一动还暖和些。

脚程慢,路上也没歇,到了风林镇还是过了晌,程石找了家食铺,让人煮一锅羊汤再烙些个大饼。

等食的功夫,村里的人把盖着肉的稻草卷一捆下来喂牛。

我听到了,程石让店家煮羊汤。

牛吃上干草,村里人聚在一堆说话,耳尖的搓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他娘的,这天冷是冷,但又能拿钱还能吃肉,这好事要是天天有,晚上在外过夜我也肯。

羊肉汤?我还是前年吃过一回,味儿大。

带着狗皮帽子的男人嘴唇被风吹得干裂,一笑就裂出血,他舔了一口呸掉,喝一口膻三天,得劲。

都进铺子里暖和暖和,站外面做什么?程石大步出来,他刚吃完,招手说:汤已经煮好了,都进去喝两碗暖暖身子,吃完我们赶紧赶路,要赶在天黑关城门前进城。

他加了钱,羊肉汤料实肉多量大,两碗肉汤一个大饼,冻了半天脸都冻乌青的男人们吃得满足,下午赶路也加快了速度,冷了就用稻草堆身上咬牙忍着,总算赶在落城门前穿过厚实的城墙。

这就是县城啊!可真大,地上还没雪……不等话落,就遭了一记打量,待看到他身上沾的稻草渣和半腿雪的裤子,周遭的行人匆匆躲远。

这些第一次出远门的乡下人顿时消了声,像是淹了窝的老鼠,塌腰缩肩,尽可能躲着人走。

这个时候铺子已经关了门,程石先回去找他大舅,看到他娘让她准备饭菜和房间,你亲家母跟亲家公来了,待会儿就到,你差人把树根叫到家里来。

冬天天黑的早,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姜霸王闻言让厨下重新煮饭,想着十来个陌生男人住家里不太好,差使老仆去客栈订房。

连夜把熏肉收进库房,程石看到家里的仆人过来,说了几句话转头领着又冷又饿的十几个男人去客栈,牛车也拉过去。

我娘是个寡妇,不好请你们住进我家,所以在客栈定了房,饭食也准备好了,叔伯们可别见怪。

不怪不怪,要不是托你的福,我们还不知道客栈门朝哪边开。

得知要住进客栈,他们反而松了口气,穿得邋里邋遢的,住进豪商家里反倒拘束。

这是我家老仆,他会在这边照应着,有事就找他。

送到客栈外面,程石止了步,今天辛苦你们了,好好吃顿饭再睡一觉,明天若是不走,你们就在城里逛逛。

你回去忙你的,丈人丈母娘头一次去你家,你赶紧回去伺候着。

说话的是姓杨的,大包大揽道:这边我会招呼着,你别操心。

程石冲他感激一笑,转身大步回去,街上几乎没了人,空荡的街道飘荡着丝竹管弦声。

打更人提着纸皮灯笼在锣鼓上轻轻一敲,戌时了。

这个点在乡下已经躺在床上。

-乡下的确是已经陷入沉睡,杨柳躺在被窝脚蹬汤婆子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正要闭眼睡觉,她起身下床,掀了点窗,外面又飘起了雪。

哎呦,又下雪了!雷婶从熏肉房出来,屋里的热气瞬间融化了雪花,她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估摸着他们明天回不来。

杨柳也这么想,所以次日村里的妇人迎着雪上门打听消息,她都笑着说大雪留客,她婆家热情,把她的娘家人都留下多住几天。

一句话把村里的人归成她娘家人,过来的妇人都放心了,就怕男人去了城里摸不着东西再没地方睡。

她们看杨柳在剥花生,屋里烧着炭又暖和还没烟子,一个个都留下来烤火帮着剥花生。

春婶跟坤叔见了齐齐松口气,都盼着雪再多下两天,到晚上送人出门的时候再三说:明天可还要来玩,有你们陪着说话,小柳也不觉得无聊。

杨柳懂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说:嫂子婶子,明天过家来玩,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趣,怀着孩子什么都不能做,就盼着有人陪我说话。

一定来一定来。

赶紧进去,外面冷。

春婶笑着关上门,扶着杨柳踩着雪进屋,看老坤头在扫花生壳,忙问:如何,一下午剥了几袋花生?三袋,这要是没人帮忙,就凭我们几个,剥三天都剥不完三袋。

坤叔笑出一脸褶子,阿石这趟走的好,他最好在县里多待几天。

那要看下不下雪。

杨柳在屋里绕着圈,心里想着有几天没去开铺,铺子外面的雪恐怕积了不少。

除了她,还有人挂念着铺子,存货吃完的人连着日子去东槐街,千客食铺一直关着门,客人没地儿买鸡鸭鱼,就琢磨着找去家里买,正好也约上好友出门赏雪。

……廊下卧的狗突然大叫,坤叔赶忙出去,见门外停着骡车,走出去问:哪家的?找谁?在镇上卖熏鸡熏鸭的人可是住这家?千客食铺的东家。

骡车里出来个妇人。

杨柳听到声出来,傅阿姐?竟是你!来人是黄传宗隔壁那家的。

你家铺子多久没开门了,我家都没吃的了。

傅时慧从骡车下来,在她之后还有两个捧着手炉的妇人,披着兔毛披风,头戴昭君帽,像是出来踏雪的。

你们村的光景挺好。

傅时慧仰头看村后的山,雪中泛青黄枝叶,影影绰绰,好看极了。

进来暖暖。

杨柳引着人往屋里走,还没进门又听到说话声。

小柳,是你姐跟你姐夫抱着孩子来了。

春婶说,今天家里可真热闹。

可不热闹嘛,胡大庆进门看到廊下站的三个妇人,总觉得面熟,待人喊破他的名,顿时慌了。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第一百零二章胡老板?傅时慧有些惊讶地来回扫视, 问杨柳:你们是亲戚?对,他是我姐夫,你们认识?杨柳没错过胡大庆脸色变化, 疑惑地盯着廊下的三个女人,另外两个她没见过, 但看容貌和气度, 都不是她姐夫能招惹的。

张太太是我们绸缎铺的老客了,张太太,张老板最近在忙什么?有段日子没见着他了。

胡大庆急切的打断, 他手心里出了汗,在认出人时心下就一咯噔, 千算万算,他一直躲着没去程石开的铺子, 没想到会在村里碰见熟人。

傅时慧恢复了神色,冲他点了下头,他最近是比较忙,具体忙什么我也不清楚。

又好奇地看抱着襁褓走过来的女人, 俩姐妹站一起, 一个明艳含锋芒, 一个明丽显大气, 姐姐有些精明外露,一眼能看出点性情,不是个淡泊或是老实软弱的主儿。

她在打量,另外两个妇人也在打量,她们都对胡大庆口里贤惠温婉的妻子有所耳闻, 本以为乡下来的所以胆小怯弱, 老实巴交没个自己的主意, 今儿这么一看着实不像,不免更好奇。

胡大庆正急着想把这三个女人从程家弄走,见前堂的门帘一动,五六个灰扑扑的村妇从里面出来,他立马大声说:倒是我们叨扰了,小妹你家今天有事?柳丫头,你家有客来我们就先走了,屋里都收拾好了。

年纪稍长的妇人是杨柳本家嫂子,她冲杨絮笑笑,你倒是来的不巧,你爹娘去县里看树根了。

是,我们也没料到。

其他人已经走到廊下,杨柳让春婶帮忙送送,掀开门帘说:都进来说话,外面挺冷的。

絮娘,小妹家有客,我们先走吧,下午再过来。

话出口,胡大庆又后悔,他担心他一走,其他人会在杨柳面前说漏了嘴。

哪有进门不进家的,都是认识的,坐一起说说话又有什么妨碍。

杨柳拉住她姐,朝外喊小外甥进屋,阿石不在家,姐夫要是觉得不大自在你先出去转转好了。

胡大庆哪敢走,思量一番,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

火炉子上烤着板栗和花生,前不久雷婶拿了烤好的红薯进来,桌上放的还有柿饼,屋里充溢着食物的甜香,又半开着窗,不算难闻。

杨絮看见墙边放的花生和花生壳,落座问:在剥花生种?准备这么早?闲着没事做就剥一阵,明年开春了我要生娃坐月子,指望阿石算是不种花生了。

杨柳把烤熟的板栗和花生装木碟里,还有柿饼一起端着给客人吃,稍坐一下,我喊人准备茶水,程石不在家我也不喝茶,一时半会来客人了还要现烧现煮。

不用准备,我们坐坐说几句话就走。

胡大庆就不信他这么说了,对面的三个女人还好意思久坐。

杨絮啧了一声,起身把襁褓里睡醒的女儿递给他,小声说:你要是坐不住就带着孩子出去转转,我可没打算说几句就走。

走近了看他额角有细汗,纳闷这大冷天还嫌热,当着外人的面她也没好问。

一句话,更暴露了真人与传闻中不符,又见胡大庆眼神躲闪,傅时慧心里有了猜测,顿时眼露鄙夷,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穿石青色棉袍的妇人用手帕掩嘴轻咳一声,提醒好友别又心直口快了。

春婶捧了泥炉和一套茶具进来,杨柳接过,引了火点上炭,侧目说:傅阿姐,还没给我介绍这两位阿姐怎么称呼。

这位姓林,夫家是曹记粮行的曹家。

傅时慧点了点穿石青色袍子的圆脸妇人,又点了点另一个,这位姓张,咱们镇上的亭长是她公公。

林阿姐,张阿姐。

杨柳点头致意,沏了两杯热茶端过去,又坐回去另沏两杯,两位阿姐也吃过我们千客食铺的肉和蛋?经阿慧介绍,仆妇在你家铺子买食有段日子了。

林彤面露笑意,她所言不假,你家的鸡鸭鱼蛋味道非寻常,我家里人吃了都说好。

早就听闻胡太太美名,这还是头一次见面,往日怎么不见胡太太出门做客?张秀瑶的注意力在杨絮身上,她摩挲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看胡大庆浑身紧绷,觉得这趟出来的可真值,有意思。

杨絮前倾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一笑:家里有孩子绊身,另一方面也是不知事,怕冲撞了人。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我们又不是什么贵人,改日我下帖子请胡太太去我家听戏,我一直想跟你交好,往后你家铺子有好料子了先给我留着。

张秀瑶莞尔一笑,又朝杨柳指了一下,还有你这妹妹,她家的东西卖得俏,好东西都藏着掖着自家吃。

改日你亲姐登门,看你卖还是不卖。

亲姐登门也不卖,是送。

杨柳笑,往后你们三家再缺什么,让仆妇提前说一声,我给你们留。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们大雪天跑一遭。

傅时慧最是高兴,我听黄太太说你们自家养的鸡鸭鹅味道极好,今天可能卖?听到让人心惊的姓,胡大庆心里一紧,连他儿子拍他的手都没察觉。

姐夫,你可是不舒服?杨柳抓了把板栗招手,席哥儿过来,小姨给你剥。

又看向她姐夫,他整个人紧绷的厉害,像只惊弓之鸟,不时张惶。

杨絮也觉得不对劲,她起了离开之意,要是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去?行,我是有点不舒服。

胡大庆不想她留下跟人说话,站起身冲姨妹说:等爹娘回来了我们再过来,你有身孕也别忙着招呼我们,歇着吧。

傅时慧暗翻白眼,这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们此行打扰人了,暗搓搓赶客。

张太太,曹太太,刘太太,你们什么时候走?可要同行?雪天路滑,一起走也是个照应。

胡大庆装作关切的样子,又拿捏起主人的作态,实在失礼,我姨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男人又不在家,实在是不便待客。

姐夫,你不舒服就先走。

杨柳冷了脸,我的身体,我的客人,好与歹我自个儿清楚,不劳你做主。

胡大庆看她一眼,责怪道:你这走来走去的,挺着个肚子又是烧水……大庆!杨絮提高了声音,这是我妹妹的家,你不舒服我们就回家。

她抱歉的朝三位客人颔首,推着胡大庆往门外走。

杨柳没去送,她笑着跟人解释:别理他的话,我身体好得很,等天晴了还要去开铺卖肉卖蛋的。

无事。

傅时慧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到外面的传闻,她有心透露一下。

小妹,我可以这样喊吧?林彤出声,来的也有一会儿了,出门的时候跟家里人说晌午前回去。

小妹你让家里的仆人拿些肉蛋出来,我们趁早拿回去,晌午还能端上桌。

杨柳出门喊雷婶把熏的肉提些出来,这两天的鸡蛋和鸭蛋也捡一筐出来。

她站廊下来回踱了一圈,一进门,屋里的三人顿时不言语了。

傅阿姐,能否跟我说一说我姐夫今日不对劲的缘由?杨柳进门直接问,我知道你们清楚,他是个圆滑的人,如果不是关系甚大,他不会失了分寸替我赶客。

傅时慧抿了抿唇看向林彤,这可是胡大庆自己暴露的,不是她主动挑拨。

可是跟我姐有关?她一进门你们就对她很好奇。

说到这儿,杨柳想起之前黄太太见到她姐也是又惊又奇,还说是什么有心胸能容人,当时她以为是胡大庆在外要面子故意说的,现在想想就觉得变了味儿。

思及之前程石的猜测,心里慌张,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若不是自然好,万一是呢?她姐怎么办?林彤看杨柳脸色变化,心里就有底了,她不作声,等着她的态度。

屋里陷入安静,直到雷婶提了筐熏鸡熏鸭熏鹅和鸟雀进来,她朝杨柳看了眼,觉得屋里气氛不大对,放下秤杆说:要多少个鸡蛋鸭蛋?你家什么时候开铺子?傅时慧出声,噢,想起来了,天晴,那就先给我们每家各拿二十个鸡蛋二十个鸭蛋。

多拿点,四十个鸡蛋四十个鸭蛋。

林彤觉得胡大庆这事要是捅穿了,千客食铺什么时候开门还真不一定。

雷婶你先出去,我们有事要说。

杨柳开口,等人出去了,她看向傅时慧,又看向林彤,迟疑地问:我姐夫可是在外逛青楼了?其实我觉得这事没必要问,是与不是差别不大,你姐最小的孩子还抱在怀里,就算她知道了,除了吵一架闹一通,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林彤冷静地开口,你今日就是跟她说胡大庆在青楼睡妓人,她除了夜夜以泪洗面,心里添上怨气和恨以外,还能做什么?还不如就由着胡大庆在外的说辞,瞒着她,就让她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还开心些。

像她们这些好人家出身的姑娘,在发现丈夫睡妓子后都无法离开夫家,更何况农家出身的姑娘,嫁入富家后娘家甚至没那个倚仗扇女婿一巴掌。

杨柳沉默,她这话无异于就是肯定了胡大庆在外睡妓人。

你若是跟你姐说了胡大庆逛青楼养妓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和离?你姐有那个狠心吗?舍得孩子吗?不和离?捏着这个把柄换好处?胡大庆就一个儿子,他挣的都是他儿子的,实在没必要这么做。

林彤眼里有怨气一闪而过,继续说:你看黄传宗的妻子,知道了又如何?拦不住绝不了离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夜夜不着家。

这下傅时慧和张秀瑶也不说话了,男人就是个贱骨头,就爱脏的臭的,挨家法了还管不住腿要往青楼去。

他在外是怎么说的?杨柳艰难地问。

家里的太太对他在青楼里有个家知情,不吃醋不拈酸,贤惠的在家照顾老人孩子,他但凡回家,家里总有热饭热菜等着。

傅时慧撇嘴,那些逛青楼的男人心里都羡慕胡大庆有个贤惠好拿捏的妻子,估计就是在青楼,杨絮也有个贤惠的美名。

杨柳呸了一声,真他娘的下贱,不但瞒着她姐,还拿这事做旗营造于他有利的虚名。

喊人来称一称,我们也该走了。

林彤起身,想起那张明艳的妇人脸,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劝道:随他瞒着吧,别给你姐说,她知道了也是心生怨气伤身体,就像你现在这样。

杨柳收拾了下情绪,掀开门帘喊:坤叔?坤叔在家吗?来了。

坤叔在西墙外应声,他快步走进门,怎么了?帮忙把这筐肉搬上骡车,再把鸡蛋和鸭蛋各提一筐出来送到车上。

杨柳吩咐,转过身跟她们说:今天不提钱,谢你们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

那不成,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傅时慧从荷包里抓了几个碎银子放桌上,你要是不要银子,今天这些东西我们也不要。

我今天就是不卖也不要银子。

杨柳把银子抓起来塞给她,虽说不是个好消息,但她们但凡冷着心肠敷衍几句她也不会起疑,不是好消息但也是好意,你们大老远来一趟,家里有事无心待客,我就送些肉和蛋,也图个交情。

别拉扯,小心你的肚子。

林彤提醒,她看杨柳坚决不肯收,伸手接过银子,今天我们可占便宜了,只这一次,下次可不能不收钱。

杨柳点头。

院子里有雪,湿滑,你别出来。

林彤见东西装上车了,她往大门外走。

傅时慧走在最后,她跟杨柳认识时间最长,也可怜杨絮的遭遇,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你听阿彤的,她娘就是因爱生恨,又怨又悔,年纪轻轻便拖垮了身子。

多谢你。

杨柳迟疑地点头,我会好好想想。

阿慧,走了。

张秀瑶推开车窗喊。

来了。

骡车前脚刚离开,杨柳进屋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狗叫,她听到跟坤叔说话的声音,揉了揉脸走到门口,掀了一角帘子露出半张脸,努力平息话里的怨毒:姐夫你没回镇上?不是不舒服?胡大庆见她这模样心下一松,看样子那三个女人没多嘴,瞬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圆滑,吹了下风好多了,席哥儿说想在小姨家吃饭,我来问问你肯不肯招待。

杨柳心下一寒,撂下帘子懒得看他那张狼心狗肺的脸,一板一眼地说:阿石不在家,我行动也不便,天冷身懒,让他在他舅舅家吃饭。

……牛车上没了货物,回乡的路上速度快了不少,到风林镇时刚好逢到饭点,程石又请人吃了顿羊肉汤,在傍晚起风前进了村。

杨家老两口下了车,拍开蹦上跳下的大黑子,问程石:晚上在家吃饭?把小柳也喊来。

程石看了眼村里迎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心疼的给自家男人拍雪,他摇头拒绝:我们在自家吃,冻了一路,你们饭后记得熬两碗姜汤驱寒。

杨柳听到动静也走出门等着了,家里的狗欢天喜地的迎上去绕着马车跑,但男人下车了理都没理它们,大步朝门口的女人走去。

想我想的睡不着?怎么眼下有了暗影?走近了,他看出她脸上的疲惫,揽着她的腰往屋里走,还是肚子里的娃又折腾你了?没有,孩子很乖。

见到他就像是有了靠山,杨柳心里一松,巴巴的跟前跟后,男人换衣裳她给他解腰带,洗脸她递棉布,泡脚她给拎鞋。

程石心里那叫一个美,小别胜新婚啊,以往都是他这么伺候她。

不想影响他的胃口,杨柳等到吃完饭坐床上了才把今天上午的事跟他说,问他的意见:你觉得我该不该跟我姐挑明?你觉得她敢不敢和离?程石问。

杨柳轻轻摇了下头,低声说:应该不会,但若换成我,我会。

程石朝屋顶翻个白眼,得了,别敲打我,我可不是猪狗不如的畜牲。

他要是敢做这事,姜霸王都能来拧断他的腿。

杨柳掀开被子躺下去,睁着大眼睛发呆,肚子上抚过一只手,她也伸过一只手盖过去,肚皮下轻轻一动。

我的娃肯定想我了。

反正他是想娃跟娃她娘了,程石突然想起在县里买的东西,掀被跳下床从还没拆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我准备送给你的礼物,看看可喜欢。

杨柳抬手接过,深蓝色的书皮上写着三个字:妖鬼传。

我跑了两家书店才找到的,我粗略看了一眼,这本书上写的故事最瘆人,一定能把你吓住。

杨柳:……啥情绪都没了。

第一百零三章阴翳了好些天的浮云里漏下一道金光, 灿白的日光落在皑皑白雪上,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睁眼时有些不适应明亮的光线,白皙的手臂从被中伸出来搭在眼上, 也惊动了侧着身睡的男人。

程石醒来先伸手抱住怀里的人,腿也搭了过去。

屋外瓦沟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砸在青砖上响起清亮的水花声, 水花溅开,晕湿了一片湿痕。

雪中梅花开,顶起鹅黄色的绸布, 浸湿的绸布紧紧贴在肌肤上,有片刻的凉意。

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 屋里一室清冷,掀开的窗棱里透进来的风带着雪的沁凉和泥土的冷腥味儿。

程石从被中露出头, 他心颤的厉害,薄唇经过绸布上摩挲,唇色红艳,还晕有水色。

他低头看面色酡红的女人, 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水红色的枕巾上, 眼里水光滟滟。

想我了?他凑近再问。

杨柳无声地望着他, 手指绕着一捋头发, 用发尾去挠他的下巴。

程石不再执着要个答案,掀起被子把两人蒙住。

……被褥泛着潮意,贴在身上并不舒服,但夫妻俩侧躺在床上都不想动,直到肚里的孩子蹬了一脚, 紧跟着是响亮的腹鸣, 两人同是翘起了嘴角, 这才有了起床的打算。

你先躺着,我去把炉子引燃。

程石掀了被子在里面找出窝成一团的亵衣亵裤穿上,披上棉袍去隔间。

听着松针燃烧的嚓嚓声,一股青烟打着转飘到里间,杨柳也支起身子拥被坐起来,挂在脖子上的肚兜皱的不成样子,她取下来随手扔在床头,阿石,从箱笼里再给我拿个肚兜,要个细棉布的,软一些的。

程石不仅给她拿了肚兜,小裤也拿了干净的,你先别起来,等水热了我把盆子端到床边来。

杨柳看他一眼,接过小衣小裤又躺下。

铜壶冒出热气,他兑了水端着水盆到床边,打湿了棉布巾子拧干,坐床边问:太太是让我伺候还是自己动手?不用你。

杨柳接过冒着热气的棉布,水盆放下,你收拾好自己了就去厨房看看,把饭热热,我饿了。

好。

程石也不逗她,动作迅速的把自己收拾整齐,开门出去,但不过片刻,杨柳刚穿上棉袄他就进来了。

我给春婶说了,她去热饭了。

程石在她下床时扶了一把,等她去梳发时,他抖开被褥,跪在床上把床单换下,青灰色的床单上印有两团深色水痕,他给搭在椅背上,在杨柳看过来时说:晾干了我拿去让春婶洗。

杨柳咬了下唇,瞪了他一眼。

程石大笑两声,尤为得意,眉梢眼尾都带着畅快,从箱笼里翻出干净的床单铺在床上,再端了水盆出门倒水。

冰雪融化,山里的鸟雀瘪着肚子站在墙头屋顶寻食,木门开合,两人走出房门,脚步声惊飞叽喳的鸟雀,人出了院子它们才又落上枝头。

春婶在两人脸上扫过一眼,把手里的花生丢开,我去给你们端饭端菜。

杨柳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下,吃饭时淡定地问:春婶,今天没人来家玩?阿石回来了,她们哪会来。

花生壳挤开咔擦咔擦响,春婶不往饭桌看就能感觉到小两口之间的腻腻歪歪,她再杵在屋里就是个没眼色的棒槌了。

你们吃了饭把碗泡锅里,我挎筐花生出去找人唠嗑,快晌午了回来做饭。

她一直没出门就是等这两个懒汉起来吃饭。

雷婶呢?在熏肉房里?程石问。

在外面路上铲雪,她是个闲不住的。

杨柳吃完一碗豆子粥,拿起咸鸭蛋轻轻磕破,剥壳时跟程石说:山上养的鹅开始下蛋了,昨天早上捡了五十七个鹅蛋,个头都不小,我让坤叔抹了黄泥腌缸里了。

等吃了饭我上山去看看。

程石也要把赵家父子俩的包裹送上去,说起包裹,他想起拉回来的半车东西,娘让我给你带了两罐蜂蜜回来,不是家养的蜂,是从山民手里换来的,她说滋味挺好。

还有两件羊毛斗篷,长筒棉靴,手捂子什么的,反正过冬的她都准备齐了,待会儿吃了饭你去看看。

话落把咸鸭蛋黄拨她碗里,你怎么不问咱家的生意如何?不是刚刚送去县里,莫不是已经?对,前天下午已经卖爆了,名声已经打响了,就是后劲不足,山上的鸡鸭鹅数量不多,不够卖的。

这是个意外,如果没有有徐襄公出现,山上的两千来只鸡鸭鹅再加上在周围村里买的,五六千只熏鸡熏鸭熏鹅得要卖到年关,家里剩下的这些也够明年开春卖了。

好在山已经买好了,明年开春头一批我就买大几千只鸡鸭鹅回来。

杨柳踌躇满志,她前倾着上半身,做贼似的笑问:价钱如何?就按我俩之前商量的定价。

程石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程太太恭喜啊,你发财了。

出自山上的熏鸡熏鸭是一百五十文一斤,熏鹅量少卖两百文一斤,至于在村里买的那些,都是按在镇上的卖价各添了五文。

杨柳脸上是绷不住的笑,但在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时,脸上的笑僵住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好心情瞬间散了个干净。

妹夫,在家吗?胡大庆捏了两坨雪朝呲牙狂叫的狗扔去,对过来赶狗的仆妇念叨:昨天才来过,又都是亲戚,怎么就逮着我咬。

雷婶也纳闷,她才来的头一天,家里的狗也没朝她这么凶狠地叫过,就是村里的人从门前路过,它们也多是不吭声。

他心虚,不放心,想来再确定下你是否真不知情。

程石把饭碗收起来,起身问杨柳:你想好了吗?今天是个好机会,你要是打算说破,待会儿我跟大哥把他堵家里打个半死。

杨柳心动,但她想起昨天林彤的话,思及上辈子她姐就是憋屈得郁郁而终,她又有了顾忌,万一她姐为了孩子咽下这口怨气,之后会不会再憋出病?眼见胡大庆已经走到门口,杨柳紧张到手心出汗,她盯着程石说:我要先试探下我姐的反应。

好。

程石知道了他该有的反应,放下碗筷迎出去,呦,稀客啊,你一个人过来的?不算稀客,昨天才来过,只是你不在家。

胡大庆往门里看,目光在程石脸上溜了一圈,絮娘想爹娘了,昨天来一趟跑空了,今早在街上遇到村里赶集的人,知道你们回来了,我们就带着孩子再回来一趟。

晌午留下吃饭吗?到我家吧。

杨柳掀开门帘出来,袖着手站门口,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翘着嘴角说:席哥儿昨天不是想来我家吃饭,今天阿石在家,有他张罗待客我也不操心。

我来时娘已经在烧水杀鸡了,我是跑腿来喊你俩过去的。

胡大庆心里安稳三分,开始跟程石闲聊他去县里送货的事。

杨柳回后院换了双鞋,套上件厚棉袄,走出来说:那咱们这就过去,别我姐待会儿又找来了。

三个人前后出门,程石怕杨柳滑了脚,搂着她的肩,几乎是半抱着走路,路上碰到村里的人,杨柳还有些不好意思,他面上很自然,青天白日搂着媳妇比搂着狗还自在。

杨絮站在门外看儿子蹲地上玩雪,随口跟对门的邻居说话,见三人走过来,她喊儿子:席哥儿,你小姨跟小姨父过来了,可记得要喊人。

对面削萝卜的妇人也抬眼望去,男人搂抱着大肚子的女人,任谁见了他的动作都看得出其中的珍惜,是个女人都眼羡。

看人家姐妹俩穿红着绿,衣领带毛边,就是踩雪踩泥的棉鞋都绣着花,再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不是灰就是黑,满眼污糟。

你们姐妹俩这嫁了人呐,过的没得说。

妇人端了盆往院里走,看不得,人家那过得才是人过的日子。

杨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抬脚迎上去,站在胡大庆身侧,你瞧阿石待我妹妹多贴心。

胡大庆满眼含笑地伸出手,那我跟着妹夫学。

晚了,我姐都生两个孩子了,你现在才学着贴心?杨柳忍不住出声。

胡大庆不说话,就看着杨絮,在儿子跑来时他弯腰把孩子抱怀里。

怀席哥儿和芸姐儿的时候他倒是也贴心过。

杨絮替他解释,他待两个孩子是宝贝的紧,对她,新婚时也黏糊过一阵子。

瞟见邻居家的门后面藏着个小丫头偷看,她冲她微微一笑,小时候她也在门后偷看过人,看颜色鲜亮的衣裳,看亮湛湛的金簪,羡慕人住大宅子登高楼……来了?都坐屋里烤火。

杨大嫂站在檐下笑眯眯的,她对大姑子小姑子说:你俩别在外面走,免得引得村里的丫头做梦都想嫁个有钱的男人。

你们四个沿村走一圈,村里的男人,不管老的少的,都要挨媳妇的骂。

胡大庆哈哈笑,放下儿子又去老丈人手里抱闺女,那我们午后吃完饭走了,我老丈人跟大舅子会不会挨骂?我离得近,吵起来了我来劝架,顺便再留下吃顿饭。

程石接话,他拎着椅子坐胡大庆对面,若是你跟姐吵架了,那你就老老实实挨骂,别还嘴,姐要是回娘家告状了,我可要跟爹和大哥去揍人的。

可不敢,大半个村都是姓杨的,我敢犟嘴惹人生气,娘家叔伯兄弟打上门,房子都能给我拆了。

胡大庆冲杨絮笑,你说是不是?哪次吵嘴了不是我先服软的,那都是吓的。

要不是昨天得知他逛青楼睡妓子,单凭他今天这爱儿喜女逗妻的模样,谁不说句好?杨柳心里嫌他恶心,转身出门站檐下吹风,模糊听到她嫂子跟她娘夸两个女婿找的好,一等一的好男人。

杨絮也出来了,她红着脸,心里有些难为情,胡大庆在外鲜少说俏皮话,就是在家也不是这做派,刚刚她对他的话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杨柳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何种原因,胡大庆明显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外的事,可能是不想家里整日吵闹,鸡飞狗跳,也或许是他尝到了妻贤美名的甜头。

怎么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是遇到了啥事?杨絮关切地问,她见妹妹眼神复杂,眉间布满愁云,追问道:有什么难事?你跟姐说。

没有。

杨柳往屋里看一眼,突然心头一动,她扶着她姐的胳膊,半拉着往院中走,走,看看猪。

门外的人一动,胡大庆立马探头往外瞅。

程石见状也俯身往外瞅,不解地问:人家姐妹俩聊个闲嗑,你怎么一副防着媳妇偷人的作态?胡说什么!胡大庆呸了一口。

姐,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跟旁人提起,就是我姐夫问你也不能说。

杨柳压低了声音,昨天我家里不是来客了嘛,说起我们跟八方酒楼的生意来往,傅时慧一时口快,说黄传宗在外逛窑子睡妓子,而他的妻子还被蒙在鼓里,她身边的人大多都知道,都帮黄传宗瞒着。

我跟黄太太交情不错,你也见过她,是个温婉和气的人。

杨柳盯着她姐的眼睛问:我为难的是要不要跟她透露一下。

这……杨絮皱起了眉,为什么都瞒着她?这我就不清楚了。

杨柳的苦恼是真的,愤怒也是真的,她攥着拳头说:我从去镇上卖鱼就认识了她,我见不得她被蒙骗,听说后就气得想打死那畜牲。

但又怕她知道后会伤心难过,那还不如就任她男人哄骗着她,能开心一日是一日。

你倒是为她着想,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亲姐妹。

杨絮心里有点不舒服,拈酸,你对我的事恐怕都没这么上心过。

行行行,这事你也要抢,那就假设是你,我要是无意得知我姐夫在外逛青楼养妓子,可要同旁人一起瞒着你?那肯定不行。

话脱口而出,杨絮反应过来嫌晦气,什么臭假设,我让你上心你也不至于这么上心。

杨柳有些虚弱地冲她扯了扯嘴角,答案已经明了,她心里一松又一重,她看着面前这个表情生动的姐姐,真怕她后半辈子就耗在无望的姻缘上,日日不得开心。

行了行了,旁人的事,你别太上心了,你只管给她说,之后怎么做是她的决定,她身后有娘家人为她作主。

杨絮揽着妹妹往檐下走,叨叨道:你还挺着个大肚子,别过于忧愁,小心明年生个苦瓜脸的小老头出来。

娘!席哥儿双手扒着墙头高兴大叫。

你怎么爬那么高?快下来。

杨絮慌了一下,大庆快去把你儿子抱下来。

胡大庆在听到儿子喊娘时就起身往出走,刚走出檐下,就见他大舅子扛着席哥儿弯腰进来了。

我大舅驼我骑大马。

席哥儿抱着他大舅的头,闹着不下地。

你大舅倒是宠你。

胡大庆脚步顿住,小儿腿短鞋脏,骑在人脖子上,脚几乎蹬在胸口,他是亲老子都嫌弃。

席哥儿下来,你把你大舅的衣裳踩脏了可看到了?杨絮皱眉。

没事,我待会儿换一件就行了。

杨老大不在意脏不脏的,他架着外甥在院子里跑,听小娃咯咯笑,他也乐,对大姐说:也就这一两年了,等席哥儿再大一点我就扛不起来了。

那倒不用可惜,大的重了还有小的。

程石指了指杨柳的肚子,给你过足了当大舅的瘾儿。

杨大嫂也从灶房里出来,她站檐下笑。

席哥儿,你小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胡大庆抱臂饶有兴致地问,老人说小儿眼尖,去年絮娘怀芸姐儿的时候我问他,他说是妹妹,生下来还真是个妹妹。

杨老大蹲下身把外甥放下来,脱掉蹭了泥雪的外褂,指着灶房门口的女人问:你看看你舅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

他胡诌的,喊芸姐儿喊油嘴了。

杨絮赶忙开口打岔。

木氏不在意,她摸了摸肚子,说:那就承席哥儿的喜口,侄女随姑,我可想生个灵秀的小丫头。

你小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胡大庆拉过儿子又问。

杨柳跟程石俱是含笑看着。

妹妹。

席哥儿脆声喊了一声。

那可好,咱家三个女孩差不多大,能说会走了有伴玩。

杨柳说。

要是说准了,我给席哥儿包个大红封。

程石许诺。

杨絮瞪男人一眼,净没事找事,小儿知道个屁,他只知道见天的对着芸姐儿喊妹妹。

大丫头,芸姐儿醒了。

杨老汉从里屋出来,孩子尿了,你去收拾一下。

杨母听到老头的声音,对门口的儿媳说:小婉,喊你爹摆饭桌,肉炖好能端菜了。

爹,娘让你摆饭桌。

我们洗手,准备吃饭。

程石往灶房走,看到丈母娘先甜嘴:真香啊,今天可让娘跟嫂子辛苦了。

做饭有什么辛苦的,你们来了家里热闹,忙我也高兴。

杨母舀了热水递给小女婿,檐下绳子上搭的白色棉布是干净的,缝一道红线的是大丫头一家用的,两道红线的是你跟小柳用。

老丈母娘还挺讲究。

程石端了水出去放杨柳旁边,他端的水要让他媳妇先用。

雪天围着火炉吃肉,人多热闹,你一言我一语随口搭着话也不怕冷场,杨老汉高兴,还倒了酒找两个女婿喝。

一家人和乐,唯独掺进了胡大庆这颗老鼠屎,酒入口辣嗓子,程石心里惋惜,这或许是气氛融洽的最后一顿饭。

想到以后再坐一起吃饭会是冰冷又别扭的场面,思及此他对胡大庆心生厌恶,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杨老汉喝的有点多,吃了饭就回屋倒头睡觉。

胡大庆提出要趁着刚吃了饭身子暖和赶车回去,走这一趟他是彻底放心了,他实在是不想跟杨絮冷目相待,他在外应酬,累了回到家,有妻儿关心,关上门万事无忧。

程石跟杨柳是最后走的,到家了他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说?她不想被瞒着。

杨柳把她跟她姐的谈话简单叙述了下,拄着下巴说:我打算的是等我们去镇上开铺了,我喊上她找个安静的地方对她说清楚,问问她后续是怎么个打算。

……要去哪儿?杨絮看铺子里的东西还多,她不解地问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我想给娘买对金镯子,你陪我一起去选个好看的样式。

杨柳忽悠她,拉着她去廊亭牵了马车,坐上去,我找你有要紧事说。

杨絮紧张兮兮的钻进马车,她在心里反复琢磨什么事值得杨柳如此藏藏掖掖的,从闹市走到安静的巷子,又从巷子绕出镇。

小妹,你这是要把我卖了?杨絮开窗探出头,离镇有些远了,附近也没人家,她就是大喊大叫恐怕也难有人听见。

杨柳吁了一声,滑下车辕站在地上,顺着敞开的窗看着她姐,直截了当道:我姐夫在外逛青楼养妓子。

杨絮愣了下,僵着脸说: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又是青楼妓子的,不是说是……她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你之前说的是我?杨柳点头,她把那天发生的事以她的视角重新讲了一次,你男人你了解,他是个圆滑世故的商人,那天他的不对劲何曾又有过?你若是不信,待会儿回去了我让阿石找黄传宗出来,你亲口问他。

杨絮微微摇了下头,我信你。

出口的话已经哽咽了。

杨柳没说话,给她思量的时间,见她匆忙下车,她走上前拦住她,你要干什么?我要去问他。

然后呢?问他之后呢?杨柳拽住她,你们巷子里住的邻居,铺子里的伙计账房,亲朋故旧的家眷,甚至你公婆,他们都知道胡大庆在窑子里睡女人,大多半都以为你是知情的,甚至还支持他在外养妓子……你别说了!杨絮尖叫,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蛋!我给他生儿育女被他骗得团团转,我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一想到每天跟她说笑的邻居、伙计、公婆,背地里不定怎么谈论她笑话她,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喃喃自语:真可怕,我像是活在一个骗局里,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我看到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什么是真的?她这几年过的有几样是真的?她掏心掏肺对待的人是不是还在背地里看她的笑话?她抱着头仔细回想过往说的话。

姐!我活的像个笑话。

杨絮蹲下身,一行清泪滚下眼眶。

杨柳深吸一口气,她蹲不下去,只能拽她起来,掌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你能不能冷静点!什么笑话?我跟爹娘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两个儿女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就是一个男人瞒着你在外睡妓子了,你该恨的是他!是他!是他骗了你,骗了你的人你打回去骂回去,甚至离开他!他是个畜牲,你离开他啥事都结束了。

杨絮吸了口冷空气,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眼泪大把大把的掉。

杨柳挪开眼,不忍心看她这个模样,她痛苦她看着也难受,咽了口唾沫颤着嗓子劝解:你还年轻,你还能活几十年,离了他能让你高兴的事还有很多。

你听我的,别把精力和时间耗在一个不把你当个人的男人身上,今天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你想想你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上,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做你喜欢的事,哪样都比陷在泥沼里好。

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絮抹干净眼泪止了哭,和离哪是那么容易的,而且我走了,席哥儿跟芸姐儿怎么办?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这话不算陌生,甚至杨柳自己都想过千万次,没用,无解,除非胡大庆跟他爹娘死绝了,不然她姐带不走两个孩子。

那咱们回去跟爹娘说,喊上阿石,再叫些堂兄弟打上门,找他要个说法。

你别说话,你让我想想。

杨絮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我舍不得我的两个孩子。

杨柳点头,但也说:要是能和离,以后能接孩子到我家去住段日子,程石他能说的上话。

杨絮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开口:我不想过穷日子,我不想像村里的女人那样,一件棉袄穿三年,打的满是补丁还舍不得扔。

她展开手里的帕子,光滑的绸面,一块儿手帕换成米够一大家子喝三天的稀粥。

那……那我们就找上门把他打一顿,让他不再去逛窑子?事闹大了人家看笑话,走出去外人指指点点的。

杨絮摇头,她握住妹妹的手,央求道:小柳,这事别给爹娘说,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离舍不得离开,打舍不得打,还得替他瞒着,怕让外人笑话!!哭一场就完了?哭完再好好回去过日子?杨柳挣开手,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她,我真该听林彤的话,不该跟你说的。

真膈应人啊。

别,我很感激你没瞒着我。

我倒了什么霉让我知道这破事。

杨柳受不了她,越想越烦躁,跟我有屁的关系,恶心人。

她瞪杨絮一眼,你等着,我非找人打断他的腿,王八犊子,短命鬼,该死的臭虫,真他娘的晦气。

小柳……你别跟我说话,我怕会冲你口出恶言。

杨柳拍着胸口,太气了,气死了,太恶心了,太憋屈了,这儿离镇上也不远,你自己走回去,你家的事以后别跟我说。

她撑着车辕坐上去,我真是自找气受,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

我想丧夫。

杨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命的话。

啥?杨柳猛回头,勒住缰绳,你说啥?我想丧夫。

杨絮抖着身子说,是害怕,我想守寡替他养大儿女,等席哥儿长大后把铺子交到他手里。

她恨胡大庆,恨蒙骗欺瞒耍弄她的人,她舍不得儿女,她爱虚荣,她爱银子爱面子,她舍不得现在的好日子。

或者他瘫在床上动不了也行,我给他守着。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零四章心里的话说出口, 杨絮身上顿时一轻,拨散眼前的迷雾,她仿若找到主心骨一般安定了下来。

杨柳从马车上下来, 手里紧紧捏着赶马鞭,见姐姐抖着身子几乎要站不住, 她大步朝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别害怕我。

杨絮抖的不成样子, 牙都在打颤,人命,只要想到手上要沾人条命, 她吓得腿都发软,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她就是个农家长大的姑娘, 嫁了人也是平平常常的过,连害人的心思都不曾有过,而现在竟然生出害人命的念头,要害的还是枕边的人, 太可怕了。

我不害怕你。

杨柳望着她的眼睛, 认真地说:你是我姐, 从同一个娘胎出来,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杨絮蹲下身捂着脸哭,压抑着哭声,她都害怕她自己,这比得知丈夫逛窑子还让她难受,她对心里的念头感到恐惧, 太难受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相夫教子的良善女人陡然要成为一个弑夫夺财的狠毒妇人,杨絮很难接受这个转变,但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受委屈生冤枉气的只能是她,都怨他,他欺我瞒我,让我活成个笑话不说,如今还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满手人血。

心里的恐惧化成怨恨,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杨絮用袖子抹干眼泪,慢慢冷静下来。

这么一会儿,杨柳也消化了心里的震惊,顺着她的话说:都是他咎由自取,他逛窑子睡妓子的时候没替你考虑过,说生意忙不着家的时候一再蒙骗你,你若是自怨自艾地原谅他,受气的是你自己。

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何况你身后还有两个小儿女,你要护着孩子。

杨絮顺着妹妹的话想,认同地点头,现在睡妓子,将来就可能在外养小的,到时候不定搞出私生子领回来跟她儿子挣家产。

他活该,路上他自己走的,好好的家他不要,这都是报应。

杨絮说给自己听。

杨柳不再插言,她揪着马鞭上的绳子发呆,心里琢磨着这事,也在等她姐恢复情绪。

冬日的日头没有温度,凌厉的北风没有丝毫的暖意,吹在脸上像刀割火撩,脸上的眼泪抹开又被吹干,干巴巴的像是结了一层米痂,稍稍动一下,脸就要裂开了。

杨絮把冰冷的手帕揣进怀里烘干,从荷包里掏出一盒面脂,搓热抹在脸上,站起来问妹妹:我眼睛是不是哭肿了?不仅眼睛肿,说话的声音也不对劲,杨柳拉她坐上马车,待会儿跟我回去好了,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大哭过,胡大庆见了恐怕会生疑。

她是担心她姐,别回去见到人了绷不住,喊打喊杀没伤到别人把自己的小命弄没了。

马车缓缓往镇上走,赶集的人买好了东西挑着担推着车往家去,穿着厚实的小儿坐在筐里咯咯笑,大一点的丫头小子扶着车走在地上,遇到上坡了使劲帮忙推车。

杨絮透过车窗看人家父慈儿孝的模样有些怔神,听到敲木板声才回过神,好,我跟你回去住一两天。

你真决定要他的命?杨柳重复了一遍,她要问的是这个。

杨絮哑了声。

等不到回应,杨柳没再问,只嘱咐说:你别乱来,别把自己的命赔上了,回去了我们再商量。

这次杨絮轻轻应了声好。

马车进了东槐街,远远的,杨柳就看到程石站在路边左右来回看,他看到马车,立马大步走过去。

熏肉和蛋都卖完了?杨柳问。

嗯,卖完有一会儿了。

程石往车里瞅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闲聊说:碰到个卖鱼的,鱼挺肥,我都给买下了,待会儿跟车后面给我们送回去。

我姐今儿跟我们回去。

杨柳捡着重要的话先说,娘快要做寿了,虽然不是整寿,但我要去买个金镯子,然后绕道去胡家一趟,支会一声。

我让卖鱼的到镇外面的路口等着。

程石意会。

铺子已经关门了,竹筐都放在路边,他拎着筐递上车,跟一边等着的鱼贩说句话,鱼贩拉着木板车先一步离开。

到了银楼,杨絮没下车,她把荷包里的银子都倒出来给妹妹,帮我给娘选对金耳环,银子不够你先垫上,过后再还你。

杨柳接过银子跟程石进门,不消片刻就拿着三个匣子出来了,有程石赶车,她坐进马车里。

买得什么样式的?福禄纹,还挺好看……这根银簪也是送给娘的?帮两个兄弟捎的?杨絮摸着银簪的尖若有所思。

杨柳摇头,拿过银簪说:之前盖熏房,爹过来帮忙没要工钱,我都给攒下来了,又添了点买根银簪,等回去了塞给老爹,让他哄娘高兴高兴。

说起娘家的事,杨絮不再瞎想,心情跟着也好了许多,到了家门口的巷子,她清了清嗓子下车,恰好远远看见仆妇买菜回去,她极快地交代一声又钻回马车里。

……要他的命?程石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火钳扔了,他看了眼姨姐,再看向杨柳,往火炉里加了炭拎着凳子坐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比他还有胆子,真人不露相啊。

妹夫你有别的看法?杨絮问。

没。

程石立马否认,也摆明自己的态度:你们夫妻俩之间的事,不需要过问我们的意见,跟他过日子的是你,你自己怎么想最重要。

杨絮听出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说:我再好好想想,就是决定要他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她放下捂手的茶杯,起身说:我想自己待着,小妹,你给我安排个睡的地儿,安静点的。

程石喊了春婶来,空房间都有打扫,铺上被褥点个炭盆就能住进去。

你觉得我姐的想法有问题?看人进来,杨柳眯眼抿了口蜜水,搓着茶杯说:她要是真这么做,肯定要我们出主意或是出力。

旁的事我没意见,这事我们不能乱说乱插手。

程石不怕被人听去,故而也没压低声音,我见过不少夫妻吵嘴打架闹矛盾的时候,拿着菜刀喊打喊杀的也不少,但无一例外,气散了说开了,还是照样过日子。

你姐也不例外,她现在是怒火滔天,或许睡一觉起来就气消了点,回去看到俩孩子,想着娃不能没了爹,可能就打消了念头。

我俩哪能插言出主意?你说是不是?杨柳没吭声,没反驳就是认可他的话。

最重要的,胡大庆是席哥儿跟芸姐儿的亲爹。

程石比了个手势,我俩在其中出力,人死了你姐再后悔了,或者说一二十年后她再对儿女说漏嘴,我俩是什么?杀父仇人,你就是拿两个孩子当亲生儿女待,兄妹俩找上门扇你嘴巴子你也只能认了,打了左脸还要伸右脸给人家打。

要真想那个啥,我姐一个人没法要了他的命还全身而退。

杨柳说事实,我担心她把自己拖下水。

反正最初拿主意的只能是她自己,再看看吧。

程石也不把话说死,郑重地交代她不能帮忙拿主意。

杨柳知道轻重,她垂眼盯着手里的茶杯,看上面的花纹发呆,心思外游,像是在想事,其实什么都想不出来。

胡大庆活着比死了有用。

程石突然出声,虽然说不插手,但他忍不住琢磨,他家那个绸缎铺不小,还有自己的绣庄,于内于外都是一块儿大肥肉。

他死了,同族的或许要以儿小爷老来帮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

于外,他还有对家和合作伙伴,进货、谈生意,这不是短短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

我姐说胡大庆要是瘫了动不了,她就守着他跟两个娃。

杨柳把手肘支在桌上,前倾着身子问:有没有容易点的办法让人瘫床上的?程石微微一笑,伸手在她后脖子按了按。

嗯?啥意思?朝这儿闷一棍,重能打死人,轻能把人打昏,拿捏好力度就能让人下半辈子站不起来。

程石嘘了一声,摊手道:我没这个本事。

有门儿就成,杨柳吁了口气。

程石见她面上放松,下意识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姐俩……让人胆寒呐!阿石啊,鱼都刮完鳞了,罐子里的盐不多了。

春婶快步走进后院,怕屋里的两个人青天白的胡混,她没敢靠近,离得远远的,我要做饭,你得空就过去把盐炒出来。

这就来。

程石把茶盏里的茶喝尽,起身问:你是躺床上睡一会儿还是跟我一起过去?一起过去,这会儿我哪能睡着。

两道脚步声走远,院子里陷入安静,杨絮从门后起身,脱了沾了灰的外裙,躺在床上睁眼沉思,午饭也是端到房里吃的。

……傍晚时,杨柳跟程石从西堰回来,远远看到村东头的枣树下停着一辆牛车,她驻足仔细辨认,阿石你看,那像不像胡家的车?你进去跟你姐说一声。

程石已经看到人出门了,的确是胡大庆,这老小子盯的还挺紧。

胡大庆一走近,家里的狗又朝他呲牙大叫,程石看他姨姐已经走到廊下,他踢了狗一下,问:怎么还找过来了?接媳妇回家?我不是说了我要在娘家住一晚的。

杨絮走出来抱怨,她瞥男人一眼,找过来有事啊?你丢下一句话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爹娘有啥事,得闲了就赶紧过来。

胡大庆满脸不解,我去了爹娘家,老两口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就是想来小妹家吃顿饭,她家又买了大几百斤鱼回来,我在家也是闲着,就过来帮忙腌鱼。

程石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这夫妻俩,尤其是他姨姐,脸色自然,眼神不躲避,完全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听男人说芸姐儿哭了小半天了,闹着要娘,立马抬脚说要回去。

阿石,跟小柳说一声,等娘做寿我们再回来。

杨絮捋了捋袖子上的褶子,她怀着娃也知道轻重,不会乱来,你也别操心她。

程石挤了个笑,家里没事还去帮我们招呼客人。

你倒是会差使人。

胡大庆哼笑,说杨絮家懒外勤,自家的铺子也没见你见天去帮忙。

程石顿时捏了把汗,胡大庆应该是最不希望她去铺子里的,真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怕真把人招去了,人多口杂把他编造的谎言说漏嘴。

杨絮抬脚往东走,阴恻恻地笑了声,说话像放屁,不是你让我在家享福的?这话不是你说的?我怎么就家懒外勤了?夫妻俩大小声说着话走远,程石看杨柳从屋里走出来,他走过去低声说:胡大庆栽了,我觉得你姐不会放过他。

这女人太可怕了,心里琢磨着要了他的命,面上毫不漏风,有说有笑的,毫不介意的样子。

杨柳往东看,她怕见了胡大庆控制不住情绪就没出来,没看到她姐的神态,也不确定她的想法。

咱姐是个做大事的人。

程石感叹,这两口子倒是棋逢对手。

终究不是自家的事,说过撂过,进屋了就开始商量放水逮鱼的事,山上的雪融化,堰里又积了大半堰的水,水太多,撒网都捞不着鱼。

.那就明天开始放水,赶在我丈母娘做寿前把鱼逮了,逮到好鱼了拎给我丈母娘作礼。

程石说。

挖开放水口,堰里的水宛如猛虎,迅猛而凶狠地冲下放水渠,地上落的枯枝败叶沉沉浮浮飘在水面上。

堰依山而走,西低东高,放了一天的水,东边堰底的淤泥露了出来,程石挖土堵住放水口,把渔网里的鱼都捞出来倒桶里。

堰里没了水,偷鱼方便,今晚你跟刘叔可醒着神,小心有贼人惦记。

杨柳挺着肚子嘱咐,日落西斜后水边尤其冷,她准备回去,偏头看见堰坡下的人!娘?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杨柳快步走过去,你一个人来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不是骑的马?听到声,姜霸王脸上就浮起笑,她大步跑上堰坡,扶上儿媳的胳膊,天快黑了,你慢些走。

再回答她的问题:嗯,一个人来的,赶马车,给你们带了一车年货。

程石听到说话声从堰底起来,踩着铁锹刮鞋底的泥,今儿刮的是啥风,竟然把姜霸王吹来了。

姜霸王没理他,看堰里一半蓄着水一半露出淤泥,不解道:这时候把水放了逮鱼,明年开春不卖了?鱼开春繁殖,吃一条鱼要少成百上千只鱼苗,春天就不捞鱼卖了。

而且堰里的水要换,把水放了也好存雪水,有好水才能养好鱼。

杨柳想起这两天要变天,她让婆婆多住几天再走,后天我娘做寿,你也过去热闹热闹。

呦,这可好,那我多住两日,也跟着沾沾喜气。

姜霸王看了眼杨柳衣下鼓鼓的肚子,关心起大孙子。

程石扛着锹跟婆媳俩后面,闻言问:你不会是想我媳妇肚里的娃了才大老远跑过来的吧?熏鸡熏鸭什么的都卖空了,你大舅让你继续送。

关心娃是一回事,传信也是一回事。

猪肉应该熏好了,今晚割一块儿下来尝尝。

杨柳说,她看着婆婆,想到这些天的困扰,心头一动。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零五章马车停在院子里, 里面的东西还没卸,姜霸王进屋了就喊儿子去把东西搬下来。

都带了什么?程石换了双干净的鞋才进院子,打开车门一看, 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

今天冬天比往年冷,年关的时候可能要下大雪, 小柳的肚子也不小了, 我想着过年的时候你俩都别回去了,免得路上出意外。

姜霸王提前把过年要用的东西都买来了,吃的有来自西南的火腿、北方的榛子松子等干果、还托人去州府买了时兴的蜜饯点心。

穿的是从里到外都准备齐了, 肚里娃娃的尿布小衣和包被准备齐当就迫不及待先送来,放她家里, 她一天要翻出来两三回。

卧房里的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又是匣子盒子又是包袱, 仅是干果蜜饯都装了一箱子,吃到明年开春还剩的。

之前程石从县里回来已经带了两件兔毛斗篷,这次姜霸王又送来两件绸面的披风,一件明黄色绣梅枝, 一件石青色绣竹纹, 兜帽和前襟絮了一圈油光水滑的貂毛。

杨柳拿过明黄色的那件披上身, 烛火的光晕照过, 披风上闪过一道流光。

好富贵的披风。

杨柳扯开下摆,绸缎料子触手光滑,颜色明丽,很是好看,就是不适合在乡下穿, 被椅子上的毛刺刮过, 或是行走蹭到树枝, 断一根线就是一个大口子。

很适合你,我看到这件披风的时候就想着你穿上肯定好看。

姜霸王解开一个红色的大包袱,拿出菊花黄的薄袄和同色棉肩褂,领口袖口都绣着繁复喜庆的花纹,你跟你四表嫂身量相当,我找她试了的,对着她去年怀娃的尺寸做的,你晚上回屋了试试。

过年的时候穿新衣,穿好看点,自己看着也高兴。

包袱解开,里面叠放的衣裳也散落开,莲青色的棉裙,竹青色和暗红色的男人棉袍,同色的腰带和比甲。

除了衣裳还有两双羊皮靴和两顶雪帽,可以看出姜霸王对儿子儿媳有多上心。

娘,让你费心了。

杨柳扯着披风转了个圈让婆婆看,毫不吝啬表露她的喜欢。

收礼的人喜欢,送礼的人也高兴,姜霸王神色放松地看着,喜欢就好,你们年轻,就该穿花点,有精神气。

程石把最后一个包袱拎进屋,看椅背上搭的红的绿的,棉衣单衣,大人的小孩的,箱子也敞着,婆媳俩一人拿件小娃的衣裳说得高兴。

他自己倒了碗水解渴,瞅着满屋乱七八糟的东西问:你俩还吃不吃饭了?外面天都黑了,不饿啊?吃饭就吃饭,不会好好说话?我们又不知道饭好了。

杨柳放下手里的衣裳横他一眼,起身越过他出门,走啊,不是说吃饭?我怎么没好好说话。

程石有些气短,跟出去扶着她。

一物降一物,他有本事继续犟嘴,姜霸王跟在后面关上门,心里舒坦极了。

饭桌上点着两根蜡烛,饭菜已经端上桌,热气袅袅升空,满室的肉香。

下雪前宰的猪,也熏了大半个月了,娘你尝尝。

杨柳指着蒜苗炒肉说,山上养的四头猪宰了之后没卖,都留着了,想着就是等过年了自家人吃。

说着自己也挟了一片,肉片离盘绕过明烛,那一瞬肉片呈现琥铂色,几乎能透过肉片看见对面的人。

熏过的五花肉极为弹牙,牙齿咬下去有一种咬肉干的钝感,嚼开后,肉丝里的香味儿散发开,越嚼越香,咽下肚嘴里还有口水生津的感觉,是草木烟熏的味道。

山上养的猪?姜霸王又挟了一块筷子,还是猪肉熏过都是这个味道?这也是我们吃的头一顿,明天再炒盘从村里买的猪做的熏肉。

杨柳端了盘子往下手递,春婶,雷婶,坤叔,都挟一筷子,别让着我们,虽然是好东西,但不会缺了自己吃的,今天不够吃明天再炒就是了。

对,都吃,别让来让去。

姜霸王也说,杨柳这点好,既然坐在一个饭桌上,那就别二样待,小细节上最能体现人心。

在这方面,她儿子不如杨柳。

肉吃到嘴尝到味儿,坤叔嘟囔说:明年在山上多养些猪,老刘头忙活不过来我天天去帮忙。

肉吃尽,荤油拌饭去喂狗,收了碗碟,坤叔出去喂马喂牛,姜霸王出去转圈消食,杨柳跟程石回后院去收拾婆婆带来的东西,各忙各的。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垂花门外出现脚步声,杨柳放下手里的毛笔,起身快步打开书房门,娘,你洗漱后先别睡,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好,我洗个脸就来。

她在晒场上抡树墩子抡的有一会儿,大冷的天还出了汗,进屋取下帽子头顶冒白烟,嫌烧的炭盆热,姜霸王拎了凳子坐窗边,说吧,什么事?杨柳看了程石一眼,开口把胡大庆瞒着她姐逛窑子睡妓子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包括她姐的想法和打算,她愿意相信姜霸王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姐,更不会把事暴露出去。

姜霸王安静地听不打岔,等杨柳说完,她先说自己的看法:你姐的想法没问题,她受蒙骗被丈夫背叛,还被丈夫算计,这是她的家事,无论是选择原谅或是报复,都是她自己的事。

意思就是不用听别人的意见做决定,也不用问别人对错。

杨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揉皱的纸团也丢开,手平放在腿上,继续说:这事她不想我爹娘知道,我也清楚,我爹娘若是知晓,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家里的男人打上门,把胡大庆打一顿然后接闺女回家住,等胡大庆上门认错了,他们还是会让我姐回胡家。

我跟阿石都还年轻,对我姐的打算都有顾忌,我是担心我姐漏了马脚把自己搭进去,阿石是怕我们给我姐帮忙,以后说漏了嘴,两个孩子长大了会怨恨我们。

恰好你今天来了,你经事多,我想问问,这事可不可行。

姜霸王想了一会儿,没直接说可行或是不行,而是以自己的亲身体会说:寡妇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她夫家还有一大笔家财,儿子又小还没立住。

她看了杨柳一眼,没过多修饰自己的话,直言道:更难的是她娘家没势力,不能给她当靠山,唯一的帮手就是你。

而我家的根基在县里,罩不住她,更管不了她的家事。

如果是进货的路上有山贼拦路,这个她能以长风镖局的身份出面说话,但胡家的族人要插手绸缎铺的事,或是以长辈身份压人,就是县令来了也只能做个哑巴。

阿石的意思也是活着比死了好。

杨柳明白了婆婆的意思,我明天去找她,劝她改个主意。

姜霸王回想了下,杨柳的这个姐姐她似乎是没见过面,只知道有这个人,你姐叫什么?杨絮,我是柳,她是絮。

絮,柳树的种子,在风里寻找适合扎根的土壤,不是个安顺平和的命,落地有没有好结果还真不好说。

人如其名,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你姐有这个想法她就是个人物。

姜霸王还没见到人,先喜欢上了这个后辈。

杨柳几乎不可闻地叹声气,人不人物的先不说,她们姐妹俩都是歹命倒是真的,上辈子是俩姐妹都丧了命,这辈子能活着了,她姐又遇了个烂心烂肺的王八蛋。

我怕她出事,娘,我能不能问问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声不响的让人瘫在床上。

杨柳小心翼翼地问,她解释说:我不是想让你或是阿石出手对我姐夫怎么样,是我想不到法子,若是你,你代入我,不依靠外人帮忙,你会怎么解决?姜霸王戏谑地看儿子。

程石不满的咳两声,纠正道:也别代入你,我会影响娘的决断,直接代入你姐。

杨柳冲他虚虚一笑,对,阿石也不是胡大庆那样的人。

那可不一定。

姜霸王幽幽道。

娘!程石气得站了起来,你见不得我好是吧?挑拨离间,搅屎棍子。

别大呼小叫,不然老娘就认为你在心虚。

姜霸王才不怕他的黑脸。

你那是在污蔑我!你污蔑我还不让我生气?污蔑的就是假的,生什么气?他们娘俩这一吵,之前滞涩的气氛陡然一松,压在杨柳心里的磐石也连带挪开,她像只摇摆虫,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我懒得跟你吵。

程石垮着脸又坐下。

姜霸王得意的晃了晃脚,见好就收,夜也深了,她见小两口还没洗漱,站起来跟杨柳说:你明天把你姐叫出来,我跟她聊聊,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想法了才好出主意。

程石闻言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书房门打开,一阵寒冷的风吹进来,杨柳打个激灵,她跟出去喊住人:娘,这事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别把事往你身上揽,你别动手。

姜霸王摆了摆手,洗洗睡吧,你们把事想的太严重了,还是年轻不经事。

-隔日,程石见她娘把马从马厩里拉出来,他拍了拍木篷车说:地上的霜还没化,天冷,你坐车别骑马。

我不怕冷。

姜霸王头戴雪帽身披深青色披风踩上马蹬,像个将军似的挺直腰板立在马上。

你坐车里,不怕冷也不能受冻。

程石不信她的话,这天迎风走一路,半边身子都是僵的。

姜霸王还是那句话,勒住缰绳驱马避开儿子,我先去镇上,不跟你们在路上磨蹭。

看着跑远的马,程石无可奈何地吁口气,真犟啊。

别气别气,我听你的。

杨柳笑呵呵地抱着兔毛斗篷出门,来,扶我一把,我坐车。

程石直接揽过她的腰抱上马车。

马车慢吞吞到了镇上,先在医馆门前停下,称重的时候程石说:昨天堰里放了水,今天清堰底,明天会把逮的鱼都拉来卖,也是年前,也不止年前,反正明天是最后一次卖鱼,过了明天,再卖就是明年夏天了。

你们跟其他人说一下,也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看明天要不要多买点。

我还打算年底咬咬牙买你家的鱼待客的,这搞的,怎么不晚点清塘?这还没到腊月。

过来凑热闹的跑堂哀嚎。

要放鱼苗,不能再拖了。

程石指着筐里的熏鸡熏鸭说:没有鱼有肉,这个买回去能久放。

我等腊月二十几再买,晚点买也不用拿回去发馋。

这话说的惹得其他人发笑,挺有道理。

腊月二十二就关铺子,别去晚了。

杨柳笑着提醒。

关这么早?嗯,快过年了也歇歇。

程石看杨柳坐好了就牵着马往东槐街走,到了铺子外面,看门还锁着,外面也不见他娘,他把东西搬下车去存放马车也没在廊亭里看到疾风。

之前炸果子的铺子换了主人,现在是一家卖油盐酱醋茶和佐料的,占着着距离优势,千客食铺的客人也发展成他家的客人,两家关系还行。

忙过一阵,老板娘过来说话,你姐今天来的挺早,我才开铺子她就过来了。

我姐来了?杨柳皱眉,那她人呢?又走了?话说完就看见她姐跟在她婆婆后面出现在铺子外面,马拴在路边的树上。

我过来就看她在铺子外站着,你俩长得神似,我认出来人就请絮娘去过了个早。

姜霸王对隔壁铺子的老板娘说:我是小柳的婆婆,你家是新搬来的?这介绍倒是奇怪,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说她是谁谁她婆婆,而不是谁谁他娘。

马不能拴在铺子外面。

程石从桌后绕出来,你帮着招呼客人,我把马牵去廊亭里。

不用,我马上就回去。

姜霸王拦了一下,她跟儿媳说:你娘那里你代我问声好,过两天我还来的,到时候再去跟她说话。

杨柳看了她姐一眼,这聊的什么?怎么还要回去?程石跟出去打听,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杨柳拉着她姐进铺子里也问:你跟我婆婆怎么说的?是怎么打算的?她这趟回去跟你有关?她帮我捋清了头绪,也给我说了些事,具体的你婆婆不让我跟你说。

杨絮看了程石一眼,冲他笑笑,多谢你跟婶子能理解我。

是他咎由自取。

程石不觉得这还值得谢。

杨柳还想再问,但来客了,只能闭嘴。

见她姐要走,忙挽留:你不帮我招呼客人了?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也回家去。

杨絮一身轻松的往出走,明天我会早点回去。

……东西卖完,程石跟杨柳也马不停蹄往家去,堰里已经在逮鱼了,撒网撒了大半年,堰底也不知道还剩多少鱼。

冬闲,难得遇到个热闹事,村里老的小的都跑去西堰看逮鱼的,程石跟杨柳过去了也站堰边看。

今年他在村里雇了体壮的男人下水逮鱼,坤叔他们从村里借了牛车,负责把鱼往回拉。

都安排好了程石就不怎么操心,也没下水。

一桶鱼抬上来,他过去问:逮到鳖了吗?你这堰里还有鳖?我没看到。

半身泥的男人摇头。

鳖跟蛇一样,冬天打洞冬眠,要是夏天清堰底还能看见它。

村里的老人知道的多点。

鳖还冬眠?程石看了眼杨柳,见她乐,走过去问:你早就知道?不知道。

杨柳不承认。

那你笑什么?看你好笑。

好笑在哪儿?程石纳闷,他瞅了瞅她,见她脸上的笑越发灿烂,骂了一句傻,受她影响也跟着笑。

到了半下午,堰里的大鱼差不多都逮起来了,之前拦截的水放下来,慢慢沁着,到了天黑也有了膝盖高的水,只要鸭子不下堰,留存的鱼苗就能活。

最近真有雨?程石抬头望天,漆黑的夜幕有零零星星的星子,他伸出手,空气干燥,怎么感觉出有雨的?有雨,可能在明晚,最晚也是后天。

因着冬雨寒冷,冬天的雨最好感知。

杨柳把最后一点东西放进筐里,推了推闭眼摸风的男人,假大师,把这些东西给你丈人送去。

一大筐熏的猪肉,猪腿、排骨、猪后丘、五花肉都有,另一筐装的是熏鸡熏鸭熏鹅熏雀子,都是山上养的,最上边还堆了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干果和蜜饯。

这些一起送过去,过年就不用送年礼了。

程石拿起扁担,勾子勾着筐,他挑起来往外走,交代说:我送去了就回来,你等我一起洗脚。

杨柳应好,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听到前院有猫叫,她挺着肚子过去,十三桶鱼都放在前院,这可馋死了想偷腥的猫,一个个蹲在墙头屋顶,提着灯笼一照,一溜的亮眼珠子。

傍晚那会儿不是喂你们了?三十文一斤的鲫鱼啊,填个肚子不饿也就算了,别得寸进尺要吃撑吃吐。

杨柳站墙下跟它们讲理,乖乖去逮老鼠,明天给你们买便宜的鱼回来。

野猫也吃叼了嘴,有好的谁想吃赖的。

春婶拎着兔肠子扔过墙,墙上的猫闻到肉味呼啦啦扑下去。

今儿早上村里的人从山上逮了一窝兔子,我选个头大的买了五只,腌一晚上挂熏房里,等你生了娃再吃。

杨柳哎呀一声,我怎么把兔子忘了!春婶你明天出去跟村里人说我们收兔子。

腊月前挂进去,正好能赶在年关都给卖出去。

可不是!傻了吧,竟然把在眼底下跑的兔子给漏了。

程石挑着空筐子从门外进来,山上兔子洞可不少,他家堰下面种的菜,每天晚上都有兔子去偷吃。

明天就开始收兔子,我明天去镇上问问价钱。

时间有点紧,程石想了个法子,他跟东槐街上摆摊的小贩说他收兔子,让他们帮忙宣传一二,还在专门卖家禽野物的街尾给了一个摊主二十文钱,有来卖兔子的托他指个路去千客食铺。

事说完,程石把马车交给坤叔,他快步回铺子去卖鱼,早上找村里人帮忙把十三桶鱼都拉到镇上,八方酒楼一早过去就要了六桶走。

齐人腰高的浴桶一溜摆在铺子外面,买鱼的客人自己拿着网兜在里面挑鱼,而杨柳跟春婶并排站在最边上,只管张罗着称重收钱。

我来称,你搬个凳子坐一边看着。

程石走过去接过秤杆,利索的接过一兜鱼,秤杆一打,九斤八两,二百九十四文钱。

二百九十文喽,你看鱼尾还在滴水。

仆妇讨价还价,少给四文她兜里就多四文,一个月下来也能攒不少。

行,给你抹四文。

程石接过后一个人手里的鱼,不等她开口先说:放心,给她抹四文也给你抹个零头。

四文不多,抹个零头买家高兴,程石也不亏,一大早的,千客食铺外面就笑意晏晏。

程老板,这两桶鱼我都要了,你给我把鱼捞出来称重。

一个留着山羊须的精瘦老头开口,他冲捞鱼的其他人摆手,这些我都买了,你们去别的桶捞。

正巧坤叔存了车马过来,程石喊他过来称重,交代说:三四文的零头都给抹了,多于三十斤的,只要整数,比如二十九文的只要二十文。

然后他拎着筐去给山羊须捞鱼,老者是哪个食馆里的?悦来食铺?山羊须点头,明年能否也给我供货?我吃过你家的鱼,味道极好,一直想买,奈何你每天送的还不够散卖的。

镇上的四家食馆酒楼这半年被八方酒楼压着打,又是鱼又是熏鸡熏鸭,客人都跑八方酒楼去了。

明年夏天才能开始卖鱼。

程石说。

什么时候都成,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你家拜访。

山羊须打蛇棍上。

过个两天吧。

成。

山羊须一挥手,人群里的两个伙计赶忙挑着扁担过来,称重的时候也帮忙抬着。

鱼我们自己挑走,不劳烦你送了。

山羊须老头把银子递给程石。

又清了两桶,程石把桶里的水都倒了,然后说他来称重,刚摸到秤杆,又有两个男人跑来要整桶整桶的买,有他们兜底,不消一会儿,鱼就卖空了。

走,回家。

程石关上铺子,跟两边的邻居打个招呼,要是有来卖兔子的,劳你们告知一声,让他们明早辰时过来。

这是又有了挣钱的路子?凤娘子问,她倒了把炒豆子给杨柳,往镇外指了指,我听说有人在学你们做熏鸡熏鸭。

杨柳收了炒豆子给她抓了几个核桃和板栗做还礼,不在意道:随他学,只要不使阴招,咱们各卖各的,我家的东西不愁卖。

你倒是大方。

凤娘子嘀咕,咔擦一下抠破板栗壳。

有事过后再说,我娘今天做寿,我们还要赶紧回去。

杨柳看马车过来了,她抬脚往路边走。

马车进村,程石看胡大庆抱着芸姐儿在外看鸡唤鸭,他停下马车把杨柳扶下来,斗篷什么的都解下来放车上,朝马屁股拍了一巴掌,枣红马熟门熟路地往西走。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来,杨絮穿着浅绯色袄裙,敷了面抹了唇脂,从上到下都给人极力展示着她过的很好,除了眼睛里的红血丝昭示着她的煎熬。

这么快就都卖完了?听娘说你们可是拉了五六车的鱼去卖。

她笑着走过来。

镇上的几家食馆给瓜分了,要不然卖不了这么快。

杨柳看到席哥儿,她把荷包里的吃的都递给他。

娘端出来的也有。

杨絮伸手拦了一下。

没事,装起来带回去分给小伙伴吃。

杨柳跟木氏打招呼:嫂子,家里还有没要帮忙的?葱蒜青菜什么的,拿出来我们帮忙择。

没有要帮忙的,你们进屋烤火,今天天阴沉沉的,看着又要落雪。

杨大嫂看程石端盆去井边,她哎了一声,洗手是吧?屋里有热水。

我不怕冷,不用热水。

程石看胡大庆一路跟进来,他冲小丫头弹舌,芸姐儿咯咯笑,嘴里露出小米牙,太可爱了。

我抱抱?会认生吗?他擦干手上的水。

不认生,我闺女性子大气,爱笑,谁抱都要。

胡大庆把孩子递给他,看儿子跟着狗屁股后面跑,他喊了一声让他老实点,转过头随口问:除了八方酒楼,今天还有哪几家食馆去买鱼了?除了吴家饭庄没去,其他的几家都去了,去了的我都卖了。

黄传宗晓得了可要急死。

胡大庆笑,他之前还一直找我说好话,想让我劝你把鱼和熏鸡熏鸭什么的只卖他一家,我说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程石看他一眼,低头逗小丫头。

他不搭理胡大庆也不在意,想到黄传宗许的好处,脑子一热,嘴比脑子快:哪天得闲了我介绍你认识几个人,天天待乡下也无趣,不如一起喝喝酒听听曲乐呵乐呵。

程石吓得赶紧后退了几步,他娘的,水鬼找替死鬼啊?不至于吧?看你吓的,被媳妇管的这么严?胡大庆大笑,也反应过来,改口说:罢了罢了,我也就随口说说,我一年也难听几次曲。

爹,给我砸核桃。

席哥儿举着两个核桃跑过来,胡大庆趁机躲远,怕程石会多问。

杨絮坐在屋里循声往出看,父子俩头对头蹲在地上砸核桃,胡大庆这时候也不嫌地上脏了,跟儿子抢着吃,逗得孩子哇哇叫。

咱们家这几个男的倒是都喜欢孩子,姐夫从下牛车就一直抱着芸姐儿,对着小丫头又是亲又是捏着嗓子逗乐。

木氏也看向门外,心里觉得杨家家风好,不管是自己养的儿子还是找的女婿,都是和气的性子。

杨絮撇过脸,眼里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杨柳见状抿紧了嘴唇,出门想找事打个岔,见她爹抱柴进来,不由挤眼睛,老爹,东西带身上了吗?杨老汉有一瞬间的不自在,闷声闷气地挤出个气音,他往灶房里瞄,这个时候给?你想当着我们的面送也行。

杨柳知道老爹的性子,嘴笨,要面子,要他当着儿女的面说几句体贴人的话,这顿饭他都吃不饱,还要别扭好一阵子。

杨老汉没看她,抱着柴去烧火,进去了反手关上门。

关门做什么?嫌屋里的烟子还不够多?杨母要去开门,怕遭了油烟,她用头巾包着头发。

杨老汉摸出怀里的簪子,干巴地说:等等,先别开门。

杨母已经扶上了门栓,闻言皱眉回头,刚想问他鼓捣什么,余光先瞟到一抹银白,随即看到老头憋红的脸。

她了然一笑,往窗口看,果然看到挤在一起的几个发顶。

送你的,二丫头买的,但买簪子的钱是我盖房子的工钱。

老汉太老实了,实打实的说,之前闺女再三教的话他都忘在了脑后,你这些年跟着我也辛苦了,一年到头的忙,忙了地里忙家里,我也没本事让你享福,只能借个巧儿,沾孩子的光给你送个簪子。

说完脸比猪肝红,簪子也像烫手一般,丢臭狗屎似的塞到老婆子手里,就这样,我出去解个手。

窗下的几个人连忙跑开,院子就这么大,本以为要被逮个正着,没想到口口声声要去上茅厕的人转身钻进了屋里。

哈哈哈。

杨柳站枣树下大笑,我还一再嘱咐爹让他说是自己买的,他还亲口答应了,啧啧。

爹抹不开脸,他能把簪子送出去都出乎我的意料了。

杨絮偷乐。

一起生活二三十年,孩子都当爹娘了,又不是男未婚女未嫁,还抹不开脸。

胡大庆第一次躲墙角偷听,觉得挺有意思的,背地揣摩老丈人跟丈母娘在屋里莫非也是死板板的?哎,你们说爹就没哄过娘?他是怎么哄的?见媳妇脸色一变就说:就这样,我去解个手?他大笑出声,看媳妇要来打人他抬腿就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却见她蔫蔫的往回走,脸上的笑也慢慢收了,觉得没意思极了。

程石不由叹口气,这不是自找罪受,活该啊。

六个人再进屋,老汉已经坐灶前烧火了,对一趟趟进来没话找话的儿女没个好脸色,眼睛盯着灶里的火不肯给他们分一个眼神。

杨母指了指啃鸡腿的小外孙,这傻小子到他外公那里告状了。

嘻嘻。

杨柳笑出声,她也不等了,从怀里掏出个盒子,一直在等爹先送,他送了我才好把礼往外拿。

娘,这是我跟你小女婿送你的,今年我们赚钱了,给你买个镯子,赶明儿记得带出去跟村里的老姐妹炫耀炫耀。

我跟妹妹各买一个,我俩是你的左右手,跟人炫耀的时候记得提提我。

杨絮把金镯子替老娘戴上,捋起袖子,我教你,出门就这样,袖子半遮半掩,有人往手上看你就大声说:这是我大闺女给我买的。

杨母高兴的合不拢嘴,心里得意死了,还假惺惺地说:这多显脸,我不干。

不,人家是羡慕死了。

杨柳给她戴上另一个手镯,祝我娘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有闺女可真好,小妹说的没错,看到的人羡慕的恨不得生十个八个闺女。

杨大嫂在一边凑趣,她不知道有这出,什么都没准备,指着她男人说:大姐小妹出钱逗娘开心,我跟你大儿子出力,连带小弟那份,今儿我们供你使唤,吃了饭你就出门去跟村里人炫耀,晚上我们做饭,吃了饭打水给你洗脚。

那可好。

杨母笑的腮帮子都酸了。

迫不及待吃完一顿饭,味道极好的饭菜她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杨母洗了手仔仔细细擦掉手镯上的油,那我可出去了?去玩吧,碗我洗饭我做。

她大儿子起身收拾碗碟,饭好了我去喊你回来吃,到时候你再跟人嘚吧嘚吧:晚饭是我大儿子做的,他还要替树根给我打水洗脚。

杨母捂了下嘴,怕把嘴笑裂开了,她乐哈哈的,两手揣在身前快步出门。

胡大庆剔着牙走出门站枣树下,屋里进进出出都在收拾碗筷,他不想沾满手油污,又不好站一边看连襟和大舅子忙活他不动手,只好躲出来吹冷风。

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转身进去,抱起吃饱开始揉眼睛的儿子,絮娘,天色看着不好,像是要落雨,我们先回去,等天好了再回来。

杨絮看了眼天,雾沉沉的,一眼看去什么都看不清,挺压抑的,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不想回去面对那个家。

行,你去把芸姐儿的尿布拿上。

她进屋,用包被把女儿裹住,抱起往外走,我们离得远我们先走了,小妹你离得近,再多玩会儿。

杨大哥从灶房出来,跟着人一起送出门,他抱起外甥递进木篷车,想回来的时候要是姐夫不方便,你托人带个话,我赶牛车去接你。

好,进去吧,外面冷。

杨絮关上车门,不敢再多看。

目送牛车走远,其他人转身进屋。

……牛车进镇,快拐进巷子了突然被喊住,杨絮推开窗外往外看,谁啊?胡老弟,等你许久了。

黄传宗从挂着一个红灯笼的门后出来,有个生意等着,你抓紧时间过来,都在了。

胡大庆往车里瞥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说:好,我先把妻儿送回去,马上就过来。

杨絮放下窗,坐直了身子,到家后刚抱着孩子落地就见他要出门,下意识抓住他,你今晚回来吗?很寻常的话,胡大庆熟练的应对,就连说的话都跟往日丝毫不差:谈生意这事我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要是晚了就睡在铺子里,你别等我,早些睡,照顾好孩子。

杨絮沉默地点头,她看了眼天色,乌压压的天几乎要压在人头顶上,风吹得人几乎站不住。

进去吧,芸姐儿睡着了别吹了风。

胡大庆理了理袖子往外走。

看着要变天,你晚上就别回来了,要是实在忙,这几天就睡铺子里。

杨絮开口,她嫌脏。

男人听了就敷衍地点了下头,脚步顿都没顿。

杨絮进屋坐了会儿,把孩子交给仆妇看着,她找了个借口出门。

站在红灯笼下面,风把里面的琴声带了出来,隐约还掺杂着女人气喘的哼唧。

胡太太?真是你啊,看你脸色难看的,怎么还吐起来了?拎着针线筐的邻居开门出来,走近打趣:莫不是有好消息了?我送你回去。

杨絮摆了摆手,白着张脸站起来往家走。

……午夜,酝酿了一天的雨可算落了下来,雨没下多久又转成大雪,飘飘洒洒落在地上。

杨絮披着厚袄站在窗前怔神,突然听到前院有拍门声和男人的叫嚣声,她拢紧了衣裳开门出去,门一开,醉汉的拍门声和大笑声越发清晰。

老天呐,少爷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门一开,三四个醉汉踉跄着撞了进来,面色赤红,浑身泥雪。

我、我到家了?胡大庆扶着老仆往屋里走,心情极好地哼着艳俗的小曲,看到晃动的人影跑过来,还打他,他一个用力朝人踹过去,哪个、哪个阴沟里爬…爬出来的娼妇!敢打你小爷我。

天杀的蠢才。

胡婆子捂着胳膊肘大骂,看到那个乡下的蠢妇出来,她斥道:眼瞎了,你男人喝成这鬼样子,还不扶回去。

胡大庆嫌她声音刺耳,又挣扎着要去踹她,老仆拉他,他连老仆一起打。

杨柳就站廊下冷眼看着,猛不跌听到儿子的哭声,她赶紧往屋里跑。

爹打阿奶。

席哥儿被吵醒出来,恰好看到他爹一把把他奶掀倒,吓得尖声哭,他一哭,芸姐儿被惊醒也跟着哭。

前院打成一团,后屋哭成一窝,杨絮抱着儿子进门,反手拴上门,哄着孩子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直等两个孩子睡着,外面才消停,她披散着头发脱力地靠在墙头,过了一会儿才下床开门出去。

你倒会躲懒,老娘给他收拾干净了你才来。

胡婆子满身的污糟,在地上滚过,头上沾了泥,棉袄上又是泥又是水,鞋尖上还有漏擦的红白肉渣,屋里一股子熏死人的酒味儿。

你看着他,别又吐了。

她起身往外走。

她走杨絮也走,我要照顾孩子,两个孩子吓着了,你喊仆妇来看着。

要有仆妇胡婆子也不喊她了,刚刚为了把四个醉汉弄进来,老的少的,主子仆子都带了伤。

把孩子抱我们屋里去,你看着大庆。

胡婆子逃似的跑回屋,门摔的震天响,刚睡下的两个孩子又哭了起来。

杨絮往卧房跑了两步又顿住脚,鬼使神差的拐回去,刚走进屋看到桌上倒的蜡烛。

娘——席哥儿掉下床尖声哭喊。

杨絮收回脚,脚步匆匆往卧房跑。

……下了一夜的雪,杨老汉早上醒了躺着心慌,就穿衣起来铲雪,门口突然冲进来个人,他惊得扬起了铁锹。

亲家老爷,出事了,昨夜家里着了火,三个主子都烧伤了……程石被坤叔叫醒,他穿上衣裳开门,见老丈人跟大舅哥也在,瞬间醒神,出事了?你赶紧赶马车送我们去镇上,胡家昨夜着火了,除了胡老头跟俩孩子,另外三个人都烧伤了。

来报信的仆人说大庆还被掉下来木椽砸了,现在都在医馆,啥情况还不好说。

杨老汉慌慌张张的,但不害怕,仆人是他大闺女差过来的,这说明大丫头没事,至于女婿,担心又没那么担心,又不是他养的儿子。

程石撸了把头发,这消息把他砸的发懵,昨天白天不还好好的?他进屋拿上披风,头发胡乱一梳戴上雪帽,对杨柳说:你先别去,你就在家,我先把爹跟大哥送过去,看看情况再回来告诉你。

杨柳心里乱糟糟的,还回不过神,人出门了她下床开门喊:有消息了赶紧回来给我说。

好。

马车跑得快,到了杨家门口接上杨母和男仆,马拉着车在雪地上快速奔跑,一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到镇上。

程石驱着马直接去百草医馆,进门看到姨姐在跟人说话,他先松了口气。

大丫头,咋回事啊?你有没有事?杨母跑过去拉着大闺女打量,见她在屋里还戴上了斗篷的帽子,小心翼翼地问:可伤到哪儿了?救大庆的时候砸伤了胳膊,养段时间就好了。

杨絮抬手扯下斗篷,露出一头被烧糊烤卷的头发,头发被烧没了大半,耳朵跟脖子被燎了几个大泡,其他都没事。

这还没事啊?你心疼死我算了。

杨母看到她的耳朵,水泡戳破了,嫩肉都露了出来。

这时里屋里突然响起一声让人胆颤的尖叫,程石走过去,碰到个熟识的大夫走出来,他赶忙问:屋里人啥情况?你亲戚?虞耘往外走。

我连襟。

程石跟出去,你给我透个底,我连襟能不能活。

腰骨被砸断,活着也是瘫在床上,胳膊上和腿上都有烧伤。

屋里又响起一声痛嚎,虞耘嗤了一声,这才酒醒有知觉,半夜被抬来还晕晕乎乎的,只差没喝死。

另一个呢?程石问。

不太好,呛了烟还烧伤了大片,发高热了。

虞耘靠在墙上掐了掐眉心,说是火烧着后是他娘先发现的,跑进去救人,胡大庆醉成一滩烂泥了,她哪儿搬的动,吸的烟过多就昏过去了。

其他人呢?他家有奴仆啊。

发酒疯带回去了三个酒疯子,把奴仆都打倒了。

虞耘有些哭笑不得,简直是自己找上门的灾,他这半夜把事情的头尾都听了个遍,只能说作孽,自己把自己一家害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推动的。

……五天后,姜霸王背着个小包袱打马回来,还没进镇先遇到一行办丧事的,她下马避让,却不料在丧事队伍里竟然看到了她儿子,还有俩亲家,心里突然一咯噔。

程石走过来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的啥,袖着手说:不是我姨姐,是她婆婆,你走的第二天晚上她家失火了。

失火?嗯,胡大庆瘫了,他娘没了。

程石看她捏着胸前的包袱,掀起眼皮幽幽看着她,事情已经解决了,英雄,你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好肥的一章啊!第一百零六章白花花的纸钱向上抛开, 被风卷向半空,又如雪花般凌乱的落下,阴沉的天色下裹挟着苍白迷乱了人的视线。

棺起, 哭丧声远去,姜霸王踩着一地的纸钱牵马离开, 听着丧乐上山, 她上马疾行回村。

怀孕的人不能去丧事上吊唁,杨家三口人这些天住在胡家帮忙张罗,杨柳就把她嫂子喊回家一同吃住, 即能照应着,也能说说话解闷。

檐下睡觉的狗猛地蹦起, 摇着尾巴欢快往出跑,杨柳正纳闷是谁来了, 就听到马蹄声已经到了门前。

她丢开手里的花生,刚走到廊下,外面的人已经大步进来了。

我回来了。

姜霸王随手把马鞭挂墙上,搓着手说:好像回来晚了, 事情已经落幕了。

杨柳冲婆婆使个眼色, 打岔说:冻了一路, 进屋烤烤火, 我喊春婶给你煮完姜茶祛祛寒。

婶子快屋里坐,屋里烧着炉子。

杨大嫂从屋里走出来,这路上的雪还没化,你这奔波了半日可遭罪。

天是冷,上半身捂着狼毛披风还有点暖和气, 小腿往下被风吹得透透的, 棉鞋棉裤穿了跟没穿一样, 姜霸王坐在火炉边喝一碗辣喉的姜茶才缓过劲。

杨大嫂察觉这婆媳俩有话说,她知趣的借口说要回去喂猪。

晌午还过来吃饭,你别在家开火。

杨柳送她到门口嘱咐,春婶已经在做饭了,下的有你的米。

晓得,我喂了猪就过来。

出门迎上风,身上的暖意快速消散,木氏缩着脖袖着手,弯腰往东去。

门帘放下,屋里陡然一暗,姜霸王剥了两颗烤花生喂嘴里,说:我在镇外遇到了阿石,他在胡家老太太的送丧队伍里,他跟我说胡大庆在大火里瘫了,是巧合吗?大概是吧,反正我们听到的就是事出意外。

事发的那天下午,杨柳让程石送她去镇上了一趟,那时胡婆子的情况已经不大好,胡大庆也起了高热,胡老头失魂落魄的在医馆守着,招待去看望的亲戚和火灾善后都是她姐带伤里里外外的忙,她太忙了,我没去打扰她,等她家的丧事办完了我再去看她,到时候问问。

也好,这样也好。

姜霸王说,事起于火,胡大庆逛窑子的事没闹开,夫妻没撕破脸,日后更方便杨絮接手生意。

程石是在傍晚时分回来的,马车停在杨家门前,杨老大跳下车先去开门,杨父下来从车里抱出蔫巴巴的外孙,接着是杨母,她下车后接过睡着的外孙女,最后下来的是奶娘。

这几天也辛苦你了,耽误了你不少事。

杨老汉站在车边跟小女婿说:天也晚了,不留你,你也回去歇歇。

程石倒还好,一是年轻身体好,再一个就是每天晚上都回来睡,不像杨家三口人,日夜守在胡家,又是照顾孩子又是跑里跑外的支应,晚上听到丧乐还睡不好,一个个青黑着眼,也没个精神。

于是他说:让我娘也别忙活了,晚上到我家去吃顿饭,现在能歇就歇会儿,夜里俩孩子说不准还要闹。

哪还用等夜里,现在这小子就开始哼唧,含含糊糊地喊娘找爹。

就这么说,饭好了我来喊你们。

程石坐上车辕驾了一声,走到村里,遇到听到动静往回走的木氏,他又交代一声:晚上到我家吃饭,屋里别开火。

好,我回去看看。

家里的狗甩着尾巴跑前跑后的迎接,杨柳也站在门外等着,姜霸王动手拆了门槛,招手让他把马车赶进院子了再卸。

程石进屋就心神一松,满身的火纸味儿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他丢开马鞭说: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有话晚上再说。

我去给你拿衣裳。

杨柳先回后院。

姜霸王留下左右看看,捡起马鞭挂墙上,卸了车牵枣红马出去吃草。

我姐的精神如何?杨柳给程石搓背的时候问,她最关心的是她姐,胡家的族人没为难她吧?还不到为难的时候,是整治丧事又不是整治生意。

程石趴在浴桶上,脑子里还嗡嗡响,闭着眼说:你姐精神挺不错,该哭的时候哭得响亮,不哭的时候很有主心骨的样子,里里外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丧事上没出过乱子,反正我听不少人夸她,说得亏有她还能主事。

那就好。

杨柳把棉布巾子扔给他,背搓干净了,剩下的你自己洗。

程石胡乱搓搓,起身从浴桶里跨出来,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姐把两个孩子塞上马车带回来了,让爹娘帮忙照顾段日子。

说曹操曹操到,前院响起孩子的哭声。

天黑了孩子就找娘,席哥儿之前受了惊,这几天家里又哭声四起,也知道爹出了事,格外缠着他娘,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就一个劲的哭,扯着外公的手让他送他回家。

相比他,芸姐儿好哄多了,有熟悉的奶娘,吃饱了哭一阵,哭累了也就睡了。

兵荒马乱的一顿饭结束,都没精神寒暄,杨老大抱起外甥给他蒙上大棉袄先一步出门。

亲家母你留步,别送了,我们这就回去,赶明儿你得闲了到我家去坐坐。

杨母说。

行,你也回去歇着,有事就来喊阿石去跑腿。

脚步声走远,人影隐于黑暗,杨柳跟程石也转身回屋,一家三口又坐在书房里说话。

你回去是为了啥事?你之前跟我姨姐说了啥?现在能说了吧?程石交叉着手指垫着下巴,他好奇极了,你今天带回来的又是啥?没说什么,就是说说寡妇的不容易,劝她想清楚,看长远一点。

姜霸王不多谈,她见从儿子这里打听不出多少东西,起身往外走,至于我带的东西,既然没用上,那就别提起,你也当没看见。

程石看向杨柳,杨柳摇了摇头,她也没打听出来。

走,回屋睡觉,可困死我了。

程石拿起桌上的蜡烛拉着杨柳离开书房,等她躺好,他把蜡烛吹灭才上床。

胡家的事如何跟他关系不大,就是长了教训,睡前一定要把火烛给灭了。

……铺子已经五天没开门了,这一清闲,隔天早上程石跟杨柳就赶着马车带上老娘去卖熏肉和蛋。

夏天买的那五百只鸡也开始下蛋了,现在每天能捡三四百个鸡蛋,加上鸭蛋和鹅蛋,这几天攒的蛋都有两三千。

哎,你们可算来了。

凤娘子听到动静围着围裙快步出来,这几天有卖兔子的来,你们一天天的不开门,不少人把兔子卖给旁人了。

家里出了点事。

杨柳说。

我听说了,你姐夫如何了?外面都传他瘫了,可是真的?凤娘子压低了声音问,看到杨柳婆婆提了筐蛋过来,她站直了打招呼:婶子也来了?对,过来搭把手,你可吃早饭了?吃了吃了。

凤娘子囫囵应一声,继续问杨柳:可是真瘫了?大夫还在治,说不定能站起来。

杨柳说的婉转,她见有客上门,脸上挂上笑招呼:婶子看看要买什么,今天有鹅蛋,开春养的鹅,这几天才开始下蛋。

怎么卖?肯定又不便宜。

杨柳笑笑,伸出一个巴掌,你主家挣的多,五文钱一个的大鹅蛋,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这时铺子里又进来三个人,她们进门就问:今天开铺子了,看样子是你姐家里的事张罗明白了,你姐夫如何?不会像他娘一样吧?杨柳:……反正这一上午,进铺子里的十个客人九个都在问胡家的事,怎么失火的?人是不是瘫了?还能不能好?然后唏嘘感叹喝酒误事命运无常。

铺子里有婆媳俩张罗,过了最忙的那阵,程石提着筐沿街去买兔子。

肉和蛋刚卖完,杨絮一脸疲惫的进来,还没离开的人像是猫闻到鱼腥味,一扑而上,七嘴八舌打听,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偏偏扯着一脸关切。

大夫说不好治,我跟我公爹都不想放弃,打算到县城和州府请大夫来。

话里语带哽咽,杨絮的脸上满是伤心难过,垂眼说:大庆他还年轻,瘫在床上多折磨人,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一直给他治。

遇上你可真是他的福气。

这是对胡大庆逛窑子知情的人,看杨絮面带悲伤,她们心里都带着点可惜,好好的时候去窑子里捧妓子的臭脚,这瘫床上动不了又要媳妇伺候着。

杨絮没说话,等人散了她抹干净眼泪,清了清嗓子问:席哥儿和芸姐儿昨天跟爹娘回去了没闹吧?哭着找你,想回来。

你家现在啥情况?要不要坐我家的车回去看看孩子?杨柳问。

杨絮摆手,家里乱糟糟的,回来也顾不上他俩,让他们在乡下住段日子,估计到年底家里才能清静点。

她往铺子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公公带着人去县里找名医了,我要管着铺子里的事,还要照看着你姐夫,家里的房子也要修,忙的转不开身,俩孩子你帮我照看着点。

杨柳应好,又问她身上的伤如何了。

杨絮想到还躺在医馆像个废人一样的男人,翘了下嘴角又极快的压下去,小伤,无碍。

程石赶了马车过来,进门看铺子里多了个人,他下意识的反应也是问:姐你可是要坐车回去看孩子?杨絮看向姜霸王,我是来找婶子的,多谢您为我操心,还受累受冻奔波了几天,我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浪费您的好意了。

见这一面,姜霸王能确定这场火不是意外,至少不全是意外,杨絮肯定在其中掺了一脚。

她改了主意,不打算再问,秘密之所以能成为秘密就是知道的人少。

无妨,这是最好的走向。

事说完,杨絮也不多留,又脚步匆匆离开。

程石收捡了东西,关上铺子扶杨柳上车,兔子的味道有点难闻,你忍一下,斗篷穿好,然后把两边的车窗打开。

买了多少只?杨柳问。

八十三只,加上家里攒的也有两百只了。

程石等他娘坐上车,赶着马挤进集市,人多马走得慢,他侧身问:姜霸王,你还能在家留几天?明天就走,我昨天来的时候你大舅还在催,库房里的存货卖完了,让你赶紧送货过去。

姜霸王坐车窗边挡着风,看到个炸糍粑的摊子,她喊停,去给我买几个炸糍粑,小柳你吃不吃?……你媳妇也吃,多买几个。

炸糍粑刚出锅,热腾腾的,外表焦黄内里绵软,一咬一拉丝,三两口一个,姜霸王把手里的吃完了才继续说:待会儿到家了你就找人把熏肉装车,明早我带队给你押货,你就留家里陪着小柳,也照应着你姨姐家的事。

程石自然是应好,还豪气地说:哪天你跟我外祖或是舅舅吵架了也别怂,辞工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开工钱。

那得翻倍。

怎么说?我也不让你多干活儿,就给我送送货。

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哪能一样。

姜霸王拿捏架子,少于一百两我就不来受这个憋屈气。

程石:……到底谁受憋屈气?打,他打不过,说,他说不过。

怎么不吭声?不愿意?姜霸王踢了下杨柳的脚,别看热闹,你说我要这个工钱合不合理?杨柳:……要不这个活儿让我来干?我也不要一百两,七八十两就行。

没出息。

姜霸王撇开脸笑,我要是你,我就喊一百五十两,少了这个数就踹他下床去打地铺。

你还是赶紧走吧,净挑拨我们的关系。

程石翻白眼,这是他亲娘还是后娘?为了个不可能的事,娘三个争了一路,外出寻食的鸟雀飞过喳喳几声,萧条的冬日回了三分暖。

……隔日一早,八辆牛车相继出了村,姜霸王跟亲家母寒暄过后,拉着杨柳的手说:年前我应当不会过来了,年后我再来看你。

您安心,别操心我们,安心陪外祖父母过年,阿石会照顾好我。

杨柳说。

程石站一边嫌她们肉麻,村里离城里也就大半天的路程,别搞得像是千里迢迢要远离故土似的。

杨柳啧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别插嘴。

程石点了点脚尖碾碎一坨雪,面上不服,没我你俩能认识?姜霸王乐得看热闹,要不是时间紧,她还要趁机挑拨几句。

眼瞅着牛车已经走远,她也不再耽误,牵了马用马鞭戳了戳儿子,走,送我几步。

呦,这是要背着你儿媳妇跟我说悄悄话?程石脸上露出奸笑,他瞥杨柳一眼,等着,我去给你探探底,看你婆婆对你有什么意见。

像个小人,抓住一切机会在婆媳俩之间搅和。

母子俩走出村,姜霸王驻足回望这个热闹的村子,鸡鸣狗叫孩子笑,鸟雀高高低低地盘旋。

要说什么?程石好奇。

你长大了。

猛不丁听到这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程石受不了地打个寒颤,抬脚就往村里走,打住吧,要是想说肉麻的话我去换小柳来。

你给我回来。

姜霸王捏紧了拳,她又想揍人了,见他还不情不愿,她恨不得一走了之。

你姨姐那里你看顾着点,有事就去帮忙,别怕惹麻烦得罪人。

她直言,说实话,关于胡大庆的事你没上手揍人我挺意外的,不符合你的性子。

我什么性子?莽撞但正义感强。

姜霸王屈指敲了敲脑袋,想的少,不怎么顾及后果,怎么舒心怎么来。

不顾他的黑脸,她笑眯眯道:简而言之,任性,但是个正直的人。

所以在得知你阻拦小柳给杨絮出主意出力的时候,我惊讶又欣慰,你会三思而后行了。

程石安静了下来,他伸手扯了根枯黄的茅草,茅草上沾着霜打湿了他的手,他回头看了眼,说:吃一垫长一智罢了,之前莽撞地砸了姓吴的,我没能力收拾残局,还差点把杨柳害死了。

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姜霸王吐出口气,果然,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

但你也别因噎废食,因果这事说不清,如果你不是为了救人打吴戌得罪了吴县令,你可能不会回杨家庄避祸,那自然也遇不到杨柳。

程石沉默。

我也不是说你这次做的不对,你担心的是对的,如果你们三个合谋,由你动手杀了胡大庆,日后一旦走漏马脚,那两个孩子指定要找你报仇。

但阿石,杨絮一个女子,她遭了丈夫的算计,你还是她妹夫,她需要你的帮忙,你该站出来的。

以前我从武馆逃出去玩的时候,在巷子里见过不少前一天咒骂男人去死的妇人,隔天两口子又亲亲热热坐一起了。

程石抬眼,我不确定杨絮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你是对的,是该谋而后动。

姜霸王上前一步,手搭上儿子的肩,别丢失了热爱正义的勇气,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不是我们姜家人的作风,只要你做得是对的,你外祖你舅舅都乐于帮你收拾残局。

程石受不了他娘语言教化的风格,还不如揍他一顿,他抖了抖肩膀,抖掉肩上的手,知道了,之后的事我会盯着。

说罢大步往村里走。

而姜霸王在他转身后,也恶寒地抖了抖肩,她果然还是适合以武服人。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零七章杨柳领席哥儿在墙根踩雪, 看到程石走过来,她探头往村外看一眼,马车绕过弯已经走远了。

娘跟你说了啥?她问。

程石没忍住笑了一下, 揉了揉席哥儿的头,夸我的。

杨柳不相信, 娘夸儿子还要背着人夸?程石看出了她的怀疑, 也不解释,往屋里看一眼,问:你是想跟我回去还是在这儿玩?我跟娘和嫂子说说话, 你先回去。

行,那我待会儿来接你。

库房里的熏肉都装车拉走了, 没鱼没肉只有蛋,他也懒得再跑一趟去开铺。

杨柳看席哥儿踩完雪不停往村外瞅, 知道他是想他娘了,她拉住小手带他去村里找小孩一起玩,轻声跟他说:昨天你娘去找我了,托我要好好照顾你几天。

席哥儿猛抬头, 小姨, 我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我爹呢?他的伤长好了吗?我想回去看我爹。

小孩不知大人的恩怨矛盾, 一心惦记着被火烧伤的亲爹。

你爹还在医馆养伤。

杨柳没瞒着他, 你娘要照顾你爹,要去铺子里照看生意,你家的房子被火烧了还要重新修葺,她没法照顾好你跟妹妹,就让你们兄妹俩跟外公外婆住几天。

等你家房子修好了, 你爹也回家了, 大舅就送你跟妹妹回家。

这几天你就在村里找小伙伴玩, 家里的事别担心,有你娘呢,你相信你娘吗?席哥儿点头,仰头巴巴地看着小姨,害怕地问:我爹会像我阿奶一样埋进土里吗?他年纪小,胡婆子断气后家里人没让他看,只在送葬时让仆妇抱着他送了一程,听人说的是他阿奶死了,所以要埋进土里。

不会,你娘说你爹已经能吃饭了。

在小孩心里,能吃饭就代表病快好了,席哥儿总算不担心了,脸上露了笑,跑去跟村里的小孩一起逮麻雀。

下雪天不好进山逮兔子,村里的人就支起筛箩撒谷子逮雀子,有弹弓的拿弹弓打,也有性急的拿抄网在雪地里扑。

自从鸟雀能换铜板,村里就没冷清过,从天亮到天黑,地头山脚到处都是人。

杨母一路找出来,看外孙笑哈哈的跟着村里的孩子跑,看到她大声喊外婆,又坠在大孩子的屁股后面呼哧呼哧的凑热闹,她这心里大松一口气,还是你有办法,昨天闹死人,睁眼就哼哼唧唧,晚上还动不动惊醒,惊醒就哭。

席哥儿担心他爹,怕他爹像他奶一样死了。

杨柳搓了搓手,出门时只想着送送婆母很快就回去,也没穿披风,现在吹了一会儿的风还有些冷,娘,你去我家里给我拿件衣裳,我有些冷。

我在这儿看着他,你回去烤火,要不然去找你嫂子,家里也烧着火,你哥跟你爹在编竹筐。

行,我跟你说一下,席哥儿要是再问他爹,你就说在养伤,他家房子修好了就来接他。

杨柳交代,她想着回去也没事,就往东去娘家,坐进窝棚里烤火,跟她嫂子一起编草网兜。

火里埋着红薯,火坑上面架着水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热气,蒸腾着烤红薯的甜香,猪圈里的猪不时哼唧几声,饱受惊扰的鸟雀扑啦啦飞到墙头。

杨柳见她爹的咳嗽就没断过,嘴里的烟斗还舍不得放下,不由说:咳嗽的这么厉害,就别抽烟了不成?老毛病了,跟这没关系。

杨老汉不承认。

杨大嫂闻言撇嘴,她是儿媳不好直接说老公公,只好笑着玩笑:嘴硬的很,娘见天的骂,气狠了把爹赶出门,他都舍不得把烟斗扔了。

那肯定不能扔,这是我小闺女送我的。

杨老汉瞟了杨柳一眼,他叭叭抽了一气,捏着烟斗问:二丫头,这烟斗不便宜吧?你大爷和叔伯们都想买一个。

老伙计们老羡慕他这个攥丝黄铜烟斗,他要是把烟斗扔出大门,不消片刻就被人捡走了。

杨柳瞪老爹一眼,转头看向嫂子,无奈摊手:当时买的时候没想到这点,只想着老爹的烟斗用了好些年该换个新的了。

借口。

杨大嫂做口型,这烟斗就是仇人给的,老头子也舍不得扔。

杨老头哪又不知道她们心里嘀咕的,磕了磕烟斗,灭了火再含进嘴里,行了,我就含着闻个味儿。

又嘀咕说:我就好这口,跟你们女人爱金镯子一样,别想让我扔了。

老婆子也是,压箱底的金镯子一天要拿出来擦好几次,轮到他了,动不动说要把他的烟斗扔火里烧了。

我婆婆之前给我拿了两罐蜂蜜,下午我给你拿一罐来,你咳了就舀一勺……我不要。

她还没说完就被杨老汉打断,我不喝什么甜水蜜水,你自己留着喝。

亲家给闺女的好东西,他个老头子拿来喝是怎么回事?人家知道了心里该想娘家人眼皮子浅,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扒拉,反正你别给我拿,拿来我也不喝。

那我明天去镇上看哪里有卖的,给你买一罐,蜂蜜水润嗓子。

杨柳怕这老头还犟着不要,就说:也不单是为你,我听着席哥儿有些咳,他又不爱喝水,弄些蜜水他爱喝。

她就不信等席哥儿回家了,剩下的蜂蜜放家里招蚂蚁。

反正你别把你婆母送来的给我拿来。

不拿,我再给你另买。

杨老汉不说话,算是同意了。

又编了五个草兜,杨柳跟嫂子分吃了个烤红薯,坐的有些累了,她起身说要回去。

后天家里杀猪,上午杀,你记得给女婿说一声,后天晌午过来吃杀猪菜。

要不是胡家出了事,家里的猪早几天就杀了。

杨柳应好,出门时碰到她娘拉着席哥儿回来,席哥儿哭唧唧的,眼里含着一泡泪。

这是咋了?他乱跑吓飞了人家的麻雀,被二壮子推了一把摔了个屁股墩。

杨母好笑,牵着外孙往屋里走,走,让你大舅给你做个抄网,你在咱家逮麻雀,逮了麻雀卖给你姨父,拿铜板买弹弓买陀螺。

我要个最大的抄网。

席哥儿立马来劲了,像个小马驹蹬蹬往窝棚跑。

杨柳冲不知道在哪儿撒欢回来的大黑子招了下手,大黑子摇头摆尾跟在她后面往西走,走到村里看到其他狗,又颠颠跑过去,等杨柳快到家了,它又追了上来。

程家门外闹哄哄的,热闹极了,小孩耐不住性子,逮了麻雀就急着换成铜板,他们挤成一团堵住门,杨柳往熏房去,熏房空了大半,靠近门的一排竹竿是才挂上去的兔子。

阿石不在熏房?他在家里?杨柳没在熏房瞅到人。

早上那会儿我看他往西去了,也没留意他回没回来。

雷婶走出来,来了几个月她胖了不少,皱纹撑开了,看着比来时还年轻几岁,春姐,阿石是在家还是还没回来?不在家。

春婶接过两只麻雀塞笼子里,她这才看到杨柳,你俩不在一起?这倒是稀罕。

杨柳:……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找找。

我陪你一起去。

雷婶子转身把熏房门关上落了锁,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你等等,我顺便挑两个筐去搂些湿的松针。

路两边的麦子盖着雪,前些天堰里放水,水沟和稻田里残留着不少水,结了冰,半垂在水里的茅草也结了冰棱,杨柳折了根树枝,一路敲过去,冰棱落在冰面上咵咵作响,杂草野枝上的碎雪也唰唰落到根上。

堰里又积了不少水,刘栓子穿着狼毛旧披风站堰埂上赶鸭群不让它们下水,看到杨柳就问:找阿石是吧?他上山了,带着老坤头去东西两边的山上转转。

这个时候去山上看什么?杨柳拄着棍子走上堰埂,对雷婶说:我就在这里,你去忙你的。

那行,你要是想回去等我搂了松针一起回。

人刚走进松树林,里面钻的鹅群就扯着嗓子嘎嘎叫,冬天没青草吃,喂的谷子又耐饿,嘴巴闲了越发爱管闲事,有只鸟路过它们都要骂一阵子。

刘栓子捂着头嫌吵耳朵,阿石还说明年要养两三千只鹅,这半边山的鸟估计都要连夜搬家。

杨柳忍俊不禁,它们夜里叫不叫?会不会吵着你们睡觉?那倒不会,它们夜里也要睡。

又有鸭子嘴馋偷偷摸摸从菜园那边溜上来,刘栓子扬起棍子嘿呦一声,赶忙跑过去撵。

他不仅要防着鸭群溜下堰噆鱼苗,还要防着鹅群去麦田噆麦苗。

杨柳看他把鹅往山上赶,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鹅群又梗着脖子开始嘎嘎叫。

母鹅不比公鹅性子凶,它们骂归骂,棍子打在身上知道疼了就跑,不像有的公鹅,天老大它老二,越打气势越汹。

哎呦,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

雷婶子挑着担子从林子里出来,看见刘栓子拧巴着张脸,哈哈乐两声,别烦,有它们在你们也不嫌冷清,不然这山里就你们仨男人,没人说话也没意思。

这的确是,吵归吵,但也有点乐子,鹅撵鸡啄鸭,公鸡护着母鸡跟鹅战斗,倒霉冒出头的田鼠,被从洞里翻出来的蛇……反正笑的时候比烦的时候多。

小柳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等阿石下山?我等阿石,你先回去。

杨柳又开始敲果树上积的雪。

那行,你走路小心点。

雷婶在地边刮掉鞋底沾的泥,在雪里蹭蹭,换了个肩膀挑着担子往回走。

水里的鱼突然跃出水面,水花一响,杨柳回头,猛不丁在西边的枇杷树下看到一只麻鸭,哎哎哎,去去去,刘叔,有鸭子偷溜上来了!我去撵,你别动。

刘栓子举着长竹竿跑过去,把鸭子撵得扑起翅膀飞到地里。

林子里的鹅群又扯响了嗓子,刚被赶进林子里又惊了出来,杨柳弯下身透过树叶看过去,是程石跟坤叔拄着棍下山了。

老刘头,你别把鸭子吓得不下蛋了。

坤叔心疼地吆喝,他养过几年的鸭子,对鸭子的感情还是比较深的。

程石看见堰坡上茜红色身影,在树桩子上蹭掉脚上的泥,大步跑过去,在等我?回去了看你不在家,我过来看看。

杨柳帮他拍身上的松针和碎雪,怎么想起来上山转转?看出什么了?就是闲着去转转,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大冬天的,雪又厚,草都被盖住了,等等,野猪?还是野鸡群?或是旁的什么?猜对了,猪蹄印,我比了比,至少有五头,下午我再进去一趟,挖个坑做个陷阱。

程石满脸兴奋,家里的养的猪他不稀罕,外面长的他看见蹄印就激动,蹲下比量时也不嫌弃脏了。

他拉着杨柳的手往坡下走,走,回家,早点吃饭我早点带人进山。

阿石等等,我跟你说个事。

刘栓子跟老坤头还没吵完,见人要走赶紧出声,把竹竿塞给他,别张嘴就叭叭,你给我把鹅群赶进山。

走上堰坡说:我觉得你应该再造口堰,就沿着这放水渠往南北扩个四五尺,往东再延小半里长就行。

按你们打算的,明年养的鸭和鹅指定不少,都放进这口堰游水,堰里的水指定好不了,养出来的鱼恐怕也没今年的味道好。

杨柳跟程石都转身回看,西堰依山脚蜿蜒,若是依照弧度量,估摸有个一里多,南北宽窄不一,东西长有小半个村大,着实算不上小。

还一个就是鸭子吃鱼厉害,明年开春放鸭群下水,小鱼苗又爱浮在水面吃食,要不了半个月,你这堰里的鱼就不剩啥了。

刘栓子想想明年东西来回跑赶鸭群就无力,大鸭还能敲敲打打,换成鸭苗,保不准一棍子下去就敲破了脑壳。

程石低头看杨柳,如今有鸡鸭鹅和蛋卖,有没有鱼他感觉都行。

刘叔说的是,这点是我们没考虑到。

杨柳循着放水渠往东看,若是沿着放水渠造堰,要占人家的麦地,我回去找人谈谈,看能不能把附近这几块靠近水沟的两三尺麦地买下来,或者是跟我们的麦地换一换也行。

耕地都登记在簿,不能开堰吧?坤叔说。

找人走走关系,不是大事。

杨柳有意,程石已经开始琢磨了,下午我去找村长问问,或是直接去镇上找亭长。

杨柳想起之前傅时慧带来的两个妇人,其中有一个是亭长的儿媳妇,不用去找村长,明天我们去镇上找亭长,山脚下的这几亩地以前是开荒改的地,占个几尺开堰问题应当不大。

以前是荒地?那就更容易了。

走,回去吃饭。

程石抬起手搀着她,心血来潮调侃道:太太,您扶着小的,走路慢着点。

在外面也卖乖,杨柳看刘叔跟坤叔被雷劈了似的怔住,微微红了脸,拍了他一下,脸皮薄点。

一直走到家门口,杨柳放开他跟在外面吃饭的邻居说话,程石先进去刮鞋上的泥,看见春婶提泔水出来,他接过问:我去倒,饭好了吗?快好了,你一个人回来的?你雷婶说小柳在西堰等你,你们没遇上?遇上了,她在外面跟人说话。

回来了就找你,你不在家她在西堰吹冷风都还要等你……杨柳走到门口看男人提泔水出来,她避了一下,春婶跟你说啥了?嘴咧这么大。

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零八章呦, 我来的不巧,刚好错过饭点。

程石大步跨进门,看丈母娘端碗进灶房, 他走过去看,有外孙在, 晌午炒肉了吗?炒了炒了, 就你给我们送来的肉,席哥儿吃了小半碗。

杨母问他吃没吃饭,要是没吃我给你下碗面。

我吃了来的, 我大哥呢?在家吗?我找他有事。

正说着,看见人从茅厕出来, 程石不正经,你这是吃了就拉啊?撑的。

杨老大木着脸撩水洗手, 你找我啥事?下午要是没事跟我上山挖几个坑做陷阱,我上午上山发现了野猪的猪蹄印。

杨老大一听就来劲了,扛起墙边铲雪的铁锹,走。

我也想去。

席哥儿从屋里跑出来。

你不想去, 你个小陀螺还没我腿高。

程石推着大舅哥往出走, 快走快走, 别理那哭包。

我也要逮野猪!席哥儿跟在屁股后面撵, 看前面的舅舅和姨父越跑越快,嘴一张腿一撇,坐地上大哭,不停地喊大舅。

小祖宗哎!才换的衣裳。

杨母仰面长叹,地是湿的, 这一坐就是一屁股泥。

她追过去把人提起来, 逮麻雀, 你舅给你做的抄网你放哪儿了,我们拿抄网逮麻雀。

面前出现一双大脚,她抬头,恨恨皱眉,走了就算了,又拐回来惹事。

杨老大憨厚一笑,接过破涕为笑的外甥,我力气大,我背他上山。

你倒是个好大舅。

程石随手从墙根的草垛上拽两把稻草团成一团把小孩屁股后面的湿泥擦擦,也别换裤子了,反正上山也还会脏。

杨母接过儿媳递来的帽子和厚袄给外孙戴上,让他把嘴闭上,喝风受凉了就要喝苦药。

女婿埋怨不上就埋怨儿子,席哥儿受寒了你照顾他,小儿生病要折腾不少日子。

杨老大叹了口气,他难得高兴。

这下杨母也不叨咕了,眉眼上的抱怨瞬消,前一天还来给她做寿,好好的一个人,后一天就遭了祸,年纪轻轻的瘫在床上,孩子又还小,可怜了她闺女。

席哥儿,你去哪儿?我带你去逮麻雀。

二壮子听到声从屋里跑出来,早上他把席哥儿弄哭了也挨了训,才知道席哥儿他爹不能走路了,阿奶还死了,是个可怜的娃,快来,我教你逮麻雀,我这里还有糖,我跟你分着吃。

我要去跟我大舅逮野猪。

席哥儿一手抱着他大舅的脖子,一手扯开捂嘴的衣领高声说。

程石看席哥儿满脸的得意和炫耀,心里陡然一紧,小时候他没了爹,他大舅二舅想必就是他大舅哥这样的,充当半父的角色。

你是个好舅舅。

他再次说。

杨老大笑笑,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姐的孩子,我多照顾点,我姐少操点心。

程石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到家门口了进屋提上装红薯的背篓,扛上铁锹,让他站篓子里,我俩轮流背着。

……杨柳午睡起来才听春婶说阿石跟她哥上山还把娃娃带上去了,她心想指定是她哥想逗席哥儿开心。

我出去一趟,要是有事就去村里喊我。

你玩你的,应该是没事的,这大冷的天都躲在家里,就是有人登门也是卖鸡卖鸭。

春婶把一把烤松子递给她,装荷包里哄哄嘴。

这玩意儿比瓜子还小,吃进肚子没啥感觉,也只能哄个嘴。

杨柳是要跟堰东边的那几家人谈卖地或是换地的事,她先去的蒋成安家,这人在初秋时帮她家撵过贼,人也比较好说话,山上的鹅有时候赶不及时会噆几口麦子,赔个礼人家也没计较。

不用换,那块儿地是开的荒,比不上你家的上等地,你需要几尺长几尺宽我卖给你。

蒋成安一听换地立马否决,换地他还要往里搭银子,翻年他还想再起两间屋,没那个闲钱。

是这样的,我家再造堰,那块儿的水汽就比较大,像这下雪天,有堰的地方就比较冷,对麦子的生长可能不大好。

杨柳是想换地的,不然鸭群和鹅群下水,踩了人家的庄稼或是鹅噆食了麦苗,见天的要去赔礼赔钱,你家若是有意卖,我们愿意用下等地的价钱买。

这个行,三年前官吏来量的是两亩四分地。

杨柳反应过来,农家无闲钱,之后她再去后三家,提出买或卖或换地,都是出手给卖了。

等她从最后一家出来,半边天已经暗了,约好明天去镇上过地契,她往家走,路上遇到捏着布袋的小孩,她问:逮了几只雀子?一只麻雀和一只山斑鸠。

小孩抖了抖袋子,忧愁地说山里的鸟学精了,看到竹箩都不进去吃谷子,小蛋子昨天去他舅家逮雀子了,我在考虑是不是也去我舅家住几天。

笑死人,腿高的娃,还装作大人样说考虑。

走到家门口,雷婶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小柳你快来帮我算账,也不知道这群小崽子有没有骗我。

老嬷,都老熟人了,谁会骗你啊。

一个个头大的小子转过身,苦着脸说:小柳姑你快来给我算,我都来好久了,一个鸽子两个斑鸠四只麻雀,就七文钱,这老嬷说算不明白,一直让我等。

是七文。

杨柳往门口一站,只有麻雀的站一队,还有旁的鸟的站我这边来。

到了傍晚,来卖鸟雀的不止孩子,还有男人,他们嫌麻雀价低,有时间就耗在山里或是去地里逮山斑鸠或是黑尾雀,杨柳看排队的人不少,站了一会儿进屋搬了凳子坐门口算账。

等程石跟她哥回来,面前还剩三五个人。

我先回去了,明早来找你,你明早不去镇上开铺吧?杨老大接过装着孩子的背篓问。

程石看向杨柳,当家的,我们明天去镇上吗?不开铺,但要去换地契,上午下午都行。

杨柳冲她哥甜甜一笑,他不要面子在外喊她喊当家的,她有什么法。

明早你来找我,我们一起进山。

程石冲席哥儿拍手,留姨父家吃饭?席哥儿身子一趔,抱住他舅的脖子不肯。

气死人,他背这小子也累得不轻。

那我们回去了。

杨老大笑,走远了跟外甥说他不识货,你姨父家好吃的多,下山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么多的鸡鸭鹅都是你姨父家的,你嘴甜点,他待你也好。

我小姨。

对对对,也是你小姨的。

……隔日再上山就没带席哥儿了,等他睡醒吃了饭,杨母拿了抄网带他在西边等着,所以在山上有猪叫的时候她第一个听见,还真逮到猪了?二丫头快出来,阿石他们逮了野猪回来。

一嗓子嚎来小半个村的人,一群人去帮忙抬猪,两头猪到了来帮忙的人手上,程石扶着树大喘气,可累死他了。

抬到我家去,屠夫在我家杀猪,顺道一起给宰了。

杨母抱着外孙高声说,她问儿子:就逮了两头,没有了?两头还不行?没了没了。

杨老大也是呼呼喘气,他跟坤叔抬着猪下山还好,程石一个人背了头捆住腿的猪,半道歇了好几次,但凡再多一头就还要再跑一趟。

一行人抬着两头吱哇乱叫的黑毛野猪进村,哪怕不是他们逮的,也恨不得敲锣打鼓的炫耀,真正的逮猪人钻进家换了干净的衣裳才撵上去。

待会儿杀猪的时候还是要弄脏。

杨柳给他扯了扯腰间的褶子。

那件衣裳沾了猪味儿,臊得很。

程石捂了下鼻子,又极快地撂开手,手上也有猪臭。

两头猪抬上案桌,他作为主家要过去按猪,程石让杨柳在外转一会儿再进去,杀猪的味儿不好闻。

两头野猪,猪血凝固后分给了来看热闹的人,刨了猪后,程石只挑了一头猪的肉回去,另一头给丈人家。

我家今年也杀猪,家里不缺猪肉。

杨老汉喊住女婿,你都给挑回去挂熏房里熏着,管你是吃肉还是卖。

程石哪会理他,他昨天来喊舅兄就是存了帮衬岳家的心,挖坑、抬猪,你家出俩人,我家出俩人,两头猪一家一头正正好,你要是嫌猪肉多就卖一头。

周围帮忙的人出言道:二叔,你女婿孝敬你的,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的意。

杨老汉见程石已经出门了,无奈地说:之前就送了两筐肉来,哪能还要。

这话说的让人耳酸,谁家都有女婿,是个男人就是女婿,谁都想当杨老汉这样的老丈人。

晌午是在杨家吃的杀猪菜,杨柳大爹一家也在,小堂妹凑到杨柳身边说:堂姐,我定亲了,等天好了你把你的嫁衣拿出来晒晒别遭了虫,等我出嫁的时候穿。

杨大娘要打人,端着碗指着小女儿笑骂:你知不知羞啊,哪有大姑娘张嘴闭嘴不是嫁人就是嫁衣的。

又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你都给我定亲了,早晚都是嫁人,还不让人说?杨叶嘟囔。

在坐的都露了笑,说的有道理。

杨母说:咱家的丫头都是跳脱的性子,就桃儿性子斯文些。

她见大嫂给她使眼色,跟出去问:咋了?絮丫头那女婿咋样了?我跟你大哥的意思是你们什么时候去看他也喊上我们,咱们去给絮丫头壮壮势。

有什么壮势的,又不是打架。

杨大娘咂巴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胡家那么大个铺子,孩子又小,侄女婿又起不来身,他家的族人不眼红?老头子又没死。

杨母摆手,不让大嫂操心,胡老头是个能耐人,女婿又还活着,他们谁不比咱们心眼多,我们不插手。

……下午去镇上的时候,杨柳逮了几只母鸡先去了胡家,家里只有仆人在,母鸡留下,她跟程石又去了铺子,刚巧碰到她姐送客人出来。

怎么下午过来了?杨絮哑着嗓子过来说话。

着凉了?杨柳说给她送几只鸡,席哥儿已经不哭了,在村里跑着逮麻雀,昨天还跟阿石和大哥上山挖坑逮野猪了,高高兴兴的,你别惦记他。

我打算的是这两天回去看看他。

杨絮清了清嗓子,不是着凉,上火了。

程石往铺子里看,可能是下午的原因,铺子的客人少得像雪地里的鸟,零星的几个,他开口问有没有人为难她,生意上的事要是遇到麻烦你去找我,不管是其他布庄还是族里的人。

杨絮回头看了眼,摇头说:暂时只有一两个冒头的,我公爹不是吃素的,一一给赶出门了。

那就行,有事你去找我。

程石抠了抠下巴,琢磨道:我们要不要去医馆看看胡大庆?免得你公爹有意见。

杨絮摆手,大夫不让人打扰他,等回家了你们再去。

俩孩子都是你们在照顾,他哪来的意见。

她往街上瞅一眼,说她有事要忙,你们先走,等我回去了再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一天三顿饭按时吃。

杨柳攥住她姐的手捏了捏,担了多大的风险才有今天,再忙也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杨絮满嘴应好,赶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前面进了铺子。

程石赶马去清武巷,路过两个男人,他跟杨柳说:是胡大庆那晚带回去的其中一个酒疯子。

这事插不了手,杨柳跟程石带着野猪肉和熏肉去找了傅时慧,来意一说她就坐上车指路去找张秀瑶。

就这点小事?你们别担心,晚上我公爹回来我让我男人跟他提一嘴,都不是事。

张秀瑶关心起胡家的事,也是报应,玩的花死的快,这下瘫床上起不来了,他可消停了。

听说那晚一起逛私窑的几个,这些天尾巴夹到屁股沟里,乖的很,天黑就回家。

杨柳不好笑,毕竟出事的是他姐夫,她笑了外人就要谈嘴,支支吾吾几嘴,等张傅二人过足了瘾才赶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不想熬夜了,明天的更新应该也是下午。

啾咪,晚安第一百零九章你把我放这儿, 你回去接人,我去买点东西。

杨柳敲了敲车门,我买了东西之后在铺子里等你, 你办完事再去接我。

枣红马咴咴两声,马车停在巷子口, 临近街道, 行人少,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也有气无力的。

程石停车扶杨柳下来,捏了捏她腰间的荷包, 带钥匙了?带了,你回去吧。

杨柳扯了扯衣摆, 不等他啰嗦,先一步走进临巷的杂货铺子。

伙计, 可有蜂蜜?她问。

呦,这不是千客食铺的老板娘?灰衣伙计抬起头,要蜂蜜?有,我去给你拿。

他拐进里间货架, 两斤丽嘉的还是五斤的?两斤, 吃没了我再来买。

这里离东槐街不算近, 她没想到铺子里的伙计都认识她, 接过蜂蜜付了钱,闲聊几句话正要走,又被叫住。

你从这里往南走,第一个巷子口左拐再径直走,那里新开了个铺子, 你去看看。

伙计说的含糊, 你去看了就知道。

出了铺子, 杨柳回头看看,铺子里的伙计正忙着清点货,无暇左顾右盼,她想了想,提着罐蜂蜜往南走。

第一个巷子口,左拐。

杨柳走进巷子,再左拐,在脑中琢磨了下,这儿应该是与东槐街相背的巷道,市与坊的分界线。

再往前走,一间牌匾上还搭着红绸的铺面映入眼帘,铺子名叫沈记熏肉铺,铺子不大,里面挂着竹竿,竹竿上挂着熏鸡熏鸭熏猪肉。

杨柳明白了伙计的意思,她在外站了会儿,找了个半大的丫头,给钱让她进去把鸡鸭和熏猪肉各买一份。

价钱如何?杨柳问。

熏鸡熏鸭都是五十文一斤,猪肉是五十五文一斤。

小丫头攥着手,不确定道:还剩八十三文钱,都给我?给你,你收好去买个好看的头花戴。

杨柳接过熏肉转头往回走,这家新开的铺子,熏鸡熏鸭和熏猪肉都比她家卖得便宜。

回到东槐街,行人寥寥无几,摆摊的靠在摊子上晒太阳打瞌睡,开铺的搬凳坐在外面唠嗑,只有卖夜食的在忙活,烧油锅炸果子炸糍耙,发面揉面炒馅蒸包子,食馆的烟囱里冒出炸鱼卤肉的香味。

咦?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凤娘子听到脚步声回头,嘴唇上粘着一片瓜子壳,她长了个铜嘴铁肺银嗓子,从睁眼,嘴里的瓜子炒豆子不断,也不见人家上火。

到镇上来有事,程石回去了,我到铺子里等他。

杨柳开了铺子,肉和蜂蜜随手放桌子上,拎着椅子也出去坐墙边晒太阳。

她刚坐下,隔壁花大嫂也拎着板凳出来了。

不等杨柳问,凤娘子就讲起沈记熏肉铺的事,你家这两天没开铺子可是给人家做好事了,我去看了一眼,不少之前在你这儿买的,都跑去那边了。

味道如何?你俩谁买过?杨柳问。

凤娘子跟花大嫂对视一眼,笑道:这你该问你那些老客,她们常吃的才品得出好赖,像我,就在你家买了两次,只记得好吃,具体怎么个好吃法我还真忘了。

熏鸡熏鸭都不便宜,她们在杨柳这儿买些压坏的价钱也便宜些,哪会为了比较谁好谁歹专门去买另一家的。

说了会儿话,左右两边几家开铺的也搬了凳子坐过来说话,有人好奇心强,还真买来比较过。

昨天晌午炖了两锅,都是熏鸭,一只是之前在你这儿买的。

糕点铺的老板娘撇嘴,摇头说:价贵有价贵的好处,沈记的熏鸭没把鸭臊味熏掉,油水也大,肉吃着发柴,也不知道是不是熏的时间短了,反正没你家的熏鸭吃着香,我以后是不会去买了。

杨柳听了脸上浮出笑,我家做熏肉,不管是腌料还是熏柴都讲究,烧的柴都是松木,你们想想,松木打的桌椅板凳都不便宜,我拿它当柴烧,熏鸡熏鸭的价钱自然也便宜不下来。

怪不得。

糕点铺的老板娘点头,安慰杨柳说:你也别担心,经常在你这儿买的都不是缺那十文八文的,吃过沈记的还是会回到你这儿来。

倒是你们两口子啥时候来开铺?见天的有人跑来吃了个闭门羹,恼火的很。

杨柳思索了下,确实是不能再关铺给旁人送客人,明天就来,这两天也不是不想来,存货都被县城来的人拉走了,熏房里的肉还欠了点火候。

话音刚落,街上一个挎着提篮的仆妇大步跑来,嘴里也不闲着,扬着手高声说:老板娘哎,你可算舍得露面,你再不来我都要被主家赶出门了。

啥时候我也能有这排面,做梦都要笑醒。

凤娘子羡慕得直咂巴嘴,或者是我也关两天的铺子试试?你从柳娘子那里买鸡做烤鸡,保准也有这排面。

花大嫂出主意。

她家山上养的鸡可不好买,八方酒楼的东家只差没磨破嘴皮子,也没买去多少。

凤娘子可想过,想的时间还不短,可没法啊,买她家烤鸡的多是寻常人家,价钱涨个一两文都有一群人叫唤吃不起烤鸡了。

仆妇跑到跟前往铺子里瞅,卖完了?只剩一只鸡一只鸭了?卖给我。

明早过来,桌子上的不是我家的。

杨柳说。

那你明天给我多留几只鸡鸭鹅,熏雀子还有没有?主家就爱那一口。

仆妇见杨柳点头,不放心地问:还是辰时开门?行,我明早早点过来等着。

她都走了,心里回过味,又拐过去朝铺子里抬下巴,在沈记买的?你也不用尝,味道比不上你家的,差得远。

买回去炒了,主家就动了两筷子,都便宜她们厨房里的人了。

等傍晚程石赶着马车过来接人,他看到杨柳提的熏肉,接过问:哪来的?沈记熏肉铺买的。

杨柳跟车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拿过坐垫放车辕上,拢着衣裳跟程石坐一起,新开的熏肉铺,味道比不上咱家的,吃过的都这么说。

路上的雪化了,车轮碾过有些打滑,程石伸手搂过她的腰,让杨柳靠他身上,晚上让春婶炖了我们尝尝。

马车行至村口,程石看村头站了七八个小孩,他探出头问:日头落山了,天也冷了,你们不回去在这儿干啥?等我爹。

程石想起来了,昨天去县里送货的人的确是今晚会回来,他让车上的人都在村头下车,卸了木篷车翻身上马,跟杨柳说:你走回去,我骑马出镇迎一截路,天快黑了。

杨柳点头,拉着跑出来的席哥儿往屋里走,你娘说后天就来看你,你乖乖的,别到处乱跑,更不能出村。

后天?席哥儿问。

对,今晚跟外婆睡一觉,明晚再睡一觉,睁眼你娘就来了。

杨柳把一罐蜂蜜递给她爹,我去看我姐了,她说她这两天来看席哥儿。

杨老汉看了眼外孙,他咋样?我姐说大夫不让打扰,我们没去看。

我过两天去看看。

再有意见,到底是他女婿,不去看他姑娘面上不好看。

杨柳进屋看了看芸姐儿,跟她嫂子打了个招呼出门往家走,大黑子看到她手上拎的肉,极尽殷勤的跟在后面,家里的人喊它,它回头看看,扭过头继续往西走。

回来我打你狗嘴。

杨大嫂没好气,跟她男人说:嘴馋的很,家里又没缺它的饭。

自家的饭它吃不吃都是它的,外面的肉少吃一块儿那就亏了,你当狗是个憨蛋?它也满肚子心眼,精的很。

杨老大说,你别气,要气也是妹夫气,大黑子天天在他家吃饭,饭碗一丢就跑,光吃饭不看门。

就是狗精才气人,心眼多又有主见,多聪明的一条狗,奈何它不偏心,人喜欢它五分,它只肯还三分,气人!杨柳回去了把肉递给春婶,阿石还得一会儿才回来,你把鸭子炖上,熏肉也炒一盘。

之后出去找雷婶和坤叔,让坤叔去把木篷车推回来,喊雷婶把熏好的鸡鸭鱼肉和雀子取个四筐下来。

她从熏房出来,野猫贴在松木墙上冲她喵喵叫,这些猫大多都是野猫,入冬后长时间贴在墙根睡觉,跟家里的狗也混熟了,只要不往家里去,狗也不再追撵它们。

又饿了?饭还没好。

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杨柳撂下话就进屋。

一直到天黑的看不见人影,村头才出现马蹄声,程石骑着马先进村,对站在门外翘首等待的妇人说:人回来了,都好好的,马上就进村了,你们别担心,我先回去了。

哎,多谢你费心了。

程家门外亮着两盏灯笼,照亮了门前的石阶,程石跳下马,把缰绳扔给坤叔,喂些温水了再给它吃草。

他大步进门,廊下的女人站在灯笼下,鼓鼓的肚子把裙摆撑起,掀开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来,先喝碗姜汤。

杨柳把火上温的姜汤沏碗里,坐火盆边烤烤。

程石搓着手跺脚,真冷啊。

额前的冰雾烤化,顺着额角眉眼往下滴水,他随手一抹,接过姜汤一饮而尽,一股辣劲顺着嗓子滑下去,辣得人要冒烟,你这是煮了多少姜?他放下碗哈气。

就是要越辣越好。

杨柳把泥壶里最后半碗姜水倒出来,这也给喝了。

不喝了,我不冷了。

程石趔身不接,嘴里火辣辣的要着火了。

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是病了,谁来照顾我?杨柳把碗放桌上,算了,你摆桌,我去喊春婶端菜,待会儿你多喝两碗粥。

门帘掀开又落下,程石抬起腿放火盆上烤,过了片刻,他端起桌上的碗,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这一口下去,辣得他脑子闹烘烘的,生生逼出了汗。

春婶端菜进来,肉香冲淡一屋子的姜水味儿,还得是你媳妇说话有用,这要是换我给你端来,你碰都不碰一口。

程石呼出一口气,下次还是你煮姜汤好了……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及时闭嘴,把空碗放在显眼的地方,等杨柳看到了,他冲她一笑。

吃饭吧。

杨柳坐在带靠枕的椅子上,来,尝尝咱们对家做的熏肉。

她先挟了一块儿鸭肉,吃完后没再挟第二块儿,之后再尝熏猪肉,猪肉还成,就是烟黄味儿挺重,跟农家做的熏肉没差。

一钵炖鸭肉,大半剩下喂了狗和猫,吃了油大的再舔半碗豆子粥,大黑子舔着嘴一溜烟钻进黑夜,黑色的身影在门外的灯笼下一晃不见了。

程石如今对它没了脾气,只当是养了只食量大的野猫。

……次日,还不到辰时,千客食铺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马车停下,铺子门刚打开,搬下车的鸡鸭鱼肉和三筐蛋就被心急的客人帮忙抬上桌。

别抢,也别囤多了,明天还会再来。

程石高声说,再过半个月还有熏兔肉,家里不缺货,有钱都买得到。

对,前面的别买多了,程老板说了,他不会再一声不吭的就关门不卖了。

一声不吭的程老板:……麻雀给我数二十只,斑鸠来五只,鸽子来两只,鸡鸭各两只,鹅来一只,鱼,两条青鱼。

排在最前的人可不听他们啰嗦,你们山上的鸡鸭鹅啥时候提来卖?杨柳拿了只戳着竹签的母鸡递过去,今天只取了五十只来,一人只能买一只。

那我不要鸡,你给我换成鹅。

仆妇探头往筐里瞅,最大的给我拿一只。

又咕咕叨叨说:有就都提出来卖,有钱不赚你傻啊,别藏着掖着了。

明年,明年入冬了想买多少都有。

程石看她提的是竹篮,从铺子里取了个竹筐下来,要不带个筐?你买的东西多,提篮装不下。

行喽,老板你给算算一共多少钱。

她掏出荷包站一边,让后面的人进来买。

卖过第一波,杨柳掏出水囊喝水,突然凤娘子兴冲冲地跑进来,冲她使眼色,沈记的人过来了,就在门前转悠,我让我家小子跑去沈记看,说是只有几个人。

程石跟杨柳都没出去看,没打交道的必要。

又过了两天,凤娘子再来报:沈记的肉卖不出去就降价了,鸡和猪肉各降了十文,熏鸭直接降了二十文,看来他们也知道他们没本事把鸭子的臊味熏掉。

千客食铺没受到影响,客人还是那些客人,依旧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把肉和蛋卖空了。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一十章外祖当年怎么想起来从外地买了松树大老远运回来种的?去医馆的路上, 杨柳问程石。

松子价高,咱们这边松树又极少,外祖想给娘种些出产高的树, 再加上外祖母又喜欢吃松子,想着自己种了不掏钱买。

谁知道种下三年, 松树还是细条条的, 走镖再去北方,托人一问,松树结果要二三十年, 五十年的也是常见。

程石手搭膝上敲了敲,种下的松树比我大一岁, 也快二十年了,去年倒是有几个松塔, 掰开一看,里面的籽比芝麻还小,估计也是白瞎。

不结果归不结果,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不比摘松塔卖松子便宜。

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

杨柳想到了这句话, 没有那半边山的松树, 咱家的熏肉也卖不上价。

对,所以种下的那些果树以后不能砍,即使我们用不上,或许子女长大就用上了。

眼瞅着到了医馆,他吁了一声, 看老丈人走过来, 他扶杨柳下车, 我们也进去看一眼。

睡了,刚睡着。

杨老汉皱着眉,站着马车边跟小女儿两口子说:他爹从县城请来了名医,诊断后说治不了,只能保着命,后半辈子瘫床上了。

还能动吗?杨柳问。

腰骨断了。

杨老汉在自己后腰比划了下,觉得晦气赶忙放下手,你姐说手和头能动,腰往下都没感觉。

算了,好歹保住命能吃能喝,他家不缺人照顾。

要不是你姐拼着不要命拉他一把,房梁砸他头上,救都没得救。

万事怕比较,这么一对比,能有命喘气就是命大。

程石看见陈连水在医馆门口朝他招手,他跟老丈人说一声,走过去问:最近挺忙?我不忙,轮不到我忙。

陈连水往里看了眼,胡大庆就在医馆后院的侧屋躺着,治不好了,除了扎针和换药,就一个体壮力大又懂些药理的学徒在照顾。

我过去看看。

程石让他带路,医馆后院有晒药的,有炮制的,还有烧火熬药的,药味儿浓郁,倒是不刺鼻。

房门关着,窗子用叉杆撑开,程石弯腰往里看,忍不住捂了鼻子,床上趴着的人脸朝里侧看不清,露在外的脊背瘦成皮包骨。

两人在外看了眼,又悄悄离开,陈连水领他去库房,你托我留意的陈皮到货了,前些天医馆清库房,翻出几麻袋菊花,去年的陈货,有些潮了,正适合你用。

你去账房那里结了账就能搬走。

谢了兄弟。

程石拍了他一下,前几天在山上逮了头野猪,你得闲了喊上志趣相投的去我家,我给你做脸,席面差不了。

就等你这句话。

陈连水夸他识趣,又带他去找账房,李叔,程石来了,新到的陈皮和去年的菊花你给他结个账。

陈大夫,有病人找。

药童来后院找人。

你去忙。

程石让他先走,扯了荷包去交银子,拿了票据出门,见门口立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冲他点了点头,准备绕过去。

你是程石?屋里的人找你。

童山指了指,胡公子听到声音让我出来问问。

胡大庆找他?这倒让程石好奇了,他跟过去推开门,屋里烧着三个炭盆,药味血味混着不知名的味道,刺得人前额疼。

这下他也看清了胡大庆的脸,瘦得没了人形,几乎是换了张脸。

姐夫。

程石喊了声,拎过椅子坐在床边,早就想来看你,大姐说大夫让外人少打扰你,到了镇上又拐回去了。

我听阿絮说了,席哥儿和芸姐儿还要托你们多照顾,我现在这个模样……说着脸色就灰败起来。

大姐跟伯父都还在给你找大夫,能治好的。

这话说的,程石都觉得嘴疼。

胡大庆叹了一声,我的身体我知道,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要不是阿絮哭着说她跟两个孩子需要他,求他好好活着,他真想咬了舌头去了算了。

我喊你来是想求你多看顾下我家,尤其是阿絮,她想替我撑起这个家,替席哥儿保住家里的生意,她一个女人,生意场上容易吃亏。

程石忍不住挑眉,心里替他姨姐喝声彩,了不起,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遭遇了人生大变,胡大庆没行尸走肉地丢下烂摊子,瘫在床上满心愁的还是家里的事,接受能力还挺强。

都是一家人,说求就见外了,之前我就跟大姐说过,遇到麻烦了去找我。

程石看他脸上沁了汗,说让他先歇着,好好养伤,等你回家了我们再去看你。

末了出门前,又回头说:席哥儿在家天天念着你,很担心你,怕你跟他奶一样埋土里了。

对于孩子而言,他会伤心没了爹,但不会嫌弃有个瘫在床上的爹。

出了医馆了他叹出一口浊气,看杨柳走过来,程石摇头说:胡大庆找我说话耽误了会儿,他这模样,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谈起儿女也知道掉眼泪,当初怎么就没管住裤腰带?是个好爹,不是个好丈夫。

一句话,程石瞬间清醒,想起胡大庆奸滑的性子,现在一口一个阿絮,说不准也是为了哄人心防着妻子丢下儿女跟人跑了。

走走走,我们回去,陈皮和菊花都搬上车了?程石懒得再琢磨胡大庆如何想,不管咋想都那样了。

搬上车了,就是有些挤,爹要跟你坐车辕上。

快过年了,来镇上赶集的人极多,睡懒觉的这时候才赶着牛车刚进镇,赶早集的挑着担子已经快到家了,路上遇到想搭车的,杨柳都是推开车窗让人看,装满了东西坐不了人。

墙根瓦沟的雪都化了,只有地头的草丛里可能还积着一瓮雪,远远望去,枯黄和青绿间点缀着一抹白,眼花的老人轻手轻脚走过去,看清是什么玩意儿,踩上一脚再呸一声。

逮着兔子了?程石笑着问,他停车下地,把颠颠迎上来的外甥抱上马背牵着马走。

驼背老头抬起头,我还以为是兔子在偷吃麦子。

反正不承认是想逮兔子吃肉。

您老慢走,我们先回去了。

程石招呼一声,牵着马问小孩他是不是好姨父。

是。

席哥儿大声说。

他娘昨天来过看他,虽然没把他接走,但这小子是彻底不担心家里了,清晨和傍晚不再蹲在村口盼着路上有他爹娘的身影。

杨老汉在家门口下车,你不下马啊?到家了。

我待会儿再回来。

席哥儿冲奶娘抱的妹妹招手。

晌午让他在我家吃饭。

程石牵着马继续走,冲睡在稻草垛上的大黑子吹口哨,走,到我家吃肉。

一提吃肉,大黑子一个猛子蹦下来,欢欣鼓舞绕着马车跑。

杨母剥着花生往西看,可惜她没闺女了,要是再有闺女,找女婿的时候要找个喜欢猫狗的,比着二女婿找。

怎么说的?她问老头子。

就那样了,大丫头说找道士算了日子,腊月二十把他抬回去。

杨老汉拎了个板凳坐下剥花生,看劳什子奶娘不在家门口,他才说:老子要不是看他瘫了,一准扇他几嘴巴,遭瘟的玩意儿,管不住裤腰带,上面还逮着马尿灌,他倒是躺着不愁吃喝开始养老,苦了老子的闺女。

王八羔子,还好意思对着老子掉眼泪说不想活了。

他们一家三口在胡家住了好几天,风言风语胡乱听一嘴也拼凑个七七八八,恨得几乎咬碎牙根,还要忍着给胡婆子发丧。

瘪犊子,老子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我把大丫头接回来……他看老婆子给他使眼色,憋屈的把话咽进去,拈两颗花生米扔嘴里,嚼得像是吃人肉。

杨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解了围裙搭筐上,来,把芸姐儿给我。

她接过小丫头,走,外婆带你去看热闹。

西堰下边已经开始挖土造堰,大半个村的男人和力大的妇人都在,麦苗割了喂鹅,挖起来的土堆在划线的地方做堰埂。

程石回家换了衣裳也掂上铁锹过去,身后跟着嗑松子咬板栗的姨甥俩,几只好吃的狗摇着尾巴巴巴跟着,丢地上的板栗壳一个不漏地含嘴里咂巴咂巴。

起伏的山,以树成林,蜿蜒的水堰,青绿的麦田,荒废的菜园,从高到低一大片,除了路南边的这块麦地,几乎全是她家的了!杨柳惊讶出声,男人回头,狗仰头,她笑眯眯地摆手,没事,我就是高兴,我俩可太能干了。

男人扛着锹继续走,狗垂下头捡没啃干净的板栗壳,偶尔看到一个剥干净壳的板栗掉下来,抢到嘴尾巴都要摇断。

……腊月二十这天,程石跟杨柳在铺子里卖完东西,把筐都锁在铺子里,看街上人多,赶马车不方便,两人绕着窄道去胡家。

杨家四口人已经先到了,有胡家的族人陪坐在前厅说话。

亲家妹夫来了,春子,去喊你堂伯出来招待客人。

胡大庆堂叔起身,喊丫鬟看茶,先坐,大庆他爹在后院,马上就来。

杨柳看到他爹使的眼色,按住程石胳膊说:你陪我去看看姐夫,事发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人。

伤有些吓人……程石不顾他话里的阻拦,抬脚往后院走,不等问仆妇胡大庆在哪间屋,就听到响亮的一声巴掌——我男人没死,他活一天我给他守一天,你娘守不住跟男人跑了我都不会改嫁。

杨絮冷喝,她拉着席哥儿,胡家老少三代男人没死光,轮得到你们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不清楚,我今儿就告诉你们,胡家的布庄你们谁都别想插手。

她看向胡老头,爹你今儿就说个明白话,你也不是老糊涂了,野狼占了狼群只会咬死狼崽子,你要是不想让你孙子活,我带他回娘家,我要饭也把他养大。

就如阿絮说的,我教她经营布庄,你再找个老师傅教她,她是席哥儿亲娘……胡大庆费力地说,只有亲娘才会为了孩子拼尽全力保住家业。

我老了,跑不动了,镇上还好说,最难的是选货买货,你媳妇一个女人怎么跑?胡老头愁。

这简单啊。

程石走进屋,我给大姐找两个可靠的老镖师,你们只要舍得给工钱,他们就能保你人身安全。

他冲胡老头笑,老镖师的子孙和徒弟都在镖队,常年在外行走,什么新鲜的花样和布料都能给你带回来。

最后一点让胡老头动心,就是胡大庆也眼睛一亮。

好。

胡老头冲堂弟和几个侄子说:席哥儿他娘愿意去铺子里帮忙,就不劳烦你们为我家的事操劳了。

杨絮面上一松,嘴角翘了翘,又极快压下去,牵着儿子先一步出门,爹,你跟大庆说说话,我去招待我爹娘。

作者有话说:晚安,啾咪第一百一十一章被火烧塌了屋顶的西厢房推了另盖成穿风游廊, 外墙后移了些,搭了个亭子,地面铺着青石板, 左右两侧移栽了两棵红梅,若不是廊下垂着两盏白纸灯笼, 丝毫看不出这家新丧了老人。

屋里的吵架声大了起来, 杨絮也不在意,胡家父子俩都是趋利的,之前老头是怕他死早了, 布庄和绸缎铺子在她手里改了姓,现在看她娘家有人能帮她一把, 前景可图,才痛快松口。

已经被咬了一口, 哪还舍得再请个中山狼进宅分口汤。

刚走近前厅,后院里几个男人阴着脸奔出来,一改之前的热情,对门口站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气冲冲的出了胡家大门。

这是?杨老汉问。

跟我公爹吵架了, 没事, 跟我们没关系。

杨絮拉着儿子落座, 还没说到两句话,仆人引客进来,她又起身去招呼客人,差人去后院喊她公爹。

提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五个男人,其中有黄传宗和那天在绸缎铺外面看到的那个, 杨柳见她姐跟胡老头都板着脸, 稍稍一想, 凑近程石问:那晚跟胡大庆一起喝花酒的几个?程石也是头一次在胡家看到黄传宗,胡婆子下葬的时候也没见他露面,看他见了胡老头面露惭愧,勾身屈背赔礼姿态,轻声说:应该是那几个。

胡老头没给他们好脸色看,不等人落座,水都没喝一口就给赶了出去。

之后又有生意伙伴来,前厅里多了人,闹哄哄的,说着不沾情带意的安慰话,程石不耐烦听,拉起杨柳跟姨姐打了个招呼,小两口出门在巷子随意溜达。

要说什么?他低头问,不想给八方酒楼供货了?杨柳: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程石轻嗤,话都挂在脸上了他哪看不出来,不想就不供了,反正也没写契纸。

杨柳左右四顾,快晌午了,都在家做饭,外面又冷,没几个人在巷子里,她撇嘴说:继续好言好语的来往挺膈应的,知情的在心里不定怎么谈论是非,姐姐把人往出赶,妹妹还腆着脸给人送货,供人发财。

那就不给他了,咱家的肉和蛋又不愁卖。

明年就是多了,镇上不是还有几家食馆。

他无意多谈这些乱糟糟的脏事臭事,虚扶着杨柳聊起要准备年货的事,今年咱俩当家做主,也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黄传宗还在家吃饭,门房带了酒楼里采买的伙计进门,听说今早去千客食铺没拿到货,他咽下嘴里的肉没说话,昨天被扯去胡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遭。

他怎么说?黄传宗放下筷子问,悦来食馆和其他几家的人可有去过?他说从今往后不给八方酒楼供货了,让咱们在年前把账给他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

我得到消息马上就来找您了,没注意其他几家食馆有没有人过去。

你去盯着。

黄传宗起身擦了下手,沾了油污的手帕扔桌上,起身出门。

他去了酒楼,还不到晌午,酒楼冷冷清清的,他喊来账房问:库房里还剩多少鸡鸭鹅?还能用多久?不多了,最多用五天。

账房拿来账本给东家看,前天去县城的人回来了,长风杂货铺里卖的熏鸡熏鸭熏鹅和熏雀子,价钱比他现在卖的贵了一两倍,还不愁卖。

黄传宗愁得抹了把脸,一时没说话,你先去忙,等小五子回来让他来找我。

辰时末,盯梢的伙计回来,悦来食馆的那个老杂毛赶骡车跟着姓程的出镇了,估摸着是去杨家庄。

黄传宗敲了敲桌子,琢磨了片刻说:你明早去县里,从县里买鸡鸭鹅,能买多少买多少。

但他也知道,程石那边的路子断了,他这半年拢来的客人要被分走大半,鸡鸭鹅还能从县里高价买,新鲜的蛋以及新鲜的鱼他是买不到了。

等等。

他喊住要出门的伙计,你找个面生的伙计,以后去程家铺子买货,他卖什么你们买什么。

关铺子歇业了,说是要准备过年。

黄传宗:……先安排着,留着心,他什么时候开铺你们什么时候去买。

出去把大厨给我喊来。

没了食材的优势,只能尽快研制出新菜色。

……杨家村,马车在程家门外停下,杨柳拢着披风下车,那我先进去了?嗯,你回屋歇一会儿。

程石拆了门槛,把木篷车推进去,里面的东西我回来了我弄,你别动。

见杨柳点头,他出门带着张老头往熏房去。

枣红马在拉车的骡子面前打了个响亮的鼻哨,甩了甩膘壮的身子,耀武扬威的回马厩吃草料。

从熏房出来,两人又去了山上,就在山脚转了转,张老头没二话,催着程石回去签纸契。

暂时咱们先签半年的,脾性合得来,一切好说。

程石可不想到头来他被契约桎梏住了,我这里有的,放在铺子里卖的,都能给你分一份,我的卖价是你的买价。

张老头点头,他现在是求着程石,自然是什么都答应,还主动提供便利:我安排伙计到家里来拉货,两天一趟,每月月尾最后一天结账。

这可比黄传宗识趣多了,程石拟订了契约,签上他的名按上手印,一式两份,在张来签字按手印后,说:晌午在家吃饭?明天是小年,家里和食馆都忙,改天再来拜访。

张老头揣上契纸准备走,我下午就差伙计过来?可。

程石送他出门,路上慢些。

骡车轱辘轱辘离开家门口,程石折身回后院,葡萄架上不见一片叶子,相邻的桂花树还满树的青绿。

他走到窗边探头进去,看杨柳脱了衣鞋躺在床上,他进屋把炉子引燃,烧水的功夫去前院把木篷车上装的年货都搬下来。

我烧了水,你泡泡脚。

程石提桶微烫的水进来,肚里的娃娃月份大了,杨柳的腿脚有些水肿,泡泡热水按一按会舒服许多。

他提了个矮小的板凳坐地上,捋高了袖子伸水桶里给她捏腿按脚底,随口说跟张老头签的契约,看他说话办事像是个正派人。

得亏有外祖和舅舅撑腰,不然咱们手里的东西保不住。

杨柳靠在大迎枕上,舒服地眯了眼,年前还要去给孵鸡崽鸭苗的老板说一声,让他年后多买些种蛋孵。

哎,我们可以留些种蛋送过去,春天孵出鸡苗了再拉回来。

可惜公鸭公鹅宰得差不多了,多数鸭蛋鹅蛋没受水,不能用来孵蛋。

无妨,等明年开春,夏天养的那批鸭鹅就能下蛋,赶不上头一批能赶上第二批第三批。

泡个脚的功夫,小两口把明年的计划就定下了,有母鸡母鸭母鹅领着,二月份就能买一两千只扁毛回来放山里,三四月份正暖和,长大的鸡崽子迁到东西两边荒山上,再买六七千只回来,等到了六月份,最先买的那批小母鸡能下蛋了再买三四千只回来。

赶在初秋的尾巴,最先买的宰了挂进熏房,腾出地方了能再买一批。

我想睡一会儿。

杨柳拿出床里侧的汤婆子,你要是不睡就给我灌上热水塞脚头。

程石脱了棉袍,就着温热的水洗了洗脚,躺上床给她捂被窝。

等被窝暖了,人也睡熟了,他才又轻手轻脚下床,提了水桶出去,拿了账本和钱匣子去给开堰的人结工钱。

明天就是小年了,今天只干半天,算整天的工钱。

程石笑眯眯的,我充个大,给兄弟和叔伯婶子们发个小小的过年钱。

坑里满腿泥的人一愣,反应过来露了笑,一个个忙完手里的活儿从坑里爬起来接钱串子。

这口堰就先挖到这儿,正月初八后再开工,到时闲下来的人过来继续挖土。

程石递串铜板道声辛苦,多谢大家来给我帮忙。

嗐,你出钱我们出力,这不算帮忙,也担不上辛苦。

满手泥的男人在裤子上蹭蹭才去接钱串子,叔提前给你道声发财,我们今年跟着你和柳丫头,荷包也鼓起来了。

明年你俩发大财,我们也跟着发点小财。

在程家干活,工钱现结,主家不甩脸子,更不会一不高兴就骂骂咧咧,还能回家吃饭。

这样的活儿,做半辈子都不嫌长。

兄弟,年前我闲,家里亲戚也少,不用待客,这十来天我能不能继续过来干活儿?杨大头倒了土拎着扁担过来问,一天一百文的工钱,年前到年后,十来天就是一两多,他可舍不得丢。

忙年头不累年尾,趁着过年好好歇歇。

程石婉拒。

从头忙到尾的确不是个好兆头,其他有同样打算的听了他的话也打消了念头,颠着钱串子扛锹往家走,是嘞,累了一年,总该歇歇,总不能还比不上拉磨的驴和耕地的牛。

工钱发完,钱箱里只剩百来个铜板,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程石绕着凹凸不平的大坑走一转,看没有落下的东西,他抬脚往山上走。

今年我们两口子不回县里,你们打算哪天走,马车我要用,你们赶牛车回去。

程石蹬掉鞋底的泥,踩上青石板,站在门外问。

赵山磨刀的手一顿,看了儿子一眼,摇头说:我跟勾子不打算回去,我俩留下来守山。

刘叔呢?程石问。

那我明早就回,赶在天黑前还能回去吃顿夜饭。

老坤头呢?他回不回?他跟你一起,要回去看老伙计。

这个岁数的人,又受过伤,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应了那句话,看一眼少一眼。

之前问过他,老头还在犹豫,程石直接替他做了决定。

程石在外转一圈,杨柳也睡醒了,她坐在炭盆前跟雷婶学剪窗花,见人进屋她掀起眼皮瞅一眼,又极快垂下眼。

程石也不打扰,坐一边端了她的碗喝水,觉得没滋没味又搬出他的小泥炉,从炭盆里挟炭,红枣桂圆和一坨茶砖都摊银网上烤。

还说愿意陪我喝苦茶,现在变成了我陪你喝甜茶。

程石沏了茶递给杨柳,探头过去看,剪的是个啥?福。

杨柳拍拍身上掉的纸屑,你写春联我剪福。

说起春联,程石放下茶盏起身出门,我把家里的春联写好,明天让刘叔带回去。

出门看见春婶,他问:你跟雷婶今年回不回?刘叔明天就走。

不回,我走了你俩天天出门去喝西北风?还是你俩顿顿吃鸡蛋羹?小瞧谁?他不会做饭还没长腿?丈母娘就在村头,他还能带着媳妇在村尾饿肚子?雷婶呢?杨柳问,你回不回?我也不回,我给你们守着熏房,你跟阿石过年也不操心。

雷婶子毫不犹豫道。

熏房停火半个月也没事。

雷婶还是摇头,对她来说,在乡下比回去了还舒坦些。

茶水还烫,杨柳刚抿一口就听人在后院喊她。

来了来了。

她应声。

程石在书房裁红纸,见人进来他敲了敲砚台,给你个红袖添香的机会。

大肚子孕妇你也好意思使唤。

杨柳拖了她专属的椅子坐过去,她臊他:说不定娘和大舅在家已经买好了春联。

别说是买了还没贴,就是贴了也撕下来贴我的。

杨柳撇嘴,拿了砚条倒些水细细碾磨,待他写完一副,两人扯着放到一边晾着。

等春婶来喊吃饭,地上已经摊了好几副春联,四角还用金色的颜料写了福字,煞是好看。

饭后两人回书房继续写,杨柳碾磨之余拿出颜料在春联上勾勒绿草和金日,程石见了要来了兴致。

对联写完后他拿了画纸出来,寥寥几笔勾勒出炊烟袅袅的房屋,门前撵行人的大鹅,趴在墙头的猫,蹲在院墙下的狗,半个身子跨进门槛等着开饭的大黑子,他看了杨柳一眼,又在留白的廊下添上拧着眉头剥花生的女人。

阿石,外面来了辆骡车,说是来拉熏肉和鸡蛋鸭蛋的。

春婶站院子里喊。

程石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了。

我们出去走走,去爹娘家一趟,看我丈母娘有没有做好吃的。

笔杆碰在瓷碟上轻轻一响,杨柳揉了揉额角,绕过地上的春联开门出去,才落上枝头的黑尾雀一惊,扑啦啦飞向后山。

……隔日天色刚亮,两卷油纸封着的对联和一坛葡萄甜酒,外加一筐烤兔子都搬上牛车,刘栓子和坤叔架着牛车慢吞吞出村。

家里的饭还没好,杨柳跟程石在外散步,走到村头遇到两架牛车一前一后出村,牛车上挤挤挨挨坐满了人,人人包着头巾,穿着厚袄缩着脖,冷湫湫的冬日,没一个愁眉苦脸的。

这么早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杨柳问。

去后洼子乡赶集,听说那里的布便宜,今年赚了银子,我们也去扯两身布做两身新衣。

妇人扯住灰扑扑的头巾,说:再买块儿好看的头巾,过年走亲戚有面子。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一十二章接下来的几天, 每天都有人赶集去采办年货,村里热热闹闹的,调皮的小子从家里偷拽一两根鞭炮, 白天在村里炸得鸡飞狗跳,晚上回去被打得哭爹喊娘。

手里有了银子, 大家在吃喝也大方些了, 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晾着腌鸡腌鸭,小丫头们换了新的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踢,守着肉防着猫狗进屋偷吃。

春婶也端着盆在外拔鸡毛, 她看见路上走来个人,洗了洗手, 热情地迎上去,同时朝屋里喊:阿石, 小柳,快出来,家里来客了。

春婶,在忙啊?杨絮提着个大包袱走近, 你忙, 我自己进去。

好, 两人都在家烤火。

话落看见人出来了。

大姐, 你一个人来的?席哥儿没来?程石走过去接过包袱,屋里坐,这几天冷的很。

每年到快过年了都这样,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雪,所以我就没敢带俩孩子来, 就怕着凉了。

杨絮走到廊下并不进屋, 我身上带了孝, 过年不好出门走动,就赶在年前把年礼给爹娘送来,初二就不过来了。

给你俩和大弟两口子一人做了身衣裳,为了我的事,你们都跟着操心。

这话说的见外……杨絮摇头打断妹妹的话,就因为是自家人,有来有往才有情分,我又没说拿钱买断人情,何来见外?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我们就收下了。

杨柳改口。

收下,这只是开头,往后还有。

杨絮笑眯眯的,也只有进了程家的门才敢这么放肆,到了爹娘面前她还要装出伤心的模样。

她拍了下荷包,如今我成了半个掌柜,腰包鼓的很,我能给你们就能收。

进屋坐吧,我们家没这么大的忌讳。

程石掀开门帘,我外家干的就是刀上舔血的活计,我们也不在乎什么新丧还是守孝,而且席哥儿月前也来过,这不什么事都没有?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我还能不懂事?讲究一些还是好的,这大过年的。

杨絮指了指妹妹的肚子,刚刚在爹娘家我也是在院子里说的话,没进屋。

你现在在铺子里忙什么?有老师傅教?杨柳问起她好奇的事,教你认线认布?辨认颜色、布料的种类和花纹、织法和绣法,还在学认字,我会打算盘但不会看账本,这些都要学。

累是累,杨絮却兴奋的紧,我现在从睁眼就开始跟着胡大庆或是他爹学,到铺子里跟在老师傅身后学,晚上回去了还点灯补漏。

真真是活了二三十年,就这个月是越过越有意思,很有干劲。

这个杨柳深有同感,她们农家的姑娘好像都是劳碌命,有人伺候着的好日子怎么都过不惯,越过越乏味,忙起来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看得见明年后年大后年要走的路,再累都不觉得累。

进屋喝盏茶吧。

程石插话。

杨絮摆手,又苦又涩的,我不爱喝。

一直没人能倾诉,她越说越来劲,你不知道,光是绣线的颜色都把我看晕了,什么水蓝靛蓝湖蓝藏蓝黛蓝瓦蓝,织法又平织和斜纹织,绣法又……程石倚在门上抠木头,木刺扎进手里,再慢吞吞给拔//出来,门槛的缝隙里竟然有颗稻子,他蹲下去捡起来又掐破。

怎么都站在外面说话?进屋烤火啊。

春婶提着拔光毛的母鸡进门,诧异地看了眼蹲在地上抠土的人,他姨姐,晌午在家吃饭,我这就去做饭。

不了,孩子还在家等我,我回去了。

杨絮这才发觉说的有一会儿了,跟妹妹妹夫说:我这就走了,你们年后也不用去我家拜年。

程石松口气,扯出笑点头,你进屋,我送大姐出去。

他可不敢再让这姐妹俩搭上话。

杨柳提着包袱进屋,放桌上解开,等程石进来她已经把靛蓝色的棉袄穿上身,肩颈都合适,布料也是柔软耐穿的细棉,领口袖口是蓝白相间的蝙蝠纹,你试试你的棉袍,要是小了,年后拿过去让绣娘再改改。

程石对新衣裳没什么兴趣,拿起在身上比划一下就说合适。

刚刚爹过来了,让我们明晚到他家吃饭,那咱家的团圆饭就放在晌午?行。

杨柳脱下新衣裳让他送到后院。

到了下午,悦来食馆的人来拉货还捎了年礼,我阿爷说让我给程老板拜个早年,吃的用的你家都是上等的,我们就借花献佛,用你家的熏肉做了菜,你们也尝尝我家食馆的味道。

张小实提了两个食盒递给程石,为了方便食用都是做的蒸菜,做饭的时候放篦子上蒸热蒸透就能吃了。

你阿爷太客气了。

程石接过食盒,代我谢过你阿爷。

然后给杨柳使了个眼色。

杨柳去偏院让春婶取一条熏猪肉,松乳菇也装了半篮子,野猪肉也割一长条,刚装好,程石就进来了。

这些够吗?她问。

够了。

他提篮出去把回礼交给张小实。

当晚张家提来的六个菜就上了饭桌,赵勾子这小子欠打,在春婶面前说食馆的大厨手艺更好。

悦来食馆的厨子好像都是张家人,张家的子孙大部分是从小就开始学做菜。

程石挟了个小儿拳头大的狮子头到碗里,纳闷道:用心做菜的竟然压不过黄传宗那老小子。

可能就欠那股东风。

杨柳说,我们就是那股东风。

虽然是实话,但挺能为自己的脸贴金,程石笑出鹅叫。

一夜过后便是除夕,村里的男人早饭后的第一件事是进山祭拜祖先,程石点了几根香朝县城的方向了了拜了三拜完事。

然后他踩着凳子往墙上刷面浆,杨柳站在一边给他递春联。

左一点,下一点,多了,再上一点,指甲壳那么多。

哪根手指的指甲?程石挑刺,往上移了一点点,这下可行?行。

再换一个门。

往下一点,小拇指指甲,你的。

杨柳这下指明。

程石乐得哈哈大笑,手抖贴歪了春联,又惹得指挥的人大声哎呦。

春婶跟雷婶在厨房做饭,听到前院里敞亮的笑声也跟着脸上带了笑,这大概就是相爱的两个人婚后该有的样子,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对方笑岔气。

贴了对联挂灯笼,有个会编灯笼的大舅子,程石把前后院连带偏院都挂了灯笼,糊了红色的轻纱。

最后还剩五个,他给戳在大门的门楣和熏房的门楣上。

晌午的团圆饭,程石跟杨柳给两个婶子和赵家父子俩发红封,晚上去了杨家,小两口成了收红封的,爹娘兄嫂都给压岁钱,连带肚子里的娃也有压岁钱。

程石勾着小舅子的脖子说:还是当小的占便宜,去年我们回家,也是收了一兜的压岁钱,明年抱娃回去又少不了。

那我最占便宜,我是最小的,将来我的娃也是最小的。

杨小弟捏着姐姐姐夫给的荷包,里面是个不小的银角子,昨天回来去看他大姐,他大姐也给他塞了银子,他估摸着他是家里最富的一个。

等席散后他把银子都拿给他娘,我在武馆用不上银子,娘你拿着家里用。

杨母看着眼前这个高了也壮了的小儿子,没接,你也大了,你自己攒着,只要不逛花楼不喝酒,买吃的用的都成。

你二姐三月份要生孩子,你不回来也托人带份礼。

还有你大姐那边,席哥儿和芸姐儿你也惦记着,你是当舅舅的。

人不在家,心要想着家里。

好。

杨小弟听到院外有人喊他,随手把银子装荷包里扔给他娘,我出去玩了,娘你先给我拿着。

一个翻身从窗子翻了出去。

兔崽子!杨母又要念叨,想到是过年才把话咽下去。

程石跟杨柳早出门了,村里热闹的像集市,家家都亮着烛火,门前宽敞的人家抱了柴燃起了火堆,一群人围着火堆背着风烤火聊天,嘴里咔咔嗑着瓜子。

从东向西好几个火堆,火苗飙起映亮了半边墙。

小孩们凑成一大群,笑哈哈的到处蹿,大晚上的你躲我藏,柴垛里、门前的树上、大门后面、茅厕里……都藏着人,惊飞偷偷摸摸凑在一起的野鸳鸯。

程家门前亮堂的红灯笼自然也招孩子稀罕,附近几家的小丫头喜欢往灯笼下站,红光下黑亮的眼眸湛湛,被坏小子叫破想嫁人啦,腾的一下红了脸。

程石在自家门外也斗起火堆,搬了长凳端了瓜子板栗核桃,他去山上喊赵家父子俩,只有赵勾子随他下了山。

等到了家门口,他家门前坐了一堆的人,而他媳妇在乐滋滋给人讲他讲过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晚安!第一百一十三章新年的头一天, 人在床上被挂鞭声炸醒,杨柳睁眼动了动,肚里的娃也跟着伸了懒腰。

新年好。

她对身侧的男人说。

程石反手从枕下拿了个鼓鼓的红色荷包, 在吵闹的噼啪声中笑开颜,新年好。

杨柳当着他的面解开荷包, 一个崭新的银锭子, 她见钱笑眯了眼,一大早的就有了好心情。

等穿上年前婆婆送来的新衣,流光溢彩的锦缎棉袄, 一席做工精细的夹棉罗裙,再披上色彩艳丽的披风, 杨柳坐绣凳上透过铜镜看男人为她绾发,不时指点:松一些, 待会儿我想在这里戴对螺母簪……脑后紧一下,梳平,别被衣领顶散了……给,用你送的金簪, 鲤鱼摆尾, 鱼跃龙门, 大吉大利。

新年说吉祥话, 出门见只狗也要道两声福,门口还留昨晚烤火后灰烬,这是财,不能扫走,凭风吹走, 留下的全是自家的。

小子丫头身上都穿了新衣, 像狼披上了羊皮, 都不敢大动作,怕脏了新袄破了新裤。

杨柳走在他们中间除了光鲜亮丽些,也是束手束脚的,走路选中间走,落座离火堆远远的,但这都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再麻烦只要低头看看好看的绣样和花纹,通体舒泰。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昨天还热热闹闹的村庄一大早就冷清了许多,年轻的男女都带着孩子离了村,剩下的都是老家伙。

虽然住在同村,天天能见面,杨老大两口子也是等妹妹妹夫过来了,说过话才收拾年礼装车去岳家。

明天你舅家兄弟要过来拜年,你们也别在家吃,都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杨母跟小女儿说,她切了个萝卜,拿一块儿递过去,尝尝,今年的萝卜打了霜才挖的,沁甜。

是挺甜,再给我拿一块儿。

杨柳嚼得咔擦咔擦的,听外面突然闹起来,她放下火钳走出门,是程石跟她小弟比划起了拳脚。

杨母透过窗看一眼,擦了擦手走到檐下,看儿子被踹得退了两步,心疼得连吸两口气,看你能的,才学半年就敢跟你姐夫比划起来了。

程石瞧了眼丈母娘,放下手收起攻势,朝小舅子摆手,明年这个时候咱俩再比,不然我胜之不武。

明年你就是胜了还是胜之不武。

杨柳吃下最后一口萝卜,掰着手指跟他说:你比小弟大五六岁,你从小开始习武,你是姐夫,这三样加起来,你赢了胜之不武,输了丢面儿,我若是你,我就躲着小弟走。

到底是姐弟亲,话里话外都是帮你小弟。

程石咂嘴,勾着小舅子的肩膀冲她笑,我就不躲着走,偏要迎面上,反正现在能赢。

言外之意就是等打不赢的时候再说,那时候再躲也不晚。

杨母摇头笑笑,进屋继续去做饭,杨柳瞪了男人一眼,厚脸皮。

吃饭时外面变了天,到了下午就飘起了雪,杨柳从茅厕出来喊程石回家,她坐的时间有些久,想回去躺一会儿。

娘,明天要是还下雪我跟阿石就不来了,天太冷,地又湿滑,我们在家随便炖一锅,清清静静的也自在。

那也行。

杨母送小两口出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这就回家啊?不等雪停了再走?看这天色,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雪,趁着刚下赶紧走。

外嫁女急哄哄回婆家,村里的媳妇也急忙忙往婆家回,路上交错而行的都是拖家带口的,男人赶车,女人背对着风把孩子搂怀里。

程石把杨柳送回家,赶了马车出门,喊上在村头张望的丈母娘,娘上车,你跟我去迎段路把嫂子接回来。

杨母坐进马车,心里对小女婿满意极了。

冬雪连着下了三天,屋顶院内一片白,走亲戚拜年的都少了,村里人闲下来又开始逮鸟雀。

程石送走来卖鸟雀的孩子,关上门说:雷婶,歇歇吧,反正也不怎么出门,地上的雪不用铲那么干净。

我动动还暖和些,反正也没事。

老婶子一刻也闲不下来。

程石仰头看了看天,回后院喊:马上要吃晌午饭了,还不起来?他提起铜壶倒了些水洗手,走进里间,床上隆起个起伏明显的背影。

又睡了?他把手伸进被窝。

风漏进来了!杨柳往里躲了躲,太冷了,不想起床。

穿上衣裳就不冷了。

杨柳掌着肚子翻了个身,往外看一眼,出日头了吗?天什么时候晴啊?下雪不能出门,我憋得都没精神了。

又算了算日子,恨不得眨眼就到三月份,赶紧把肚子里的小麻烦精生下来。

程石把她的棉袄拿到火炉上烤,烤热了赶紧给她拿进来,快起来穿上,别让热气散了。

穿上棉袄,杨柳撸起下摆,露出圆鼓鼓的肚子,手摸上去,里面的娃娃也动了动,这个生下来了,往后几年先别生了。

这是能说不生就不怀的?要不等开集了我去医馆找大夫问问,看能不能喝药?程石又给她拿来薄棉裤,如果真能说不生就不怀,他也不想她再怀,怀了娃啥事都干不成,他快馋死了。

你忘了了空大师说的?杨柳信起了佛学,她都能死后回魂,不骗钱的大师也是能存在的。

程石不信什么大师,寺庙要真有用,哪还有那么多生老病死。

等她梳洗好,春婶也喊起了开饭,一罐鱼汤一盘菇子炒肉,再有两碟炒青菜,马马虎虎又是一顿。

赵家父子俩吃完饭要回山上,程石给杨柳拿来斗篷,走,我带你出去踩雪。

村里的路清了雪,往西还是白茫茫一片,脚底踩的泥在雪上印出一趟斑驳的泥脚印,随着人越走越远,脚印的颜色越来越浅。

麦苗都被雪盖住了,只有地头的杂树和枯黄的茅草还露了半截在雪面上。

回过头往村里看,黄土墙顶着雪白的屋脊,间或有一两股青烟徐徐升空。

我要把这画面画下来。

程石感叹太美了,他捧起一兜碎雪,像盐粒子一样,从指缝漏下来被风带走,一个回旋风,又扑人一脸。

杨柳蹲下抓了把雪,捏成一团让程石堆个雪人,要堆个大的,等周围的雪化了,它还立在地头。

程石嫌弃幼稚,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还是老实照做,滚起雪球来却发觉没想的那么容易,团不圆捏不紧,老是散。

嘿,这村里的雪莫非也欺外乡人?他看了杨柳一眼,你等等,我回去拿盆拿铁锹来。

实则是去找帮手,把小舅子找了来,扛锹拎盆,势必要玩个大的。

一个时辰后,村里逮鸟的孩子听到动静跑来了,两个时辰后,晒场上立了无数个小雪人,最大的那个也将将完工,程石踩着凳子把系了红纱的草帽戴雪人头上。

怎么样?可是你想要的大雪人?程石喊了杨柳出来,最开始嫌弃幼稚的是他,最后玩起劲的也是他。

杨柳敷衍地点头,恭喜你这个外乡人征服了我们村的雪。

之后几天一直是晴天,到了初八,开工挖堰的时候,晒场上的雪人只剩了一半,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到了晚上就只剩一堆残雪。

……出了正月,西山脚下又多了口堰,堰底存了些水,只等着下场大雨,上堰放水,下堰就能满。

为了挖这口堰一共用了多少银子?杨柳问。

程石拨打算盘,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近三百两,难怪朝廷开凿运河要用征徭役的方式。

就他家这十尺宽二十三尺长的堰塘,五十个人就挖了近两个月。

买鱼苗的银子你别忘记账本上了。

杨柳提醒,十天前,鱼贩送来两车鱼苗,她又跟他定了一车,约好第一场春雨后送来,银子已经付了。

程石合上账本说已经记下了,他端了盏茶走到窗边往外看,墙根下的花枝发出新芽,春天已经来了。

过两天会有人送果树来,待会儿我就去问帮工,等果树送来了,帮工就上山开始挖坑。

女人挖坑,男人把果树往山上搬,最好是种下就下场雨,也不用浇水了。

程石看向杨柳,大师,这事就拜托你了。

别喊我大师,你这要求大师办不到,要喊龙王。

杨柳撇嘴。

垂花门外响起脚步声,打断了小两口的斗嘴,春婶拿了封信进来,阿石,信客捎来了一封信,你娘给你的。

我看看……呦,刚说要种果树,这抬树上山的人可不就来了。

程石抖了抖信纸递给杨柳,娘说外祖和舅舅他们要来,表妹表嫂她们也都来,让我们把房间收拾出来。

那我这就喊你雷婶开始收拾,被褥恐怕不够,我让老坤头去镇上扯布买棉花回来。

春婶是个利落的性子,说干就干,人还没走出后院先吆喝开了。

……九辆马车进村,村里的小孩跟着车两边跑,马车还没到家门口,程石和杨柳先一步知道家里来客了。

好些年没来了,这个村又大了不少,子孙繁盛啊。

姜老爷子不让外孙扶,自己下马车,看门口的五条狗冲他摇尾巴,夸道:好狗,认出是自家人了。

外祖,坐了一路的马车累了吧?进屋歇着。

杨柳走过来打招呼,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一路叫过去。

一行人进屋,不小的院子瞬间变得拥挤。

三月也是镖局忙的时候,家里家外都忙,我们想着到时候腾不出空来看你和孩子,就趁着清闲的时候走一趟。

姜大舅母跟杨柳说,指了指跟外孙说话的老太太,今年你俩没回去过年,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外孙和外孙媳妇。

让外祖母惦记了,年前有几天天气好,我们合该那时候回去的。

杨柳心想程石还挺得老太太的心。

你双身子可不能乱跑,你们不回我们这不就来了。

姜大舅母捂嘴笑了,不单单是惦记你俩,也是想来看看杨家庄的山水,好奇你跟阿石置办的家业。

来得正好,山上在种果树,明天我带你们上山转转。

程石接话,我又买了山开了堰,山上种果树种药草,果树下养鸡,堰里养鸭养鹅,往后你们吃的果子都由我跟小柳包了。

我们这儿有住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比县里凉快许多,到时候外祖母和妹妹们过来避暑,早上去捡鸭蛋鹅蛋,上午进山摘果子,下午捡鸡蛋,傍晚能站竹排上下堰划水,下雨了还能在林子里采菇子。

杨柳高声说,她知道城里的姑娘爱的就是那番野趣。

我今年夏天一定过来。

歆莲跑过来抱住表嫂的胳膊,我刚来就不想走了。

留下给你表嫂哄孩子,她管你吃喝。

姜二舅母笑言。

这事妹妹不能胜任,我生养过有经验,管我吃喝,我来给弟妹哄孩子。

四表嫂跟着凑趣,我想来跟小柳学酿果酒,等长盛出去跑镖了我就带孩子过来。

先别说远了,哥哥嫂嫂们,要是不累,现在就随我去山上种果树。

程石招呼表兄和表舅出门,要想果树结果子,咱们得先给它种下不是。

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姜大舅母扶着婆婆跟上,我听小凤说山上养的鹅厉害,我去见识见识。

小凤?杨柳看走在身边的婆婆,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撇过脸不说话。

等到了山脚,杨柳逮着空问程石:咱娘大名叫姜什么?程石闻言就笑,姜小凤哈哈哈哈,现在也只有她爹娘哥嫂敢喊她的这名字。

作者有话说:今晚就这一更,好像颈椎病犯了,头有些蒙第一百一十四章山中泛着点点青绿, 像墙根的苔藓,浅浅的,缀在潮湿的土地上。

通向东边荒山上有一趟踏平的小道, 满是脚印和树枝划出来的泥痕,山脚处并排排列了三五十棵果树, 树根带土用稻草缠住, 树枝桠上有星星嫩绿的叶苞。

山里的温度还很低,扛着果树的男人们只穿着单衣,额上还冒了细密的汗, 他们看到这么些衣着光鲜,玉珰银环的城里人, 拘谨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这都是村里来给我帮忙的叔伯。

程石恍若未觉地介绍,掂起一棵大臂粗的桃树给他二舅, 牛车在山里不好走,果树都是人扛上去,都别看了,先帮忙把这些果树搬上山。

姜二舅单手试了试重量, 说:再来一棵。

其他人不用程石催, 弯腰掂两棵果树扛在肩上, 跟着村里的村民, 沿着满是脚印的山道穿梭在杂树丛里。

男人们都上山了,杨柳跟她婆婆带着女人们进松树林,半下午正是捡鸡蛋的时候,三个表妹四个表嫂,外加七八个小孩, 都对这个活儿感兴趣, 自己动手取了提篮, 满眼放光地抢鸡蛋。

姜家两个舅母扶着老太太在林子里转,看枝头的鸟,水沟边啄水的鸡,被公鸡按在身下咯咯叫的母鸡,偶尔冒出几只长尾巴灰褐色的公鸡,见着人突然蹿到草丛里或是飞到树枝上。

这是野鸡?姜大舅母惊讶。

姜霸王也发现林子里的野鸡比去年她来时多了许多,不由看向杨柳。

冬天下雪的时候,赵叔跟刘叔进山撒粮食勾回来的,野鸡进了鸡群再好好喂个几天,它们就不走了。

杨柳解释,她指指挡雨挡雪的鸡窝,有吃的有住的,不用扒雪找食,没费什么功夫它们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野鸡下的蛋跟家鸡下的蛋有什么区别?姜大舅母踮脚从树杈子里取两个绿壳蛋,这是野鸡下的?养在山里哪还有家鸡,都算得上野鸡了。

这点姜霸王有话说,她来的次数多她知道,绿壳蛋跟白壳蛋只是鸡吃的东西不同罢了,野鸡的体型小,下的蛋也小,你选个头小的蛋捡,十个里头八个有可能是野鸡下的。

咔嚓一声,荟姐儿皱着脸大喊:我踩破了一个鸡蛋。

糟蹋了,走路注意点。

姜二舅母过去把孙女提的篮子换下来,看蛋液淌了一地,偏头问:小柳啊,这踩破的鸡蛋可怎么办?不用管,没一会儿就会有蚂蚁虫子闻着味儿过来吃。

杨柳走累了,靠在树上歇歇,冲小姑娘笑,荟姐儿别怕,婶婶不说你,婶婶捡鸡蛋的时候也经常踩破。

上十个人捡鸡蛋,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地上和树上的鸡蛋就捡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林子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

走,我们回家,鸡蛋都留在这儿,赵叔喂鸡的时候会给挑下山。

杨柳招呼人下山,再晚一会儿鸭子跟鹅该回来了。

但走到山脚还是遇上了,在麦地里噆食的鹅群看到这么多生面孔,几乎是一瞬间,身上的毛就炸了起来,拍着翅膀伸着脖子气势汹汹冲来了。

姜霸王赶紧从地上捡根树枝,护着个矮的娃娃们,催促道:快走,它们不是好惹的。

嘶声力竭的嘎嘎叫,脖子勾得长长的,被踢翻了声音越发尖利,啄到裙摆就不松口,翅膀拍得啪啪响。

姜家小一辈也不是好惹的,抱在怀里的探出身子哇哇惊叹,被撕到裙摆的,拎起鹅脖子扔出去,不防被噆一口,哎呀一声,提着腿蹦起来跑。

杨柳跟老太太在打起来之前就出了包围圈,这时站在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鹅飞人叫的一幕,雪白的碎羽扑啦啦飞了起来。

走了!行了!姜霸王从中拉架,推着侄女和侄媳妇往外走,轻点呦,别打死了,还指望它们下蛋的!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家产。

人都跑下山了,打输了的鹅群撵了一段路看撵不上了才气冲冲回山,嘎嘎叫声里充满了仇恨。

我被咬了好几口。

歆莲兴奋地叫,她提起裙摆,里面的粉色棉裤上有几个绿色的印子,绸布还被挂破了。

鹅吃青草和麦芽,嘴壳子上也染了青草汁,而且鹅的嘴壳子上有一圈锯条形状的刺,也叫牙,那玩意儿划到肉能划流血。

我也被啄了两口,还被它们飞起来的翅膀拍了几巴掌。

姜二舅母大笑,太有意思了。

参加鹅斗的就没完好无损退场的,衣料是棉的只留了些泥爪印和青草汁,穿绸布的就遭殃了,绸布棉裙被挂抽了丝,像肉被火燎了,一个疤一个疤的。

快走到家了,隐约还能听到鹅叫,这是它们输得最惨的一次。

杨柳笑眯眯说:鹅记仇,它们吃了亏一定会找回场子,你们明天往西走,它们要是看见了你们,再嫩的草都不吃了,蹬蹬蹬地冲过来。

真的?鹅还记仇?歆莲有些不信。

你明天过去试试,鹅群还有放哨的,不等你走近它们会先发现你。

其实公鸡也有啄人的,公鸡更记仇,发现仇人还悄摸摸的靠近,闷不吭声飞到人背上叨。

姜家带来的也有仆人,人刚进屋,她们就从炉子上提了热水壶倒水伺候主子洗漱。

有她们在,杨柳也省了不少事,家里用得上的就春婶和雷婶,还都在张罗做饭。

小柳,这个是罗小莲,她是县里有名的保母,我请她来照顾你。

姜霸王擦着手给儿媳介绍人,她伺候过不少产妇,照顾小儿也有一手,你这也快生了,我让她来照顾你们,我在县里也安心些。

妇人梳着矮髻,圆脸白面皮,全身就耳朵上戴着银耳环,她冲杨柳见了个礼:少奶奶,您喊我罗婆子就行。

罗婶。

杨柳冲她笑笑,之后劳你多操心了。

又给婆婆说,娘,你也费心了。

你婆婆不费心,她是省心省事了。

姜大舅母打趣,她雇人来照顾你是她想躲懒偷闲。

我不挑,只要有人照顾就成。

杨柳莞尔一笑。

猫!荟姐儿指着墙上大声喊,肥嘟嘟的三花猫走上屋顶居高临下地瞅着院子里的人。

偏院的猫才叫一个多,房顶上,墙上,院子里,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一个个都不瘦。

仆妇说。

村里的野猫,冬天在熏肉坊外面过冬,养熟了,开春了也没跑。

杨柳说,她找出引火筒,让婆婆把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亮,问起熏肉送去县里卖得如何。

正说的起兴,外面有了人声,是山上种树的人回来了,屋里这下更热闹了。

程石去后院拿钱箱发工钱,杨柳跟过去,你待会儿去我家把我爹娘兄嫂都喊来。

好,待会儿你发工钱,我去喊人。

天黑了就冷了,院子里的人都进了屋,姜家几个男人则是提了灯笼进了熏肉房。

他们看了一圈出来,站一边看杨柳给村里的人发工钱,随口也跟村里人搭话,问问庄稼地里的事,或是养鸡养鸭。

程石说今年秋冬他还收鸡鸭鹅,有多少他买多少,我们村里的人都打算今年要多养几十只鸡鸭鹅,养多了也赶得上一头猪的价钱。

妇人看了眼杨柳,继续说:还有杀鸡宰鸭拔毛之类的,柳丫头看顾自家村里的人,这活儿都是交给我们做,一冬下来也能赚不少钱。

一家人带动一个村,姜家人知道熏肉其中的利润,心想如此下去,这个村会比周围其他村的农人富裕许多。

等杨家四口人过来,姜家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见没见过,都热情相待,不谈旁的,只谈农家事,庄稼地或是养孩子,亦或是互夸。

杨母夸女婿为人好,做事周到,姜家舅母就夸杨柳性子好,为人懂礼又踏实。

杨老汉夸女婿能吃苦不挑拣,姜家俩舅舅就夸杨柳有想法脑子活。

程石跟杨柳坐一边看着,仿佛是回到议亲的时候,哪方少夸一句就是对另一方有意见。

饭好了,能吃饭了。

春婶一身菜香走进来,看见满屋的人,庆幸乡下地方大,房子也盖得宽敞,不然这么多人可坐不下。

程石把两张方桌搬进屋并在一起,椅子还没摆好,菜已经端进屋了,现宰的鸭做姜鸭汤,酱烧小公鸡,一锅炖熏鹅,两盘蒸熏鸡熏鸭,还有爆炒熏猪肉,鱼汤炖火腿,卤的野猪肉和卤蛋,以及其他蒸菜,反正家里有的都端上桌了。

姜大舅母先给婆婆挟了个鹅腿,招呼道:家里的都吃光了,好不容易闻着味儿,都别客气。

在坐的都是自家人,也别讲虚礼,挟不到的站起来。

主家一桌,仆人在偏院另置一桌,春婶吃个半饱就跑去前院,看蒸的熏鸡熏鸭见底了,她又匆忙回厨房另蒸两盘。

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送走杨家四口人,姜家老老少少一群人出门散步消食,刚走到西堰脚,山里的鹅群闻声而叫。

我这是信了。

歆莲大笑,太好玩了。

信什么?程石问。

傍晚下山的时候遇上鹅群回山,打了一架。

杨柳伸手虚虚一划,把舅母和表嫂表妹都圈进去,勉强打赢了。

仇怨不小。

程石了然,给表妹说:明天让你们去给它们喂食,多喂几天混个脸熟,它们就不撵你了。

打就打,谁怕谁,哪有人向鹅认输的。

歆莲撇嘴,听说鹅是夜里下蛋,我明早还要来捡蛋。

作者有话说:今晚应该是还有一更第一百一十五章旭日露头, 杨柳拿着个柿饼站院墙西边往山上看,姜家的八个小孩连带还不满五岁的荟姐儿都在晒场上练功,她走过去掏出一把松子跟家里的狗站一起津津有味地旁观。

还没回来?春婶系着围裙走出来, 西山脚还不见人影,她问杨柳饿不饿, 我先给你盛碗饭, 你先吃,别等他们了。

咔嚓一声,杨柳咬破一颗松子, 伸出手给春婶示意,她嘴里吃着东西, 不饿。

早上天不亮,姓姜的一大家子人就起来练拳脚, 嫌跑步和举树墩子不过瘾,不知道谁提了句往山上跑,二话不说都进了山,连姜老爷子都没漏下, 走到山脚要去捡鹅蛋鸭蛋的表嫂表妹和俩舅母闻声也溜溜哒哒跟了上去。

到现在日头升得老高了, 也没人回来。

锅里的饭热了两道, 西山脚下的大鹅突然高声叫了起来, 已经吃过一笼蒸饺的小孩像阵风一样刮出门,一溜烟往西边跑。

杨柳扶着腰走出门,看到一群人从山里下来大迈步跑,在麦地里噆草的鹅群呼啦啦跟在后面撵。

跑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

姜老太太念叨。

往山里多走了一截。

姜大舅拍掉身上的灰和树叶,走过来扶住老母亲, 这座山还挺高, 也挺险。

山里的蛇也挺多, 也就这个时候能进,再暖和一点,蛇出洞了,也就只有捕蛇人才敢进去。

杨柳示意春婶端饭端菜,跟表妹和表嫂说:夏天过来避暑的时候可不能往山里跑。

没我爹和大伯带着,我才不敢进去。

歆莲嘘嘘喘气,她看了一圈没看见程石,喝着水问:我表哥去镇上还没回来?没,最早也是辰时末才能回来。

杨柳跟她婆婆张罗人进屋吃饭,问二舅去年送回去的蛇药用着如何,要是得用,她托村里人注意些,若是来捕蛇人了再买一些。

还没用,没用上,不过你们再买些也可以。

姜二舅说。

刚吃上饭,外面传来沉重的车轱辘声,五辆牛车拉着满车的果树从门口路过往西去。

快吃,吃完饭我们还去山上忙活。

姜大舅催儿子和侄子,自己动手舀碗干鲍粥,挑出里面的姜丝扔桌下喂狗,看大黑狗咂巴了一下又吐出来,他笑了下,挟了块儿肉扔下去。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姜老爷子问杨柳。

杨柳摇头,就见老爷子眼睛一亮,她还没吭声就被姜霸王抢先说:爹你消停消停,孩子取名有他爹娘,你别抢。

我最近又翻了本书……得了,为了给我取名你也翻了一本书,结果呢?姜霸王苦大仇深的,一本书上那么多的字,偏偏一个都不能让他满意,绞尽脑汁想了个贵重的字:凤。

过后觉得这个字太大,又缀个小压一压。

简直胡闹。

桌上响起窃笑声,杨柳也抱着碗挡住脸上的笑,小凤这个名字不好笑,好笑的是一个挥大刀舞长/枪的女人叫小凤。

姜老爷子在给闺女取名上有些许气虚,但他还是想争一争,别过脸跟外孙媳妇说:我看中的这个字极合适,你听一听,也做个备选。

行,外祖您说。

杨柳笑着点头。

柘,前木后石,涵盖了你和阿石的名,这个多难得是不是?而且柘是一种树的名字,是珍贵的木材,花叶都能入药。

姜老爷子得意地看闺女一眼,怎么样?这个字没取错吧?这次爹是费了心的。

姜大舅赞同,要是生个小子,取名柘挺有蕴意。

那要是个姑娘呢?这个字太硬,不适合小姑娘。

杨柳问。

这个我没找到合适的,不过小姑娘的名字好取,很多好看又好听的字,珮、蕙、琳、琅、钰,这些都很好。

姜老爷子说完看了闺女一眼,见她绷着张脸,摊手说:当初我若是给你选这几个字,你恐怕还是不满意。

别听你外祖的,什么珮呀蕙呀都别取,好听是好听,但我孙女长大了要是随了我爱舞刀弄棒,叫着就挺小气。

姜霸王给杨柳建议,她觉得柘这个字就极好,男女都合用,开花结果的树肯定是母树,听着硬朗了些,细究起来还是说得通的。

程柘,还是程小柘?挺像小子名的。

姜大舅母插言,她跟杨柳说:阿石读过不少书,让他取,取个合适的,别勉强硬套。

她指了指小姑子,你婆婆是对她爹怨言已久,跟他对着干,你别听她的。

我们吃好了,先上山了,你们慢慢吃慢慢说。

姜二舅放下碗,他一起身,姜长威姜长顺他们也跟着往外走,一桌散了一半。

听到他出门还在交代春婶晌午再炖锅熏鹅,姜二舅母大笑,我们在这儿多住些日子,阿石年前存的肉能见底。

熏房里还有,过年的时候熏的鸽子和山斑鸠多,麻雀也不少,晌午让春婶炖罐鸽子汤,再来两碟油炸雀,味道极好。

杨柳说不怕舅舅舅母久住,山上还有那么多鸡鸭鹅,你们就是再住一个月也吃不完。

住不了那么久,家里还有事,后天就要回去。

这次全家从老到小都来了,武馆和镖局还有铺子都没人看着,几天还成,久了要出乱子。

取名的事自然而然翻了篇,杨柳不再跟人商量,自己思索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男的上山种果树,女的早起捡蛋,上午去地头山间挖嫩生生的荠菜回来包饺子,晌午午饭后站竹排上下堰划水,到了下午进山捡鸡蛋,傍晚下山的时候再跟鹅群打一架。

她们打得热闹,说说笑笑就忘了了,鹅群却是打红了眼,在她们要走的那天早上,循着声一路跑到家门口,猫狗都被它们气势汹汹的阵仗吓飞了。

不得了!老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姜大舅母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有意思,逗着挺好玩。

程石拿出竹竿跟坤叔把鹅群往山上赶,骂道:都不想活了,敢往村里跑!表哥,让我捉两只带回去养。

歆莲跑上前,撸起袖子,选听到她的声反应最大的两只拎着脖子提起来,被翅膀挥得走路都不稳。

歆丹,歆芋,你俩要不要?程石做事公平,一个表妹有,另外两个表妹也要问一声。

歆芋和歆丹年纪大些,翻年能议亲了,她俩不比歆莲活泼,对这闹腾的玩意儿嫌吵,都摆手说不要。

杨柳让春婶拿筐出来,把鹅腿绑了放筐里,跟小表妹说:鹅是直肠子,吃了拉,拉了吃,你养了可就注意着点,回去了别让它们乱跑。

姜二舅母闻言觉得头疼,跟小姑子说:你家地方大,把鹅放你家养着。

姜霸王想了一瞬,喊儿子多逮几只,要养就多养几只,免得下了蛋不够分着吃的。

车里多了六只鹅,一路出村比吹着唢呐还吵人耳朵,村里听到声的都出来看热闹。

大舅,我要的四个人可以耽误一个月半个月的,我姨姐那里要的老镖师你可紧着点。

程石走在马车旁叮嘱,他对一旁骑马的姜长顺说:大表兄,你帮忙盯着点,找两个人品好性子老实些的,别挑滑头老油子。

姜长顺点头,他指了下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姑母,你们母子俩都挺上心,姑母昨天也跟我说了的。

有我娘催着,那我也不用惦记了。

程石止了步,我不送了,你们得空再过来玩。

表兄,桃子熟了你给我们写信。

歆莲钻出车窗说话,跟杨柳摆手,天热了我就过来帮嫂嫂哄娃娃。

我也天热了就来。

姜长顺的大儿子圆哥儿抱着狸花猫大声喊,他还没玩够就要回去,挺舍不得的。

来时九辆马车,回去时多了一辆,里面堆放的是各种熏肉,鸡鸭鹅兔子和鸟雀都带上了,还有一筐腌鹅蛋,一筐昨天刚下的新鲜鸡蛋,六只鹅没地放,只能放在车辕上。

我们这来一趟连吃带拿的,看到猫要带走,看到鹅也要带走。

姜长盛摸了摸大白鹅修长的脖子,你说你们这不是欠,送上门让人拎走。

姜家人来了又走,这在杨家庄就是个小插曲,带起的水花在一场春雨后平息了。

雨后,地里的草一夜之间蹿出一大截,男人们在山上种树挣钱,老人就带着孩子在地里拔草,农妇拎着锹开始开垦小菜园,撒籽种菜。

程石也从医馆里买来了草药种子,在雨停的第二天带上坤叔进山撒种子。

上堰的水放了一小半到下堰里,堰里倒进鱼苗,刘栓子还要坐在山脚下赶鸭子,免得它们下水扑棱扑棱,水里的鱼没了大半。

杨柳肚子越发大了,她就不再跟程石一起去镇上卖肉卖蛋,每天在村头村尾转悠,听保母的嘱咐,忌吃忌喝。

二月中旬,山上新添了两千三百多只嫩黄的小鸡小鸭小鹅,在栅栏里关了几天就被母鸡母鸭母鹅领着在松树林里找食吃了,适应能力挺强的。

一声高亢刺耳的母猫叫/春声划破夜晚的宁静,杨柳从睡梦中转醒,她一动程石就坐了起来。

我去把猫赶走。

他恼火得很,杨柳这时候本就睡的浅醒的次数多,还频频被这些瞎了心的玩意儿吓醒。

别。

杨柳掀开被子看了看,你去喊罗婶,我可能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拖拖拉拉,又熬夜了!!晚安第一百一十六章夜半三更, 乌漆麻黑的夜色里相继亮起了烛光,红色的灯笼飘摇在夜色里,木门吱呀, 凌乱的脚步声匆匆奔向后院,张大了嘴的猫嗷呜一嗓子, 惊慌地跳下墙头。

是要生了。

罗婶子声音冷静, 她举着蜡烛就近看一眼,对外间惊出一头冷汗的男人说:才发动,最早也是天明才生, 你现在赶马车去镇上接接生婆。

然后动手给杨柳穿小袄薄裤,扶着她下床走动。

过了片刻, 前院廊下的狗听到脚步声摇着尾巴迎出去,大黑子先人一步蹿了进来, 在它之后,杨母散着头发大迈步跨过门槛。

都在后院。

坤叔从廊下走出来,他搓着手问:大妹子,我能干啥?你给我安排个活儿。

烧水, 安排人烧水了吗?我去看看。

老头快步往偏院跑。

走过垂花门, 瞧见窗纸上映出的人影, 仔细听还有说笑声, 杨母脚步一顿,搓了搓脸,反手拢起头发打个结,面带轻松地推门进去。

又要当外婆了,我来瞅瞅。

她走上前扶住小闺女, 这孩子会折腾人, 半夜三更闹着要出来。

有亲娘在, 杨柳更是放松,她扶着肚子说:好像没那么疼,我现在都不疼了。

杨母跟罗婶对视一眼,无奈笑笑,也不多说。

鸡鸣第一声,春婶端来一碗红糖鸡蛋水,看杨柳不时蹙眉,但还能走动,她悄悄问:开几指了?罗婶子伸出两根手指,打了个哈气,头胎,都发动的慢。

锅里的水有老坤头看着,春婶也不急着走,她也在屋里坐下,聊聊自己生孩子的事,再笑程石去喊她的时候差点走摔了,逗杨柳笑给她分神。

鸡鸣两声,马蹄踏碎鸡叫,滚滚车轮奔到村西头,马车还没停,程石就蹦了下来,催车里的婆子赶紧下来。

被晃了一路,接生婆头昏眼花的,落地就吐了一口酸水,撑着腿起身又摸到了一手毛,呼哧呼哧的哈气声就在耳边,她惊得后退两步,吓、吓……念着男人给的银子多,话到嘴边又把晦气字咽下去。

马婆婆,您老能走了吗?要不我背你?程石急死了。

走,你走前面带路。

马婆子咽下嘴里抱怨的话,进了后院看人已经躺在床上,她喊水洗手,站在门口说:娘子好福气,你男人这一路急得恨不得背着马车跑。

程石也进来了,喘着粗气站在床尾,额前不知是出的汗还是蒙的露水,打湿了发丝,湿漉漉黏在额角。

他冲杨柳笑一下,看产婆过来,他后退两步给人让地方。

阿石你出去,女人生孩子你看什么。

春婶揪出站在昏暗里的男人,你去外面等着。

五指了?开得还挺快。

马婆子看已经破水了,又摸了摸胎位,估摸着说:天明应该就能生出来。

杨柳往窗外看一眼,心觉时间难熬,她冲给她擦汗的亲娘撇嘴,太疼了,我收回我之前的话。

这是婆婆?你们婆媳俩长得倒是挺有缘分。

马婆子不知关系,看婆婆给媳妇擦汗眼露心疼,感叹这小娘子有福气,婆婆和男人都宝贝的紧。

是我娘。

杨柳被逗笑了,是挺有缘分,我的容貌都是她给的。

哎呦,那可好,我给人接生上十年了,能有亲娘陪在床边的凑不够一只手。

程石搬了凳子在树下坐下,听屋里的说话声他也松了口气,等雷婶端了鸡丝细面过来,他跟屋里的人各端一碗,一碗还没吃完,屋里杨柳痛叫一声,他走到窗边问:可是生了?没人理他,里面没了闲聊声,一桶桶水拎进去,又一盆盆端出来。

公鸡的打鸣声越发响亮,天边的青黑色慢慢淡去,前院的狗阖起眼放心睡下,在杨老汉跨进门槛时只是动了动耳朵,眼睛都没睁。

都在后院。

坤叔听到脚步声从屋里出来,他也一宿没睡,还没生。

我去看看。

杨老汉往后院走,天色即明,廊下挂的灯笼烛油见底,虚弱的火苗要给旭阳让路。

他刚走进垂花门,就听屋里响起孩子的哇哇哭,赶忙跑过去,我来的可巧,刚进门就生了。

生了,是个小姑娘。

罗婶从马婆子手里接过哇哇大哭的小丫头,往筐里一放打起秤砣,六斤三两,是个心疼娘的娃。

杨母递过包被,冲接生婆问:我闺女如何?极好,丫头身子骨好,孩子个头也小,母女俩都没遭罪。

马婆子还在善后,她抬头跟杨柳说:接下来就好好坐月子,躺个几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多谢马婆婆。

杨柳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孩子一生,她顿觉轻松许多,现在浑身的力气,好似能进山捡几百个鸡蛋。

来,看看你闺女。

杨母抱过外孙女到床边,鼻子随了你爹,他个老头子倒是有运道,我熬了半夜这小丫头没随我,她外公一来,她就落地了,倒是给面子。

杨柳没看出来这个皱巴巴的娃随谁,听她爹跟程石都在窗外喊着让抱出去,她捏了捏小娃的手,抱出去看看她爹和外公。

门敞了个缝,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往门口跑,杨老汉只看到个包被还没看见娃,就乐滋滋地说:我瞧瞧,啧啧,真是像极了我们杨家人。

程石站一旁傻愣着,伸出手又不敢碰,盯了几眼回过神问丈母娘:现在我可能进去了?进去看看吧。

杨母走出来,看东边冉冉升起一轮橘红的日头,心想真是个好兆头。

春婶雷婶和坤叔都进了后院,挨个儿看了看娃,跟杨老汉比对了下,鼻子还真随了她外公。

眼睛不小,估计是随了小柳。

雷婶说,她看门从里面打开,接生婆跟保母先后出来,忙招呼说:厨下已经做好了饭,你们累了半夜,洗洗手吃顿饭也歇会儿。

对,我这就去端水端饭。

春婶不再看小儿,快步把炖好的鸡汤抄手端来,进屋看杨柳精神不错,她笑着说:吃碗饭,填填肚子睡一会儿,你是最累的,可要好好歇着。

我来喂。

程石擦过手,拿过大迎枕垫在床柱上,半抱着杨柳把她扶起来,小麻烦精落地了,你也轻松了。

可不是,我感觉我现在能下床刨二亩地。

杨柳嫌喂着吃不过瘾,自己接过碗勺舀着吃,瞧了眼摇篮里睡的娃娃,真是爹来了就生下来了?说起这,程石就不服气,我老丈人赶巧了罢了,说不准他就在垂花门外等着,老头挺有心机。

杨柳不理他的酸言酸语,喝了口鸡汤说:不枉费她外公给她编的小摇篮。

我还给她念了九个多月的书呢!不枉费她外公的精力就枉费她爹的?程石走到摇篮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要不是包着包被他不敢动,脚趾头都要拿出来看看,耳朵像我,眉毛和嘴巴像你,眼睛也像我……刚说出口,紧闭双眼的小娃睁开眼,眼型长,却是圆圆的杏眸,……眼睛像你。

孩子醒了不哭也不叫,似乎只是被吵醒的,睁眼证明一下又闭上眼。

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这点也像极了你外公。

程石嘀咕,听到勺子敲到碗上的声音,他伸手接过放桌上,走到床边跟杨柳咬耳朵:我这就当爹了?这感觉……他摸了摸心口,说不上来,有时激动有时又古怪。

吃碗热的,杨柳困的眼皮子打架,你给我把迎枕抽开,我想睡了。

好好好,你好好休息。

等杨柳躺下了,程石从箱子里拿块儿灰色的布挂在床边的窗子上,屋里的光线陡然一暗,更有睡觉的氛围。

……杨柳是被尿憋醒的,醒来还是迷糊的,分不清是何时,下意识扶着肚子要起身,发现肚子不鼓了才回想起她已经生了个孩子,是个闺女,这时候才有了为娘的感觉,急切地想看孩子。

醒了?饿了?程石从床边的榻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走到床边,想要什么?去茅厕,孩子呢?程石把恭桶提到床边,孩子被罗婶子抱到隔壁去了,你睡的时候她醒过两次,喂了些奶又睡下了。

谁的奶?什么时辰了?杨柳下地试了试,腿有些软,肚子有些坠得疼,其他都还好,她推开程石不让扶,放了水觉得饿,让他去端饭。

春婶已经把饭端来了,她一直留意着后院的动静,一碗鱼肉汤一碗软烂的面条。

院里的光线随着门的开合漏了进来,日头西斜,已经日暮了。

你好好歇着,喂孩子的事不急,你本家有两个喂奶的妇人,你娘让人喂了两嘴。

她把碗筷递给杨柳,见她摆手又放桌上,问:马婆子介绍了个奶娘,你看是你自己喂还是请奶娘?请奶娘吧,你要是自己喂奶,今年就无法再陪我去镇上开铺了。

程石知道杨柳喜欢开铺卖菜,让她大半年都待在家奶孩子她指定不乐意。

那就请奶娘,奶娘可要仔细筛选一下。

杨柳揉了揉头,犹豫道:村里人都是自己奶孩子的,就连我姐也是没奶了才请的奶娘。

她看向程石,荟姐儿和圆哥儿他们可有奶娘?管旁人干嘛,不喂奶你也轻松许多。

程石从炉子上倒了热水给她擦手,让春婶把恭桶提出去,请奶娘只单单让她喂奶,照顾孩子由罗婶来,你看芸姐儿由奶娘照顾,她对大姐不也挺亲近。

杨柳接过碗蹙了蹙眉,嫌脏,这一个月她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一个屋,挺糟心的,要是再照顾个奶娃娃,也费神。

成,雇个奶娘来。

等我出月子了,屋里收拾干净了再抱孩子回来跟我们睡。

她吃上饭,程石也端了饭进来陪她一起吃,窗户上的布扯了下来,屋里又亮堂起来。

阿石,你吃了饭就去镇上接奶娘来。

罗婶抱着粉色襁褓包的娃娃进屋,她知道好赖,她只是个帮工,不能掳夺了孩子爹娘看娃娃的想法,让你娘瞧瞧你,可乖了,肚子饱了就不哭不闹。

把孩子放在床边,她再一次询问两口子:那我这就去煎回奶药?杨柳摸了摸胸口,我不是没有?不喝回奶药,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

杨柳低头看吸着嘴巴的小丫头,思索了一瞬说:我喂她两天,过两天再喝药。

行。

罗婶不多话,全听主家的意思。

趁着还亮堂,程石赶马车去镇上,多给了些银子让信客专门跑一趟去县里送信,回过头去找马婆子,由她领着接回一个平头平脸的妇人。

你先在这间屋住着,过两天再由你给孩子喂奶。

雷婶带人回后院放包袱,你家孩子多大了?两个月大,病了一场,没了。

奶娘是个老实的,实话实说之后又后怕主家不要她,解释说:是受了寒,不是娘胎带病,我也没病。

可怜。

雷婶挠挠头,让她先安心住下,可怜但也常见,她生的头一个娃都五个月了,也是受了寒就没了。

外面的人吃晚饭,杨柳在屋里看孩子,在她哇哇大哭时手忙脚乱,大声朝外喊:罗婶!孩子哭了!院里很快响起脚步声,程石嘴里还嚼着肉就急忙忙跑来了,我闺女咋了?饿了?我看看。

保母推开他,屁事不懂还跑得快。

换了尿布孩子还是哭,她看了程石一眼,抱着孩子给杨柳,让娃吸吸,看有没有奶。

有外人在,程石不好意思看,清了清嗓子自觉出门。

如何?罗婶问。

杨柳点了点头,下午吃了饭我就觉得胸口涨。

她摸着小姑娘的头,觉得很不真实,她竟然生出来个孩子,这可太神奇了。

程石在外面站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罗婶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还是等孩子吃饱了再去吃饭。

我知道,就是抱起来拍一拍,我会。

程石不自觉伸出手做样子,我看你拍过,我学会了。

那你搞不定可要喊我来。

罗婶还是不放心。

等她走了,程石坐到床边看着,不含情/欲的,一手拉着杨柳的手,一手放在闺女的头上。

名字可起好了?杨柳问。

程石摇头,生之前想了两个,在见到闺女后觉得不大合适,配不上他的娃。

我晚上再翻翻书。

别起繁琐了,也不用像外祖说的那样,一个字多重意思,就简简单单的,不用涵盖你我的名或是寄托什么感情,只属于她的。

杨柳心想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就像她或是像他,柳或是石,没什么特别的含义,该由自己填充名字的含义。

要不你起?程石实在为难,太纠结了。

杨柳尴尬一笑,她也没想到中意的。

还说我。

程石嘁了一声,看喝奶的小囡松了嘴,他离了座弯下腰,僵硬地抱起来,学着保母的姿势,让小丫头靠在他肩头。

我手不够用了,你借我个手拍拍。

他左右制肘,单腿跪在床上,指挥道:轻轻的,在她后背拍几下。

两人手忙脚乱的,但没一个想要出声喊保母的。

小囡吃饱又睡了,程石抱着她在灯下看,瞟见杨柳目含打趣,他面上有些不自在,过了许久才感叹出声:这是我女儿啊!他也有孩子了,可真不可思议。

……鸟鸣啾啾,杨柳转醒,看到窗外耀眼的太阳,瞬间心情大好,窗外的桂花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在野猫溜上树时,警惕地拍着翅膀飞走。

二月天,真是个好天气,可惜我被困在屋里了。

杨柳嘀咕,朝外喊:有人吗?小囡抱来我瞅瞅。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跟抱孩子进屋的程石说:莺,程莺,程青莺,我们小囡叫青莺,生于二月,草长莺飞,家背靠青山,所以叫青莺,以后是只自由自在的小莺。

而她跟程石就是小莺的青山。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一十七章程石把孩子放在床上, 在嘴里咂摸了下青莺二字,好轻快,又有画面感, 赞赏地点了点头,拽文道:我不如你多矣!杨柳睨他一眼, 支起腿把孩子抱放在腿上, 明天是洗三,娘应该会赶来吧?信客今早动身,傍晚能把信送到, 娘明早骑快马,晌午之前应该能到。

程石拎起绣凳坐一旁, 跟杨柳说起要在山上盖房的事,东西都盖三间屋, 不单独设灶,一日三餐都下来吃,免得他们粗心大意再漏了火把山烧了。

人多了就请个厨娘做饭。

杨柳觉得让刘栓子又喂猪还烧好几个人的饭实在为难人。

好。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程石起身去倒水伺候杨柳洗手净面, 随后罗婶端了饭菜进来, 她把饭菜放小几上, 抱过孩子放摇篮里, 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按按身子。

按身子?杨柳接过冒着热气的棉布巾子擦手,自己坐起身,这也是你要做的?你婆婆雇我来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我哪能没点看家的本事, 若是只为了照顾娃娃, 奶娘就能胜任。

罗婶笑, 她对程石说:你若是有事你去忙,她们母女俩有我照顾着。

你去忙吧,铺子里的生意也别停,家里有这么多人。

杨柳也说。

行,我去镇上定砖瓦。

程石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蛋,转身出了门。

他是个好爹,挺稀罕孩子的,今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闺女。

罗婶坐在一旁的绣凳上,看到窗边的矮榻上还铺着被子,心想这也是个好丈夫,妻子坐月子他没躲得远远的,白日里忙活,夜里还睡在一侧照顾着。

一碗清粥,一碟嫩菜心,杨柳呼噜两下就给吃光了,油水太少她觉得还没饱,放下碗筷说:罗婶,你跟春婶交代一声,晌午给我炖蛊鸽子汤。

是我让她做清淡些的,你不打算日日奶孩子,这两日就别吃大荤,免得回奶的时候受苦。

罗婶端了碗筷出去,没一会儿提了桶散发着药味的热水进来,这是为了熏屋里的杂气,人闻着也是极好的。

我待会儿要给你按肚子排恶露,有些疼。

罗婶在桶里洗了手,把手烫热伸进被子里,在松软的肚皮上轻轻一按。

嗷——杨柳疼得翻白眼,身上也跟着打哆嗦,这比生孩子还疼!不按了不按了!这次罗婶没听她的,听到摇篮里的小丫头哭了,她加快动作。

杨柳咬着牙也不再出声,闷头埋在枕头上,等保母松手了她大汗淋漓地趴伏着不动。

床边的水桶徐徐冒着热气,孩子的哭声越发高亢,过了半响,她坐起来解开小袄,抽着气问:小莺是不是饿了?抱过来我给她喂奶。

名字定下了?嗯,青莺,青山的青,草长莺飞的莺。

杨柳把孩子往怀里揽,小丫头熟门熟路靠过去。

罗婶看她还红了眼圈,好笑地坐过去,还哭了?就开始这几天要按肚子,恶露快点排干净你也轻松许多。

疼死了,快把我疼晕了。

杨柳吸了吸气,要是她娘或是程石在这儿,她指定要哭出来。

待会儿给你按按背揉揉腿,这个不疼。

看她面露警惕,罗婶竖起手指做发誓状,我保证。

都当娘了,还一股子姑娘家的娇气,也是难得。

屋里充斥着淡淡的草药味儿,掩盖了浓郁的血腥味,杨柳闻着觉得头脑清明许多,不由打听道:这都是什么药草煮的?不跟你说,这是我家传的。

罗婶神秘一笑,接过吃饱奶的小娃轻轻拍后背,等你恶露排净了,我再煮锅药水给你擦擦身子,出月子的时候再泡泡,保证你寒冬腊月天坐月子都不会落下月子病。

杨柳想起她嫂子,她嫂子肚里的孩子只比小莺小一两个月,她递过干净的尿布,捂着鼻子问:罗婶,等我嫂子生了,你能不能也去给她按肚子擦身子,我另外给银子。

有银子怎么都成,罗婶应声:成,到时候我抽空过去,我主要的活儿还是照顾你跟小莺。

等孩子安静下来她就给放摇篮里,重新洗了手坐到床边给杨柳轻按腿上的穴位。

……洗三这天,程石把前一天捡的鸡蛋都煮了,染了红,挑着担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送,就连有过仇怨的王大虎家都没漏下。

作为回礼,村里的人每家都送块儿布,由村里的长寿老人捏针缝起来,再由外婆做成一件百家衣,孩子从水盆里抱起来时要把百家衣穿上身。

前院开了饭,孩子是姜霸王抱回屋的,杨柳看到闺女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平安锁,眼皮不由跳了跳。

我给孩子换身衣裳。

罗婶接过襁褓,端来热水重新擦洗,换上薄袄包上包被,她朝屋里看一眼,问杨柳:那我这就抱去让奶娘喂奶?今天还是我喂,明天再让奶娘喂。

杨柳招手,坐起身接过孩子,见婆婆不动,不由问:娘,你怎么不去吃饭?姜霸王从怀里掏出个一扎长的木匣,放到床侧说:我也给你准备了贺礼,恭喜你为人母了。

她看孙女要吃奶,东西送出手了就识趣离开,我吃了饭再来看小莺。

罗婶你也去吃饭,孩子我看着。

杨柳说。

哎。

门轻轻阖上,杨柳解开小袄给娃喂奶,拿起木匣打开,也是一个平安锁,比之小莺的,她的更精巧一些。

你奶奶真是大手笔,把你爹压下去了。

她撸起袖子,她没去铺子里的这两个月,程石每日偷偷摸摸从进项里抠一点,攒了这么久,昨天去镇上买了两对金镯子,她一对大的,闺女一对小的。

又在跟我闺女说我什么坏话?程石招呼了客人抽空回后院看一眼,他进屋看到她手里小孩手掌心大的金锁,啧啧道:姜霸王可真是……出手够豪气。

我们娘俩都有,就你没有。

杨柳抖了抖金锁,娘说恭喜我为人母。

我待会儿张嘴问她要,做事不够公平。

他往床边一坐,对眼前的一幕发怔,看直了眼。

杨柳拢拢衣襟,呸他一口,滚去前院待客。

程石不动,往外听了听,喉结滚动两下,坏笑着掀开另一侧衣襟,飞快地凑上去吮了一下,不等巴掌挥到头上,他一蹦三尺远,嬉笑着说:我去招待客人了!滚。

杨柳红了脸,又气又羞。

到了晚上不等罗婶问,她主动开口让奶娘喂孩子,顺便把回奶汤给我煎一碗来,我今晚就喝。

罗氏回奶汤效果极好,没两天的功夫,胸前涨涨的感觉就没了,杨柳也被允许下地走动,就是走路的时候不能抱孩子。

……这天傍晚,程石从山上回来,他捏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桃枝进屋,看杨柳躺在床上,他就把花插在白瓷瓶里,桃花打花骨朵,等你出了月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新种下的也有花苞了?那还没有,不过都发芽长叶子了,可能要晚个十天半个月,去年种下的那些桃树都打花苞了。

程石掰下一枝,只留两个花骨朵,细细的枝插进杨柳的发间,手指下移摸了摸她的脸,总算有了气色。

孩子才生的那两天,杨柳脸色和唇色都泛白,这些天汤汤水水的往肚里喝,每天晚上还有罗婶煮药草水给她泡脚,脸色又有了红润的气色,身上也有了力气。

院子里进来了人,姜霸王抱着小孙女咿咿呀呀地逗趣,杨柳看向窗子,窗纸隔绝了视线,她扭头说:娘今天跟我说她明天要回去。

也跟我说了,说要回去赚钱给她孙女买金买玉。

程石撇嘴,我问她要贺礼,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都不肯松口。

杨柳垂下头不吭声,不掺和这母子俩之间的拉锯战。

孩子突然哭了,姜霸王轻声哄:才吃了奶,也没尿,哭什么?奶奶又没打你。

杨柳探起身,程石也站了起来开门出去,我抱抱,可能是想她娘了。

姜霸王没给,绕过他抱着孙女进屋,一进屋这娃娃的抽噎声就小了,她高兴道:亲娘就是亲娘,我们莺姐儿聪明,才十来天就会认人了。

还没满月的孩子一天一个样,皱巴巴的皮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家里的人谁得闲了都要抱一抱,轮到杨柳手里的时间比较短,通常都是哄不了了才抱来。

杨柳看孩子到她怀里立马止了哭,靠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她怀里,她把手伸进小袄里摸了摸背。

等婆婆出去了,她跟程石说:以后奶娘喂过奶,罗婶把她收拾干净了就让人给我抱进来。

好。

程石坐到床边握住小丫头的脚,怎么看都看不够。

让我抱抱。

他探出手,捏着嗓子哄道:小莺,莺姐儿,让爹抱抱你。

杨柳被他的声音腻歪到,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程石抱过孩子见她没哭,咧着个嘴笑,抽了枝桃花递到面前,跟她说这是能结桃子的,等她长大了长牙了就能吃桃子。

杨柳摸了把头发,发间的桃花落了下来,她咂了声,婆婆进来时应当也看到了。

枇杷树结果了,等你出月子就能吃了。

程石说,他看孩子睡着了就放摇篮里,轻声说:山上也开花了,院子里的月季也打了花苞,再有几天可能会开。

你每天回来给我摘些花,再夹带些草,我想闻青草汁味儿。

好。

次日清晨,姜霸王动身前来后院抱了抱孙女,跟儿媳说:我每个月有月假,休假的时候我就骑马过来。

杨柳往外看一眼,阿石知道又要拈酸,说你偏爱孙女。

懒得理他,越发是个事精了。

姜霸王很吃儿子拈酸吃醋这一套,但勾起嘴角的嘴里说的满是嫌弃话,他老是跟我斗嘴气我,哪有莺姐儿惹人爱。

听到儿子在前院又在催,她吁了口气,我回去了,月末就来。

路上慢着点,下雨天别来,免得我们担心。

杨柳送婆婆到门口,站门后避着风。

姜霸王摆了摆手,大步跑出后院。

你阿奶好潇洒,行走如风。

杨柳坐到摇篮边上跟小丫头说话,她希望青莺像婆婆一样,从小习武,有一身本领,长大后牵着一匹马,早上还在村里,晌午就能回到县城,还能赶上中午饭。

来去随意。

白瓷瓶里的桃花还没败又换成了油菜花,油菜花刚蔫巴,迎春花和长长的青色茅草住了进去,之后是红艳艳的杜鹃花,还有山里不知名的野花,亦或是青绿的松枝。

窗前的桂花树上不知哪天有了啾啾鸟鸣,程石爬上树才在繁密的枝桠中找到一个鸟窝。

过了不久,檐下又多了两只燕子,整天忙里忙外地衔泥筑巢。

隔着门窗,杨柳看到了春景,听到了春天。

-在白瓷瓶里的花换成一簇月季花和一枝含苞的黄牡丹时,杨柳出了月子。

在罗婶的伺候下,她泡了药浴,蒸出一身汗再洗了头,坐在窗前梳妆时,她自己绾了合意的发髻,剪一枝月季,剔掉刺簪进发间。

侧头细瞧时,镜中的年轻妇人面色红润,眼眸黑亮,眉梢挂笑,一朵艳丽的红花缀在乌黑的发间。

人比花娇。

她满意地站起来,抖了抖裙摆,走出门去看陪了她大半个月的黑尾燕子。

作者有话说:晚安第一百一十八章杨柳出去的时候前院快开席了, 程家的亲戚都在县城,杨柳这边也只有她爹娘和大爹一家,加上山里的那些老镖师, 开两席菜还坐不满。

小莺抱在她外婆手里,姜霸王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 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过来回头, 见是杨柳,上下扫一眼,气色恢复得不错。

杨柳一笑, 罗婶把我照顾得很好,有她在, 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谁都不提只提保母,姜霸王意会到儿媳这是在含蓄地感谢自己, 她伸手扶了下杨柳发髻上插的花,她会在这里待两年,等小莺能走能跑会自己吃饭了才会离开。

带着枣红色小帽的娃听出亲娘的声音轻声啊啊叫,杨母站了起来把孩子递还给杨柳, 转声跟亲家说话:坐着歇歇, 你骑了大半天的马赶回来, 也累人的很。

也还好, 想到要过来看孙女,倒不觉得累。

姜霸王站着挡住刺眼的光,一个月不见,孩子变得很快,胖嘟嘟的, 五官长开, 能看出随了谁的轮廓。

她偏头看了眼另一桌坐着的亲家公, 轻笑道:小莺这鼻子长得好,才一个月大的娃都有鼻梁了,我大哥二哥家的孙子孙女,我模糊记得都是半岁近一岁,鼻梁才挺起来。

杨老汉摸了摸鼻子露了笑,他的四个儿女都没遗传他的高鼻梁,孙辈目前就小外孙女的鼻子长得随他。

客都到齐了?那这就开席?雷婶满身油烟地过来,找到程石问。

程石大概看了圈,点头道:开席。

孩子让奶娘抱下去,其他人入座,一道道菜往桌上端,香气盈满堂舍,狗钻在桌子下面,猫摄于狗的威风,只敢在院内溜达,就是蹿进屋,也只能在门口转悠。

孩子的满月宴是大人大吃大喝,她吃着淡然无味的奶,吃饱了就想睡觉。

杨柳注意到罗婶离了席有一会儿没回来,她拿帕子擦了擦嘴,跟婆婆说一声起身出去,还没进垂花门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怎么哭了?她快步进屋。

闹觉,应该是要让你抱。

罗婶把孩子递给她,之前的一个月,每到晌午都是杨柳先吃饭,她们吃饭的时候是她看着孩子,养成习惯了。

杨柳取下脖子上戴的金锁才接过闺女,转身出去走进自己的卧房,一进屋孩子的哭声就小了,她点了点小莺的鼻子,小机灵鬼。

金锁放进妆奁发出一声轻响,罗婶特意告知:金锁给你拿过来了。

好,你跟奶娘去吃饭,小莺我哄着。

孩子刚睡着,姜霸王放轻脚步进来了,她提着两个包袱放桌上,轻声说:你外祖母和舅母还有表嫂们托我带来的。

这次来是用的月假?对,你外祖和大舅让我后天上午再回去,我想着还是明天中午用了午饭就走。

每个月都要来一趟,不好比旁人多耽误半天。

姜霸王打开其中一个红色的包袱,里面鼓囊囊装的是各色衣裳和布料,开春了,给小莺做了几身新衣裳新帽子,你的尺寸我估摸不准,就给你带的布料,赶明儿去镇上你找裁缝量尺再做。

床上的孩子动了一下,姜霸王立马止了声,我看着,你去吃饭。

杨柳点头,她刚出垂花门又碰到了她娘,怎么在这儿站着?你姐托我给小莺带的满月礼。

杨母掏出个半掌大的盒子,这是你们姊妹俩之间的过礼,别往外说。

杨柳打开看一眼又阖上,是一对虎头金镯,礼很重,她看了眼老娘,说:阿石帮她请了两个可靠的老镖师回来。

我晓得,她跟我提了。

杨母往前院走,你别跟你嫂子说,她送不起这么重的礼,你姐也不会给她还这么重的礼。

母女俩又回到前院继续吃饭。

席散后,客人离开,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把孩子扔给婆婆,两口子溜出家往西走。

地里的麦子快有大腿高,油菜花大半已经谢了,结出嫩青色的果荚,蝴蝶和蜜蜂活跃在油菜地里,地头的野花偶尔也有一两只光顾。

太阳晒在草上花上,风吹人面上暖融融的,泥土和花草味儿汇聚在一起,杨柳深吸一口气不走了,选了个草厚的地方坐下,又躺下,天气真好啊。

程石见她闭了眼,往西堰望望,也跟着盘腿坐下,掐了朵野花在手指上来回搓。

有人过来了。

他瞅着村尾走来个男人,应该是来看庄稼的。

杨柳坐了起来,我们要是现在站起来就走,他会不会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程石勾起嘴角坏笑,说:很有可能,你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看不见你。

那就等他走过来了我们再走。

但人家只是远远扬了下手,拐个弯沿着地垄往南下了麦地。

走。

程石拉着杨柳站起来,摘下被压坏的月季花扔地上,去年移栽到堰坡上的花也开了,之前我买了花种撒在荒山上,明年满山都开满了花。

说话声被风传了出去,刚靠近西堰,鹅群哗啦一下叫了起来,冬天买下的麦地已经成了它们的地盘,麦苗被噆得七零八落,像是男人刮了胡子的下巴,走近了才看到青茬。

糟蹋庄稼。

杨柳轻啧。

之后这片地不种麦子了,就丢这儿长草,它们有吃的也不去别家地里招人嫌。

程石若有所思道。

远远的,互不招惹,那群鹅还展露凶相拍打翅膀,杨柳看到其中掺杂的小鹅,心想由这群土匪带着,长大了也不得了。

鸭群在下堰游水,赵勾子站在堰坡上守着它们,不让它们跑到上堰去。

去年做菜园的那块儿地种上了果树,长了叶开了花,今年就能结果子。

杨柳掐了朵含苞的牡丹让程石给她插进发间,别插高了,看着傻。

怎么喜欢上戴花了?我觉得好看,看着心情好。

的确是好看,出了月子她瘦了许多,但比没怀孩子前丰腴些,身形妩媚,眉眼温和,簪花比簪金钗更合适。

进了山,随处可见的秃毛鸡和埋在土里晒太阳的鸭仔子,程石给杨柳指哪些是野鸡下的蛋孵的仔,野鸡更警惕些,它们会把蛋下在荆棘丛里,或是更隐蔽的地方,捡蛋的时候漏掉了就被母鸡孵了出来,还是在看到野鸡领着一群麻色鸡仔回来我们才发现。

在松树林里转一圈,两人又往东边的荒山上走,撒下的草药种子发了芽,种下的果树大部分长了叶子,但只有一小半开了花。

到了西边的荒山,因为松树过高遮阳,这边的树和草长得都不怎么好,好些果树没发芽,开花的寥寥无几。

杨柳折了根枝,断裂口还是青色的,有水分,她让程石把这棵不知结什么果的果树挖起来。

根还没烂,你让人把这些没发芽的果树挖起来抬下山,种在麦地里,就是被鹅群噆秃麦头的那边。

杨柳跟程石说,她站起来抬头环视一周,这边就种些药草养些鸡算了,至于树,多种些构树和楝树,这两种树命贱好养活,随便放哪儿都能活。

程石像个管家跟在少奶奶身边,少奶奶说啥他都点头。

去年赚的银子花出去大半了吧?杨柳继续往上走,远处伫立着三间小屋,门前铺了青石砖,门窗关着不见人。

差不多,买树种树又盖房子,还买地开堰,算是买这两座荒山的,一千两打不住。

这时候程石化身账房,老老实实告知银子都花哪儿了。

杨柳瞥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眼睛,忍笑斜一眼。

少奶奶,庄子上的账就这些,您若是还有不明白的,回去了我拿账本给您。

程石笑出声,一把搂住她,往她脸上香了一口,少奶奶气势好足,吓得我腿都软了。

真是吓软的?程石盯着她不说话了。

杨柳转身往山下走,新来的四个老镖师最近都在忙啥?砍竹子和藤条准备搭圈棚。

程石大步跟上,随手扯了跟草藤含嘴里,满月了就可以了是吧?杨柳不说话。

是不是?程石撵上去拦住她,一个打横抱起,在她惊呼声里往上颠了颠,我问春婶了,她说可以。

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杨柳扯住他脸上的肉,看他脸变了形,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贴上去亲了一口,真丑,得亏咱闺女不随你这个怪模样。

下了山,程石就去村里找了几个男人到地里挖坑,鹅群被赶走不罢休,吵吵嚷嚷到天黑,人走了它们才肯进山。

……月上柳梢头,程石从他娘手里接过小闺女,弹了个响舌,见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又弹了下。

走了。

杨柳拿上两片尿布从屋里出来,问廊下站的婆婆:娘,你去不去?你们去,我要练拳脚。

一家三口出门,身后坠着五只满身肥膘的大狗,走到村里看到母狗,它们立马甩了主人拐了道。

让我瞧瞧,呦,小丫头长得真好。

提着泔水桶的妇人踮脚往襁褓里看一眼,肤色真好,随了柳丫头。

爹娘长得都好,娃就没丑的。

蹲在门口吃饭的婶子搭话,不过这就不能喊柳丫头了,要喊娃她娘。

杨柳笑笑,喊什么都成,喊得应就行。

程石怕她们站着一直说,抱着孩子催:爹娘都在家等着。

婶子们,我们先过去了。

杨柳打了个招呼,小步跟上。

杨家老两口早早吃了饭就坐门口等着了,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上去,杨母从女婿手里接过外孙女,来看看外婆家,咱家就在村头,等你能走路了,外婆天天喊你来吃饭。

小妹。

杨大嫂站在檐下撑着腰喊了声,外面刮着凉风,进屋坐。

杨柳过去扶住她,也快生了。

嗯,往下坠了。

屋里点着油烛,人进屋就关上门,杨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的细银镯,只有一个,她给孩子撸起袖子戴手腕上,我现在就俩外孙女,你一个,你芸姐姐一个。

她抬头跟女婿说:我家不宽裕,阿石你可别嫌弃,这也是我跟你爹的心意。

程石摆手,轮不到我嫌弃,又不是给我的。

至于青莺,外婆给的,就是坨狗屎她也稀罕。

杨母笑出声,把孩子递给身边的老头子,他这一个月动不动往程家跑,看的多抱的少。

说了会儿话,喝了两碗水,孩子睡了,程石暗中碰了碰杨柳的腿。

杨柳偏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继续说话。

程石又碰她一下,小声说:天晚了。

又伸手勾了勾她的手心,意味很明显。

杨柳攥住他的手,清了清嗓子,爹,娘,天晚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杨母闻言起身,去灶屋摸了两指锅底灰,出来掀开包被抹在孩子的鼻头上,回去吧。

出了门,一阵冷风吹来,程石掩了掩包被快步往家走。

作者有话说:小说瘾犯了哈哈哈第一百一十九章明快有节奏的脚步声跑到门前, 姜霸王满头大汗地跨过门槛,在她身后,三只狗吐着舌头, 有气无力的,进门就往地上一趴。

杨柳递了块儿汗巾子过去, 接着又递碗温水, 问:娘,今天上午你是跟我们去镇上开铺,还是在家逗你孙女?唔……姜霸王犹豫。

小莺半个时辰前醒了, 吃了奶又睡了。

那我随你们去镇上。

姜霸王虽然喜欢小孙女,但也没耐心坐在床边看个小娃娃一直睡觉。

累趴下的狗缓过劲, 耷拉着尾巴去墙边喝水,解了渴往廊下的狗窝里一趴, 对屋里飘出来的饭香都无动于衷。

鸡蛋筐往车上抬的时候,姜霸王拿了六个磕在狗碗里,见红薯和板栗摇着尾巴过来,她端起碗绕过它俩走到廊下, 亲眼看着陪她跑步的狗子吃完才出门。

陪跑换鸡蛋, 很公平, 躲懒的没得吃。

时隔三个月再次踏进东槐街, 热闹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驱使杨柳推开车窗探身往外瞧,程石在外敲了敲车门,她这才反应过来,拉开车门坐出去。

呦,老板娘来了, 有些日子没见了。

豆腐铺的老板娘招呼一声。

孩子满月了?生了个小子还是丫头?一旁炸果子的人问。

还是年轻恢复得快, 你现在跟没怀娃之前差不多。

胭脂铺的掌柜送客离开随口说一句。

到了千客食铺外面, 杨柳下马车提着秤去开门,已经等候在门外的老客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都说好久没见到她了,问她孩子长得随谁。

门一开,姜霸王提了筐鸭蛋放桌上,老客不再寒暄,低头专心挑蛋。

我还以为你今年会在家照顾孩子。

凤娘子走进铺子,反复打量着杨柳,心里惊叹她状态好。

杨柳接过一把铜板扔钱箱,笑盈盈地说:家里有奶娘,请人照顾娃,我出来赚钱。

原来如此。

凤娘子看到程石进来,她让了让位置。

这马上都四月了,你家的鱼什么时候能捞起来卖?有客问。

还早,可能要到入秋了。

杨柳回话,去年把能卖的鱼都打捞干净了,剩下的鱼都还小,吃着不香。

去年冬天不该清堰底的,今年大半年都尝不到鱼味儿,你们今年冬天可别再清堰底了。

杨柳笑笑没应声,都是赚钱,肯定不会选劳累人的方式。

过了客多的那一阵,左右两边的邻居得闲了都来打个招呼说说话,花婶对杨柳说:你倒是放得下孩子,不惦记?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她吃吃睡睡都有保母照顾着。

杨柳把破了壳的蛋捡起来放一边,随口道:而且我又不是出远门,一两个时辰就回去了。

我记得我生我家老大的时候做个饭都要进屋看一眼,谁抱都不放心,必须放我眼皮子底下看着。

花婶也观察过其他妇人,才生孩子的女人格外护犊子,生怕被人抢了孩子。

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家里养的狗,喂它的主人把狗崽子拿出窝给旁人看,它都紧巴巴跟着,哪怕摇着尾巴,那也是不放心。

她那时候也是,就在娃他爹把孩子抱出去了她都恼火。

杨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莺刚出生的那几天她也是这样,孩子抱出屋了她就不放心,听到孩子的哭声都要高声问怎么了,只有放自己眼下才安心。

又来了客,门口的人也散了,杨柳拎了凳子坐一旁看程石给人数熏麻雀,问婆母:当初阿石才出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护过犊子,不想别人插手孩子的事?很久远的事了,姜霸王说不知道,忘了,可能没有吧,我好不容易出月子能出门了,一门心思都是重新捡起我的刀棒。

坐月子那一个月太难受了,差点把她关疯了,阿石出生在冬月,出月子也快过年了,我没事做就把家里的柴都劈了。

劈柴?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杨柳笑过一阵,说:我也是,还没出月子我就满心惦记着出月子了要做什么,什么都能做,就是除了睡觉不能进卧房。

婆媳俩坐着说话,程石一个人忙着招呼客人,这几个月来都是他一个人,不要人帮忙他也能兼顾挑蛋称鸡鸭连带打算盘和收钱。

他还是很惦记家里才满月的女儿,急着把肉蛋赶紧卖光,收拾东西回家。

杨柳看不需要她搭手,从钱箱里掏出几串铜板出去买猪肉,无意中看到一个面熟的男人穿着伙计的衣裳从八方酒楼出来,正是刚开铺就买走一小半熏肉和蛋的那个人。

回去的路上她跟程石说了她的猜测,黄传宗到底还是买到了咱家的食材。

程石无意计较那么多,也没想过要扳倒八方酒楼,没那么大的仇。

黄传宗为人如何他不关心,只要没舞到他面前,不影响他,明面上过得去,私下怎么来随他去。

吴家饭庄要转手了。

程石看了眼走在前面骑马的人,他娘之前雇二流子去搅和吴家的生意,后来供给八方酒楼和悦来食馆的鱼肉蛋又从背后给吴家敲了一锤,吴老头老了,过继的孩子又小,一心想着守成,拖了大半年慢慢就拖垮了,现在几乎没了客人,大厨被挖走了,跑堂被赶走一半,估计快关门了。

杨柳心里快意,伸出腿绊路边的草,又被程石捞回来,鞋掉了我可不去给你捡。

真不给我捡?程石不吭声,按住了她的腿。

杨柳哼了哼,翘起腿搭他的腿上,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张老头说的,前些天他去铺子找过我。

所以你早就知道八方酒楼用的还是咱家的肉和蛋?杨柳反应过来。

程石扭过脸看她,你不想卖给他?那倒也没有,卖给谁不是卖,如果我姐夫没对不起我姐,我肯定不会让黄传宗借我们的手赚钱。

杨柳也就是随口一提,进了村,她的心情瞬间迫切起来,催着马车快点走,她要回去看她孩子。

不是不惦记?程石笑她。

走远了不惦记,回来了反倒惦记起来了。

杨柳也觉得奇怪,不等停车她就蹦下车辕,快步跑进门,蹬蹬蹬往后院跑。

睡了。

姜霸王嘘了声。

杨柳进屋看一眼,见她鼻头还有黑印,出来问奶娘:抹的锅灰洗不干净?擦多了她哭,就把灰洗掉了。

小孩皮嫩,多擦两下就会破皮。

姜霸王拎了椅子坐在有日照的地方,接过春婶递来的水,问:给孩子在鼻头抹灰是有什么说法?县城里没这个风俗?杨柳诧异。

应该是没的,我是第一次见。

祝福和庇佑的意思吧,别的村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村都是这样,外孙头一次到姥姥家,外婆要给娃娃鼻子上抹点锅底灰,具体是怎么个说法我也不大清楚。

杨柳见程石也大步走进来,她嘘了一声,在睡,还没醒。

程石放轻了脚步,大步进屋,过了片刻抱着孩子走出来。

你怎么……醒了?姜霸王放下碗站起来,你进去她就醒了?没哭?程石避开老娘的手,自己抱着孩子坐到杨柳身边,我进屋的时候她就睁着眼,真乖。

三个大人围着个奶娃娃看,姜霸王见孙女乖乖巧巧的,有些担心她是个斯文的性子,将来不爱大刀爱诗书。

儿子没教成器,如今有了孙女,她有意把孙女收为关门弟子,沿袭她姜霸王的威风。

才满月的小孩,逗起来也不会笑,看了一会儿就没了意思,等奶娘抱去喂奶了,程石跟杨柳一同出门准备去山上。

柳丫头,我跟你说点事。

蒋家的一个婶子站菜园里喊了一声,放下铁锹快步走过来,前几天我回娘家看我老娘,听说镇上有人在后齐村的山脚下买了块儿荒地准备开堰养鱼。

我跟人打听了下,听说好像是哪个酒楼的,不知道准不准。

后齐村在北山脚,那边地势陡石头多,杨柳听从后齐村嫁过来的女人提过,每逢下大雨,从山上冲下来的石头和土多,水都是浑黄的。

程石跟人道谢,我会找人打听清楚。

你觉得会是谁?黄传宗?杨柳问他,同时也把她知道的跟程石说了,就是要开堰也不会选在后齐村吧?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那儿不适合养鱼。

可能是底下的人办的事,也可能是被人忽悠了。

程石拉着她继续往西走,不管这事,养鱼不是只有咱家能做,不过我以为最先被人学的是在山里养鸡鸭,竟然没有人动手。

但在下午被人找上门时,他跟杨柳对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啊。

来人是以杨柳大爹为首的五家人,他们想在村东头的山里圈个地儿养鸡,入冬了都卖给程家,这趟过来是想商量价钱。

养在山上的鸡我们也不喂粮食,就逮虫子和蚯蚓喂,你看能不能比家养的鸡贵一点。

杨柳大爹问。

如果味道比家养的鸡好,当然可以。

程石琢磨了一下,他乐得村里人都这么干,他家的招牌已经打出去了,只要味道好,熏肉不愁卖。

杨柳大爹不说话了,他们没有信心能保证养在山上的鸡一定比家养的鸡味道好。

男人虽然不管家里鸡零狗碎的事,但也知道,家里的鸡鸭多是在外面寻食,基本上也就是吃虫子长大的。

他们想找程石要个保证,就是因为养在山里的鸡有被黄鼠狼和蛇偷吃的,或者是长翅膀后飞走的,这个损失他们承担不起。

程石突然一拍腿,他看向杨柳,见她神色一震,就知道她也想明白了。

在后齐村开堰的目的不是为了养鱼,是养鹅。

他开口道。

杨柳点头,养鹅能防蛇鼠,夜里还能当狗看门。

什么?杨柳大爹一脸懵。

没,跟你们的事无关。

程石摆手,你们养吧,好赖我都收,味道好会提价。

六个男人出了程家的门,其中有人提议把程石他老丈人拉进来,只让他出钱买鸡崽子,守夜和捉虫什么的都由他们出力。

我说过,他说不掺和这事。

杨柳大爹摆手,他那个弟弟是个古板的,不肯占女婿便宜,而且偏帮女儿女婿,生怕外人借他的名让女婿吃亏。

四月天了,暖风从窗子吹进书房,桌上的纸哗啦啦响,程石随手拿砚台压纸上,支着胳膊说:我想过会有这一天,从去年有人跟风卖熏肉我就知道。

就像镇上的食馆和绸缎铺,不可能只有我们一家,只要一行赚钱,肯定有跟风的。

杨柳示意不用他安抚,她没焦虑。

接下来就是比口碑和好质好量了。

他家已经走在前面,程石把毛笔放下,走,看看咱家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哈喽,早安鸭第一百二十章隔日下午, 程石跟杨柳赶着牛车绕道去了后齐村,后齐村住的人家不如杨家庄多,两人进了村子就遭人打量, 眼神一对上,就有人过来问是哪个村的, 来走亲戚?往年没见过你们啊。

杨家庄的, 听说这边在开堰,我们过来看看。

杨柳搭话,她一时也不急着走, 过去跟老人唠嗑,我姓杨, 是杨家庄的姑娘。

噢,我们村里也有嫁去杨家庄的, 大菊你认识吧?我本家的侄女。

大菊嫂子是个能干的人,她家门外一天要扫好几遍,顶顶爱干净。

两人这么一攀扯上关系,杨柳再问, 老人就把他知道的都告诉她, 见人要走还热情地留饭。

一个月前就买下了, 老人说是镇上的黄家买的荒地, 在山上还买了半头山,我俩没猜错。

杨柳坐上牛车,整理了下裙摆,手搭程石腿上,走, 我们过去看看。

正是草木葱绿的季节, 南山脚下却是秃黄秃黄的, 树木稀疏也不粗壮,树下的杂草伶仃,黄土掩盖了狰狞的石块,边缘堆砌着新挖起来的泥,土、石头、树根堆叠在一起,难怪视土地为命根子的老农都懒得在这儿开荒种上庄稼。

牛车压着石头颠簸的紧,杨柳跟程石下车走路,走到堰边了,堰底的人才发现来了人,误以为是镇上来的监工,吓了一大跳,偷懒的连忙蹦起来缩在人堆里胡乱抓两把泥。

杨柳捂了下鼻子,一股子尿骚味,这群人估计是有尿了解了裤腰带随便找地尿。

你们是?村长的大儿子瞅了杨柳两眼。

杨家庄程家的,过来转转。

程石拎了下裤子蹲下,我看这个兄弟面熟,去年是不是去我家卖鸡鸭了?他这一说其他人就认出来了,村长儿子走过来蹲程石旁边,又瞧了杨柳一眼,透露道:我爹说这家人是想学你家,在山里养鸡鸭鹅,山脚开堰养鱼,好像是八方酒楼的东家。

程石撑着下巴往山上看,在这儿养鸡鸭?鸡鸭吃石头噆土?买的就是这块儿山?他问。

村长儿子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说:再往上一点地势平一些,能种红薯的。

程石又跟他聊了几句,起身赶牛车要走,杨柳走在一旁问:不上去看看?不用看,黄传宗对养鸡鸭方面完全不懂,差使的人也是个偷懒的,一个月就来看过七八回,都没当回事,今年他买了鸡苗不一定能养成,养成了也没啥油水,估计还没村里养的鸡鸭肉香。

程石攥住杨柳的手,如果不是娶了你,我跟他就是半斤八两,砸钱听个响。

你不娶我也不会在乡下养鸡种地。

进了村遇见人,杨柳挣脱他的手,规规矩矩坐上木板车。

哎?你们不是杨家村收鸡鸭的吗?长脸妇人认出人,笑脸相迎道:现在鸡鸭啥价?还收不收?我听说兔子和麻雀也收?这两天正想着清闲了去问问,哪想到这就碰上了。

天热了,熏房已经停火了,鸡鸭兔子和鸟雀都不收了,等入秋天凉了再收。

杨柳说。

走到村中间,来时遇到的老人牵了两只羊在路边站着,见到杨柳跟程石扬起手打招呼,大侄女别走了,晚上留家里吃饭。

留不了,家里有孩子,大伯,改天到杨家村去了到我家坐坐。

杨柳摆手,视线划过两只咩咩叫的羊,回过头跟程石说:咱家也养群羊,过年不买别人家的了。

程石没意见,反正不缺人放羊,回去了我就打听。

回头看了眼又说:这要是才成亲,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亲侄女了。

我们乡下人热情好客。

杨柳撇撇嘴,这才叫乡里乡亲,读的什么书,这都不懂?程石捏了她一把,听她哎呦哎呀叫才放开。

回去时没走回头路,沿着山脚远远转一圈,地势平坦的直接沿着山脚盖了房,甚至有把小山包改了种庄稼的。

回到村里,程石牵牛进牛圈时远远往西看了两眼,杨家村的地势好,他外祖的眼光也好,早早把好地方买下了。

呦呦呦,这是咋了?杨柳跟罗婶还没说两句话,正在屋里吃奶的小丫头突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她匆忙洗了手在衣裳上擦擦,走到门口说:奶娘,我进去了啊?好。

奶娘把盘扣系上,抱起哭红脸的孩子递给杨柳,下午醒了一次找过你,刚刚睡醒也哼唧了的。

天昏了,孩子要找娘,杨柳把孩子抱怀里在屋里转悠,轻声哄,见程石进来,她骂给闺女听:都怨你爹,在外面玩野了,家里有娃娃还拖着我不准回来,晚上我们娘俩睡,罚他打地铺。

程石:……奶娘跟保母识趣出门,轻轻带上门。

程石站杨柳身边,下巴垫她肩上,啧啧道:身板不大脾气不小,看你这小模样,呦!又瘪嘴,哭了,哎呦呦,真是屁蹦不得。

哇——杨柳扭过脸笑得肩膀抖,手上轻轻拍襁褓,怂恿道:再说两句,我看是不是真听得懂。

估计听得出语气不同。

程石伸出手把孩子接过来,挑拨离间道:我亲闺女,我可舍不得她哭。

杨柳拿起引火筒吹出火苗点燃蜡烛,换她站程石背后,手搂着他的脖子往背上爬,两张脸挤在一起逗眼泪叭叭的小姑娘,见她弯了嘴角,两人也露出笑。

过了一会儿奶娘来喂奶,杨柳跟程石出去,她站台阶上蹦到他身上,背我。

等小莺再大一点,我就抱着她背着你。

程石一手搂住她的腿弯,站到桂花树下问:想要哪片叶子?不等她答,一个猛子蹦起来……一声闷哼,杨柳滑下背蹲地上。

我看看碰哪儿了?别捂,我看看。

程石顾不上脑壳嗡嗡响,蹲下身低下头捧着杨柳的脸,他这是刚逗哭闺女又弄哭了娘,手忙脚乱地问:碰着鼻子了还是碰着下巴了?杨柳推开他把脸埋在腿上呜呜呜,疼死她了。

我看看,好了好了我错了。

程石往地上一坐,想有个狗的嘴筒子挤进去,他几乎要趴在地上,从腿缝里往上看,真哭了?杨柳装不下去了,哈哈大笑出声,扯到下巴又是一声哎呦,推开他坐他身上打人,下巴都要给我撞断了。

我的头也疼。

程石躺在地上由着她胡乱拍。

过了那个劲,杨柳坐他腿上捡了片树叶捻在指腹搓,我们要种棵什么树种门前面,像我家门前的枣树一样,为小莺种棵树。

银杏树吧,秋天的时候满树的黄叶挺好看。

你留意。

好。

程石推起她,一个猛子翻身站起来,给你个再打我出出气的机会。

才不要,满身的灰,杨柳扭身往前院跑。

天黑了,院子里亮起灯笼,杨柳靠在廊下看程石练拳脚,手上揪着肉丝喂溜进来的野猫。

走了,回屋睡觉。

程石拉伸了腿上的筋,扭了扭膀子大步跨到廊下,吃食的野猫一轰而散,人走了才又匆匆跑过来。

回到后院,杨柳去奶娘睡的屋抱回小丫头,白天睡多了她这时候正精神,解了包被放在床上,她摊手摊脚躺在被窝里,撇着头看屋里走来走去的人。

程石洗完脚撂掉鞋子扑到床上,一骨碌钻进被窝夸张地哇一声,胖胖的小妞弹了弹胳膊,笑得咯一声。

小可怜,第一次跟爹娘睡,这么高兴?程石撑着被子作怪,再笑一个,笑,给你爹笑一个。

杨柳放下梳子走到床边推他,抬头,她娘替她笑一个。

作者有话说:坐车回家,浅浅更一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烟青色的被褥两边顶起中间塌陷, 杨柳跟程石侧着身说话,时不时扫眼中间睡的小丫头,见她眼皮微垂, 两人放轻了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睡了, 我们也睡。

杨柳躺平。

蜡烛不吹, 就让它烧着,夜里她尿尿我起来。

程石撒下帐子,有薄纱帐挡着, 床内的光线暗了少许。

但小孩夜里要吃奶,半夜程石把小莺抱给奶娘, 稍稍想了一瞬,隔着门说:让她跟你睡, 不用抱过去了。

之后一直如此,前半夜杨柳抱过去跟她和程石睡,醒了就抱去给奶娘,后半夜由她照顾。

转眼进了五月, 枇杷树上的枇杷果能吃了, 程石摘了一筐拿到镇上去卖, 杨柳看他忙得过来, 她用草兜装了一兜子枇杷拎上,我去看看我姐,你卖完了就在这儿等我。

我去接你?凑够三斤可行?程石又拿了五颗枇杷放秤托里,跟面前的客人说:三斤多一点,给你算三斤。

再抬头, 铺子里已经看不到杨柳的影。

到哪儿去?买块儿豆腐。

卖豆腐的看到杨柳问一句, 看到她手里提的果子, 前倾了身子问:在哪儿买的?啥价?我家铺子里,十五文一斤。

杨柳驻足在豆腐摊前,思索了一瞬,说:你给我留两块儿,我待会儿回来了拿。

好,给你留两块儿好的。

你家的鱼什么时候卖?你家不卖鱼我这豆腐都不好卖。

再过两个月。

杨柳留下句话继续走,路过杂货铺看到一个彩蝶风筝,脚尖一转走进去,再出来手上拿了两个风筝。

胡家布庄在另一条街,走过东槐街,认识的人就少了,杨柳一路打量着路边的摊子,看到有卖手串的驻足选了两条。

程太太。

绸缎铺的掌柜看到进来的人,满脸笑地迎过去,是找我家太太还是要做衣裳?找我姐,她可在?太太在布庄,我让人去跟她说一声。

我自己过去,你忙。

杨柳又转身出去,从西边的窄巷进去,隔着一人多高的青砖墙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这是她第二次来胡家的布庄,就在绸缎铺后面,扩建的小院另开了门,里面养着八个绣娘,也做库房,每间屋都堆了各色布料。

门房识得她,开了门朝里吆喝一声,杨絮就从其中一间屋出来。

家里的枇杷熟了,我给你送点来。

杨柳举起一兜黄澄澄的枇杷,你一个儿?席哥儿和芸姐儿在家没来?在屋里陪他们爹,大庆说一个人在家没意思。

杨絮接过妹妹拿来的东西,领她去休息用的厢房,问起家里爹娘,快入夏了,我给两个老的各做了两身衣裳,给豆姐儿也做了个薄被,你待会儿回去捎过去,我这天天忙得脚不落地,也没时间回去。

豆姐儿就是木氏半个月前生的娃,让席哥儿蒙对了,他多了两个妹妹。

想起外甥,杨柳说:让席哥儿和芸姐儿到我家住几天,兄妹俩整天不是跟你来铺子里就是在家陪他爹,也没意思,到我家住几天我再给送回来。

杨絮没多做考虑,点头道:我这就回去给席哥儿收拾衣裳,至于芸姐儿,她说话都说不清,去了也是闹人,她不去。

她乐于孩子跟她娘家人亲近,尤其是程家,胡大庆不中用,将来席哥儿要是遇到事,能帮忙的只有他姨父。

杨柳随她往出走,说:让芸姐儿也去,家里不缺人照顾。

一岁多正是爱动爱闹的年纪,让她在家陪她爹多拘束孩子。

杨絮想了想,说:那她要是闹人你再给我捎回来。

行。

姐妹俩并肩往胡家走,还没进家门先听到孩子哭,杨絮快步进去,杨柳紧跟着,绕过前厅到后院,就见两个仆妇皱着眉兜着个脏床单出来。

杨絮看出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捂了下鼻子,小妹,你到前厅等一会儿。

噢,好。

听到屋里茶盏摔碎的声音,杨柳识趣转身,走到前厅门口,隐隐约约听到仆妇说芸姐儿在胡大庆便溺的时候闯了进去,说了句爹尿床了,就被她爹恼羞成怒唤到跟前打了一巴掌。

很快,杨絮领着一双儿女到前厅来,在小妹面前也没掩饰,阴沉着脸,眼里的火几欲冒出来,只在跟孩子说话时才扯出笑。

杨柳摸了摸外甥女的头,见她抽抽嗒嗒的,把桌上的彩蝶风筝拿给她,不哭了,跟小姨回家放风筝,村里还有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娘,可热闹了。

芸姐儿红着双眼接住快有她高的风筝,立马不哭了,杨柳拉她往外走她就乖乖跟上。

席哥儿,你不在家陪你爹了?巷子里有小子喊,那快来跟我们骑大马。

我小姨接我去她家玩,她家有马,我去骑真马,不跟你们骑棍子。

席哥儿大声说,话里带着炫耀。

四五个小孩羡慕地看着他,恨不得抱着睡的竹竿也不香了。

杨絮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想着以后可以让他多回她娘家,回村里也能少听不少闲话。

席哥儿他爷不在家?杨柳问。

他堂侄得了个儿子,喝满月酒去了。

你婆婆不是死的还没一年?我们守孝他又不守。

杨絮翻了个白眼,没人管了,她公爹夜里回不回来都难说。

带着孩子先到绸缎铺拿了衣裳,杨絮把孩子送到东槐街,嘱咐奶娘照顾好芸姐儿,又交代儿子去了要听话。

程石看到杨柳一手牵个孩子一手提着豆腐,后面的奶娘包袱款款,想到老丈人也添了孙,照顾不了俩外孙,只能是杨柳要把孩子接回家。

又多了俩小帮手,我领回去给我捡鸡蛋。

他拍了下席哥儿的头,对姨姐说:包吃包住不给工钱,姐你没意见吧?听他这话,杨絮以为妹妹跟妹夫已经打过招呼,笑着说:我没意见,闯祸了你可别有意见。

筐里还剩几个枇杷,程石拿给两个小孩吃,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赶马车。

布庄里还有活儿,杨絮没多待,再次交代:小妹,他俩要是闹人,你就开铺的时候给送回来。

杨柳应声,把筐里二三十个磕裂印的鸡蛋鸭蛋鹅蛋装提篮里让她带走,你拿回去给绣娘加个菜,只是裂了印,没坏。

破这么多?前几天不是下过雨,路上的泥和得稀烂,干了之后难走的很。

车里只有两个垫子,出了镇,马车颠得坐不住人,杨柳要一手扶着车窗一手揽着席哥儿才不会溜下去,到了村头,芸姐儿下车还呕了一声。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捶着胸口苦笑,她也晃的头晕,你先赶车回去,待会儿我们走回去。

杨母在院子里洗尿布,门半敞着,听到小孩喊外婆,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舀瓢清水冲干净手,快步跑出去,席哥儿跟芸姐儿来了!好好好,快进来。

门前的枣树上硕果累累,地上掉了满地的青枣,一脚要踩破两三颗,杨柳进门时蹭了蹭鞋底,等祖孙三个亲热完了才把包袱递过去,我姐给你们做的夏衣,我进屋看看我嫂子。

刚刚睡下了。

醒了,小妹你进来。

熟睡的小娃被吵醒,张嘴哇哇哭,杨柳进屋从摇篮里把小丫头抱起来,问嫂子:罗婶来给你压肚子了?听着这句话,杨大嫂下意识皱眉抽气,要人命啊,疼死人了。

看来是压过了。

杨柳笑,安慰道:疼是疼了点,但压过肚子后恶露排的快些。

席哥儿跟芸姐儿来了?杨大嫂听到了孩子的说话声。

嗯,接去我家住几天。

怀里的小丫头睡着了,杨柳轻轻放到摇篮里,豆姐儿长得随杨家人,眼睛鼻子有她的影子,嘴巴又像她姐,这丫头抱出去说是我生的都没人怀疑。

侄女随姑,她会长。

杨柳笑笑,姐给豆姐儿做了床薄被,我给娘了。

你歇着,我领席哥儿跟芸姐儿回去,免得又把豆姐儿吵醒了。

俩孩子在枣树下捡小青枣,杨母泡了两碗红糖水出来给孩子甜嘴,问小闺女大闺女的情况。

都好,就是忙。

杨柳报喜不报忧,等俩孩子喝完水,领着他们往家走。

雷婶,给胡奶娘在前院收拾两个空房间出来。

杨柳回头跟芸姐儿的奶娘说:我家也有个奶娃娃,怕吵,你带着芸姐儿睡前院,我把席哥儿安排在你隔壁,有事你喊春婶雷婶搭把手。

随您安排。

杨柳看了眼四处张望的俩孩子,一手拉一个,走,我带你们看妹妹,然后领你们去放风筝。

这次是程石先到家,早就把孩子抱到手里了,他见杨柳走进后院,学她往日的模样,他抱着孩子让她看,能看能摸就是不能抱。

席哥儿踮脚往襁褓里看,笑嘻嘻地喊:妹妹?哎!芸姐儿答应。

杨柳哈哈笑,都是妹妹,不过咱们小莺是二妹妹。

她拎过板凳坐一旁,看席哥儿和芸姐儿趴在程石的腿上看襁褓里的娃娃,想到她们兄弟姐妹四个,感叹道:时间过的真快,我是被我姐抱着长大的,现在她的孩子都能逗我的孩子了。

芸姐儿和豆姐儿跟咱们莺姐儿相差不大,以后表姊妹凑一起不缺伴玩。

程石虽然没亲姊妹兄弟,但表兄弟姐妹不少,感情好,无异于亲兄弟,从小就没落过单。

风筝。

芸姐儿还惦记着放风筝。

我带俩孩子去放风筝,你去不去?杨柳问。

程石站起来,喊罗婶给小莺拿顶小帽,我抱着小莺也去凑热闹。

家门口往西的一条路没高树,杨柳在晒场先把风筝抖开,她举着大猫风筝让席哥儿跑,举起手跑!别把线压下去了。

太阳的金光刺的人睁不开眼,来回跑了两趟还出了汗,大猫风筝就飞了一人高,杨柳认输,她虚虚笑着,向程石求助:他姨父,你去帮你外甥把风筝放起来。

不是不让我插手?程石把娃交给她,睁大眼看我怎么给你放起来。

大猫和彩蝶相继飞起来,村里挖蚯蚓的孩子看到,他们快速跑过来,跟着席哥儿跑,心眼活的用一竹筒蚯蚓跟芸姐儿换风筝玩,芸姐儿傻傻地笑,拎着竹筒跟着一起跑上跑下。

你小时候放过风筝?杨柳碰了碰程石。

你没玩过?话问出口,程石反应过来,等晌午孩子各回各家了,他拿了风筝出去,孩她娘,我带你放风筝去。

我也去。

席哥儿从椅子上溜下来。

你不去,你要睡觉。

程石利落地关上门,不让跟屁虫出来瞎搅和。

作者有话说:晚安第一百二十二章五月的天已经热了, 午饭后大多人都会躺在床上歇歇,这会儿村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村里的大堰塘有梆梆梆的捶衣声。

程石垂眸把风筝线缠开, 线头递给杨柳,一手捏住风筝的骨架, 说:我给你拿着, 你在前面跑。

上午看了小半天,杨柳已经琢磨出了诀窍,她捏着绳子, 一挣一挣的,见大猫风筝平稳地升至程石头顶, 她慢慢放绳子。

跑起来。

程石握着她的手帮忙抖绳子,带她跑了一段路, 等风筝高高飞起,两人慢下步子,慢步走在杂草横生的小路上。

烈日金光,不远处是青绿的山, 风吹裙摆飘摇, 杨柳眯眼看黄黑交杂的风筝, 晒红了脸淌了汗还喜眯眯的。

你小时候玩过什么?程石回想村里的小孩日常取乐的, 捉迷藏、打陀螺、丢沙包、踢毽子、摔泥巴炮、爬树掏鸟蛋……比他小时候过的还有意思些。

年纪小的时候还能踢踢毽子玩玩泥巴,大一点了就跟我姐去打猪草,麦收时捡麦穗,拔花生时捡花生,在红薯都挖起来挑回家了, 我就跟我姐我哥一起拿个小钉耙去翻土找漏掉的小红薯。

杨柳陷入回忆, 现在想起来是挺有意思的, 但当时其实挺苦的。

家里的饭菜都是定量的,小孩又饿得快,家里没吃的只能在外寻摸,捡了麦穗烧了吃,捡捧花生能高兴半天,红薯捡回去煮稀饭还能少抓把米。

除了缺吃能玩笑说出口,还有不好意思用来闲谈的窘迫,缺衣少穿,遮不住脚踝的裤子,膝盖和屁股后面一层又一层的补丁,羡慕别人的红头花新衣裳,不懂事回家依依不饶的哭闹着要买好看的新衣裳,被手头困窘的娘从地上扯起来打屁股……走到西堰边上,鸭群和鹅群飘在水里挤满整个堰,杨柳把风筝线用土压着,她跟程石走到枇杷树下坐着。

你去找你姐的时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想起来要把席哥儿和芸姐儿接到咱家来?程石抬手摘了串枇杷,随口问。

我到的时候听我姐说俩孩子在家陪胡大庆,两个不懂事的娃陪个不能动的病人,我想着跟坐大狱似的,就想带孩子回乡下让他们撒撒欢。

杨柳站起来折了两串枇杷,一串递给程石,见他手里有又缩回手,边剥皮边说:谁知道去了胡家,刚巧碰上胡大庆打芸姐儿。

他尿在床上被芸姐儿看着了,她个小孩懂什么,就说了一句爹尿床了,他个砍头的把孩子喊到床边打了一巴掌。

我姐整日在铺子里忙,她公爹又不在家,那个家还算什么家,俩孩子没人管也是可怜,以后我们多把他们接过来住。

杨柳把剥好的枇杷喂给他,半是讨好地笑,咱家不缺地方住,又有人伺候,不会劳烦你,你可不能有意见。

程石含过枇杷,趁机咬住她的手指,牙尖磕着肉微微使力,见她蹙眉了才松口。

你是狗?杨柳气恼地把手按他眼前,都给我咬出牙印了!活该。

程石嚼着果肉示意她继续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刻薄到连两个孩子都容不下?席哥儿跟芸姐儿虽然跟我没血缘关系,但我担了声姨父,还不至于不高兴孩子过来走亲戚。

杨柳赶紧又剥颗枇杷喂他,是我小人之心,是我想错了。

程石重重哼一声,就你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

杨柳冲他甜甜的笑,又忙着剥枇杷喂他。

程石挡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吃,见有蚂蚁闻着味过来了,他捡了枇杷皮扔堰里。

想到胡大庆打芸姐儿的事,暗骂了声畜牲。

大姐也不是糊涂的人,当年怎么就嫁给他了,单说那克妻的名声也不能嫁。

程石捏撮土刮蹭掉手上的果肉,疑惑道:你爹娘当初就没意见?爹娘当年也不同意,奈何我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吵着要嫁,说她跟胡大庆八字极合,不会有事。

杨絮嫁人时,杨柳才十来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却是明白了,她姐是受够了苦日子,不想再过苦日子,也不想孩子再重复她的路,所以拼了一把。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

程石摇头,见杨柳侧目瞅着他,他不由失笑,我不是馅饼,顶多算是做馅饼的面团。

林中一声鹅叫,随后响起一声口哨,程石跟杨柳侧头看过去,从树空子里看到赵勾子拎着竹篮过来,篮子里的碗碟随着他走动叮当响。

小柳姐,石哥,你们已经吃完饭了?嗯,今天你洗碗?杨柳问。

该我爹洗碗,但他耍赖不动,只能我替他洗喽。

赵勾子推开厨房门,见锅里有热水,他乒乒乓乓一阵甩着手出来,拿起靠在墙上的竹竿去赶鸟。

走了,我们也回去。

程石站起来,一手带起杨柳,指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风筝问:勾子,你放不放风筝?你要是不急着玩就给我留下,我用它多引点帮手过来,这么多枇杷树都结了果子,鸟太多了,我一个人赶不过来。

你再辛苦几天,再卖几天就不多了。

程石踢走伸着脖子嘎嘎叫的鹅,骂了句憨脑壳。

到家,家里的三个孩子都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程石让杨柳先回屋,他去偏院提桶井水洗洗脸冲冲脚,换上草鞋再提了温热的水回屋。

月季和牡丹大朵大朵开着花,蔷薇花攀了半边墙,靠近葡萄架还有株杜鹃花,葡萄藤缀满了绿叶,风从前院带来了栀子花香,夹带着月季和牡丹淡淡的香味一同涌进窗子。

洗去脸上的汗,杨柳提了草鞋坐下洗脚,看程石翘着腿躺床上,她放轻了声音问:明天摘一筐还是两筐枇杷卖?两筐吧,今天的一筐卖得挺快的,而且明天是端午节,客人只多不少。

初五啊,你写封信托信客送到县里,看表妹表嫂她们来不来,顺便再捎两篮枇杷过去。

行,先睡会儿,等天凉快一点了我们就去摘枇杷。

窗外的桂花树上躲着知了,睡意朦胧间听到拍翅膀声,没多一会儿似乎就没了知了叫。

等杨柳被院子里走动的声音吵醒,她侧耳听了会儿,的确是没了知了声。

起了。

程石翻身下床,端了桌上的水喝了半碗,瞬间清醒许多。

杨柳靠着床柱缓了缓才赤脚下床梳拢头发,刚插上簪子,就见程石抱着闺女进门。

看看你娘在做什么。

程石抱着娃走到杨柳身边,指着铜镜里的胖娃娃逗小丫头。

杨柳端了水慢慢喝,接过啊啊叫的小丫头,跟程石说:也是稀奇,小莺多是罗婶在照顾,喂奶也有奶娘,她却是像分的清谁是她爹娘,论得清亲疏,我们只要在家,她就不让其他人抱。

程石也多次惊叹过,每次惊叹过后便会多爱孩子一分,这种不可言说的缘分奇妙到让人心颤。

等小莺玩累再次睡着,程石跟杨柳才拎筐去西堰摘枇杷,至于席哥儿跟芸姐儿,早就跟村里的孩子跑去挖蚯蚓了,有奶娘跟着,他们也放心。

西堰上的枇杷树又高了一截,结的枇杷比去年多了不少,去年在堰边种的枇杷树还没结果,今年新栽下的老枝却是开了花结了果,少的有三四十颗,多的三四十串。

阿石,你们在山下摘,我去东边的山上看看?雷婶背着背篓问。

一起,我也该过去看看迁过去的鸡群如何了,再有一个来月该下蛋了。

程石指了下堰坡下菜园里的果树,你去那边摘,带点青的就不要摘。

堰埂上和堰坡上,每隔三步远就有棵果树,石榴树和橘子树还开着花,柿子树和桃子树已经结了果,树根下落着花果,杨柳把掉落的果子都捡起来扔水里喂鱼,要不是花瓣太过零散,她还打算把花瓣也撒水里喂鱼虾。

嘁!程石扬手赶走飞来的麻雀,折了两枝被鸟啄烂的枇杷扔过去,掉进水里溅起水花,啪的一声,惊散成群的鱼苗。

路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堰里游水的鹅群嘎嘎叫,听到席哥儿的尖叫声,杨柳来不及放下手上的枇杷,大步往东边跑。

去去去。

胡奶娘抱起芸姐儿,胡乱在地上抓土坷垃砸鹅,连踢带打,不防还是被噆了两口,倒是席哥儿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手箍着鹅脖子拖着跑。

杨柳拿了竹竿撵过去,啪啪就是几棍子,见芸姐儿乐得咯咯笑,她搂住外甥,席哥儿,可有被鹅噆?席哥儿被鹅的翅膀拍得站不稳还不肯放开鹅脖子,眯着眼鼓着脸摇头,看鹅被小姨按住了才丢开手退了两步。

下次再过来要喊人。

杨柳交代奶娘,拎着鹅脖子扔进水里,继续说:堰里水深,如果我跟程石不在这儿,你拦着俩孩子别让他们过来。

好。

奶娘心有余悸地瞟了眼水里的恶霸,经此一次,她哪还敢一个人带俩孩子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挖了多少蚯蚓?程石下树问。

挖了半竹筒,拿去给他外婆喂鸡了。

奶娘代为回话,拿了几颗枇杷剥皮喂芸姐儿,俩孩子说想吃枇杷,我就领过来了。

程石只交代一句别让俩孩子靠近水边,提着篮子换棵树继续摘。

日头西移,风里的热气散了许多,提来的两个竹筐装满了枇杷,程石挑着扁担往家送,跟杨柳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来了再上山。

又喊席哥儿也回去,你别在水边转悠,胆敢玩水,我可是会打人的。

我也想上山。

席哥儿不想回去,他想进山逮野猪。

窝、窝也…上山。

芸姐儿跟着学舌。

带去吧,免得他们惦记着。

杨柳开口,她让程石再挑两个竹筐来,待会儿走不动了就放筐里,你用扁担挑着。

进山时,三五只鹅从林子里钻出来,看见人嘎了一声,急急匆匆往堰边跑,急着下水洗澡。

林子里新添了几千只鸡仔鸭仔,稚嫩的叫声凑在一起吵得鸟都不敢落枝头。

刚进山没多大一会儿,芸姐儿先走不动了,杨柳把她放进筐里,喊席哥儿也坐进去,她走芸姐儿一边用了点劲拽着,保持扁担两边平衡。

等小莺大了,我用背篓背她进山。

程石还惦记着自己闺女。

猪!好多猪!席哥儿指着躺在草丛里吃草的猪,还有躺在水沟里的,哇哇惊叫,捏着鼻子学猪哼哼。

走出松树林跨进东边的荒山,光线骤然一亮,树木稀疏许多,地上生了许多草药,艾蒿茂盛,里面蹲着乘凉的鸡,车前草结了籽,益母草和地黄开了花,蒲公英被鸡爪子刨得稀烂。

咩咩咩。

席哥儿发现了两只羊羔,他指着喊:姨父,快快逮羊。

冬天了才能逮羊。

程石把竹筐放地上,他热出一头的汗,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说:下来自己走。

看守羊群鸡群的老镖师听到声大步过来,是你啊,我还当是村里人闯进来了。

荀叔,我来看看枇杷,结果的枇杷树可多?程石问。

结果的树不少,就是结的果不多,我看不过来,一小半都被鸟啄吃了。

以后看见熟的果子就给摘下来,你跟力叔吃也行,送下山也行,别便宜了山里的尖嘴雀子。

便宜不出外,鸟吃了长肥了,入冬了还是你的。

老汉玩笑。

作者有话说:要过年了,家里忙,更新不稳定,我尽量赶在午夜更新,抱歉抱歉,也祝大家畅享年假,吃好喝好玩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端午插艾草, 摘完枇杷,杨柳选杆粗叶茂的艾草割一捆,下山的时候把艾草装芸姐儿坐的筐里, 这样一来,不用她扶, 扁担两边重量也相当了。

背篓给我, 我背着。

背篓里装有大半枇杷,重量着实不轻,程石舍不得杨柳受累, 他捏着背绳要让她卸下来,下山的路不好走, 你再背个二三十斤的东西,别坠摔着了。

杨柳往后退两步避开他的手, 别小瞧人,我可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扛麻袋扛不起,二三十斤的背篓还是没问题的。

他又不是头老牛, 连背带驼的多累人。

别犟, 累人。

程石皱眉, 上前两步作势要抢, 不料杨柳绕了个弯打头快步先离山。

快跟上,别磨蹭。

杨柳头也不回地催。

程石只得挑起扁担跟上,眼睛盯着走在前面的人,不住提醒她看着路,别走快了。

走到半途, 芸姐儿要尿尿, 杨柳也放下背篓坐着歇歇。

林中腐叶多, 叶下多虫蚁,虫蚁爬在叶子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脚踩过树叶,一窝薄翅蚁慌忙飞散开,杨柳抬眼看朝她走来的男人,警惕地挡住背篓,手握住背带。

程石看见她那一连串的动作,没好气地哼一声。

你累不累?杨柳把擦过汗的手帕递给他,别嫌弃,自己媳妇用的就是香的。

程石扭过脸翘了下唇角,接过手帕又虎着脸,还有心思贫嘴,我看你是还不够累。

待会儿让奶娘背下半程,或者是她背着芸姐儿,你牵着席哥儿,背篓我背。

他瞅了眼撅着屁股捡树叶的小子,心想以后再上山可不带他们了。

杨柳垂下头笑了下,等奶娘领着芸姐儿过来,她问她是抱孩子还是背背篓。

我背背篓好了,您歇歇。

奶娘把孩子放进筐里,走过去背上背篓。

再动身,杨柳一身轻松,程石也跟着省心了,不再跟在后面啰啰嗦嗦地提醒。

金乌西斜,山里的风清凉,倦鸟归巢,蹦哒在枝头叽叽喳喳,席哥儿嘴巴不受闲,一路嘟嘟囔囔学鸟叫,走出松树林遇到鹅,他又开始嘎嘎嘎的学鹅叫。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疲倦地挑起眉,他家的丫头应当不会这么闹人吧?你先回,我去抓两只鸡。

杨柳往山里指了下,明天过端午要给她爹娘送节礼。

程石点头,快步离开叫嚣的鹅群。

家里的烟囱冒起青烟,程石背着背篓去偏院,路过厨房,探头问:晚上做什么饭?你想吃什么饭?春婶抬头,手上切菜的刀却是不停。

程石看得心惊,连忙摆手,你先切菜,别跟我说话,什么饭菜都行,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他把背篓提进屋,之前挑回来的两筐枇杷已经被雷婶捡下来摊在竹席上了,程石把背篓里的也都捡下来,被压坏的择放到一边,压坏的都是自家人吃。

他到井边提了半桶水冲洗一下,分了一半送到厨房,放这儿了,你俩记得吃。

听到前院响起沓沓脚步声,程石端着枇杷过去,席哥儿,过来,把这些枇杷给你外婆送去。

之后去后院,保母和奶娘抱着小莺坐在葡萄架下,葡萄藤上结了一串串葡萄,随风吹过左右晃荡。

东家。

保母打了声招呼,把吹口水泡的孩子递给程石,顺便交代小莺这天吃了几次奶拉了几次粑粑,人家两口子虽然在照顾孩子上不是亲力亲为,但对孩子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事事关心。

我抱出去走走,你们也清闲一会儿。

程石说。

夏季日长,傍晚没了日头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村里人都还在田里地里忙活,家里喂鸡唤鸭的都是十来岁的丫头,她们见到程石抱娃路过,腼腆地笑笑,说他爱听的话:小莺真乖、娃娃长得真好、妹妹长得好白……在花生地除草的汉子见程石抱娃出现在地头,拄着锄头问:来看秧苗?嗯。

程石胡乱看一眼,地里的土都干裂口了,他道:今年天干,去年这时候都已经插上秧了。

说起农时,附近地里干活的人齐齐抬头望天,漫天的红霞,明天又要是个好天气。

你媳妇不是会看天象?啥时候能下雨?有人问。

没看出有雨。

程石摇头,近几天都没雨。

得了他一句话,当晚就有好几个人找到村长家商量开堰放水,村长又在半夜敲开程家的门。

进屋坐,稍等,我去喊人。

坤叔开门让人进来,听到屋里孩子尖利的哭声抹了把脸,真闹人。

程石跟杨柳刚给小莺洗完澡,听说村长来了,两人把孩子给保母送去,一前一后往前院去,一过垂花门,芸姐儿哇哇大哭声瞬间入耳。

你先去招呼,我过去看看。

杨柳敲了下门,推门进去,见奶娘被折腾得汗湿了头发,她把芸姐儿接过抱怀里,不哭不哭,明天就送你回家见你娘。

这孩子白天乐呵呵的,天一黑就哼哼唧唧要找娘,连哄带骗安稳吃了顿饭,碗一撂就张嘴哭,一哭就哭到现在。

被杨柳抱着,芸姐儿哭得更大声,挣扎着要奶娘抱,杨柳只得放手,跟奶娘说:你哄哄,明早我就送她回镇上。

外面还有人等着,她也没多待,转身出去带上门。

村长是想问问下雨的事。

程石见她进门拎个椅子放他身边,村里想明天开堰放水,他想问问最近是不是不会下雨。

要是最近有雨那就再等个两三天,免得堰里的水放了又下雨,田里集满水,才插的秧苗会泡的飘起来。

村长接话。

杨柳挽了下头发,一时没说话,村长这番话是问询也是分责,她要是说不会下雨,过后再下雨了,水田被泡她也有责任。

程石动了下脚,左右看了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的哭声止了,夜又重回寂静,杨柳垂眼仔细回想傍晚走在堰边的感觉,又回想上辈子当水鬼时的记忆,迷迷糊糊也想不清楚。

要不再去堰边走一趟?程石说。

成,我得过去一趟。

杨柳站起身,她让村长就在家等着,让阿石陪我走一趟。

屋外的夜幕繁星点点,弯钩似的月亮面前一丝乌云都没,夜光朦胧,走在路上不打灯笼也模糊看得清路边的草和花。

程石什么都没问没说,没嫌麻烦没怕担责,杨柳愿意做的事他都支持。

杨柳倒是解释了句:有这个本事不能荒废了,乡下人挣钱艰难,地里种的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口粮,我跑个腿操心一点,村里人要少受许多累。

你想的对。

走到堰坡下,程石不再说话,远远站着不动,不打扰她感受山里水里吹来的风。

两人脚步轻,从来到走都没惊动林中的鹅群,回去的路上,程石侧头看她,近几天会下雨吗?没雨,至少五天内是不会下雨的。

下雨了也没关系,哪怕秧苗被水泡烂,以后稻子绝收,我们赔村里人钱就是了。

程石搂住杨柳的肩膀,大胆地说,别怂。

杨柳没说话,抬手也去搂他的肩,被程石强硬的把手按在腰上,搂男人肩的兄弟。

她不理他,就要学他搂肩膀,按在腰上她就揪肉,见人要跑,她大步撵上去,让我搂一下,看能不能变兄弟。

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长从屋里出去,险些撞上要推门进来的男人。

没雨,明天放水吧。

程石随口说,一脚踏进门一脚还在外,探头往外瞅。

这时杨柳也撵回来了,见村长在门口,直接送客:天晚了,我们也打算睡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近五天是没有雨的,趁早开堰放水吧,别等田里的秧苗干死了。

行,我明早就让人开堰。

……挖堰放水,村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就连程石也赶早去田里挖开流水沟,等水把田里的泥泡烂就能赶牛下来犁田。

回去的路上碰到他老丈人,两人随口搭两句话,提起孩子,程石想起昨晚的事,芸姐儿念家,昨晚哭了许久,小柳说今天把她带到镇上送回去。

我跟你娘还想着今天是端午,把俩孩子接过来吃顿饭。

杨老汉咬着空烟杆琢磨了下,说:算了,想回去你就给她送回去,反正村里离镇上不远,改天我再赶牛车去接。

堰边突然有人大声喊话,翁婿俩一同看过去,放水口哗啦一下,汹涌的水猛地冲下来,有几个淘小子赤脚在水沟踩泥来不及跑,被水冲的倒在水沟里,被撵过去的男人提起来就照着屁股打。

程石扛锹路过,侧目瞄了眼,满身泥水的几个小子张大嘴巴对着哭,嗓子眼一颤一颤的。

嘿嘿。

走远了,他笑了声。

回来了,端菜。

杨柳站门口抱着娃,看到男人回来回头冲屋里喊了声。

呦,我闺女睡醒了。

程石快步走近,用手背刮了下小莺的脸,又是新的一天,你又大了一天。

别唠了,吃饭,吃了饭我们还要去镇上。

马车已经套好,两筐又两篮枇杷和三筐蛋都已经搬上车,人吃完饭撂下碗就能走,杨柳抱起跟狗玩的外甥女,走,我送你回去,还要不要回去?芸姐儿一愣,转头看哥哥。

大头说今天要逮鱼。

席哥儿抠着手,言外之意就是想逮鱼不想回去。

杨柳看了眼程石,还是把芸姐儿抱上马车,坐上,我先带你们去找你娘,晌午要是还想来,再坐车回来。

那我要跟回去吗?胡奶娘不想回去,主家三个人,老的经常不着家,女主家白日在外忙,男主家脾气坏,一点不高兴了不是骂就是砸东西折腾人。

到乡下多舒服,热闹又自在,吃得好睡得好,主人也和气。

程石把俩包袱提上车,看她一眼,你就是照顾孩子的,肯定是要跟着孩子。

车上多了三个人拥挤许多,杨柳陪着程石坐在车辕上,路过娘家对草垛上的大黑子吹了个口哨,被端碗吃饭的老娘瞪一眼。

嘻嘻。

她笑。

路上的泥晒的干硬,车轮碾在上面一颠一颠的,过个一时半会儿,程石就要挪一下,顺带捞杨柳一把,这鬼路简直要把人颠得掉下去。

等秧苗种下了,我打听打听修路的事。

程石开口,官道有专人修缮,这个我们仿造不了,我以前走镖的时候见过沙河,到时候我打听打听看哪里有,拉几十车沙回来铺路上,下雨不黏脚,下雪不打滑。

杨柳先是一惊,但想到手里的余钱又平静了,只说:到时候跟村里商量一下,我们出钱买沙,他们出力拉沙运沙。

沙是要买吗?还是随便自己拉?应当是要买的,我要先打听打听。

程石也不太清楚,故而在把信转交给信客时,他拆开信封又添了两句。

这事他不清楚,但镖局里指定有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朋友,除夕快乐鸭第一百二十四章从信客家出来, 程石驱车先把杨柳送去铺子,鸡蛋鸭蛋鹅蛋和两筐枇杷先搬进铺子,他再调转车头把两个孩子连带奶娘送到胡家布庄, 跟姨姐说明情况又急急忙忙回铺子帮忙。

铺子里人多,杨柳却不怎么忙, 枇杷和蛋都随来客自己挑选, 她就提着秤在一旁盯着,称重收钱,还能腾出空跟人说闲话。

今天端午, 你婆婆没过来?没,我婆婆爹娘都健在, 她在县里陪老人过节。

杨柳答。

过节怎么都没提鸡鸭来卖?我家男人可馋那口肉了。

圆脸妇人在铺子里没看到鸡鸭,失望地撇撇嘴, 又白跑一趟。

鸡鸭还没长成,中秋会逮些来卖。

杨柳看到程石进来,把秤杆给他,她站一旁收铜板, 又说:鱼也是, 中秋开始卖。

圆脸妇人不耐咂嘴, 你们这做的什么生意?谁能一等三四个月?不买了, 我拿钱到哪里买不到?说罢转身就走。

杨柳笑笑没接话,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拍了下程石的胳膊,继续招呼别的客人。

蔡大嫂把一兜枇杷递给杨柳,掏出荷包随口笑道:我等得起, 你家可要一直坚持这么做, 你对自己要求严我才买得放心。

对, 价贵我不在乎,但我要是吃得不对味,那可别怪我不给你好脸。

另有妇人挑了五颗鸭蛋十颗鸡蛋装草兜里,掏出荷包数铜板,垂着头说:就说这鸭蛋,我以前在旁处吃的鸭蛋味道极腥,凉了只剩腥味,你家的不是。

杨柳收下两人递过来的一捧铜板,数都没数直接扔进钱箱,没有打什么保票说空话,指着鸭蛋说:五六七月鸭蛋最好,每天会从堰里打捞黑螺砸碎喂母鸭,下的蛋蛋黄大,我每天留了一部分在家,用黄泥腌了,等咸了蛋黄流油。

立马有人问:什么时候卖?月底就有。

好,那我们便等着了。

送走这波客,杨柳拿出水囊喝两口水润嗓,转手递给程石,问:我姐可在布庄?在,我到的时候她在盘货。

程石把筐里裂了缝的蛋挑出来放一旁,余光瞟到有人进来,抬眼见是隔壁的凤娘子,他了然道:这些蛋你随便捡,钱看着给。

那倒是我占便宜了。

凤娘子端过盆走到一边,挑只有裂印的蛋,她们这些邻居每天都能以低廉的价买些裂缝的蛋,今天吃今天买,不久放,味道不会坏。

凤娘子刚走,另一边的花婶也过来了,她提的篮子里放了六个粽子,自己包的,熬的红豆做馅,你们拿回去尝尝。

过了片刻,糕点铺的老板娘也提着两个油纸包过来,用打糕换走剩下的裂了口的鸡蛋,另外又买了三十个,她家做糕点的,鸡蛋用量不小。

掌柜的,艾蒿要不要?男人挑着两捆艾蒿挨着铺子问,见程石摆手,他仍不肯走,往里走了一步,说:早上日头没出来前割的,还带着露水,水灵的很。

一个来月没下雨了,哪还有露水。

程石笑,大哥,我家也住在乡下,艾蒿已经插上门楣了。

男人嗐了一声,难为情地笑笑,抽两撮艾蒿插在砖缝里,那就祝你们端午安康了。

端午安康。

程石走出去,喊住欲走的男人,你在我家铺子外面等等,待会儿来客了我捎带着给你问两句。

男人有些犹豫,这铺子挺小,客人应当不多。

你就等等。

程石又说。

那好,劳烦你了。

男人放下扁担,把两捆艾蒿靠墙放在阴凉地。

之后逢客,程石跟杨柳都问一句艾蒿可买了?他铺子里的客人多少高门大户里的佣人,忙了主家漏了自家,也都是打算买菜回去顺手带一把,经程石一问,也就在门外买了。

等筐里的枇杷和蛋见底,门外的艾蒿也卖得差不多了,男人把扁担靠墙上,殷勤地帮忙提筐关门,嘴里不住道谢。

日头火辣,杨柳站在阴凉地等程石去赶马车,偏头问:大哥,你家是哪儿的?要是顺路我们捎你一段路。

不了不了,不麻烦你们了,我去割刀肉,回去给孩子们包顿饺子。

男人拎起扁担,大步走进喧闹的集市。

等程石赶马车过来,杨柳一溜烟蹿进车里躲阴凉,去布庄一趟,看席哥儿跟芸姐儿还去不去。

席哥儿倒是想去,他娘不肯,眼瞅着放了水就要犁田插秧,两家都忙,哪有闲心照顾俩小孩。

杨絮摆手让妹妹妹夫赶紧回去,越耽误天越热。

姐,你要是顾不过来就再请个人看孩子,把俩孩子都带到铺子里来,或者是上午送我那里去也成。

杨柳接过她姐递来的两包糕点和两刀肉,直白道:别把孩子单独留家里。

我知道。

杨絮点头,示意妹妹别操心,之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一路颠簸回村,坐车里也热出一身汗,更别提坐在车辕上挨晒赶车的人了,杨柳让程石把冬天时遮风挡雨避寒的车篷再用上。

下去给娘送东西,还是我去送?程石勒停马。

杨家的门关着,里面没说话声,杨柳说她进去,拿上她姐给的节礼推门进去,三两只鸡在井边喝水,猪圈里的猪听到脚步声哼哼着走到猪圈门口。

谁回来了?杨大嫂在屋里问。

是我。

杨柳进厨房拿个桶,把两刀肉放桶里续进水井,她也没进屋,就在门外问:爹娘去田里看放水去了?姐托我带回来了两刀肉两包糕点,我把肉放井里了,糕点扣在盆子下面,娘回来了你给她说一声。

晌午回来吃饭?杨大嫂探身问。

不了,天热,我们回来娘又要在厨房打转。

杨柳说着就往外走,顺手把门带上,也不坐车了,就跟在一旁走。

还没走到村正中,风里就起了水雾,堰里的水还在哗啦啦往外流,水田里已经漫了层水。

程石就近借了把锹,顺着堰埂往田里去,让杨柳牵着马先回去。

回来了?我去提绿豆水。

春婶在廊下择菜,腿边还放着把蒲扇,抱怨道:今年天干,也热的厉害,恐怕就山里凉快些。

杨柳跟去偏院,直接拎了桶井水起来洗手洗脸,相较于春天,井里的井水也降了两扎。

……堰里的水一直放到傍晚才打住放水口,剩的水不多,堰底的鱼挤着抢着往起跳,不用村长招呼,男人们都卷高了裤腿拎筐下堰逮鱼,十来岁的小子也下堰打泥滚。

鱼是全村一起分,但泥鳅和黄鳝不是,这俩都钻在淤泥里,逮得艰难,所以是谁逮到了是谁的。

程石也下了堰,一直到天黑才起来,全身上下连头发缝里都是泥巴,摸了一钵泥鳅,黄鳝没看到影,还是他大舅哥分了他两条。

夏天天热,鱼捞起水过个夜就能死大半,所以村里连夜分鱼,程石分得了七斤鱼,他转手拎桶把鱼倒进西堰里。

改天要忙着犁田插秧,晚上村里的人家都炖起了鱼补补油水,村庄上空飘荡的都是鱼香。

粽子出锅,杨柳提了十二个粽子给娘家送去,等回来,饭桌已经摆好了。

快坐,就等你了。

程石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提着酒坛子沽酒,深红色的葡萄酒在烛光下呈现暗紫色。

这还是去年酿的,过滤后又封了口埋在土里,就等着杨柳能喝酒了才挖出来。

尝尝,味道如何?杨柳端起碗抿一口,入口有些冲有些苦有些辣,刚准备说不好喝,酒在嘴里化开味儿。

如何?程石问。

说不上来。

杨柳摇头,又抿了口,还是有些苦有些辣,但回味悠长。

吃个粽子,别空着肚子喝再喝醉了。

春婶剥了个蜜枣粽插筷子上给她。

桌下烧了艾蒿熏蚊子,桌上摆着粽子、咸鸭蛋和美酒。

杨柳先吃饱,但还沽了小半碗葡萄酒时不时抿一口,她抱过青莺,看着这一桌的人,心情大好,兴致来了,捏根筷子敲酒碗唱小曲,一时忘词,她偏头看向程石。

程石端起她面前的碗,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在她不忿的眼神里,开口接上断掉的词曲。

我也唱一个,这是我走到最远的地方学的。

坤叔手打拍子,垂着眼大声唱,声音一出就红了脸,慢慢的又平静下来,混浊的老眼陷入回忆。

一曲唱罢,他端起碗里的酒喝尽,哈了口气说:我这辈子也值了,走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

我若是个男的,我也去走镖。

春婶说。

安居一隅也不差,多少人向往安稳的生活。

杨柳又想喝酒了,但碗里的酒已经被喝空,她又瞪程石一眼,继续说:今天知道明天要做的事,但从你出门,见到的人,踩到的蚂蚁,看到的鸟都是不同的。

夜深入睡,日出而作。

次日天明,程石出门套马车时,门外只有几只狗;挑着鸡蛋筐搬上车时,隔壁蒋阿嫂挑筐衣裳去西堰捣衣;等杨柳拿着水囊上车时,东边走来一个赤脚的男人,男人扛着锹,见到程石说:田里的土泡了一夜泡软了,能犁田了。

那我回来了就赶牛下田。

作者有话说:过年走亲访友,更新不定第一百二十五章板结的土块泡松泡软变成烂泥, 堰水混着泥土又被牛拉着犁一趟趟犁过,混浊的泥水随之浮起,空气里漂浮的味道让人想卷起裤腿跳进水田, 踩水也好,和泥也好, 一定要沾一腿的泥水。

男人头戴草帽, 灼热的日头晒得人后脖子发红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流过腮,又顺着脖子滑进衣领, 一个个绷直了膀子撑铁犁,另一只手拿着牛鞭还不时拍附在腿上的吸血蚂蝗。

但没一个皱眉头的, 播种是件充满希望的事。

一垄田埂隔的是两家水田,赶牛错身时搭句话借个水, 拉犁的黑牛也长声哞叫。

你家今年水田多,可还雇短工帮忙?蒋成安问。

提起这个,程石不禁露了笑,摆了摆手, 手里沾了泥水的赶牛鞭也跟着晃动, 甩出的泥水砸进水里, 溅起的小水花也是浑黄的。

我岳家那边的叔伯兄弟说他们忙完田里的活儿, 赶牛来给我帮忙。

那可好。

两人已经错开,蒋成安大着声音说,杨家人性子都不错,多数都是和善人。

等两人再次走个脸对脸,他笑道:等我大儿子要娶妻了, 我也给他求娶杨家的姑娘。

这话程石没接, 他在杨家是姐夫是妹夫, 是侄女婿是孙女婿,在外肯定是要维护杨家姑娘的名声。

日头升到头顶,杨柳过来喊吃饭,两只狗吐着舌头跑在她前面,沿着田埂跑到程石身边,跃跃欲试想下水。

回去!程石喝了一声,比划着牛鞭赶两只狗到路上去,同时跟杨柳打招呼,我这就回去,你别过来了。

路上扔了不少从水田里捞起来的草,她一路过来,不可避免的会弄脏裙摆鞋袜。

也到了午饭的点,村里陆陆续续有孩子来喊吃饭,都站在堰埂或是井口边,扯着嗓子喊:爹,吃饭了!犁田的老牛得以歇息,取了笼嘴套后喷着粗气,赶回家一口气喝尽半桶水,甩着尾巴赶蚊蝇,垂下牛头大口嚼割回来的草。

保母抱着青莺坐在廊下乘凉,见门口进来个满腿脏泥的男人,帽沿挡住半张脸,她抱起孩子指给她看,瞧瞧,可还认得他是谁?程石反手取下草帽扇风,一头乱发压扁,满脸含笑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闺女打量,见小丫头伸出手要抱,他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举起一双糊了泥的脏手,说:爹去冲个凉,洗干净了来抱你。

水已经晒温了,衣裳也拿过去了,你直接进去洗。

杨柳见程石走进偏院,往猪圈改的洗澡间指了下,也让春婶先把凉面往桌上端。

洗过澡一身清凉,程石换了草鞋出来,见偏院只剩杨柳一人在等他,走过去冲她腮边亲一口,见她嫌弃地用手抹,又强硬地再亲一口,一手箍住她的两只手,拉着往前院去。

发什么颠!杨柳冲他后背瞪眼,还不嫌累的?还有这心思。

一提累,程石瞬间塌下腰学驼背老头走路。

杨柳不陪他闹,拽起他去前院吃饭,快点,累了半天还不饿?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我就没心情不好的时候。

刚走到月亮门洞,程石就大声喊:青莺,莺姐儿。

在这儿。

保母掀竹帘出来,姐儿一直翘头等着呢。

程石大步过去接过娃,在众目睽睽下响亮地亲亲小闺女,见她咧开嘴角,他也跟着笑露了牙。

抱进屋,他把孩子放腿上,一手掂着孩子的上半身,一手执筷吃饭,杨柳坐在一旁给他挟菜。

春婶和雷婶也同桌而食,见人家一家三口和乐,心里感叹小囡命好,爹娘爱极了她,这是多少女孩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天热适合吃凉面,一碟凉面八样菜,炸花生、青瓜条、酸竹笋、酸豆角、烫豆芽、煮鸡丝、嫩菜心、鸡蛋卷,再有调汁,程石吃了三碟凉面才放下筷子。

杨柳把帕子递他示意他擦擦嘴,刚吃饱,坐着歇歇再去睡。

而躺在他臂弯的小姑娘已经阖上了眼皮,圆鼓鼓的小肚子有节奏的一起一伏。

我现在看我们青莺,越看心里越喜欢。

程石摇着帕子给孩子轻轻扇风。

杨柳没搭理他,自己的闺女他不喜欢才怪了,臭烘烘的黄鼠狼还能昧着良心夸儿香,更何况人了。

竹帘响起悦耳的叮当声,杨柳抬眼,见是保母,她摆了下手,你去歇着,莺姐儿晌午跟我们睡。

哎,那你们可在她肚子上搭件衣裳。

有个吃奶又尿床的娃,杨柳不敢睡沉,身边刚一有动静她就醒了。

见程石睡的沉,她轻轻挪开他抓着青莺的手,探身下床,轻手轻脚抱起哼哼唧唧的娃。

我琢磨着是该醒了,太太,把姐儿给我吧,我给她喂奶。

奶娘说。

也该尿尿了,从吃饭到现在一直没尿。

杨柳伸了个懒腰,眯了一阵也睡不着了,她嘱咐奶娘和保母走路轻点,别把阿石吵醒了,孩子要是哭了就抱去前院哄。

正午当头,鸟雀都不愿意落在墙头,杨柳出门沿着墙根溜溜哒哒往村头去。

大黑子卧在大门口,见姑奶奶回来了也只是撩起眼皮甩了两下尾巴,天一热它也没什么精神。

娘,我爹在睡?杨柳轻声问了一句,她径直往窝棚去,你继续哄你孙女,别起来了,我找点东西。

找啥?杨柳把她老爹劈的竹条和篾丝各拿了两大把,走出去说:我婆母快过生了,我打算给她编些东西。

你婆母生辰你送她竹编的小玩意儿?又不是哄孩子。

姜霸王不爱红装爱武装,爱刀爱枪喜剑做收藏,我买不到宝刀名剑,只能循着她收藏的宝器编些差不多模样的刀枪哄哄她。

杨柳没多留,拿了她要的东西就走,你别操心,除此之外阿石还会准备其他东西。

她到家的时候,程石还在睡没起来,杨柳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拿着竹条篾丝开始着手编金环兽纹大刀,竹条做底篾丝制形,天热手还出汗,并没有想象的好编。

等程石睡醒起来,她才编好最简单的刀柄。

我下地了啊。

程石取了草帽戴头上,拿了赶牛鞭去牛棚牵牛,你去摘枇杷时记得喊上雷婶。

好。

杨柳头也不抬。

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程石在外忙农活,杨柳在家顾好家里的事,空闲了拿出竹条篾丝编刀编枪。

杨柳的堂叔伯兄弟忙完田里的活儿,赶着牛扛着犁说笑着踏过田埂到程家的水田里,一人半天能犁一亩,十来个人,半天的功夫都没用上,剩下的十三亩水田就犁完了。

晚上到我家吃饭,程石在水田里吆喝,家里已经在做饭了,小柳也去跟婶子嫂子们打招呼了,晚上都别做饭,都到我家去。

好,图的就是你家的饭菜。

杨柳大爹跟程石关系最亲近,他自然先应好,他若是推辞,旁人更不好意思应好。

你图的是侄女婿家的饭菜,我们可不是。

另有肤色黝黑的男人接话,他是杨柳堂爷的儿子,年长些,却嗓门洪亮,我们落了侄女的好,可不得来给她搭把手干点活。

说的是放水的事,那天去找村长让放水的人里就有他。

那倒是我好吃嘴了。

杨柳大爹笑,随手把田里的草搂起来扔田埂上,阿石,今天可杀鸡宰鸭了?我就馋你家山上的鸡鸭鹅。

宰了宰了,你们来了我哪能再抠搜。

一行人从水田起来,站水沟里洗干净腿上的泥,再拽把草把铁犁上沉进水里擦洗干净。

水田少的人家已经开始插秧了,看见他们这阵仗,勾腰撅腚的男人妇人齐齐站直了,问程石:田犁完了?什么时候插秧?明天就拔秧苗,大哥,老婶,什么时候忙完了去给我帮帮忙,工钱还是一百文一天。

程石问。

我家这剩的也不多了,明儿你叔带家里的几个娃能忙利落,我跟你大哥二哥还有俩嫂子都过去。

妇人在心里算着,五个人两天就是一两银,要是天天有这好事,她还种什么田地。

那明早卯时初,天亮了就过来。

程石说完才又继续走。

杨柳已经提前把各家婶子喊来了,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立马安排人端水来前院。

大爹,堂伯,阿波叔,草哥,水哥……杨柳一一叫过,饭菜已经好了,你们洗手洗脸,喝口水歇歇,我这就去端菜。

傍晚霞光明媚,饭桌就在院子里,那一株栀子花长得越发大,香气也浓郁,两张木桌摆在左右,花香混着菜香,又有西边刮来的山风,热热闹闹的吃顿饭实在是惬意。

半途青莺睡醒,程石把她从保母手里接过来抱着吃饭,这是他常干的,却把杨家的伯娘婶子惊着了。

阿石他倒是喜欢孩子,你几个兄姐小时候你叔都没沾过手。

话是给杨柳说的,眼睛还看着程石那边,啧啧道:你家这小丫头挺乖,在她爹怀里也不闹,睁着大眼睛黑黝黝地看着。

孩子哭不外乎是饿了尿了拉了,或是不舒服,小囡她有奶娘又有保母,两个大人照顾她一个儿,可不就舒舒坦坦的。

有人接话,艳羡道:都道柳妹好命,我看这小丫头才是好命。

吃菜吃菜,尝尝这道冷羹,夏天吃很是合口。

杨柳转移话题,拿起勺子往每人碗里舀一勺,要是吃的惯,待会儿我喊了春婶来,我们都跟她学学。

那我要学学这泥鳅是怎么炖的,我家二牛就爱吃泥鳅。

呦,我这个还是个双黄蛋!有人剥开咸鸭蛋惊呼,戳开蛋白,里面一包淌油的蛋黄,沙沙的,油润有香气,你家这鸭蛋是怎么腌的?我腌的不是坏了就是咸了。

黄泥里少掺点盐,搅匀了,鸭蛋往里滚一圈,大头厚点,小头薄点。

杨柳说。

一顿饭结束,春婶跟雷婶在前院收拾碗碟,杨柳跟程石抱着娃朝西走。

天色青黑,鸭鹅已经归山,下堰的水里飘着鸭毛鹅绒,澄绿的水下隐隐约约泛着一点两点白——母鸭把蛋下在水里了。

柳丫头,又过来转了?堰埂上的厨房里出来个衣着整齐的婆子,她是程石从村里雇来给守山的老镖师做一日三餐的。

看见程石怀里抱的小囡,夸了句:这娃可真乖。

程石冲她点了点头,等人走了,他抱着青莺站在桃树下看桃子,余光瞟到杨柳走过来,简明地问:如何?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杨柳摇头。

嗯。

程石应了声,这枇杷都快卖完了,桃子也快熟了,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来摘果的人怎么还不来?可能月底跟娘一起来。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沉了下去,两人抱着孩子往回走,路上商量着可以着手买第三批鸡鸭鹅了。

……次日一早,程石跟杨柳在寅时中就起来了,天色还没亮,两人忙活着清点插秧用的工具。

山下天色青黑,山上更是黑沉,西山的两个老镖师沿着山两边慢跑,精神抖擞的鸡群已经飞下鸡窝到处啄食吃了。

姓李的老镖师为了躲艾草丛里突然钻出来的母鸡,他高抬腿一蹦,瞟见树杈上一抹白。

都走过去了他又转回来,踩在树疙瘩上攀上楝树,从树杈上拿了个鸡蛋下来,蛋壳上还沾了血。

老李,你手里拿着啥?坤叔问,他一大早就把牛和马牵出来吃草。

鸡蛋,山上的母鸡开窝了,你给阿石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二十六章田里有拔秧有插秧的, 人数不少,估摸着两天多就能插完,程石跟杨柳就没下水田, 让雷婶和坤叔过来盯着,小两口背着背篓上了山。

小母鸡开窝了, 这一天就要多捡一千来个鸡蛋, 光我们自己卖也卖不完。

杨柳提着裙摆,避开横七竖八的枝桠,不等程石开口, 她继续说:要不让张老板给其他几家食馆通个气?走到松树林边缘,东边的荒山整个罩在日头底下, 明亮的刺眼。

程石眯着眼睛,说:我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拉到县里卖。

不卖给其他食馆?唔,就算镇上的食馆都在咱这儿买鸡蛋鸭蛋,合起来顶多也就四百来个,还是卖不完。

程石早有琢磨过, 镇上也就那么多人, 每日肉蛋的销量都是大差不差的, 去年他家横插进去已经抢了一部分的生意, 如今要是再大范围铺开,周遭村里的农家要遭殃。

自家养的鸡鸭舍不得吃 ,卖又卖不上价,到时候指定要挨不少人臭骂。

更何况鸡屁股是农家的盐罐子,贫家少一笔进项可比他亏百十两还严重。

日头还不算烈, 但不少鸡已经躲在树下或是草丛里乘凉了, 被鸟啄烂的枇杷和构树果子被老镖师敲下来堆在树下, 甜味儿引来了苍蝇,还没吃饱的公鸡母鸡散在周围,绿豆大的鸡眼比弹弓还准,啄苍蝇蚊虫似啄地上的米。

杨柳绕开鸡群,不去惊扰它们,勾着腰在草丛里扒拉,还不到六月,开窝下蛋的小母鸡不多,扒拉小半时辰也就找了五颗鸡蛋,加上程石跟俩老镖师,合起来也才二三十个鸡蛋。

她见程石在跟老镖师说话,也没过去打扰,站在构树下看橘红色的果实,果实软烂汁水多,尤其招苍蝇,绕着树冠嗡嗡叫。

你在找啥?程石走过来问。

他一开口,树上的天牛受惊慌忙飞走,杨柳捉了个空,回头无奈看他一眼,一个天牛,想逮回去给小莺看看。

吓哭吗?程石问一句,转而说:走了,回去了,天热了。

随之一起下山的还有两个老镖师,他们挑着空桶要下山挑水,吃饭洗澡都在山下,但日常喝水还要从井里提了挑上山。

下了山,杨柳路过家门口没进门,去田里转了一圈,见春婶煮的绿豆薄荷水还有剩的,她也不再操心,回村又到娘家去转一圈。

孩子呢?哦,她爹抱走了……书房里?快进来。

程石在书房喊了一声,又补充说:罗婶也来,莺姐儿尿尿了,快抱走。

他腿上的裤子都尿湿了。

杨柳推门进去,莺姐儿一见她就瘪嘴,新发的眉毛皱在一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集满了眼泪。

你尿湿了我的裤子我都没哭,你还恶人先告状了!程石嘀咕,绕过杨柳把孩子递给保母,收拾干净了再抱进来。

小姑娘瘪着嘴哭的可怜,当娘的立即转身跟了出去,片刻后抱着换了个肚兜的小丫头又进来,说:抱在怀里怎么还让她尿身上了?你也去换条裤子啊。

程石往椅背上一靠,点着毛笔隔空在丫头的眼睛上画圈,咦,眼睛也尿尿了!杨柳夹他一眼,呸道:说的什么话?程石嘿嘿笑两声,放下毛笔站起来,裤子上被尿湿的那块儿贴在腿上,他抖了抖裤子就不管了。

走过来解释说:我刚刚在找用鸡蛋鸭蛋做食的食方,一时看入迷了,就把怀里的娃忘脑后了。

该打!杨柳捏着青莺的手去拧程石的耳朵,这个当女儿的够给面子,他夸张地哎呦两声,小姑娘就笑咧了嘴。

闹过一阵,程石说起正经的,生蛋容易磕破,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做卤蛋运到县里卖,但没找到相应的食方。

春婶做的卤蛋味道不就挺好?程石摇头,说缺了点味道。

他在县里住的久,又走过镖,尝过的滋味丰富些,春婶的厨艺做家常菜尚可,拿出去跟酒楼食馆的大厨相比就差了不少。

我明天去悦来食馆走一趟。

他说,张家祖上就是以食起家的,在卤料的味道上想必有较深的见解。

人家未必肯跟你说。

杨柳有些担心。

程石没当回事,我先去问问。

—次日,在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拿蛋时,程石让他捎带句话:让你家掌柜的在辰时末等我一等,我有事找他商量。

哎。

伙计挎着筐应声。

没枇杷了?有客进来问。

没了,树上剩的都是小的了,我们自己留着做酒。

杨柳抽空回话,掂了个个头小的鸡蛋给买蛋的熟客说:这筐里的都是今年养的小母鸡下的头批蛋,买几个回去给孩子煮了吃。

早该说的。

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她的话又转过去,解开刚系上的荷包,再给我拿十个。

蛋壳上沾血的鸡蛋也就五六十个,耐不住买,七挑八选就没了,没买到的有些不高兴,杨柳安抚道:还有,明天还有,我二月买的两千只鸡崽子,大半都是母鸡。

明天开门?你昨天怎么没开门?家里在插秧,耽误了一日,明天肯定开门。

杨柳见她忙得过来,就让程石先过去,记得买些礼提上。

我待会儿把蛋卖完了你要是还没回来,我就去找我姐说说话,你去布庄接我。

她娘家的侄女快满月了,杨柳想去找她姐商量商量送满月礼的事。

杨絮也早就琢磨上了这事,等小妹一开口,她就说:娘家就这一个侄女,还长得随我,我稀罕得紧,我打算买个银项圈,反正手里也不缺银子,上面也没把持我的人。

行,那我买对银镯子。

夫家和娘家条件不对等,杨柳心想她要是按她老娘的想法做事,你来我往的还三尺棉布,等她嫂子回娘家,人家娘家人一问,还要笑两个姑抠搜,穿金戴银的姑奶奶,侄女满月送三尺布头。

两人想法一致,随即就出门去银楼。

等程石赶马车到绸缎铺,女掌柜瞧见出来传话:我家太太跟她妹子去银楼了,您进来喝口水等一等。

铺子里多是彩衣轻薄的富家太太小姐,程石进去碰巧撞见有人从后罩屋的隔间出来,对方正在跟绣娘说尺寸,看见他立马止了话,脸上也带了些扫兴的意味。

他又转身出去,跟被客绊住的女掌柜说:我去银楼迎一迎,要是走岔道了,你让我太太在布庄等我。

银楼就在同一条街上,走到拐角程石就看到了举着油纸伞低头说笑的姐妹俩,他喊了一声,先跟姨姐打招呼:大姐,坐车一起到我家吃饭,下午我再送你回来。

到镇上来了合该你们去我家吃饭的。

杨絮撑着伞遮阳还是嫌晒,走到墙根说:小柳说家里在插秧,你家也一摊子事,我家又有个败兴的,也不留你们了,天热,赶紧回去。

杨柳坐上马车,从窗户伸出手摆了摆,我们走了。

杨絮点头,不等马车拐过弯,她先耐不住热提脚往铺子里走。

怎么说的?杨柳推开车门问,门一开,晒人的光线就透了进来,她埋怨程石不听话,你把车篷套上你不挨晒不好?不好,男人黑点才有味道。

我不喜欢黑的。

杨柳老调重弹,但已经不管用了,程石无赖地说他又不是脱光了站大太阳底下晒,你放心,你喜欢的还是该粉的粉,该白的白。

杨柳咬牙掐他腰间的肉,红了脸,呸他没脸没皮,满口胡咧咧。

程石大笑,扭过头不怀好意地问:我说的是我嘴唇粉,你想到哪儿去了?嗯?说正经的,张老头怎么跟你说的?杨柳避开他的目光,啪的一下关上车门。

他把他家卤肉的食方给我了,回去了让春婶去买卤料,按方煮卤蛋,看看味道如何。

路过一口野堰,里面的水晒得只剩个底,程石停车下去折了顶藕叶顶头上,继续说:作为条件,咱家出售的肉蛋以及松乳菇,在镇上只卖他一家。

杨柳想到了一直在她家偷偷买蛋的八方酒楼。

也不能再卖给八方酒楼。

程石补充,从明日起,八方酒楼的伙计再来,我们不卖他了。

这倒合理,杨柳撑着下巴说:希望这个食方能做出味道好的卤蛋。

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但家里事忙,一时半会儿的春婶也腾不开身,光是给短工煮消暑的茶饮她都要在厨房耗小半天,只能等秧插完了才能接手这活儿。

送信的信客也赶着他的驴车进了杨家庄,在村口停了停,大嫂子,你儿子给你捎了东西。

杨母擦了擦手上的皂角水,喜笑颜开的快步出去,进屋一看,是树根给他侄女送的满月礼,一顶大红色的小帽和一个红肚兜。

杨柳也拿到了姜霸王给的回信,信上说月底她带三个侄女过来。

娘来信了?我回来时碰到信客了。

程石戴着草帽进屋,往廊下的青石砖台阶上一坐,取下草帽扇风,说:这马上就傍晚了,还这么热。

田里的秧插完了,我让短工去给我老丈人家帮忙去了。

杨柳把信递给他,你看看,有些字我不认识。

程石囫囵看过一遍,捏着信纸说:河沙打听到了,往县南二十余里有条河,那里有沙……嗯,有点远,天不亮动身,天黑还到不了……大舅问咱这儿还缺不缺人,有个老镖师想过来,刘婶也想来。

刘婶来了就让她负责做饭,她也好安排,跟刘叔住一屋就是了。

杨柳说,至于另一个老镖师,来了就让他负责放羊,反正山里不缺活儿。

成。

程石折起信纸扇风,两腿一摊,肩抵杨柳腿上望天,真是要人命,这要旱到什么时候?要热死人。

他在愁热,靠天吃饭的农人在愁庄稼,再这么干下去,麦子和菜籽都要减产,就差那么一口气就能收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能恢复日更!这个年终于过完了!第一百二十七章依山傍水, 鸡鸣时分起床,村庄上空还有些雾蒙蒙的,但等日头一露头, 雾气消散得比狗撵的还快。

程石跟杨柳赶着马车出村时,看到村里人从井里挑水, 趁着还凉快去花生地里浇水, 他仰头望了眼天,自言自语道:咱家的花生地可咋办?种了七八亩花生,挨个舀水浇多费事, 他也不可能去受那个罪。

杨柳把手探出窗,捕捉游荡的风, 没接话。

近两个月没下雨,镇上赶集卖菜的人也少了, 赶集买肉的人更少。

眼瞅着庄稼要减产,靠种地为生的农人都抠着手里的铜板数着花,猪肉佬的儿媳妇来买鸡蛋时还在问杨柳要不要买排骨。

这几天来买肉的都要肥肉,好不容易买一次还只买拳头大一坨, 我公爹宰一头猪一天还卖不完。

挺着肚子的年轻妇人付了蛋钱也不急着走, 站在墙根唠嗑, 你家要是这个时候熏肉多好, 我家那没卖完的肉都要腌臭了。

杨柳想到早上吃饭时春婶说要卤鸡蛋,她收过一把铜板扔钱箱,抽空搭话说:那我待会儿过去称一二十斤瘦肉,排骨也给我留个七八根。

好,待会儿让我男人给你送过来。

老板娘, 给我数六十个鸡蛋四十个鸭蛋二十个鹅蛋。

耳熟的话响起, 杨柳抬眼, 桌前站了个面貌普通的男人。

她推开递过来的竹篮,在他疑惑的眼神里摇头,从今天起,铺子里的东西不朝八方酒楼售卖。

因为太过意外,男人愣住,反应过来动了动嘴,到底没能出声说自己不是八方酒楼的,板着个脸转身大步离开铺子。

怎么回事?铺子里有人问,银子送上门还往外推?跟悦来食馆签了契,肉蛋只卖他家。

程石不咸不淡的接话。

他这句话一出,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传进黄传宗的耳朵里,他阴沉着脸摔碎了茶盏,这话明目张胆的说出来,以后哪怕是他从旁的路子搞到了程家卖的肉蛋,端到饭桌上都要遭食客笑话。

东家,那我再去联系以前送鸡蛋的人?负责采买的男人汗水津津地问:这马上要晌午了,后厨该准备开火了。

买,我就不信离了他家的东西我的酒楼就败落了。

黄传宗气得团团转,程家他不敢动,只能逮着张家撒火,老龟孙活够了,鼻子眼都埋黄土了还在折腾,就他那个破楼馆子还想来称霸称雄?鸡蛋鸭蛋什么的可有可无,毕竟能来他酒楼的不会专点一盘炒蛋或是炖蛋,黄传宗急的是肉,再过几个月入秋入冬了,来吃饭的多是点个热锅子焖壶小酒,而程家山上养的鸡鸭鹅炖着很出味,去年冬天他凭借五百只鸡鸭多赚了大几百两。

他急匆匆离开酒楼,回家差人把他小舅子喊来,难得的问起了他开春买的山开的堰,买了多少鸡鸭鹅?可是能下蛋了?早几天才下蛋,姐夫你要?我这就过去给你拉过来。

男人说的大声,就是眼神飘忽。

黄传宗没注意到,他看了眼屋外火辣辣的日头,打消了要过去转转的打算,那你明早吩咐人把蛋拉到酒楼去。

哎,你放心,也不要别人,我亲自帮你盯着。

*刚到辰时末,程石跟杨柳就赶车回村了,见村里的人围了一堆说的热闹,他抹了把汗问:怎么都站外面?不嫌热?下来说会儿话。

杨柳堂叔招手,我们在说后齐村的事,之前不是说镇上有人在后齐村包山开堰,昨儿夜里不知道谁把放水口挖通了,水都流到水田里了。

这不,今儿就有人过来借牛回去犁田准备插秧。

这倒是稀奇事,程石勒停了马,支着腿问:就没有守夜的人?人群里有人笑了一声,看热闹似的说:守什么?鸡仔鸭仔鹅苗买回去病死的病死,被偷的被偷,还有被黄鼠狼咬死的,早就什么都不剩了。

也就是程石在村里住着,还有会武的老镖师在山上守着,再加上杨柳是村里的姑娘,杨家的族人又不少,所以当初他们在山上养鸡养鸭才只有零星几个人做贼。

换个外来的人家,后齐村的事早在杨家庄上演了。

就像夜里挖堰偷水,后齐村里肯定有人知道是谁挖的,甚至很大可能是村里人商量好的,这种情况就是报官,县令来了都查不明白。

柳丫头,这啥时候得下雨?外村的事看看热闹也就罢了,跟自己关系不大,村里的人还是更关心地里的庄稼,这贼老天,别这时候憋着不下雨,等收麦的时候又阴雨连绵。

杨柳摊手,下不下雨要看老天,我也不知道啥时候会落雨。

往后几天还没雨?我感觉是没雨。

杨柳问起附近其他村插秧的情况,可有还没插秧的?我娘家还在等下雨,秧苗都快干死了,天天从堰坑里挑水倒田里。

一个抱娃的小媳妇满脸忧愁,她娘家村小人也少,连口深堰都没,全村就两口水井和一个堰坑,水牛下去卧泥都能搅浑一堰的水。

老天不下雨,再愁也没法。

枣红马撂起蹶子,程石跟人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马要饮水。

欲言又止的几个男人见状把话咽进去,目送马车向村尾走,目光越过马车往西看,隐约能看见一片白,庄稼地都干裂口了,鸭鹅还能下堰洗澡降暑。

不得行,你想保庄稼糊口,人家也要靠鸡鸭鹅赚钱。

头发花白的老头沉声开口,伸手碾死一只蚂蚁,谁也没看继续说:从去年包山雇人挖坑种树,入冬挖堰,开春种花生,入夏插秧,样样他都雇人干活,往外掏的都是银子。

散了,人家的家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吃了饭我去挖车前草跟益母草,可有人一起?有妇人问,她改蹲为站,伸了个懒腰,眯眼说:该做饭了,我回去做饭。

兰花嫂,下午喊上我,我也去。

之前抱娃的小媳妇说。

我也去我也去。

又有人离开人堆,往家走的时候大声嘀咕:人家已经给你找了好几条财路,丧了良心了还去盯着人家的东西,给狗扔块儿臭肉狗还记个好,不知足。

就你话多,快回来做饭。

她男人瞄了眼胀红脸的几个人,虎着脸说话。

你话少,你话少就别说话,省点劲,待会儿少吃点饭。

进家门了,妇人冲她男人踢了一腿,斜眼呸他一口。

……转天就是杨大嫂出月子,这天早上程石是一个人去镇上开铺,杨柳吃过早饭就去娘家帮忙择菜切肉,春婶昨晚卤的一锅鸡蛋和卤肉也分了一半提来。

味道如何?杨柳问吃卤蛋的几个人,准备卤了送到县里卖的,你们提提意见。

没意见,味道特别好。

杨大嫂说。

入味。

杨大哥面露赞赏,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他咽下嘴里咸香的蛋沫,大步出去,小婉,是娘跟哥嫂来了。

杨柳也擦了擦手迎出去,热情地说:这天热的很,婶子过来一趟可受热了,快进来坐。

你们村里还凉快些。

靠山,风没那么热。

杨母说,她从井里提了绿豆水起来,舀了四碗端过去,亲家公咋没来?大儿,你赶牛车去一趟,把你老丈人接来。

别别别。

满脸汗的老妇人赶忙起身拦,他不来,他在家挑水浇地,之前跟下河村为了抢水打过架,两村商量的是上午我们村挑水,下午轮下河村。

你们村里的秧可插上了?插上了,已经扎根了。

杨老汉说。

我想也是,你们村里有口大堰。

庄稼人坐一起谈的都是地里的事,豆姐儿抱出来给姥姥舅舅看了一圈又抱进屋,杨老汉跟他大儿子领着亲家去地里田里转悠,杨柳在厨房给她娘和嫂子打下手,热得后背和前襟的衣裳都湿了。

程石赶车接了姨姐母子三个过来,见了她这模样心疼的皱眉,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着蒲扇跟前跟后。

背着小两口,杨母她们就眨眼偷笑。

又过一会儿,杨柳大爹一家也来了,杨大娘是个爱打趣的,直接推了杨柳出去,别在这儿惹祸,你俩再转悠一会儿,不等回家我跟你大爹就要干仗。

杨柳的脸越发滚烫,接过扇子让程石出去,嘴硬说不热。

没多少菜,你们都出去。

杨母打发儿媳跟俩闺女都出去乘凉,问起妯娌,叶儿的嫁妆准备差不多了吧?可还差什么?今儿我家两个丫头都在,让她俩帮着参谋一二。

杨大娘脸上的笑淡了三分,不差啥了,嫁衣穿柳丫头的,其他的都按桃丫头的嫁妆置办的。

没法,俩妯娌都俩闺女,在嫁闺女上她是落了下风。

她见大侄女进来给席哥儿切卤肉,脸上的笑又变了个样,絮丫头,席哥儿他爹如何了?可还能治。

还是那模样,治不治都那样了。

杨絮切了两刀卤肉就走,不掺和这妯娌俩之间的机锋。

出门见妹妹妹夫没了影,杨絮洗了洗手进屋看侄女,从带来的包袱里掏个银项圈戴侄女脖子上,小柳回去了?屋里还有木氏她嫂子,在杨絮掏出银项圈时就抽了口气,羡慕小姑子好命,生个丫头还有姑子送银项圈。

姐,你怎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木氏慌忙摆手,又不好再摘下来,只能复杂地叹口气,太让你破费了,我代豆姐儿谢谢大姑了。

就这一个侄女,合该稀罕点。

杨絮摸摸小丫头的手,琢磨道:小妹家的闺女是莺姐儿,你家的叫豆姐儿,我家的是芸姐儿,小丫头也该取个草字头的字。

是她爹取的名,我们不识字,胡乱取的。

木氏说,她想起大姑姐之前问的,说:小妹说是回去拿个东西,我估计就是回去换衣裳了。

等杨柳跟程石再踏进杨家的门,之前的一身荷粉色衣裙换成莲青色,她捏着一对银镯进屋给小侄女戴上。

豆姐儿好福气,有两个阔绰的姑。

木氏的大嫂笑得像只老母鸡,替小姑子讨好处,赶紧再生个儿子,侄子满月,两个姑怕不是要给换成金的。

嫂子!木氏垮下脸,又冲小姑子说:别理我嫂子,我没这意思。

杨柳笑笑,抱起侄女玩笑:我们偏爱侄女,换成侄儿就两身衣裳打发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晚了几分钟第一百二十八章有了这一出冷场戏, 晌午饭吃完没坐多久,木氏的大嫂就催着要归家。

正是天热的时候,我收拾两间房出来, 你们歇歇等日头没那么烈了再回去。

杨母留客,她指着大儿子跟亲家母说:凉快点了让你女婿赶牛车送你们。

但木氏的大嫂已经站起来往出走了, 李婆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是不想走也只得改口说家里有事急着回去。

娘,你们等等,我去堰里牵牛回来, 套车送你们回去。

杨老大随手从墙上取下草帽,大步往外走。

程石见状也大步跟出去, 站枣树下跟大舅兄说:我回去把带顶的木板车拉来,免得没遮没挡的坐上面晒人。

成。

杨老大点头, 我直接把牛赶你家去,也不用把车拉过来。

他回头让门口站的丈母娘一家先进屋坐坐,我把牛车赶来了你们再出来,外面太热了。

木氏老娘不好意思折腾这一遭, 摆手说:不妨事, 都是庄稼人, 不怕晒。

杨絮闻言忍不住撇嘴, 她抱着睡着的闺女站在廊下,风里夹带的热浪差点要把她掀倒,她懒得陪这些瞎折腾的人挨晒,抱着孩子进屋坐着。

杨母不知道金银一事,还在笑着问脸色不对劲的亲家大嫂:她舅娘, 到屋里歇会儿再走, 难得来一次, 哪能吃了饭就走。

别说屋里有事,这大热的天,就是割麦子都不敢顶着大日头下地,能有啥急事。

木氏的脸色也不大好,嫌娘家不给她做脸,也就没开口解围。

杨柳更不好开口,免得被人误以为是有意撵客,她靠在墙根躲在老爹的影子里纳凉,盼着她大哥赶紧赶牛车过来。

我姐夫赶牛车过来了。

木氏的小弟喊。

那我们就不留了,早点回去,到家了也凉快了,到时候正好挑担水浇菜园子,菜园里的菜都快干死了。

李婆子圆住话头,跟亲家母作别,别送了,外面热,你们今天也忙了半天,我们走了你们也好好歇歇。

牛车出了村头,杨家的几个人才回身往进走,杨母不忘喊上外孙,席哥儿快进来,枣子还没熟,不甜。

杨絮这才又出来,解释道:芸姐儿睡了,我抱着她不好去送客。

没事,木氏摆手,她还有些难为情,接过话说:床已经铺好了,把芸姐儿放到床上睡?杨絮看向杨柳,问妹妹什么时候回去,莺姐儿从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我带俩孩子过去看看,等凉快点了也要回去。

杨柳本想帮她娘收拾下灶屋里堆的油碗油碟,闻言只好领她回家,走前交代她娘先回屋睡一会儿,睡醒了凉快了再洗碗洗盘,锅里的火还没熄,屋里热的很,你别热出病了。

走出院子像是进了蒸笼,干裂板结的路面似乎散发着烙铁的热气,村里人都钻在屋里没人出来,路上没人,杨絮说话也没了顾忌,直言道:小婉她娘家人咋是这个德行,眼皮子浅,气性小,做派还大。

你累不累?我帮你抱会儿娃?杨柳不接话。

累倒是不累,就是挺热。

话头岔开,眼瞅着到了村尾,杨絮也不再说,还没进屋先闻到沁人的栀子花香,她让席哥儿去掐两朵别衣襟上。

屋里的房间也是收拾干净的,把芸姐儿放床上睡?杨柳问。

杨絮没说二话,点头道:行,抱着她我热她也热。

雷婶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她端起院里晒的水,开了间空屋的门,拿布沾水把竹席擦一遍,看着杨柳问:厨房有热水,我打盆水来给小少爷擦擦洗洗,脱了外衣到床上睡?姐,你也洗个脸睡一会儿,现在莺姐儿也睡了,等她醒了我再抱来给你看。

杨柳问。

行。

杨絮放下孩子坐椅子上捶胳膊,目光扫视一圈,扫过打开的木窗,廊下的穿堂风伴着栀子花香涌进来,她浑身一松,你家凉快多了。

离山离水又近了一些。

外面响起脚步声,杨柳见雷婶端水进来,她避出门说:姐你洗了就歇着,有事就喊雷婶。

雷婶,这儿就劳你多看顾着些了。

行,你也回屋洗洗睡一会儿。

雷婶放下盆子也出来,往后院指指,吃饭那阵闹了,阿石回来的时候姐儿还在哼唧,他给抱回屋哄了。

杨柳去偏院提了半桶水洗洗脸擦擦脖子,冲了脚换双草鞋,回后院时见后院安安静静的,她放轻了步子。

推门进去绕过外间,就见程石侧躺在床沿,面朝里,脚搭在床边上,鞋还没脱。

哄睡了?她轻声问。

睡了。

程石抽开袖子,缓慢起身,我去冲个凉,你先睡。

我姐带着俩孩子在前院歇着,你洗澡避着点。

那你去给我守着。

程石把床里侧的薄被卷成长筒堵在床边,拉着杨柳出门,说:她怎么没在家歇着?这个家自然指的是杨家。

想来看看莺姐儿。

程石不轻不重哼了声。

杨柳拐了他一肘子,白眼翻他警告他。

走过垂花门,前院的说话声隐约可闻,程石闭紧了嘴没吭声。

进了偏院,他从井里提了两桶水进封了顶的洗澡间,水珠砸在青石砖上的啪啪声能含糊说话声,仗着杨柳不会在这时候冲进来打他,程石朗声说:我早就发现你姐她没你们杨家人特有的淳朴。

赶紧洗你的,热死了。

杨柳懒得搭理他。

哦!程石恍然大悟,原来你也知道?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他继续说:我还以为是我心坏把人想错了,前两年她不是还带胡大庆回娘家帮忙插秧收稻割菜籽来着?还挺着肚子回娘家帮忙做饭,怎么都不像嫌弃陋室的人。

你再信口雌黄你信不信我进去撕你的嘴?杨柳环视一周,在地上捡了两个碎瓦片打上屋顶,又不是跟你家的,要你操心?啧啧啧,真护短,程石撇嘴,他拎起桶把水沿着脖子倒下去,胡乱擦了擦,套上裤子披上衣裳就推门出来。

走到杨柳身边,伸手拧了下她那张绷住的臭脸,合着我还是外人了?真伤我的心。

啪的一巴掌拍开微凉的手指,杨柳指了指他,嘴要挨打?程石嘁了声,先一步往出走。

烈日当空,两进宅子都陷入了安静,只有不绝的知了叫此起彼伏,而此时的山林闯进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在山脚的杂树丛里躲荫的大鹅突然嘎了两声,他贴着树蹲下,等鹅群安静了又一点点往前挪,匆忙在地上捡了大半筐鸡蛋,爬起来就跑。

嘎嘎嘎——鹅群察觉出不对劲,拧起脖子朝林中跑,惊起鸡群又引来赵勾子,他拎着棍子到处转一圈,看看猪又去看看羊,没发现不对劲,他把还在发癫狂叫的鹅骂了一通。

……日头西斜,屋脊在院中落下一片阴影,杨柳搬了凳子坐在廊下,拢了芸姐儿在怀里,问她妹妹可不可爱。

芸姐儿点头,探头瞅着她娘怀里抱的娃娃,奶声奶气说:妹妹回家。

这儿就是妹妹的家。

杨柳说。

杨絮已经笑开了,芸姐儿的意思是要把妹妹抱回我们家,是不是?嗯嗯。

芸姐儿点头。

你娘把妹妹抱走了,你就要留我家给小姨当女儿。

杨柳摸摸芸姐儿的发顶,行不行?你今天别走了,留下给我当闺女。

那她可有福了,就是她姨父不肯。

杨絮脸上的笑收敛了些,问在院中给狗喂卤肉的儿子,席哥儿,你跟妹妹可要在小姨家住几天?你外婆外公和舅舅也在村里,想在哪家住就在哪家住。

好。

席哥儿爱玩,他没意见,至于芸姐儿,她也傻乎乎跟着点头。

但在杨絮要回镇上时,两个孩子又巴巴跟上想跟她走,说什么都舍不得娘。

晚上让你姨父领你去堰里洗澡,明早我送你回去。

杨柳跟在后面诱惑,指着西堰说:你在堰里洗过澡吗?待会儿让你姨父带你去,你大舅也去。

席哥儿犹豫了,脚步慢了,但他肯了芸姐儿不肯,抱着她娘的腿哭得满脸眼泪。

走走走,杨絮把她抱上马车,这丫头哭得她头都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卖娃子,你这丫头不识好赖。

席哥儿见他娘跟他妹妹都坐上马车要走,他也不肯留了,自己跟着踩着凳爬上车。

见状,杨母只得进屋把两个包袱拎出来塞车里,这俩孩子越发小性了,大丫头你可注意点家里,你家做买卖生意的,孩子的性子别养成闷不吭声的了,越大越不好扭过来。

可能大点就好了,还小,黏娘也正常。

杨柳坐上马车,陪程石去送她姐,坐好了,走了啊。

走到路上,她听她姐在说席哥儿不听话,杨柳插话说:之前你公婆不是把俩孩子都带到铺子里去了,你忙不开就让你公爹带席哥儿跟芸姐儿去铺子看人做买卖,或是在镇上到处逛逛,别把孩子困家里。

你说的也是,我都把他忘了。

杨絮拍了下头,想起娘家的侄女和外甥女,说:再等一两年,等莺姐儿和豆姐儿能跑会说了,有伴了,芸姐儿过来住就不想着回去了。

对,到时候我找木匠打个大床,让她们姐妹三个一起睡。

程石说,他对姨姐有点微词,但对胡家的两个孩子没意见,他自己几乎是在舅家长大的。

别说俩孩子只是过来住住,就是放他家养大他都不会摇头。

到了镇上,程石直接把马车赶到胡家门口,下马车把俩孩子抱下地就准备走。

都到家门口了,进来喝口水。

杨絮留客。

不了,我们还有事。

程石拒绝。

你们又有啥事?杨絮看向杨柳,意思是可别跟她闹晌午那一出。

真有事,要去悦来食馆走一趟。

杨柳含糊一句,走了,得闲了去我家吃饭。

你咋不到我家吃饭?杨柳摆了摆手,装作没听见。

马车走出巷子绕上大道,去悦来食馆要经过八方酒楼,不巧遇到黄传宗从酒楼出来,他瞧见马车车辕上的俩人,不屑地嗤了一声。

程石:……发什么癫?杨柳嘀咕,想起后齐村的事,她冲黄传宗笑了一下。

马车路过扬起一阵灰,黄传宗掩面呸了口唾沫,朝身后的人吩咐:提几桶水把门前面的路浇湿压压灰。

随后哼着小曲抖肩往相反的方向走,他乐得几乎要飘起来,这财运啊,来了撵都撵不走。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二十九章临近傍晚, 悦来食馆正是忙的时候,进进出出都是搬菜洗菜的伙计,后厨方向砍肉剁骨弄的梆梆响。

马车在门口停下, 迎客的伙计躬身迎过来,刚要问声好, 先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两人。

呦, 贵客到,您二位里边请,我去找我们东家过来。

头包灰布巾的年轻小伙子声脆音亮, 腿脚倒腾的欢快,在前引路说:这两天东家一直盼着您来, 反复交代小的亮着眼招子可瞅准了。

东家在楼上,您二位随我来。

已经另有人去通知了, 等程石跟杨柳上了三楼,张老头正好从屋里出来。

张叔。

程石问了声好,点了点引路的伙计,说:这个伙计找的好, 说话有趣。

伙计闻言感激地朝程石长躬一下, 不多言, 识趣退下, 小的下去准备茶饮。

进来坐。

张老头做了个手势,先一步进去,不等人坐下,先急着问:今日可是来签契的?如此。

程石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叠的契纸递过去,您老送的食方卤出的肉和蛋味道都极好。

那也得食材本身就好。

张老头接过契纸仔细看两边, 确定没有漏洞, 从桌上拿来印泥按下手印, 一张自己保管一张递给程石,合作愉快,晚上留下吃饭?我让人整治一桌,两位也尝尝我们食馆的手艺。

不了,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天黑了她见不到人就要闹。

程石婉拒,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如以往,你派人派车去取小公鸡,鸭和鹅还没长成。

好,我送你们出去。

一通话说的利索,不等茶饮端进屋,人就下了楼,迎面撞上引路的伙计,程石见他面目周正目光清澈,一时起了挖墙脚的心思,转身问:张叔,我在县里的生意缺个张罗的人,这个嘴甜腿勤的伙计你可愿意割爱?你小子造化来了。

张老头拍了下小子的肩,这是我内侄女家的二小子,叫孙鹿鸣,你能看上他是他小子的时运来了,我不做那挡路的顽石,他若是愿意随你走,我自不强留。

东家。

孙鹿鸣立即放下托盘,激动的朝程石躬身长拜,撞了大造化得东家看中,必不负您的重托。

程石诧异挑眉,一手扶起他,问:识得字?我随我爹读过几本书。

前几年他爹病重,耗尽了家资也没留住命,这才找到我这儿来找个活儿先干着。

张老头解释,怕程石回头生悔,他帮腔问:那我这就让他收拾了东西随你家去?程石看了下杨柳,杨柳说:我们最快也是后日才安排车队去县里,让他先回家跟家里人道个别,明晚前过去就成。

好,那他明日下午随去拉货的牛车一起过去。

张老头帮忙应下。

事情说定,程石跟杨柳也不再耽误,坐上马车就调头出镇。

街边的食摊饭铺也都开了门烧起了火,街上的风里充斥着油烟和火气,再夹带着路上的灰尘,熏的人喘不过气。

直到马车出了镇,路边的房屋换成麦浪和支愣的豆荚,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青草味,吹得人精神一震。

山上下蛋的鸡日益增多,每日傍晚挑下山的鸡蛋都有十来筐,一千多颗蛋,多几十少几十无人察觉。

杨柳带着雷婶跟坤叔忙着洗蛋,腌的,卤的,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从村里请一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

程石在村里忙着雇人找车,往县里送卤蛋事小活重,天热路程远,赶车的人身体要好,耐心要好,他挑来挑去找了四个男人,两两一队,两日一个来回,也不耽误事。

我先跟着跑两趟,免得路上遇到意外他们处理不了。

临出发的前一晚,程石侧躺在床沿,一手摇着蒲扇给里侧的娘俩打风,卤的鸡蛋在屋里放一天没坏,也不知道一路运过去会不会坏。

这天什么时候下雨啊?该降降温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庄稼晒死人先热死了。

前两年的盛夏,最热的时候晚上开着窗还要在肚子上搭个床单,哪用得着摇扇子。

啊啊!青莺吸脚趾吸得正香,猛不登胖脚丫被抽开,她不满地咿呀,肉拳头砸在竹席上也不嫌疼。

胖丫头穿了个鹅黄的肚兜,肚兜上绣了只趾高气昂的大白鹅,全家从主到仆就她没在太阳地晒过,躺在青纱帐里白的发光,又肉嘟嘟的,着实喜人。

程石忍不住了,垂头咬她一口,口水津津的脚丫子他也不嫌弃。

咯咯咯——小丫头乐得咯咯笑。

杨柳拄着头笑着看他们父女俩闹,从程石手里抽走蒲扇慢慢摇,过了半响才说:别逗她了,越闹她越精神。

程石从枕侧捞过手帕,坐起来给小胖丫擦脚上的口水,嘀嘀咕咕说:明天晚上爹可就不能陪你玩了,我去见你阿奶,你记不记得她?快月底了,娘也快来了。

杨柳翻身躺平了睡,你也快睡,明早要早起。

不等星子隐进夜幕,鸡鸣两声,程家就响起了开门声,随即院中的灯笼亮起了光,一路从后院到前院再到偏院。

东家,卤蛋都装车了。

孙鹿鸣说。

我马上就来。

程石回后院一趟,看纱帐里的人坐了起来,他轻声说: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我这就走了。

吃饭了?到镇上吃。

好,路上注意点。

杨柳等到窗外有亮光了才起床,家里少了个人好像清冷了许多,她吃饭时喊坤叔给她套上牛车。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镇上?又多了样卤蛋,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雷婶说。

也行,有你在旁张罗着,我也能轻松些。

趁青莺抱回后院喂奶了,杨柳放下碗筷漱了漱口,赶忙溜出门。

张老头找到铺子里时,筐里的卤蛋已经见底了,杨柳见他脸色不太好,让雷婶先看顾着铺子,她走出去问:张叔过来可是有事?是有些事,八方酒楼里用的鸡蛋跟你家山上的鸡蛋一个味儿。

张老头也没避人,就站在铺子门口说,黄传宗说是他家在山上养的鸡下的蛋。

杨柳蹙眉琢磨了会儿,摇头说:不可能,他是在后齐村包了山,但鸡鸭鹅都没养成。

张老头点头,看着杨柳没说话。

给我两天的时间,我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

杨柳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题出在了她家这边。

好,也不急于一时,等程老板从县里回来再谈也可。

张老头脸上又有了笑,我相信你们夫妻俩的为人。

杨柳无奈的笑笑,回去后她先找了张山和刘栓子,也喊了赵勾子,把镇上是事说了,你们这几天可有在山里看到鬼祟的人?你们都是阿石大舅安排过来的,又经过大风大浪,自然不会把这点碎银子放眼里,我也不会怀疑你们。

现在阿石不在家,只能你们多费些精力,帮我找出偷蛋的贼。

杨柳把抓贼的事交给山里住的七个人,她不打算操心,这是他们份内的事。

有鹅在,村里的人极少过来,就是过来也是为了在堰里洗衣裳洗澡,没人往松树林里走。

刘栓子说,我去问问李二顺和赵红山,可能是村里的人绕了远道去了东西两边的山。

杨柳不管他们如何推卸责任,顺着他的话说:那劳烦了。

谈不上劳烦,蛋被人偷了,这事是我们看守不到位。

刘栓子想着不是自己这边漏了空子,认错很是痛快。

勾子,你想说什么?赵山看出儿子面色不对,看着他问:可是想出不对劲的地方?连着三天晌午,就是正当午的时候,你跟我刘叔都睡了,我听到鹅群突然大叫,从堰里往松树林里跑,但我过去都没看到人。

赵勾子没敢看人,小声说:我还以为它们是在追老鼠或是撵蛇。

刘栓子被噎的有些脸色不好,但他也不是死犟的性子,只拍了下赵勾子,笑着说:你这小子,话再慢点我就要被你李叔赵叔追着打了。

那晌午你们就蹲守一下,我回去让坤叔来给你们搭把手。

杨柳起身出门,走到堰边看桃树上落了鸟,她跑过去连着嘁了好几声,捡起地上的土往树上扔。

这尖嘴雀子,盯上这点东西了,我刚刚才出来赶过。

做饭的婆子掂着勺从屋里出来,跟杨柳说:树上的桃子开始红了,快能吃了。

哎,再等几天我摘点拿去镇上卖。

今年结果的桃树不少,除了卖杨柳还没想出要怎么处理,去年的桃子都晒成桃脯了,她也吃够了。

说是不操心,杨柳到底还是惦记着抓贼的事,吃过饭后她也没歇着,哄睡青莺后就在廊下等着。

听到哄闹声时蒲扇都没来得及放下,急着去看村里又出了哪个贼。

抓到了,就是他天天晌午老偷蛋。

刘栓子跑出一身的汗,抬脚朝披头散发的男人踢了一脚,转手把竹篮子狠狠掷在地上,说,你是哪家的人?周遭的邻居听到动静披着衣裳就出来了,七嘴八舌的问是怎么回事。

又有做贼的了?不是咱们村的,还是说是咱们村里谁家是亲戚?不像,看着面生。

这身白面皮,哪能是咱们庄稼人。

性急的直接上手,按着贼人的头掰起他的脸,见他还敢甩脸子动手打人,直接一个巴掌甩过去,都当贼了,你个鳖孙还傲什么傲?摸你一下掉肉了?自己村的贼还顾忌着面子,外村来的他们可不留情,三言两语的就商定了要拿绳子把人捆起来打。

杨柳站在一边都插不上话,还随着围过来的人增多,她几乎要被挤出人圈。

你们不能动我,我是镇上八方酒楼东家的小舅子。

杜立文一躲再躲,眼瞅着绳子都拿来了,赶紧大声喊:我就偷了一百七十一个鸡蛋,多少钱我都赔。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三十章当初关吴德发的柴房又住进了人, 门从外面上了锁,听到里面低低的呻/吟声,杨柳站在门外给坤叔说:他要是不老实, 你就进去抽他一顿。

说话声不大不小,里面的男人听到了立马不吱哇乱叫了。

你打算怎么办?等阿石回来?脚步声远去, 说话声也变得模糊, 杜立文趴在地上从门下烂木头透出的缝隙往外瞅,院子里似乎没了人,他捂着被鞭子抽出血痕的膀子坐起来, 对接下来的事感到无措。

烂椽子木窗里透进来的光线影子渐渐短小,院子里也出现了脚步声, 木桶甩到深井里砸起沉闷的水花声,水从一个桶倒进另一个桶, 杜立文又趴在地上透过门缝往外看,见提水的是满身腱子肉的高壮老头,他咽下一腔话又坐回柴堆上。

日光西斜,风里少了些许余热, 春婶提了筐菜开厨房门, 她刚端盆出来, 就听柴房门吱呀一声, 门上的铁环发出刺耳的相撞声。

好婶子,能不能给我端碗水喝?我半天没喝水了。

杜立文软声央求。

春婶想了想,放下盆子说:等着。

过了一会儿,坤叔大步进来,用钵舀满了水开门递进去, 不等他啰嗦, 又转身出去提了个脏桶, 有尿就尿这里面,老子忙,你个鳖孙少找事。

叔,爷爷。

杜立文扑上去,你主家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我鬼迷心窍做错了事,多少钱我都赔,能不能劳烦您老给我姐送个信?等我出去了一定好好报答您。

坤叔一脚踢开他,老眼一转,阴笑两声,知道前一个关在这个柴房里的人如何了吗?坟上的草都有两尺高了。

噢,你应当是清楚的,也是在镇上开食馆的,好像已经落败了。

门开了又合,也关住了最后一丝明光,杜立文跑到门口大力踹门,一改先前的软弱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嘴里脏臭得像是灌了粪水。

柴房门被暴力推开,坤叔随手在柴堆上拎个棍子就往杜立文身上砸,见他还要还手,抬腿一脚踹倒地上摔在脏桶上,污水流了一地,又被他打滚沾了个干净。

你们等着,明早我姐夫没看到我送鸡蛋过去他就会找过来,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坤叔扔掉打断的棍子,哼笑一声,老子拎刀砍人的时候你还钻在你爹胯里找老娘,想吓唬我?给老子安静点,惹毛了我,今晚就给你宰了。

想到他的身份,料想他说的不做假,杜立文瞬间怂了,心里那点收买人逃跑的小心思立马消散的一干二净,他安安静静躺在柴房里挨蚊虫叮咬,不敢发出声,生怕夜深人静的时候柴门被人推开了。

……朝阳如常升起,杨柳照常带着雷婶赶牛车去镇上卖新鲜的蛋,开铺就有人急着来买卤蛋,老板娘,今天没有卤蛋?哎呦,我主家还等着卤蛋下饭来着。

今天没,明天有。

隔天卤一次?从明天起,除了大雨大雪天,应当是每天都有的。

杨柳示意她往旁边站站给后面的人让道,程石今晚应当会回来,歇一晚再随同另一辆车走一趟,等送卤蛋的四人熟悉了路摸得准情况他就不去了。

到时候是每天傍晚卤两锅鸡蛋,次日不等天亮就往县里送。

以后每天都有牛车往返,她也不用托信客给婆家人递信捎东西了。

看见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拿鸭蛋和鹅蛋,杨柳把桌下的提篮递给他,给你东家捎句话,事解决了。

张老头听到伙计捎回来的话,心情颇好的出门往八方酒楼去,他大儿子跟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这个时辰黄传宗刚从青楼出来,他进门随口吩咐伙计,让后厨给我煮碗面,清淡些,加两个煎蛋再放几片青菜叶就可。

东家,杜少爷今早没送鸡蛋过来。

伙计也着急忙慌的,小的去他家看了,杜太太说他昨晚没回去,小的……小的也找不到人。

伙计期待地看着黄传宗,这姐夫跟小舅子是一路的人,青楼和窑子是第二个家,这两个地方都是他一个穿粗布草鞋的伙计进不去的。

扶不起的腌臜货。

黄传宗不掩他的嫌恶,挥手说:你去后齐村一趟,往后这事就你负责。

张家父子俩在八方酒楼外溜达了一圈又一圈,见里面风平浪静的,无趣地打转回去,路上谈起吴家饭庄的事,张老头让他大儿子注意着点,价钱合适就盘下来。

辰时末,杨柳赶牛车回家的路上迎面遇到头毛驴,错身时,毛驴背上的伙计脸色慌乱,对上杨柳的目光,面上闪过一丝愤恨。

雷婶回头看了一眼,看这穿着,应当是八方酒楼的伙计。

嗯。

杨柳点头,她大笑了下,黄传宗可算知道了后齐村的事,啧啧,可怜又可笑。

掏了不少的银子都打水漂了,还被下面的人玩弄的团团转。

柴房关的那个贼你打算怎么办?雷婶好奇,还是报官?她来杨家村后才发现,村里的人极怕报官一说,好似报官就能把人下大狱。

而因为偷鸡蛋报官,就算没人掏银子赎人,顶多也就压着打几下杀威棒,若是家里有人掏银子,送进去到放出来,半个时辰都不消。

不报官,等阿石回来你就知道了。

不等吃晌午饭,后齐村就热闹了起来。

黄传宗顶着大日头站在堰边,堰底不见一滴水,干裂的像是倒夜香的老婆子的嘴。

他扫了眼神色警惕又大胆的乡下人,气喘如牛的带人往山上去。

年初他走过的小山小道如今杂草横生,茅草叶划伤了手,刺筋在脚脖划出血痕,越走他越暴躁,气得脑子里的血几乎倒着流。

其实不用再往上走,只看路上的草,他就知道这半年没人上去过。

黄老板,这时候别往山上去,山里蛇多。

村长好心劝说,山上蛇多,除了入冬了,我们自己村里的人都不敢往山里走。

活该你们穷死,杨家村的山就没蛇?黄传宗发疯,逮人就咬,回过头看见一双双愤恨的眼,他没当回事,但也止了步没再上山。

我这山里是怎么个情况?他喘着粗气问村长。

不晓得,我们怕死,没敢上山。

村长板着脸木墩墩地说话,他挥手让其他人回去,看什么热闹,大热天的,都回去吃饭。

人群走远,其中脾气冲的几个男人回头,争先恐后把黄传宗的老祖宗刨出坟骂了个腿朝天。

他那山上但凡能养活一只鸡,那都是我齐巴子命短死早了。

东家,前几天送到酒楼里的鸡蛋……不用伙计提醒,黄传宗稍稍想想就明白了,他转身下山回镇上,让人去找杜立文。

过了近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说没找到,他回家笑盈盈地跟太太说:黄太太,你家弟做贼被人逮着了呀!我跟你说,人现在八成还在杨柳手里攥着,算算也快一天一夜了。

啧啧,她男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你得赶在他回来前去哭哭去求求,给我小舅子保个命回来给你杜家传宗接代啊。

三百多两,他给出去三百多两,就落了个巴掌大的干堰坑,还给他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没用的东西。

酒囊饭袋,上赶着自己做贼,真他娘的是个草包。

……小柳姐,我石哥回来了。

赵勾子站堰埂上看到东边走来个男人,他大声朝松树林里喊。

杨柳闻声把围裙里兜的鸡蛋装篮子里,小跑着往外走,见到人欣喜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天黑才会到家。

我骑马回来的,其他人赶牛车还在后面。

程石到家已经听春婶说了昨天的事,他也不急着问,拉着杨柳往回走,这次回去,大舅送了我五匹老马,远的吃力,但拉车去县里还是轻轻松松的。

噢,跟刘叔和赵叔他们类似?过来养老的?程石大笑两声,对,镖队里退下来的老马伤马,也是老伙计了,卖给外人不忍心,养在县里地方又小了,它们也难受,就托给我们喂养了。

说是老马伤马,拉车跑短程完全没问题,又都是驯好听指令的马,只要漏出风声,那是被人挣着抢着买,就是他大舅舍不得卖。

绕过聒噪的鹅群,程石从地头的草缝里掐了朵蓝紫色的野花插杨柳发间,多亏了你,我在我外祖家,在姜家的镖局面前,不再是只需要长辈帮扶的贫小子了。

你贫小子?杨柳瞥他,那她只能算是乞丐婆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得了,天还没黑,你别跟我说肉麻的话。

杨柳搓了搓手,把她的计划跟程石说:你明早还要跟车去县里是吧?现在天色还不晚,我们这就喊上人去镇上?行,我去,你就别露面了。

……黄太太坐在车里低头沉思,听到外面刺耳的敲锣声夹起了眉头,琢磨了下,隔着车门吩咐:办丧事的?我们靠边让个道,让他们先行。

太太,我看见咱家的舅爷了!车夫说。

敲锣声惊来许多人,程石扯着被绳子捆住的人,压了下手,等锣声消了他大声说:大家伙儿瞧瞧,这是八方酒楼的东家的小舅子,他受黄传宗差使连着好几天去我家山上偷蛋,昨天被我家的守山人逮了个正着。

我无意报官,也不缺赔礼道歉,此行只是为了出口气,也是告诉黄传宗,我程家的东西不卖他八方酒楼,我饶他一次,他往后也别再打我家的主意。

程石边走边说,说完示意他大舅兄敲锣,每隔一段路,见人多了他便重复一遍。

他在人群里看到气得涨红了脸的黄太太,那眼神恨不能咬死他。

一路把人送到八方酒楼外,程石见黄传宗没有露面,他也不在意,推了杜立文一把,放话说:这是头一次,看在往日交情的面上我放你们一回,若再有下一次,吴家的下场就落到你们黄杜两家的头上。

黄太太看小弟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又急又气地扑上去给他解绳子,喊住要离开的程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做派可是要伤阴德的,你还想不想让他活了!今日你这般得理不饶人,另日你也会得这番下场。

笑话,一个贼,都做贼了还要什么面子?伤什么阴德?我只是告诉大家,他,杜立文,是一个偷了我一百七十一颗鸡蛋的贼。

程石抬头往楼上看,见黄传宗阴沉着脸站在窗边,他拱了下手,祝生意红火。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三十一章这下彻底是跟八方酒楼结仇了。

杨老大有些忧心, 他这一路过来心里不住打鼓,进镇后敲锣都有些手抖。

本来就不和睦,这下是撕破脸皮而已。

程石无所谓, 解决了一件麻烦事,身上陡然一轻松, 他就不喜欢含糊不清的关系。

他宁肯黄传宗见到他咬牙切齿, 也不愿意跟他惺惺作态地客套。

杨老汉看到人出来,牵了牛车过去,如何?黄传宗没敢露面, 爹,你们先回去, 我等等从县里回来的车。

程石有些累了,他往石头上一坐, 抬头说:噢,对了,大哥,你回去往我家去一趟, 给小柳说在门外挖个半腿深的坑, 我从县里带了棵银杏树回来, 之前忘了跟她说了。

让你大哥陪你一起等。

杨老汉担心黄传宗会差人找茬再把女婿打了。

程石忍不住笑一声, 他想说这事真没他们想的那么严重,但也理解老丈人跟大舅哥遇到的事少胆量小,于是点头说:成,大哥留下陪我,你回去了也别瞎想, 保准没事。

那我们先回去了。

一起过来的三个村里人坐上牛车。

改天请你们吃饭, 今儿这事谢了啊。

程石招了下手, 也没站起来,目送牛车迎着夕阳走远了,他偏头跟大舅兄说话,大哥,你今年可有打算自己开个铺子?啥?今年?杨老大吓了一跳,捡了两坨土坷垃握手里搓,犹疑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不打算在镇上开铺子了?或是旁的?他在想是不是程石不愿意再帮他代卖竹筐提篮盖帘之类的。

我打算也在镇上开个食馆,不过还没跟小柳商量,还不一定,说不准。

程石也是突起的想法,他在来的路上才升起了这个念头。

此番跟黄传宗撕破脸,山上出产的肉蛋又只供给悦来食馆,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悦来食馆定能在镇上一家独大,他又成了给人做嫁衣的。

你要是打算开铺子,我把现在这个铺面直接盘给你。

程石见他面有难色,思索了一下说:或是租也成,年底给租子。

我回去跟你嫂子和爹娘商量商量。

杨老大一个人做不了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偏头笑着说:你也别盘算快了,你家当家的还没说话。

程石仰头大笑,对,我当不了家。

落霞取代了夕阳,镇里的民居屋顶冒起了炊烟,在路上追赶打闹的小子看到街上拐来两架马车,纷纷避到路边,胆大调皮的小子夹着手指冲马吹口哨。

人来了。

程石听到马蹄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手指关节抵在唇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两匹枣红马哒哒哒加快了速度朝他奔来,走近了呲着大板牙咴咴叫。

阿石,你专门过来迎接我们的?刘婶笑问,她勒住马缰绳,来,上车,天要黑了。

程石让他大舅哥去坐马车,他翻身上马,两腿夹在马腹上用了些力,老马打个鼻哨迈开马蹄顺着路往西跑。

进了村,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杨老大在家门口下车,他对程石说:你跟我说的事,我今晚就跟爹娘谈谈,明天给你答复。

程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啥事,道:不急,我明天还要跟车去县里。

啥事?木氏听到声出来问。

进屋说。

两辆马车一架牛车,牛车上拉的是银杏树,赶车的把树送到程家门口,帮忙把树搬下来栽进坑才回去。

叔,晚上在家吃饭,屋里已经做好饭了。

杨柳留客。

不了,家里也做好饭了。

程石提两桶水出来倒在新栽的银杏树树根上,又拿扫帚把周围的浮土扫上去,招呼新来的两人进屋吃饭,先吃饭,吃了饭送你们上山。

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笼,屋外比屋里凉快,饭桌就摆在院子里,桌子下放着熏蚊虫的艾草,徐徐冒着白烟。

阿石,搬坛果酒来,欢迎魏叔和刘婶来给我们帮忙。

杨柳说,她看着这个面色坚毅的老头说:果酒不醉人,你们喝点松泛松泛,路上舟车劳顿的,待会儿到山上了好好睡一觉歇歇。

是你自己想喝吧。

春婶端了菜来,冲刘婶笑,你到底还是过来了,孙子伺候大了?大的能丢手了还有小的,没穷没尽,算了,我跟老头子掏钱雇个仆妇算了,荷包受点罪人省心了。

刘婶帮着盛饭,一阵山风吹来,醒神的草木香让人精神大振,她递过碗继续说:我是熬不住了,来乡下住我能多活两年。

喝碗酒能再多活一年。

程石拍开坛口的封泥,来来来,一人倒一碗,我们碰一下。

碗沿碰在一起发出长短不一的清脆响,一口气喝半碗,解渴又清神,杨柳哈了一声,拿筷子挟个鸡翅,肉香遮掩了嘴里的酒涩,才开坛的果酒有些涩还带了点气。

她招呼人吃菜,知道你们来,春婶特意去山上逮了只大公鸡,多吃点。

有凉面有薄粥,有肉有蛋,杨柳吃了几筷头凉面,用装酒的碗盛了半碗绿豆稀粥慢慢喝,不时问句婆家人的事。

今年夏天天热,外祖父母胃口可还好?清减了些,我让他们月底随娘一起过来,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话刚落,程石听到屋里孩子的哭声,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往屋里跑。

我去看,你来吃饭。

杨柳喊,她也跟了过去。

坤叔看老魏头放下筷子,招呼说:我们吃,不用管他们,一抱上孩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屋外有蚊子,一到天黑,青莺就不会被抱出门。

程石抱着奶娃娃给她换尿布,一边逗闺女,一边跟杨柳说在镇上开食馆的事。

在镇上开间食馆,我找徐襄公介绍一两个厨子,往后卤鸡蛋的活儿也搬到镇上去,免得春婶忙活不开。

开食馆卖什么?杨柳问。

旁的食馆做什么菜色我们也做什么呗,自家的肉蛋鱼,难道还会比别的食馆生意差了?杨柳没说话,如此这么做,往后跟悦来食馆指定成对家,而且什么菜色都做,光是人手都要不少,在这点上肯定比不过张家,人家有经年几代人的生意经。

开食馆也成,专做鱼好了,咱家的鱼是镇上独一无二的,鲜鱼不好往县里送,卖给别的食馆我们亏了。

而且食馆做鱼,以后我俩也不用再另外开铺摆摊卖鱼了。

程石猛拍了下腿,还是我媳妇脑子灵活,好主意,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三十二章家里遇了事, 又有买铺开食馆的打算,程石睡到半夜把饿醒的闺女给奶娘送去时突然想到白天的事,黄传宗是个能伸能屈的人, 不会干糊涂事,但黄太太可不一定。

故而在鸡鸣时分, 他去前院喊醒了坤叔, 让他随今天运送卤蛋的车走一趟。

杨柳在天色熹微时醒来,开门时听到程石在墙外哼小曲,她仰头看了眼天色, 一时怀疑她睡迷糊了。

阿石?她喊。

咋了?醒了?声音在西墙外响起。

你这时候怎么还在家?没去县里?杨柳快步绕过垂花门,走到前院先看到冒过院墙的银杏树, 满树青绿色的扁圆叶。

相对昨晚的蔫巴,今早沾了露水多了几分精神, 在山风里飒飒作响。

程石扛着把人高的大扫帚走过来,走近银杏树,用帚尖掠了两下树根的浮土,树根下有明显的两团湿印, 不知道哪两只狗跑来撒尿了。

怎么是你在扫地?坤叔呢?杨柳问。

他代我随车去县里, 我就干他的活计喽。

程石把扫帚拿进屋靠在门后, 朝西抬了抬下巴, 走一趟?我还没洗脸漱口。

杨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进屋。

天边有了微弱的曦光,屋里光线还很暗,廊下的灯笼在青石砖上打下层层昏黄的光圈。

厨房里有两处火光,案桌上的光晕下, 切菜声梆梆作响, 灶台边的火光晕亮了半边墙, 锅里的米粥咕噜噜冒泡。

门口光线一暗,雷婶转头看是杨柳,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起身问:洗脸?我给你舀水。

我用凉水洗,早上做的什么菜?杨柳走到春婶旁边,青瓜条,绿菜心,还和了面,烙饼?青瓜条炒蛋,凉拌菜心,煮咸鸭蛋,烙沓葱油饼,再煮锅花豆粥,可行?花豆是今年的新豆,我今早踩着露水刚摘回来的。

杨柳连连点头,可行可行,春婶做的我都极爱吃。

这时雷婶也舀了热水兑了凉水,端着木盆放枣树下的石桌上,说:早上井水有些凉,你月事快来了,用热水洗。

天光已经开始冒暑气,井水哪会凉,杨柳撸起袖子往外走,指了下雷婶的脖子,你都出汗了。

快洗,免得待会儿有枣树叶掉盆里了。

雷婶用袖子抹了下脖子,又走进厨房走到灶前添柴烧火。

我们去西山脚一趟,饭好就回来。

杨柳泼了水,脸上的水抹了两把也不擦,就大步往前院跑。

夏日的早上,村庄醒的也极早,房前屋后都是咯咯觅食的鸡,堰里的水干涸了,鸭鹅都聚在流水沟旁,鹅喙和鸭喙交杂在一起在泥沟里噆烂泥和菜叶。

屋顶上冒着浓浓的青白烟,正是凉快的时候,男人挑着担从井里挑水浇地里的红薯藤花生秧,女人在地里拔草摘豆挖菜园,幼龄小童拎着铁铲挂着竹筒,在猪粪堆附近挖蚯蚓喂鸡。

杨柳跟程石走到半路听到西堰有捶衣声,走到山脚下,十二三岁的姑娘端了个堆满衣裳的木盆趔着身走上堰埂,眼睛在满枝的桃树橘树石榴树上流连,待看到山脚下的夫妻俩,她腼腆一笑,柳姐,可吃饭了?还没,你这么早就来洗衣裳?嗯,我妹在家煮饭,我就趁凉快来把衣裳洗了。

在下堰游水的鹅群听到说话声,不落人后的开始嘎嘎插嘴,隔了不近的距离,还吵得人听不清话。

杨柳无奈地摆手,往上指了指,意思是她要进山了。

赵勾子听到动静连蹦带跳拖着竹竿跑到山脚,看到是他们,举着棍子朝鹅群臭骂,我还以为它们又在讹霸村里来洗衣裳的丫头们。

程石手搭他肩上捏了捏,小伙子不错,看来还是乡下养人,你来这儿刚一年吧?身子骨硬实许多。

我爹也这么说。

赵勾子嘻嘻笑,助跑几步高高跳起,扯了枝松枝下来扔着玩。

去年围的栅栏在风吹日晒下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了,现在的这个是两个老镖师砍了杂树新扎的篱笆墙,程石跟杨柳走近瞄了眼,里边卧的几十只母鹅不安地挪动身子,两人又极快地走开。

最开始鹅群都是在半夜下蛋,时间长了之后,因为吃食不均,下蛋的时间慢慢也错开了,现在夜里白日都有下蛋的鹅。

出了篱笆是霸王,卧在篱笆里下蛋时又成了羞羞答答的小媳妇,人过去瞅一眼它们就坐不住。

洗的差不多了,我去帮忙做饭。

刘婶捞起盆里最后一颗鸭蛋,把盆里的脏水倒在树下,跟杨柳说:我今天就能干活,做饭的那个大嫂你给她说一声,晌午就不用过来了。

杨柳点头,跟在程石后面往松树林深处走,月前新买的五六千只鸡鸭鹅的幼苗也开始在林中翻腾了。

小鸡跟在大鸡后面找虫,嫩黄的小鸭混在小鹅里噆食草叶,至于小鹅,它们个头最大,还没换毛就已经显露了恶霸的苗头,人走过,它们扬着脖子多管闲事的嘎嘎叫。

从林子里出来,天边已经露出半轮圆日,热气蒸干了风里的雾气,只有草丛里还残留着湿意。

杨柳摘了两个半红的桃子,刚准备下坡,一阵风吹过水面掠过她,她怔了一下,脚尖一转,面朝水面闭眼仔细感受。

程石见她动作就明白了,站在堰坡下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

堰里鸭鹅的嘎嘎声,厨房里锅铲碰撞的铿铿声,山里的飞鸟呼朋引伴的叽喳叫,一时间都清晰可闻。

杨柳放下手转过身,程石迫不及待地问:如何?可是要下雨了?黄昏时我得再过来一趟,日头半落时风里的湿度最小,现在我判断不准。

杨柳说。

应该是要落雨了,之前你也没察觉到。

程石脸上带了丝兴奋,自言自语道:快下雨吧,再旱半个月,田里的水秧也要干死了。

种过地才知种地的苦,为了那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村里的男人日里夜里都在抢水灌溉。

白天日头大,一桶水泼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就晒干了,不少人为了能让庄稼多喝点水,夜里不睡去浇水。

都这般费心了,地里的花生秧还是有干死的。

两人没直接回去,半途拐了道踩着田埂到了地头,原本应该青绿的花生秧卷了叶子枯了藤,黄色的小花也零零散散的,倒是野草长势颇好,占据大半江山。

杨柳选了株枯死的花生秧拔起来,根上只有四五棵花生落,小的有葵花籽大,大的不足小拇指指腹,捏开一看,空壳。

一声叹息传来,杨柳看程石,程石看北边的杂树丛,杂树丛挡住了人,过了片刻才有人走出来。

你俩也来了?杨老汉有些惊讶,我来看庄稼,顺道过来瞅瞅。

家里的花生地可还好?杨柳丢开花生秧,拍了拍手上的灰。

还行,家里有水井有牛车,村里只我一家能在西边的堰挑水,大半都保住了。

杨老汉看到这杂草丛生的花生地,嫌扎眼似的撇开脸,倒是你家……我家倒没事,不靠庄稼地吃饭,收的够交粮税就行了,花生收不到也无所谓,花生秧也有用,冬天我拿来喂牛喂马。

程石说的轻松。

杨老汉瞥他一眼,你这下种的时候雇了工,拔花生的时候自己拔?连工钱都收不回来。

程石:……那也没法,不管是种地还是做生意,都是有亏有赚。

今年是没个好年成,像去年年成好,我收的几亩花生,榨的花生油到现在都还没吃完。

阿石——吃饭了———小柳——饭好了———程石,家里喊吃饭!雷婶在村西头喊,田里的人听到了帮忙大声传话。

知道了,这就回去。

程石高高举了下手。

他说知道了——这就回去——继续有人帮忙传话。

到了村里,给鸡喂蚯蚓的小子高声冲西喊:他说这就回来的。

爹,到我家去吃饭。

杨柳说。

我不去,家里你娘也在做饭了。

三人在村里分开,大黑子亲亲热热把老主人送回家,去灶房转一圈,悄不吭声溜出门,一溜烟往西跑。

大黑子,一大早的就去走亲戚?提泔水的小子喊了一声。

还说你不来了,不是回去了?程石端菜过来看到它讽了一声,今早可没肉。

没肉也有蛋,人吃炒蛋,狗吃混了蛋液的稀饭,程石跟杨柳赶着马车刚走到村头,就见大黑子舔着嘴筒子跑回家喝水。

呵,真是雨露均沾。

程石很是气。

它毛黑,容易热,跑一阵就口渴想喝水。

杨柳拉偏架,话说的很没说服力。

程石睨她一眼,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空响,驾!你慢点,路不好,蛋颠破了。

杨柳拍他一掌,勒了勒缰绳,马慢下来了她又嘀咕:你真好意思,天天跟一只狗计较。

长了张刀子嘴,动不动讥讽大黑子,又天天从镇上带颠破的蛋回来喂人家,喂了又翻旧账,真是讨好了也没落着好。

一路到镇上,马车刚进东槐街,程石就发觉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他以为是昨天跟八方酒楼的事被人传来了,也不在意。

直到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再看千客食铺外往日拥挤的街道只有零星两个摊子,循着味看过去,他家的铺子外面一片泥泞,水迹一路延伸到正街。

你们可算来了,啧。

凤娘子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她用帕子捂住口鼻,我家开铺时就这样了,街头磨豆腐的说今天天不亮他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是几个男人在挑水冲洗粪水,他还没看清楚就被人喝走了。

此时的黄家,黄传宗黑着张脸盯着瘫倒在地的妇人,见她还目怀不愤,气得几乎要仰倒,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收拾东西回你娘家住段日子吧,你这么惦记你兄弟,看他能容你几时。

黄传宗,你就是个鳖蛋,吓死你了,人家都跑你头上拉屎了你还忍气吞声。

你个缩头乌龟,我兄弟要不是为了给你办事,他会落到这个地步?全镇谁不笑他做贼偷鸡蛋!啊!一声响亮的巴掌,惊得门外打转的姑娘哭着跑进来抱住躺着地上的妇人,她不敢劝,只能跟着一起哭。

你打死我好了,我早就过够了!黄太太几欲疯癫,赤目狰狞地爬起来跟男人打作一团,边打边骂:我跟了你没一天不在外面被人笑,你个烂泥头破裤/裆,你害了我还害我兄弟。

爹,娘,你们别打了!男人力壮,黄传宗一把把女人推攘在地,抹了把火辣辣的脸,看手上的血痕嚷嚷着要休了她,泼妇!泼妇!一家子糊涂虫,我才瞎了眼了娶了你。

我害你兄弟?是我让他做贼偷蛋的?我给他三四百两给我做事,他连个鸡毛都没给我落下,还害得我名声扫地。

你、你……他恶狠狠地指着她,给哭得要抽不过气的女儿说:你娘做了什么好事?她半夜让人去给程家铺子淋大粪,生怕外人不知道是咱家做的!好,她是出气了,咱家跟程家的仇是越结越大。

在他的骂声下,黄太太气弱,尤其怕他气上来休了她,有个不成器的兄弟,她娘家的生意早就不能跟黄家比了。

可我们家早就跟程家结仇了,面目姣好的姑娘抽抽嗒嗒,掀起眼皮瞧了她爹一眼,带着恼意说:有胡家在,程家……啊!黄太太掐闺女一把,阻止她继续说。

但黄传宗已经听出来了,他冷着眼盯着眼神闪躲的妇人。

我没跟她说,是我跟我娘说话被她听着了。

黄传宗有些没脸,不再大骂大叫。

程家、程石的外家家大业大,跟姜家比,我就是只虾米,我斗不过。

黄传宗冷声说,他甩开手往外走,我跟程石斗,他落败了能携妻带女回县里继续过好日子,我落败了,你们都滚回乡下种地,吃糠咽菜去吧。

黄太太这才觉得后怕,拖着足袜撵出去,那怎么办?*程石跟杨柳选了个离臭味远的地方摆摊,日头晒,他也懒得等,心情也不好,直接降价便宜卖,不到半个时辰筐底就空了。

咱们这是?杨柳远远看了眼铺子。

去悦来食馆。

程石说,路过八方酒楼,他仰头看了眼。

你说你也要开食馆?张老头吸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着程石,脑中各种念头交杂,他暗骂黄传宗是个遭瘟的祸头子,忧虑地说:小兄弟,你这……啧,我们两家……唉,以后还给我家供货吧?程石看杨柳一眼,真如她说的,如果像他那样打算,以后跟张家指定和气不了。

张叔误会了,我是打算开个专做鱼的食馆,肉和蛋可能会在铺子里散卖,但不会做成菜卖,肉蛋还是只供你一家。

程石说,当初签契的时候不知怎么,两方都漏下了鱼,现在他怎么做都没违约。

张老头闻言大松一口气,去年尝过你家的鱼,味道极好,你的生意也必定红火。

那你此次上门是?八方酒楼。

程石端过一盏茶,撇了撇茶叶没喝,不知张叔人老心气可还旺?哈哈哈。

张老头大笑几声,站起来转了几圈,想起前些年被八方酒楼压一头的憋屈,意气风发地说:难怪我头次见你就觉得颇为投意,你可有需要帮忙的?我张家人丁旺,不提能干,跑腿还是可用的,有用得着的直言。

位置可选好了?那条街?哪个地方?程石摇头,昨日临起的主意,我打算待会儿去找经纪问问。

我给你说个好地,吴家饭庄。

张老头朝外喊一声,他大儿子立马从隔壁过来,吴家饭庄正要转手,他家铺子在闹市,装潢也不差,你买下只需简单拾掇就能开业。

你若是有意,我让我大儿从中买下,之后再转手给你。

那就多谢张叔了。

程石拱手道谢,又冲张大刀说:张大哥,那劳你费心了。

小事,我买下了托人去给你说。

出了悦来食馆,程石吁了口气,等杨柳坐上车了,他赶车绕去吴家饭庄。

吴家饭庄早不见吴德发还活着时宾客盈门的热闹,大门紧关,牌匾上落了厚厚的灰,过年时挂的红灯笼褪了色也没人取下。

不似悦来食馆和八方酒楼,吴家饭庄不是高楼,占地颇大,堪比程家在村里的两进宅子。

咱们手里的银子恐怕不太够。

杨柳说。

还有多少?零零散散大概有四百两出头。

比程石预估的多,今年的进项少花出去的多,他说:我写信找娘借点,明年还她。

借点是多少点?一千两?你们城里人就是豪气。

一千两还能称一点。

作者有话说:先去吃饭,还有一更第一百三十三章回到村里, 刚进村头,程石跟杨柳就被杨母招手拦了下来,进来坐会儿, 我跟你俩说点事。

程石跳下马车,顺手搭了杨柳一把, 把马车牵到枣树下躲点树荫, 看他大舅兄提桶水出来饮马,他撩了点水洗手,我去洗个脸。

我想喝点水, 娘,家里煮的可有绿豆水?杨柳问。

井里有, 你把桶提起来就是了。

提起来的绳子在手上卷了一大捆,木桶才刚刚看见影, 杨柳蹲在井边探头往里看,空荡的水井底部有黝黑的水波,当空的烈日似乎照不到井底。

井里的水下降这么多?杨柳嘀咕。

咱家的还算好的了,大爹家的水井都见底了, 打起来的水还有泥沙。

杨老大叹气, 从猪草筐里掐了捆草出去喂马。

半桶绿豆水提起来, 杨柳跟程石各喝了一大碗, 哇凉哇凉的绿豆水从嗓子眼凉到心窝,一身的闷热消了一半。

洗好了进来坐。

杨老汉说,他削了两根青瓜站门口,等姑娘女婿过来,一人递一根, 今年雨水少, 青瓜倒是比往年的滋味足。

杨柳咬着青瓜走到摇篮前坐下, 说:我家种的桃子也是,味道极甜,桃子味儿也浓。

下午让我哥去摘一篮子回来,别说不去,不然我还要往家里送。

能吃了?木氏问。

能了,大半已经红了,还是脆的,再等几天会软。

杨柳点头,接过她娘手里的蒲扇给摇篮里的小姑娘打风,豆姐儿看着有些随我哥了。

把她大姑小姑的银项圈银手镯骗到手了就开始讨好她爹了。

木氏捂嘴轻笑,长手长脚的,长大了会是个高个儿。

个子高好,我跟我姐都随了娘的个头,有些矮。

杨柳的个头不算矮,但不比木氏高挑,她就喜欢高挑的个头,走路极有气势,比如她婆婆,姜霸王。

她看了眼程石,他个头高,莺姐儿若是随了他,也是个高挑的。

程石注意到她的目光,看她一眼,示意她过来,嘴上跟老丈人含糊其辞:没事,他理亏,还能反过来找我麻烦不成?你别是担心的一晚没睡好?瞧你眼下黑的。

是没睡好,但是是为了旁的事。

杨老汉给看了老婆子一眼,杨母从灰布荷包里倒了五两银子出来。

去年问你们借的银子,早该还了,但因着你嫂子之前没生,怕生娃时出了岔子,就一直拖着。

她把银子递给杨柳,拿着,别推来推去,不然我以后可就不向你们张嘴了。

我们不急着用,你们也别急着还,家里的银子可凑手?要是没余银你们就拿回去先用着,今年年成不好,往后会如何也不好说。

程石说。

够,还有六两多。

杨母直接漏了底,有你跟小柳帮着卖了草兜和竹筐什么的,手里攒的有余银。

今年庄稼就是欠收,到了年底还能攒不少。

杨柳把五两银收了,说:要是有困难就朝我们张嘴。

这个你放心,你住得近,有事指定先找你。

杨母见姑娘女婿没推推攘攘说不让还那一套,她浑身一松,开起了玩笑。

还有一件事,我听你哥说你打算开食馆?现在这个铺子不打算开了?杨老汉慢吞吞道,你要是不打算开了,那就让你哥接手,让他去试个一年半载。

要是能吃那碗饭,他也不用再在地里刨食,如果不是那块儿料,早点死了那个心,安安分分随我在家种地。

成,等我食馆有眉目了,我就把铺面租给我大舅兄。

程石点头,偏头说:大哥,嫂子,你家的草兜我还继续订,这个玩意儿别丢手了。

哎,有你兜底我可就不害怕了。

杨老大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事说定,杨母要去抓鸡留闺女女婿在家吃饭,程石跟杨柳都不肯留,大晌午的炖鸡,流的汗怕是比鸡汤还咸。

听到车轱辘响就往外瞅,你说她人小吧,还挺能记事。

保母抱着青莺迎到门口,指着拆门槛的男人逗她:这是不是你爹?还认不认得?不认得了就要挨揍。

程石用手背蹭了蹭小丫头的胖腿,罗婶,你抱她回廊下,我要推木篷车进去。

杨柳牵马回马厩里,进屋说:天爷哎,热死人了,这天哪有要下雨的意思。

罗婶,春婶和雷婶呢?到山里乘凉去了,说山里树多凉快。

要不是虫蚁多,晌午我也卷铺竹席到山里睡觉。

杨柳洗过手洗了脚,换了草鞋到前院来,廊下铺的有竹席,青砖阴凉,躺在这儿要比睡床上凉快些。

孩子爹娘来了,保母起身给人家一家三口腾地,她回后院一趟,没一会儿过来说:我也想去山里转转。

那便去,只是别走偏了,顶多在松树林转转,这季节草丛里蛇多。

杨柳交代,她留意到她一说话,青莺的一双圆眼就盯着她看。

她抿嘴一笑,掏了粉色的手帕挽成一朵花抛给程石。

做啥?程石躺着不动。

你扔给我。

杨柳拍手,随着粉色的手帕从空中划过,青莺咯咯一笑,眼睛随着帕子转,手脚四弹,把她身下铺的小布垫团得皱巴巴的。

程石来劲了,盘腿坐起来,拿着张手帕抛来抛去,花朵抛散,他就朝手帕吹气,每每要落在娃娃身上又晃晃悠悠飘起来。

啊!小丫头不高兴了,全身都在使力要抢夺东西,脸都憋红了。

啧啧,可别把屎憋出来了。

程石毫不留情的嘲笑,一时忘了空中飘荡的帕子,粉色手帕左右摇晃着落在青莺左手边。

他见状要去拿,却看到平躺的小囡憋着劲侧过了身!他不敢动,杨柳也没敢动,两人四只眼紧紧盯着她,眼瞅着要抓到帕子了,小囡一口气没憋住,啪的一下趴下了,帕子也压在了肚子下。

哇——孩子哭了,程石笑了,手掌着脖子给抱起来,笑眯眯地夸:我闺女了不得,还没满三个月就会翻身了。

说是不满三个月,但也没差几天,杨柳屈膝坐着,手拄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男人轻声哄他闺女,那张粉帕子自然也塞在了小丫头的手里。

等春婶她们搬着板凳抬着筐回来,程石挨个儿跟人说他闺女会翻身了,一个没漏。

看样子身子骨不错,不随你们老程家,你娘知道了指定高兴。

春婶边忙活边说,她挪了长板凳放前院,拿出晒干菜的竹席,把上午择干净的豇豆平铺上去,小柳,你今年可还吃桃脯?要是吃呢,趁着桃子还没软,我下午去摘两筐回来切了晒。

不吃了,去年吃厌了。

桃脯一直吃到今年,最后还剩一兜都是程石吃的,想到这儿,杨柳问他还吃不吃。

再晒点也成,天冷了烤着吃味道还行,煮茶味道也好。

雷姐,你这就去摘一筐回来,趁着晌午日头好,晒一响也差不多了。

春婶喊人,把装豇豆的筐递给她,今年天干,晒干菜是极好的,三五天就差不多了。

切了摊着晒就成了?程石问,我记得桃脯卖的也不便宜,做的这么简单?那算不是,晒了蒸,蒸了晒,块头大点就五蒸五晒,块头小就三蒸三晒。

春婶让他给她看着狗别来捣乱,她去偏院做饭,我用昨夜卤蛋的水卤了两只鸭,晌午吃卤鸭凉面可行?行。

杨柳先应声。

鸭子过水卤,鸭皮成了蜜棕色,拆了骨撕成肉条铺在凉水面上,面上还堆了青瓜条绿菜心和酸蒜苔,撒上葱花再浇勺春婶自己熬的酱,一口下去清爽又解腻。

程石吃了三盘才罢手,端着绿豆水慢慢抿的时候还说:还有卤水吗?晚上再做一顿。

没了,明天晌午再做。

春婶等他喝完水收走碗,她洗碗时雷婶蹲枣树下洗桃子,洗掉桃子上的毛,两个婶子抬着筐坐廊下切桃子。

知了鼓噪地叫,鸭鹅从水里起来躲在树下草丛里,地里的麦子似乎更黄了,豆荚炸开,绿豆哗啦啦滚掉在晒得几乎泛白的土地上,一弹一蹦没了影。

人睡着了又热醒,杨柳踢着鞋走出门,在檐下的水盆里洗个脸,盆里的水都是热的。

热醒了?程石站在书房窗边问。

你没睡?没,撑得慌。

话出口,他自己都笑了。

脸上带着水珠打蒲扇格外清凉,杨柳大力摇了几下才进书房,见桌案上铺着画纸,她走过去看,画里正是一个一个胖胖的小囡像只小乌龟翻了壳趴在竹席上,左手压在肚子下,另外一只手和两只脚乱扑棱。

哈哈。

她又笑了。

程石也笑,看一次笑一次,等落雨了,你抱着青莺,我给你们娘俩画一副。

你呢?那你岂不是亏大了?毕竟她不会作画。

我虽不落在纸上,但副副都有我。

这让杨柳想起程石说起他的生辰,他是冬月出生的,才成亲的头一年她给他准备庆生他就说不需要,他当时也是说:不庆不贺,有我喜欢的人陪着,日日都是喜乐日。

两人在书房待到日头西斜才出门,洗个澡换成衣裳,等风里的暑热渐消,杨柳走在堰埂上。

日暮时,她又去逛了一圈。

晚饭后,她拉着程石又走到堰边消食。

如何?程石问。

有要变天的可能,但水分很轻薄,也可能过个两天又没了雨。

杨柳不确定。

隔日从镇上回来,她去麦地转了一圈,今年的麦子个头矮麦穗短,麦秆细条麦粒小,地势高的干黄一片,浇过水的半头还泛青。

晒过一道的桃子上锅蒸软又铺在了竹席上,豇豆蒸过扎了捆卡在竹竿上,露水降下来前收进屋,杨柳又走到山脚下。

晚饭后她往村长家走一趟,出来后回了娘家,让爹娘准备割麦。

杨柳刚到家,村头响起敲锣声,村长连夜告知村里人要变天了,趁着天好赶紧把地里的麦子和菜籽收了。

要变天了?抬头看天,漫天的繁星,这哪像是有雨的样子?小柳说的那肯定是再等几日才会变天,都像你一样仰个憨脸只会看天看星星看月亮,呵……妇人不屑地笑,她也懒得跟憨蛋扯理,喊她男人回家赶牛车,连夜通知她娘家明天收麦。

插秧时杨柳的名字已经在周围的村子里传遍了,有亲戚的就托杨家庄的人捎信,没亲戚的就托亲戚的亲戚,次日一早,半个镇都开始磨镰刀割麦子割菜籽。

镇上的食铺外臭味儿未消,程石索性关门歇业,雇人把门前的泥铲了铺上青砖,又从镇上雇了短工回去抢收麦子。

一日,两日,三日,春婶晒的豆角和桃脯都收进布兜里挂上墙了,麦地里只余短短一层麦茬,一垛垛麦秆堆在晒场上。

真要变天了,今晚天上没多少星子了。

乘凉的老汉摇着蒲扇感叹,话里满是佩服和感激,他朝屋里喊:老婆子,之前放水的时候分的鱼可腌好了?明天给柳丫头送去,我听她爹说她就爱吃鱼。

斗转星移又是一日,火红的烈日没再露面,天上是绵密的乌云,山里的树几乎要被风吹断,墙角的细灰,地里的浮土,林子里鸡鸭鹅换下的绒毛一并被风卷着高高扬起。

下堰的放水口被挖开,被鸭鹅糟蹋成青绿色的臭水沿着水沟先雨水一步浸润了杂草枯枝,混了鸭屎鹅粪的肥水流进水田。

阿石,风太大,好些鸡崽子都被惊飞了。

刘栓子跑出山,我去东西两座山上看了,荒山上树少倒还好,我们这边不成,树被风摇得要断,鸡崽子都吓得跑散了。

等风停了带几只母鸡走远点转转,有大鸡在,它们怎么还会往林子深处跑?杨柳纳闷。

谁知道啊,一群憨脑壳,我还撒了粮食。

刘栓子骂骂咧咧又往山里跑。

临到傍晚,下堰的放水口堵住,上堰的放水口挖开,杨柳正在摘桃子,雷婶跑来说:小柳,你婆婆带着几个丫头来了。

这天都要黑了!杨柳跟程石回去,姜霸王抱着她孙女乐呵呵的,歆莲她们本是围着看,见表嫂提的篮子里冒顶的红桃,哇了一声,一涌而上给接了过去。

怎么到的这么晚?程石走过去问,今天天不好怎么还过来了?路上风大灰大,不好走,速度就慢了。

我本来是不急着来的,是你三个表妹见要变天了,要来采菇子,一大早就去磨我。

姜霸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给我打个借据。

程石大惊,银票差点没拿稳,我们母子俩什么时候这么外道了?亲母子明算账,既然言借,那就打借条。

程石:……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来晚了,这更算昨天的,今天还会有更第一百三十四章天色阴沉的厉害, 看着像是要下一场大暴雨,吃饭时挂着灯笼点着蜡烛,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

等吃完饭, 春婶和雷婶收拾碗碟走出廊下,就说开始落雨点子了。

下雨了!隔壁蒋家的小子大声喊。

村里不少人走出屋, 站在廊下看乌云盖顶的天, 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脸上,迸溅出水花从脸上划落,带来一阵清凉。

杨柳也走出屋, 站在廊下看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灰尘,转瞬间, 雨势加大,再加上狂风呼啸, 廊下斜来带着尘土味儿的雨水,她转身进了屋。

这下地里的庄稼可算是能解渴了。

姜霸王感叹,雨势太大出不了门,她见师兄坐在门口剥豆子, 坐过去帮忙捏豆荚, 来的路上我看麦地里只剩麦茬了, 今年收成如何?减产, 麦粒是瘪的。

程石开口,去年一亩能收三石多,今年一亩只有两石,交了粮税不剩什么了。

歆莲她们仨对种庄稼没概念,从筐里抓一把花豆说:这豆粒不是挺饱满的?种的少, 浇过水。

杨柳解释, 雨大回不了后院, 她也搬了板凳来剥豆子,明天要是没停雨,我去找我爹拿三身蓑衣给你们,你们在城里都是不穿蓑衣戴斗笠的吧?嗯,在家都是打伞,外出就等雨停。

歆丹接话,吹进来的风里带着土腥气和草木清香,她走到窗边往外看,越过门墙是摇摆得厉害的银杏树,再往远处看就看不清了,雨势隔绝了一切,她恍惚以为这个村只有这一家人。

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炸起一星火花,蜡烛已经燃尽半截,屋外的雨势还不见转小,瓦沟里的水哗哗往下淌,院里也积了水。

程石冲到大门口,从墙上取两顶草帽套一起戴头上,遮住头发就往后院跑,取了他和杨柳的蓑衣斗笠。

别等了,戴上斗笠把蓑衣披上回后院,我去偏院给你们提热水,今晚凉快,早点洗了早点睡。

洗漱的人多,春婶和雷婶把洗澡水烧得滚烫,想着待会儿要洗澡,就只戴了斗笠淋着雨跟在程石后面提开水挑凉水,直到后院的六位主子都坐进浴桶了才提水回屋洗澡。

杨柳换上干净衣裳了躲在檐下往三个表妹住的房间走,她也没进屋,隔着窗说:夜里会有点凉,你们睡前可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薄被。

晓得了,表嫂你别操心我们,回屋歇着吧,我们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

歆莲在屋里说,我已经坐上床了,就不下去开门了。

你回屋睡吧,她们仨我看着。

姜霸王不知什么时候开门出来了。

好,娘你也早点睡。

……雨下了一夜,田里地里都积了水,早上雨还没停,村里的男人都扛了铁锹去花生地挖沟排水,至于水田,水就是把秧苗没过头都没事。

程石一大早也去了地里,出门时穿着草鞋,回来吃饭时光着脚,草鞋挂在铁锹柄上,鞋上脚上都是泥。

你回来时可有去西堰看过?下堰的水可满了?杨柳站廊下问。

看了,水满了,上堰的放水口已经堵住了。

程石站在青石砖上舀水冲脚,继续说:我去的时候赵叔刘叔魏叔他们早就起来了,果树上的果子被风吹落了许多,桃子摔烂了不少,刘婶都捡起来了,烂得严重的切了喂猪,没摔破皮的还装在筐里,她问你怎么办。

分给村里的小孩?也行。

程石点头,如果今天不停雨,我看桃树上熟得差不多的都该摘了。

什么?摘桃?我们也去?歆莲穿过月亮门快速跑到廊下,在她之后还有两个姑娘,今天都没穿罗裙,上着窄衣下着宽裤。

行,待会儿吃了饭你们三个随我们一起过去。

杨柳说。

早饭是蒸的肉丁莲藕包,煮的豆子粥,菜是一碟腌蒜苔和咸鸭蛋,蛋黄橘红,边缘泛着油光,吃进嘴里沙沙的。

阿石,你今天不去镇上是吧?春婶问,家里没猪肉了,你要是不去镇上,我待会儿上山捉两只鸡,晌午给你们炖鸡吃?不用买猪肉,我们过来就是为了吃鸡鸭鹅的。

歆莲笑得俏皮,我在家就馋这口吃的,差点把带回去的六只鹅宰了吃。

那就天天杀鸡宰鸭,春婶你换着法做。

杨柳说,咱家旁的不多,就鸡鸭鹅多,可劲地吃,走的时候再给你们带一车回去。

好。

歆莲应得响亮。

饭后,程石先朝村头跑一趟,从老丈人家取回四身蓑衣和斗笠,教会三个表妹如何穿戴,再让她们在绣花鞋外套双草鞋,一行六个人提着篮挑着筐往西去。

面朝山行,半山腰笼罩着浓雾,在风的吹动下,浓雾翻腾,里面似是藏着什么妖怪。

若是世上有仙山,大概便是这样的吧!歆丹惊叹,在书上看到再多赞美烟雨朦胧的诗词佳句,都不如这一眼让人惊叹。

走到山脚,几个人相互搀扶着踩着湿软的泥走上堰埂,转身时恍然发觉雨中的村庄也笼罩在烟雾里,大卷大卷的水雾被风撕扯开,又在斜斜细雨里缠绕在一起,屋顶上空似乎有什么挡着,顶着厚厚的烟雾不让它落下。

真美!三个姑娘异口同声地赞叹。

程石看一眼就收回视线开始摘桃,山里传来几声咕咕声,是人在林子里唤鸡。

也该进山看看。

杨柳也听到了人声,山里的雾气指定更浓,鸡崽子跑散了怕是更难找回来。

找不回来就长成野鸡,等冬天找不到食了还是会回到鸡群里。

杨柳笑笑,知道他是在说宽慰话,巴掌大的鸡崽子跑进山,没母鸡护着,大半是进蛇口,或是滋补了出洞找食的黄鼠狼。

下个月再多买些鸡崽子。

她说。

程石应好。

桃子多毛,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在这细雨蒙蒙的阴沉天,桃红色看着极是耀眼,水嫩又可口。

杨柳教三个馋嘴表妹摘到软的桃子了,抠破桃尖撕掉皮,或是掰成两半,只啃桃肉别吃皮,桃毛蹭到嘴上了会痒。

堰坡上的桃树摘得差不多了,程石跟姜霸王挑担把桃子先送回去,杨柳带着三个表妹往堰坡下走,今年栽的桃树也挂了果。

回去了给四嫂讲,可要把她馋坏了。

歆莲乐滋滋的,我们过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求姑母回去时给她带两筐桃,她也要酿果酒。

她怎么没来?杨柳问。

四哥之前押镖出了远门,算着日子这几天会回来。

唉,我表哥现在多好,不走镖,妻女都在身边,还折腾出不错的家业。

歆莲蹲在水沟边撩水洗手,咂嘴说:当镖师辛苦,镖师的妻儿也难,一年到头都在等。

杨柳琢磨了下,说:想赚钱就没不辛苦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辛苦些,日子也充实些。

表兄和舅舅他们,还有你们姑母,没一个不喜欢习武的,走镖能让他们的一身功夫得以施展,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我也就随口一说。

歆莲舒口气,摘桃时回想起表嫂的话,她转头看她,斗笠下的脸晒黑了,扶着桃枝的手指不算纤细,润了水色也掩不住粗糙,手背上甚至还有划痕。

怎么了?杨柳转过头笑问:看我看入迷了?你一定好享受现在的日子。

眼睛黑亮有神,一如往年,灵动有神采,你怎么都没变?杨柳不由露出大大的笑,多好的日子,只管笑就成了。

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别胡思乱想,现在的日子不好?鲜红的桃子,青绿的叶子,清凌凌的水,绿油油的山,多好啊。

摘了半天的桃也没摘完,蓑衣下的衣裳倒是被潮湿的雾气浸透了,到了家门口,杨柳催着三个表妹回屋洗个澡再换衣裳。

你们不进屋?要去哪儿?歆莲一脚都跨进门槛了,听见门外的脚步远去。

程石挑着两筐摔伤的桃子往村里走,闻言摆了摆手,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杨柳笑,回头说:把这些桃子送给村里的小孩。

歆莲要跟去,被姜霸王反手拽回来,别瞎凑热闹。

怎么就瞎凑热闹了?走到村里见到小孩,杨柳招手喊:快去把你的小伙伴们都喊来吃桃子,多喊些。

哇——二毛、狗蛋、三丫……快出来,柳姑姑又给我们分桃子吃了!一声叫破阴雨笼罩的天,一群孩子从屋里涌出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时间像是锅里沸腾的水。

一人一个,不许多拿。

杨柳递一个桃子抬眼看张脸,谁拿了我可都有数,被我发现多拿的,以后我就不给你们了。

我帮我姐拿一个,她在家做饭。

杨柳抬眼,却看见两条光溜溜的细腿,这小子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

她从筐里多给他拿一个,赶快回去穿条裤子,羞不羞?嘻嘻,穿了也还是要弄脏。

光屁股小子捧着桃咬一口,真甜啊!柳姑,等天晴了我还去帮你们赶偷吃果子的鸟。

两筐桃子发完,程石拿着扁担挑起筐,走了,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发现了一本用词火辣设定不俗的小说,就是还有些短,我先追着,要是不崩再推荐给你们,好东西大家一起看!第一百三十五章午饭后雨又下大了, 雾蒙蒙的天,风里带着粘腻厚重的水汽,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躲在家里。

程石一个人挑了筐去西边的山里摘桃子, 一趟又一趟,斗笠下的头发浸了水, 蓑衣下的裤子和袖子也湿透了, 身上却是出了汗,蓑衣一脱,后背冒白烟。

水烧好了, 你快去洗个澡,衣裳我已经拿过去了。

杨柳催他。

姜霸王站门口看着, 等儿子走进雨里,她招手让杨柳进屋坐, 别管他,他从小练武,就算这一两年松懈了,底子还是有的, 淋场雨也不会得风寒。

倒是你要注意, 之前热, 昨晚下雨后降温挺快, 一热一冷容易不舒服。

阿石从小练武,我从小干活,我身体也不错。

杨柳收了伞靠在墙边,没一会儿就洇湿一大块儿,她屈指给婆婆掰算:每年清明前后落雨了都要插红薯藤, 端午前插秧也多是阴雨天, 因为土太黏, 我们都是卷着裤子光着脚的,也没生过病。

姜霸王噎了一下,反手拍了下杨柳的后脑勺,怎么傻乎乎的?挨了一下,杨柳愣住了,婆媳俩关系一直不错,但亲近意味的动作少有,她难得觉得别扭和害羞,挠了下发顶说:我去看看坤叔。

老头就是因为受过重伤才从镖队退下来的,每逢阴雨天大腿骨都不得劲,按他说的,像是蚂蚁钻进了骨头缝里,还凉飕飕的,大夏天屋里点着炭盆。

门窗紧关,杨柳喊了一声,把窗户推个缝,叨叨道:不是交代过你敞个缝透气?屋里烧着炭盆还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想活了?屋里的木床咯吱一声,老头叹气不应声,窗子敞个口又会有湿凉的风吹进来。

晚上我让春婶给你炖罐姜母鸭,你多喝点祛祛寒。

杨柳捡块儿碎瓦卡在木窗底下,交代道:可不能再把窗关上了。

哎,晓得了。

这下老头吱声了。

雷婶撑着竹伞大步从月亮门内走过来,她见姜霸王站在廊下看雨,露出个笑,想了想没想出要说什么。

之前你大女儿去镖局找我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之前小柳因着有孕,耽误你跟阿春过年都没回去,现在她这儿也忙得开了,你要是想回,过两天天晴了我回去时把你带回去。

没,雷婶迫不及待地摇头,她看了眼在老坤头窗下支伞挡风的杨柳,找借口说忙:雨停了我跟春妹子要进山采菇子,还要砍松树枝为入秋做熏肉做准备,之后还要拔花生,西堰坡上种的柿子熟了我还要去看鸟,阿石哪天要是开始撒网逮鱼了,我也要帮忙,山里捡鸡蛋我有时候也会去。

我腾不开身,等过年了我再回去。

你一个人要做这么多的活儿?姜霸王有被震惊到,忙问:阿石可有给你涨月银?这么使唤你他也不嫌亏心。

眼瞅着杨柳走过来了,雷婶忙摆手,急忙解释: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他使唤我,年末也有给我发红封的。

她见杨柳朝这边看了一眼没过来,不由松口气,怕姜霸王会责怪杨柳跟程石,小声说: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不想回去。

主家没拿她当下人,几乎是同吃同住,出门进门也自由,病了也给看大夫,这让她觉得她就是这家的人。

如果程石跟杨柳愿意在她老了不能干活的时候给她养老,她不拿月银都行。

姜霸王没再探究,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忙吧。

雷婶又冲她露个笑,进屋去问杨柳和三个表姑娘晚上要吃什么菜,这会儿雨小点了,她也好去山里逮鸡捉鸭。

逮只母鸭炖姜鸭汤,再逮只小公鸡炒鸡块儿。

杨柳看向三个表妹,问:你们仨可还有想吃的菜色?我想吃干锅鹅肉,配些青瓜条和干菜啥的。

歆莲说。

那就再逮只鹅,让春婶今晚卤一下,明天晌午做干锅鹅。

杨柳交代,鹅肉肥,卤一下入味些,还能去油。

好,我这就过去。

雷婶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往外走,出门看见村东头驶来一辆牛车,她站门口等了一会儿,认出人了说:下雨了还过来了?下雨天正是客多的时候,昨天拿回去的肉蛋都用没了,东家打发我今天多拉些回去,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哪一天。

伙计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门往屋里看,程老板可在家?东家让我给他捎句话,吴家饭庄买到手了,让他什么时候得空了去镇上一趟。

程石换了干爽的衣裳来前院,听到说话声撑伞走出来,也是问:下雨还过来了?客多,肉蛋用完了。

伙计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好,天晴我就过去。

程石扬了下手,交代道:雷婶你让赵山把鸡鸭捉了送过来,较往日多添二十只。

小兄弟进屋坐,喝碗热水暖暖身子。

……又断断续续下了四天的雨,田沟地头都集满了水,地势低的田埂直接漫了水。

站在村里往田里看,白花花的水光一片,秧苗探出水面不足半指,像是丢在水里的杂草头,随着风吹水面左右摇摆。

日头露出绵软的云层,空气里又有了热意,村里的小孩一个个如出窝的蚂蚁,卷了裤腿去踩水,去捉鱼摸虾逮泥鳅。

出村的路泥泞不堪,程石光着脚往出走了好一段路,回来跟他娘说:你在等两天,过两天路面干一点了再走。

成,我也不急着回去。

在镇上开食馆的事可要我帮忙打点一二?姜霸王问。

不用。

程石拒绝,有需要的话我自己出面找人。

看杨柳抱了青莺过来,他走过去伸手要抱,被杨柳躲开。

我不抱的时候你也不去抱,但凡我抱一下你就要来抢。

杨柳瞪他,使唤说:得闲了去把桃子拿出来吹吹风,烂的扔了喂猪,软的用来做酒,用不完的明天拉去镇上卖了。

好嘞。

程石冲偷看他的小丫头打个响指,指了指杨柳说:等你娘抱烦了我再来接手。

说完大步跑,路过月亮门,他高高一跳,伸手探顶上卧的野猫。

咯咯咯——青莺见了笑出声,眼睛盯着惊跑的花猫,跑远了还朝门外看。

来,阿奶抱你去找猫。

姜霸王拍手,下了多久的雨,这小丫头就在屋里关了多久,闷得一天要哭好几次。

杨柳把孩子递给她,嘱咐道:娘,你掌着她脖子,别丢手了,竖着抱的时候让她把头搭你肩上。

姜霸王连连应好,抱着娃慢步出了门。

杨柳闲得没事做,仰头看了会儿天,转身去偏院给程石帮忙。

偏院的枣树上挂了满枝的枣,地上的青石砖缝里卡着扫不走的枣叶,风吹过,枣叶夹杂着水珠滚下来,落在青石砖上发出一阵响。

程石看到她问:孩子呢?娘抱走了?不等她回答,他撇嘴道:也就欺负我,骂我的话也该说给你老婆婆听的啊!杨柳不搭腔,端个木盆过去,把筐里的烂桃子择出来捏出桃核扔掉,说:明天给我姐送些桃子。

要不要再逮两只鸡?杨柳抬眼细瞧,见他不是阴阳怪气,点头说:那当然好,晴个两天等松乳菇长大了,再给她提篮菇子连着鸡一起送过去。

扑棱棱一声响,一只鸽子落在厨房的屋顶上,绿豆大的黑眼珠子盯着晾在竹席上的桃子,不一会儿又来了三四只。

吃卤鸽吗?程石起了意,他让杨柳在这儿看着,自己跑出去找村里的孩子借了五把弹弓。

回来时正好碰到从山里回来的三个表妹,一个个鞋上黏了厚厚的泥,裤腿上蹭的也是,提的篮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装。

没采到吧?我跟你们表嫂说的你们还不信。

松乳菇才露了个头,刘婶说明天就会长大许多,我们明早再去。

进了门,歆莲就把脚上的脏鞋踢了,也就来到乡下她才敢这么放肆,在家要是赤脚走路,她娘得念叨她好些天。

回屋换身衣裳,然后来偏院打鸽子,晚上让春婶做卤鸽。

程石扬了扬手里的弹弓。

有桃子做饵,杨柳又往屋顶上撒两把米,吸引来的鸟雀不少。

五个人安静得分散开,站在枣树下或是屋檐下,程石还搬了个浴桶出来躲浴桶后面,一颗颗石子射中屋顶上吃米的野鸽子和野雀。

又一只鸽子栽倒,顺着瓦沟轱辘到地上,杨柳连忙小跑过去捡起来塞麻袋里。

五个人里就她瞄不准,还时不时惊飞鸟雀,所以她识趣的当起跑腿的。

都在这儿啊,我说怎么到处不见人。

姜霸王在村里转悠一圈回来,拿起石桌上的弹弓试了试,说:打鸟雀?加我一个。

到山里去,家里的鸟雀已经起了警惕心,不怎么落下了。

程石从浴桶后面走出来,蹲久了腿也麻了,他弓着身冲老娘挑衅:要不比一比看谁打得多?姜霸王上下扫他一眼,率先往外走,你们夫妻俩一起上阵,我再让你们三只,你们要是输了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杨柳下意识看向程石,心虚道:我会拖后腿吧?你先说什么条件。

程石跟上去。

你害怕?姜霸王激他。

当然害怕,我害怕你要抢了我闺女抱回去养。

姜霸王:……还真让他猜中了。

一行人出门,碰到春婶从菜园里回来,杨柳让她在家看着鸟雀别来啄桃子,再泡盆糯米,下午我们做桃子酒。

然后赶紧跟上,走在前面的母子俩还在斗嘴。

经过拉扯,最终的彩头是五十两银子,姜家的三姐妹也掺了进来,一场赌局有三个庄家。

山里的花经过雨水的洗礼,开过的落了一地的花瓣,含苞的越发鲜艳,只可惜这美景无人赏。

进了山,除了杨柳扬着脸四处张望,其他五个人都进入了状态,一颗颗瓦砾石子射向树枝。

时间慢慢拉长,耀眼的日光漏进树缝,杨柳先失了耐心,她把麻袋往程石腰上一绑,说:我去东边的山上看看,一会儿就下来。

你把赵勾子或是刘婶喊上做伴。

程石说。

好。

杨柳冲不远处的婆婆扬了下手,往东指指,我过去看看,待会儿就下来。

她去喊了刘婶,两人拄着棍往东山上走,路上遇到一条过路的无毒蛇,速度太快,一溜烟就钻进了草丛里。

雨后的天蛇虫出来的多,你们住在山里可要小心点。

杨柳嘱咐。

养的鹅多,公鸡也厉害,我们倒是还好。

刘婶来的这几天已经看到了两条死蛇和死老鼠,不是鸡干的就是鹅干的,她倒是不怎么害怕。

走出林子,在林子边刨蚯蚓的鸡群见到人轰的一下散开,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嘴里叼着一条两指长的黑色小蛇跑远。

杨柳抬手遮了下刺眼的光,她没看错,那条蛇还在动……山上的水沟浅坑积满了水,艾蒿野菊等各种药草青翠的要滴下水,杨柳避开草丛走,看桃树上的果子寥寥无几,橘子和石榴树上的果子倒是不少。

李叔,这几日下雨,屋顶可漏水?杨柳走到砖房外问,阴雨天你们身上的旧伤可有不舒服?房子不漏水,就是吃水不大方便,下山吃饭也不大便宜。

李镖师拎椅子出来让两人坐,至于旧伤,也没什么大碍,我已经习惯了。

我回去跟阿石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法子解决。

杨柳叉手笑,你跟龚叔又都不会做饭,不然给你们盖个小灶房也行。

可别,让我做饭我宁愿啃干饼子。

说笑几句,杨柳也不多留,交代他注意门窗,别让蛇鼠虫蚁溜进去了。

看样子明年开春要从捕蛇人那里多买些蛇药,不为镖队,自家都要备着。

下山半途遇到程石过来接,杨柳远远看他手上有条绳一荡一荡的,走近了才看清是条砸烂了头的蛇,三指粗细,着实不瘦。

晌午添道菜。

程石动了动手指,比手臂还长的蛇晃了晃,他问刘婶会不会做蛇羹,会做?那给你了,一人分两截尝尝鲜。

你不拿回去?刘婶接过蛇,反应过来问:你几个表妹怕蛇是吧?小姑娘嘛,都害怕这玩意儿。

程石笑笑,回去的路上他拿着棍走在前,春天踏出的小道又长了草,他骂两个老镖师懒,等我闲下来了,我来把路上的草挖断根。

天天从这里走也没说把草割了,也不怕蛇藏在里面。

下了山,杨柳没看见人,她问程石是谁赢了,三个表妹?程石摊手搓了搓手指,嘻嘻一笑:咱俩输了,姜霸王属实厉害,三个表妹险险赢了她三只麻雀。

杨柳拍他手掌,被他抓住不松手。

愿赌服输,到家了程石回屋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性子最大方的歆莲,诺,拿去。

嘿嘿,那我们就占便宜了。

歆莲高兴地接过,表哥,我们明天再比一比?我明天有事。

程石又不傻,十赌九输,刚从老娘手里借的一千两要溜走一半。

什么事?歆莲屁颠屁颠跟着往偏院去,没看到两个姐姐在背后瞪她。

开铺卖蛋啊,这几天没去镇上,鸡蛋鸭蛋鹅蛋攒了半间屋。

还要去过户食馆。

鸽子十三只,麻雀二十七只,山斑鸠十八只,还有不知名的野鸟七只,雷婶跟坤叔两人已经着手烫毛拔毛了。

程石去看了眼,说:鸽子卤八只,晚上炖三只,另外两只再加五只山斑鸠我拿去送我丈母娘,毛拔干净了给我说一声。

给岳家送去,他又想到席哥儿和芸姐儿,晚上鸽子和鸟雀卤好后,八只卤鸽他又给姨姐留两只,麻雀也留了六只,泡在卤水里续井里,次日去镇上时连着桃子一起送去。

我表哥还挺想着他丈人家的,就一点鸟雀还分成三份。

歆莲撇嘴,她拿着弹弓喊两个姐姐去打鸟,我昨晚都没吃过瘾,卤过又炸再炖的鸽子味道太好了!这话在我面前说无所谓,你若是跑去你表嫂面前胡言乱语,以后我可就不带你来了。

姜霸王警告侄女。

歆莲吐了下舌,知道啦,我又不傻。

姑母,我会说她的。

歆丹面有愧色,莲儿年纪最小,被惯坏了,有些口无遮拦。

没那么严重,你们出去玩吧。

姜霸王在三个丫头出门后蹙起眉,她在想她走的时候要不要把她们带走。

镇上。

连下了五天的雨,再大的臭味儿都被冲刷没了,更何况换了泥铺了砖,心里觉得膈应的人不多,开铺时门外已经有人等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有客进门就问,嗅了嗅鼻子,卤味儿?你们做的卤蛋又换方子了?没有,卤了几只鸽子。

杨柳看程石存放马车回来了,她拎桶往外走,你先招呼着,我把桃子和鸽子想给我姐送去,免得待会儿热了,肉再坏了。

怕坏就卖给我们呗。

有人喊。

杨柳打个哈哈没接话,她把卤鸽和桃子送过去,惦记着铺子里的生意,她只来得及交代早些吃,又脚步匆匆往东槐街赶。

好些天没开铺子,来买鲜蛋和卤蛋的人尤为多,杨柳跟程石忙得喝口水都没空。

不到辰时末,蛋和桃子都卖空了,就连颠裂口的蛋都卖光了。

看来修路的事要早点提上日程。

程石说。

杨柳等他把筐和桶都捡出去了,拿扫帚把地上的泥往外扫。

铺子外铺了青砖,就来了小摊贩在外摆摊,有他们时不时打扫,铺子外的泥还没铺子里的多。

走了啊?卖针线的大婶笑着打招呼,你们放心,等散集了,我们把这片地扫得干干净净的。

不影响做生意,杨柳跟程石无意赶他们,点了点头,说:那你们还忙着,我们先回去了。

哎,路上不好走,慢着点。

程石赶车去悦来食馆,马车刚停下,张大刀就出来了,先去过契,免得书吏有事先走了。

程石示意他坐车辕上,先道过谢,再问:盘下来多少银子?一千二百两,不含契税。

契税我掏,张大哥给我帮忙,我不能让你吃亏。

到了官衙,交了六十两的契税后,吴家饭庄就到了杨柳名下。

出了门,程石掏出六十两递给张大刀,劳张大哥费心了。

张大刀从容收下,笑着说:我倒没怎么操心,就是跑了两趟腿。

官家倒是占了便宜,前后四五天,两次转手就白得了六十两。

这笔银子我花得高兴,多花也就多花了。

程石看了看房契,心里琢磨着要先买锁换锁,免得有人搞破坏。

张大哥,你要回悦来食馆还是?我送你回去,改天食馆开业了请你来吃饭。

张大刀摆手拒绝,你去忙吧,我自己走回去。

程石跟杨柳先去铁匠铺买了三把大锁,吴家饭庄的牌匾已经取了,两人商量的是要延用千客二字,改天重做个牌匾挂上去。

屋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能卖的都卖光了,窗户上的窗纸褪了色,木椽子斑驳起了杂色要重新刷漆,屋顶上的瓦片也要检修要换。

房子一旦没了人气,破败得可真快。

杨柳感叹,之前还想着打扫打扫置办套桌椅就能开业了。

估摸着手里的银子,她冲程石笑:当家的,看来你又要找娘借银子了。

欠债的时候他成当家的人了,程石瞥她一眼,豪气地说:走,回家写借据。

作者有话说:来了,这章算昨天的更新,今天还有更第一百三十六章姜霸王接过递到眼前的纸, 粗略扫了一眼,抬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夫妻俩,她儿子自是不必说, 眼里带着跃跃欲试,很显然, 给老娘打借据借银子的事于他而言很新奇, 也不觉得丢脸。

杨柳迎着目光缩了下肩,很不自在地说:娘,我们争取年底就还给你。

也是我们步子迈大了, 但凡开食馆这个计划晚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出现手中银子筹措不开的情况。

姜霸王笑了, 可真是杨家的女儿,一家子如出一辙的拿人手短, 受点好就急巴巴的要还回去,太实诚了。

我不急着用钱,今年还明年还都无所谓,而且你俩借钱是做正经事, 还不还都行, 我的到最后还不都是你们的。

眼瞅着无赖儿子眼睛一亮, 姜霸王利索的把借据折叠装荷包里, 解释说:我这趟来没多带银票,等我回去了我给你们捎过来。

程石朝老娘觑一眼,不情不愿地说:你放心,别防我跟防贼一样,我不是赖账的人。

我若是想防你, 你现在是一屁股的债。

这小子长这么大不知道花了她多少银子, 也就娶了媳妇有人管着了才没再大手大脚。

银子的事解决了, 程石问起用河沙铺路的事,你可帮我打听了?河沙是怎么买?一百钱一车,随你装,我找你大舅帮忙估算了的,从杨家庄到镇上,想要铺条耐用的路,至少要上百两。

这还只是买沙的,不含车马人工和吃食住宿的消耗,你再想想,已经打定了今年修路的主意?上百两的银子,也就是说要运上千辆的河沙,村里的牛车合起来也不足五十辆,有的人家只有牛没有车,一个来回大概要三四天……程石跟杨柳同时在心里打起算盘,算出来的数字吓人一跳,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如果是为了方便运鸡蛋鸭蛋去镇上,我觉得修路一事可以暂时搁置,等手头宽裕,最重要的是等人清闲的时候,在修路上耗费三四个月也无关紧要。

姜霸王说出她的看法,你看你们现在要忙山上水里的一摊子,还要操持镇上的生意买卖,开了食馆可比单开铺卖蛋操心,家里还有个奶娃娃要照顾,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慢慢来,别把人累伤了。

哦,说了这么多,我还把村里的田地和种的果树忘了,你看看你们俩这两年忙活了多少挣钱的路子。

很了不起了,你大舅二舅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你们小两口能干。

现在慢着点,步子可以迈小点。

姜霸王说起这些心里是很骄傲的,儿子儿媳能干,很给她长脸的。

去年冬天熏肉拉进城在县里出了次风头,前些日子又弄了个味道极好的卤蛋,好不容易平息的热闹又起来了。

现在可没人再看笑话似的问她怎么让儿子回乡种地,或是怎么娶个乡下的儿媳妇。

程石跟杨柳商量了一晚,决定听姜霸王的,铺沙修路的事暂缓个一年半载。

泥泞的路面晒出硬痂,程石去老丈人家借了牛,带着坤叔各牵头牛扛着锹,拉着石碾子出村压路,从村里走到镇上,再从镇上走回来,一来一回就是半天。

晴好的天气,杨柳喊上她娘和她嫂子,再有之前给她家帮过忙的婶子伯娘或是堂姐堂嫂,一起进山去采松乳菇。

这也是姜家三个表妹首次在村里人面前露面,在一众好奇的目光里,她们先跟杨母和木氏打招呼。

侄女随姑,你们姜家的姑娘都是好相貌。

杨母夸道,来了就多住些日子,我听阿石说县里比乡下热,你们等天凉了再回去。

歆莲摸了摸脸,又瞅瞅走在一旁的姑母,疑惑道:我们姑侄长得像吗?她长得随她娘啊!气势像,走路也像,尤其是从背后看。

杨柳插话,可能是你们都习武,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腰板挺直,在人群里还是挺好区分的。

这个倒是,习武的跟不习武的,精神气都不一样。

姜霸王把手搭侄女的肩上,往前推了一下,说:你们年纪小的跟年纪小的说话去,别混在我们中间打扰我们。

有她这句话,进了松树林人群就分成了两拨,年纪轻的姑娘和媳妇子走在前,没多大一会儿就笑开了,县里来的姑娘讲她们在家练武的事,村里的姑娘讲在村里挖茅根烤蚂蚱烤跳蛙烤麻雀的事。

等傍晚下山回家,歆莲歆丹和歆芋三人把筐放门口就跑了,高高兴兴跟着才认识的小伙伴去稻田逮跳蛙。

路能走了,我也该回去了,也来了好几天了。

至于那三个丫头,她们若是不想回就让她们再住些日子,等想回去了写封信捎回去,我让她们兄长过来接。

姜霸王跟杨柳说。

表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们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要背要抱要人操心,她们就是住个一年半载也没事。

杨柳先表态,她是欢迎婆家人过来的。

天上的彩霞消散了,稻田里响起了蛙鸣,姜霸王听到门外的笑声,摇头说:也不省心,要是惹你不高兴了,就让阿石去训两句。

杨柳低头笑了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没紧急的事,娘你要不再留几天?离初七没几天了,我们给您庆生之后再回去?六月初七,姜霸王想起来了,再有几天她就满四十了。

算了,等我老了你们再给我庆生,老爹老娘尚在,我跟你舅舅们都不做寿。

姜霸王拒绝了,她也没庆生贺寿的习惯,要不是杨柳提她自己都忘了,可能到了那日她老娘送碗长寿面过来才会想起。

等程石压路回来,杨柳把婆婆要回去的事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问了一句,真不再多住几天?武馆又不是离了你就没武师傅了。

明天就走,你这儿啥都没有,我来住这几天觉得身上的骨头都没活动开。

姜霸王很坚决,有了回去的念头一日都不想多留,回去了耍耍大刀,捉人对打,除了一天三顿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泡在武馆,规律又有意义。

程石问过也就不多留,洗漱过后喊了老娘过来,指了下桌上开了盖的藤箱,我跟小柳送你的生辰礼,瞧瞧可还得你的心?藤箱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着一个银壶,是个巴掌大的大肚壶,壶上刻了抽象的几个习武姿势,都是程石画了图找银匠打的,很是用了心。

小的那个藤箱里装的自然是杨柳用竹条篾丝混着银丝金线编的刀枪剑戟弓,每个也巴掌大小,做工精巧,姜霸王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两遍,一点毛刺都没有。

我很喜欢,很是得我心。

姜霸王高兴得笑开嘴,一手提壶一手握着刀枪剑戟弓舍不得放下,再一次说:太得我心了,你俩用心了。

收礼的人喜欢,送礼的人自然也高兴,程石揉了下鼻子,手撑着老娘的肩膀推她出去,喜欢就好,带回去好好把玩。

小柳呢?我跟她说说话。

得了,她就是不想跟你肉麻才没露面的。

夜深了,回屋睡觉去。

程石也不想留她,就怕她高兴太过再说些肉麻叽叽的话,要是再高兴得把借据还回来,他是接还是不接?杨柳等人走了才抱着青莺从奶娘的屋里出来,娘喜欢吗?喜欢,今晚估计要抱着睡。

程石胡诌,搂着杨柳进屋,我们也睡,明早还要早起。

……下雨也耽误了往县里送卤蛋,次日一早,运送卤蛋的牛车就过来了,装车后天还没亮就出了村。

送走了牛车,程石跟杨柳又忙着去西堰摘桃子,坤叔和雷婶去逮鸡捉鸭扑鹅,新鲜的松乳菇,新酿的桃子酒,还有腌的咸鸭蛋咸鸡蛋,满满当当装了一马车,这些都是让姜霸王带走的。

倒过来了,去年还是我来一趟带一车来,今年就成了来一次带一车走。

姜霸王抱着刚睡醒的孙女站在门外,指着高头大马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阿奶走的时候就带上你,我教你骑马,带你练武。

这又不急着走了?不急着走就进屋再坐会儿?程石从她怀里抢过闺女,不满地瞥老娘一眼,少忽悠我闺女,你会的我都会。

姜霸王:……又没挨揍了。

她踩着马蹬翻身上马,对着小孙女吹个口哨,马甩了甩头迈开蹄子。

歆芋歆丹歆莲,在这儿不要惹事,你们表哥表嫂要是忙了,你们别光顾着玩,跑个腿搭把手。

她叮嘱道。

好嘞,您放心。

歆莲高声吆喝,等车马走远了,她转身进屋,脆声问:表嫂,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食馆?到时候我们去给你当跑堂伙计。

跑堂不用你们,倒是可以去当结账收钱的。

杨柳说。

好啊好啊。

娇俏的说话声惊飞了墙上的鸟雀,几只鸟雀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飞往村头,在橘红的天上留下几个形状不定的黑点。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三十七章收到姜霸王捎过来的银票, 程石跟杨柳也开始着手整修买下来的食馆,雇人上房顶检修换瓦,砸窗砸门换新的, 梁柱门框重新刷漆,找木匠打新桌椅, 青砖铺的地面砸了重铺, 厨灶里的油污难除的锅灶也砸了重砌……张老头有时得闲了过来看看,眼瞅着屋里砸的换的越来越多,他玩笑说程石只差把四面墙推了重新盖房。

程石也是苦笑, 最开始是只打算换门窗桌椅的,但换了新门窗后发现墙壁梁柱陈旧, 换掉屋顶的碎瓦后又不忍用过经年的旧瓦,选定了桌椅的样式后发觉地上看不出颜色的青石砖老套了。

大半个月折腾下来, 除了墙壁和房梁,真的是能换的都换了,银子更是砸进去不少,比最初计划的多出两倍。

就这还不算完, 大堂和包间要增添雅致摆件和屏风, 碗筷盘碟、酒盏茶盏酒壶茶壶、煮茶的炉子、热酒的炭、洗手的铜盆、盛热水的铜壶……零零碎碎的都要买,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转了四五天还有没添置整齐。

不是买不到, 而是程石看不中样式或是做工,他打算亲自回县里一趟,去姜家的铺子翻找翻找,特色的毛毯布帘或是酒器啥的他都要。

最紧要的是会烹鱼的大厨,你这趟回去亲自往徐襄公家走一趟, 他就是出远门还没回来, 你也打听个大概的日子。

要是时间久了我们就不从他那里找厨子, 托大舅问问,先请一个回来用段日子。

杨柳剪下一串葡萄递给程石,葡萄也熟了,这趟回去正好给孩子们带两篮子,还有荟姐儿,你看她来不来,这棵葡萄藤还是她爹为她种的,她也没来亲手摘过。

她说的程石都点头,等她说完了才问:你有没有想买的?我给你带回来。

没有吧,也不缺什么。

表嫂,表兄,饭好了,忙完了?歆丹站垂花门外喊。

好了,这就来。

杨柳把剪刀挂葡萄藤上。

忙着修整食馆弄了大半个月,现在已进了六月尾,这三个丫头也在乡下住的有一个月了,期间姜家长辈捎来五封催回的信,一一被玩疯的丫头们回绝了。

歆莲抱着青莺从外面看猫回来,看到她表兄就把孩子递过去,跟在后面嘀嘀咕咕:表兄,你这趟回去好好给你两个舅娘说道说道,夸夸我们懂事又勤快,没给你们添乱子,别催我们回去,回去也没好玩的。

程石点头答应,进屋了说:算着这几日你姑母要过来,说不准我回来时她就跟来了,等她来了你们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不然我说得再多,也耐不住她要抓你们回去,我们四个合起来都打不过她。

也是,歆莲闻言点头,接过饭碗了问:食馆什么时候开业?男子的衣衫我们都做好两身了。

厨子来了就开业,你们要是想去收钱,今天随我去开铺卖卤蛋和鲜蛋。

杨柳抬头说,你们表兄可能后天才回来,这几天你们去给我帮忙。

好好好。

歆莲连应三声好,吃饭的速度都快了。

程石在一旁抱着闺女吃饭没插话,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有好奇心了,躺在臂弯里,眼睛跟着筷子动,嘴巴也跟着张张合合,还不知道馋先学会了咂巴嘴。

大门外响起高亢的鹅叫鸡鸣,声音越来越近,坤叔提了只挣断绳子的公鹅站门口问:阿石,这些鸡鸭鹅我是装筐就放马车里还是先放院子里?绑了翅膀和腿就放车里,我马上吃完饭直接走。

程石说,这是拿去打坨子托徐襄公推荐个手艺好的厨子的。

鸡鸭鹅叫,五只狗也跟着对着叫,围着马车跳,有它们在外面闹,吃饭也吃不安生,程石囫囵填饱了肚子就抱着青莺出去,冲狗子训了一声它们才消停,摇着粗尾巴巴巴跑过来。

青莺探着身往下瞅,短小的手指指着狗啊啊叫。

程石还要去后院换鞋,就把她递给保母抱,等他换了鞋拎着包袱出来,杨柳她们也吃完饭从屋里出来了,忙着套马车、给马饮水。

走了,我们一起去镇上。

杨柳从墙上取了草帽戴上,另外一顶给程石,戴上别取,快晒成黑炭了。

葡萄装上车了?程石问坤叔,见他点头,取下马鞭抬腿出门,那就走,我走前面。

两辆马车五个人,人一出去,狗也跟着出门,院子里就空了,青莺回过神往外瞅。

保母还在犹豫要不要抱她出去送送,就见程石提着赶马鞭又进来了,直奔怀里的这个小丫头而来。

青莺伸出手要他抱,程石没遂她的意,只是轻轻捏住她的小胖手,自言自语问:你可有想买的?爹回来帮你带回来,好看的衣裳还是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那就都买好了。

阿石,走了。

杨柳在外喊,你别一会儿把她惹哭了。

小囡已经开始瘪嘴,看见亲爹不仅不抱她还转身就走,瘪嘴一张,带着哭腔的大嗓门亮了出来。

杨柳恨恨拿鞭子抽程石,骂他惹祸精,本来啥事没有,你非跑进去提醒她我们要走了。

程石闪身躲开,冲她讨饶一笑,这就走,这就走。

走到村头接过丈母娘给他小舅子捎的包袱,还贫嘴问:我闻到香味了,送的都是啥好东西?路上我可要翻开看看,我看中的可就是我的了。

行行行,你看中了你拿去,就怕你看不中,一罐是我自己酿的干豆酱,一罐是炸的咸肉。

杨母被逗得开怀,你要是喜欢,赶明儿你回来了我给你送两碗去。

娘你别听他瞎贫,晒豆酱又是长绿毛又是长蛆,他哪会碰。

杨柳哼道,催前面的马车快走,时辰不早了,你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车轱辘滚动起来,不用杨柳发号令,后面的马车也跟着动,车上的三个姑娘笑盈盈的冲杨母挥手。

程石把她们送到铺子外面,把几筐蛋搬进去再牵着马缰绳去存放马车,都安排好了才带着一车咕咕嘎嘎叫出镇。

……呦,新请的三个帮手好相貌啊!你家小姑子?熟客进门,熟络地跟杨柳说话。

怎么不能是我自家妹子?杨柳拿过一个草兜递过去让她自己挑。

不像,倒是跟你婆母像,举手投足像,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

眼神挺准,是我婆婆的亲侄女,她们见我辛苦来给我帮几天忙。

杨柳见又有客进来,喊歆莲递草兜,顺手把收到的铜板递给歆丹,有要买盖帘和竹耙的喊歆芋帮着拿。

最开始三个姑娘还有些放不开,等送走了头波客人,可能是因为客人和善,再有人进来她们也不再发怵,不用杨柳使唤,主动询问客人要买什么。

等筐里的鲜蛋卤蛋卖完了,她们还有些不过瘾,说明天要多带筐鸡蛋来卖。

我把铺门关上,带你们在镇上转转。

杨柳把东西收拾了下,锁了门先带她们去买冷饮子,然后去已经挂上牌匾的食馆看一圈,你们眼光好,帮我想想包间怎么布置好。

她领着人走进靠后的一间包间,这间离大堂远,离后厨也远,台阶下种了棵比屋檐矮一寸的枇杷树。

这间屋清静,我留着准备只招待自家人,可以随你们的喜好布置。

我们也不常来,还是按表嫂你的喜好布置为好。

歆丹抢在妹妹开口前说话,吃饭的包间不是闺房,让我们出主意也是瞎折腾。

歆莲脸上的欣喜降下来,赞同地点头:我差点就应下了,在这方面我还真不懂,不过我看旁的酒楼饭馆多是会在门口放座屏风,屋里放几盆盆栽,或是附庸风雅地挂几副字画。

我表兄不是就能写会画,让他动手,还能省几个银子。

杨柳笑了,这是个好法子,程石不是嫌他的字画难遇伯乐无人赏识?这可是个让他展露才学的好机会,他画多少她给挂多少。

的确是给我省银子了,走,我带你们去做身衣裳,也给我姐照顾照顾生意。

杨柳又领她们去吴家绸缎铺,进门看席哥儿手拿布尺跟在他阿爷身后,她过去打了个招呼就把小外甥领走了。

杨絮从里间送客出来,看到妹妹有些惊喜,小妹,来做衣裳?给三个表妹做衣裳,你让人把好布料拿出来让她们挑,还有就是我家里那些老镖师的秋衫也可以着手做了,还按之前留的尺寸。

杨柳说完看见芸姐揉着眼睛跑过来,她蹲下拉过小丫头,轻声问:芸姐儿,可还记得我?记得,小姨嘛,你送来的鸽子肉可好吃了。

小丫头脆生生地说,在铺子里见得人多了,她的胆量也大了,不再是两个月前怯生生的样子。

杨柳见她这模样,心里打算等青莺大些了也带去食馆。

你小姨家还有鸽子肉,你去不去?你跟你哥一起过去。

杨絮说。

对,还有葡萄,很多葡萄,甜滋滋的。

有葡萄勾着,杨柳不愁抓不到鸟雀。

这次两个孩子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杨絮打发奶娘回去给孩子收拾衣裳,等俩孩子跑了,她小声说:两个磨人精,可缠死我了,芸姐儿这丫头,越大话越多。

我带回去帮你养几天,你轻松轻松。

家里有春婶雷婶和罗婶,家外还有她老爹老娘,杨柳不愁俩孩子带回去没人哄。

歆丹歆莲和歆芋各选了身料子,跟量尺寸的绣娘说定样式后就走到杨柳身边等着,她们走的急,身上都没带银子。

杨絮见妹妹要解荷包,按下她的手说:你别跟我来这套,这是我跟三个表妹头一次见面,衣裳就算是我送她们的见面礼,妹妹们可别嫌礼轻。

铺子里人来人往的,歆丹她们没推辞,免得引人看热闹,她们收得起也还得起,日后把礼补在两个孩子身上就是了。

等奶娘把两个孩子的换洗衣裳拿过来,杨柳就带人离开。

在镇上耽误了这么久,回去就比平日晚了许多,马车刚停在门外,屋里的小丫头听到动静就嚎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不等进门,杨柳高声说话,她大步跑进去,胡乱从狗喝水的盆里撩水洗了洗手,来不及擦干先接过伸手要抱的娇丫头,眼睛又尿尿了,羞不羞?都是个大丫头了。

谁眼睛会尿尿?芸姐儿仰头问。

杨柳接过保母递来的手帕给小囡擦眼泪鼻涕,蹲下身让芸姐儿看她怀里的娃娃,这是我生的娃娃,是你二表妹。

席哥儿也凑过来了,看了半响说:跟我妹小时候一样,但我妹眼睛不会尿尿。

那她好厉害!我的眼睛就不会尿尿。

芸姐儿真心实意地惊叹。

拎着筐进来的三个姑娘捂着嘴轻笑,歆莲跟着凑趣:我也只见过莺姐儿的眼睛会尿尿,旁人都不会,真真是厉害。

青莺早就不哭了,傻乎乎地咧嘴跟着笑。

有个眼睛会尿尿的表妹,芸姐儿跟席哥儿就跟着她转悠,有表哥表姐陪着,青莺兴奋地啊啊哦哦说些只有她听得懂的话。

哭过一阵,又笑过一阵,吃过奶后就来了瞌睡,不用杨柳哄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吃过晌午饭。

听到孩子的哭声,春婶还夸孩子省心,但凡早醒一会儿,小柳又要吃二道饭。

杨柳从奶娘那里接过哇哇大哭的娃,她可不觉得省心,这小孩越长越娇气,之前还小的时候睡醒了哭个两声就完事了,也不认人,现在是睡醒了就要找她或是程石抱。

她是不是在找她爹?罗婶见小丫头偏着头四处看人,声音还越哭越大,示意让歆莲去抱,看她要不要你。

不要,歆莲放下葡萄走过去拍了拍手,这小丫头偏头埋在她娘怀里。

嘿,还真是在找她爹?歆莲觉得有意思。

阿石,你回来了?坤叔突然开口,就见青莺扭过了脸,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人立马接着继续哭。

四个月的娃是能认人了,也听得懂点话。

罗婶说。

我抱她出去走走。

杨柳起身,外面日头大,她举了竹伞挡在孩子身上。

找猫、喂马、看蝴蝶、摘银杏叶让她攥着,等小囡不哭了她才轻声说:这要让你爹知道,他又得意的不得了。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床上只有娘俩,这小丫头一直不睡,不住往床外看,迟迟等不到人来逗她玩,委屈地哭了一场才靠在杨柳怀里睡了。

如此又过三天,程石不在家,他闺女想他想得把半个月的眼泪都流干了。

杨柳可醋坏了,哄娃时指着小丫头的心口说她贪心,有娘陪着还不成?你爹那个黑炭头有什么好的?咱不想他。

傍晚时分,三辆马车进村,程石在杨家门前勒住马缰绳,冲大开的门喊:娘?爹?谁在家?你们的小儿子给你们捎了个包袱回来。

霸占了妹妹的摇篮的丫头听到耳熟的声音愣住了,哇哇几声大哭起来,杨柳赶紧抱她出门,酸酸地说:这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后娘,趁你爹不在家虐待你了。

程石才开始还以为是他吓着豆姐儿了,等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娘俩,沉重的屁股离开马车,跳下车跑过去接过冲他伸胳膊讨抱的闺女,这是怎么了?被我吓着了?哎?杨柳也是觉得好笑,这丫头有些脾气啊,胳膊伸出去了,脖子还梗着,脸扭着偏向她,就是不看程石。

想你了,赶紧哄哄。

她把心口不一的丫头递过去,你这几天没回来,咱家的院墙都要被盯出个洞。

孩子哭得老惨了,当爹的笑得嘴巴要咧到后脑勺,尤其是当他的脖子被两只短胳膊搂住的时候,笑得眼泪要掉出来。

姜霸王站一旁抿着嘴看着,等青莺不哭了,她凑近问:可还认得阿奶?阿奶抱抱。

手刚递过去,小囡又张嘴哭,紧紧抱着她爹,脸也贴过去,生怕她被人抢走了。

唉!姜霸王心酸地叹气,舍不得说孙女,又叹了口气。

程石直接抱着小女儿往家走,马车啥的也不管了,杨柳把小弟捎回来的包袱递给她嫂子,牵着马跟在这父女俩后面。

你闺女这么稀罕你,她拉稀尿床了你可别再嫌弃。

她故意说。

程石这会儿正感动,一连声说不嫌弃,然而等到晚上给丫头擦屁股,只看了一眼他就干呕着就往出跑,罗婶、罗婶,青莺拉屎了,你快来收拾。

杨柳哈哈大笑,笑倒在床上。

一腔思念错付啊!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三十八章青莺被保母抱了出去, 房门大敞,木窗推开,墙边茉莉花的花香混着葡萄腐烂的甜香飘了进来, 冲散了屋里臭烘烘的味道。

程石用油皂狠狠搓手,用凉水洗了把脸才呲牙进屋。

杨柳看到他,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又浮上脸, 嘲笑道:傍晚那会儿你是怎么说的?程石坐到窗边的矮榻上不接话,捂着额头闷笑,他高估了自己对污秽的忍耐, 这玩意不适合爱屋及乌一说。

嗡嗡嗡——啪的一下,杨柳拍死一只落在胳膊上的蚊子, 门开了,院子里的蚊子飞了进来。

床上的纱帐也还没撩下来, 杨柳抬腿踢了男人一下,你做的好事,这下睡不成了。

我去拿艾蒿。

程石起身出去。

艾蒿引燃,清苦的白烟腾腾升起, 杨柳从床头拿件长袖薄褂穿上, 摇着蒲扇到院子里避一会儿。

姜霸王夜跑回来, 见小两口站在桂花树下拍蚊子, 问了句:怎么不去睡?待会儿睡,屋里在熏蚊子。

杨柳说。

那先来我屋里坐会儿。

她取了换洗衣裳去偏院。

保母也抱了擦洗干净换了身衣裳的孩子过来了,青莺穿着个荷粉色肚兜,下面一条同色短裤,露出白嫩的胳膊和腿, 肉肉的, 干干净净的, 程石立马手脚勤快的接过抱在怀里。

杨柳嗤笑一声。

青莺听她笑,也歪头咧开嘴,圆眸弯弯。

真可爱,我闺女真可爱。

程石忍不住低头吧唧一口。

杨柳撇嘴,再可爱也挡不住你跑得快。

啊!我想起来了,我给你们娘俩带东西。

程石把小囡递给她抱,一溜烟跑出去,没一会儿提着个篮子推门进来。

这是给你买的,这是给咱们莺姐儿的。

程石把臂钏和风铃放桌上,又从提篮底部拿沓手帕,手帕用一个老虎肚兜包着,手帕是你的,肚兜是你闺女的。

杨柳只扫了眼臂钏,在乡下住其实不太适合戴金银首饰,妆奁里的那些还有不少没上过身,她接过手帕,布料柔软吸汗,花草虫鱼绣得也灵动。

眼光不错。

她夸了句。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些,蚂蚱、蜻蜓、鸟雀、游鱼的都被我买回来了。

程石拿起细竹节雕的风铃逗小丫头,一边说:估计掌柜的也挺高兴,卖不出去的都被我买走了,结账的时候还给我抹了两文钱。

心里则是庆幸她可算不跟他提那茬了。

杨柳拿过臂钏戴胳膊上,笑着嘀咕:我不是说不让你买了嘛,估计是又戴一次就撂妆奁里吃灰了。

你没说不用买,你说的是:没有吧,也不缺什么。

你琢磨琢磨,没有吧——这个吧就代表不确定,我琢磨着你没有臂钏,这可不就是缺的。

程石笑嘻嘻,帮她卷起袖子,挺好看的,多戴几次。

戴着这东西耽误我干活。

杨柳抬起胳膊靠近蜡烛,火光在银臂钏上晃出游荡的光晕,像是太阳照在水下的鱼鳞上。

我做,活儿都让我来做。

男人嘴上哄媳妇,也没耽误哄闺女,手上的风铃响就没停过。

咳。

姜霸王清咳一声提醒,披散着一头微微有些湿润的长发进门,有一会儿了,你们屋里的蚊子命再大也该熏死了,回屋睡觉去。

别在她屋里油嘴滑舌。

程石抱过杨柳怀里的娃,转手递给老娘,傍晚不还在酸你孙女把你忘了,今晚你带她睡。

胡说八道,青莺到了晚上就只要我俩,你让她跟娘睡,能把娘折腾得一整夜睡不好。

杨柳下意识反对,她一嚎,后院住的人算是都别睡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程石坚持把孩子往出递,继续磨:奶奶又不是外人,我们青莺就喜欢她阿奶。

姜霸王心动了,丢开手里的脏衣裳接过小孙女,那我试试,要是哭了再给你们送过去。

给我们送过去干嘛,哭了你抱着哄,她喜欢摸狗喜欢看猫,你带她去找。

程石拉着杨柳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叮嘱:你耐心些,哄住了今晚,以后就对你亲近了。

杨柳挣了挣手,胳膊越发被攥得紧,出门了她骂他昏了头:你大晚上发什么癫?嘘,咱们抓紧时间,说不定能赶在娘耐心耗尽前把孩子抱回来。

程石压低了声音,脚迈的飞快,几乎要把杨柳拽飞了。

开门,关门,他压着人半躺在矮榻上,一手抬起窗用叉竿支起木窗散屋里的烟气,清凉的夜风也带走了粘腻的嘬吮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风铃的叮当声。

叉竿不稳,斜斜支撑着,终于在一阵风的驱使下滚掉在矮榻上,矮榻上暗影交叠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进了床榻间,烟灰色的纱帐无风自动。

风铃没了作用,怀里的孩子开始哼哼唧唧地哭,圆溜溜的杏眸眼泪湛湛,左右四盼着开始找爹寻娘。

姜霸王这时候也意识到了她儿子把孩子丢给她的用意,自然不能这时候送娃过去打搅,想着青莺爱看猫狗,她拿了件她的衣裳把孩子包起来抱出门。

呜呜呜——出了门,到处黑黪黪的,青莺挣扎着大声哭。

红薯——板栗——哎,狗狗来了,快看快看。

姜霸王心里大骂那瘪犊子,脚上倒是倒腾的快,没一会儿就出了后院。

被五只狗围着蹲在前院,她细声细气哄孩子,同时喊:快出来个人,把廊下的灯笼点着。

怎么是你在哄孩子?她爹娘呢?雷婶开门出来,举着油烛引燃两盏灯笼。

姜霸王没接话,见青莺摸着狗耳朵不哭了,她大松一口气,吁气道:我好多年没哄这么小的娃了。

春婶跟坤叔相继走出来,站了一会儿看没什么要帮忙的,又进屋睡觉。

春婶明早要早起做饭,坤叔明早天不亮就要起来把卤蛋装车,两人都要早起,晚上睡的也早。

跟狗玩了一阵,也到了青莺要睡觉的点,但眼皮子垂拉下来了还不肯睡,又焦躁地呜呜哇哇哭,找爹要娘。

姜霸王没得法,只好抱着娃在前院转圈,多霸气的一个人啊,找不到猫自己开始学猫叫。

我去把奶娘和保母喊过来?雷婶问。

不用。

姜霸王拒绝了,担心把人都折腾起来后让儿子没脸。

奶娃娃耗不过习武之人的精气神,在一声喵喵叫声中闭上眼睡过去,姜霸王又在院子里转几圈,狗都趴地上睡着了她才抱着孙女回后院。

屋门轻轻一响,程石泼掉半盆水,轻声问:哄睡了?姜霸王没理他,直接抱着孙女回屋。

程石把木盆靠在墙上,进屋捡起叉竿把木窗撑起来,屋里收拾干净了才过去抱孩子。

刚放到床上的小丫头还没睡安稳,被抱起来时睁眼认出人,委屈地瘪嘴。

好了好了,你奶又没打你,委屈啥?这就抱你回去。

程石轻轻拍她后背,娘,我抱回去了啊,你也早点睡。

姜霸王冷哼一声,等人出去了她过去关上门。

……徐襄公推荐的厨子过了三日才带人过来,厨子姓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听她说徐襄公十年前路过她家尝过她烹的鱼,就高价雇了她专为他烹鱼,徐襄公游走在外吃过的鱼,他回来跟我描述味道,大差不差我都能做出来。

杨柳看在后厨收拾锅碗瓢盆的三个女子,两个大的估计有二十来岁,小的那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不由询问:她们是您收的徒弟?小的那个是我侄女,大的那两个是我收的徒弟,跟我学做菜有五年了。

杨柳佩服有本事的女子,她改变了之前的主意,说:食馆只做中午和晚上的饭菜,至于卤蛋,晚上清洗锅碗时把蛋煮熟泡在卤水里就可,你们师徒四个早上的时候能多睡会儿,时间还是挺宽裕的。

所以我想问你们是回乡下同我们住,还是你们自己在镇上租个小院。

我听徐襄公说杨家庄风光极好,如果方便,我是想住在乡下的。

甄大厨松了一口气,她们四个女子单住在镇上,恐怕会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夜里骚扰。

方便,上午会有人送捕捞的鲜鱼过来,到时候你们可以搭牛车进镇,晚上我让坤叔赶马车来接。

跑堂的伙计和杀鱼洗菜的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晚上也是要回村的,你们跟他们一起走也可。

杨柳说。

想必是很热闹。

甄大厨说。

的确是热闹,甄大厨师徒四个包揽了掌勺和切菜的事,程石和杨柳在村里招了一个烧火的妇人,洗碗洗碟的两人是年轻的小媳妇,端菜上水的是四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劈柴挑水的是个体壮的男人,另外还有俩收拾桌椅的体壮妇人。

送鱼和采买的活儿由程石负责,杨柳负责收钱记账,但两人不可能一整天都耗在食馆里,又托张老头介绍个管事的,不用多有能力,只要有经验,不是个奸诈的人就行。

筹办的这些日子,程石得空了就钻在书房写字作画,一幅幅装裱起来挂在食馆的包间里。

从县里买回来的屏风、配套的碗碟杯盏、从山上移栽的花草……通通都摆了进去。

……七月初八开业,巳时,鞭炮声响,牌匾上的红布由程石攥着青莺的手给扯了下来,吴家饭庄已成了过去,从今日起就是千客鱼馆了。

程老板,恭喜开业啊,祝你日迎千客。

张老头带着他大儿子过来道贺,同时递上一份贺礼。

借张叔吉言,张叔里面坐。

程石领他们父子俩进包间。

包间的门窗都开着,门里摆置着屏风,不阻风不挡光,但能隔绝路过的人的视线。

你这哪像是吃饭的地儿,有字画有盆栽,还放了两本书!我家孙子的书房都没你这儿布置的雅致。

张老头拿过书翻看了两页,一本是游记,一本是才子佳人的风月小说,随手放下又去看墙上的字画。

张叔,你们先看着,我离开一会儿。

程石看见歆莲从门外探头。

你忙你忙,不用招待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张大刀说。

杨柳喊程石出来是让他招待席哥儿他阿爷,她姐带着俩孩子也来了,临近晌午,之前的熟客也拖家带口来照顾生意,比如曹记粮行的少奶奶林彤,亭长家的少夫人张秀瑶,后者还给她家帮过忙,这个要招待周到。

杨柳亲自领她们进包间,出来后嘱咐三个男装打扮的丫头:栀子、银杏和山桂这三个包间等下不收钱,她们若是执意要给,就只收一半。

好嘞,记住了。

歆莲在账本上做个标记。

日上三竿,后厨开始上菜,鱼头豆腐汤,香煎扁鱼,凉拌鲫鱼,鱼丸银丝干贝汤,除了这些清淡的还有烤鱼,酸菜鱼,干菜炖鱼……这还是今年首次捕了鱼拿来卖。

菜上齐了,程石端着酒杯到张家父子这一桌,这一桌都是镇上几个食馆的老板,还有席哥儿他阿爷。

今天这菜可还对胃口?他进门问。

味道鲜美,鲜的很。

张老头喝完碗里的鱼汤又舀了碗,咂嘴说:鱼肉不吃都行,鱼汤我可要喝个饱。

你家这厨子手艺不错,大热天吃凉拌鲫鱼挺爽口,肉嫩不腥。

张大刀评点,其他的也好,我感觉比去年冬天我爹买回去的鱼味道还好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厨艺不如人。

可能是今年水清,没让鸭鹅下水,夏天雨水又少,泥都沉底了,鱼的土腥味淡。

程石举杯跟他们喝了两盏,你们慢慢吃,我去其他包间看看。

好,你去忙,你在这儿说话也耽误我们吃菜。

张老头摆手赶他走,在座的其他人俱是笑出声。

程石出了门在几间有客的包间外站站,听里面多是吐刺和喝汤声,偶尔说话也是言好吃,他满意离开。

包间还有空的,大堂基本快坐满了,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她们隔着桌还相互交流菜的味道。

这道鱼丸汤好,没刺,适合我家孩子吃。

不仅孩子,我是个笨舌头,一直不会挑刺,吃鱼一直是喝汤,这下可过了个鱼肉瘾。

什么?鱼丸汤?味道咋样?弹牙又鲜甜?那我晚上过来一定要点这道菜。

她们看到程石跟杨柳过来,一致夸赞鱼好吃鱼汤好喝。

程石跟杨柳一整天都是笑眯眯的,傍晚时让坤叔先送歆莲她们回去,青莺也跟奶娘一起坐车回去。

他跟杨柳是等客人走光,等伙计和清扫的妇人把食馆打扫干净,留个守夜的,其他人分坐三辆马车一起离镇回村。

夜已深,镇上残留着少许燥热的热闹,山野是另一种宁静热闹,虫鸣蛙叫,稻田上空萦绕的萤火虫,树上的鸟窝里偶尔响起一声粗噶的鸟叫,草丛里藏身的野鸡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嚯!吓我一跳。

打瞌睡的妇人突然惊醒,凉风习习,马蹄踏在硬实的路面,规律的哒哒哒声里,没一会儿她又睡了过去。

乡下的人睡的总是很早,马车进村时,村里已是一片黑暗,狗叫惊醒梦中人,木门接连吱呀打开,回来这么晚啊?哪里晚了,我们出镇时镇上还有挺多人。

程家的大门还开着,翘首的狗支愣着耳朵听出声,狂摇尾巴迎到村中间,程石拍拍车板,红薯和板栗扒上车,搭乘马车回家。

狗等主人回家,奶娃娃也在等爹娘,眯缝着眼挨个儿瞅一眼才肯睡。

天黑那阵又哭了,还是她外公来哄了一阵,抱回去跟她表妹玩开心了才送回来的。

保母交代。

杨柳低头在小姑娘的脸上亲了亲,小声说了句磨人精,明天我们早点回来,若是晚了就我先回来。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三十九章天色启明, 一方竹排飘荡在澄清的水面上,山上的雾席卷下来,水面上烟雾缭绕, 竹排上的两人也模糊了身形,靛青色的衣料在水雾里淡了颜色。

接二连三响起清亮的水声, 杨柳回身往岸边看, 扯着程石的袖子问:是鱼跳水砸的水花响还是有鸭子偷摸下水了?程石举起撑杆狠狠拍在水面上,嗡的一声溅起大捧水珠,水珠回落, 水波荡开,发出冰棱砸在青砖上的铮铮声。

这么大的动静, 岸边也没响起鸭叫,他撑着淅淅沥沥滴水的竹竿稳住竹排, 说:估计是鱼跳水。

一方堰埂之隔,鸭鹅戏水的嘎嘎叫遮盖了黄爪拨水的动静,贪婪的麻头鸭钻进水下,黄棕色的鸭喙大口大口吞食水面潜游的小鱼, 吃饱了肚子才偷偷摸摸上岸, 在枯灰色的地上留下一排湿爪印。

等杨柳跟程石提着装鱼的桶上岸, 看到蜿蜒了一路的鸭爪印, 相互对视一眼,无奈地吁了口气。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嘎—嘎——一声高过一声的鸭叫追在两人身后,灰麻鸭探着脖子要吃桶里扑棱的鱼,程石弯腰捡三块儿土坷垃砸过去, 骂骂咧咧道:缺心眼子还想吃白食?再跟过来我提你回去下锅。

麦地里噆食草头的大鹅一见他有打的动作, 立马扬起脖子过来了, 气势汹汹地挺起鹅脯,活像要把人按在身下揍。

一群刺头。

程石无意跟一群喜斗还不长记性的家伙计较,提起地上的鱼桶,招呼杨柳赶快跑。

两人到家没多久,赵山和刘栓子挑着洗干净的鸭蛋和鹅蛋送过来,程石直接让他们把筐抬到马车上,他跟杨柳吃了饭就赶车进镇。

村里在鱼馆里做活的人,一大早就走路去了镇上,程石赶着马车快进镇了才撵上他们,他见劈柴的男人还扛着把铁锹,放慢了速度问:怎么还把锹拿来了?昨天过来的时候我看路上有几个土坑,我铲了几锹土填上,车马路过也不颠。

男人往来的路上指了一下,继续说:晚上回去的晚,我扛把锹也能壮胆,要是遇上了过路的蛇,也能砍了回去给锅沾点荤味。

程石深看了他一眼,说: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走。

哎,你们先行一步,我们马上就到。

初九不逢集,镇上的人较昨天少了许多,路边的饭摊子坐的多是镇上的人,形容懒散,面上睡意未消,吃饭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跟乡下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程石赶车路过匆匆掠一眼,心想这个时辰,村里的人下地都忙活老半天了。

马车到了鱼馆外面停下,留下守夜的男人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手脚勤快的把蛋筐和鱼桶往下搬,一边跟程石说:有来买蛋的,我开了门让她们坐在里面等。

程石已经看见了,点了点头打招呼,偏过头对他说:你做的对,但要看着人别靠近后厨。

好,我晓得了。

杨柳先进了铺子从柜台下面提一篮子草网兜,卖蛋是在外面,门外靠墙支了个摊,上面的屋檐也往外延了两尺,挡雨又遮阳。

日头偏高一寸,热气腾腾的一群人也到了鱼馆,人撒进去,擦桌的擦桌,扫地的扫地,择菜的洗菜的,杀鱼刮鳞的,空荡的食馆也热闹了起来。

杨柳随意喊了个人来帮忙看摊卖蛋,她要去老铺面看看她哥的生意如何。

凤娘子又站在门口嗑瓜子,看到杨柳来,她笑着走过去说:你们的摊子一挪走,我们这儿可就冷清了。

糕点铺的老板娘拎着篮子出来,远远地问杨柳: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可还在卖鸡蛋?有,你快过去,我来的时候捡了十来个颠裂印的鸡蛋拿进去了,你过去喊人给你拿。

杨柳看她哥出来,她从凤娘子手里抓了几颗瓜子嗑,走进去问:可开张了?铺子里的墙上挂着灯笼、竹筛、簸箕,盖帘,靠墙放着竹耙、扫帚、竹席,竹编的货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提篮、针线筐、斗笠、蓑衣、草帽,门口的小桌子上摆着小孩玩的蹴鞠、竹蜻蜓、草蚂蚱、小鸟小蛇、藤篾编的桌椅板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杨柳看了一圈说:哥,你别紧张,你准备得这么好,生意肯定能红火。

杨老大挠了下头皮,耷眉拉眼地说:但一直没人进来看,还没有人来买。

杨柳提了两个竹编大筐放门外,盖帘和针线筐什么的也拿了几个出去,这样有人看到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啥,你也别一直坐铺子里,凉快了就站外面,有人路过你问一句:大嫂/大婶,要不要买个针线筐;看到牵着孩子的,你把竹蜻蜓啥的拿出去。

刚好有个男人抱着个小儿从隔壁油醋铺出来,杨柳喊住人问:大哥进来看看,可要给家里的媳妇买个针线筐?我们卖的还有蹴鞠,一点毛刺都没有,给孩子买一个?她三两步走进铺子,左手拿蹴鞠,右手拿鸟雀和竹蜻蜓,直接把蹴鞠递给眼巴巴瞅着的小子,继续说:编得可紧实了,踢个两三年都不烂,一个蹴鞠能哄住家里一窝孩子。

多少钱?男人捏了捏蹴鞠,把孩子放下准备掏铜板。

杨柳看了她哥一眼。

七文。

杨老大开口,他没做过买卖,见着人涨红了脸,但也鼓起了勇气回铺子拿了针线筐和扫帚出来,针、针线筐要不要带一个?我铺子里东西多,斗笠和蓑衣和灯笼……还有竹席和筐,啥都有。

紧张得说话声都变了,尾音还带颤,脸上越发红,从脸红到脖子。

好,我进去看看。

男人有些不忍心看他难堪到这个地步还被拒。

哎!杨老大大声应道,脸上露出笑,小步跑着领人进去,你自己看,看中了拿,我都按最便宜的价卖给你。

最终男人又买了个兔子形状的灯笼,草帽也买了一顶,杨老大又给人家孩子送了个草蚂蚱,一共要了三十文钱。

客人走了,杨老大腿软脚软地坐在椅子上起不来,手里握着三十个铜板说:想赚点钱可真难,那会儿我都想关了铺子回家种地算了。

才做生意都这样,你明天把娘喊上,有个伴胆气也足些,久了也就锻炼出来了。

杨柳暂时不打算走,拿了竹蜻蜓出去插墙缝里,看到有人路过就问一嗓子,等她哥缓过劲就拉他出来,别退缩,想从别人手里拿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想想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杨老大掐了掐眉心,想想操持绸缎铺的大姐,开食馆的小妹,在武馆练武的小弟,心里的退意消散了,随手拿了几顶草帽走到行人中,见人就说:天热了,日头毒,买顶草帽能遮光,五文钱一顶,很便宜的。

说的多了,也不再结巴了。

大概是看他面容拘谨还笨拙的出来吆喝,手头不缺那几个铜板的就接下他手上的草帽,也没讨价还价。

临近晌午,街上的人少了,摆摊的也散了,开铺的陆陆续续关门,杨老大数了数铜板,欣喜地说:妹,你猜我半天卖了多少钱?卖了多少东西杨柳心里有数,她故意说了个较低的数:五十文?哈哈,少了,六十九文。

半天没喝水,嘴唇都干起了皮,一笑就裂了口,杨老大随手抹了下,沾沾自喜道:做生意也没我想得那么难嘛,明天还是我一个人过来,不用娘陪着。

杨柳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她这一笑,杨老大又窘红了脖子,他也嘿嘿笑两声,关上铺子说:今天谢我妹子来给我鼓劲了。

自家兄妹,别谈谢不谢的。

我去取牛车,待会儿把你送去鱼馆?你也随我去鱼馆吃饭,大热的天,别这时候回去。

见他要拒绝,杨柳摆手说:别说赚钱啥的,难道我们不吃饭了?多一张嘴就亏本了?明天吧,你嫂子还在家等我,我想回去跟她说说话。

杨老大现在迫切的想回家,顶着个大日头也不怕晒。

这的确是比吃饭重要,杨柳明白这个心情,也不再多说,她去糕点铺要了碗水让她哥喝,明天过来记得带水囊,我就不让你送了,我沿着铺子门口走还有阴凉,凉快些。

鱼馆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四个伙计脚不沾地的在食桌间转悠,杨柳走到柜台前问管事:东家呢?包间,来了几个认识的人,他去作陪了。

杨柳正想过去看看是谁来了,大堂里突然响起大声地咔咔声,有个小子卡着鱼刺了,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咳,吐的东西让周围其他食客嫌恶。

领他去空包间。

杨柳赶忙过去,同时吩咐人过来打扫,冲在座的食客说:大家都仔细着点,小心卡着刺,不过卡了刺可以喊人,让伙计领你们去喝醋。

她小时候卡着鱼刺就是灌醋把鱼刺醋软了咽下去的。

安抚好食客,杨柳跟去后院的包间看情况,卡鱼刺不是个大事,那小子的爹娘都不担心,还在桌上继续吃。

但她没想到在包间里看到程石和陈连水,另外还有俩人,一人掰着那小子的下巴,一人举着蜡烛,陈连水在用筷子捅嗓子。

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站程石身边问,踮着脚往里看,正巧看到陈连水用筷子夹了鱼刺出来,鱼刺不短,两头还带着血。

好了,吃鱼慢着点,不会剔刺就吃鱼丸。

陈连水丢下筷子去洗手,打发那小子出去,你这小子运气好碰到了我们,用饭团噎能把你嗓子划破。

杨柳缩了下肩,等伙计带那小子出去了她才问:不能用饭团噎吗?我小弟小时候就用饭噎下去过。

小鱼刺,或是细软的可以,像是这没嚼碎的硬鱼刺,不行,会卡在肉里,深了又取不出来,那块儿肉就会化脓,然后嗓子肿,吃不下说不出。

陈连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遇到过这样的病人,拖了好久才过来看大夫,他不知道是鱼刺卡嗓子里造成的,我把脉也找不到病因,药汤喝了不少都没用。

他还挨了一通骂,被人指着鼻子骂庸医。

那最后呢?杨柳追问,跟着去另一间包间。

时间久了,那块儿肉化脓烂了,卡的鱼刺松了被他咳了出来才发现。

不说了,再说我都吃不进去饭了。

程石另拿了一副干净碗筷进来给杨柳,他坐下说:今儿得亏是遇到你们过来了,不然那孩子遭罪了,这顿我请,还想添什么菜尽管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再上蛊鱼丸银丝干贝汤。

都是老交情了,陈连水也不客套。

这事似乎就过了,席上陈连水说起药材一事,他让程石试着在松树上种石斛,石斛产地在南中,离咱们这儿远,天气有变或是路上出什么事,我们这边就会缺货。

你家有大片的松树林,山下有水,林中水汽大,你试着种一点看能不能成活,这玩意儿不便宜。

什么时候种?有种子吗?怎么种?程石问。

三四月份种比较好,你要是有意我就给你留着心。

成,那你帮我留着意。

程石以鱼汤代酒敬他一个。

席面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杨柳去后厨端来一钵凉面,夏天就适合冷吃面,配上甄大厨调制的浇头,吃饱了肚子还能塞半碗溜溜缝。

送人出门,杨柳喊住陈连水,说:陈大夫,劳你回去了跟医馆里的大夫说说,让他们多来我家食馆吃饭,要是碰上有食客卡着鱼刺了,他们若是能帮忙把鱼刺挑出来,那顿饭我们请,不收钱。

陈连水大笑,指着门楣上的牌匾示意她看,你开的是鱼馆,恐怕天天都有人被鱼刺卡着。

是呀。

杨柳也笑,天天有人嗓子卡鱼刺,这事要是不解决,岂不是影响我们生意。

说的也是,成,这话我帮你带到。

转过身,杨柳也交代食馆里的伙计,以后要是有食客卡着鱼刺别灌醋了,有大夫在就去找大夫,没大夫就送去医馆。

历经大半个月,鱼馆里的生意趋于稳定,请来的厨娘、雇的伙计和打杂的人手也有了经验稳重起来,不再是最初遇到事手忙脚乱的模样。

程石跟杨柳也不用整天守在鱼馆里,又如以往开铺那样,辰时初到镇上,辰时末卖完蛋就回家,偶尔杨柳会留到晌午看顾生意,下午凉快些了,等程石送来才捕出水的鲜鱼再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四十章月上柳梢, 夜风清凉,地里的蛐蛐时长时短地啾啾叫,杨柳抱着青莺在门外一趟又一趟地走, 身后跟着百无聊赖的肥狗。

月底了,月亮如勾, 又有云层遮挡, 今晚的夜色有些昏沉,沉重的脚步声从西边过来,是隔壁的蒋阿嫂, 她拎着个铁耙提着篮子,疲倦地说:不早了?还没睡?孩子白日睡多了, 这会儿正精神。

地里的花生还要拔几天?杨柳闲问。

不多了,再有两天就能拔完。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 一个小丫头探头出头,认出人脚步轻快地跑出来,娘你回来了,我听着就是你的声音, 我爹呢?他还在地里。

他今晚睡地里守夜, 蒋阿嫂把铁耙放提篮里, 一手搭在女儿的肩上, 跟杨柳说:那你再等等,我们先回去了。

好。

杨柳换了个手抱娃,往西又走几步,隐约能听到地里的说话声。

白天天热,下地拔花生害怕中暑, 所以村里人傍晚早早吃了晚饭, 暑热刚消就下地干活。

一早一晚趁凉快干活, 热的时候躲在家里,人的身体要少受许多罪。

杨柳把青莺哄睡后让保母先带着睡,她提了灯笼往花生地里走,身后跟了五条狗,路过水稻田,一个黑影猛地蹿出来,赶在杨柳惊叫前喵了一声。

杨柳举着灯笼照过去,狸花猫嘴里还叼着半只青蛙,是你啊大头,吓我一跳。

狸花猫一爪拍开凑来讨食的肥狗,在杨柳脚边蹭了蹭,转头又跑进稻田里,好似只是认出人过来打声招呼。

杨柳带着狗继续走,她伸手揪了下红薯的狗耳朵,你这么大的块头也好意思去抢猫捕的食,以大欺小,揪你一下。

狗摇了摇尾巴,听到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压动草屑的簌簌声,一个猛子扑过去,草叶戳进鼻子,它甩头打个喷嚏,又快跑一阵跟上走远的女主人。

地里也还有还没回去的人,看见光亮直起身问:谁呀?是我,夜深了,该回去了,我去看看阿石。

杨柳应声。

是柳丫头啊,马上就回去。

话音落地,人又弯下腰继续拔花生。

刚走到地头,不远处黑沉沉的夜色里有人说话:别下来,这就回去的。

狗认出了声,摇着尾巴疾跑着像匹小马驹快速冲过去,狗爪踩在花生秧上发出轻细的咔嚓声,跟铁耙划过干土的沙沙声交杂在一起让人耳朵痒。

坤叔斥了一声,绕过绊腿的狗先走上地垄,他仰头看了眼天,说:月亮隐进云层了,明天不会要变天吧?可能会是阴天,但没雨。

杨柳举着灯笼在程石脸上绕了一下,走到春婶和雷婶身边说:累了吧?该早些回去的,十几亩的花生地,多拔半个时辰也不起什么用。

雷婶打了个哈欠,用袖子抹了把眼,累倒是还好,累了回去洗洗能倒头就睡。

我还是雇短工吧。

程石开口。

可别。

春婶大声阻拦,一株秧下面才几颗花生?还不够交粮税的,本来就不赚钱,还雇短工再倒贴些银子进去?你要是烦了你别动手,我们闲了就过来,总有拔完的一天。

对,闲着也是闲着,人老了觉少,晚饭吃早了也睡不着,躺床上翻来倒去还不如下地干些活儿。

刘婶赞同,她跟赵家父子俩都过来了,松树林里就留了个腰上有旧伤的刘栓子在山里看着。

地里的人陆陆续续也都起来了,也有扛着板凳卷了草垫的男人从村里出来,都累了也没什么心思说话,听着蛐蛐叫和蛙鸣各回各家。

程石和坤叔进屋没一会儿拿着换洗衣裳出门,他们这是要去西堰里洗澡。

杨柳进屋关上门,把提回来的花生倒地上晾着,提篮里的泥磕干净放在墙边,轻声问:春婶,你跟雷婶饿不饿?我去烧把火把饼子热热?你们再吃点?也行,是有些饿。

那你们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能吃了。

杨柳往偏院走。

晚上没吃完的饼子,井里湃的绿豆汤,杨柳从菜篮里找了五根青瓜切成段,调汁拌拌,等程石跟坤叔回来,每人胡乱填巴两口就回屋睡觉。

后院的桂花零星开了几枝,一走进垂花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儿,桂花总给人一种温馨惬意的感觉,站在花香里,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让青莺今晚就跟保母睡吧,没精力伺候她了,我要睡了。

程石扑倒在床上,捞起薄被搭在脸上,他轻声嘀咕:等这阵忙完了,练拳脚这事要捡起来,我现在体力不比在武馆的时候了……行,我给你记着。

杨柳散开头发,用牛角梳活络头皮时听到床上没了声,她吹了蜡烛轻手轻脚爬上床,拉下男人脸上的薄被盖在身上,倾身在他嘴角亲了下。

家家户户都睡下了,村里陷入沉寂,天上的云层不停变换,月亮时隐时露,一点点往西偏移。

山间升起了雾气,草头树叶上沾了露水,东边的天隐隐露出青白色,树杈上蹲的公鸡突然亮开嗓子鸣叫一声,一夜又过去了。

咕咕咕——早起的鸡群在院子里咕咕叫,房门一开,它们精神抖擞地围过去,跟在女主人身后咕咕乱叫,跟着人到茅厕外,跟到大门口,木门吱呀一下打开也没鸡出去,调头又跟到粮房外。

半瓢碎谷子撒地上,打发掉一群尾巴,妇人拢了拢头发进灶房烧火做饭,她一离开,蹲在墙头的麻雀立马扑棱棱落在鸡群里。

家家户户开了门,妇人烧火做饭,男人出门挑水,升腾的青烟飘荡在村庄上空,村里又开启了新一天的热闹。

挑水啊?抱柴的女人随口问了句,转头看见老坤头跟雷婆子拎着铁耙挎着竹篮,惊讶道:这么早就下地?我俩一不烧火做饭,二不下水逮鱼,没事做就先去地里干一会儿。

雷婶说。

程石跟杨柳洗漱后先把牛马放出圈,它们不让人操心,自发出去吃草。

杨柳绕到熏房的墙根边摸摸睡觉的猫,它们白天在家蹭饭吃,夜里还出去打野食,一个个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的。

咪——三只毛色各异的小猫嫩声嫩气地蹭过来撒娇,杨柳揉了揉它们的猫猫头,走,随我上山,我给你们磕两颗蛋。

程石已经把鱼桶提出来了,站在路边等着,见杨柳身上挂着猫,他递过鱼桶示意把猫丢桶里。

你在想什么?杨柳问。

拔完花生就该砍松枝了,等下两场秋雨,气温一降就该做熏肉了。

杨柳唔了一声,说:明年就不种花生了算了,村里有没养牛和驴子的人家,牛马的草料我们从他们手里买。

不种花生意味着不用剥花生,程石毫不犹豫地痛快点头,行,不种了。

说着话走上了西堰坡,大公鸡不打鸣了,鸭鹅又热闹起来,看见杨柳往山里走,它们大声嘎嘎叫。

小柳姐。

赵勾子看到人喊了声。

嗯,我拿两个鸭蛋去喂猫。

杨柳从没洗过的鸭蛋里拿了两个,出林子的路上看到花枝下一抹白,她走过去才发现鸡蛋是埋在土下的,也不知道被鸡藏了多久,拿起来里面晃荡声不小,显然已经坏了。

给,抠破壳倒堰里喂鱼。

杨柳把坏鸡蛋递给程石,他嫌恶地呲牙,接过直接大力砸进水里,蛋壳在冲撞下裂开口,青黄的蛋液融进水里,被附近的青鱼和鲶鱼挤着抢着吸进鱼腹,臭味儿随着水汽刮上岸。

呸。

程石扭脸吐了口唾沫。

杨柳斜他一眼,吃鱼的时候可不见你嫌弃脏臭。

山上不新鲜的蛋都扔堰里喂鱼了,臭的有,不臭的也有,鱼喜欢吃这玩意儿,长得也快。

蛋臭鱼又不臭。

程石下堰去解竹排,鱼吃蛋或许也是大补,烹出锅的鱼肉又肥又嫩,能给鱼扔蛋吃的也就咱家了,真是大户人家。

杨柳嗤笑一声,等猫舔干净蛋液她赶它们回去,站上竹排扶着男人的胳膊,笑说:让旁人知道了,你我都是败家子。

很多还没坏的蛋,只是不新鲜了就扔堰里喂鱼。

撒网捞鱼、饭好回家吃饭、装车去镇上卖蛋,如往常一样,杨柳跟程石趁青莺被歆莲抱出去看猫了偷溜出门,她们姊妹三个会稍晚一点跟四个厨子一起赶车去镇上。

娘这次过来估计要把她们仨抓回去,程石想起他大舅捎来的信,说:家里隔三差五就来信催她们回去,她们竟然也不想家,一住就是两个月。

杨柳心想换她她也不回去,住乡下没人管多自在,凉快的时候去鱼馆凑热闹,热了跑山里乘凉,傍晚逮了跳蛙拎上板凳坐竹排上钓虾,饿了升火烤蛋,嘴巴闲了去地里拔几窝花生回来煮,卤水的盐水的换着来,葡萄吃没了还有枣子柿子石榴和橘子,家里有猫有狗,山上有鸭鹅有羊,只要给吃的,永远不缺跟班。

……没两天,姜霸王在一个大晌午天骑马出现在鱼馆外面,她甩了马鞭给伙计,进门先看到男子打扮的三个丫头站在柜台后面笑盈盈地收钱。

您几位?歆莲抬起头,脸上的笑立马僵了,姑母啊……姜霸王伸手在小侄女脸上搓了一把,见脸上的色没掉,又搓了搓指腹,你们这是晒黑了还是抹的粉?三个丫头讪讪低头。

娘?你要过来怎么没提前捎个信,得亏凑巧,你要是昨天来,我们这时候都回去了。

杨柳赶过来救场,天挺热,你去包间歇着,我让人给你打盆热水,你洗洗擦擦,然后尝尝我们食馆的菜色。

行,先给我上壶冷茶,跑了一路,两个水囊都喝空了。

她又往三个侄女脸上扫一眼,她每个月在日头底下往返两次,在武馆教学也没刻意防晒,就这样了,她们仨的脸比她的还黑。

你们爹娘这次可说了,让你们明天都跟我回去,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来捉人了。

她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歆莲吐了吐舌,小声嘀咕:回去就回去,回去了我再过来。

她还小,还能自在几年,歆芋和歆丹心里都有些黯然,这次催这么急让回去,估计是亲事有着落了。

思及此,歆芋和歆丹从镇上回去了玩得更疯,傍晚时也要跟到地里去拔花生,天黑了赶都赶不走,领着五只狗在地里撒欢,还提着灯笼在土里刨虫喂狗。

狗怎么还吃虫?姜霸王拔花生也带出来了两条白色的肉虫,她吹了个口哨,试探着把虫递到狗嘴边,斯文些,别咬着我手指了。

这虫叫白土蚕,藏在花生地里的就是啃食花生根茎叶果长大的,我虽然没吃过,但我估计着它们的味道应该不错。

你看花生就是榨油的,它们吃了花生,皮下肯定是肉嫩油肥。

狗子也就只吃这一种虫,还只吃花生地里的,菜园里和麦地里的白土蚕它们不吃。

杨柳剥了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扔嘴里,让婆婆也吃,我觉得才从土里拔出来的花生最好吃,花生味浓还有水分,可能还有土腥气,这种吃着最合口。

月明星稀,清风阵阵,风里带着土腥味和花生秧的青气,姜霸王嚼着嫩花生觉得杨柳所言不差。

又拔了三垄花生,程石这才招呼人回家,他挎着筐走在老娘身边,胳膊拄她肩上,被甩开再搭上,来了就下地干活,怕是以后每逢七八月就不敢来了吧?小人之心。

姜霸王冷哼。

那就是明年还来?不觉得累?程石嬉皮笑脸地问。

累?姜霸王顿住脚,上下扫视一圈,你别是年纪轻轻就体虚了,明早我喊你起来随我一起练拳脚。

程石:……你多久没练武了?姜霸王不放过他,喊来溜到人后的三个丫头,你们这两个月可有好好练武?有、有练。

歆莲说的心虚,悄悄瞪了表兄一眼,这不是嘴痒是什么?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姜霸王做什么!在场的都不敢作声,生怕会受到牵连,只有腿边的肥狗吐着舌头哈哈喘粗气散热。

那个、娘,下个月中秋我们带青莺回去过节,她曾外祖和曾外祖母还没见过她呢。

杨柳硬着头皮出声救场,我们住的后院可还养着鹅?中秋前你可记得给收拾出去。

中秋回县里?那可好,你外祖父母都惦记着青莺。

鹅我已经给赶出去了,它们不下蛋,你二舅就给送到庄上养去了。

姜霸王就此被转了话头,等走到家门口听到孙女在哭,一门心思都在她孙女身上了。

这一路走的,比拔花生还累。

歆莲悄悄大口吐气,趁着我姑母在忙,表哥表嫂,我们先去洗澡了。

不再吃点饭?我交代甄婶子包了帘鱼肉馄饨。

杨柳问。

不吃了不吃了。

程石把落花生倒地上,听到脚步声和哭声一起过来,他推了推杨柳,我去烧水煮馄饨,你洗手陪你婆婆哄孩子去。

杨柳:……姜霸王就是这家里的镇山虎啊。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四十一章阴沉天, 没有烈日却也闷热,怕路上会下雨,姜霸王一早牵马去地头吃草, 她也跟着春婶她们在地里拔了大半个时辰的花生,等马吃饱肚子, 她才牵着四匹马往回走。

歆莲三姊妹也把行李收拾好了, 来时带了一马车,回去时人手就一个包袱,衣裳和手帕都被她们送给了村里交好的伙伴, 包袱里装的就几身贴身衣裳和鞋袜。

姜霸王回后院抱了抱小孙女,见三个侄女开门出来, 她问:收拾好了?那咱们这就走。

歆莲嘟起了嘴,不情不愿地往出走。

姜霸王只当没看见, 利索地翻身上马,村里这会儿没什么人,老的少的都在地里忙活,路上只有散漫的鸡鸭, 马蹄都要踏它们头上了, 它们才慢悠悠让路。

村头的小院, 木氏在院子里搓衣裳, 听到马蹄声在门外停了,她湿着手快步出去,婶子,妹子,你们这是要回去?她看到了马背上的包袱。

姜霸王只是路过看到大黑子跟它聊了两句, 本来都准备走的, 见状只好下马聊几句:她们姊妹几个过来住的有些日子了, 家里的老人想孙女,让我来把她们带回去。

吃了晌午饭再走啊,婶子你们晌午到我家吃饭,我这就烧火,晌午饭吃早点也不耽误时辰,你们骑马跑得快,指定能在天黑前进城。

木氏热情留客,手在衣摆上蹭干就要过来拉人,你们进屋坐,我娘待会儿就回来了。

姜霸王对这种热情简直头皮发麻,她赶忙说:我们去镇上吃,阿石跟小柳交代了的,让我们去鱼馆吃了饭再回去。

说罢就翻身上马,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了。

马蹄踏过扬起一片灰,大黑子歪头瞅马跑远了,打个哈欠又卧回枣树下睡觉。

回院子里睡,也不怕毛辣子掉你鼻子上了。

木氏踢了踢它,赶它进院子了她也坐水盆边继续搓衣裳。

我表嫂的娘家人都好热情的,歆莲迎着风眯眼说:她们家里人要是在村里碰到我们,次次都喊我们去她家吃饭。

我表嫂的姐姐头次见我们还送了身衣裳当见面礼,除了衣裳还配两方同色的手帕和发绳。

歆丹在一旁补充,她们一家都是温和实在的人。

我表哥最有福气,他有次说想吃丈母娘蒸的饺子,隔天他丈母娘就送了一锅来。

歆莲咂嘴,她都有些嫉妒她表兄了,啥便宜都让他占了,在乡下过的好逍遥。

姜霸王骑在马上回头望,杨家庄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她看了眼天,心想阿石要不是砸出那一板砖,如今这个造化就与他无缘了,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

马匹进镇离晌午还早,姜霸王问三个侄女要不要现在就去吃晌午饭,不吃就直接出镇离开。

去,这次离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歆莲驱马拐道往鱼馆走。

这会儿买蛋的客人少,只有程石在摊子边守着。

杨柳在后厨看厨娘刮鱼糜摔打鱼肉,鱼头和取了鱼糜的鱼骨架油煎再熬汤,旁边另一个炉子上炖着母鸡汤,鱼丸银丝干贝汤的汤底是鱼汤混了鸡汤再煮几滚,故而才汤浓味香回味悠长。

姜霸王她们过来时汤还差了些火候,杨柳让她们坐下等等,谁知她婆婆就拎了砍刀去劈柴。

娘你坐下歇歇,柴有人劈。

杨柳劝。

我多动动,待会儿多吃点。

姜霸王头也不抬,一砍刀挥下去木柴四分五裂,她满意点头,还很有经验地指点劈柴工如何使力最轻松。

杨柳:……后厨开始剁馅儿准备包馄饨,屋里屋外都是刀剁在木头上的咚咚声,食馆外来了客,杨柳洗干净手出去招待客人。

哪个是双黄的鸭蛋?老板你给我挑几个,我孙子爱吃蛋黄多的咸鸭蛋。

杨柳还没走出去先听到了阿婆的说话声。

我也分不清哪个鸭蛋有两个蛋黄,你选个头大的拿吧。

程石在筐里挑挑拣拣,不住询问:这个行吗?这个呢?这都是人家选过几轮的,老人家你要是想买双黄蛋,下次就早些过来,我们辰时初开门摆摊。

杨柳揣着手走到程石旁边看着,咸鸭蛋上糊的有黄泥,她不想沾手,探着脖子指角落里的两颗蛋说:拿这两个,这两个蛋两头长,估计是双黄蛋。

程石转手拿起放草兜里,见老阿婆犹豫,他道:这是我媳妇,这事你信她,她眼光准。

老阿婆闻言不再多说,解开荷包数铜板递过去,临要走了,她朝鱼馆里瞅,你们食馆可还招伙计?程石摆手,人够用了。

这些天不少人上门问还招不招人,其中有个满脸肥肉的厨子,他模糊记得好似是八方酒楼的,以前送鸡鸭过去时打过一个照面。

东家,东家太太,我姑母让我来问你们要不要吃馄饨,要是吃她就多煮两碗。

食馆里跑出来个小丫头。

我不吃。

杨柳看向程石,你饿不饿?我也不吃。

那我去给她说。

小丫头又颠颠跑进去。

哎,回来。

杨柳忙喊住她,把筐里剩的咸鸭蛋连筐一起递给她,洗干净煮熟,待会儿给我婆婆带上,她们路上饿了吃。

于是姜霸王吃饱出来手上就多了个提篮,二十多个咸鸭蛋满当当堆在里面,她骑上马把提篮抱怀里,垂眼说:我们走了啊,你们在家忙归忙,要注意身体,田里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就雇人帮忙。

好,你们路上慢着点。

程石走出檐下送了送。

筐里的鲜蛋和卤蛋卖完,他跟杨柳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天色阴沉沉的看着要落雨,程石回去还要把地里晒的花生往回拉。

田野上空蜻蜓低飞,细蚊一团又一团,回去的路上程石在路中间看到一条踏扁的死蛇,筷子粗细,血还没干,估计就是过路时丧生在马蹄下。

程石喊杨柳指给她看,应该就是娘她们去镇上时骑马踏上去的。

路两边是麦地,割了麦后少有人来,可能就是哪个草窝里的蛇蛋孵化了,小蛇跑出来了。

杨柳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看了眼天色说:赶紧回去,这场雨估计要在傍晚落下来。

村里已经忙活开了,家里有牛有驴的都用上了,晒干的花生往木架子车上堆。

没牛没驴的就是人拉车,男人在前面拉,女人跟在后面推。

小孩们拎着篮子在地里捡落花生,不然一场雨落下来,这些花生发了芽就糟蹋了。

坤叔在程石回来之前就喊了山上的老伙计下山帮忙,家里的木架子车都推到了地里,程石到家后把车里的筐桶拿下去也赶马去地里。

你等等我,我也去,我进屋拿块儿头巾。

杨柳喊。

你不用去,你留家里陪孩子。

等杨柳包了头发跑出来,门口哪还有人,她跺了下脚,也匆匆忙忙往地里跑。

大白天的,青莺不执着非要爹娘抱,奶娘和保母能哄好她。

地里的花生一车车拉回家堆在墙根,这时候就是抢收,吃饭反倒成了不紧要的事。

春婶跟刘婶随车回来,手脚麻利地焖一大锅干饭,切了猪肉混着萝卜青菜炖两盆,大家囫囵填饱肚子继续去地里忙活。

天色越发暗沉,田间地头寻食的鸟雀也都归了林,赶在落雨前,地里晒的花生都拉了回来。

但这还不算完,程石搬了木梯爬上花生垛,由坤叔他们在下面用木叉叉了陈年稻草递上去,他把稻草盖在花生垛上,这样淋了雨也多是被稻草吸收了,等天放晴把稻草掀下来,下面的花生还是干的。

今年再忙活最后一年,折腾死人了。

程石连声叫苦,想想之后还要摘花生,他浑身都没劲。

怎么?明年不种地了?坤叔大惊。

春婶、雷婶和刘婶也皱眉看向他,种地累归累,但住乡下不种地还有什么意思?就像这些天拔花生,大家伙一起出力,坐地里拔着花生说着话,多热闹。

不是不种地,是不种花生了。

程石给他们掰算,入冬剥花生,开春犁地刨坑丢种,夏天苗深了要锄草,入秋了要拔花生摘花生,一年到头这鬼玩意儿都离不了手,麻烦死个人。

这是不缺银子的人的想法,花生能榨油能炒菜下酒,花生秧能喂牛喂驴子,花生壳还能当柴烧,价比稻子麦子的价还高,农人多是情愿多种花生的。

不是不种地就好,坤叔和春婶他们松了口气,绕着三垛花生转了一圈,见盖严实了才回屋烧水洗澡。

刘婶,晚上别做饭了,我们待会儿坐马车去镇上吃。

杨柳开口,今儿也让你们忙累的不得了,去吃顿好的补补。

好。

坤叔第一个响应,吃多吃少无所谓,人老了就爱这种热闹。

老刘头他们没下地拔花生就不带他们,让他们先饿着,我们吃完了再打包几个菜给他们带回来。

春婶拉住刘婶,你可不能为给他们做饭不过去,晚个半个时辰不会把你老头饿出毛病。

刘婶笑着点头,行,我去,你松开我,我回去换身衣裳。

杨柳在他们给花生垛盖稻草时已经洗好了澡,她抱着青莺往村头走,打算喊上娘家人一起去镇上吃饭。

都要下雨了,我们不去,就在家里吃。

杨母看了眼天。

就是下雨才清闲,有马拉车又不让你们走路。

杨柳不跟她娘啰嗦,转过身说:你们赶紧换身干净衣裳,我这就去借木篷车,待会儿马车套好了就来接你们。

她家目前就三辆带顶的木篷车,回来时还要捎上鱼馆里做活儿的人,还要再借两辆。

割草喂马,提水饮牛,打扫木篷车,人都到齐了把狗赶进屋锁上门,交代邻居帮忙留着心,一家老少坐上马车动身了。

还不到做晚饭的点,天色乌压压的几乎看不清人,妇人站在门前大声咕咕唤鸡,男人拎桶挑水,赶在下雨前把家里的水缸倒满,见一行五辆马车要出村,他们驻足询问:天都快黑了,马上要落雨,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接鱼馆里的人回来,顺便过去吃顿饭,也不用开火了。

程石答。

到了村头接上杨家人,出村了碰到个小丫头背着背篓,程石喊住她:谁家的丫头?天都黑了你跑出来干嘛?赶紧回去。

我去给兔子割篓草,我养的兔子下崽子了。

割草你去村前的地头割,别出村。

杨柳探出车窗,这丫头看着也迷迷瞪瞪的,天都黑了还敢一个人往外跑,她继续说:兔子也吃花生秧红薯藤,你随便去谁家地里割几条红薯藤就够了,下雨了就喂兔子吃花生秧。

我家菜园就有红薯藤。

小丫头立马蹦蹦跳跳往村里跑。

这丫头也是长了个虎胆子,她家里人也是心大,马上要下雨了也不拘着孩子。

下雨天蛇好出洞,咬到了可不得了。

春婶往外瞅一眼,杨家庄靠山,木盛草茂,要是有那存了坏心的,逢着刮风下雨天把丫头拉进山,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马车里挂着一盏灯笼,随着马车的颠簸,昏黄的光晕在车壁上晃悠,青莺躺在她娘的腿上,眼不眨地盯着灯笼,光晕晃到她脸上时,她乐得咯咯笑。

走到半途,车顶上响起雨点的噼啪声,程石把腿缩进蓑衣里,盯着前方的路说:下雨了。

下雨了,等天晴了就能割稻子了。

杨老汉的声音从车尾传过来,今年麦子不成器,秋稻还成,每逢干了就落点雨。

老哥你家今年种了几亩水稻?坤叔大声问。

八亩多。

那是挺不少。

雨点越来越密,雨水打湿了马鬃毛,它们欢快地摇头甩尾,这段时间忙着开食馆忙着收花生收豆子,好久没给它们洗澡刷毛了,在雨中疾跑的感觉看着就是痛快。

马车从野外闯进镇,像是跨出深山走进了闹市,路两边的房屋灯火通明,人影落在窗纸上,说笑声逸出墙院。

木窗吱呀一声,临街的人开窗往外看,马车已经拐了弯看不到影。

下雨天食馆的生意也没受影响,程石先下车撑伞给杨柳和孩子遮雨,他们一行人走进门,大堂里吃饭的人一静,认出人了笑出声:这下雨的晚上你们怎么还过来了?我还当是进山匪了。

跟你们一样,不想在家开火,就来镇上吃饭了。

杨柳玩笑,她轻拍着左右四顾的小丫头往后院走。

鱼馆里一步一个灯笼,亮堂如白昼,程石把人安顿好了又赶马车去悦来食馆,不一会儿提了四个食盒回来。

有鱼有肉,上午没吃到嘴的鱼羊肉馄饨也进了肚,末了喝上一碗温热的鸡汤,身上的筋骨都松懈了下来。

最后一桌食客离开,屋外的雨势也小了,春婶她们帮忙收盘子擦桌子扫地,合力把大堂和包间打扫干净,后厨也收拾干净了。

走喽,回家。

坤叔站在门前喊。

一盏盏灯笼暗下来,到了最后只剩门口的两盏,杨柳坐上车从保母那里接过孩子,见这丫头还睁着大眼好奇地到处瞅,她扭头问她嫂子:豆姐儿可睡了?睡了,吃饭那会儿就睡了。

我家这是养了个夜猫子。

杨柳点了点青莺的额头。

马车出镇,人声一瞬间退了去,雨丝细了,敲在车顶上的声音极轻,马蹄踏在稀泥里的咕噜声都清晰可闻。

车里没人再说话,慢慢的,有人在蛙鸣和马蹄声里闭上眼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磕在车壁上瞬间清醒。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程石问,大半夜的突然来一声还挺瘆人。

没什么。

杨柳换了个胳膊抱孩子,这才发现小丫头也睡着了,她轻声问:停雨了?还在下,很小。

进了村,雨也停了,马车在村头停下,大黑子在门内汪汪叫,急着要出来。

别叫别叫,给你带骨头了。

杨老汉掏钥匙开门。

我们也从这儿下去,走几步路就到了。

伙计和打杂的几人跳下马车。

天不早了,回去了洗洗赶紧歇着,明早不管下不下雨都还要去镇上。

程石交代,驾了一声,马抬蹄往西走,后面的马不用人驱使也慢悠悠跟上。

到了家门口,屋里的狗几乎要撞破门出来,野猫也闻着味喵喵叫着跳上马车,春婶抖破个油纸包,把打包回来的鱼头倒台阶上。

回来了?一墙之隔的蒋家有人说话,可真够晚的,我都睡一蒙子了。

门环嗒的一声响,狗冲了出来,蹦着往人身上扑,狗屁股都要扭脱节。

程石匆忙朝隔壁应一声,把泡烂的馄饨和鸡骨头倒狗盆里,红薯,过来吃饭。

狗嘴忙上了才消停。

孩子睡了,我先抱她回后院。

杨柳说。

我们也走了,那三个老家伙估计都还饿着肚子。

刘婶提着食盒,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让人给她提盏灯笼。

安顿好牛马,程石伸了个懒腰,进屋准备关门发现院子里少了两只狗,他扶着门懒洋洋地唤狗。

估计是出去拉屎了,你回屋吧,我待会儿去锁门。

坤叔在屋里说。

那你可别忘了,对了,今儿下雨你的腿还疼不?贴了膏药好多了。

雨打落了桂花,后院里的香味淡了许多,墙边的大碗菊的淡香显露了出来,清苦的味道,醒脑又安神。

程石过去掐了两朵,连带着水珠一起带进屋。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四十二章雨后放晴, 天色湛湛,几片稀薄的白云几乎要被风吹散,日光绚烂地洒满大地, 猫狗惬意地躺在稻草上眯眼睡觉。

程石扛着木梯手拎木叉出门,吆喝两声赶走花生垛边睡觉的猫狗, 大踏两步蹬上顶, 三两下把花生垛上湿漉漉的稻草掀下地,飞虫和腐烂的草屑飘飘洒洒,他不禁眯起眼。

地里的花生拔完了吗?对面的人家搭话, 他也在掀花生垛上的湿稻草。

还剩三四亩没动,你家呢?程石问。

我家地少, 都拔完了,也都拉回来了。

产量如何?不怎么样, 全村估计就你老丈人家的花生没受影响。

程石跳下花生垛,扛着木梯去另一垛,闻言说:为了给花生浇水,他跟我大舅哥只差没累掉半条命, 只盼着往后能风调雨顺, 大家都少受些累。

咱们村已经算是好上许多了, 前两天我娘家兄弟来帮忙, 听他说镇南的高洼村今年都没能种上稻子,为了抢水灌溉还打死了两个人。

斜对门坐在门口择菜的细二嫂接话,她唏嘘一声,麦子欠收,稻子还没种上, 今年就指靠陈粮糊弄嘴, 日子难熬啊。

程石不清楚情况, 疑惑道:怎么就没种上稻子?秧苗干死了?村里没开堰放水?住在山包包上哪有堰,就坑坑洼洼的小河小沟多,你听那个村的名就知道,又高又洼,风调雨顺自然不缺水,一旦逢到旱年,自然绝收。

年轻的妇人往程家院子里瞅,你媳妇呢?在屋里哄娃?我们村要不是有柳妹子,年成更受影响。

对门的邻居拾掇完他家的花生垛,扛着木叉过来给程石帮忙,把掀下来的湿稻草插着往熏房外面堆,晒干了方便拿进去捂火。

前两天下了场雨就没先前热了,你家这熏房也快开火了吧?他问。

对,估计就是中秋节过后开火。

程石应声,刚想回小阿嫂的话,转脸看她已经进了他家门,不由出声:她在后院哄孩子,你大声喊一声。

说罢,他站花生垛上冲后院喊:小柳,细二嫂来找你玩了。

杨柳听到声放下剪刀,迎到垂花门外看到人,她笑着喊了声:二嫂今天怎么得空来找我玩了?她领着人往前院走。

我什么时候都得空,就你是个忙人,忙里忙外没看到我,就以为我也是个忙人。

你家婆婆可天天在外说你是个勤快的,菜园伺候的没一根杂草,屋前屋后张罗得干干净净的,这不叫忙还能怎么忙?到了前院,杨柳拎两把凳子放廊下有阴凉的地方,二嫂坐,你家孩子呢?都去捋菊花了?细二嫂点头,整天不着闲,除了吃饭睡觉不着家,一门心思想着挖采药草赚钱。

从小就不是个懒散的,长大了差不了,你以后要享福了。

杨柳真心夸,村里的小孩都不差,家里的鸡鸭多是她们找虫喂,洗衣裳打猪草样样不落,闲了就呼朋引伴去山脚地头挖蒲公英车前草之类的药草,但凡是晴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晒的都有草药。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程石扛着木梯进来,他对杨柳说:我去西堰撒网逮鱼,有事你去喊我。

你记得去山上看看,交代魏叔把猪和羊的窝里的湿稻草换换。

杨柳站起来。

程石点头,去偏院拎了个背篓,出来时说:二嫂你在家玩,我去逮只鸡,晚上在我家吃饭。

可不能,抬脚就到家的功夫还在你家吃饭,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这是乡下常用的客气话,细二嫂没做真,等程石出门了,她扭过身跟杨柳说:柳妹子,今儿找你也是为了旁的事,不知道你家食馆还要不要人,我娘家有个小兄弟前日来找我,托我问问。

今年应当是不招人了,人够用,而且我也是杨家庄的姑娘,就是找人多半也是从自家村里挑选。

杨柳歉意地笑笑,又说:镇上也还有另外几家食馆,我要是听到招工的消息,回来跟你支会一声可好?哎,那麻烦你了。

细二嫂抠了下手指,心里知道大半没戏,旁的食馆找伙计也是多番托关系打点。

但她也就消沉了一瞬,脸上又浮起笑,打听今年收购鸡鸭鹅的消息,有你跟青莺她爹在,又是做熏肉又是开食馆,还雇人往县里送卤蛋,咱们村的日子可比旁的村好过许多,今年有好几家准备入冬了盖新房呢。

我也不是白送银子,都是下了力气自己赚的,反正勤快的人不会饿肚子。

就是没她跟程石,村里人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儿去。

每逢农闲,村里的男人多半都会出去找活儿,给粮店扛包不嫌累,进山砍柴拉进镇卖不嫌苦。

突然听到孩子哭,杨柳往后院看,细二嫂有眼力劲地起身说要回去,前两天下雨攒的脏衣裳还没洗,我回去洗衣裳,你也去看看你的娇丫头。

杨柳笑,送人出门了她回后院,娇丫头睡醒了正在吃奶,听出脚步声奶都不吃了,撇过脸冲她娘笑。

吃你的,吃饱了肚子娘带你去看你爹逮鱼。

杨柳随便一坐,跟奶娘说起中秋回县里的事,青莺还在吃奶,你得跟我们去一趟。

罗姐跟我说了,我知道的。

奶娘温声说。

离中秋也没几天了,隔天,杨柳让春婶进山逮了只鸡,橘子石榴和柿子都摘了些,又拎两条鱼,从箱笼里裁七八尺棉布,让坤叔赶车送奶娘回去一趟,快中秋了,你也回去看看孩子,估摸着时辰去鱼馆奶孩子。

哎,谢谢太太。

奶娘目光大亮。

青莺再次被她爹娘带去鱼馆,卖蛋的时候她被保母抱着在一边看,有人逗她她就笑,有时候还害羞得往人怀里躲。

你家这小东家长得可真好,净捡着爹娘的长处长。

有人朝杨柳说,等她长大了也带她来做生意,保证比供什么财神都有用。

小东家?杨柳偏头看一眼,这称呼挺不错。

中秋那天不关门吧?可以预先订个包间吗?我家小叔子中秋从县里回来,我干脆就在外面订桌菜也不开火了,免得费老大劲弄得人家也不爱吃。

头戴银簪的妇人挎着篮子问。

杨柳唔了一声,她看向程石。

程石喊来管事的,阿嫂你跟他谈,我们过两天也要去县里,中秋后才回来。

你们走了这摊子还卖蛋吗?没走的客人突然问,要是不卖了我也多买点。

别急,食馆只要开门,摊子就会摆出来。

程石伸出手下压,不用提前买,就是中秋那天也会有卤蛋卖。

这趟过来也是安排食馆的事,程石把看摊子的事交给劈柴的蒋大力,期间每天的工钱多加一百文,若是遇到下雨天,回村也由他赶牛车接送。

交代了鱼馆的事,程石跟杨柳又往悦来食馆跑一趟,等从悦来食馆出来,他们身后就多了五个穿着青衣的伙计。

雨后林中长菇子,有鸡粪的堆肥,松树林里土壤肥沃,入秋了松乳菇长得还尤其猛,一片一片的。

程石跟杨柳不想操心雇人采菇子,干脆找悦来食馆的东家,他们要是想买就自己过来采,价钱便宜一半。

入林时,鸡群或卧或站,挺着鼓囊囊的食囊懒散地看着路过的人,沿路是被它们啄得残缺不堪的菇子,有的被啄了几个洞就不吃了,五个伙计暗暗咋舌,好家伙,多糟蹋东西。

坤叔和春婶雷婶早就过来了,背篓里快装满了,但也蹲得腿酸腿麻,膝盖跪在地上糊了满膝的湿泥腐叶,手指甲里也是青苔和黑泥。

累了就歇歇,摘的够自家吃就行了。

程石说。

没人理他,就是杨柳也拖着背篓勾着脖子在草丛和树根下翻找,还得小心注意着虫蛇,松树林深处没鸡群过来,相对的也不及外围安全。

摘满了,我们先把这三篓送回去再过来。

春婶捶着腰站起来,下山时碰到杨家三口人,她搭话问: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家里的活儿忙完了过来的,小柳跟阿石也在上面?杨母问。

在,你们快上去。

临到晌午,赵勾子也拎了筐上来。

过了晌,刘婶洗完锅碗也背着背篓进山,她怕遇到蛇,拎了两只大鹅一起上山。

哎呦,踩烂了踩烂了,去去去……张家的伙计抬手赶鹅,这可不得了,两只公鹅立马来劲了,展开翅膀就扑上去噆人耳朵……那这两只鹅我们就拎走了?傍晚下山,长脸伙计拎着嘎嘎叫的鹅再次确认。

程石看了眼他的耳朵,不大的耳朵半边挂满了血痕,都是鹅喙上的锯齿夹着耳朵划出来的。

嗯,给你了。

他说。

走走走,今晚吃顿好的。

这些伙计满脸喜意,两只鹅可不瘦,挨一顿噆能换两只鹅,搞的他们也想试试,太划算了。

杨柳走在后面交代刘婶别让鹅靠近人,勾子你也是,别把村里的小孩往林子里带,今天要是鹅喙或是翅膀戳进眼睛里,可不是两只鹅能了事的。

噢,好。

赵勾子点头应下。

小柳,这两只鹅从我工钱里面扣吧,要不是我拎它们上去,也不会有这事。

刘婶说。

不至于,就当是你们吃了。

杨柳摆手,下次小心点就是了,不说了,我回去了,你们也忙。

夕阳西下,鸟雀归林,赵勾子跟刘婶互看一眼,转身进山去捡鸡蛋。

……杀猪佬,我要的猪腿你可给我留了?下半晌,程石给食馆送了鱼,赶马车去猪肉铺。

铺子里出来个男人,扛着条大猪腿放马车上,接过银子站一边问:给你丈母娘送的节礼?程石点头,我之前托你问的事如何了?你只要给得起银子,猪不还是随你拉,没问题,你啥时候要买直接跟我走一趟。

行,到时候我来找你。

程石拍了下他的肩,你忙,我也回家的。

他打算中秋后开火熏肉时买上二十头肥猪宰了熏猪肉,他养在山上的猪还在长膘,入冬了才能杀。

马车进村,程石先把猪腿给丈母娘送去,明天我们就回县里了,节礼先送过来,娘你可别见怪。

不怪,提前送节礼的人也不少。

你就是不送我也不怪,平时没往家里送鸡送鸭。

杨母送女婿出门,代我向你外公外婆问好,老人家年纪大了,你们是该多回去看看。

程石点头,坐上马车说:家里还在收拾东西,娘我回去了。

他到家门,杨柳也刚从西堰回来,摘了黄的橘子红的石榴,还有刚从鸡肚子里出来的鸡蛋。

东西都收拾好了?程石问。

差不多了,明早再去逮上鸡鸭鹅就能动身了。

鸡鸭鹅以及各自的蛋,鲜蛋和咸蛋,今年新榨的香油,酿的果酒晒的干菜,新捕出水的鱼,满满当当装了两马车。

我这也叫衣锦还乡了。

程石得趣,拖家带口,一出门就是四辆马车。

作者有话说:情人节快乐第一百四十三章出门时秋风正好, 杨柳给青莺裹了层薄薄的包被,抱在怀里跟程石坐在车辕上,快六个月的娃娃看什么都新奇, 一行大雁掠过,稻田里惊飞的野鸡, 热闹的集市, 白烟滚滚的蒸笼,坐在竹筐里的小孩,出了镇, 一望无际的田野,长势冲天的竹林, 汩汩的蜿蜒小溪……一直到日头烈了,杨柳才抱她坐回车里。

走到半途路过一弯水草丰茂的小溪, 马停下来饮水吃草,人也下车歇歇,这边的路没人整修,沟沟坎坎颠簸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程石从杨柳手里接过水囊, 喝了两口润润嗓就塞紧了盖子, 往路边的稻田看了一眼, 轻声问:可要解手?马车里只有奶娘在喂孩子, 春婶和雷婶下车了就找草丛方便去了,坤叔在水边提水,杨柳看了一圈,点头率先往田埂上走,程石紧随其后。

这个地方的稻田临水, 长势不错, 稻杆快有膝盖高, 人蹲下去只能看个头顶。

快速解决后,杨柳站在不远处等程石,看到一方田垄上长着一丛红艳艳的鸡冠花,她走过去赶走飞虫掐了两朵。

走了。

程石出声。

好。

杨柳快步跟上,把花递到他面前,好看吧?稻田里竟然还长了鸡冠花。

鸡冠花多是长在花生地,喜旱耐热,花冠能入药。

程石瞅了一眼没说话,走到水边撩水洗手,看坤叔走过来,他问:鸡鸭鹅喝水了?喝了,叫了一路哪有不渴的。

杨柳看到奶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脸,了然地走过去接过孩子,冲另一边的草丛指指,春婶和雷婶还没过来,你去那边。

哎。

奶娘整理好衣裳下车,姐儿还没尿尿,您注意着点,小心尿你们身上了。

杨柳应了一声,抱着青莺走到溪边看马吃草,两口草一口水,嘀嗒嘀嗒的,再加上溪水流淌的轻响,不一会儿,扯了尿布的小丫头就来了尿意。

程石扭过脸轻笑,你可真会想招。

杨柳抿嘴笑,把小丫头递给程石抱,她换了个地儿洗手。

鸡鸭鹅润了嗓又来劲了,扯着喉咙咕咕嘎嘎地叫,扰得青莺皱起眉头一脸焦躁,眼瞅着就要撇嘴嚎,杨柳擦干了手把娃接过来,一手捂住她的耳朵,轻声哄:要睡了是不是?应该是要睡了,她吃饱了就要睡一会儿。

奶娘走过来洗手,见状擦干手走过去,说:太太,要不我来哄?杨柳嘘了一声,我抱着,人都回来了?那就上车走吧。

马车再次启程速度就慢了下来,车轮轱辘着压在土坷垃上,马车颠簸得像水波里荡开的木舟,车里的摇篮也跟着晃动,杨柳等青莺睡熟了把她放进摇篮里。

带着个吃奶的娃娃,一路的速度快不起来,马几乎走成了牛的速度,不等看到城门,最后一抹夕阳先落下了。

幸好提前给娘和大舅捎了信,不然咱们今晚就要睡在马车里了。

程石看了眼天。

还有多久能到?杨柳透过车窗往外看,天边没了晚霞,天色暗得就特别快。

还要走小半时辰。

等到了城门口,天色已然黑透,马车里嘶哑的鸭鹅叫惊动了城门后的守卫,沉重的黑门敞了个缝,姜大舅走出来问:可是阿石?是我。

是我外甥,劳烦兄弟开个门。

城门开了半扇,四辆马车先后驶进去,程石下车牵着马,冲守卫拱手:多谢大哥行个方便。

姜大舅拍了外甥一掌,傻小子,这是你表叔,你二表姑的小叔子。

兄弟,天晚了我也不啰嗦,改天请你去家喝酒,这小子带了一车的好东西回来。

好,一定去。

穿着盔甲的男人朗声说,回吧,我也去巡逻了。

城门之隔,外面是旷野,里面歌舞袅袅,一路走来,车里粗噶的鸭鹅叫显得很是突兀,一扇扇木窗推开,劝酒令和着琴音一同泄了出来。

程石抬头扫了一眼,不在意地跟他大舅说话:等久了吧?到了关城门的时辰还不见你们回来,我就过去等了,路上还好走吧?姜大舅问。

程石摇头,路都压坏了,车辙多。

大舅,没给你们添麻烦吧?晚上开城门会不会有问题?杨柳在车内问。

小事,又不是逢战乱开城门,天天误了时辰的人也不少,托人说一声就能行个方便。

马车拐进巷子,饭菜香弥漫了巷道,姜大舅说:家里还没吃饭,都在等你们。

这下程石跟杨柳都惊了,他们没想过让人久等,太劳烦人了,到家晚了下碗清水面能填肚子就行了。

来了,来了。

姜家的门房认出人赶忙进去通知,另有仆从过来拆门槛,人没下车,直接赶着马车行进院子里。

可算回来了,可把你外祖母担心坏了。

姜大舅母站在门外笑言:生怕她外孙被路上哪个贼子掳走了。

我这人高马大的,饭量又大,哪个不长眼会来掳我。

程石站车边从杨柳怀里接过青莺,小丫头进城了就醒了,这时候睁着圆咕噜的眼睛打量这群衣着光鲜的人。

程石抱着娃凑到老太太身边,献宝似的炫耀:瞧瞧,这是我的娃,外祖母你看她长得可随我?随,像极了你小时候。

姜老太太一手扶着外孙的手臂,低头逗小丫头,丫头是个胆大的,长得也俊,像我们姜家的娃。

姜霸王翻了个白眼,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从程石到他闺女,父女俩的脸上几乎没有姜家人的痕迹。

进屋说,别站外面喂蚊子。

她开口,人都到齐了,上菜吧,你们不饿我都饿了。

呜呜泱泱一群人涌进正堂,老的少的一大堆,一张桌已经坐不下了,小的坐一桌随他们闹去,成家的另坐一桌。

青莺也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等回到杨柳怀里,小丫头的包被里塞满了见面礼。

程石见他二舅和三表哥四表哥不在,出声问:我二舅他们又去押镖了?对,中秋节都回不来。

姜二舅母道。

阿石,你也来碗水酒?大表哥姜长顺举起酒壶,让我算算你们多久没回来了?有一年了吧?差不多。

程石接过酒碗,今晚浅喝一点,今天赶了一天的路,我怕我家丫头晚上不舒服,明天咱们兄弟好好喝个痛快。

好,你这小子倒是顾家了。

姜长顺摇头失笑。

杨柳听到身边的人浅浅叹了声,她偏过头小声问:四表嫂,你怎么放下筷子了?不舒服?没,之前喂孩子的时候我吃了些的,不饿,你吃你的,孩子我帮你抱吧。

杨柳的确是饿了,她把青莺递过去,那麻烦表嫂了,天黑了她就闹人,只让我跟她爹抱,见不到人就哭,所以没给奶娘。

我瞧着挺乖的,我抱她也不认生,咦……啧啧,她瞅着我笑哎。

杨柳看了一眼,转过头拿起碗开始吃饭挟菜,偶尔还要回话,一顿饭吃得没空管孩子。

桌子的另一边,程石在跟长辈说今天等他们到家吃饭的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等了,我一个小辈让这么多长辈等,我跟小柳多不好意思,也受不起。

都随意点,给我们留碗饭留个门就成了,随意些我心里的负担也轻些。

不是为了等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姜霸王笑话他,青莺头一次进曾外祖家的门,虽然还不会吃饭,你舅母的意思是头次见面要正式些,不能摆出残羹冷炙来招待,你跟小柳完全是沾了你闺女的光。

哈哈哈。

姜二表哥大声笑,姑母,你给他留些颜面,话别说这么直。

程石在窃窃笑声里觉得脸有些热,朝他大舅瞥一眼,他自作多情也是被人误导的。

杨柳也跟着红了脸,笑程石也是笑自己,放下筷子玩笑道:娘你真是的,你干脆将错就错糊弄我们两句也好,场面话都舍不得说。

那要不你们忘了我先去说的?我重新再说?也哄哄你们。

姜霸王支着手笑。

我能作证你舅母没说过什么为了青莺的话,你娘说的都是胡编的,我是真心等我外孙回来,就想让他陪我吃个饭。

姜老太太努力绷着脸说。

这次娘没偏心她闺女,是你娘说谎了。

姜大舅母婉然地笑。

轮到姜二舅母她就夸张了,一脸热切道:那我说直白些吧,长时间没见外甥和外甥媳妇了,我心里想得慌,一听你们要回来,晚饭是怎么都吃不下。

程石连连摆手,笑到发抖。

你摆手是什么意思?不相信?阿石你这就伤我的心了,你从小在我们腿边长大,跟我儿子没差,娘想儿子不是恰所应是的?阿柳你来判个公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姜二舅母又笑着来一句。

这时候长盛在就有意思了,他是个会闹的。

姜长顺跟他妻子笑言。

程石拱手求饶,信,我是信了。

起身绕到杨柳身边,一手抱孩子一手拉媳妇,孩子要睡了,我们先走一步。

你回来,我们还没说清楚。

姜二舅母连声喊。

程石走得越发快,头也不回道:舅母早些歇着。

看来这些场面话还是不足以感动人,我要反省一下。

姜二舅母笑着揉腮帮子,端起蜜水喝了一口,说:还是人多热闹,小妹,这些天你家就别开火了,都过来一起吃,也热闹热闹。

行。

姜霸王点头,她起身环顾一圈,看没东西落下,跟爹娘说了声就往外走,不早了,你们早些洗洗歇着,我回去看看。

院落早已收拾好,房间祛了霉换了干净的床褥,窗外移了棵桂花树,窗下安置了方矮榻,几乎是按照他们乡下的房间布置的,杨柳进屋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又是沾了青莺的光了。

程石感叹,他老娘待他可都没这么细心过。

别,可别再提了。

杨柳抱过孩子,让他去准备洗澡水,她还没吃奶,我送她过去吃饱肚子再给她洗澡。

姜霸王提着灯笼过来时见没有缺的少的,说了几句话就回她住的院落。

……一夜好眠,次日一早,姜霸王抱着孙女出去跟街坊邻居炫耀去了,程石跟杨柳趁机溜走去查看他们县里的生意。

卖卤蛋的地方靠近铺子里面,不显眼但客人多,孙鹿鸣用余光看到有人挤到桌子后方,脸都阴下来了发现是东家来了。

我来给你搭把手,一个人忙得开吗?程石问。

就这阵最忙,等早饭的时辰过去了我就闲了。

孙鹿鸣手脚麻利地捞蛋收铜板,嘴里不住吆喝:下一位,要几个?三个?好嘞,给您。

桶里只有一个勺子,程石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他搭手的余地,看了一会儿从桶里拿两颗泡在卤汤里的鸡蛋去找杨柳。

卤蛋是前一晚连汤带水送过来的,送来后再倒锅里煮几滚防坏,在卤汤里浸泡的时间长,味道也更好,蛋白几乎都成了糖棕色,完全入味了。

杨柳尝过后让程石再去拿两个,两人就在后院的库房里分吃了卤蛋,担心家里的娇丫头闹人,查过账随手买几样东西就往家赶。

她奶奶抱她去武馆了,说是给她小舅看看。

奶娘说。

程石跟杨柳互看一眼,回屋拿上给杨小弟带的东西,带上奶娘又去武馆。

好!劈她!俯身!还没进门先听到喝彩声,绕过一道道门,程石拉着杨柳绕过人墙走到他外祖旁边,他怀里坐的小丫头眼睛晶亮地盯着武场上挥长/枪对打的两人,连爹娘走近都没察觉。

青莺以后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这点随了你娘,你娘小的时候我抱她来武馆,她也是看别人练武看入了迷。

姜老爷子捋着胡须很是欣慰。

她还没棒槌长,懂什么练武不练武的。

程石垂下眼,走到老爷子膝前蹲下,挡住青莺的脸问:傻丫头,瞅瞅谁来了?小囡立马伸手扑过去要抱,头趴她爹肩上,眼睛却是看向武场。

作者有话说:都说我欠了一章,虽然我不觉得,但补上吧,免得说我赖账,晚上还有一更第 一百四十四章长/枪脱手, 另一顶红缨枪伸出去,打着转把飞出去的长/枪勾回来,铁铸的枪头敲在硬实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众人鼓掌, 姜霸王又赢了。

落败的男人抹了把汗,拱手认输:姜师姐的武艺远在我之上, 我怕是这辈子难赢一次。

姜霸王把长/枪挑回武器架, 酣畅淋漓地说:我比你早入行几年,你习武的时候我在习武,你出去走镖赚钱了我还在练拳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若是像我这般,我定是赢不了你。

说罢, 她手拎红缨枪往看台上走,没想到刚踏上去,眉眼弯弯的小妮子伸出手要她抱。

呦!程石震惊了,扶过小丫头的脸, 脸对脸问:一个时辰不到, 你阿奶给你喂什么迷魂药了?胡说八道。

姜霸王高兴得嘴巴都要笑裂了, 用温茶水洗掉手上的汗, 随便在衣摆上抹几下,伸手过去抱过小孙女,我孙女这是被我的武艺折服了?有眼光有眼光,等你长大了我亲手教你练武。

这是青莺头一次从爹娘的怀里往外奔,她不会说, 但她会表达, 扬着胖脸痴迷地看着姜霸王, 可把她奶奶哄得找不着北了,见人就说:这是我孙女,很是随我,年纪小小就喜欢看我耍枪挥刀,以后也是一方霸王。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杨柳准备喊上表嫂表妹一起出去逛街,出门遇到街坊买菜回来,见面就问:你家的程小霸王呢?又被她奶抱去武馆了?哎,杨柳笑着应了,小霸王跟大霸王去看人练武了。

看来她奶说得不错,二十年后,长风镖局又要迎来一个女霸王。

街坊哈哈大乐,又说:这要是个小子,不止你婆婆,就是你外祖也要乐歪嘴,赶紧再生个儿子,明年让你婆婆抱都抱不过来。

随缘,缘分到了就来了。

杨柳笑笑,左耳进右耳出,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也是,生孩子这事强求不来,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回去赶紧做饭,晌午姑爷要过来。

街坊拎着两篮子菜笑呵呵离开,杨柳扭过脸继续等。

又好等一会儿还是没人出来,她疑惑地找进去,怎么还在梳妆打扮?这一身不是挺好看?干嘛还要换?啊!表嫂你都没妆扮吗?快过来,我给你倒饬捯饬。

歆丹拉过她,把人按坐在铜镜前,今天中秋哎,出门逛街的人很多的,装扮好些别被压下去了,你瞧瞧你眉毛都没修。

我眉形很好的,成亲那天都没怎么修,你们别给我弄毁了……看着好像是精神些,头发也重梳吗?首饰我带了,新做的秋衫也带了两身,让丫鬟去我屋里拿……杨柳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服从,身边围的人也越来越多,三个表妹四个表嫂,还有丫鬟仆妇若干,敷面、绾发、试衣、挑鞋,她心想她成亲那日都没这么仔细。

不行,小柳的衣裳都太素了,正好我有一身还没上身的,我让人拿来给她试试。

四表嫂上下打量后,不满意的让丫鬟回去取衣裳。

我觉得我这身挺好的啊。

杨柳在铜镜前转个圈,莲青色罗裙,藕色短衫,着色顺眼又显身材。

然而在看到丫鬟拿来的红白二色喜鹊登梅宽袖衫,配着的是幅面繁复的多褶裙,她连连摆手,这不成,不适合我。

你没试怎地就知道不适合了?你老实听我们摆布,可逼我们动武啊。

表嫂表妹撸起袖子一起上,嘻嘻哈哈的把杨柳按在床上解了衣衫再换上新的,末了推她去自己看,快去照照镜子,看是不是比你那身好看多了。

好累赘,这袖子我觉得不舒服……然而站在铜镜前看到里面的人,杨柳嘴里的话嘎然而止,宽袖堆叠,她屈指按着,裙摆盖住了鞋面,她抬脚走路时要微微提一点,她试着想想,穿这一身她指定不能大迈步走路,更别提跑了。

如何?相信我们的眼光了吧?四表嫂走过来围着她走了半圈,这个模样走出去,阿石都要多看两眼才能认出人。

感觉我也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了,挺好看的。

杨柳捋了下袖子,主动找表妹借荷包,我那个荷包配不上这身衣裳了。

就喜欢你这大方的性子,等着,我有一个颜色相配的荷包。

二表嫂喊丫鬟,去把我那个莲叶青的荷包拿来。

挂上荷包再配了个玉环,走出门时日头已经快到头顶,这时杨柳又犹豫了:已经在做晌午饭了?我们还要出去吗?出去吧,不然好不容易折腾的这身浪费了。

哈哈哈。

歆莲忍不住大笑。

其他人也是笑,姜大表嫂说:说得对,穿了好看的就要出去转转,若是到了饭点还没玩尽兴,就差个丫鬟回来说一声,我们在外面吃饭便是了。

一行八个主子五个丫鬟,谁都没有带孩子,一路言笑着穿过三进的宅子走出大门,也没差人赶车,自己举着油纸伞沿着巷道慢慢逛。

咦?那是咱家的丫头吧?走在前面的是谁?姜老太太跟老街坊唠嗑回来,只看到了一行人的背影。

可能是谁家的表小姐过来了。

仆妇说。

出了绸缎铺入了瓷器店,走出银楼走进书画斋,走出糕点铺拐进茶楼,喝茶歇脚时,杨柳说:跟你们在一起可真有意思,热热闹闹的,你们什么都知道。

县城就这么大,铺子也就这么多,没什么新鲜花样,看多了也就知道一二。

四表嫂放下茶杯往楼下指,比如这场评弹我从不知道开头和结尾,但其中的故事我知道了七七八八,全靠吃茶时拼凑起来的。

杨柳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此行就她一个人对各种东西感到新奇新鲜,于其他人而言都是陈瓶老醋,不用开盖就知道是什么味道。

之前不是说四表哥出去走镖了你就去乡下随我学酿果酒?你怎么没去?杨柳问,要不要等中秋后随我们一起回去,舍不得娃就怕娃也捎上。

大表嫂二表嫂和三表嫂也是,在县里住厌了就去我家住住,不嫌累的话就去帮我们干活,保证你们哭着喊着要回来。

大表嫂指了指三个小姑子,笑着说: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没有,哭着喊着还要再去的人不少。

那说明在我家住的高兴,好事,不怕客上门,就怕客不登门。

杨柳捋了捋歆莲的头发,说:想去我让你表兄跟舅母说,中秋后你们随我们再回去。

现在家里还有什么活儿?我听妹妹说花生不是已经拔了?四表嫂拄着下巴问。

我家里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先说地里的活儿,回去了要割稻子,稻子割了还要晒要碾要扬要装袋,霜降后要挖红薯挖萝卜腌酸菜。

除此之外还要上树砍松枝,上山割艾蒿捋菊叶,砍构树和楝树的枝叶果实,摘橘子剥橘皮,为做熏肉做准备。

杨柳一件一件说给她们听,杀鸡宰鸭,上山逮兔子打雀子,入冬了杀猪宰羊,对了,等杀猪宰羊的时候我给你们捎信,你们过去吃杀猪菜喝羊汤。

真有意思,感觉每天都有好多事。

四表嫂艳羡地叹气,没应声说一定去不去,到时候你给我捎信,得空我就去。

你们在家忙什么?杨柳抿口茶问,她几次过来觉得她们都挺闲的,说是照顾孩子,孩子也多是丫鬟仆妇在照顾,说是练拳脚,也就早饭前那会儿练套拳法。

我、我……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好像就是像今天这样,妆点一新出来逛街,有宴请了再去赴宴。

在座的就大表嫂事多一些,她要学着打点家里家外,但上面有婆婆撑着,她也常清闲。

那就随我去住几天,现在捎信又方便,今天早上家里有事,晚上信就捎过去了,明天早上你就能往家赶。

杨柳看唱评弹的老爷子收工,她喝尽茶水继续说:去了我也不把你们当客人,随你们自便,想下地就下地,想捡蛋就去捡蛋,嫌累了就去帮我摆摊卖蛋。

我去。

歆莲激动地开口,表嫂,你可一定让我表兄说服我娘。

那我也去,我听妹妹说她们天热的时候坐在竹排上钓鱼,我很眼馋,只在书上看过此景。

四表嫂忍不住了,男人回不回她都不等了,从六月等到八月,他在家的日子不足半个月,她却是等过了一个夏天。

到了最后,只有大表嫂一个人没说要去,因为她男人是不出门走镖的。

从茶楼出去,杨柳被她们带着去食馆吃饭,进去碰到徐襄公也在,杨柳过去打了个招呼:徐叔在这儿吃饭,可见这家食馆厨艺不差。

来照顾老友生意,这是这家食馆的东家。

惜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程少夫人,姜霸王的儿媳妇……噢——男人反应过来,头一句话问:今年可还做熏肉?鸡鸭鹅和鸟雀兔子,还有猪肉,去年的猪肉就买一次就没了。

杨柳掩嘴笑,有的,打算中秋回去了就开火,大概九月底会送到县里来。

见笑了,作为一个厨子首先想到的是食材,我姓古,你可以喊我古叔。

男人抱歉地笑笑,招呼伙计过来,我看你还有同伴,不叨扰了,这顿饭我请,你尝尝我们食馆的味道,我听说你家也开了食馆?是的,厨娘还是从徐叔府上撬来的。

杨柳说着俏皮话,推拒了对方请客的话,今天是我表嫂来请我们吃饭,让她破费一下,您这顿饭先留着,我下次再来。

好,由你。

两人目送杨柳去了靠墙的饭桌,古惜民收回视线,平淡地说:难得登上了枝头还受得了苦累,那双手的确是做农活的手。

莫非我还骗你不成?小两口都是甘于平淡的人,性子不错。

徐襄公挟了两根酸笋喂嘴里,继续说:有山有水,有田有地,还有个牢靠的靠山,一切井井有条,可比搬来县里住顺遂多了。

杨柳落座后也跟人谈了几嘴徐襄公的事,饭菜上来就没人说话了,这个食馆的菜色可比悦来食馆的美味许多。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结了账继续出门逛,一直到程石找过来才打道回府。

嘻嘻,我看到我表兄一直在偷偷看你。

歆莲抱住杨柳的胳膊说悄悄话,他肯定是被你美傻眼了。

杨柳偏头看过去,正好逮住男人溜回来的视线,听到有窃笑声,她扭头看过去,三表嫂和四表嫂立马端正了神色,眼睛却是藏着打趣。

这下她也突然有了羞意,扭过头不再看程石。

中秋团圆饭是在晚上,一轮明月早早就露了头,夜风清凉,饭后大家都挪了出来,桌上摆了不少瓜果糕点。

说得正热闹,厨娘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月饼,甜甜的鲜花酱溢了出来,杨柳拿了一块儿跟程石分着吃。

你今天偷看我是什么意思?她借着递月饼的时候小声问。

程石一口吃下半块儿月饼,扭过脸不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美极了?杨柳在桌下踩住他的脚尖,是不是被我迷晕了头?像你闺女那样吗?程石指了下赖在她奶怀里的丫头,要是像她那样,那就没被迷晕。

杨柳踹他一脚,不给他吃月饼了,又香又甜的馅儿,给他吃糟蹋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四十五章中秋过后, 程石跟杨柳就着手准备回乡了,来时装鸡鸭鱼鹅蛋的两架马车空出来又装满了东西,有自己买的, 也有亲戚送的,已经捆装好了, 只等动身出发。

程石从他大舅的书房出来, 出门碰到他两个舅母,伸手拦了一下,笑道:可巧了, 我正要去找你们谈谈心,现在没急事吧?为了你表妹们的事吧?姜二舅母哼了一声, 转身往游廊里走,我猜你就是被请来当说客的, 她们这才回来几天又想着往外跑?心都玩野了。

这时候不玩什么时候玩?嫁人了可没这么自在,到时候别说去乡下,就是回娘家也是吃顿饭就要走,有了孩子更是难出门一趟。

程石随意靠在廊柱上, 伸出手指点了点, 这点你们该是比我清楚的才对啊, 就是男人不在家, 你也要坐屋里给他守着家看着娃。

姜二舅母瞥了他一眼,这个外甥性子跳脱,啥话都敢说,换个旁的人,就是她亲儿子来了也不会说这么透。

我大妹妹跟二妹妹什么时候定亲?到时候可要给我捎个信, 我要回来帮忙掌掌眼。

程石故意问。

说起这事, 姜大舅母忍不住捏眉头, 之前是相中了一个,奈何歆芋从乡下回来晒得脸上像是抹了灰,说了两句她还不乐意,相看那天她从中作梗,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行,有信了给你说。

姜二舅母答应,她琢磨了片刻,点头道:去是可以,但不能一住就是两个月不回来,我在家也想她。

这下轮到程石哼了,因为想她,所以不让她外出两个月,但嫁人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见面也无所谓。

你小子想挨捶?姜二舅母扬起巴掌,但细想也是那个理,面上不由升起丝窘迫,她强词夺理道:哪个女子没这一遭?都是要离娘家去婆家,操持自己的小家。

程石懒得跟她扯,这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不服谁。

我把三个妹妹带走了,你们要是想她们了也过去住两天,或者是让人去接也一样,我得空了送她们回来也成。

他也不打商量了,直接说:这样总行了吧?她们这一走,家里可又要冷清许多。

姜二舅母叹气,不过这也算是松口了,她戳了大嫂一下,说:我家两个丫头都走了,让歆芋也随阿石回去住些日子,阿石说的在理,姑娘家也就在娘家的时候自在些。

姜大舅母点头,就是又要给阿石跟小柳添麻烦了。

程石没搭理这句客套话,抱着臂选了个石凳坐,倾身说:小柳想请二表嫂三表嫂和四表嫂去我家住几天,帮我家割稻子……他还没说完,两个舅母俱是忍不住撇嘴嗤笑,她们去割稻子?稻子长啥样恐怕都没见过。

……住几天就回来,等我三表兄和四表兄押镖回来,让他们跟二表兄一起过去接,借着他们的名头我宰只羊吃,我老早就想尝羊荤了,就是小柳一直不让我动。

看这样人家妯娌几个都商量好了,儿媳妇跟闺女不同,拦了生怨可不是几句话能消除的。

姜二舅母无奈摇头,摆手说:都走,都走,把孩子也带走,留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屋里看家。

程石没敢说人家本来就是要把孩子带走的,好话恭维道:我就知道我两个舅母都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人,希望我三个妹妹也能遇到像你们这样心疼儿媳妇的好婆婆。

姜大舅母直接起身离开,说的是好话,听着总觉得阴阳怪气的,这也就是从外甥嘴里说出来的,换成外甥媳妇,她都要怀疑是在讽刺她。

姜二舅母朗声大笑,理了理衣袖也准备回屋,路过程石,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往外拽,你小子跑不了的,等你闺女大了不着家,我看你急不急。

我想她了就过来见她。

程石呲着牙嘴硬。

行,老舅母帮你记住了。

程石揉着耳朵回家,他进屋时杨柳坐在床边叠衣裳,瞧见他的动作,惊讶道:谁揪你耳朵了?二舅母,可能被我戳到痛脚了吧。

程石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搭她肩上,说:跟大舅商量好了,往后镖队带回来海货了先给我们留一车。

杨柳抵着他继续叠衣裳,花花绿绿的多是青莺的,都是她奶奶和两个舅姥还有表婶们送的,一天换三身都没穿过重样的。

表嫂跟表妹去我们家的事……说了,两个舅母都点头放手了,明早跟我们一起走。

……来时四辆马车,回去时又多了四辆,这还是轻装简行过的。

除此之外,姜大舅还派了四个镖师护送,实在是对程石的武艺不放心。

程石从他娘手里抱过闺女,见姜霸王舍不得丢手,他郁闷地强抱过来,至于吗?你月底不是还过去的。

姜霸王没理他,跟到车边趴在窗口说:阿奶月底就去看你,你可别把阿奶忘了。

肯定不会忘的,你们这么要好,就是忘了,到时候红缨枪一出手,她能立马想起来。

杨柳握着青莺的胳膊摇了摇,我们回家了,让阿奶也随我们一起回去。

姜霸王听到这句瞬间清醒,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挥手道:走吧,赶早不赶晚。

程石又去跟两个老人拜别,绕了一圈看马车都套牢了才坐上车辕,马缰绳一抖,枣红马拉动马车轱辘轱辘驶离家门。

走了啊?邻居站门口打招呼。

这才回来几天就急着要回去。

拎着筐准备去买菜的婶子站在墙根让路。

稻子熟了,要回去准备秋收了。

程石一一应答。

路过武馆,接上跟人说话的坤叔和春婶雷婶,马车拐弯走上正街,跟摩肩接踵的人群相背着往城外走。

后车多了五个小孩,尿尿的拉屎的,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入夜了才进村。

狗吠惊扰了寂静的村庄,开门的吱呀声在黑夜里接二连三响起,程石不等人开门出来,先出声说:是我,村尾的程石,不是贼,你们不用出来。

这么晚才回来?人站在篱笆墙里问,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放水声。

也有人开门出来的,打着哈欠看一眼又关上门。

马车走到村尾,村子里的狗叫也平息了,程石刚下马车,门从里面打开,五只肥狗挣着抢着挤出来,上蹿下跳着往人身上扑,狗鼻子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我听到马蹄声想着应该就是你们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到?路上遇到事了?杨老汉推开门拆了门槛。

爹?你没在家睡?程石惊讶。

你家里这么多东西,我晚上不睡这儿看着不放心。

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屋里住的又都是女人,来贼了就是狗叫破嗓子他也听不到。

后车的人都下车了,杨老汉眯眼细瞅,天黑他眼睛看不清,只看出来应该是程石那边的亲戚,他立马进屋穿好衣裳,头发也重新绑好,免得让女儿在婆家人面前掉面子。

等他再出门,木篷车已经推进院子,马都牵去马厩喂水喂草,院里院外灯火通明,偏院也响起锅铲碰撞声。

这是我爹,我们走了他来帮忙看家。

爹,这是我三个表嫂,她们随我们过来住几天。

杨柳抱着娃给两边介绍。

叔,大半夜的惊扰您了。

二表嫂歉意地说。

没有,都是亲戚,我晚上也睡得晚。

杨老汉点了点头,抱过青莺往外走,我哄孩子睡觉,你们聊。

我爹不擅长说话,看着不热情其实就是嘴笨,不会跟人打交道。

杨柳解释。

对,熟了就好了,多见几面他就要喊你过去吃饭,要杀鸡招待你。

歆莲笑嘻嘻地说。

我爹也是不善言辞,来客了就往外躲。

四表嫂笑着说,不说这些客气话,天也晚了,收拾收拾就歇下吧。

收拾了客房搬行李,一阵闹腾后,春婶把洗澡水也烧好了,你们先洗漱,等洗完澡我饭也做好了。

夜深了,为了好消化,春婶煮了清粥煮了咸鸭蛋,就着腌的小菜下饭,在路上颠簸了一天,清粥小菜恰好合胃口。

院里一盏盏灯笼灭了光,西墙外的马厩里马还在大口大口嚼草,若有若无的咀嚼声里,村庄重归安静。

……雄鸡打鸣,天幕青白,待一缕缕金光爬上云层,村庄也热闹起来,鸡鸣鸭啼孩子笑。

路过程家门口,小子丫头都探头往屋里瞅,院子里练功的小孩看过来,他们极快闪躲开,又耐不住好奇,一趟趟路过,看一眼又一眼。

程石拎着桶准备去逮鱼了,他瞄了眼心不在焉的侄子侄女,抬臂一挥,吆喝道:谁去帮我拉网?谁上树帮我摘橘子?我我我。

荟姐儿一溜烟往出跑,她一出门,门外溜溜哒哒的小孩们一哄而散。

程石看剩下的四个老实娃还在看他们娘的脸色,他走过去帮忙推了一把,都去给我帮忙,晚上多练一会儿,把早上的补起来。

这话一出,眨眼间,院子里就没了孩子,程石也不站着等挨训,冲三个表嫂狡辩:练武是长年累月的事,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耽误个几天也不影响啥。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前后矛不矛盾?可不能在孩子们面前乱说,他们要当真的。

二表嫂没好气,不过孩子一溜她也轻松,拉上两个妯娌往外走,要逮鱼是吧?我也去看看。

等杨柳抱着娃从娘家回来,前院空荡荡的没人,只有偏院有人在做饭,她过去瞅了一眼转身出门。

清凉的山风,地里觅食的鸟雀,嘎嘎乱叫的鹅群,怀里的娃指着野花上停歇的花蝴蝶啊啊叫,杨柳瞅了一眼,温声说:对,大蝴蝶,黄花。

你看,好大的鹅,鸭子在玩水是不是?县里再繁华,还是回家了安心自在,杨柳觉得吃进嘴的风都是清甜的。

作者有话说:来啦,今天只有一更第一百四十六章竹排飘在水中央, 四个大点的孩子都爬上了果树,最小的三郎才两岁,他爬不上树, 只好站在橘子树下扬着头给兄姐指哪个橘子最大。

杨柳走过来随手摘了一个黄皮橘递给青莺捧着玩,另摘一个扔给三郎, 问:你娘和两个伯娘呢?去捡鹅蛋了。

杨柳噢了一声, 她还以为三个表嫂会倾向于摘橘子和石榴,毕竟果子干净,味道清香。

水里不时响起水花声, 渔网扯出水面,竹排被奋力挣扎的鱼群拖得在水面打晃, 有力的鱼尾拍击水面欻欻作响,程石被溅了半身的水, 被水雾包围时不觉得,拎着桶上岸时闻到了身上的鱼腥味儿。

荟姐儿兜着一包橘子探身往桶里瞅,黑鱼受惊拍尾,击起的水花冲得她后仰了身子, 一个不稳摔了个屁股墩, 衣摆兜的橘子骨碌骨碌散落一地。

好干净的鱼。

她忙着捡橘子还不忘惊呼。

鱼鳞银白, 亮得能映出人脸, 堰边上突然跳起条鱼,哗啦一声又砸进水里,水波粼粼下还能看到它的鱼影。

鱼为什么要从水里跳起来?二郎问。

早起伸懒腰。

程石满嘴的糊弄话,他逗了下青莺,听见山脚下噆食的鹅群嘎嘎叫, 就知道是三个表嫂出来了。

他用扁担勾起两个鱼桶, 朝杨柳抬了下下巴, 走了,回去吃饭。

程石挑着扁担走在前,五个小孩各兜着一包橘子石榴跟在后,杨柳一手抱青莺走在最后,另一手握着撑杆吓唬跃跃欲试的大鹅,嘱咐几个孩子:没大人跟着你们可不能往这边跑,这些鹅霸王比你们姑奶还吓人,打架可不输姜霸王的。

程石闻言回头笑看她一眼。

走出山林的年轻妇人人手两颗蛋,见大鹅扬起脖子她们就跑,一边跑一边大笑,这于鹅群来说可是挑衅了,它们最喜欢追着人跑,粗噶的嘎嘎叫越发高亢。

杨柳感觉衣领一紧,扭头发现是被青莺捏住,小丫头扬起了头,紧张地看着后面,惊得张大了嘴巴,口水顺着下巴嘀嗒。

娘!快跑!鹅追上来!快快快!拎起裙子!嗷——还是有人被噆了,杨柳抬头,发现是堰里游水的鹅从水里起来了,鹅喙夹住裙摆就不松,两只鹅爪扑棱得几乎悬空,被人捏住脖子掰开硬壳子嘴扔进草丛里,栽进茅草窝里一时出不来才罢休。

二表嫂把手里的鹅蛋和鸭蛋塞她儿子兜的橘子里,喘着粗气拎起裙摆,靛青色的裙摆上有一滩湿印,布也被喇出豁口,她回头看一眼,哭笑不得地摇头:这玩意儿不得了,感觉比正月的时候更厉害了。

缓过劲儿,想到刚刚被鹅撵着跑的那出,三个人哈哈大笑,实在是有趣,裙子都快被拽掉了,手里的蛋都舍不得丢。

以后出山手里拿个棍,不能背对着它们跑,你越是跑,它们越是来劲。

杨柳给她们传授经验,扭过头嘱咐张嘴傻笑的几个娃:这下看到了,你们个矮,鹅要是撵上你们噆的就是你们的耳朵、嘴巴和鼻子,没大人跟着不能靠近鹅群。

五个小孩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出来他们很兴奋,兴奋于人被鹅撵着跑。

程石早就挑着担子回家了,杨柳等三个表嫂止住笑就催她们回去,她也要回去换衣裳,肩头被青莺的口水打湿了。

到家后,春婶已经做好了饭,三个妹妹也从村里回来了,杨柳换了件衣裳就坐下吃饭,她挟着菜问程石:我看村里已经有人在割稻子了,我们哪天动镰?今天也行,明天也行。

程石把咸鸭蛋黄分给她,剩下的蛋白两口塞进嘴里,再挑一筷子卤面吃,交代坤叔把家里的镰刀都拿出来磨磨,等我从镇上回来我去稻田里看看,没水了就开镰割稻。

我早上去转了一圈,水井下边的两块儿田还有些黏脚,其他的都干了。

雷婶开口,等会儿我吃完饭就先拿了镰刀去割,老坤头赶牛把晒场压压,炸印的地方挖锹泥填补上。

行,就按雷婶说的来。

程石点头,我跟小柳今天去镇上一趟,回来了就去田里。

有商有量的,宛如一家人,主听从仆的意见,仆操心着主家的活计,三个表嫂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惊奇,但又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我们也去帮忙,我也下田割稻子。

歆莲积极自荐,我听翠香说了,她也在割稻子,还在稻田里捡了一窝野鸡的蛋。

程石吃饱了放下筷子,擦擦嘴说随她,小心割着腿,你先去试试,做不了就在家煮绿豆水往田里送。

他起身出去套马车。

杨柳紧跟着放下筷子,从陶碟里抓一把红枣放荷包里当零嘴吃,让几个嫂嫂自便,我就不拿你们当客人了,你们想干嘛都行,看好自己的娃,饭点记得回来吃饭。

你们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二表嫂开口,等杨柳跟程石赶马车走了,她跃跃欲试的表示也要下田割稻。

农忙,路上赶集的人很少,路边的田里倒是忙碌一片,不止是人,稻子熟了,鸟雀野鸡兔子都忙着偷吃,田鼠不仅填肚子养膘,还拖着稻穗往窝里藏。

程石跟杨柳到了镇上把卖蛋的摊子还是交给蒋大力负责看着,两人拿来账本和算盘查账。

中途甄厨娘她们师徒四个进来,杨柳问了问菜色和食材,嘱咐要保证食材的新鲜,鱼死就不能进锅,鸡汤也是,一天炖两锅,中午没用完的不能留到晚上再用。

查完账收了银子,两人离开食馆去街上买猪肉,这趟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买鸡崽子和鸭苗鹅苗,刚到手的银子又撒了出去。

刚好有一批能出笼了,下午我就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瘸腿男人满脸笑的送人出门,哪有刚好,都是为程家准备的,八月份了,马上入九月了,眨眼天就冷了,整个镇也只有程石还在往家买扁毛崽子。

下午我让人在家等着,到家门口了喊一声就行。

程石扶了杨柳一把,等她坐稳了他抬腿坐上车辕,七千只,最晚九月底你要都给我送过去。

现在能出笼的有多少?杨柳问。

四千来只,还有两千多只才出壳不足半月。

杨柳点头,差不多够了,明年二月份你再为我们准备五六千只鸡崽子,能出笼了就往我家送。

男人喜笑颜开地哎了声,送走马车,他哼着不成曲的调往屋里走,有这么个阔绰的客人,这两年赚的银子顶他过去五年赚的,再有两年他说不定能去县里买座大屋。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没多做停留,拿上猪肉和棒骨就出镇回家,村里几乎不见人影,往日在树下乘凉的老翁老妇都挎着篮子下田捡稻穗去了。

家门挂了锁,杨柳扒着门缝往里瞅,里面连只狗都没有,她问程石带没带钥匙,人都去稻田里了?不该啊,奶娘跟青莺总该在家的。

程石也没带钥匙,他把门外的砖头瓦片都翻起来了也没看到钥匙,说:你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到田里去找人。

走到大堰,程石遇上挂着一串钥匙的荟姐儿,她热得小脸红扑扑的,早上编得整齐的头发乱得像鸟窝。

你在忙啥?程石把她抱起来往回走。

我娘割稻子,我跟在后面捡,还帮忙拿草绳。

荟姐儿一脸自得,鼓着小胸脯可骄傲了。

程石笑,抱着她颠了颠,夸道:那你可真能干,妹妹呢?奶娘也把她抱到田里了?我不知道。

程石开了门把车推进去,杨柳去后院看没人,她去偏院把水井里的绿豆水提起来,买回来的猪肉丢桶里再续下去。

奶娘估计把青莺抱去我娘家了。

她跟程石说,你待会儿先去田里,我过去看看。

行。

程石接过水桶,从墙上取了草帽戴头上,抱着荟姐儿先往田里去。

坤叔、春婶、雷婶、刘婶、罗婶、赵勾子、刘栓子、魏镖师、李镖师,还有三个表嫂三个表妹,连带两岁的小萝卜头都在稻田里,就是跟一垄之隔埋头苦干的农家人相比,他们轻快许多,逮跳蛙的,挖茅根的,坐田埂上歇气的……程石心想要是靠这些人种地糊口,一家人都扎着裤腰带喝稀汤吃野菜算了,他用稻草绑了裤腿,跳下田埂弯下腰咵咵割稻,他走过的地方稻子一排排倒下。

阿石,你干农活还挺有模有样的啊。

四表嫂擦着汗凑过来,比你表哥强,他估计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

我留两亩,等他们来接你们的时候让他们把稻子割完才能走。

程石站起身往路上瞅,看到杨柳的身影他弯下腰继续割,等人走过来了他直起腰问:在吗?在,我嫂子也下田割稻去了,把奶娘喊过去帮忙看着豆姐儿。

杨柳拿出布条缠手上,喊坐田埂上歇气的保母:罗婶,你回去吧,去村头我娘家跟奶娘一起带孩子,你不是干农活的人,别把手磨出茧子了。

又问几个嫂子:你们回去吗?割稻不是轻松的活儿。

没事,不会割总会捡,我们跟在后面捡稻穗。

二表嫂也拿出帕子把右手包着,你不用管我们,累了受不住了我们自己会回去。

杨柳看她们新鲜劲还没过,也就不管了,拿了镰刀下田割稻。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四十七章日上三竿, 秋老虎越发毒辣,田里割稻的人收工回家,程石取下草帽扇风, 拨了下趴在地上逮虫的侄子,提着后衣襟往田埂上走, 二郎, 你就不嫌热?几个孩子都晒出了汗,脸蛋红得像是抹了胭脂,他们娘一再轰撵就是不回去, 就是强拽回去了又偷偷摸摸跑了来。

坤叔在田里收镰刀,数了下还差两把, 他大声问:还有两把镰刀在谁那儿?都看看,手边还有没有镰刀。

都给你了, 刘栓子捆好最后一捆稻子,拍着身上的杂草走过来说:别是数漏了,我再数一遍。

我哪能不识数,坤叔把筐递给他, 来的时候我拿了十一把镰刀, 之后阿石过来又拿两把……你看, 你数的也是十一把。

会不会是有人回去顺手带走了?刘栓子往路上看, 杨柳拉着荟姐儿正在跨流水沟,另一手里捏着两把镰刀,他拍老伙计一巴掌,只会扯着嗓子喊,那不是?杨柳也是走到路上把孩子放开了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两把镰刀, 赶忙回头说:镰刀在我这儿, 别找了。

年轻轻轻的还糊涂了?魏镖师玩笑道。

可不是, 忙昏了头了。

杨柳笑。

迎面走来个提着竹篮的丫头,十三四的年纪,穿着灰布裙、洗褪色的水红短褂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水嫩青葱。

小柳姐,回家吃饭啊?声音也脆生生水凌凌的,今天这么多帮忙的,割了几亩稻子?有个三四亩吧,你这是去给你爹娘送饭?这么热的天他们晌午也不回去歇歇?嗯,怕变天,早点割完早点拉回家,我们家人手少。

丫头随手扯了根草茎,犹豫了下问:小柳姐,你家今年收稻可还请帮工?杨柳点头,早点割完也早点省心,就等村里人忙完自家的活儿了。

等我家的稻子收完了我爹娘就去给你们帮忙,丫头粲然一笑,不耽误你回去吃饭了,我爹娘也在等着呢。

不止她问,进村后,抱柴烧火的小阿嫂,拎桶挑水的阿叔,去菜园拔葱的婶子,看到程石跟杨柳就问今年还雇不雇帮工割稻。

等杨柳跟程石到家,刚洗完手坐下分吃枣子,就有人上门来说下午就去帮忙收稻。

杨柳端了洗干净的枣子出去让婶子们抓着吃,靠在墙上问:你们家田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工价还是去年那个价,一天一结。

中秋前我家就开始割稻了,还剩最后一块儿水田还没割,稻子还有点青。

包着灰布头巾的妇人抓了把青红色的枣子捏手里,自己只吃了一颗就罢手了,你家这枣子比山里的野枣可甜多了。

在水井边种着,不缺水没旱着。

杨柳知道她是要把枣子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又给她抓一把,自家种的,多拿点回去给娃甜甜嘴。

你在家等着,等我们下地的时候喊一声你出来就行了。

送走一波波来问工的人,筛锣里的枣子也见底了,杨柳进门往偏院走,穿过月亮门看见程石抱着青莺过来,小丫头脸上还挂着两滴眼泪,见着她了张开手要抱。

刚睡醒?杨柳问程石,侧过身踮脚在小囡的胖脸上亲了一口,娘割稻累了,胳膊酸,就不抱你了,让你爹抱。

下午你就别去了,在家等送鸡崽子的过来。

程石说。

杨柳想了想,说也行,那我下午去撒网逮鱼往鱼馆送,晚上要不要也别做饭了,还是去镇上吃?行,听你的。

程石看她头发里掺了根稻渣,示意她过来点,他伸手过去捏,却不料怀里的丫头突然发脾气,啊的大叫一声。

哎呦,耳朵都要给我吵聋。

杨柳扭过头,见小囡瘪着嘴一脸不痛快,轻轻拍了下她的腿,谁惹你了?这么大的脾气?程石丢开择出来的稻渣,绷着脸盯着怀里的娃,不言不语的,直到她心虚地扭开脸,他才转过头继续跟杨柳说话:别管她,你提桶水进屋擦擦换身衣裳,等会儿吃完饭睡一会儿。

杨柳看了青莺一眼,端着筛锣往偏院去,要拐弯了看见躲在墙后的歆莲,她瞅她一眼,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歆莲嘻嘻一笑,转身跟着杨柳走,我这不是怕蹿出去打扰了你跟我表兄,啧啧,没看出来啊,我表兄还能对他宝贝闺女虎着脸。

宝贝归宝贝,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杨柳把筛锣放石桌上,蹲水井边上捋起袖子撂水洗胳膊,真凉快啊,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才干了多少活儿,热了就跑回来了。

歆莲捡起地上的竹竿眯眼敲枣子,一竿子下去枣子像下雨一样落了一地,颜色最红的都被鸟啄烂了,她心疼得嘀咕糟蹋了。

杨柳捡了三颗滚到脚边的丢水里涮涮,一股脑都塞嘴里,进厨房含含糊糊说两句话,没一会儿提了半桶热水出来。

我回屋洗澡了,有事你去找你表兄。

她给歆莲说一声。

人多,做饭也耗时间,杨柳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饭还没好,她摇着蒲扇去前院,见走廊铺了竹席,几个孩子在教青莺爬,她走过去脱了鞋坐在边上,瞅着程石笑。

笑什么?程石瞥她一眼。

想笑就笑。

杨柳看了青莺一眼,有哥哥姐姐带着玩,她乐得口水流了一地,无暇搭理爹娘。

大了,有脾气了,不如她的意就大叫,这种小孩我不喜欢,欠揍。

程石故意说得恶狠狠的。

揍了?杨柳好以整瑕地问。

程石看她一眼,半响撇过脸说:下次再发脾气再打。

舍得?程石这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杨柳也跟着笑,怂恿道:要揍就趁她不会说话的时候揍,会说话就会告状,你小心姜霸王回过头揍你。

程石诧异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含糊地吐出几个音,抢过她手里的蒲扇大力扇,我亲闺女,我才舍不得打。

杨柳哈哈大笑,这下青莺可算发现她了,撑着手臂坐起来,张开俩胳膊咯咯笑着要抱。

……到了吃饭的点,春婶一声吆喝,其他人陆陆续续从后院和门外进来。

坤叔和刘栓子他们这些老镖师,捞了凉面浇上汁,拨了两碗炒菜出去坐银杏树下吃。

春婶、雷婶和刘婶刚从厨房出来,嫌坐屋里热,端了饭坐走廊吃,时不时摇下扇子,看青莺一个儿坐在竹席上玩脚趾头。

一顿饭吃出一头的汗,杨柳吃饱肚子出来正好迎上一阵风,她扯着衣襟呼口气,这大晌午的,睡山里可凉快了。

刘栓子他们放下碗筷就跑了,急着回山里乘凉。

雷婶往门外指了一筷子,银杏树下哪还有人,早跑没影了。

杨柳抱起青莺往后院走,嘱咐说:下午凉快了你们再下地,年纪也不轻了,别热出病了。

她抱着青莺给她洗了个澡,又换身衣裳才放到床上,娘俩一起躺床上睡觉。

模模糊糊感觉床外一重,杨柳眯开眼,见是程石,她倒头这才睡沉。

程石把青莺的胖腿从杨柳肚子上拿下来,摆正了往她肚子上搭块儿干净的尿布,侧着身朝里躺着睡。

一觉睡醒,日头已经西落,院子里斜下大片暗影,屋里自然是没了人,杨柳拍了拍睡懵的头,洗了把脸往前院去。

狗还在廊下睡觉,门关着,从外面挂了锁,杨柳把手从门缝里伸出去取下锁,开门伸了个懒腰。

对门的老阿婆靠墙坐着摘花生,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才睡醒?镇上送鸡崽子的过来了,你家的人都去山上了。

杨柳进屋从墙上取下草帽戴上,走出门了又回头从墙边提上两个桶,我过去瞅瞅。

走到山脚下,刚好碰到送鸡崽子的人下山,都是熟人了,他们到堰里洗了手脸,从橘子树上摘几个橘子解渴,咂着嘴说:挺甜,都熟了怎么不见你们摘了拉去镇上卖?挂在树上又不会烂,不打算卖,打算入冬了自家吃。

冬天水果不好买,程石跟杨柳就打算把橘子和石榴留到冬天,赶在下雪前摘回去,除了自家吃和送亲戚,多的再送到镇上卖。

橘子吃完,两个男人又摘了四五个拿手上,说:鸡鸭鹅都送到了,多送了六七十只鸡崽子,你家的人都清点了,我们这就走了。

杨柳言好,等人走了,她把扔地上的橘子皮捡起来挂树枝上,撑着竹竿下堰解开竹排,到黑鱼爱出没的水域撒下一网。

听到水上面的松树林里说话声繁杂,她撑着竹排到堰边,大声喊了几声,没一会儿堰边的果树林里跑来三个孩子。

大郎,你三个婶娘在做什么?杨柳问,大郎是大表哥家的儿子,他爹娘虽然没来,但把他塞上马车送过来了。

之前在数鸡鸭鹅的小崽子的数对不对,现在在捡鸡蛋了。

表婶,我也想站竹排上。

到那边去,我过去接你们,把另外两个也喊来。

都拉到堰里来,免得他们去折腾鸡崽子。

杨柳顺道收了网,一网七条半臂长的黑鱼,捞起来时其中一条黑鱼嘴里还挂着条小鱼。

她把鱼择进桶,撑杆一转换了处水草多的地儿再把往网撒下去,这才过去接上吱哇乱叫的五个娃。

别乱动啊,掉水里了我可不管了。

杨柳吓唬他们,撑着竹竿往水中央划。

我看见一条鱼!荟姐儿大喊。

哪儿呢哪儿呢?大郎忙探头去瞅,只看见条鱼尾巴,就这也把他高兴得咧开嘴。

杨柳想起来堰里养的还有鳖,抬头看了眼日头的高度,撑着竹排往西堰边划,绕过一个突出来的拐角,就看到一溜晒日头的鳖。

哇哇哇!两岁的三郎激动地说不出话。

表婶,这是老鳖是吧?大郎问,我去年吃过老鳖,我认得它的壳。

杨柳嗯了一声,撑着竹排又靠近了点,浅水处的老鳖受了惊,带着一群小鳖往水里爬,水底的泥晕染了水,杨柳没能分辨出谁是谁。

现在的鳖还小,再过几年,你们再来表婶家,我逮两只龟给你们炖汤喝。

老鳖入水进洞了,小孩们都不愿意走,蹲在竹排上认真地盯着,问些稀奇古怪的话。

杨柳认真回了几句,发现他们没认真听,也学起程石说糊弄话。

待半边堰都沉入太阳的阴影里,在水上过足了瘾的小孩才愿意上岸,杨柳喊赵勾子他爹来帮忙把两桶鱼提上岸,逮了两只鸡喊上表嫂跟表妹们先去镇上。

路上遇到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拉货,他大声问:老板娘,家里可还有人?山上有人,你到山下了喊人。

……日头西沉,程石带着一帮短工从地里回来,搬出钱箱当场给钱,再割一天就差不多了,明天劳你们再辛苦一天。

客气了,能挣钱巴不得多辛苦几天。

她们巴不得程石多种些田地,一年到头给他家干活都行。

等人散了,程石进屋拿上衣裳,喊上坤叔他们下堰洗澡,都利索点,待会儿去镇上吃饭。

出村时是黄昏,回村时已经黑透了天,但村里的人多半还没睡,趁着凉快把田里的稻捆往晒场拉,半夜摊开,明天日出再晒一天,拉上石碾碾上半天再晒,趁着风大扬场,稻粒晒干了就能灌袋扛进屋。

一场秋收,人晒黑了一圈,更是瘦了不少,三个表嫂看村里人累得要拖着腿走,脸上却是实打实的笑,一时之间心里复杂难言。

哎,嘁嘁嘁——一声响亮的赶鸟声,在稻草垛上蹦的小孩溜下地,光着脚快速跑到晒场上去赶鸟撵鸡。

二哥,你又撞着三弟了。

荟姐儿插着腰大声喊,她从稻草垛上溜下去,扯着三郎的衣襟往草垛上拽,大姐,你快来帮忙推一把,我感觉三弟又长胖了。

来了来了。

程石拉着一车稻捆回来,看昨天才堆起来的稻草被他们踩跨,扬起马鞭就去撵,小猴崽子要挨揍,让你们在家赶鸟你们给我拆家。

跑啊!五个孩子哈哈笑着朝三个方向跑。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上大人铲稻子灌袋的时候,除了屁股挨了一巴掌的小三郎,另外四个都在晒场上蹲马步。

这下还说不说你表叔家是你们最喜欢的了?歆莲路过幸灾乐祸地问一句,怕吃着灰,她脸上蒙了布,头发也包了布,身上穿上素净的棉布衣,一整个农家姑娘的打扮。

不止她,其他的人都是如此,在村里过了三天,锦衣华服都抛弃了,怎么自在怎么穿。

几个孩子不说话,等惩罚结束,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稻草垛里挖洞藏猫过家家的时候,表叔家又成了心里第一好。

到了夜深,四表嫂回屋没看到她儿子,问几个孩子:你们弟弟呢?丢哪儿去了?大郎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荟姐儿他们也跟着往外跑,急忙喊住在锁门的人:表叔表叔先别锁门,三弟还在稻草窝里睡觉。

杨柳都要走过月亮门了又拐出去,路过廊下取了盏灯笼,出门看见程石把睡着的三郎从稻草垛里抱出来,门高的稻草垛,底部被几个孩子掏了个半人高的洞。

我看你们是玩疯了,弟弟丢了都不知道。

二表嫂拧了下她儿子的耳朵。

这不是好玩嘛!荟姐儿躲在她娘腿边吐舌。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四十八章似圆非圆的明月隐进雾霭般的云层, 村庄上头飘来淡淡的白雾,屋顶、树木、门扉都隐隐看不清切,睡在晒场上看稻子的人被尿憋醒, 看到黑沉沉的夜色瞬间清醒,尿意都吓没了。

快起来, 快起来。

最先醒过来的男人吆喝一声, 天上没月亮了,是不是要变天?啊?变天?睡梦中的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睛还没睁先坐了起来,我地里还有两亩稻子没拉回来啊!我回去喊我婆娘起来。

不一会儿, 晒场上响起木铲拢稻嚓嚓嚓的声音,已经有人开始拢堆灌袋准备往回搬。

安静的村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在长七八短的喊门声里,有人脚尖一拐往西走:我去找柳丫头问问有没有雨, 我记得她家也还有稻子摊在田里晒着。

对对对,你赶紧去问。

这时半个村的人都醒了,大门一扇扇打开,衣衫不整的老农抬头望天, 嘀咕说:起风了, 是要变天的样子。

汪汪汪——汪——砰砰砰——谁呀?大晚上的, 来了, 等等。

坤叔从床头摸到裤子穿上,披了件外衫开门问:谁呀?后院睡的人听到动静也醒了,程石反手摸了下青莺的尿布,看是干的他才下床,跟杨柳说:我出去看看, 你继续睡。

木门一开, 外面的风声骤然清晰, 风里夹杂着脚步声,门再关上,院里的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杨柳从床里侧扯件衣裳塞青莺手里,她轻手轻脚下床,从半敞的窗往外看,桂花树确实是不见月光的阴影。

木门再次开阖,程石回头问:你都听到了?夜间能看空气里的水分吗?我记得你说山间水面起雾了就感觉不准,我出去回了他们算了。

隔了段距离的厢房也开了门,二表嫂跟三表嫂拢着外衫走出门问:出了什么事?月亮没了,像是要变天,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睡。

杨柳说,她理了下头发,让程石在屋里陪青莺,免得她醒了看不见人要哭,让坤叔陪我走一趟,我去去就回。

那就快走,门外还有人在等着。

坤叔转身往出走。

走到前院,精神抖擞的狗子屁颠屁颠摇着尾巴凑过来,又颠颠跟着往外跑,扑走躲在墙根的猫。

杨柳顺手从墙上取了顶草帽戴上,冲门口等着的几个人说:我昨天看的还是没雨的,这几天应该是不会落雨,我再去看看。

谁说不是,睡前还是满天的星子,怎么都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但半夜起了风,星星月亮都没了,看着就像要下雨。

门外的人跟着杨柳往西走,刚走过晒场,听到后面响起啪啪的脚步声。

杨柳没回头,人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偏头瞅一眼,见是程石她也不意外,没说什么,脚步不停地往西走,伸出手捕捉吹过的风。

春秋两季,山中无雨也雾沉沉的,越是迎近山,风里的水汽越是湿重,走到堰边时,发帘鬓角都挂了雾气珠子。

程石有些忧心地看杨柳一眼,拦下跟来的人,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由她一个人走上堰坡。

山脚风大,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林下的鸡群受惊,短促地咯了几声。

有人等不及了,碾碎一方土坷垃,出声说:我先回去了,风大,我正好把稻子扬了。

白天要是刮这么大的风多好。

另有人叹声气,按下心里的焦急,抬头盯着往山里走的身影。

程石揉了下眉头,沉沉吁了口气,有些焦躁地揉脸。

这事闹的,打扰你们睡觉了。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话里含两分歉意,也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天色黑,程石也认不清他是谁,但有这一句话,他心里好受许多,我倒是无所谓,少睡一会儿也不碍事,我担心的是小柳,她有这个本事就想造福乡邻,我担心她心里压力大。

唉,她是好意我们知道,就是她判断错了也怪不了她,是我们自己找上门问的。

男人很明事理,他看了眼天,何况前几次就是因着她,我们少损失了多少庄稼,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

就是因为这样程石才担心,名声和声望越大,肩上的责任越重,有时候旁人越是理解,自己心里越是后悔和自责。

下来了。

坤叔出声提醒。

程石大步走过去,接过灯笼一手扶着杨柳,问:如何?看样子是要变天了?不会落雨,顶多就是阴天。

杨柳说得斩钉截铁,感觉胳膊上的力道一重,她诧异地看程石一眼,见他力道又松了也没在意,继续说:应该是起风的原因,风把云吹开了,把星星和月亮都挡住了,明天应该还是个晴天,或则是个半晴半阴的天,但不会下雨。

这贼老天,忒折腾人。

说话的人声里带了笑,一下轻松起来,我得回去给他们说说,心急的都赶车下地去拉稻捆了。

说着就跑了起来。

可不能下雨,夏收不怎么样,秋收再出了岔子,那可真是要跟猪抢食了。

杨柳能理解,她八岁那年秋收时变了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稻子淋了雨没地儿晒,怕发霉就摊开晾着。

那几天家里能装东西的都用上了,才入秋家里就烤起了火,坐屋里热,出门又淋雨,差点把人折腾病。

等天晴了稻子还是长霉了,交粮税的时候官府不要,只能留下自家吃,她记得那五担霉稻吃了整整一年才吃完。

进了前院,杨柳跟程石听到耳熟的哭声,两人快步往后院走。

青莺你交给保母在带?杨柳问。

嗯。

回来了,你爹娘回来了,个娇丫头,我又没打你。

保母听到脚步声进来,抱着娃往外走,刚醒,我把过尿了,还没吃奶,没看到你们就一直哭。

杨柳把孩子接过来进屋,拍了下她的屁股,坐窗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人家的娃娃都是越大越听话,你是越长越难伺候,噢,这就不哭了?程石把灯笼挂床头,斜过身瞅一眼,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呢,嘴巴又嘟起来开始笑。

臭丫头。

他笑骂,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随口说:都快长我们身上了,可真给保母省事的,干脆她等满周岁就把罗婶辞了。

杨柳真思考起这个事,青莺满周岁也到三月了,天暖日长,能走会说了估计也安分不了,跟进跟去黏着她跟程石,保母几乎就闲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木窗咯吱响,杨柳回神往外瞅,听身后躺的人问:真不会变天下雨?应该是没雨的,我昨天下午带着几个孩子在水面上飘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要下雨。

但夜里起了大风。

杨柳转过头,发觉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前扒衣裳,她抱着青莺出门送她去吃奶,过了片刻她进门站桌边倒水喝,朝里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我觉得你不应该说得过于肯定,再有下次你话里含糊点,说个估摸或是可能,让村里人自己品,免得预计错了有人埋怨你。

程石斟酌着说,就像你下午没预料到晚上会起风,万一明天早上醒来落雨了呢?我相信我的感觉,杨柳放下茶碗往里间走,拉开纱帐走进去倒床上,半趴着说:你不相信我?之前不还说就是我预估错了,造成了损失你包赔?怎么?后悔了?程石捏住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指,盯着漆黑的屋顶说: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五百两的外债。

程石:……他翻了个身,听着窗外呼啸的夜风,轻声说:我担心你出力不讨好,赔钱了还落埋怨。

不然我们打个赌……不等杨柳说赌注,程石朝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变调的笑声里堵上她的嘴。

不赌,我赌你赢。

木门被轻敲两下,程石翻身起来去接吃饱肚子的闺女,吃饱喝足又伺候干净了,开门看到人,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弯如蛾眉新月。

磨人精呀!他颠了颠小胖囡,扶着门朝外说:你回去睡吧。

哎。

奶娘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开,之前孩子还跟她睡半夜,现在找她只为了喝奶,有时候她都气虚,银子拿得太容易了。

……次日转醒,程石睁眼先拉开纱帐往外看,木窗阖着,外面有说话声,他小声问:下雨了吗?屋外没人应声,他只得穿上衣裳去开门,窗外的桂花摇落了一地,周遭的叶子都扫走了,只留了馨黄的花瓣,地上没有雨水落下的痕迹。

风也停了,天上隐隐有炫目的日光,但太阳迟迟没有出来,一直到晌午那阵才露出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隐进云层。

天色看着像阴了下来,这次村里的人不再露慌张之色。

程石抱着青莺带着一串小尾巴走在村里,有几家进进出出忙着把稻子往晒场挑,他们步履沉重,满脸的疲色,看见程石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走开。

程石这才发觉是他多虑了,杨柳说得再言辞凿凿,不相信的还是不相信,愿意相信愿意冒险的,都是能承担冒险带来的损失,至少是心里有数的,预估错了不会张嘴埋怨。

走到村头,大黑子摇着尾巴慢悠悠跑过来,程石看它家的门开着,出声问:你家哪个主人在?话落,怀里的娃哼唧起来,程石轻轻晃悠着,走,我带你看你妹妹。

杨母在家,她听到说话声出来,看见院中站的一串孩子,忙进屋拿蜜饯,我晌午蒸了枣子馍,你们吃不吃?还是热的。

这是妹妹的外婆,你们也喊外婆。

程石说,他来岳家一向是很自在,伸手说:娘,你给我掰半拉馍吃。

杨母端了筛锣出来,先给女婿分半拉,五个孩子一个掰了点,温声说:吃完了再来拿。

大郎接过咬一口,说:谢过外婆,馍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再来拿。

杨母把馍放回锅里温着,出来问:你家的稻子割完了?碾完了吗?割完了,也都拉回来了,估计还要碾个两三场才算忙利索。

程石把馒头咬一口分给馋嘴的大黑狗,剩下的一口塞嘴里,抱着皱巴着脸的娃左走右晃,青莺不舒服,只要我跟她娘抱,家里的活儿就是坤叔带人在忙。

怎么不舒服了?来,外婆抱。

杨母刚拍了下手,就见小外孙女躲他爹肩窝里瘪了嘴,连忙说:哎呦,好了好了,外婆走远点,不抱你。

长牙了,今天早上才冒头。

程石笑,指了指自己的下嘴唇,冒了两颗尖儿,她嘴里不舒服,奶都不吃了,一直不痛快。

孩子发牙就是会不舒服,你大哥长牙的时候还发热了,小柳倒还好,就不舒服了一天就没事了。

猪圈里的猪突然哼了一声,杨母跟程石看过去,就见五个娃挤在猪圈门口抓着猪草给猪吃。

小心猪咬着你们的手。

杨母喊了一声。

哇——酝酿许久的不痛快终于顺着眼泪嚎出来了,青莺扯着程石的衣裳张嘴大哭,惹得屋里睡觉的豆姐儿也哭了起来,程石赶紧把一串尾巴轰出去,回头冲屋里说:娘,我们走了。

去去去,别跟着我,自己到村里找小孩逮虫子去。

出了门,程石像撵鸡似的赶人。

是你喊我们帮你哄莺姐儿的。

大郎气哼哼的,拉着弟弟妹妹往回走,我认了个好兄弟,他说要带我去地里扒红薯,我带你们一起去。

程石听到这句话又抱着青莺撵上去,不准去偷别人家的红薯,我带你们去咱家的红薯地。

有热闹看,他家的这个丫头也能转移下注意力,免得老是伸手抠牙。

白天哭夜里闹,只有睡着了才消停,为着长牙这事,程石跟杨柳这几天就围着青莺打转,家里家外啥事都不管了。

好在有三个表嫂三个表妹在,捡蛋记账查账,连带往鱼馆送蛋送鱼她们都乐滋滋包揽了。

晒场上的稻子有坤叔和雷婶负责,灌袋扛包的时候周围几家邻居都来帮忙,村里的其他人听到信,掂着木叉和扫帚过来堆稻草、扫稻粒……这日,杨柳跟程石从山上回来,从东西两边的荒山上摘了两筐橘子和石榴,路上碰到去菜园的阿婶,她拿了两个橘子两个石榴递过去,说:长相不好看,味道还不错,婶子你别嫌弃。

这说的什么话,哪会嫌弃,多贵的东西。

阿婶接过放筐里,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说:这次是要下雨了?杨柳点头,这场雨落下来就要凉快许多。

要准备熏肉了?阿婶问,要买鸡鸭鹅了?自家养的兔子要不要?我娘家侄子养了几十只兔子。

要的,不过要挑选,你让他送过来。

程石接话,他想到屋里的娃,挑起扁担说:不耽误你了婶子,这不知道哪一会儿就下雨了,你快去拔菜吧。

刚走到晒场,草垛里卧的狗跑出来迎接,杨柳过去瞅了一眼,之前孩子们掏的草窝现在成了猫狗睡觉的地儿。

表兄你摘了这么多石榴?歆莲准备要出门的,见状又拐弯跟进来,叭叭说:你闺女会爬了,会爬了就不让抱了,等会走了估计就是个不着家的,到了饭点你们满村喊人。

屋外凉快,走廊上用竹席从头铺到尾,青莺就在趴在上面像只大青蛙,听到声了抬起头,手脚用力,咯咯笑着朝她爹娘怀里爬,嘴角的口水掉竹席上又被她蹭干净。

杨柳抢在程石前抱住小丫头,高高举过头顶,这是谁家邋遢的小姑娘?四表嫂坐在墙边看着几个娃玩闹,闻言打趣:你要是嫌邋遢就给我,我不嫌弃,刚好我没小闺女,抱回去肯定当亲生的养。

我是没意见,就看阿石舍不舍得。

杨柳笑。

程石垂着眼不吭声,取下草帽装石榴,抬脚往偏院走,谁喝石榴汁?我要去榨石榴汁了。

杨柳朗声大笑,她笑,怀里的小丫头也傻乎乎地咧开嘴。

石榴还没剥完,天上先落了雨,竹席卷了移到屋里,杨柳吹着火折子点燃灯笼里的灯芯,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墙上晕染的光晕变了形。

程石把装石榴的筐搬进来,让她们自己剥自己捶汁,闻着院子里的泥腥气,馋起了羊荤,瞥着杨柳说:入秋了该炖锅羊肉养养膘。

那你明天上山逮一只扛下来,我们尝尝在山上散养的羊是什么味儿。

杨柳说。

就是你们养在西边山上的羊?四表嫂问,刘婶说那些羊是吃药草长大的,可别补过火,吃顿羊肉个个流鼻血。

西边是山上日照不好,果树长得不好,低矮的药草长得还不错,还有不少杂菌子,七十多只羊就养在那边的山上。

应该不会,我找大夫问了,这种羊肉反而更温和。

程石老早就打起了那群羊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四十九章瓦沟下滴滴答答的雨水昭示着雨还没停, 程石看了眼窗,时辰尚早,他也不急着起床, 弓起腿挡着床沿,免得青莺左爬右爬掉下去。

杨柳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待屋外的雨声减弱, 她拥被坐起来,被清冷的空气激得一个哆嗦。

趁这会儿雨小,你赶紧起来去逮鱼。

杨柳下床从箱笼翻秋衫, 她的,程石的, 还有青莺的,一件件扔到床上, 催促说:快点,下雨路不好走,你跟坤叔赶车把他们送去镇上。

回来的时候去我姐家一趟,接她来吃羊肉, 把席哥儿跟芸姐儿也接来住几天, 咱家孩子多, 他们兄妹俩来了也有伴。

程石一一应声, 随手拿张手帕给在被子里打滚的小丫头擦擦口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再夹起被子里的娃,捞起衣裳送出去让保母伺候她穿衣洗漱。

淋了一夜的雨,窗外的桂花树叶子翠绿, 叶间点缀的小黄花被雨水冲刷得不剩什么香气, 地上的青砖浸在水里颜色油亮, 院子上空烟雨蒙蒙。

厢房的门吱呀打开,门后的人吸了口凉气,真冷啊!一夜入秋。

厨房里热气腾腾煮着饭,前院忙活着套马车,杨柳从门外回来,拿起门后的铁锹出去铲水,没一会儿屋里冲出来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要帮忙。

杨柳干脆把锹给他们,站在檐下看着。

忙活早饭的人多,做得也快,程石刚从堰里回来,蒸的枣子馍已经能出锅了,春婶站在垂花门外高声吆喝:开饭了,都快出来吃饭,来晚了不等啊。

如今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加起来有二十来人,吃饭要摆两张桌,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像菜市场,盛了饭各找各的位置坐。

青莺坐在摇篮里吸着手指看人家吃饭,馋得口水津津的,不管谁来逗她,她都张大嘴等着喂。

是个好吃嘴。

杨柳哈哈大笑,勾了个凳子坐摇篮旁边看着,免得有小孩过来给她喂馍。

程石拿着剥了壳的咸鸡蛋过来放杨柳碗里,丢了鸡蛋壳回桌子上端碗过来,跟杨柳一左一右坐在摇篮边吃饭,不时瞥眼咂嘴的馋嘴丫头,到嘴的每口饭都格外香。

院外响起几声狗叫,坤叔看到人扬了下碗,等会儿,在吃饭,你们先坐车上。

话落,他看到山上的人送蛋下来,他走出去问:吃饭了吗?没吃进来吃点。

程石没听清他们说的话,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摸出帕子给青莺擦干净口水,起身说:我出门了,等我回来了我去抓羊。

杨柳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来问:表嫂,你们带的衣裳够穿吗?要是不够就让阿石去跟我姐说一声,让她带几身秋衫过来。

这雨还要下几天?四表嫂问,我就带了一身秋衫,一两天还好,雨下的时间长了恐怕没换洗的。

秋雨难晴,这场雨可能要持续个五六天。

杨柳看向三个表妹,你们呢?可缺衣裳?还有几个孩子。

没料到会变天降温,她们的衣裳都不够穿,杨柳索性喊程石再套架马车,让她们跟车去铺子里买合身的成衣。

这么一耽误,从镇上回来已是巳时中,村里吃饭早的人家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程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在走廊下看雨,幽幽叹气:看样子晌午是吃不到羊肉了。

那就晚上吃,时间充裕,羊肉炖得烂。

杨柳说。

屋里孩子多,说话声也吵,没一会儿人都出来了,撇下一堆萝卜头让保母和奶娘看着。

杨絮做的就是布匹生意,遇上对布料衣饰花纹有了解的表嫂子们,宛如遇到了知己,两眼放光的跟她们讨论衣料的颜色和样式。

杨柳站一边听了一会儿,头昏脑胀地打个哈欠,拿起墙角的竹伞去后院找程石。

怕书上潮,每逢下雨天书房便是门窗紧闭,杨柳推门进去见屋里点了灯笼,她回屋搬来小泥炉烧炭煮茶,翻出早先晒的干桂花倒进沸腾的水里,屋里飘起袅袅的桂花香。

程石走到窗前推来个缝儿,看到墙根下怒放的菊花,他出门掐了几朵插在墙上的砖缝里,说:今天陈连水去找我了,医馆的供货商送来了新的药材,等雨停了医馆会清药房,让我到时候过去捡便宜。

等宰了羊给他送条羊腿。

杨柳沏了杯茶递给他,自己也握了一杯暖手,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还穿薄衫,今天穿了厚褂还不挡寒。

适合熏肉,雨停了就要进山砍松枝。

程石抿了口水,入鼻有淡香,入口极为寡淡,他嫌弃的吐了水,拿出茶罐重新煮茶。

屋外秋雨绵绵风声不歇,时不时听见几声孩子的尖叫,程石跟杨柳躲闲在书房独享片刻的清静。

午饭后本打算歇歇再上山,不料书房被三个表妹侵占,于是程石喊上杨柳去山上抓羊。

可要我们去帮忙?二表嫂在廊下问。

程石披上蓑衣又取下来,嫌笨重碍事他只戴了斗笠,闻言没说话只摆了摆手,蹲下身帮杨柳绑紧裤腿,又进屋给她拿草鞋。

小两口走了,廊下的女人怅然地吁口气。

怎么?等着吃羊肉还不好?叹什么气?三表嫂走出门问。

羡慕人家夫妻俩感情好呗,二表嫂坦然地说,来了这么些天就没见阿石跟他媳妇拌过嘴,好似不缺话说,再自然不过的感情,全然没有尴尬和没话找话的情况。

像她们妯娌几个,男人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回来了也是泡在武馆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跟他打交道的机会,在一起说的不外乎就是孩子和爹娘。

有时候刚熟络开,男人腿脚一迈又出门个把月,还不能露出不高兴,不然就是不懂事。

三表嫂看着雨幕没说话,半响,她回头看屋里抱莺姐儿的女人,开口说:等回去我打算也开间绸缎铺子,我打算跟杨絮合作,前期从她那里拿货,先小打小闹的试试水,之前她说的什么样式花纹料子之类的我还挺有兴趣。

这下轮到二表嫂沉默了。

另一边,程石拉着杨柳已经进山,两人先去松树林转了一圈,圈养小鸡崽的栅栏封了顶,上面架了竹竿,竹竿上搭了厚实的稻草,挡风还不漏雨,新买的七千来只鸡鸭鹅幼崽都挤在里面,稚嫩的叫声老远就能听见。

羽翼丰满的鸡鸭鹅畅快的在林下淋雨,雨后土里的蚯蚓都出来了,鸡群饱食大餐,就是有时不注意会被鸭子抢,鸡鸭的食谱重合的多,像是鱼虾,鸭吃鸡也吃,蚯蚓和昆虫,鸡吃鸭也吃。

杨柳走在其中,眼睛认真仔细地盯着前路,手里的砍刀举起,怕碰上漏网之蛇。

我还没看过鸭子吃蛇,你说鸭子吃蛇吗?程石问,他只知道鹅吃素,遇到蛇会弄死但不会吃。

杨柳摇头,不知道,我也没见过。

出了松树林沿着小道蜿蜒向西,山上野菊遍地,指腹大小的野菊在雨水的滋润下颜色更鲜艳,花朵高高支愣着,不像桂花,禁不得风吹雨打。

艾蒿丛里突然有响动,杨柳用砍刀拨开草丛,两只鸡受惊,咯咯叫着蹿出来跑远了。

在雨中吃草的羊群闻声回头,咩咩叫了几声继续低头吃草,程石看了下,它们啃的好像是窜发的构树枝,叶子都啃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条。

你选一只。

杨柳拎着砍刀没靠近。

程石朝她伸手,拿过砍刀去高大的构树上砍一堆的枝条扔地上,中途看守的李镖师过来,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逮只羊。

程石已经瞅好了,他扔了砍刀慢慢靠近,猛地扑过去把一只大公羊按身下。

羊群轰的一下跑散,其中有两只公羊跑走了又拐回来,低下头准备拱人。

程石胡乱用构树枝条把羊腿捆上,手按着羊头把羊扛上肩,冲老镖师招呼了声:晚上下去吃羊肉,别去晚了。

下山的路上羊叫没停过,程石别着头嫌羊毛臭,闲聊说:你看到没,刚刚那两只羊还准备来拱我,我打算把那两只性情凶猛的公羊留着,让它们护着羊群。

随你。

杨柳用砍刀砍断拦路的松枝,说:要是羊肉好吃,明年多养点,之前在外祖家吃的羊鱼炖味道好鲜。

指定好吃。

出山后雨停了,程石扛着羊去村里找杀猪佬。

他先回家换掉湿衣裳,拿了一角碎银子拎筐去挑羊肉,羊皮他也拿回来了,打算等明天去镇上找手艺人硝羊皮,余下的都攒着,等入冬了给全家做羊皮袄。

锅底的余热刚散,灶里又升起了火,羊排剁块儿跟鲫鱼一起炖汤,羊头剖开单独炖,羊肉爆炒,四条羊腿两条和萝卜一起清炖,一条炙烤,一条留着撒盐腌着续井里,余下还有羊蝎子羊尾羊内脏,红烧的红烧熬汤的熬汤,厨下忙得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全用上了。

临近黄昏,从村尾飘出的羊肉香弥漫了大半个村,杨老汉一家带着大黑子往西走时,村里人打趣:小女婿又请你吃好肉啊,馋死个人。

杨老汉笑笑,背挺得越发直。

有人关心他们铺子里的生意,打听道:杨木,你们编得竹筐啥的在镇上好卖吗?你们父子俩要是忙不过来,把我编的竹篓先拿去顶着。

你倒是一腔好心思,有人讽了一句,戳穿了问:他帮你卖,你跟他分摊赁铺面的钱吗?他妹夫的铺子他还给租子?又不是外人。

亲兄弟还明算账,哪能不给。

杨老大抱着孩子轻声说:生意不好做,我跟我爹俩编的竹筐灯笼啥的都卖不了,哪好帮你们代卖。

等杨家几口人走远了,有人嘀咕说:怎么可能生意不好,村后的竹林他们只差没砍光。

叔,婶,你们过来了。

二表嫂出门迎上人,张罗道:屋里坐,羊肉快起锅了,等人到齐了就开饭。

你们忙活了半天,我们来吃白嘴啊。

杨母玩笑着道声辛苦。

我们不忙,忙的是小柳,我们也是等着吃白嘴的。

二表嫂笑,她看木氏接过包被里的娃,凑过去看一眼,哎呦了一声,老婶子,你们家的姑娘可真会长,都是好相貌。

这话说得实在,木氏对她可有好感了,见到杨柳就夸:你表嫂子是个嘴巧又热闹的人,人家一家子看起来都挺好相处。

杨柳点头,用筷子戳下一坨羊头肉喂她嘴里,快尝尝,刚出锅的味道最好,我们都尝过味儿了。

一下午厨房的门槛都踏薄了一寸,进进出出的人不断。

刘婶跟赵叔他们过来了,摆桌吃饭。

程石在大门外高声吆喝,催道:快点快点,就等你们了,你们再不来,菜都要被我们吃光了。

堂屋亮起灯,灯笼挂墙,蜡烛立桌,昏黄的光晕里热气腾腾的白烟上升,抱在保母怀里刚吃饱肚子的青莺挣着往桌上瞅,这次她不再干瞅着,啊啊叫着要吃。

杨柳先挟了块炖得软烂的羊排塞嘴里,满足地叹口气,就是这个味儿,汁水充盈味道鲜,舌头沾了汁水,几乎要混着羊肉咽进肚。

先舀碗汤喝。

程石拿起她的碗,盛了两勺奶白色的鱼羊汤,汤上飘着红色的枸杞和嫩绿的葱花,谁喝谁舀啊,我就不挨个儿照顾了。

没人理他,嘴巴都塞着了。

啊——青莺绷不住了,都不理她,她气得大声叫。

程石抽空把她抱过来,敷衍道:你还吃不成,明年这个时候随你怎么吃都成。

该把她提前哄睡的。

杨柳捏住往桌上扒的胖手,用筷子沾了点汤,问保母:能给她尝尝味儿吗?能吃,你们兄妹四个小时候都喂过米糊。

杨母开口,生下来没奶水的不就是打小就喝米汤,让她尝个味儿没事。

保母欲言又止,看了眼汤,说:汤里有枸杞,那是药材,小儿吃了恐怕不好。

那就不给她吃。

程石用袖子给闺女擦擦口水,纳闷道:也没缺你的少你的,怎么就这么馋?桌下的狗啃羊骨啃得嚓嚓作响,这声吸引了馋嘴的娃,趁着这功夫,程石跟杨柳抓紧时间吃。

羊脑给几个孩子分吃了,给他们补补脑子。

程石说。

吃点萝卜,别光吃羊肉,上火。

三表嫂给她闺女舀勺萝卜,萝卜浸了羊肉汤,她觉得比羊肉还好吃。

程石抱娃不方便,杨柳起身给他舀勺萝卜。

满满的两桌人,屋里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吃肉喝汤声不绝于耳,开饭时屋外还有光亮,散席时已然黑透,邻居家都已经洗脚上床了。

收拾碗碟的,拿抹布擦桌的,整理桌椅的,还有扫出来的两盆羊骨,院外的猫都翻墙进来了,各拖着一块儿骨肉啃残留的肉。

李镖师端着一钵羊肉跟人往外走,看到程石他招呼一声:天晚了,山上还有人没吃饭,我们就先走了。

好,上山注意点。

程石说,提两只鹅一起上去。

嗯,没事。

杨母也准备回去了,她找到人说:大丫头,你晚上带着俩孩子回家睡,明天让你大弟送你回去,小柳家客人多,你留下她还多操份心。

我睡的那间屋不会漏雨吧?这下雨天。

杨絮往门外瞅一眼,说:算了,路上都是稀泥,我没带鞋,晚上就睡这儿,就一晚也不让小妹操什么心。

房顶的瓦入夏了你大弟就收捡过,哪还会漏雨。

杨母嘟囔一句,她四处看了一圈,没找到小闺女,倒是满地跑的孩子不少,真不回去睡?我的鞋你也能穿,知道你要回来我把床都铺好了。

杨絮摇头,程家热闹,她喜欢这个热闹劲儿。

那行吧。

杨母喊上儿媳妇往外走,你爹呢?大木呢?先回去了,已经跟妹夫说了。

木氏慢了一步,大姐,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你明天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招呼一声。

好。

大黑子,回去了。

杨母站门口喊。

在墙角啃羊骨的狗抬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尾巴不肯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盆里的骨头。

走了。

杨母又喊,不回去我把你关在门外了。

大黑子不理。

哈哈哈。

程石大笑,这下要留下给我家看门了,看来是我误会了它的忠心,原来是价钱没谈拢。

杨母失笑,走到墙角捡几根羊骨头,拽了狗头一下,走,回去,再不动我拿棒子打了。

大黑子把头闷狗盆里,在催促声里挑挑拣拣含了半个羊头,夹着尾巴一溜烟冲了出去。

这狗子可真灵性。

在一旁围观的四表嫂大笑。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五十章不住在家里的陆陆续续都走了, 程石让坤叔把大门关上,免得大晚上的有小孩溜出去了。

絮娘,会打马吊吗?跟我们去打马吊啊?羊肉吃多了, 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三表嫂站月亮门内问,她把身后的小子扯出来, 朗声说:阿石呢?这会儿没下雨了, 你带他们练功。

你倒是会安排人,你们玩让我给你们带孩子。

程石没好气,挽起门帘散屋里的味儿, 继续说:我还想让你们给我摘花生消消食的,西墙外三四垛花生你们看到当没看到。

明天摘, 明天摘。

三表嫂随口糊弄,走到廊下拉起杨絮的胳膊, 走,到我屋里打马吊玩,你不会我教你。

穿过垂花门遇到抱着小囡的杨柳,三表嫂停步说:把娃娃交给她爹哄, 小柳你随我们来打马吊, 你姐说不会玩, 那就你们姐妹俩结伙一起玩。

杨柳不想玩, 之前跟几个表嫂子学过,玩得头昏脑胀的,还坐得肩疼腰酸,她退了一步说:你们去玩,我去前面看着孩子。

有保母和奶娘看着, 还有好几个婶子, 不用你亲自盯着。

小妹你来指点我, 我没玩过马吊。

杨絮想拉个中间人,说到底她跟三个表嫂子都不熟。

不会玩没事,有人教你,学不会更没事,会掏银子就行。

杨柳玩笑两句,拍了拍她姐的胳膊,说:今晚就当是交束脩了,学会了再从她们手里赢回来。

厢房里,四表嫂已经坐好了,倾身朝外喊:别啰嗦了,就等你们了,小柳不想玩就别拉她,她过来没玩两局阿石就要凑过来。

对,不能喊小柳,阿石那个搂钱手从我们这里抓走多少银子了。

二表嫂站窗前说:三弟妹你可真不长记性。

杨絮被拉着进屋,坐下了问:怎么回事?人家夫妻俩合伙把你们妯娌三个打输了?可不是嘛,不会玩的手气好,看牌的会算计,我们三个联手都没能从小两口手里赢一个子儿。

四表嫂搓开牌,从头上抽支发簪挑亮灯芯,玩笑道:絮娘,你是真不会玩还是假不会玩?只看旁人玩过几局,懂些规矩。

没事,过了今晚就会玩了,我们一定把你教会。

二表嫂搓了搓手,示意杨絮先启牌。

后院只有她们这间房有光亮,漆黑的夜色从门外蔓延到垂花门,越过垂花门和高墙,在月亮门外戛然而止。

前院堆起了火堆,廊下还挂着随风晃动的灯笼,在火光的映射之地,程石跟坤叔带着七个小孩摆起架势练武,一举一动都带着风声。

杨柳坐在火堆边添柴,坐她腿上的小丫头伸着脖子认真地盯着前方,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跟着动。

一把空花生壳扔火堆里,火苗窜高一寸,春婶烤了下手继续摘花生,问杨柳:你姐家的芸姐儿跟三郎差不多大吧?三郎大芸姐儿几个月。

杨柳看向站在后排的三个孩子,分别是席哥儿、芸姐儿和三郎,芸姐看着前方跟荟姐儿学比划招式,两条腿怎么都站不稳,顾得上胳膊忘了腿,着急忙慌的,累得小脸通红。

三郎也是招式跟不上,总是慢一拍,但下肢站的稳,看得出来是练过的。

在这点上,年长几岁的席哥儿都有些吃力。

习武之人的孩子耳闻目染的从小就会比划拳脚,经商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能拨算盘珠子,他们站在长辈的肩膀上,先天就比旁人家的孩子高出一截。

杨柳想起了她小弟,她娘今天在饭桌上还抱怨小儿子一年回一次家,她心里不免泛起心疼,在那个环境下,她小弟能硬着头皮待下去就是有本事。

墙边啃骨头的狗朝外吠了几声,杨柳回神,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抱起青莺站起来去开门,是甄婶儿回来了?还没睡啊?老天,村里的路可真难走。

师徒四人相互搀扶着进门,脚上的鞋被泥巴糊得看不出颜色。

厨房烧的有水,你们先去洗。

雷婶说,吃红薯吗?我拿几个埋火堆里。

不吃,洗洗就睡了。

等甄厨娘她们洗漱完回屋,前院的火堆也灭了,程石跟杨柳抱着青莺去洗漱,剩下的七个孩子让春婶雷婶和保母她们伺候。

回到后院,杨柳去看打马吊的四人,谁赢了?你姐跟二嫂子赢了,我跟你四嫂各供一个。

三表嫂甩出一张花牌,扭头问:你们要睡了?让保母照顾几个孩子先睡,我们再玩一会儿。

杨柳走到她姐身后看一眼,手边的荷包鼓囊囊的,她好奇道:不是说交束脩来着?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交束脩是你说的,可不是你姐说的。

三表嫂怨念地甩出一张牌,你姐这人不是个好的,喊她的时候她说不会玩,坐上牌桌了她说看旁人玩过,懂些规矩,等我们放松警惕了,她大把大把从我们荷包里掏银子。

然后话又变了,说是受邀跟人玩过几次。

二表嫂补充。

杨絮笑得手软抽不出牌,扶额没话说。

杨柳也笑得腮帮子酸,帮衬说:那的确不是个实诚人,夜还早,你们继续玩,再反赢回来。

我先回去睡了,明早还要早起。

嗯,你先睡吧,不用顾及我们。

厨下留的还有热水,要是玩晚了就自己添把柴烧热。

杨柳把手搭她姐肩上,说:姐你代我照应着,别让三个表嫂摸火折子,我担心她们烧了我家厨房。

我们多玩两局,到时候喊雷婶或是春婶一声。

杨絮没抬头。

人老觉浅,醒了就不容易入睡,你们自己添把柴的事。

杨柳往出走,算了,我去跟雷婶说一声,让她铲锹炭塞灶里,你们就算玩到天亮锅里的水还是热的。

门一关,屋里的声音减弱大半,杨柳看春婶抱着荟姐儿过来,她过去帮忙推开门,交代过后回屋睡觉。

……一夜好眠,屋外浓雾笼罩,开门只看得见院中的桂花树,杨柳穿过垂花门险些撞上蹿出来的荟姐儿,她闪了下问:跑什么?我们在雾里躲猫猫。

小心些,别绊着了。

杨柳松开她,听到青莺在前院乐嘎嘎的笑,一大早的她就有了好心情。

你娘起了吗?她们昨晚玩到什么时候?她问。

还没起,我也不知道,我昨晚是跟我小姑睡的。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荟姐儿悄摸摸藏在墙后。

表婶,你看见我二妹了吗?大郎跑过来问。

杨柳摇头,很有保密意识地绕过他去偏院洗脸。

一直到吃饭,昨晚打马吊的四个人还在睡,杨柳也不让人去喊她们,留了饭在锅里,之后各忙各的事。

雷婶打扫熏肉房,坤叔拿砍刀劈柴,春婶扛了铁锹去挖菜园撒白菜籽,青莺由保母和奶娘轮流抱着跟着兄姐屋里屋外跑。

杨柳跟程石把鱼和蛋送到镇上卖,顺便把羊腿给陈连水送去,再让他掌眼买了两麻袋上好的陈皮和花椒,拐个弯再搬坛细盐。

等睡足了懒觉的四人起床,杨柳跟程石已经烘出了两锅花椒盐,偏院充斥着浓郁的花椒香。

啊湫—阿嚏—阿嚏——好呛人,不行,我受不了了。

四人还没进偏院又跑了出去,最后还是雷婶端了两盆热水去后院。

杨柳炒盐热出了汗,歇气的功夫她去前院看孩子,看三个表嫂和三个表妹坐在廊下摘花生,惊讶道:不嫌灰大呛鼻了?昨晚阿石就在催我们给他摘花生,我担心再推三阻四的会没饭吃。

三表嫂玩笑,她把一把花生扔筐里,往外指了一下,你姐说回娘家坐坐,我们留她在家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你……杨柳挑起眉,你嗓子怎么了?又看向另外两个表嫂,你们声音没哑吧?我们其他人都好好的啊,没上火。

都哑了,我的更严重,嗓子像是堵着了。

说出的话像是堰里的鸭子叫,沙哑又粗噶,二表嫂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应该是熬夜打马吊的原因,就我们仨跟你姐是哑嗓子。

快别说话了,听你说话我都想抠嗓子,太难受了。

歆丹捏紧了拳头。

家里有菊花,你们自己煮壶菊花水下下火。

杨柳也不多问,她也受不了这种声音,像是刺扎在心里。

杨絮已经把苦菊水喝到嘴了,让老娘别忙活,我待会儿去小妹家吃饭,饭后让妹夫送我回去。

他家一摊的活儿,我让你大弟送你回去,别劳烦阿石了。

杨母把老头编的盖帘、扫帚、竹刷和孩子喜欢的草蚂蚱啥的拿了许多出来,你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上,自家编的不用掏钱买。

你们拿去卖,都是费了老大的功夫。

杨絮叹口气,我家的日子好过,哪好意思还从娘家拿东西。

自己编的不掏钱买,闲功夫不值钱,你爹娘能给你们也就这些。

都带回去,你小妹家也给了,都有。

杨母把这些东西都码筐里,问几嘴大女婿的情况,我看你瘦了些,生意忙你也照顾好自己,镇上离村也不远,你大弟每天都要来回,你得空坐车回来吃饭,我给你炖罐鸡汤补补身子,两个孩子都还指望着你,你可别倒下了。

在一句句的唠叨声里,杨絮慢慢静下心,随之脸上也有些发烫,捏着碗说:行,以后我多回来。

呦,家里来客了。

隔壁的婶子匆忙走进来,大木娘,我家里盐没了,你给我舀一勺,明天我让他们去镇上的给我买了再来还你。

这么早就做饭了?小婉你去给你婶子舀两勺盐。

杨母吩咐。

杨絮跟着走出去喊了声。

絮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听到声,你一个人来的?两个孩子呢?今年少见你回来啊,就中秋来了一趟,还没留下吃饭是吧?听你娘说你家绸缎铺的生意忙,你一个人在张罗?你男人咋样了?多好的一个人,可惜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逢农忙就回来帮忙干活……木氏用竹筒装了两勺盐出来,连忙打断她的话,婶子给你盐,锅里的菜还等着呢。

可不是,我又说忘了。

妇人接过盐匆忙往外跑。

外人一连串的话把杨絮问红了脸,她不自在地走出檐下站院子里吹风,打岔说:我去看看猪。

姐,小心院里的泥弄脏了你的鞋。

木氏故意喊一声。

杨絮含糊地支吾两声,等面上的温度降下来,她才走过去问:小婉,你昨晚说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想买你家做衣裳剩的碎布条,铺子里的生意不好做,我跟大木商量的是有人来买筐买盖帘,多于三十文就送两把碎布条,纳鞋底或是打补丁都是极好的。

杨絮说直接送给他们,碎布条不值钱,也很少有人买。

但木氏坚持要给钱,她可不想承这点人情。

她家的铺子跟小姑子家的鱼馆就隔天开业,都在镇上,她这个大姑姐去鱼馆贺喜都没提去竹编铺看一眼,现在想想都还来气。

这都多久了,两三个月了,她都没登一次门,她这个兄弟头次做生意都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看一眼。

要不是怕面子上难堪让外人看笑话让公婆难做,她就不开这个口,直接掏钱去别的布庄买,碎布条哪里买不到。

杨母左右看看,为难地开口:大丫头,算钱吧,这是个长久的生意,你公爹还活着,不给钱他心里别有想法。

看她还要再说,杨母连忙摆手,安抚道:等你公爹死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絮哎了一声,低落地应声。

我去小妹家看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她待不下去了,套上草鞋往外走,等吃完饭我就过来让我大弟送我回去。

杨柳看她姐回来后不时出神,她也没问,让坤叔上山摘了篓橘子和石榴,鸡鸭各抓两只,让她姐走的时候带走。

让阿石送你吧。

杨柳用油纸装了一包椒盐塞背篓里,炖汤时撒点味道不错,你拿回去试试。

你家活儿多,我让大弟送我回去。

杨絮把两个孩子带来的换洗衣裳也都拿出来了,不让他们留下添麻烦,等闲了,入冬了,我再送他们过来住。

现在也不忙,地里没活儿了,再说家里孩子多,多他们两个也不多。

杨柳抱着芸姐让她留下跟哥哥姐姐们玩。

芸姐儿意动,但看了她娘一眼,说要回去。

坐到牛车上就哭了,先是默默掉眼泪,等她大舅发现问了一句,立马张嘴哭出声。

不想回去?杨木大乐,抱着外甥女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待会儿把你娘送回去了你跟你哥再随大舅回来。

不用看你娘,你娘打不过大舅,等到镇上了你就藏我怀里。

这丫头……杨絮叹气,小妹家事忙,你家也有奶娃娃要照顾,他们去了净添事。

杨木没搭理她。

杨絮也没再说话,一直到进了镇,马车拐进巷子,她艰难开口:大弟,你知道我的,我性子好强,眼皮子朝上翘,见多了富贵就受了些影响,迷了眼,很多时候自己都没发觉……骗鬼呢,什么没发觉?你心里清楚的很,你是觉得我挣的那点小钱不值得你费那个心思走一趟问一声。

杨木停下牛车,硬梆梆地说:到你家了,我就不进去坐了,天阴,看着要落雨。

他心想你嫌弃娘家穷,我就嫌弃你婆家脏。

杨絮垂着头不动,姐弟俩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巷子里进了人,她才收拾了东西下车,等天晴路好走了,我回去看爹娘。

杨木瞥她一眼,把牛车上的鸡鸭和背篓竹筐都拿下来,调转车头带着外甥和外甥女准备离开。

随你,我又没拦着你。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五十一章下雨天的下午光线暗淡, 杨柳让坤叔抱捆柴进来在墙边拢堆火,火苗飙升起来能驱散空气里的潮气,看着火光, 人的精神也会放松许多。

一捆花生摘完,杨柳挪着板凳动了动, 听到四表嫂叹口气, 她看过去问:有啥烦心事?没啥。

说着又吁口闷气,往外看一眼,这是她来乡下后头一次觉得时间难熬, 想到那比墙还高的四垛花生,顿时没了精神。

这花生拽到明年春天都拽不完, 怎么不请人帮忙?四表嫂丢一把花生扔筐里,摊开磨红发疼的两只手, 生无可恋地塌下腰支开腿,狡黠地说:请帮工吧,我出银子。

我也掺一脚。

二表嫂就等着人开口呢,她扔开花生秧, 坦白道:我是受不了这活儿了, 太熬人, 让我去马厩打扫我都不愿意再困在屋里摘花生。

关键是太多了, 看不到尽头,想想都没劲儿。

雇工不划算,杨柳抖了抖花生秧,一株上面就七八颗花生,本就欠收, 再往里投钱更是亏得多, 你们坐不住就去打马吊玩, 摘花生本就是农家猫冬时的消遣。

我出银子,雇人吧,有这闲时间干什么不好。

四表嫂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走过去把杨柳也扯了起来,你继续忙我们也不好意思出去玩,这会儿没下雨了,我们一起上山转转。

不是打算明天杀鸡宰鸭?我们去帮忙撵鸡逮鸭。

杨柳几乎要被她抱起来,忙出声喊停: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她一松口,歆莲三姊妹大声欢呼,扔掉手上的活儿,大迈步往外蹿,跑出门又探身进来:表嫂,外面有人找你。

杨柳顾不上洗手,出门看是斜对门的婶子,见她扛着锹挑着两个粪篮子,了然道:挑粪是吧?猪粪还是马粪?马粪就行,我想撒菜园子里肥地。

杨柳向西一指,让她自己去铲。

之后洗了洗手,拎了个背篓套上草鞋,戴上斗笠跟表嫂表妹们进山,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尾巴。

进山听到梆梆梆的砍树声,杨柳拄着棍一路找过去,在树上看到了人,她仰头问:不是说等天晴了再砍松枝?雨天树滑,你小心点,站稳了。

让开,走远点。

程石大声说,一手扶树干,一手攥着砍刀大力劈下去,一阵牙酸的吱呀声里,手腕粗细的松枝掉下地,树上的水珠也噼啦啪啦掉一地。

杨柳缩着身往高处走,看程石把砍刀插腰带上,手拽树枝脚蹬枝桠往上爬,等他站稳了才又说:下雨天树皮湿滑,上树不安全。

临时起意,我就是闲着没事做。

程石是懒得蹲家里摘花生,借口来山里转转,鸡鸭鹅猪羊看遍了也没他插得上手的,又不想回去,索性就拎了砍刀上树砍枝桠。

杨柳闻言哼了一声,家里有活儿,倒是不见你回去。

程石只当没听见,手上用力,一刀一刀往松枝上砍。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杨柳用棍子在草丛里翻找松塔,他问她怎么进山了,你一出门,她们岂不是也待不住?都甩手不肯干了,宁愿出银子也不想自己动手。

杨柳看到一个松塔,掰开一看,里面的籽比瓜子还小,她嫌弃地咂嘴,扔背篓里打算拿回去烧火。

走了两步发现一条打湿的蛇皮,她用棍子勾起来比了比,比她胳膊还长。

这附近有蛇出没。

杨柳拎了背篓往空地走,眼睛往四周逡巡,挥着蛇皮给树上的男人看。

没发现时心里无所谓,这下看见了,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生怕蛇从哪里悄无声息窜了出来。

程石下树,拉着杨柳出山,没一会儿就赶着一群嘎嘎大叫的鹅过来吃草。

鹅群散开才发现里面还混了七只鸭,它们跟在鹅后面噆蚯蚓食飞虫。

一直到傍晚下山,两人也没发现蛇。

回到家,杨柳换鞋时冲屋里喊:孩儿们,看表婶给你们找了啥宝贝回来。

什么什么?大郎一马当先从屋里跑出来,他是个没见识的,拿着白花花的蛇皮问:这是什么?没见过蛇?程石掌着他后脑勺拍了拍,蛇换下来的皮,能卖钱的。

不止这些孩子没见过蛇皮,就是歆莲她们也没见过,一条白花花的蛇皮引起一阵惊呼,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她们害怕又好奇地捧在手里仔细看。

哎?杨柳在孩子堆里看到了席哥儿跟芸姐儿,她看了程石一眼,一时有些迷惑,走过去问:席哥儿,你没跟你娘回去?回去了又来了,我大舅又把我们带过来了。

席哥儿吐舌笑,外婆让我跟我妹晚上睡在她家,大舅说晚上会来接我们过去。

青莺在保母怀里看到她娘拉别的小孩,她激动的啊啊叫,挣着身子瘪着嘴要抱。

杨柳抬头看她一眼,好气又好笑地站起身去洗手,等着,娘去洗个手换身衣裳再来抱你。

她不一定听懂了,但杨柳不再跟旁的小孩说话,青莺就闭了嘴不再嚷嚷,又有心思看兄姐玩蛇皮。

歆丹看到这一幕,咋舌说:表哥,你家这小丫头是个霸道的,以后你跟我表嫂再生一个那还得了,抱小的必须先抱大的,进门先喊谁还要掂量着。

她又偏头问她二嫂:嫂子,你生二郎后,嫣姐儿像不像莺姐儿这样?二表嫂摇头,保母和奶娘带大的孩子,没断奶的时候鲜少像莺姐儿这么黏爹娘,大了懂事了就好了,有兄弟姐妹一起玩,哪还会盯着爹娘抱谁。

墙根放着水桶,装的是瓦沟上流下来的雨水,程石用这水洗干净手,他故意在青莺眼皮子底下抱起三郎。

看芸姐儿站在人后眼巴巴看着,他顿了一下,把三郎放下去把席哥儿跟芸姐儿抱起来。

呜呜——青莺立马不淡定了,挣着身子张开手委屈地假哭,嘴里新发的小牙都露出来了。

可真是个霸道的,她爹可以闲着不抱她,但不能不抱她去抱别人。

四表嫂大笑,她走过去伸出手:来,让四婶抱你。

青莺不要,弹着腿冲着程石掉眼泪。

这是怎么了?杨柳换了身衣裳过来。

表嫂你快过来抱你闺女,你抱她看她还哭不哭。

歆莲忙说,推着保母把青莺递过去。

杨柳看到程石怀里抱的孩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她接过青莺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见她还往程石那边瞟,一副心不甘的样子,笑骂道:娘抱你还不行?太贪心了啊。

程石把席哥儿跟芸姐儿放下地,走过去冲小囡拍了下手,小丫头立马弃了她娘奔向他怀里,就是还气鼓鼓的。

这模样又惹得众人大乐。

我往村头去一趟,杨柳跟程石说,择掉他身上沾的松针,握着青莺的手摇了摇,小气包,去不去外婆家?青莺立马又伸手讨抱。

程石朝她屁股拍了一下,也习惯了,但凡他跟杨柳都在,这丫头更喜欢让她娘抱。

今晚赵叔和刘叔他们会连夜抓鸡逮鸭,你回来的时候在村里问一二十个拔鸡毛的人。

好。

杨柳抱着青莺往外走,出了大门又拐回来,阿石你去问,我刚换的鞋。

问什么?三表嫂问。

问帮工,明天杀鸡宰鸭,要准备熏肉了。

明天熏肉,今晚就要把火烧起来,雷婶跟坤叔往熏房里抱柴,前后火坑都点着火,烧一晚上,边边角角的飞虫蜘蛛和土里的蚂蚁虫卵藏得再深都能熏死了。

劈的柴水分没晒干,在火的炙烤下烤出青烟,熏房像个大蒸笼,木板拼接的缝隙冒出浓浓烟雾,在风的吹拂下,烟雾飘向村庄上空。

程家要熏肉了,开火了。

村里闻到松脂味的人走出家门,风里的烟气带着股清苦味儿。

喂鸡的妇人看着吃食的鸡鸭面露满意,心里估算着这些鸡鸭能卖几两银子。

另有人站院子里看天,嘀咕说:这雨还要下多久,我得回去给我娘家的人递个信。

阿嫂,有人在家吗?程石在外面喊。

他一声喊出好几家的人,不等他开口,拎着铲子的妇人问:可是要杀鸡宰鸭拔毛了?对,明天没事就过去,二三十人就差不多了,要手脚麻利的。

程石说。

行,我明早吃完饭就去。

还是去年那个价?有人问。

程石点头,鸡鸭鹅也还是去年的价钱,愿意卖的明天就可以往家里送。

当晚天黑了,村里家家户户的鸡鸭都遭了殃,捆了爪子关笼子里,家里笼子不够用的,连夜跑去杨家买鸡笼。

卖鸡笼子耽误了一会儿,杨木提着灯笼到村尾时,杨柳已经让罗婶给席哥儿和芸姐洗漱完抱床上去了。

晚上让他们睡我这儿算了,家里孩子多,有伴玩他们也不闹着要回家。

杨柳站门外说,她往屋里瞅一眼,见院子里没人,压低了声音问:芸姐儿说你跟她娘吵架了,怎么回事?杨木啧了一声,这丫头……他还专门交代两个娃不能把车上的话学给旁人听。

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问问,吵吵也好,别搁心里生气。

杨柳劝道。

就拌了几句嘴,不是啥大事。

杨木挠了挠头,把个中嫌隙一一说了出来,我没跟爹娘说,担心他们想多了伤心,也没跟你嫂子说,她听多了越发对大姐有意见。

我跟你说说你也就听听,过后不用跟谁提起,大姐要是改了,我还一心一意待她。

这事是大姐不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有些势利眼。

杨柳指的是她大哥在镇上开铺子的事,都是一娘同胞的兄妹,前一天去鱼馆送礼庆贺,后一天不提送礼了,她去看一眼都不去,又不是多远的距离。

杨木叹了一声,算了,不谈了,她迷了眼,改了就行。

你进去说一声,我把芸姐儿跟席哥儿抱走,爹娘想他们了,让两个孩子晚上跟他们睡。

杨柳进屋喊程石,没一会儿,他一手抱一个孩子送出门。

杨木背一个抱一个,手里提着灯笼,踩在泥里一趔一滑,笑着逗孩子:抱紧了啊,待会儿大舅要是摔了,把你俩当垫背的。

丝毫没把对大人的怨气牵连到孩子身上。

程石目送人走远,进屋关上门,搂着杨柳往后院走,叹服道:我大舅兄真是个宽厚的人,看着闷,心里比谁都看得开。

杨柳点头,我大哥是个没坏心眼的,也不滑头,对家里人都挺上心。

睡到床上,程石翘着腿让青莺坐他肚皮上,抖着腿逗她玩,看她笑露了两颗小米牙,他也跟着笑。

杨柳坐铜镜前卸发钗通发,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问:你说我姐是怎么想的?我想不通,以前她还挺惦记娘家的,每次回来恨不得把家里吃的喝的都包了,不像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程石不接话,继续逗他闺女。

我跟你说话呢,杨柳掀开纱帐坐床上,用脚蹬他,耳朵塞驴毛了?你让我说我就说啊?不白眼瞪我了?程石赏她一记眼色,翻旧账说:之前还扬手要打我,怪我胡说八道爱嚼舌根。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杨柳装傻,收回脚盘腿坐他腿边,抽了撮头发挠他腿弯,你要是知道就跟我说说。

程石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奈何被挠的痒还回击不了,起身把小麻烦精塞她怀里,靠着床柱说:你们兄妹四个的心眼都长你姐身上了,她一直都是个利己的人,之所以有这个转变是因为她在婆家站稳了脚跟,不需要讨好娘家当靠山了。

杨柳闻言陷入沉思,按程石这个说法,越想心里越发凉。

睡了,想别人的事做甚,明早还要早起忙活。

程石勾起被子把坐着的娘俩蒙住,反手一搂都抱在怀里,看她不说话,他掀开被子凑过去亲一大口,解释说:是我说的太冷情了,她待你们肯定是有感情的,以往为你们做的事至少有七分是真心实意待你们好。

杨柳呼出一口浊气,撅起嘴示意再亲一口。

不知眼色的小丫头连滚带爬扑过去,防着她爹般的抱住杨柳的头,自己嘻嘻笑着嘟起嘴。

行,你先亲。

程石乐得哈哈笑,眼瞅着口水掉下来,他迅速伸手过去接住,啧,你啥时候才能不流口水,我可嫌弃你了。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明天争取早点第一百五十二章二更天, 天色浓黑,正是万物沉睡的时刻,安静的松树林突然沸腾起来, 一只只鸡被薅着毛塞进麻袋,它们不安地鸣叫, 却惧于天黑看不见不敢跑散。

勾子, 拿绳子来。

刘栓子手拎两只大鹅,被噆了好几口就换着脖子拎,待腿绑好了往地上一扔, 在嘎嘎大叫里逮鹅摸鸭。

从天色浓黑到天幕青灰,赶在天亮前, 三个人点亮灯笼,扛着地上乱动的麻袋穿梭在树林里, 一袋袋堆在山脚。

鸡群回归安静,大公鸡颤着嗓子高声打鸣,山下的村庄偶有回应。

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林中的鸟雀湿着翅膀低飞觅食, 落在屋顶瓦楞上看早起的人抬着鸡笼踩着泥往西走。

程石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拎着秤杆给鸡鸭称重, 秤杆打平, 他捏着刻数给人看,老叔你看,鸡有八十七斤。

不用看,我还不相信你?你哪会在斤两上糊弄人。

皮肤黝黑的老农眯眼笑出一脸的褶子,帮坤叔把鸡拽出来塞笼子里, 空出了袋子再把十三只鸭塞进去, 快称称鸭子重多少, 我喂得可好了。

五叔,你家不是养了五十来只鸭子?怎么才逮了十三只来卖?人群里有人问。

母鸭下蛋嘞,入冬了再卖。

老农抽空回了一句,踮脚往秤杆上看,有五十斤吧?有,五十三斤七两,给你算五十四斤。

程石捏着秤杆给他看,回头冲门内说:歆莲记一下,杨五平家鸡是八十七斤,鸭子共五十四斤。

大门内摆着一方矮桌,歆莲和歆丹歆芋一人站一角。

歆莲应了一声,毛笔蘸墨在账本上做好记录,歆丹闻言拨算盘珠子,说个数给大姐,歆芋从钱箱掏出三角碎银子放称盘上。

你这三个小姑子可给你帮了不小的忙,能算会写,可真厉害。

门前的妇人看杨柳出来跟她说话,她已经卖了鸡鸭换了银子,想着家里没事就留着多看会儿热闹。

杨柳看了三个表妹一眼,匆忙点了下头,回过头朝人群里看,大声说:有没有得闲的?宰鸡拔毛的还缺上十个人手。

有,我得闲。

刚刚说话的妇人把手里捂热的银子往怀里一塞,先一步跨过门槛进屋,我这就过去帮忙。

婶子,我领你过去。

四表嫂怕她走错了地儿,举着竹伞在前引路,走到月亮门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见又来了七八个人,她一道给领进偏院。

刚过垂花门,空气里浓重的腥味让人下意识皱起眉,成筐的鸡鸭放干血扔在大浴桶里,青砖上滴的血被猫狗添尽。

让让,开水来了。

四表嫂捂着鼻子往空出的屋子指,婶子嫂子们,拔鸡毛鸭毛鹅毛的人都在屋里,你们拿个箩或是拿个盆从浴桶提几只鸡鸭进去就行了。

她扭头快速离开,出门时碰上杨柳,简单打个招呼两人就分开了。

往日只想着熏的鸡鸭鹅好吃,想不到也这么麻烦,太繁杂了。

四表嫂回后院,走到廊下换双鞋,进屋跟两个妯娌说:偏院里鸡毛鸭毛的腥味混着血腥味太恶心人了,我进去转一圈都受不住,小柳还能坐里面跟人说话。

听到里间孩子们吵嘴的声音,二表嫂虎着脸进去训了两声,她循着窗往外看,这雨也不知道哪天能停,天晴了路晒干了我们也该走了,住了这么些天也没帮上什么忙,净添麻烦了。

说是秋收后农闲,好像也没怎么闲,一天天的没个清闲,只要想干活,手边永远不缺活儿。

程石擦掉手上的鸡屎歇气的时候,看到三个表嫂扯了三捆花生抱着往屋里走,惊讶地走过去说:这是怎么回事?天上也没下红雨啊?你走远点,身上臭死了。

四表嫂凶巴巴地说。

闲着无聊,找点活儿打发时间。

二表嫂没理他的阴阳怪气,绕过程石抱着花生捆往院子里走。

程石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说:等会儿,马上过来。

他走到西墙边掀开打湿的稻草,扯两捆花生抱进去,扔地上了又出来扯了两捆,手上麻利点,这些摘完了喊一声,我再给你们抱几捆进来,免得弄脏了你们衣裳。

十捆花生摞一起堆成座小山,肉眼可见的要耗许久才能摘完,之前还信心满满想要大干特干的三个嫂子瞬间蔫巴了。

但活儿是自己找的,又不能撂手不干。

忙了一上午,村里送来的鸡鸭鹅都结清了账,程石脱了蓑衣拎着去后院,从水井里拎两桶水冲洗干净挂在枣树上。

洗不洗澡?锅里烧的有热水。

春婶在厨房里问。

程石摆手,里面的衣裳没沾上味儿,我媳妇呢?在这儿。

杨柳在粮仓里应声。

堆放粮食的屋里也摆了方小桌,桌上放着账本,账本上记着某家某人拔了多少只鸡鸭鹅的毛。

杨柳看人进来,问:今天收了多少只鸡鸭?鸡将近两千只,鸭子有一千七百只左右,鹅只有五百多只。

程石往粮袋上一坐,撑着胳膊伸了个懒腰,明后天,周围的几个村可能也会送鸡鸭鹅过来。

我大爹他们过来了吗?杨柳问,她大爹还有几个叔伯合伙在村头的矮山包上养了上千只鸡,年前的时候就来问过,想要比村里喂粮食的鸡卖的价高些。

没见到人。

话刚落,听到坤叔在院子里喊,程石出去就见杨柳大爹提了两只大公鸡过来,毛亮冠子红,品相看着极好。

给你们拿两只尝尝,看味道如何。

杨柳大爹把公鸡递给程石,按你说的,没喂粮食,都是喂的虫和蚯蚓,另外就是它们自己在山里找食。

程石让坤叔把他家山上的鸡拎两只过来,说:我让人晌午炒了尝尝,下午若是没空就晚上去家找你。

成,什么时候都成,就你的时间。

杨柳大爹又拎着两只鸡兴冲冲出门。

这两只鸡晌午就上了饭桌,程石跟杨柳各尝了个鸡翅膀,问不知情的其他人:今天的鸡肉味道如何?吃着跟以往的有什么不同?什么不同?都挺好吃的。

四表嫂吐出鸡骨头,她被问懵了,又挟了一块儿鸡肉细细嚼开,莫非不是山上养的鸡?是村里人养的鸡?杨柳默认了,又问:吃得出来区别吗?这下其他的人也开始细细品尝,没问的时候没人说味道不好,问了就有各种毛病,比如歆莲说肉有些肥了,鸡皮太腻,但二表嫂又说鸡腿肉过于柴,嚼着干巴,歆丹说嚼到最后吃到了土腥味。

杨柳都听迷惑了,她也挟了块儿鸡肉再吃,好像也吃出了不如自家山上鸡肉香的感觉。

谁家养的鸡?跟你们山上的鸡炒出来的味道太像了。

三表嫂问。

我大爹他们养在矮山里的,不是家养的。

杨柳放下筷子喝水,看刚刚挑刺的几人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笑着说:还是没喂过粮食的,我家养的鸡每天晚上都还会喂道粮食。

肉质是不错的,你若是不说,可能也就徐襄公那样的人能尝出不同。

春婶开口,至于味道,我觉得还是熏过之后炖罐鸡汤再品品,熏鸡买回去多是炖汤了。

还是会做饭的会品尝,春婶说的在理。

程石给她挟筷子肉,说:我心里有数了,大家吃饭吧。

下午没有来卖鸡鸭鹅的,杨柳跟程石带着春婶雷婶忙着给晾干水分的鸡鸭鹅抹盐,抹过盐码在洗干净的竹筐里,到了晚上用竹片串起来挂进熏房。

今天收拾了多少只鸡鸭?二表嫂问。

一千二百多只,其中还有四百多只明早才能挂进熏房。

杨柳在账本上记下数,往外看天,主要是下雨耽误事,偏院太小了蹲不了多少人。

若是天晴,宰鸡宰鸭和拔毛的人都挪去晒场,像去年那样,大半个村的人都来拔鸡毛鸭毛挣钱,四千多只鸡鸭鹅两天就给拾掇完。

程石抱着青莺进屋,把手里的兔子灯笼放桌上,孩子也递给杨柳,我去大爹家一趟。

好。

杨柳把青莺抱坐在腿上,捏着她的脸颊对着灯光看,张嘴,娘看看你的小牙。

在她刚捏嘴的时候,青莺就张大了嘴,这活儿她熟,她爹娘一天要看好几遍。

我先回屋睡了,摘了一天的花生,坐着不动也挺累。

二表嫂捶着后脖子往外走,前院靠墙摞着鸡笼子,关在里面的鸡鸭听到脚步声惊得闹出动静,等人走远了,它们才又安静下来。

程石回来时只有廊下还留着一盏灯笼,他走到廊下问:甄婶儿回来了吗?回来了,已经睡下了。

厢房里的人出声。

你把狗子喊进来就能锁门了,熏房里我刚添了柴。

雷婶也躺下了,忙了一天她也累了。

程石先去走廊的拐角,狗窝里没有狗,但有几只猫。

他提着灯笼出去,在稻草垛的洞里找到了五只狗,它们卧在干燥厚实的稻草上,里面暖融融的。

他喊了两声,狗尾巴敲在稻草上震起烟尘和草屑,逼得他直起身连声咳嗽。

喵——熏房的墙根下走出来只狸花猫,走在泥泞里也轻轻巧巧的。

还没入冬你们就贴着墙根睡了?不嫌热?程石摸了下猫头,提着灯笼去马厩看了下马才回屋。

狸花猫一直跟着他进屋,等门关上了它又翻墙出去钻进稻草垛里,被狗赶出来才老老实实贴着墙根睡。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杨柳听到开门声从床上坐起来。

你大爹……嘘,小些声,青莺已经睡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程石坐在床上小声说:你大爹拉着我讲他养鸡的辛苦,说放了一千二百只鸡崽子到山上,如今只剩七百多只。

我们给的价他不满意?已经比市价高六文了。

杨柳在心里算了笔账,按她大爹说的,养鸡没喂粮食只喂虫,买鸡崽子用不了多少钱,总体来说还是挺赚的,就是蓄养的这大半年费的心思不少。

价高肯定还想要更高的价,他是跟人合伙养的,到手的银子一摊,也不落多少。

程石抱着青莺放床里侧,他躺下搂着杨柳,睡了,我困了。

……过后的几天都是如此,程石带着三个表妹负责收鸡买鸭挑兔子,杨柳跟两个婶子负责偏院宰鸡宰鸭拔毛的活计,三个表嫂在这忙碌的氛围下不好意思东游西逛,耐着性子坐屋里摘花生。

等到天空放晴,熏房挂满一屋子的鸡鸭鹅兔,西墙外的花生少了一垛,姜霸王也带着三个侄子过来接人了。

程石又从山上扛了只羊下来,正巧逢着杨絮过来,他过去把丈母娘一家都喊过来吃羊肉。

太阳蒸干了地上的水分,鸡鸭毛的腥臭味也随之消散,后院的桂花树又绽开了花苞,混着清苦的松枝燃烧的味道,驱散了下雨天潮湿粘腻的不适。

小泥炉上煮着清茶,姜长盛从门外进来拎着陶壶沏杯茶水握在手里,跟前院坐着烤羊腿的程石说:你这小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

那你问问你媳妇是想跟你回家还是想继续住在乡下?程石意有所指地往西墙外看,要不你也留下再住个几天?明天跟我上山砍松树枝。

姜长盛拦住疯跑进来的儿子,也不嫌他衣裳脏,抱起来扛在肩上,问:三郎,你明天是想回家还是继续住表叔家?我不回去,回去不好玩。

三郎扭着身子要下来,落地了要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拐回来说:爹,你给我做个弹弓,我也要去打麻雀。

姜长盛糊弄两句赶他出去玩,进屋拖了个椅子放院子里坐太阳下闭眼晒太阳,半响才说:那我就多留两天给你帮忙,你一天给我宰只羊吃。

程石理都没理他,晚上吃完饭他拦住大晚上要往山上跑的人,扯了十来捆花生进屋让人摘。

三个表嫂大叫一声,各找理由脱身,前几天摘花生几乎要了她们半条命。

多有意思的活儿,跑什么?一大家子坐一起说说话不好?程石站门口拦着,谁都不让走,他指着三个表哥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们就不想他们?快坐下唠唠嗑,别寒了我表兄的心。

胡沁什么?小心我撕你的嘴。

三表嫂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坐回去。

挨句骂挨眼瞪又不掉肉,程石毫不在乎,这些人帮忙多摘点,他就能少受点罪。

姜长盛他们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心想不就是摘花生,又不是扛粮袋之类的重活。

来来来,吃了主家的羊肉就如他的意干点活儿,他高兴了明天再去宰只羊。

他吆喝道,自己先坐下扯了把花生秧,几颗花生两个动作的事,这不挺简单的?傻子。

四表嫂捶他一下。

程石耸肩笑,他数着人数出去又扯了十来捆进来,装花生的提篮也安排好了,然后他跑了,抱着乖乖玩红绳的青莺跟着猫狗跑,一个劲说孩子黏人不离身。

烛火噼啪一声,屋里没了说话声,好不容易把最后一捆花生摘完,所有人默契地出门回屋洗漱睡觉。

屋里的蜡烛接连灭了光,村庄陷入黑暗,杨柳推着凑上来的人,压着声音说:我累了,睡觉。

骗子。

程石覆身上去,羊肉性燥,你吃了不少。

杨柳扭过脸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脚上用劲踹他一脚,这狗东西,他跑了,她不得不留在屋里陪着一起摘花生,想想就气闷。

摘花生要了你的狗命了。

她咬他一口。

过了许久,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猫叫,杨柳似乎听到了开门声,她立马按着程石不让动,听到脚步声往垂花门走,她催他出去看看。

看什么看,今晚羊肉吃多的又不止你我。

程石把人抱起来,托着人下床,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厮磨,在回来的脚步声里紧张又畅快的结束。

要不要水?你小声点。

杨柳不如他脸皮厚,躺在被窝里蒙上被子,不要水了,别惊动人,快来睡觉。

……但凡有姜霸王在,她总是家里第一个早起的,往日她是一个人默默起床默默开门出去练功,这次有三个武艺了得的侄子在,天不亮她就敲门把人喊起来。

程石躲在被窝里默默念叨别喊我别喊我,惊恐地发现脚步声还是到了窗前。

起来,天亮了。

姜霸王丢下一句并不离开。

杨柳闭着眼不言不语,感觉身旁的人坐了起来,她默默翘起了嘴角。

屋里一片漆黑,程石下床还被地上的衣裳绊了一下,他吸了口气搂起地上的衣裳去外间点灯穿衣。

拉开门看月亮还挂在天上,刚想恼火地问这算哪门子天亮了,扭头一看窗外没了人。

姜霸王听到起床的动静就走了,不耐烦等他磨蹭,等陪练出来她已经活动开四肢,走吧,先跑几趟,从这里跑到山脚再跑回来。

等真正天亮了,杨柳才被青莺闹起来,春婶端出热了几次的饭菜放桌上,说:阿石跟你婆婆他们已经进山砍树了,孩子们跑村里玩去了。

我是最后一个起床的?杨柳剥着咸鸭蛋,把蛋白扔给狗,她吃流油的蛋黄。

还有一个……说着门口一暗,四表嫂气色颇好的走进来,还有饭吗?春婶也给我端碗饭。

杨柳瞟她一眼,正好撞上她瞟过来的眼神,一触即分,两人默契的什么都不提。

待会儿进山看看,这场雨后不知道还会不会长菌子。

四表嫂说。

杨柳点头,我也去。

家里的木梯被搬进山,靠在松树上上树容易许多,四个大男人加个姜霸王,不怕高还力气大,站在松枝上连砍带踹,枝桠断裂的吱呀声就没停过。

其他人怕被掉下来的松枝砸到,都没敢靠近,站在外围捡枯枝砍杂树,杨柳割着艾蒿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又脏又累的活儿没一个人嫌弃,都忙活得挺起劲。

忙活了两天,姜霸王要回去了,姜长威他们也趁着路面干了能走马车就带着妻儿回去,不是住厌了,是住怕了,白天进山砍树,晚上点灯摘花生,就是天天宰羊炖鸡也顶不住。

这次除了鸡鸭鹅外,一起带回去的还有只活蹦乱跳的公羊,姜长盛也不嫌羊臊,捆了羊抱上马车,假模假样地说:我们都吃了好的,不能漏了大哥。

没人搭理他的话,程石绕着马车转一圈,看绳套都绑紧了示意能走了,等入冬了一起过来,我请你们吃杀猪菜喝羊汤,下雪了喝羊汤别有滋味。

作者有话说:虽然这章快六千字了,但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五十三章从开始做熏肉, 日子似乎就有了尺寸,十天一晒,三熏三晒, 等第一批熏肉能取下来时,已经进了九月底, 青山变色, 草木枯黄。

熏房里的火没灭,开着门,清苦醒脑的烟雾大股大股往外涌, 等烟子散得差不多了,人才进去把熏得外皮棕黄的鸡鸭鹅兔从竹竿上取下来, 都不用往库房放,直接装车, 隔日就往县里送。

张叔,张大哥,你们先自己转悠,选好了喊人取, 我让你们先挑选。

程石踩在梯子上说, 昨天跟悦来食馆的人打了招呼, 下午食馆的当家人就坐车过来了。

你忙。

张大刀无暇说客套话, 双眼在梁上逡巡,熏的肉食过多,也不是同一次挂进来的,总有卖相和味道差一点的。

颈部插竹签的是自家山上的,这部分先取下来装竹笼里, 这活儿由杨柳带着春婶和雷婶亲自动手, 卖相不好的撇下另放一边。

熏房里突然响起一声痛呼, 张大刀快速跑出来扒了右脚上的布鞋,一会儿的功夫,鞋面就烧出几个大洞,鞋底也烧出焦黑色,扔屋外的水桶里才灭了火星。

这是怎么了?踩到火坑里了?雷婶探头往屋里瞅,你这鞋也穿不成了,我把阿石跟老坤头的鞋拿出来你试试,看穿得了哪双?行,多谢阿婶。

张大刀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摸了把脸,心有余悸地松口气。

他老爹出来问:怎么回事?没注意脚下,一脚踏进火坑里了,好在踉跄了两步站住了,不然一头砸进去可要烧得不轻。

他拉着老爹也不让他进去,程兄弟把熏鸡熏鸭都取出来了,我们就在外面选。

熏房里,程石嘱咐他大舅哥和坤叔注意点,梯子搭稳了,脚也踩稳当,别只盯着头顶忘记了脚下。

雷婶拿了两双鞋出来,张大刀选了程石的鞋暂且穿着,招手让小厮拉车过来,他站在杨柳的另一边,看到成色好的鸡鸭鹅就拿过来放自家车上。

一直到日落西山,熏房里挂的鸡鸭鹅兔才全部取下来,春婶拿只熏得皮都要化开的大鹅进屋做菜,鸡汤已经炖出香味儿了,她把鹅放热水里泡着,拎篮子去菜园拔葱,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四五个黄灿灿的橘子。

新鲜的橘皮清香味浓,洗干净撕成大块儿丢鸡汤里,煮个三滚捞出来丢了再下刚拔出土的新鲜萝卜。

有要我帮忙的吗?杨柳探头走进厨房,从菜板上拿块儿萝卜喂嘴里,清脆爽口,没辣味儿了,清甜。

打过霜的萝卜都不辣,篮子里还有个没洗的,你要想吃把那个削皮吃了。

春婶往灶里塞两根木柴,说:不要你帮忙,你去哄莺姐儿玩吧。

杨柳唔了一声,耐不住等,揭开瓦罐的盖子拿勺子舀汤,阻止春婶开口,她细品一番,没尝出区别,香味儿浓郁,汤色呈棕白色,又有些偏黄,不像现宰杀的鸡炖的汤,表层没有浮油。

你别是拿错了吧?都是咱们山上的鸡。

杨柳放下勺子,盖上盖子,摇头说:我尝不出差别。

捎几只给徐襄公,他舌头灵,应当尝得出来。

春婶说。

杨柳没说话,舌头灵的少见,绝大多数人都吃不出区别,那就说明自家山上养的鸡已经能被取代。

春婶起身舀水洗手,揭开锅盖搅动铁锅里的鹅肉,汤汁粘稠,被熏出油的鹅皮几乎要炖出胶,她揽了菜板上的萝卜倒锅里,盆里泡的干豆角也拧干水丢进去,铲了几铲盖上锅盖,说:小柳你去外面看看,忙得差不多了就先洗手吃饭。

杨柳吞咽一下,小半年没吃熏的大鹅了,闻着味都能干两碗白米饭。

她急急忙忙出去催:别忙了,饭好了,吃完饭再忙。

点蜡烛燃灯笼,摆好桌子提火炉,两罐鸡汤先端了过来,鹅肉铲进了小铁锅架在火炉子上,肉香从厨房转移到前堂,一路跟过来的还有猫狗。

青莺又大了一个月,越发馋饭,现在吃饭都不敢让她知道。

杨柳拿碗碟先盛了干净的鸡汤和鹅肉放一边,等她或是程石吃完饭,奶娘才能过来吃。

真香啊,还是熏肉最馋人。

程石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先挟了块儿鹅肉,骨酥肉烂皮弹牙。

这是只陈皮盐腌的鹅,吃到最后把肉咽下肚了,口里泛起淡淡的陈皮味儿。

桌上没人说话,筷子来来往往,桌下的狗把鹅骨头嚼得咔嚓响。

杨柳一口气吃下八块儿鹅肉才拿碗舀鸡汤,夹带着几块儿鸡肉,她徐徐吹口气,抿了口微烫的汤,跟春婶说:下一次可以多加把橘皮,橘皮味儿有些淡。

再多就苦了,下次我试试快离火的时候丢进去,我捞橘皮的时候汤里的橘皮味还挺浓,应该是煮散了。

春婶也舀了一碗,顺道给其他人各舀一碗。

程石挟起块儿鸡小腿吃,嚼了两下他看向杨柳,这只鸡是咱家的鸡?肉怎么这么柴?杨柳抬眼,往桌上看一眼,几碗汤都是从一个瓦罐里舀起来的,她满含期待的从自己碗里挟块儿鸡肉,肉丝粗,越嚼越干巴。

这罐煮的不是咱家的□□?她吐掉肉问。

豁了个口的是从你大爹那里买来的鸡做的熏肉。

春婶举起桌上的蜡烛,在瓦罐的弯柄上找到半个指甲大的豁口,不是咱家山上养的鸡,我确定我没弄错。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不禁露出笑,这下心里可算是踏实了。

为了验证这罐鸡汤不是例外,程石让春婶明天晌午用买来的鸡再炖一罐。

这鸡肉不好吃就别吃了。

程石端起杨柳面前的碗拿出去倒了喂猫,进来从另一瓦罐再盛汤,这罐味道对了,鸡肉油润不干巴。

保母罗婶坐在桌子的一角只吃不问,也不插话,她先把碗里的汤喝了,看碗里的肉像是鸡胸脯的部位,她嚼了嚼,掩着嘴吐了喂狗,按说炖得肉都要散开了不至于嚼不烂,但的确是越嚼越像烂棉絮。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之前炒是那锅味道不是挺好的?杨柳摇头,我们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情况,在这之前我只知道野鸡肉柴,不过久炖也软烂。

程石听了她的话顿了一下,招呼道:快吃菜,吃完饭还有事要忙。

六个人吃光了一只大鹅,鸡汤也喝得差不多了,春婶擀的面条没人吃,都吃饱了,最后煮了一半泡鸡汤里喂狗喂猫。

程石跟坤叔继续忙着装车,雷婶挑着桶把沿墙挖的坑里倒满水,熏肉一个月,熏干一瓮水。

杨柳抱着青莺跟着大黑子一路走回去,再喊它把她们送回来,碰到吃饭晚的就停下唠几句。

一直到月上中天,草丛里的虫子都陷入沉睡,程石才忙完装车,十五架木篷车停在他家门外,从门口排两行差点挤出晒场。

睡吧,门不关。

程石明早还要早起,门外是两三千两的东西,怕有贼来访,他打算睡在前院。

睡前往后院去,看杨柳已经睡着了又悄悄出门。

隔天天不亮,程石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来了,他刚洗漱好,找好的车夫陆陆续续都牵牛过来了。

都还没吃饭吧?我们去镇上吃饭。

程石说,他听到院子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回头看果然是杨柳,惊诧道:怎么这时候起来了?杨柳一直留着心,听到动静就醒了,好在赶上了,你披风落下了,我给你送来。

叔伯兄弟们,你们先套牛车。

程石拉着杨柳往后院走,我得去看看我闺女,她醒来找不着我可别哭了。

过了月亮门,站在通往后院和偏院的拐角,杨柳出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从我大爹那里买的鸡熏前熏后肉质有变的原因?心里搁着这事我睡不好。

程石也惦记着这事,憋不住一直想跟她分享,昨晚倒腾了好久都睡不着,还是熬夜点蜡写了下来才松快地睡下。

我写纸上了,在枕头下压着,你看过之后让赵叔他们留心在山上逮几只野鸡,拔毛后做好标记挂熏房里。

他悄悄地说,好了,我该走了。

车马离村惊起一路的狗吠,心里有事的人觉浅,一点动静就醒了,他睁眼盯着漆黑的屋顶出神,听着邻居家的鸡鸣翻了个身。

一直躺到天明,不等吃饭他沉默着上山。

季平,怎么这时候上山?杨柳大爹乐呵呵的地问,腰包鼓了,家里又有喜事,他见天笑眯眯的。

我去山上看看,别有人偷鸡。

杨季平眼神闪躲。

村里的人都有了赚钱的门路,不说富裕,但也不愁吃喝了,哪有那么多的贼。

说是这么说,杨柳大爹朝屋里喊了声,跟着堂侄一道上山。

明年咱们再多养几百只鸡,多费些功夫用棍子把山头围起来,到了秋后能落两千只鸡,我们每家都能分七两银,这可比种地划算多了。

杨柳大爹路上畅想。

如果价钱再高点就好了,杨季平垂头说,毕竟咱们养的鸡不比程家的难吃,他若是不肯出价,咱们就单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良心被狗吃了?自家人你也算计,眼皮浅的玩意儿。

杨大爹骂了两句又扇他两巴掌,狗东西,年前你们想发财,来找我的时候腆着一张不知羞的狗脸,我受不住你们央求卖了老脸去跟程石跟小柳说,人家看在是自家族人的面上,承诺说给我们兜底。

你这还没发财呢,转过来就想刺人一刀,你个黑了心的狗东西,老子今天代你爹打醒你。

杨季平不想他这么大的反应,毕竟之前想要高价的时候他也没反对。

他回头往村里看,怕事闹大了在村里族里没脸,挨了几巴掌一声没吭,等他堂伯消气了才承认说是糊涂,我一时想岔了,堂伯你就把我的话当臭屁放了。

杨柳大爹又踹他一脚,转身快步下山,到了村头遇到杨柳赶牛车往镇上送蛋送鱼,他想了想到底什么都没说。

杨柳卖蛋的时候遇到个要买她家松枝的男人,不可思议地想他怎么问得出这话的,她摇头说不卖,你明显是想熏肉做我的对家,我是傻了还卖你柴木。

你家的熏肉主要是在县里卖,周遭还有这么多的镇,我不会抢了你家的生意。

男人不走,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杨柳还是摇头,进屋喊来蒋大力,她躲到后厨帮忙刮鱼泥。

第一百五十四章杨柳在后厨待了大概有一个时辰, 拎着鲜打的鱼丸准备回去,出门却看见要买松木的男人还在外面等着,他看见人麻利地从石阶上起来, 走到杨柳身边问:回去了?我说了,不会卖的。

杨柳绕过他去牵马车, 听到脚步声跟上来, 她回头板着脸警告:你再跟着我,我就去报官了。

你家一个山头的松树,你们怎么也用不完, 卖我些呗。

男人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厚着脸皮继续磨, 有钱大家一起赚不是?你一家独大容易被人当成靶子。

杨柳盯他一眼,见他油盐不进, 脚尖一转,朝大街上走去,眼瞅着迎面走来带刀巡街的皂吏,她快步走过去。

哎!你……男人见她当真要报官, 急匆匆钻进行人中没去身形。

杨柳跟皂吏错身而过, 她站在一个叫卖的摊子前思量了一会儿, 挤在行人里往悦来食馆走, 路过东槐街,叫卖的摊贩看到人连声跟她打招呼。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卖豆腐的婶子探出身子问:可是要买菜?拿块儿豆腐回去吃。

不是买菜,我去看看我哥。

你家那个铺子可是好风水,他的生意红火着嘞。

另有卖绣样的小贩叫住杨柳,问她要不要给孩子买双新足袜新帽子。

杨柳摆手, 前几天她姐给莺姐儿和豆姐儿一人送了三顶新帽, 足袜和小衣裳有保母跟奶娘做, 青莺是家里最不缺穿戴的。

走进杨家杂货铺,见铺子里有挑选东西的客人,杨柳没多说,跟她哥打个招呼:回去的时候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

好,我晌午才回去。

我办完事来找你。

杨柳说完转身出去,去悦来食馆要路过八方酒楼,她侧眼往里瞅,可能不是饭点的缘故,酒楼里冷冷清清,小厮和跑堂也懒洋洋坐在板凳上倚着桌子。

往前又走一段路,还没进门先闻到了肉香,杨柳踏进悦来食馆,看到大堂已经零散坐了几桌客,楼上的包厢也有说话声。

程太太……你们东家可在?杨柳拦住伙计的寒暄,若是在你去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过了片刻,张大刀从账房走出来,临着栏杆往下看,招手示意杨柳上来。

今天有个男人守在鱼馆外面死活缠着我要买松木,人脸我不熟悉,之前应当没见过。

杨柳落座后没拐弯抹角地说废话,直接问:张大东家,你可知道黄传宗近来的动静?他就这么认命了?冷眼看着镇上的客人被你我两家瓜分?你今日不来找我,过两天等程大东家回来我也是要找他的。

张大刀沏了杯茶递过去,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他个老小子挺谨慎,熏房盖起来才露出风声。

他盖了熏肉房?杨柳问。

对,在镇东的牛儿沟,他老家是那里的。

张大刀敲着桌子,看着杨柳说:他这次是下了狠劲,之前包山养鸡鸭不成,又砸了百余两盖房,之后让村里人用草头虫蝇喂鸡鸭,倒手买下来宰了挂进熏房。

杨柳想到以她大爹为首的五家人在山上养的鸡,不由问:熏好了吗?味道如何?张大刀摇头,熏鸡熏鸭买不到手,我让人从村里买了两只活鸡,已经炖锅里了,待会儿你留下尝尝。

杨柳答应了,差了个伙计去给她大哥说一声,让他去鱼馆吃饭,饭后等她一起回村。

两只鸡一只炖汤一只爆炒,临出锅前,张老头也过来了,他们父子俩加上杨柳和一位富态的大厨,四人围着一汤一菜细细品尝。

张老头放下筷子和汤勺没说菜的味道如何,先跟杨柳回忆起往事,黄传宗遇上你们也是碰上了硬茬子,把他那为数不多的正道路数全数掏出来了。

十年前他混不吝的在镇上买下现在的酒楼,为了抢生意,他黑心肠的往我家帮厨里插人,暗里下药毒死了两桌七个食客,过后又让他的混混兄弟上门闹事,我张家传了三代的食馆险些在我手上断送了。

杨柳也放下筷子,抿了口茶水,说:之前鱼馆才开业时,有个在八方酒楼做过事的厨子来找过活儿,那一阵不少人想进门做伙计当跑堂,好在我坚持雇帮厨和伙计都从我们村的熟人里找。

张老头一愣,他胆子还真是大,程石背后有那么大的靠山他还敢下脏手。

过了片刻又说:也是走运,好心有好报,你有心照顾自己村里的人,这也帮你们躲过一劫。

杨柳扯着唇角笑了下,看着张老头等他说下文。

我张家世代心正,仇怨再大也不会用无辜的人命报复他,如今姓黄的想用食材和菜色这种正当手段抢夺生意,我张家自然是不会怕他。

张老头捏起筷子点了点桌上的汤,稍逊于你家的。

还没琢磨透熏鸡变柴的原因,也不确定黄传宗熏出来的鸡鸭味道如何,杨柳没把昨晚的事告诉张家父子,只嘱咐说:若是买到了黄传宗手里的熏鸡,记得给我留一只,我有用。

好。

张老头瞅了眼他儿子,你送程太太回村,路上记得留些心,看有没有死缠烂打跟着的人。

杨柳拒绝了,她往楼下走,告辞道:我哥还在等我,与他同路不会有事。

街上的摊贩已散,大半的铺子都关了门,杨柳走在路上四处张望,没看到上午缠着要买松木的男人。

等她跟她大哥回村,杨柳喊上她大爹从村头上山,仔细询问了一遍他们喂养的情况,临走时抓了只母鸡和公鸡离开。

另一边,赵山领着赵勾子也用网兜蒙了两只野鸡,一公一母,已经拔了毛挂进熏房。

杨柳下午进山从鸡群里逮了四只已经养熟的野鸡,也宰了挂进熏房。

但这两样不能一蹴而就,至少要等一个月才能取下炖汤,她跟程石只能耐着性子等,中途一直留心八方酒楼的消息。

到了九月中旬,八方酒楼卖起了鸡汤锅底的锅子,但只有汤没有肉。

他在卖什么关子?只卖鸡汤,那熬汤的鸡肉丢了?张大刀纳闷,他尝了尝面前的鸡汤,滋味香浓,但跟程家的熏鸡炖出来的味道不同,有股烟熏味,咽下去之后口里有些寡淡。

我大概知道原因,是熏过的鸡肉出了问题,肉丝干柴不油润,所以只能拿来熬汤。

程石说,不过具体什么原因不方便透露。

真是老天偏帮你,都模仿到这个地步了还出了问题。

张老头哈哈大笑,想到那龟孙要气得半死不活,他心里畅快极了,买山开堰养鸡鸭、扒屋盖熏房、耗了大力气养鸡熏鸡,粗略一算砸进去的也有一千两了,好年成时一年的赚头啊。

报应啊,以前坏事干尽,风水轮流转,报应到他身上了。

今儿我高兴,大刀,去酒窖取了好酒来,我跟程大东家好好喝一个。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吃得高兴,还不知村里出了事,等回家看到村头等着的人,醺醺然的酒意一下散了干净。

杨季平要拆伙把属于他的那一百来只鸡卖给外人,我问了,是镇上八方酒楼的人。

杨柳大爹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还劝其他人把鸡高价卖给外人,侄女婿,是我糊涂,年初信了他们的鬼话出头找你托底养鸡,不然哪有这档子事。

杨季平被揍得鼻青脸肿,梗着脖子不服:山是咱们村的山,他程石一个外姓人在咱们村发了财,手指头里漏下几角银子就把你们哄骗得找不着北。

同样味道的鸡,他在外卖大几十文一斤,却只肯给我们二十一文,他倒道手赚得盆满钵满,我为什么就不成?我是卖我养的鸡,又不是偷他程石的。

山不是咱们村的,以前是官家的,现在被程石买下的就是他家的。

村长看了程石一眼,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那也该是我们村的人买,他一个外来的不能住我们村……话还没说完,杨季平脸上挨了一嘴巴子,是他爹,杨柳的堂伯,只见他涨红了脸,大骂了声孽障,我看你是被迷了眼,你掂掂你兜里有几钱几两?还买山,怕不是要把人笑掉牙。

杨柳跟程石没说话,听着围观的村人七嘴八舌指责杨季平黑了心肠,尤其是杨家的族人骂得最甚。

丢人啊,村里另外两个姓的人没眼红,自家的族人倒是先反插一刀。

没柳丫头,你今年也像高洼村的人一样勒紧裤腰带喝凉水了,她就是我们村的姑娘,她男人算什么外来的?有老农骂,年纪大的人是最心疼粮食的,他们实打实感激杨柳跟程石之前的作为,也怕经这一遭再冷了两口子的心。

我不贪心,去年跟今年这两年赚的我挺知足。

蒋大力的媳妇在人群里喊,柳丫头,你别听那黑了良心的人胡沁,你们继续忙活你们的事,在村后的山上只能是你家养鸡鸭,换了旁人,鸡鸭长不大的。

对,我逮蛇扔进去。

有坏小子喊。

那我逮黄鼠狼。

我去偷……话刚喊出来就挨了一巴掌。

杨柳忍俊不禁,她走到她大爹身边小声说:熏过的鸡味道不好,你私下跟另外三家人透个口风,趁着价高转手卖给八方酒楼的人。

啊?杨柳大爹惊得说不出话。

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们维护我跟小柳,我们心里挺受用的。

程石大声说,我这人受了人家的三分好就想回个七分,村里通往镇上的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天晴后崎岖不平,不管是走路还是赶车都难走。

所以我决定等冬闲或是明年开春了,我掏钱买沙铺路,以后大家再进镇,只消一柱香的功夫就能到。

修路!有人惊叫,是像官道那样吗?比官道更好,下雨了走上面脚也不踩泥巴。

程石往村里看,补充说:村里的路也修,河沙铺到门口,以后下雨出门不用一走一腿的泥。

众人惊喜大呼,村长笑得最灿烂,老脸都要笑烂了,十里八乡就他们村用河沙铺路,走出去他脸上有光啊。

杨季平恍惚地看着程石,再仰头看村里的其他人,个个高兴得像要过年。

就连他爹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脸上羞愤,眼里却喜意湛湛,在看到他时立马拉下脸,一向爱重他的老娘直接撇过眼不看他。

待心情平复,村长再三邀请程石去他家详谈铺路的事,程石也正有此意,朝杨柳扬了下手,先一步离开。

小柳,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杨柳大爹高兴过后犯起愁,我们养的鸡有问题?杨柳点头,待会儿我给你拿只熏鸡来,你炖熟尝一块儿就知道了。

不过这事先别宣扬出去,把你们养在山包上的鸡先卖出去挣一笔。

那、那明年……大爹,你尝过熏鸡就知道了,明年你还养不养我不管,但我不会再给你兜底。

杨柳话里带了些不高兴,看了眼垂头塌腰走路的隔房堂哥,说:我们是亲伯侄,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杨柳大爹语塞,沉默了一瞬,醒过神来,是我糊涂了,也险些被钱迷了眼,是该先跟你说的,你是我亲侄女,还救过我的命。

杨柳缓和了表情,俏皮地说: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可是要去跟祖宗告状的。

不等她大爹反应,她跟着爹娘进屋,现在想想,她爹娘一直很清醒,穷也好,富也罢,从不给儿女添麻烦。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回家了,更新就耽误了第一百五十五章杨老汉瞅了眼进屋的闺女, 吧嗒吧嗒咬着烟杆狠吸口烟,咳了一声说:这事女婿不会有气吧?杨柳摇头,都提要修路了还生什么气。

季平从小就是个心眼小眼皮子浅的, 他爹倒是个心正的,这事闹出来他爹就把他揍了一顿。

杨老汉不自觉帮族人说好话, 同一个祖宗的, 子孙不讲道义,他们这做长辈的也跟着丢人。

在村里提起还会说是谁谁谁家的,走出村了人家提起说的就是杨家村姓杨的那一族不是好东西。

杨柳握着手没说话。

杨老汉见状不自在地搓了下手, 挨了老婆子一眼瞪,他垂下眼说:罢了, 做错事得有代价,其他人看了有个忌惮才好, 随你,我就随口一说。

杨柳这才缓和了脸色露出笑,我也没打算如何,就我堂伯那一支的, 他们家养的鸡鸭鹅兔我是不会再收了, 雇工也不再找他们家的伯娘嫂子。

杨老汉欲言又止, 劝说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亲闺女可比隔了一支的堂哥堂侄重要。

又不是只能卖给小柳跟阿石,他养了鸡鸭卖去镇上难道不是银子?杨母开口,走过去夺了老头子抿上嘴的烟斗,转过脸跟杨柳说:也快晌午了,不留你在家吃饭, 你放心, 找上门的人我跟你爹给你拦下去。

杨柳应了一声, 跟她哥嫂打了个招呼就出门,走到村中间遇到程石从村长家出来。

柳丫头你来的正巧,你跟程石晌午在我家吃饭,你婶子已经去逮鸡了。

村长热情地喊,程石跟杨柳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两墩财神爷,生怕他们哪天改了主意,恨不得当场哄了人掏银子出来。

程石再一次诚恳地婉拒,家里已经做好饭等着了,婶子宰的鸡给家里的孩子们补补身体。

他们不差这一顿……他正说着,杨柳看到村尾走来一个人,是保母抱着青莺出来了,她说:这顿饭先留着,家里的孩子小,离不了我们。

程石也趁机大步离开,家里的狗迎面扑过来,他胡乱揉了两把,接过喜笑颜开的小囡,问:上午的时候可又哭了?今天没哭,你们没回来时村里的人吵架的打架的,她看得起劲,也就忘了那茬事。

保母解释,说完她就走,不耽误人家一家三口说小话。

程石跟杨柳在外面什么都没提,吃过午饭回屋歇晌时才谈起上午的事。

我跟我爹说了,我二堂伯一家养的鸡鸭鹅我们不买了,他们家的人也不再雇用。

我大爹那边我也打了招呼,让他把手里的鸡趁着价钱好卖出去,明年不管他们在不在山上养鸡,我都不要了。

杨柳先说。

真干脆利落,程石捧住她的脸亲了一口。

说事就说事,别动手动脚的。

杨柳推他,抹了把脸。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做的事没有我补充的余地。

程石躺倒在矮榻上,事过了就忘了,咱们该赚钱就赚钱,该干活就干活。

睡一会儿吧,下午还有事忙。

你不睡床上?不睡,不想脱衣。

说到这儿他就有些来气,你闺女尿床你都不嫌弃,我不脱外衫你就不让我上床。

杨柳把床尾的被子扔给他,给青莺搭好被子放下纱帐,脱了鞋跟程石挤在矮榻上睡,缩进被窝枕他肩上,压低了声音问:你说咱俩的推测是对的吗?程石搂着她掖好被角,说:是对是错再等半个月就知道了。

杨柳心里还是不踏实,她觉得男人说得太玄乎了。

我明天去找杀猪佬,让他另外给我买头肥得流油的猪,宰了挂进熏房,到时候你尝尝就知道了。

村头的山包上养的那群鸡肥得满肚子的鸡油,一坨一坨的能炼油炒菜了。

之前炒的时候是把油都煸了出来,所以肉质鲜嫩油润,但烟熏火燎一个月,肥油熏干,肉质自然变柴变干。

程石从县里回来后去山上看过鸡,那群鸡习惯了人投喂蚂蚱虫子和蚯蚓,吃饱了就睡,懒散的都不自己寻食了,吃的是肉,长得自然快。

他还称了的,那些鸡比他家山上的鸡还重个半斤八两,但从熏房提出来,他家山上的鸡却重些。

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烟火一熏,太阳一晒,鸡肉里的油都啪啪掉干净了。

程石继续说,你信我,绝对是这个原因,错不了。

也是阴差阳错,杨柳大爹他们为了养出肉质肥美的鸡,费劲了心思逮蚂蚱养蚯蚓喂鸡,为了节省成本基本没喂过粮食。

最初程石猜的是那些鸡食谱跟在山林里寻食的野鸡食谱重合,活动量又大,这才导致了鸡肉干柴。

但又跟新鲜宰杀炖炒的味道不吻合,过后去悦来食馆吃饭,碰到张大刀挑拣猪肉,嫌太肥的油腻,太瘦的干柴没滋味,他才想到这个原因。

程石在心里再次推演一遍,各种原因都说的通,刚想跟杨柳说话,察觉耳边的呼吸平稳,他微微偏头,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而此时的杨老汉刚送走上门探话的堂哥,见他回头还要再说,杨老汉坚决地摆手,你们把鸡鸭拿到镇上去卖,也就麻烦点,卖得出去。

哪只是麻烦点,十天是卖,一个月也是卖,三个儿子加他跟老婆子养的有一两百只鸡鸭,一天吃碎谷子都要吃不少。

而且往后程家不收他家的鸡鸭,明年哪还敢养这么多,少了鸡鸭这份进项,卖蛋的钱自然也少了,再没了做工的银子,一来二去,每家可要少赚七八两。

可怕的是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富,一年两年,人人盖大屋,他家就成了村里最穷的。

接连五天,杨季平家就没消停过,晚上吵架白天打架,男的骂完女的接着骂,村里人看足了好戏。

等杨季平一家三口被爹娘兄弟赶出来的时候,谁也没觉得意外。

杨柳大爹趁着村里人的目光都在他堂弟一家的身上,他跟其他三家人合伙把山包上剩的五百只鸡全部卖给了八方酒楼。

银子拿到手了,他去跟杨柳说了一声。

杨柳从县里撤回来的两百多只熏鸡里拿了两只给他,让她大爹回去炖汤吃。

在那之后,杨大爹没再提过在山上养鸡的事。

……村里的事平了,杨柳跟程石把目光放到镇上,八方酒楼的生意还是没抢救过来,成了悦来食馆的替补,在悦来食馆等不到座位的食客才会将就着去八方酒楼喝鸡汤。

黄传宗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张大刀让程石跟杨柳警惕些,怕他狗急跳墙。

霜降后就是立冬,天气渐冷,鱼馆里的生意越发红火热闹,吃炖鱼的本就多,程石还宰了羊送来熬汤,羊汤和鱼汤炖煮高汤,就是涮青菜叶也鲜得能吃掉一盆菜。

程石对外说的是养在药草山上的羊,温和滋补不上火,再加上甄大厨的好手艺,鱼馆里见天座无虚席,不到饭点就有先来占座的小厮和仆妇。

一片热闹祥和的表面下,张程黄三家的关系越发胶着,只等维持平衡的那根弦崩断。

而这一天也在牛儿沟的熏房熄火那日到来了,黄传宗早上满怀兴奋的出镇,晌午吃饭那会儿,他目呲欲裂地砸了饭桌上的瓦罐,临窗站在楼上对张老头和程石破口大骂。

老黄,你这是怎么了?隔壁包厢的食客隔堵墙开窗问,在看到他瞥过来的阴狠的目光时打了个哆嗦。

关了窗呸口唾沫,招呼同食的人结账离开,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以后也不打算再来。

张老头一直留意着黄传宗的动静,他派人给程石传话,让他多留几个人睡食馆里,家里的熏房也时刻让人看着。

同时他去官衙打点了关系,三教九流的也没漏下。

黄传宗真的打算鱼死网破?杨柳问,他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次他只能被张家按着打,还手了估计就要遭灾。

清楚归清楚,就看他咽不咽得下那口气。

程石盘腿坐车辕上,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他的心胸气量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会卖了酒楼换个镇再重操旧业。

张黄两家早有不可化解的旧仇,而他家的食材就是一桶桐油,是支火箭,成了两家战场上致胜的关键,以前被黄传宗拿到手,却又被他亲手推开。

程石啧啧几声,真是天意,他本是个局外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娶了杨柳跟胡大庆有了瓜葛,黄传宗间接害了胡大庆,也间接毁了他的家业,谁会想到会有这个走向?跟程石相比,胡大庆是个真正毫不相干的,而他却影响了风向变化。

似乎是老天设了个局,把他们这些人框在其中。

风平浪静好几天,就在程石以为黄传宗会咽下这口气时,悦来食馆晚上失火了,张家人住的宅子也起了火,扑灭的及时,没人伤亡,纵火的人也被当场捉住。

等程石跟杨柳送蛋去镇上,时态已经平息了,报了官捉了人,纵火的人供出了黄传宗,皂吏上门抓人却扑了个空。

杨柳买了东西跟程石上门探望张老头,见他神色淡定气色颇好,隐隐还有种大仇得报的轻松畅快。

我没事,没惊没吓。

张老头让人上茶,晌午留家里吃饭,我介绍我家其他人给你们认识。

好。

程石点头,问起黄传宗的事,你不是让人跟着他了?他跑哪儿去了?我听说他妻儿老小都没带走。

连夜携款跑路了。

张老头说的很平静。

程石觉得异样,握了下杨柳的手阻止她再问,跟老张头谈起了其他事,但转来转去还是转到黄传宗身上,他人走了,八方酒楼没人接手岂不是败落得极快?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哪会没人接手。

张老头不掩饰他的不屑。

老子都斗不过张老头,两个牛犊子哪是他的对手,吴家饭庄都关门转卖了,八方酒楼也撑不了多久。

一场极尽热闹的午饭后,程石醺醺然地坐马车上由杨柳带他回家。

出了镇,他满身酒气的坐出来,压低了声音跟杨柳说:我猜黄传宗不是跑了,应该是张老头趁乱把他逮了关起来了。

喝大了?杨柳瞥他一眼。

程石瞅着她,想到她从小生活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事,怕吓着她,他一个倾身倒在杨柳身上,歪倒着枕她腿上,把脸埋她肚子上,含糊说:是喝晕了。

杨柳捋着手上的头发没说话,旁人的事跟她跟他有什么干系,官府的人说黄传宗跑了那便是跑了。

后半截路安安静静的,程石本是假装迷糊,吹了半路的风是真晕了头,到家下车都走不直路,青莺看到惊得眼睛瞪得溜圆。

你看着这个大醉鬼,问他还认不认得你。

杨柳把青莺放坐到床里侧,她出去端了热水进来给程石擦洗,瞧他觑着青莺不说话,推了他一把问:喝不喝水?喝点也行。

这会儿说话又清楚了,程石伸手拉住小丫头,自得道:我闺女胆子真大,这都没吓哭。

你是喝醉了又不是喝死了,她哭什么?杨柳把帕子甩水盆里,端了蜂蜜水站床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程石腆着脸张嘴,我媳妇儿喂的水就是甜。

下次再喝醉,你去前院睡。

杨柳睨他一眼,喂了两勺把碗塞他手里,捡起地上扔的臭衣裳丢出去。

进屋看青莺不嫌她爹身上味儿难闻,巴巴趴在他胸前。

她走过去把孩子拎起来,你小心把你臭爹压吐了。

上来睡会儿。

程石屈起腿拍拍床里侧,你喝迷糊的时候我可没嫌弃你,别一口一个臭。

杨柳有一瞬间的语塞,蹬掉鞋脱了外衣上床,跟青莺坐在床里侧玩,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她扭过头,程石已经睡着了。

你睡不睡?陪你爹一起睡。

杨柳拆了被子给程石盖上,见青莺像条虫似的往被窝里钻,她掀开被子也躺了下去,按住大胖虫给她唱小曲哄睡。

*帐中光线暗淡,程石渴醒时有些懵,感觉脸上有东西踩动,他垂眼一瞅,立马翻身趴床侧呸呸吐口水。

咋了?吐了?杨柳惊醒,没顾上坐在枕头上的丫头,掀开被子要下床。

程石又呸了一口,起身怨气十足地看向青莺,再向杨柳告状:你闺女把脚趾头伸我嘴里了,你看,她还在笑!青莺吸着手指心虚地撇开脸,眉眼弯弯的,两只脚没了足袜,白白净净的,右脚的脚趾头是湿的。

你亲闺女的脚你嫌弃什么,她自己都吃得叭叭响。

杨柳又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翘着嘴角说:大惊小怪。

程石深吸两口气,朝外又吐了一口,一把捞过坐枕头上的小囡,按在腿上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了两巴掌。

青莺眼睛都没眨一下,刚挨了打又张开手要抱,看她爹虎着张脸,凑过去张开嘴让他看牙。

可可爱爱的,程石哪还绷得住,抱起胖闺女撩开纱帐对着窗子看,自言自语道:我瞅瞅我闺女还要多久才能啃大骨头……快了快了,牙又长大了好多。

作者有话说:报告一下,快完结了第一百五十六章从入冬后, 每天清早开门都是大雾弥漫,桂花树的叶子湿亮,屋顶和高墙朦胧得只看得见淡影。

越靠近山, 雾气越浓,进山走一趟再下来, 头发上都挂了层水珠。

待太阳高升, 雾气蒸发,路边的枯草露出真面目,枯枝杂叶上敷着白霜, 密密麻麻像是黏在一起的盐粒子。

程石在田边地头转了两圈回去,进门看坤叔拽了捆花生坐在廊下摘, 他没靠近,几乎是贴着墙根绕道往后院走。

你媳妇抱娃出去了。

老头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又低下头继续摘花生。

噢,往村里去了?程石悻悻地退回来,脚步飞快地跨过门槛,饭快好了, 我去喊她回来吃饭。

老头没再说话, 手上动作麻利地把一颗颗花生拽下来丢提篮里, 西墙外堆的几垛花生全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忙活, 空闲了摘一捆两捆的,一个多月下来也摘得差不多了。

但不妨碍他看到程石躲瘟似的动作生气,又懒又滑。

墙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刚趴下没多久的狗又摇着尾巴冲出门,程石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他朝头也不抬的老头问:小柳跟青莺往山上去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我哪儿知道。

不知道才怪, 脚步声往东还是往西听不出来?程石重重呵了一声,扭头带着狗往西去找人。

花生地里遗落的花生发了芽,在一片枯黄色中,青绿色格外醒目,马和牛都在地里薅花生苗吃。

杨柳抱着青莺站在地头看马,小丫头把手缩在袖子里,指着来回甩动的马尾巴呜啦呜啦说话。

狗子摇头甩尾跑过去,吃草的马闻声回头,青莺先低头看狗,再扭头看人,看到她爹笑眯眯走过来,她咧嘴笑,探身伸出胳膊,扑棱着往外弹。

看到她这模样,程石身上的高兴劲呲呲往外冒,快走两步掐着胳肢窝把孩子搂怀里,嘴上问冷不冷,手上就要解薄袄把孩子揣衣裳里。

穿的厚,冷不着你闺女。

杨柳伸手把青莺头上的小帽扶正,越过他往回走,去地里看过了?今天能犁地?能,早上去镇上买把铁犁回来就能下地了。

一家三口往回走,身后跟着扑咬打闹的五只狗,地里的马群抬头望望,低头继续啃食花生芽。

进村遇到蒋大力扛着铁犁赶牛下地,程石往路边让,打招呼道:吃饭了?家里还在做饭,我下地犁会儿地。

他在鱼馆做活儿,地里的活计只能趁着早上这会儿忙一阵。

春婶在院子里听到说话声,催老坤头洗手,我去端菜端饭,你把桌子摆好。

还剩几株,我摘完了再弄。

程石跟杨柳进门,老头刚拽下最后一颗花生,看花生秧堆在过道上乱糟糟的,他起身拿木叉叉了挑出去。

等春婶端着红薯稀饭过来,就看他拿着扫帚扫得灰直冒,立马背过身后退,骂道:喊你吃饭了你扫什么地?晚一会儿它跑了?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灰就落下来了。

老头冲她笑笑。

春婶嫌糟心,哎呀哎呀叫了两声,端着盆饭进退不得,余光撇到月亮门洞外过来俩闲人,心里越发不痛快:吃顿饭都吃不爽快,饭做好了人不齐,三催四请请来了,饭都喂嘴边了,你又忙着铲灰扫地,没喊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忙这忙那。

奶娘胆子小,挨了这番排揎面红耳赤,手脚没地儿放,抬头瞄了眼罗婶,见她像是听不懂意思,满脸含笑地接过饭盆,说:春姐,大早上的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不就是一星半点灰嘛,住在乡下哪有不吃灰的。

春婶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假意笑笑,扭身去偏院端菜。

杨柳跟程石在屋里对视一眼,摆好饭桌,等人进屋,她把青莺给奶娘抱,坐下准备吃饭。

一顿早饭吃得别别扭扭的,饭桌上只有程石跟杨柳偶尔说句话,还有一旁青莺吃蛋羹的咂巴声。

我去牵马回来套车,春婶,今天要我捎什么菜回来?程石放下碗筷搭话。

肉菜都不缺,就是没新鲜猪肉,你看你们要是想吃就割一刀回来。

春婶缓和了脸色,又说:村里多数人家都把红薯从地里挖回来下地窖了,咱们也该挖了吧?有把锄头豁口了,你顺带拿去铁匠那里让他融了重打一把。

程石一一应好,弯腰出门去撒网逮鱼。

稍后,甄厨娘师徒四人也吃完了饭,她们饭前自然听到了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吃完饭也没如往日那般离桌,等其他人都放下碗筷了,帮忙捡碗端盆收拾残羹。

春婶开口说让她们歇着,待会儿去镇上有你们好忙的,大半天不得清闲,又是油又是烟的,屋里的活儿不让你们插手。

顺手的事,不妨碍什么。

甄婶子塞了混了菜油的剩饭给她,指了指门外的狗子,喂狗去,它们都还在眼巴巴等着。

奶娘把青莺没吃完的炖蛋端出去喂狗,保母抱着脏兮兮的小孩回后院换衣裳,杨柳站前院等了一会儿,等甄厨娘师徒四人洗过手回屋换衣裳,她才轻步往偏院走。

……她俩比主子还像主子,整天躲在后院里,过得像绣楼里的大家小姐,吃饭还要人过去喊,一点也不知趣。

两个人伺候一个娃还不轻轻松松的,更何况小柳跟阿石在家的时候,莺姐儿多是跟着爹娘,时不时的她外公还把她接走玩一阵子,有什么好忙的?这不看娃的时候她们也缩在屋里,不喊就不动,我有时候过去看她们就大白天躺床上睡,真是不知趣,比家里的主人还像主人。

洗碗洗碟的乓乓声掩不住春婶话里的怒气,她朝雷婶说:架子摆得大的很,主人家好说话,她们就得寸进尺……你就是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别人闲。

雷婶笑着说,请她们来就是为了照顾莺姐儿的,人家不帮忙做其他事也说得过去。

……我又没说让她们帮着干活……春婶明显有些气短。

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

雷婶毫不给她面子,见她来气了不紧不慢的安抚:你也是脾气越发大了,小柳跟阿石都没意见,你气什么?说实在的,我们不都是拿月银的长工。

好啊,好你个雷春秀,原来你还是这样想的,白搭了阿石对你的好意,你见过谁家的长工跟主子坐一桌吃饭的?碗也不洗了,春婶插腰就想干架。

门外的杨柳脸上也没了笑,有些失望的准备进去,就听雷婶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说你脾气大了是因为拿自己当这家的人了,你我是打算在这儿久待,所以家里家外都操心,拿厨娘的工钱操管家的心,好在我们自己乐意。

但奶娘跟保母又不跟我们一样,莺姐儿一断奶,奶娘就要走,保母也是,顶多待两年,人家只做职责内的也不是错……听到这儿,杨柳悄悄离开,看来不需要她开解春婶了,只是没想到看着老实话少不冒头的雷婶心里还挺通透。

去镇上的路上,她跟程石说:雷婶也不是糊涂的人,怎么还把她两个女儿养成这德行了,嫁了人伙同夫家来扒拉寡母手里的东西,一把年纪了不出来做事就没饭吃。

可能是伤到心了才看开了,不再闷着头一味付出。

程石盘腿坐车辕上,顺手掐了根草茎叼嘴里,想到天天馋饭的闺女,说:等青莺满周岁了就打发奶娘离开算了,我看她好像不喜欢吃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奶吃不饱。

行。

青莺现在一天三顿饭跟着人吃,大人吃饭的时候,她坐一旁吃蛋羹吃米糊吃肉糜,吃奶也是奶瘾犯了,像她外公一样,叼着烟斗过个嘴瘾。

快进镇了,一男一女挑着腿高的竹篓子站路边让道,程石往竹楼里瞅一眼,有兔子有麻雀,还有几只鸡。

小兄弟,问个路,往杨家庄是顺这条路走吗?男人问。

对,是去卖兔子卖麻雀是吧?是是是,男人瘦巴的脸上露出笑,他松了一口气,我听人说杨家庄有家人收兔子鸡鸭还有野雀子,有多少都要,价钱还公道,不缺斤短两,我大老远过来的。

顺着路走,有弯就拐,拐两个弯后直走。

杨柳从车窗探出头,看到山了没,杨家庄就在山底下。

哎,谢了啊。

男人高高兴兴挑起扁担,招呼他喘粗气的媳妇继续走。

程石拿马鞭敲了敲车辕,马拉着马车进镇,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妇人裤角和鞋底上的露水还没干,沾了水又蹭上灰,脚步沉重,看样子走的路程不短。

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

他嘀咕。

枣红马熟门熟路拉着马车到鱼馆门口,外面的摊子已经铺开了,守门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帮忙提桶提筐,先把鱼和羊肉提到后厨。

我来的巧,你们也刚到。

挎筐的仆妇笑着往车里望,没拿熏鸡熏鸭来卖?我听说钱家杂货铺从县里进了熏鸡熏鸭熏肉,是你家的吧?不太清楚,不过我家的熏肉的确都是送去了县里。

程石往正街看了一眼,打听问:价钱如何?贵,我算了一下,买只熏鸡能去悦来食馆吃做好的熏鸡了。

不过买的人不少,毕竟富户家里的厨娘手艺好,自己做了吃着放心,再一个,来客了家里要准备菜。

说了这么多,仆妇跟去摊前问:程老板你什么时候带些熏鸡熏鸭来卖,去年还有麻雀斑鸠兔子啥的,今年啥都没,银子进了别人兜里你就不心疼?程石笑笑,银子还是进了他兜里,虽然少了点,但也少了许多麻烦。

我吃肉总不能拦着旁人喝汤,嫌杂货铺卖的价贵就去悦来食馆吃,卖给悦来食馆的价低,他的饭菜也贵不了。

程石收了一把铜板扔钱箱里,说:这也算是我间接造福乡邻了。

自己吃是一回事,做年礼送人有面子呀。

仆妇站一旁不肯走,到年底了你拿一批出来卖,我们做年礼也有说头,自己镇上的特产,比县里价钱还贵,这说不出口啊。

程石没说话,瞅着杨柳。

你这人,白瞎了来买这么多回蛋,磨错人了。

后来的人瞅着杨柳打趣:老板不当家,做主的是老板娘。

姐,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杨柳掩嘴笑,朝看过来的人说:别听她胡诌,我们回去考虑考虑。

可看见了?做主的还是老板娘。

杨絮又玩笑一句,把篮子递给程石,妹夫,给我拿些蛋,家里今天来客了。

我去给你拿几条鱼,杨柳进食馆,不一会儿提了三条串着稻草的鲫鱼和四根羊排一刀羊肉出来,随口问一句:谁来了?杨絮提着竹篮走到檐下,给其他买蛋的人让路,她神秘地眨眨眼,说:你肯定猜不到,是你三表嫂。

嗯?杨柳瞪大了眼,我三表嫂?姜家的?不然你还有哪个三表嫂?我昨天接到信说是今天来,说是想跟我合作。

杨絮乐滋滋的,还不知道是啥情况,今天就不喊你跟妹夫去家吃饭了。

那你快回去准备,杨柳想想,又快步进屋捞两条大黄鱼出来,她替姐姐高兴,我姐能干,以后铺子要开去县里了,真了不起。

这话说到杨絮心坎里了,她高兴自己的能干,不管结果如何但入了旁人的青眼,这就很值得她骄傲。

胡家父子俩知道消息后,先是高兴家业振兴,一顿饭没吃完又开始担心被她压制,话里话外都是打压她。

还是自己的爹娘兄妹会真心为她高兴,体恤她的辛苦,称赞肯定她的能力。

我真糊涂,杨絮突然来一句,不等杨柳反应过来,她接过鱼转身快步离开。

杨柳看她走远,才回去帮忙卖蛋。

最忙的时段过去,鱼馆里也开始剁鱼剁肉剁得梆梆响,程石跟杨柳说一声,拎着豁口锄头去铁匠铺。

等他扛着铁犁过来,杨柳也把鲜蛋咸蛋和卤蛋都卖完了。

出镇时碰到来时遇见的夫妻俩,程石跟一身轻的男人打招呼:大哥,都卖了?卖了,程家的人说会一直收到来年三月份,以后我逮了野兔和雀子都送来卖。

是,周围的人都会逮雀子卖给他家,出了名的公道,从不压价。

程石夸起自己毫不脸红。

杨柳坐车里笑一声,推开车窗问:大嫂,你们是哪个村的人?高洼村,离这边有点远。

杨柳脸上的笑慢慢卸下来,麦子欠收,稻子又没种上,难怪脸上没肉腿上没劲。

走了啊,早点回去还要犁地。

男人冲程石点了下头,他媳妇也冲杨柳笑笑,挑着空竹篓小跑几步跟上。

程石也要回去犁地,赶着马去吃草,牵着吃饱的牛下地。

杨柳趁着日头好烧水洗了个头,等头发晾干,她用头巾把头发包起来,抱着青莺带着保母下地去看雷婶和坤叔挖红薯。

你抱着她到处转转,我下地去割红薯藤。

杨柳把孩子给保母,她是在田间地头长大的,看到农活不动手就手痒心痒。

红薯叶烂的烂,枯的枯,长藤倒是好好的,一镰刀下去还有浆汁,猪吃,牛马也吃,就是兔子也吃,土垄上还有兔子屎。

忙到晌午,春婶做好饭站村头喊,程石在麦地里应了一声,犁到地头赶牛起来。

看红薯地里还在往木板车上抱红薯藤,他把牛撅子砸土里,铁犁放路边,小跑过去帮忙。

青莺看到他又眼睛放光地伸手要抱,这次程石没如她意,敷衍道:自己玩,爹要干活。

红薯藤堆上木板车,刨出来的红薯装麻袋里抬着摞红薯藤上,程石掌着车辕,其他三个人跟在后面推,走到路上再把铁犁抱放到车上。

牛累了,让它歇着,我拉车。

程石拔起牛撅子让牛走在前。

我先把红薯藤拉到山脚,让老魏头挑去喂猪。

坤叔说,红薯是晒一天半天的,还是直接放地窖里?吃完饭再弄,你不饿?杨柳是饿了,她往村头瞅,春婶在晒场上站着。

早上刚挨了骂,这会儿就忘了?对,春姐用了心做的饭,一会儿凉了还要再热,一热就变了味。

雷婶也说,喂猪的事不急,吃完饭再弄也不晚。

牛中途拐弯去地里吃草,青莺的目光就跟着牛屁股转,走远了还一直扭头盯着,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说着啥。

到了下午,程石扛着铁犁准备下地,青莺半眯着的眼瞬间精神了,啊啊叫着要跟去。

这是要干什么?要我抱?程石不解其意,还在想是不是在地里没抱她,她一直等到现在。

他把铁犁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走过去把小丫头抱怀里,美滋滋地抱怨:你这丫头可真黏人……好了,抱过了,我要下地干活了,犁地种麦,明年给你蒸馒头吃。

青莺挣扎着不松手,死死薅着程石的头发,保母刚去碰下她,她就尖声叫,像打她了似的。

这是咋了?程石改了动作,把她又搂怀里,她立马消声。

我可没欺负过姐儿。

保母赶紧解释。

杨柳琢磨出一点意思,走过去强抱走青莺,见她哭唧唧地掉眼泪,喊上程石,走,带你去看牛,牛。

哭声拐了个弯没音了。

程石扛着铁犁连忙跟上,心想是他自作多情了,黏他是为了看牛?牛有什么稀罕的。

看牛不稀罕,但骑牛稀罕,杨柳抱着青莺坐牛背上,程石扛着犁牵着牛走在前,看青莺乐得见牙不见眼,纳闷说:怎么想起来骑牛了?要骑也该是骑马。

应该是在村里看到哪个小孩骑牛,羡慕了。

人小心眼还不少。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一更,补昨天的第一百五十七章骑牛骑到地头, 程石放下铁犁,瞅着周围几块地没人,他两手搂着牛背上的娘俩, 一把给抱下来,看青莺脸上满是惊奇, 恨不得再来一遍, 他得意地说:怎么样?别的小孩可没这出吧?样样要争第一啊?杨柳笑问。

得让她有见识点,晚上回去了……不行,太阳落山就冷了, 等明天晌午天热了,我抱她骑马在村里转一圈。

程石捏着青莺的小胖手抖上抖下, 见她来劲了,两只胳膊像划船的挥来舞去, 没一会儿,眼睛就不在牛身上打转了。

他趁机哒哒了一声,黑牛自觉走下地头。

我去犁地了。

他跟杨柳说。

好,我也回去了, 她该睡觉了。

杨柳把小丫头转个身, 搂紧了她往村里跑, 她最喜欢疯喜欢闹了, 转眼把她爹忘在脑后,乐得嘎嘎叫,像只快乐的小鸭子。

门口碰上保母正往外走,看到人她伸手去接,我正准备出去找来着, 到姐儿睡觉的点了。

杨柳把孩子递给她, 也跟着往后院走, 青莺看她娘跟着,到嗓子眼的假哭瞬间咽了下去,走到桂花树下就开始打哈欠。

杨柳坐在床边等她睡熟了轻手轻脚出门,收拾些青莺穿着小了或是来不及穿的冬衣给豆姐儿送去。

有个阔绰的阿奶,还有好些爱送衣裳鞋袜的姑姑伯娘,青莺还不满八个月,装衣裳鞋袜帽子的箱笼比她和程石加起来的还多。

杨柳到村头,娘家的大门从里面杠着,她趴着门缝瞅,大黑子不在家,她估摸着豆姐儿也在睡觉,敲了两下门正准备走的,瞧见她嫂子捏着草绳从屋里出来。

嫂子,是我。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木氏过来开门,大黑子不在家,爹娘跟你大哥去地里干活了,家里就我跟豆姐儿,怕有人闯进来我就把门杠上了。

是该这样,住在村头有些偏,这段时间来卖鸡鸭的外村人也多,难保有揣着歪心的。

杨柳挎着两个包袱进去,小声问:豆姐儿睡了?睡了,每天这时候都要睡一会儿,还是你家罗婶子教的,白天按点睡到时辰喊醒,养成习惯了夜里不闹觉。

给豆姐儿送些冬衣和鞋袜。

杨柳把包袱放桌上,我就不坐了,还要回去盯着,免得有卖鸡鸭的来了家里没人。

屁股没落座就要走,木氏也习惯了,转身又送她出去,跟小姑子住一个村,一天能走几个来回,时间久了也不是娇客了,她也不怕薄待了回娘家的姑奶奶。

换成大姑子不成,非要拉扯几番说尽客气话。

大门再次关上,木氏回屋解开包袱,小袄棉裤都没下水的痕迹,料子好棉絮软针脚细密,线头都埋在布下面,就是她这个亲娘亲自动针线都做不到这么用心。

她想豆姐儿是个有福气的丫头,从小就不愁吃穿。

路上的公鸡突然嚎了一嗓子,村里的其他公鸡听见了也扯着嗓子回应,就连山里隐隐都有鸡叫传来。

杨柳背着手走到家门口,宰鸡鸭拔毛的人已经在干活了,毛发油亮的肥猫守在盆子边上,等着吃鸡屁股鸭屁股。

你下午去地里吗?春婶从熏房出来,解开头巾掸烟灰,你要是不去挖红薯就看着熏房里的火,我去地里干活。

行,那你过去。

杨柳捡了几片完整的银杏叶进屋做书签,青黄不一,不用加工就是一副色彩秾郁的水墨画。

每过小半个时辰,杨柳去熏房添一次柴,水分未干的松木里掺一些绿意尚存的艾蒿和野菊枝叶,炭火覆上黑灰再撒一层陈皮或是晒干的菊花,浓苦又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升腾至屋顶,熏染着松板墙,再一丝一缕的用余热缓缓浸染油脂尚存的皮肉。

马蹄和车轮声滚滚靠近,提着一串鸡鸭去计数的妇人冲屋里喊:柳丫头你出来看看,你家好像来客了,马拉的车。

杨柳放下毛笔,冲面前的嫂子说等一声,她大步跑出门,看到充当车夫的姜长威。

三表哥。

她喊一声,见车里的人拉开车门,她走过去说:我猜就是你们,今天在镇上碰到我姐了。

晌午在你姐家吃饭,晚上就来你家。

三表嫂跳下马车,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盼星星盼月亮,我可算又过来了。

来了就多住几天,就你们俩?荟姐儿没过来?杨柳往车里看。

谈正事,没带她。

姜长威卸了马车,把马拴银杏树上,问:阿石呢?不在家?去犁地了,到下麦种的时候了。

杨柳想了想,先拆了门槛让人把木篷车拉进院子里,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表哥表嫂你们自便,家里的人都下地挖红薯了,我正忙着给人计数算工钱,就不招待你了。

你忙,你家我熟,不让你招待。

三表嫂熟络地说,她也不进屋坐,去看看晒太阳睡觉的猫,牵马出村去吃草。

你知道她家的地在哪里?姜长威跟上去。

不仅知道,我还下地割过稻子,还拔过花生。

出了村就看到在地里吃草的几匹马,三表嫂松开马缰绳,黑马咴咴两声,撂着马蹄欢快地跑过去。

这些老马来这儿过得还挺好,肥了不少。

姜长威扫一眼,都是叫得出名的老马,有两匹只比他小两三岁。

山脚下的橘子树挂着黄灿灿的果子,在这干燥的冬天,看到这个嘴里就泛口水,两口子本来打算去地里的,这下直溜溜往堰坡上跑,惊得在地里吃杂草的鹅嘎嘎叫。

真甜啊。

三表嫂现摘现吃,一点酸味都没有了。

打过霜的橘子甘甜,水分足果味浓,一旁的石榴树也是,裹着厚实的皮,里面是鲜红的石榴籽。

姜长威摘了用衣摆兜着,说要给家里的孩子带回去。

刘婶从山里跑出来,刚准备喊一嗓子认出了人,她喘着粗气说:我还以为哪个贼这么大胆,吃了还兜着走的。

橘子皮别扔,带回去扔熏房里熏肉。

她看不是贼就准备回去了,不跟你俩瞎唠,我还要去捡鸡蛋。

摘果子的俩人把橘子和石榴放灶房里,跟进松树林去满山捡鸡蛋,捡了鸡蛋又跟着魏老头剁红薯藤去喂猪,然后在猪槽里看到一段蛇头,姜长威还好,他媳妇扭过脸就呕了一声,手软脚软的。

我只见过野猪吃蛇,姜长威好奇地瞅着这群黑毛猪,它们也吃?吃,什么都吃,入冬了蛇冬眠,被它们扒了窝就进猪肚子,除了喂些食,它们也算得上野猪了。

魏叔把四筐红薯藤撒地上,拿起锈迹斑斑的铁锹敲石槽,在各处活动的黑毛猪听到声麻溜跑过来。

他瞅了眼面色卡白的妇人,没好说这些猪比野猪肉好吃,劁过猪蛋肉不膻,每天喂食比野猪的膘厚实,在山上跑又比圈养的猪肉紧实。

阿石说再有一个月就杀猪,到时候你们过来吃杀猪菜。

不不不,三表嫂忙摇头,她怕蛇。

魏老头看出她的未尽之意,偏过头笑两声,说:山下的鹅是捕蛇高手,不过它们不吃,都便宜了鸭子,山里的鸡也吃蛇,最爱细条的小蛇,吃过蛇的鸡鸭,它们下的蛋最香。

三表嫂:……看过猪又去西山看羊,姜长威在山上跟老镖师说说话,聊聊近况,等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了。

程石找过来时,这夫妻俩还在林子里逮兔子,兔子洞挖得能蓄水了。

你俩挺会玩乐子啊,程石朝他表兄招呼了几拳,难得来一趟也不下地去帮我犁地,面都没露。

他回去了杨柳问他表哥表嫂呢,他还纳闷哪来的表哥表嫂,他连影子都没见到。

本来是想摘几个橘子就去找你的。

姜长威格挡住挥来的拳头,摇头啧啧几声,没话可说。

三人一块儿下山,拿上灶房里的橘子和石榴,这时天已经黑透了,靠近水,冷湿湿的寒气逼人打哆嗦,下露水了,路上的杂草都是湿的。

这次过来住几天?帮我犁了地再回去?程石问。

你表嫂要在县里开个绸缎铺,先从你姨姐那里拿货试试,打算的是明天就回。

程石噢了一声,他不懂卖布的,也没多问,只纳闷怎么还从镇上拿货,镇上的都是从县里拿货。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煸了鸭肉炖了罐熏鸽子,还有一锅萝卜炖大鹅,麻雀卤了油炸,骨头都酥了,屋里香气四溢。

青莺被保母抱着,奶娘一勺一勺喂她肉糜,她的嘴张得大大的,恨不得一口把勺子都含进嘴里。

掀开门帘,一股热气扑散身上的寒气,屋里燃着几盏灯笼,桌上白烟缕缕上升,被门口吹进来的一股寒风刮歪了方向。

你们俩就在山里转了一下午?杨柳喊人端热水,洗手吃饭吧,吃些热的驱驱寒,山里寒气重。

程石抱来酿的糯米酒,没添果子没加糖,有股子辛辣味儿,一口肉一口酒,再好不过的滋味。

三表嫂看到锅里的肉想到下午时魏叔说的话,一时不敢动筷子,她男人直接挟了几筷子麻雀肉到她碗里,啃吧,这个指定没吃蛇,往后你就吃素算了。

同时给其他人打眼色,挟了个鹅腿啃得香喷喷的。

杨柳笑,让程石去抱枇杷果酒来,放炉子上热了片刻,递给三表嫂让她润嗓子,几杯下肚她脸上就上了色,主动去挟鸭肉吃。

别说,这肉是真香。

她满足地说:吃过蛇的鸭子就是不一样,肉又弹又嫩。

姜长威拍腿大笑,说:明天我走的时候给我搬坛果酒,羊再给我逮一只。

程石不乐意,活儿你没给我干一点,搬东西倒是不手软。

亲兄弟,说什么外道话。

姜长威端起酒碗,来,三哥跟你喝一个。

……果子要摘,活鱼要逮,羊拎一只,活鸡活鸭活鹅也拎上五六七八上十只,鲜蛋自然不能漏,对了,还有红薯,红薯也扛两袋,最后酒坛子搬上车。

姜长威在闹人的咕嘎咕嘎和咩咩叫声里,笑眯眯说:兄弟,杀猪的时候可要提前十来天捎封信回去,哥哥腾时间来给你帮忙。

帮忙吃?程石扭过头,示意他快滚,土匪进家了。

等车马走了,他赶着马车跟上,出了村手上打拍子哼小曲,这种有来有往的感觉真舒坦,他就是回家拿再多,也没了被照顾的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别急别急,最少还是有三四五六万字的第一百五十八章走到镇外, 姜长威探出身朝后比了个手势,拉着马缰绳拐上小道,打算沿镇外绕道出镇。

程石等马车拐过去了, 他直行往镇里走,嘱咐道:得空了你帮我往沙河跑一趟, 喊上大哥, 帮我把沙价压一压。

记心里了,走了啊。

三表嫂艰难的从车窗探出脸,跟杨柳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今年过年回家过吧?回, 青莺又大点了,不怕颠簸。

至于年前什么时候回去, 杨柳不确定,山上山下, 家里家外,虽然都不缺人看管,但也离不了做主的人。

而且种上麦后等村里的人清闲了,也要着手拉沙修路, 这事更离不了主事的。

镇子边缘是低矮的房屋, 杨柳在一条杂乱的巷子外面下车, 落地站稳后拍了拍手上的灰, 说:你先过去,等牌匾做好我直接拿着东西过去。

程石往巷子里看,不时有妇人和小孩进出,想着青天白日也出不了啥事,他点了下头离开。

巷子两旁的院墙矮, 走进去也不阴冷, 门外扫地的妇人扭着脸盯着杨柳, 你找谁?老木匠。

杨柳脚步没停,我找他帮我刻个牌匾。

死了,早一个月前就死了。

妇人把灰扫到墙根,拎着秃毛扫帚进屋。

杨柳脚步顿住,想了想准备离开,转身时余光瞥到一个人,身形挺眼熟,正巧他也侧过身。

张大刀怔了一下,冷硬的表情随即破裂,大步过来笑问: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错了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程小兄弟呢?程石先去鱼馆了,我来找木匠打个牌匾,这家的嫂子说老木匠一个月前已经死了,正想走的看见了你。

杨柳解释,她没问张大刀怎么一大早出现在这里,转身往巷子外走。

她没问,张大刀也没解释,两人一前一后往巷外走,随口搭着话,走到岔路口了才分道而行。

程石看到杨柳两手空空走来,还一脸的兴味,等摊子前没人了,他走到一旁问:要说什么?我看你快憋不住了。

杨柳兴冲冲跟他讲找老木匠没找到反倒在巷子里遇到张大刀的事,你说他是不是在那里养女人了?不可能。

程石下意识反驳,那破落的巷子,他又不是缺银子的人,哪会把女人养在那里。

那这一大早的,总不能是早起过去看望哪个旧仆。

杨柳嘀咕一句,看有人来了,她拿着草兜去招呼客人,也不再多想。

程石倒是陷入沉思,他想到了携款跑路的黄传宗,心里估摸着人七成就关在那破败的巷子里。

到了辰时末,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看到张老头背着手过来,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肯定。

不过黄传宗是死是活与他无关,程石只当不知道,话里话外丝毫没漏口风。

你家食馆打算换个牌匾?挂上去才多久?张老头问。

不是,是想在门外立个木匾,告知镇外的人这里收鸡鸭鹅和麻雀兔子,有些人连镇上都少来,再让他找去村里实在是为难人。

程石仰头看屋顶,突然觉得在屋脊上立杆旗帜似乎更合适,也不用写什么字,若是有人问路,瞅着鲜艳的旗帜就能找过来。

连路都不认识的你以为他会认识字?张老头笑。

是我想岔了。

程石承认,不跟你说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他跑去胡家绸缎铺,选了块儿正红色的棉布,让绣娘裁剪锁边后缝在竹竿上,之后找人借了木梯自己爬上屋顶。

这是干什么?过路的人问杨柳。

收鸡鸭鹅和兔子麻雀,跟镇外的杨家庄是同一家的,距离远的可以在辰时末之前送这边来,一样的价钱。

杨柳解释,老叔,要是有人问帮忙说一声。

什么价?跟镇上的一个价,有多少收多少。

我们村正好今天有挑了公鸡来卖的,我去给她说一声。

男人步履匆匆跑开,嘴里嘟囔说:什么时候的事,我们都没听到风声。

等程石从屋顶下来,站在木梯上就看见隔了条巷子的街上突然拥挤起来,像河流上游冲下来的杂草枯枝被堤坝拦截住了,缓慢的朝这边挪动。

杨柳已经把秤杆秤砣拿了出来,打湿的稻草也抽了一小捆,见人过来就让她们排队,一个个称重结账。

姐,可买鸡蛋?提篮子的姑娘大声问。

不买。

杨柳把捆住爪子和翅膀的几只公鸡扔马车里,鸡叫鸭叫把这块地儿弄得像菜市场,她也只好扯着嗓子喊:麻雀、斑鸠、鸽子、黑尾雀……各种鸟我们都收,但要赶在巳时前送来,晚了我们就回去了。

买了一马车的鸡鸭鹅,人散了,程石跟杨柳也坐上马车赶紧离开,免得耽误鱼馆做生意。

出镇时路过老巷,程石往里瞅一眼,又极快错开视线。

回到村,保母抱着青莺已经等在村头了,青莺看到她爹娘,在保母怀里激动得像条离水的鱼,全身上下各扭各的。

程石吁了一声,长腿一迈跳下车,抱过青莺走到马旁边,来,爹抱你骑马。

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攥紧了缰绳,趁机使力翻上马背。

无意瞟见怀里的小囡惊呼一声,明显吓到了却不肯闭眼,坐到马背上了,她瞪大眼张着嘴,满脸写着惊奇。

程石哈哈大笑,嘚了一声,纵马拖着一车咕嘎乱叫的鸡鸭鹅飞奔在村道上。

在村里闲晃的五只狗听到声欢欣鼓舞迎过来,跟着枣红马齐头飞奔,扭着头冲马背上的主人汪汪叫。

鸡鸣、鸭啼、狗叫、孩子笑,杨柳翘着嘴角攥着车门嫌吵耳闹心,到了家门口,她跳下车辕,从马背上接过青莺,瞪着程石说:现脸。

他这一闹,村里的人出来了七七八八,跟着马车跑的孩子也不是没有。

我还以为是鸡鸭跑路上被压死了。

对门的老阿奶拄着棍出来,在哪儿弄了一车的鸡鸭?现在就拔毛?我去菜园喊我大孙女。

对,现在就宰鸡烫毛,你去喊。

老人耳背,程石扯着嗓子大声说,他打开车门把鸡鸭鹅都拎出来放墙根。

等他提水出来冲洗马车,门外已经忙活开了,大家自带菜刀和碗,杀鸡宰鸭放的血都是她们拿回去吃。

家里有春婶看着,趁着还没到晌午,程石赶了牛去犁地,孩子撇给保母哄,杨柳也戴上草帽去挖红薯。

下地了发现麦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杨老汉扶把铁犁,一垄一垄犁开板结长草的土壤。

爹,你怎么没说一声就过来了?程石赶牛下地,问:家里的地犁完了?犁完了,来给你帮忙。

杨老汉说。

累的不得了,帮什么忙,犁完地你回家歇着,我本来打算等村里的牛闲下来了雇人帮忙的。

程石就没打算自己下苦力犁完一二十亩的旱地,更没想过让老丈人来帮忙,老头一年到头忙他自家的活儿都累得像头老牛,他哪忍心再用他。

杨老汉不说话不理人,扶着铁犁勾着膀子,一步步踩着翻开的黄土从地头走到地尾。

有他在前打样,程石也不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干了他昨天半天干的活儿。

到了晌午,饭碗一撂,他急忙忙去村里找帮工,早一天忙利索,老丈人安心了他也轻松了。

地刚犁完,天上就落了雨,雨停后就能撒麦种。

麦子刚种下,逢到杨柳的堂妹出嫁,程石跟杨柳抱着青莺过去吃席,同桌的有杨絮带俩孩子,还有杨家五口人,他们这一大家子就坐满了一席。

杨老汉一手抱孙女,一手抱外孙女,两个不会说话的丫头啊啊呜呜,吵得杨柳都背过身,他却是一点不见不耐烦。

你跟我三表嫂的生意谈妥了?杨柳问她姐。

妥了,第一批货已经雇人给她送过去了。

她怎么从你这里拿货?我记得你家铺子不还从县里从州府进货?程石搭话,他拎着茶壶一碗一碗沏野菊茶。

算是我俩合伙在县里开了个绸缎铺,她虽然精通挑布裁衣,但各种绸缎和棉麻之间的条条道道她不懂,更别提配色和印染了。

杨絮这一年点灯熬油可不是白学的,胡大庆脑里的东西快被她掏干净了,她负责买铺经营,布料这方面的事由我负责。

杨母也探着脖子在听,闻言脸上露出笑,在大丫头看过来时,她轻声说:我丫头厉害。

杨絮难得有些害羞,嘿嘿一笑,这会儿心里骄傲极了,满身的干劲儿。

开席,上菜了。

主事的人吆喝一声,凑在一起说话的人各回各位,各找各家的孩子,程石也把青莺抱回来,爹,我来抱,你待会儿好好喝酒吃菜。

姑娘出嫁就热闹半天,傍晚被男人迎亲接走,喜气也就散了。

客人一散,空落一院的残羹冷炙,寒风一吹,清清冷冷的。

程石夜里送亲回来,洗漱后躺在床上把他闺女抱在胸膛上睡,一声接一声叹气。

杨柳瞥他一眼,翻了页书继续看。

我不高兴。

程石幽幽地瞅着床外侧的人。

杨柳放下书,吹灭了蜡烛躺下,说:睡着了就高兴了。

她不搭话程石还要说,我一想到青莺长大后要嫁人,我就睡不着。

那你别睡。

程石:……太无情了。

室内陷入安静,杨柳无声地翻过身,跟他掰扯: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可高兴的很,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总不能一直让你高兴,便宜都让你占了。

得了,你别跟我说话。

越听越憋屈。

不让说就不说,杨柳翻过身闭眼睡觉。

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又被人推醒,她咬着一口牙恨恨道:你不睡就坐熏房里烧火去,别打扰我。

……你再跟我说两句话宽解宽解我。

程石小声央求,我真睡不着。

你娘跟你外祖住隔壁,我跟我爹娘住一个村,你闺女长大了说不准给你招个女婿回来。

杨柳掀开被子蒙住头,含糊地说:多少年后的事了,你先操心你闺女夜里别尿床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五十九章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 到了十月底,早上早点起来能看到前一晚的洗脚盆盆底结了薄薄一层冰痂。

青黑色的夜幕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睡在稻草垛里的狗蹦哒着蹭过来, 程石随手揉两把狗头,先去把马厩里的马放出来去吃草。

马喝水的时候他原地起跳, 活动开了跟着马往西跑。

呼出的热气变成白烟, 头上挂着一层冰雾,沙沙的脚步声里,村庄里渐渐有了其他声音, 烟囱冒起青烟,路上出现鸡鸭, 女人清扫庭院,男人挑担打水。

太阳隐隐露出云层时, 山里涌出嘎嘎大叫的鸭鹅,它们不约而同先下堰噆水,水边杂草上的白霜不多一会儿就化成了水。

程石满头大汗的往回走,圆头圆脑的狸花猫娇声娇气冲他喵喵叫, 他瞥了一眼没搭理, 走到门口了, 从门椽子上摸出钥匙。

又去喂猫喂狗?坤叔见状问, 人一靠近熏房,猫猫狗狗都匆匆忙忙撵上去。

肥得都逮不到老鼠了,还吃。

他嘀咕。

程石含糊应了一声,门一开,干燥的热气扑得他呲了牙, 捏起衣裳襟子抖了抖, 用火钳挟出火坑边上的烤红薯。

都出来。

他喊了一声, 用锹铲了七八个红薯往出走。

狗先跑了出去,猫也喵喵叫着紧随其后,只有零星几只馋猫,在满室的烟雾里,执着地盯着梁上悬挂的肉。

又喂啊?肥得都不成样了。

雷婶抱柴进屋,驱赶野心勃勃的猫出去,敢进来偷肉我打死你们,吃黑了心肠。

三五只猫跃过火坑出去,空地上只剩零零散散的黑炭壳,红薯瓤早被瓜分干净,它们气急败坏地尖叫一通,骂骂咧咧爬上稻草垛,面朝宅院,等着屋里的人吃早饭。

程石先打水简单冲去汗,换身干净的衣裳端热水去后院,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奶声奶气的笑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床上的小孩乐哈哈的从被子里拱出头,顶着一头乱糟的头发,眼巴巴看着门帘子。

呀,醒了呀。

程石把水盆子放木架上,搓着手往床边走,青莺见他这动作,咯咯笑着赶忙往床里侧爬,又被她爹拖着腿拽到床边。

来来来,给我暖暖手。

青莺尖叫着大笑,笑声要把屋顶撑塌,胖胖的身子在她爹怀里扭成条虫。

杨柳拥着被子坐起来,把塞在被窝里暖着的棉袄棉裤和足袜一件件掏出来,她随便披了个小袄,跟男人默契地把不安分的小丫头按在床边给她穿好衣裳。

程石把青莺夹在胳肢窝抱她去洗脸,看杨柳又躺了下去,说:还不起来啊?我端水过来的时候饭已经快好了。

好冷,不想起。

又没下雪。

没下雪也冷,杨柳把头蒙被子里,深吸几口气,默数十个数,一脚踹开被子,吸溜着气手忙脚乱穿衣裳。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程石坐在铜镜前给青莺绑小揪揪,不等外面的人开口,他先说:起来了,你们先摆桌子端饭。

那你们快点,等会儿饭凉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走远。

出门,保母接过青莺先抱去前院喂饭,奶娘伸手接了个空,手足无措的忙跟上去。

杨柳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等吃完早饭,她跟奶娘说:现在青莺也不怎么吃奶了,到年底了你就回去跟家里人过团圆年吧。

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吃奶吃到一两岁,我听罗大姐说,富人家的姐儿都是吃奶吃到两三岁的。

奶娘急忙说,在程家她吃穿住都好,不用做重活还拿五两的月银,回家了可没这个待遇。

程石瞥了她一眼,看到了她脸上的急色和贪婪,再看被保母抱在怀里大口大口吃蛋羹跟米粥的小囡,问:也有八个月就断奶的吧?三四个月就断奶的也不少,就村里蒋小五他儿子,出了娘胎就没了娘,吃米糊糊长大,现在不也长得壮壮实实的。

春婶瞟了奶娘一眼。

说得什么乱糟糟的,有娘没娘的,忒不吉利,程石皱眉,你吃你的饭,别说话。

保母看出了程石的想法,摸着青莺的肚子按了按,放下勺子不喂了,说:姐儿口壮,吃饭也吃的饱,而且吃饭更耐饿……奶娘急了,坐立不安地想插话,就听她又说:……不过孩子小,吃什么都不顶人奶好,夜里饿了到底还是喂奶方便。

程石心想也是,也就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去镇上的路上,隔着车门,程石跟杨柳说:人多了心眼杂,家里才几个人呐,还拉帮结派的,互相看不惯。

杨柳也觉得不好,奶娘明显看着不太想离开,而青莺日渐不怎么爱喝她的奶,她担心孩子会在奶娘手里受磋磨。

李叔说山上的母羊揣上崽子了,等母羊产奶了就给青莺喝羊奶,这个奶娘还是趁早打发走算了。

在今早之前,程石就看不惯家里的奶娘,整天唯唯诺诺的,在谁面前都一副受了气不敢说话的缩手缩脚样儿,搞得别人正经跟她说个话都还要轻声细语的,难受死个人。

杨柳没意见,青莺晚上跟她和程石睡,白天有保母一个人照顾着也够用了。

去镇上的时候拉了一车的货,从镇上回来又是一车的家禽和野鸟。

天气寒冷,鸡鸭鹅也不怎么肯下蛋,野外又没了青草和虫,越喂鸡鸭越瘦,农家趁着鸡鸭尚肥都绑了来卖。

回到家,村里也来了不少挑担赶车来卖鸡鸭的,杨柳赶紧下车去给春婶帮忙。

程石刚把马车洗干净,看见村长过来,他把马车放墙边,走过去问:如何了?说好了,家里有牛有木板车的都跟你去拉沙,没牛没车的人家我让他们去找外村的亲戚借。

沿路的几个村呢?程石又问。

村长摇头,我去找那几个村的村长商量了,他们的意思是能出人出力,但也要给他们村修路。

沿路的几个村去镇上也要走这条路。

程石强调,我们修好路他们占便宜,不出人不出力,难不成要我们收过路费?这事除非是亭长出面,官府的人出来说话才好使。

村长看向程石,劝道:算了,我们村的男人不少,人少点也就时间长点,不过农闲也长,村里的人都是愿意的。

程石垂眼,玩笑道:可别是你从中捣鬼,毕竟杨家庄独自修出一条沙路可比张王杨陈四村合修的说出去名声好多了。

村长干笑两声,撇过眼说:那你可低看了老叔……阿石,你抱青莺出去转转,她在家哼哼唧唧要我抱。

杨柳站门口大声喊,喊应了继续回屋忙活。

程石不再跟他废话,转身就往回走,你得名声你就多操心,人、车、牛和往后杂七杂八的事你都给我理顺了,后天我跟车去县里送熏肉,别临出村了搞出什么凑不够人的事。

这你放心。

程石已经进屋了,没一会儿抱了青莺出来,跟杨柳说一声,他抱着孩子往西进山,上山去看揣崽子的母羊。

冬天的大山景色萧条,没了虫鸣少了鸟叫,但也不乏热闹,拎着砍刀砍柴的,在枯树腐木上找干菌子的,找兔子洞逮兔子的,背着背篓挖草药的,见不到人能听见声。

走到松树林深处,程石听到头顶有梆梆梆的砍树声,他哎呦一声,谁这么大胆来偷松树?砍树声停了一瞬,又梆梆梆的响起来。

走近了,程石看到了树上的人,赵勾子腰上绑着绳套,另一头绑在松木上,他骑在横枝上一刀又一刀砍下去,木屑和松针像面粉一样飘下来。

哇——青莺大叫一声。

石哥?你从镇上回来了?赵勾子扭头,我之前听到说话声就是你吧?我还当是我听错了。

这小子眼里挺有活儿,程石挺满意的,嘱咐说:你上树下树注意点,可别掉下来了,腰上绑绳不中用,掉下来戳到断枝上有你好受的。

好。

赵勾子没放心上,村里的小子从小就爬树,也没见怎么着。

程石站了一会儿抱青莺离开,看羊的时候跟李镖师说:李叔,山上的鸡少了,羊也不怎么让人管,你空闲了去松树林看着赵家那小子,他要是出了事,他爹估计也活不了。

那小子挺勤快知事的,行,我时不时下山走一趟。

看了羊也快晌午了,程石从山上拎个背篓把青莺装背篓里,他把背篓挎在胸前,大步下山。

……要往县里送熏肉,隔天就开始取熏肉装车,这趟光是熏猪肉就装了八车,鸡鸭鹅和兔子野鸟又装了十车,这些都装车后,熏房就空了,只剩两排新挂进去的。

等我回来就把山上的猪宰了,正好能赶上过年上年货。

程石关上熏肉房的门,我这趟回县里要带人去买沙,要走好几天,你把青莺哄睡了给保母抱过去,别你起夜受累让她们安生睡觉。

他说啥杨柳都点头,至于按不按他说的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屋里的蜡烛灭了又亮,一夜就过去了。

屋外的狗叫了两声,程石从被窝里爬起来,先抱青莺给她把个尿,跟杨柳说:我走了,你别起来。

下雪天穿的狼皮披风带上,银票别忘了,把娘的钱还了。

杨柳轻声交代。

你倒是记得清,程石从抽屉拿出一沓银票塞怀里,心想债主不急,欠债的人倒是急慌慌的,白里夜里惦记着。

天色还没亮,大半个村的人都起来了,等程石赶着车出村,后面跟了一长趟牛车,木板车四面嵌了半人高的木板。

车轱辘压过一个辄,颠得人哎呦一声,这路真不好走,颠得骨头都要散架。

之前也没见你嫌弃路不好走,路要是会说话,这会儿要骂你个龟孙嫌贫爱富。

不知谁说了一句,惹得其他人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去看我vb,有惊喜的哈哈!!第一百六十章程石一走就是七天, 杨柳在家算着他怎么也该回来了,左思右想怕是县里的外家出了什么事,就托去送卤蛋的两人去长风镖局或是巷子里的宅院问问。

傍晚的时候她等在村头, 打算等昨天去县里送卤蛋的人回来先打听打听消息,还没看见人影, 稻草垛上的大黑子突然警戒地竖起耳朵, 冲着路上大叫。

狗叫什么?杨母站院子里问,二丫头,晚上就在家吃饭, 我多下把米。

杨柳已经听到动静,远处的拐角也扬起漫天的灰, 大黑子仍然吠叫不停,尾巴却是不确定地摇了起来。

好像是阿石回来了, 我回家吃,娘你不用做我的饭。

杨柳往村外走,大黑子也跳下草垛跟上,它的眼睛厉害, 认出走在最前的马匹, 小跑着迎上去。

黑子, 今儿这么热情的?程石往一旁挪, 拍了拍车辕对狗招手,上来。

大黑子往车队后面看,压下耳朵冲车上的人示好,转眼摇着尾巴逆着车队往后跑。

后方的人留意到这条黝黑的狗,纷纷拽着马缰绳避让, 免得踩伤了它。

姑母, 这是阿石老丈人家的狗吧?对你还挺热情。

姜长盛问。

大黑子来迎接我们了?歆莲闻言推开车窗, 冲前方的狗嘬嘬嘬,好久不见啊大黑子,你又胖了。

大黑子忙得跑前跑后,屁股扭得比蛇尾巴还灵活,路过家门也不进去,颠颠跟着马车往西跑。

七十八车沙石卸在村前的晒场上,程石见村长过去安排了,他先带人回家。

这棵银杏树长得好,种的位置也好,颜色好看,进门出门看到就心情好。

姜长顺这是第二次过来,头次来还是正月,那时候还没种下这棵树。

卸行李,收拾好了就吃饭,再磨蹭一会儿天黑了。

程石提着食盒路过,煞风景地催促,春婶,我从镇上买了上十个菜,拿上锅再热热就往桌上端。

春婶跟雷婶忙去马车上提食盒,这事程石想得周到,她们没提前得到信,什么都没准备,看到轰隆一下来一屋子客,正愁要做什么菜才能又快又好。

杨柳带嫂嫂和表妹们去后院放行李,看青莺被保母半挟着在地上学走路,抱过她指着人问:看看你还认不认识?你头上的兔子小帽还是小表姑亲手缝的。

还记不记得?你可是尿了我一身的,不认识了我可要打人的。

歆莲握住小丫头的手。

青莺好奇地盯着她头上晃动的珠钗,眼神转到她阿奶身上,她认出了人,咧嘴一笑。

姜霸王喜不自禁地伸手去抱,嘴里喊着乖孙,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还记得阿奶啊?杨柳扭了扭手腕,冬天青莺穿的厚,人也沉甸甸的压胳膊,看姜霸王还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心想就凭这个动作她也记得你,家里除了她也就程石能举起来。

行李放好,一行九个人往前院走,天光暗淡,院里的灯笼都亮了起来,狗跟孩子们在院子你追我撵的兜圈,猫坐在墙头好奇地往里看。

坐在姜霸王怀里的孩子看到了她爹,嘴笨还不会说话,激动地冲着门口啊啊叫。

被程石抱怀里了,她亲热的把头靠她爹肩上,娇得不行,这会儿谁来抱她都扭头当看不见。

瞧瞧,阿石笑得牙肉都露出来了。

姜长盛啧啧道,他家丫头可真稀罕他,一个臭老爷们有啥好稀罕的。

姜长威瞥了他一眼,真酸。

杨柳看春婶端菜过来,招呼说:饭好了,进屋落座吧,外面挺冷的。

四个表兄携全家,三个表妹,还有程石一家四口,这么些人往屋里一坐没了坤叔和春婶他们的位置,保母和奶娘也跟着去偏院另置一桌吃饭。

程石抱着青莺吃饭,面前放了半碗鱼肉糜,他吃一筷子菜喂她一勺,动作熟练,配合默契。

这让四个表嫂看得眼红,顿时看身边的男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看看人家这爹当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么小就开始吃饭了?我记得三郎他们都是断奶了才开始吃饭的吧?歆丹看青莺大口大口吃鱼肉糊糊,也有点想尝尝她碗里的肉糜,味道应该不差。

她馋饭厉害,可能是家里的饭菜香,给她尝过后就不乐意吃奶了。

杨柳把手帕递给程石,给你闺女擦擦嘴角。

应该是饭菜好吃的原因,几个孩子来你们这儿比在家胃口好。

大表嫂说,她挟一块儿鱼到碗里,问:什么时候杀猪?我还没吃过杀猪菜。

明天就杀,早点杀你们能多吃几顿。

程石说,这些人过来就是为了凑热闹的,乡下现在光秃秃的,到处枯黄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好看的,他们待不了几天估计就要嫌无趣。

月亮露出云层,席面也散了,田野里寒风呼啸,人出去走两步消食又被逼进屋,干脆早点洗漱坐被窝里。

杨柳给青莺脱去大棉袄塞被窝里,用被子挡在外面,她坐铜镜前通发,问身后泡脚的男人:我算着前天你就能回来的,怎么拖了两天?还是出什么事耽误了?托大表兄找了个运粮队帮忙运沙,后天可能就会送过来,这事耽误了两天。

这趟去沙河乡的一共七十八辆牛车,压价到九十文一车沙,买沙的银子七两,但路上吃食和住宿就花了近五两银子,这还是晚上住大通铺的情况下。

如此算下来,在路上耗费太多,程石觉得不大划算,就在当地找了运粮车,六十两让他们把他要用的沙都运过来。

拿银子买省事,不然往后遇到下雨下雪天,我还要操心运沙的车队,出个啥事我也撇不清关系。

程石端着水盆开门倒水,关上门,他大步往床边走,撂了鞋子倒床上,抱起青莺给她捋顺蓬起来的头发,说:我花银子,铺沙修路的事村里人出力,大冷天的,我在家陪你陪孩子。

院内响起一声咳嗽,姜霸王提醒一声大步过来,站窗外问:青莺睡了吗?睡着了抱去跟我睡。

程石刚想说不用,脑中灵光一闪,说:还没睡,睡着了我给你送去。

然后也不逗孩子了,掀开被子躺进去,轻轻拍打青莺的肚子,快睡,今晚去跟你阿奶睡,别耽误你爹你娘亲热。

少胡说八道。

杨柳脱掉小袄坐到床上,跨过床外侧的父女俩,站稳了趁机踹他一下,被程石手快地捏住脚。

床上的气氛陡变,黑夜加重了深沉粘稠的眸色,贪婪的目光顺着白皙的脚踝蜿蜒向上,像蛇钻进裤腿,又像饿狼吞食,杨柳似乎听到了狼咽口水声。

她挣了两下,默不吭声钻进被子里,腿上又缠来一只脚。

痒死了。

她笑,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一套。

程石嘘了一声,身子探出窗外吹灭了蜡烛,两人都不再说话,青莺嘟囔了两声,没了热闹看慢慢就睡着了。

冷风吹过,窗外的桂花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哗啦声,程石弓着腰给怀里的孩子挡风。

路过厢房,听到三郎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后院里,只有他跟杨柳的房间灭了蜡烛。

叩叩两声响,姜霸王开门放儿子进来,放床上,被窝捂热了。

夜里她要醒两次,你注意在亥时中抱她起来尿尿,丑时末醒来就是要吃奶。

程石细心交代,要是哭了就给我抱过去,她夜里有些认生,只要我跟她娘。

嗯。

姜霸王淡淡应了,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程石轻咳一声,也有些别扭,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

脚步声越过木窗来到门口,杨柳心里竟是一抖,她捂紧了被子,半边脸缩在被子下,等人走到床边,她抬眼盯着程石急切地剥衣裳。

程石跪在床侧掀被子,拽不动才发现她几乎是把被子缠在身上,纳闷的想她莫不是不愿意?不该啊。

手指探进去,触感滑腻,他动作一顿,上下一捋,温热细腻的皮肉让他心头火热。

被子无声地掀开,又化成一道茧裹住翻涌的两人,渐渐茧破露出触足,挣扎缠绕,最后一蹬一抵,茧内的打斗决出胜负。

黑夜慢慢散去,后院的安静被孩子的啼哭打破,几乎是姜霸王刚抱孩子出门,睡梦里的两人也醒了,程石下床捞起披风穿上,开门就迎上他娘送孩子去吃奶,他出门说:你去睡吧,我等她吃完奶哄她睡。

鸡已经开始打鸣了还睡什么睡,姜霸王回屋穿衣绾发,出门看相邻的几间屋也有了光亮,她就站在檐下等着。

姑侄五人齐刷刷的穿戴整齐往外走,程石贴着门椽子没敢说话,等人走出垂花门才敢大声喘气。

屋里响起孩子的哼唧声,程石敲了敲墙,说:吃饱了就把青莺送出来。

青莺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安静了,到了熟悉的怀里,进了屋钻进被窝,她利索地往她娘怀里滚。

娘跟表兄他们已经起床练功了?杨柳搂着胖闺女问。

程石吁了口气,躺进被窝说:真惨啊,这大半夜的,镇上摆摊做早食的恐怕还没醒。

还是被窝里暖和,舒舒服服的,这一刻,他心里的庆幸升到顶峰,没长练武的骨头可真不错。

又睡了个囫囵觉,外面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程石跟杨柳才起来。

迷迷糊糊听到的动静果然不是做梦,除了最小的三郎还在睡,其他孩子都被薅起来在晒场上扎马步了,头披一层白雾,脸上挂上了汗滴子。

程石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跑过,跑到山脚碰上从山上下来的姑侄五人,他不知羞地打招呼:早啊。

没人理他,小弱鸡。

天东边出现鸭蛋黄色的光晕,大雾弥漫的村庄才热闹起来,程石挑着两桶鱼往家走,看到村长过来,他停下问:找我的?问问铺沙修路的事,我昨晚听说你请了车队运沙,不让村里人忙活了?程石嗯了声,天冷,不日就要落雪,我担心村里人冻病了,就让他们在村里修路算了。

姜长威出门听到他这话脚步顿了一下,站在银杏树下听两人商量怎么修路,主要是程石说,村长不住点头应好。

那我今天就组织人开工,老老少少,闲着没事的都去刨土填坑、挑沙铺路,争取在年前修好。

村长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程石点头,跟着又推一把:年前把路修好,过年的时候走亲戚方便,全镇就咱们村独一份,说出去脸上有光。

村长最是好面子,跟着程石的话想了想,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等人走了,姜长威抱臂看着程石,行啊,你话里的弯弯道道都快赶上大哥了,难怪说做生意的人精得像猴子。

夸人都不会,阴阳怪气的。

程石越过他进门。

家里人多嘴多,做饭也慢,程石不等饭好,先赶马车把鱼和蛋送去鱼馆。

从镇上回来时,路上就有了补路的人,车辄沟洼铲平的铲平,填土的填土,到了村口,村外的路已经铺了一层薄沙,沙上倒水,水泡开泥,人拿锤子或是铁铲把沙砸进泥里。

杀猪佬看到程石跟着往村里走,问:现在就杀猪?我回去拿家伙。

对,你拿了家伙到我家门口等着,我吃个饭就带人一起过去。

姜长顺为首的四个年轻力壮的镖师就是来帮忙逮猪按猪抬猪的。

杨柳让保母跟奶娘抱着青莺去村头她娘家,她系上围裙包上头巾,跟春婶她们拿盆去接猪血。

勾子,你骑马去镇上一趟,去悦来食馆,问他们要不要猪血,要就过来拿,让他们自己带桶,家里的桶不够用。

杨柳喊人,转眼看她哥跟她爹过来了,让两人拉木板车把宰的猪往杀猪佬的家里送。

山里的猪嚎声和人的吆喝声传遍半边山,山脚下人来人往,往日凶狠霸道的大鹅也被镇住了,安安静静地缩地里噆草。

不等到晌午,张大刀带个伙计过来拿猪血,正好赶上第一头猪刮尽猪毛,他凑过去看了两眼,好说歹说要了一头猪走,当场称了就付银子。

你们村忙活得比赶集的还热闹,刚好村头村尾,个个忙活得热火朝天的。

张大刀让伙计把猪和猪血拉回去,他留下帮忙逮猪,好些年没有过这种纯粹不含算计的热闹。

大冬天的,个个脱了棉袄,身上沾了泥带了血也不嫌弃。

你抓紧,蹬到我腿了!程石大喊,张大刀你行不行?别害人啊。

也不喊什么张大哥了。

张大刀嘴里应行行行,赶忙抱住一条猪腿往山下走,猪嚎声要把他耳朵吵聋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六十一章汆白肉沾蒜泥, 爆炒五花肉,再有一锅杂炖,其中有猪肉、酸菜、萝卜、猪血、粉条、猪肝, 泡发的松乳菇、干豆角,中午就这三个菜。

饭菜好后各盛一盆放桌上, 也不用等人到齐, 谁回来了谁先吃,半碗米饭上堆各色的菜,拎把椅子坐屋里或坐走廊上, 也有靠墙晒太阳吃饭的。

吃饭像抢,越抢越香。

歆莲她们三姊妹从没这样吃过饭, 在家是不允许的,她们学着村里的人, 端碗去门外蹲银杏树下吃饭,时不时扔块儿肉喂喵喵叫的胖猫子。

杨柳端着碗拎着椅子坐墙边晒太阳,问给三郎喂饭的四表嫂:这样的菜式还吃得过惯吗?这就是杀猪菜?杨柳点头,差不多, 杀猪菜就是杂炖, 荤的素的一锅炖, 晌午是时间不够, 晚上还有炖猪肠猪肺,想吃什么都能兑进去一起炖。

第一次吃,很新奇的味道。

四表嫂挟起一块儿汆白肉,肉上沾满了蒜泥和陈醋,说:我以前是不吃这的, 刚刚你四表哥喊我尝了下, 很香, 不腻。

吃得进就行。

杨柳开始吃饭,忙了一上午她也饿了,豆角和菌菇吸满了汤汁,萝卜炖烂了,一戳就掉泥。

她匆匆填了肚子才说:比起这,我更喜欢剩的杀猪菜再热的味道,泡在汤里泡一下午再下锅煮两滚,那味道才叫有滋有味。

张大刀端碗进去盛饭,听她这么说很是赞同,我也喜欢这么吃,但只适合杀猪菜,换个菜或是汤就没才出锅时的味道好。

其实我觉得坐席后剩的菜,比如什么蒸鸡蒸排骨,或是卤猪耳朵之类的凉菜,这些菜再一起混煮也十分有味。

杨柳小声说,在座的除了春婶雷婶她们,其他人应该都没吃过办酒席的剩菜。

她跟张大刀说:你下次可以试试,味道不错。

行,我下次试试。

等杨柳吃完饭放下碗筷,程石才从后院换衣裳出来,逮猪时穿得脏他还能忍,让他吃饭穿沾了猪血脏泥的衣裳他吃不进去。

洗过澡换了衣裳他还不放心地抬臂闻闻,看身上还有没有猪臭味儿。

爹跟大哥呢?他端饭坐杨柳之前坐的地方。

在我回来之前他俩已经吃过了,去杀猪佬家帮忙刮毛去了。

杨柳说完就走,她刚吃过饭也不打算歇,撸起袖子去后院给猪肉抹盐巴。

男人们也一样,山上还有大几十头猪等着,吃过饭等杀猪佬的儿子来了,他们推着木板车往山上走。

仅是杀猪就用了四天,小孩们玩的猪尿泡扔得满院子都是,就连还不会走路的青莺也有一个,她扔,狗再给她捡回来,两相都得趣,倒是惹得三郎跟荟姐儿哭了一场。

又不是你养的狗,它自然不肯听你的话。

三表嫂抱起荟姐儿,哄她说回去了也给她养只狗。

我就要红薯。

荟姐儿泪眼朦胧地盯着给莺姐捡猪尿泡的狗子,她扔的就在红薯腿边,它看都不看。

莺姐儿把刚拿到手的猪尿泡又哈哈笑着扔地上,扔近了还抬腿踢一脚,红薯忙去用鼻子给她拱回来,板栗在一边跟着抢,抢着讨好小主人。

哇哇哇——荟姐儿绷不住了,她跑过去捡了猪尿泡站红薯面前扔,央求道:你给我捡回来,我给你吃肉。

红薯摇了摇尾巴绕过她。

哈哈哈。

这下连她亲娘都忍不住笑出声,看莺姐儿故意把猪尿泡扔荟姐儿脚边,她摇头说:这可真是阿石的亲闺女,也是个会拱火的。

杨柳笑得腮帮子疼,抱起青莺往出走,不消一个时辰,她用猪尿泡气哭了两个娃,再不走屋里的哭声就消停不了。

村前的晒场上一半都堆了沙石,昨天送来一百五十多车沙,下一趟估计是在四天后。

村里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人都聚集在村外,老的小的平路,青壮男人挑沙挑水,女人用锹铲沙往湿泥地上撒,另有人手拿石头或是铁铲木锤一下又一下砸地,而已经铺成的路面又撒了半个手指节深的沙石,人走过只能覆盖住鞋底。

柳丫头来了,山上的猪杀完了?砸地的妇人蹲麻了腿,腰也勾疼了,她站起来冲青莺招手,下来到地上爬,沙不脏衣裳的。

可不能放,摸到东西就往嘴里塞。

杨柳换了个胳膊抱,说:留了几只母猪几只种猪,其他的都宰了,她爹在家忙着把猪肉往熏房里挂。

还买猪吗?我大姐家还有两头猪打算卖。

杨柳想了想,说:熏房满了,年前是不买猪了,年后要是有卖家,倒是可以再买几十头。

熏猪肉只是顺带,按杨柳的想法是一年熏个七八十头山上养的猪,留两三头自家吃,给各家亲戚送个七八头上十头,剩下的拿去卖,做精不做多。

但客户有需求,之前熏猪肉送去县里,不足五天就卖光了,还催着让上货。

年后啊?年底估计就有买年猪的。

妇人犹豫。

有买家就卖了,别留,我说是年后买,年后到底买不买也不一定。

青莺看见有小孩玩沙,她也哼哼唧唧要下去,杨柳赶紧抱她离开,你听是不是豆姐儿在哭?我们去找豆姐儿玩。

杨家只有木氏和豆姐儿在屋里,杨柳进院子喊了两声,木氏在屋里说:豆姐儿在吃奶,小妹你直接进来。

豆姐儿也六个多月了,跟莺姐儿的活泼霸道不同,她从小就斯文,是个安静的性子,吃奶也老老实实的。

不像莺姐儿,嘴上吃奶,眼睛还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手上也不闲着,不是抠脚就是缠头发。

大胖丫头压得我胳膊疼,我得坐坐。

杨柳进屋坐椅子上,把青莺抱坐在腿上,问:娘呢?去大舅家了,大表哥托人捎信,大舅砍柴砍到自己腿了,你大哥送娘过去看看。

砍柴砍到腿了?那伤得可不轻,该给我们说一声的,我跟阿石也过去探望探望。

杨柳感觉手上一凉,她探头去看,青莺盯着她表妹吃奶都馋出口水了,大人说话她也不吱声,就自己坐着吸手指。

木氏也瞧见了,笑得拍腿,你不是说她不馋奶的?是不馋奶啊,在家她也不吃,次次都是吃几口就不吃了。

杨柳也觉得无奈,拿手帕给这丫头擦嘴,她爹之前还想着她不爱吃奶要把奶娘辞了,谁知道她在家一个样,在外又一个样。

恰好豆姐儿吃饱了,木氏把她放床上,说:可能是你家奶娘的奶不好,我给莺姐儿喂一次。

两人互换孩子,杨柳抱起豆姐儿看那个小好吃嘴美滋滋吃她舅娘的奶,但不过片刻,她又开始玩手指玩头发。

这就是看别人吃着香,她也想尝一口。

木氏拉下衣襟,抱起莺姐说:这也是你家有条件请奶娘哄着,换到我家,吃个奶还走神不好好吃,不是挨揍就是挨饿。

吃饭还挺香,她吃饭不打盹。

杨柳维护,青莺不是个磨人又娇气的娃。

话回到杨柳大舅的事上,木氏说:娘说了,不让你跟大姐去探望,一个是你们两家都忙,二来一直没过礼,你这次去探望一趟,等莺姐儿周岁大舅要来还礼,一来一往就认上亲戚了。

大舅认了二舅也要认,再有三个姨母,往后什么孙子满月孙子周岁儿子娶姑娘出嫁,一年要赶上十个礼,费精力。

有心就送点东西,娘下次再去一起带过去。

杨柳自是听她娘的,说:等年底猪肉熏好了,我拿个猪腿来,过年的时候娘给带过去。

两个小丫头在床上玩了半天,杨柳跟她嫂子也说了半天的闲话,等她娘回来她问了下大舅的情况才抱娃离开。

……猪肉挂上熏房,姜长顺他们兄弟四个也没用处了,姜霸王又急着回武馆带徒弟,次日就收拾了行李要离开,程石也没留客。

姜长威扛了两只活羊塞马车里,转身看见她闺女搂着叫红薯的狗往马车方向拖,他过去把人提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看你身上脏的,一身的狗毛。

荟姐儿偷摸摸往屋里瞅,小声说要把红薯带回家。

姜长威不答应,山上养的拿也就拿了,哪能还惦记人家家里养的,这么干下去,下次再来程石都要报官抓贼了。

回家买,回家我给你买只好看的小狗。

他哄道。

不行,我就要红薯。

荟姐儿扭着身子要下地找狗,被姜长威拎去前面的马车强塞进去,回头说:走了,年底回去前捎个信。

目送马车走远,杨柳按着程石的肩膀蹦哒着回屋,你们真不愧是叔侄,你惦记我娘家的狗,荟姐儿惦记你的狗。

等大黑子明年再下崽了,我抱只长得像红薯的送她。

程石下蹲了一下,反手捞上杨柳的腿,背着她往后院走。

走过垂花门,他感觉额头一凉,抬头往天上看,风里卷着雪花。

下雪了。

又是一年了。

下雪了离过年就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第一百六十二章下雪了?春婶刚进门又赶忙往出走, 我得抱几捆柴进去,前几天烧柴多,灶门上不剩什么了。

老坤头, 你叉几捆稻草盖柴堆上,花生秧也要盖, 下雪了这就是牛和马的草料, 可别发霉了。

村口铺沙修路的人见天上落雪,管事的吆喝:抓紧点,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完就回去。

农家穷, 可别受寒生了病。

马车路过,路上的人捡开工具避到路边, 跟马上的人打招呼:下雪了,不再多住几天等雪停了再走?刚下, 一时半会儿下不大。

姜霸王指了下马车,说雪大了坐马车里。

转眼看见拎着铁锹的亲家公,她热情地邀请他年底了跟阿石去县城过年。

杨老汉连连摆手,他过年哪会去女婿家里, 又不是没儿子。

修的路已有一里多长, 车轱辘碾压在沙石上咯嘣响, 沙沙的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想睡觉。

荟姐儿推开车窗往外看, 等过了沙石路,马车又开始一颠一颠的,她撅着嘴关上窗,趴她娘怀里说:表叔家真好玩,我都不想走。

明年开春了你再来, 到时候这边的路也修好了。

荟姐儿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我要是莺姐儿就好了, 我就能天天住这里。

三表嫂被她的话惊得后仰,大声说:你想给你表叔当女儿不成?我跟你爹呢?不要了?小没良心的。

车里车外的人都笑了,姜霸王打马靠近车门,带着笑意说:现在离村还不远,荟姐儿你要是想换个爹娘,姑奶这就送你回去。

荟姐儿吐舌,缩在她娘怀里不吱声。

白疼你了,三表嫂又气又笑,抬手无奈地拍她一巴掌,为了好玩爹娘都不要了。

才没有,荟姐狡辩,撒娇说:你们我也要,也还是我爹娘。

真贪心,姜长威背靠着车门说:别想了,你表叔最喜欢莺姐儿,他可不缺闺女,只认莺姐儿一个。

荟姐儿下意识不喜欢这话,觉得她被嫌弃了,直起身气扭扭地说:我就开个玩笑,我还不想当他女儿呢,我表叔太懒了,天亮了才起床练功。

她琢磨了一大圈,她表叔家的东西她都喜欢,只能从人身上挑毛病。

风雪大了,外面骑马的和赶车的人都不再说话,这个话题也就此打住。

最后一筐沙用尽,路上的人收拾东西缩着脖往家走,杨老汉扛着锹回头看,路上已经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你家小儿子今年什么时候回来?走在旁边的人问,年前走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是吧?杨老汉点头,说:去年是过小年的时候回来的,今年差不离也就那几天。

树根现在是走出村了,以后出息了娶个好人家的媳妇,你跟我二嫂子要操心给他在县里买房置家了。

走在前面的人搭话。

看他自己了,我跟他娘没那个本事。

杨老汉对于这事向来是不显摆不吹耀,进了村,他绕过迎上来的大黑狗往家走。

人都进了屋,鸡鸭也都归笼,路上没了人,寒风打着卷吹过,压过了人声,村里空荡荡的像是没了人烟。

村西头的山脚下,程石跟杨柳人手一个背篓,戴着手套踩在橘树和石榴树的枝桠上忙着摘橘子石榴,春婶雷婶和坤叔三人则是在堰边的矮树上摘。

背篓满了倒筐里,竹筐满了抬去木板车上,不怕冷的鸭鹅还泡在水里,随着人走来走去它们也嘎嘎个不停。

程石听着嫌闹心,一再扬手赶,它们愣是支愣着脖子不愿意离开,直到刘婶跟赵勾子端食敲盆来唤。

怎么现在来摘橘子?之前不知道要变天?刘婶问。

没注意,前几天没怎么过来。

杨柳跳下树,搓了搓手说:刘婶,待会儿让刘叔下来一趟,提两背篓的橘子和石榴放屋里吃,屋里烤火容易上火,吃些果子润润嗓子。

哎,待会儿把鸭鹅赶进山了让勾子下来摘。

刘婶喜眯眯应了,还是在乡下好,在城里可吃不到新鲜的果子,冬天的水果都卖给富贵人家了,寻常人家想买也没门路。

雪一层一层落,最开始落地的化成了水,慢慢的积了雪,等果树上的黄橘和红石榴摘尽,果树和田野里杂草都白了头,天地间变了色。

牛拉着木板车回村,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两行车轮印,还有错步的牛蹄印,杨柳跟在后面踩牛蹄印走。

到家门口碰到甄厨娘师徒四人出门,杨柳从筐里捡了些石榴和橘子递给她们,说:被油烟腻着了吃点清清口。

蒋大力安排的牛车可有顶蓬挡风?程石问。

有,他小叔新打了个木篷车。

甄厨娘接过背篓递给她侄女,说:车在村头等着,我们就过去了?程石点头,手里有银子人能少受许多累,鱼馆有靠谱的人看着,雇人雇车来回接送干活的人,除了把控食材,旁的他跟杨柳基本是撒手不管的。

程石跟坤叔把石榴和橘子放地窖里存着,杨柳回屋换衣裳,她一进后院就被青莺黏上了,让奶娘抱着跟进跟出。

头一次看雪,小丫头很是激动,站在檐下嗷嗷叫,明显是想跟人说什么。

杨柳怕冻着她,抱着孩子去书房,点着火炉子放上银网,烤热橘子喂她吃,有了吃的,转眼就把雪忘了。

程石忙完也换了衣裳过来,拿了茶饼让他闺女给他煎茶,趁着清闲抱出账本盘账。

门外风雪呼啸,屋内荡漾着橘皮的酸涩清香,茶饼在无烟碳的炙烤下发出细细的焦脆声。

陶壶里的水沸腾开,杨柳拨开青莺的手,拿竹夹夹起茶饼,刮下烤焦烤脆的碎叶,露出内里冒着白烟舒展开的青黑色茶叶。

呜——青莺挣扎着要自己动手,杨柳挟着茶饼放她鼻下,见她蹙起小眉头,哈哈笑着把茶饼丢进咕噜冒泡的开水里。

茶叶入水,清水转褐色,茶香也随着蒸腾的水雾散开。

程石抬眼往下看,笑着出了会神,回过神继续看账本。

茶水微凉,杨柳一手抱孩子,一手端茶盏给程石放书桌上,青莺逮着机会就伸手去拿毛笔。

不急,大一点了跑不了你的。

杨柳掰开她的手抽下毛笔,见她哼哼唧唧一副不痛快的样子,哄道:我们去拿石榴,给你榨石榴汁你喝不喝?门一开,刺骨的寒风几乎穿透了棉袄,杨柳抱紧了青莺,冲外喊:罗婶,你去给我拿两个石榴来,榨汁的也拿来,顺便再抓把板栗和松子。

喊应了就关上门,母女俩坐回火炉边,杨柳把青莺放一旁的矮榻上,她动作极快地把陶壶里的茶叶倒掉再涮涮。

石榴拿来了,我多拿了几个。

保母推门进来,把吃的用的都放桌上,看青莺爬到榻边,她抱起问:要不要我帮忙?杨柳摆手,弄这些来只是哄孩子消磨时间,不是谁正经要吃。

垫了大迎枕让青莺靠坐着,捣石榴汁的木桶和木杵放她腿弯里,杨柳坐在榻边剥石榴丢小木桶里,由着青莺手握木杵乱捣一通。

一时间,屋里只有木头相击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孩子清脆的啊呜声。

五个石榴还没剥完,榻上的木击声变缓变慢,杨柳垂头去看,小丫头眯缝了眼,瞅见人伸手要抱。

杨柳放下石榴,拿帕子胡乱擦擦手,脱了鞋上榻,歪靠着迎枕搂着青莺,手上轻轻拍着。

要睡了?程石走过来轻声问,就睡这儿好了,我回屋抱床厚被子来。

杨柳点头,门开时侧着身挡住那股冷风。

孩子睡了,捣了许久的石榴汁便宜了她爹娘,杨柳把石榴汁篦陶壶里煮热,石榴的甜香取代了快要散去的橘皮味。

算得如何了?她端着两盏石榴汁过去放桌上,人靠过去坐男人腿上。

程石自然的把人搂怀里,压低了声音说:你猜这三个多月鱼馆赚了多少银子。

杨柳不猜,抬开他的手拿过账本翻到最后,看到最后一列字,她惊讶地回头,三千七百八十一两?这么多?程石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除了开业的那个月他跟杨柳会在鱼馆多留半天,过后不等晌午就回来了,只知道生意不错,没想到会这么赚钱。

镇上的富户比我们想象的多,肯为好胃口多花银子。

程石拿过账本给杨柳看,天冷后鱼馆的生意猛上一个台阶,也是用羊肉代替鸡肉熬高汤之后,来用饭的,少则一个鱼锅子五六百文,多的有五六两,生意红火的时候一天能有七八十两的进账。

等雪停了,我去买几车鱼苗回来,今年就不放水逮鱼了。

程石端起石榴汁喝一口,红艳艳的颜色,清甜。

杨柳也端起茶盏跟他碰了下杯,感谢咱闺女的一番心意。

一口饮尽。

茶盏空了,程石扒拉开桌上的账本,掂起杨柳让她坐椅子上,他过去提了火炉来,把板栗和松子都放银网上烤,拿了他闺女没吃完的橘子慢吞吞吃着。

吃着板栗喝着茶,松子小剥着费手,直接扔嘴里当瓜子嗑,卡蹦卡蹦吃完最后一颗,矮榻上有了动静,程石一听声音,连忙跑去抱孩子尿尿。

差一点就把棉裤尿湿了。

程石庆幸他速度快,把半湿的尿布扔墙根,让杨柳去喊奶娘拿干净的尿布来。

外面的雪停了,地上和石阶上看不清原色,前院有扫帚划拉的声音,坤叔开始清雪了。

程石抱着青莺出来,他抱着个圆咕隆咚的娃,轻松得宛如抱了条鱼,轻轻松松举过头顶,还能跑着去撵落在地上找粮食的鸟。

村里的孩子扛着布兜出来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支起了竹箩,撒粮引诱鸟雀入陷阱。

小孩们拿鸟雀换铜板,卖货郎去年尝到了甜头,今年也如约而至,不惧严寒地光顾这个热闹的村庄。

下雪天捕鸟逮兔子,天晴雪化继续挑沙铺路,寒冬腊月天,运沙的车队迎着寒风把程石订的沙石一趟趟送来,付尾款时,程石多给了十两银子。

天冷你们也受罪,我请兄弟们喝碗酒水暖暖身子。

领头收下银锭子道了声谢,视线越过围墙看向徐徐冒烟雾的熏房,问:东家,听说你家的熏肉味道极好,要过年了,能不能让我们兄弟捎些回去做年礼?程石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按的是卖给悦来食馆的价钱,但鸡鸭鹅加起来每人只能买五只,免得他们回去了高价转卖。

挂在最后的是猪肉?看颜色就是极好的。

有人眼尖,看到了熏了快两个月的猪肉,肉色红棕透亮,一排七八十个鼓囊囊的猪肝熏出了光泽感。

猪肉不卖。

程石拒绝了,说实在的,这些猪肉他都不想送去县里卖,要是能吃完,他想留家里自己吃,好东西卖了心疼。

又过了半个月,临近小年,天气晴朗,程石跟杨柳商量的是趁着天好往县里去,免再拖几天拖变天了。

在去县里之前,要把之前应承老客的熏肉拉镇上去卖。

腊月二十逢集,程石跟坤叔各赶辆马车,车里堆满了熏鸡熏鸭熏鹅,熏干的兔子和鸟雀也不少,杨柳披着厚披风跟程石坐车辕上,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赶集了。

通往镇上的路已经修了大半,沿路的几个村绕远路也要从这里走,走上沙路前要把脚底的泥蹭干净,不然被杨家庄的人看到要挨骂。

程石跟杨柳过路时就遇到了本村的人,个个神气十足地盯着过路的人,路边有泥块连忙捡开扔地里,牛蹄踏出的印踩一脚踏平。

牛气什么啊,不就是修了条路。

杨柳听到路上挑担的外村人不满嘀咕,都走过了她还要推开油布门回头喊:就是牛气,你想牛气还牛不起来,你们村没有。

程石噗嗤笑出声,跟村里小孩斗嘴似的。

杨柳也乐哈哈的,盘起腿摇头晃脑地哼小曲,真快活呀。

进了镇,街上挤满了赶集买年货的人,程石得下车牵着马走,看到路边摆摊写对联的人,他遥遥瞅一眼,心想没他的字好。

要拐弯了,侧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哭嚎喊冤声,阵仗不小,杨柳推开油布门站起来看,程石也踮脚张望,一直到看不见还在回头。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一时间,街上的热闹骤停,每个人都在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一路,一直到鱼馆也没听明白,门前已经来了客人,程石跟杨柳收心开始摆摊卖熏肉。

前几天就通知了,这会儿来买熏肉的客人多得要挤掉鞋,杨柳收钱都收不过来,嘴里不住喊:别挤别挤,都有的,卖完了要是有没买到的,我们让人再往镇上送。

三只熏鹅三只熏鸭五只熏鸡,麻雀斑鸠各来十斤,鸽子也拿五只。

前面的别买多了,够过年吃就行了,平常去悦来食馆吃不行?后面的人不满。

我送礼,亲戚多,兔子再给我拎两只。

银子银子,老板娘收钱了。

杨柳说得话没人听,随着前面的人越买越多,后面的人挤得越发厉害。

直到蒋大力和其他伙计过来,程石让他们赶快来维持秩序,这马上都要打起来了。

食馆前排起了长龙,程石跟杨柳也大松一口气,耳边清静些了才听到队伍里的人说今早报官喊冤的事,七嘴八舌的听了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石喊人来帮忙称重,跟杨柳说:我过去看看情况。

杨柳点头,你快去,弄明白了回来跟我说说。

程石从人群里挤出去,街上人多,他从巷子里绕去官衙,往日门庭冷落的破旧衙门外挤满了人。

他仗着个子高没往人堆里挤,在人后张望时正好看到黄传宗被皂吏压下去,他低垂着眼,满脸麻木,好似呆呆傻傻的。

亭长的案桌前还站了一群十几个人,个个悲痛气愤。

你也来了?程石低头,看见从人堆里出来的张老头,他抬头往官府里再看,在角落里看到张大刀。

张大哥他……黄传宗承认他在十年前买通帮工在我张家的食馆里下药,害死了七个人。

张老头平静地说,里面的人都是受害人的家眷,他们恨了我张家十年,今天终于找出真正的仇人了。

程石沉默了一会儿,说:恶人有恶报。

张老头摇头,哪有什么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他不信这些。

那他会怎么判?程石问,涉及人命了还要上报府县吧?嗯,年后押送去县里的衙门。

张老头背着手望天,突然问:你怎么不问我黄贼跑了怎么又回来了?程石笑了,他靠着墙说:以你们两家的仇怨,我以为你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张老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真是个聪明人,他都被忽悠过去了。

多谢你没从中横插一脚,不然我可麻烦了。

张老头没否认,他往悦来食馆的方向看,怅然地说:我张家的招牌传三代了,我祖父起家时是个摆摊卖饼的,到我爹手里才开起食馆,一直清清白白的,却在我手上倒了霉头毁了声誉,摊上了七条人命差点关门倒台,不洗清这个罪名我没脸见祖宗啊。

挺好的,手上不沾人命给后辈积德。

程石宽慰。

对,不干那脏事。

张老头见他儿子出来,邀请程石去喝杯酒,今儿属实是个好日子,你也是我家的贵人,替我庆贺一番?程石想起之前在张家喝醉酒,回家遭嫌弃的事,摆手说:不了,明天要回县里,我得回去收拾行李。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六十三章回到鱼馆, 摊子上的东西不剩什么了,但大堂里坐着的人还不少,程石走过去没看到坤叔, 问:坤叔赶车回去拉货了?嗯。

杨柳点头,你离开没一会儿他就走了, 现在估计快进村了。

路修好后, 马拉空车跑的快。

只剩这么点了?全给我装上。

推着木板车的仆妇捻起只熏斑鸠放鼻前闻闻,说:味道不错,闻不到生肉的肉腥味。

随后掏出手帕擦手指, 埋怨同行的人磨蹭耽误了时间,来晚了, 什么都不剩了。

七只熏鹅五只熏鸡,还有一竹篮的熏雀子, 熏鸭是只剩一只了,程石打上称,刚想说没买够再等会儿还送来的,守在檐下的人大声喊他, 问他鱼馆什么时候关门。

程石纳闷之前不是已经通知了?重复道:明天就关门, 厨子是县城来的, 明天随我们一起回去准备过年。

你这关门也太早了……等摊前的人走了, 熟客才停止大声嚷嚷,冲程石笑笑,说:这又是个不顾旁人的买户,让她走,不然待会儿熏肉送来了也经不住几个人买。

程石:……杨柳喊人把早上来时随鱼一起提到后厨的一筐熏肉提出来, 她也进屋用热水洗掉手上的油, 出来喊上程石, 走,把肉给我姐送去。

走到医馆外面,喊了陈连水出来给他一块儿熏制的五花肉,有个十来斤的样子。

年后什么时候回来?陈连水问。

最早也是正月初五了,怎么?有事?程石问。

回来了跟我说一声,我去你家拜个年。

陈连水看药童在喊他,也不开玩笑,给个准话:之前跟你说种石斛的事有眉目了,到时候过去跟你详说。

行,你先去忙,我要去我姨姐家一趟。

程石提起竹筐,给赶车来看病的人让路,快过年了,买年货的人扎堆,看病的人也扎堆。

临到过年,街上再冷情的铺子都是人挤人,绸缎铺更是不例外,杨柳找进去都没法跟杨絮说句整话,总是被选布裁衣的人插话打断。

她靠墙边等了一会儿,出来跟程石说:我姐不得闲,我们把猪肉给她送家去。

正好也去探望下胡大庆,一年不上门一趟,给街坊邻居留话柄。

仆妇来开的门,认出是亲戚说要去喊少奶奶回来,被杨柳拦了,我们就是从绸缎铺过来的,我姐忙,我们来看看席哥儿他爹。

仆妇搓了搓手,欲言又止,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见人执意要进去,才说:您二位稍坐一会儿,我去让人准备一下。

院子里腊梅开得正盛,程石说等开春了也买些梅花树种,冬日凋敝,花开总是让人心情舒朗。

少爷收拾好了,请您二位过去。

仆妇匆匆过来。

程石跟杨柳跟着她走,进屋见靠在床上的人盖了被子,压在被角上的手瘦若鸡爪,人也消瘦得宛如骨架,双颊凹陷,皮松骨突,就连头发也稀疏斑白,说是七十岁的老人也有人信,见人进来一脸怨毒地盯着。

姐夫,你躺着享清福怎么还折腾成这个样子?程石关切道,我家熏的猪肉味道不错,快过年了,我提了几十斤来,晌午让厨娘炖了你多吃点补补。

胡大庆:……杨柳:……真会说话啊,把人都气年轻了几岁。

程石满意床上的人变了脸,不再满目阴鸷地盯着他打量,心怀不善的人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没悔悟向善,眼里的狠毒妒恨几乎要化成黑箭把人钉死在门口。

胡大庆扭过脸,粗哑地说:东西收下了,你们滚吧,别来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前一句话还好端端的,后一句话就捞起枕头砸人,发疯大喊:滚,都滚,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满身长疮……仆妇动作熟练地关上门,对程石说:就这样,见谁都这样,恨毒了有腿能走的,对他爹也是连骂带咒。

也就在两个孩子面前才有个好脸色。

对我姐呢?杨柳问。

少奶奶忙得厉害,不怎么在家,不过她说话管用。

仆妇笑笑,隔三差五他疯厉害了,少奶奶骂他一顿能让他安静一两天。

晌午在家吃饭吧?厨下已经开始做饭了。

程石摆手,说还有事,跟杨柳出门遇到隔壁的男人出门,彼此点头当做打招呼。

来看你姐夫?他如何了?听着话音明显是认识程石的,程石说:快过年了,提前送些年货来,也是看看我姐夫,平日里忙,也不得闲过来。

三人一道往巷子外走,男人说:胡大当家也算有福气,瘫床上了有个能干的媳妇给他撑起生意上的事,还有明理的岳家家,见天往家里送柴米油粮,俩小孩也是舅舅姨爹照顾得多。

说着话,就听巷子头的一家院落传出孩子的说话声:再揪我妹妹的头发我让我小舅回来打你,他可厉害了,一脚能踢死山猪。

是席哥儿的声音,杨柳偏头往门里看,同行的男人笑着说:放心吧,席哥儿不会受欺负,半个镇的孩子都知道他有个在习武的小舅,大舅和姨爹天天来镇上,没孩子敢欺负他。

也算是狐假虎威了,靠山不少,要不是今儿遇上,程石都不知道这小子在外举大旗震慑玩伴。

跟街坊道别后,程石跟杨柳往鱼馆走,他沉默了半条街,说:席哥儿的眼光有些差劲,树根才练了两年的功夫,哪里比得上我。

杨柳瞥他一眼,维护起自家兄弟:我小弟的确是一脚踢死了只山猪,他日日苦练,而你,刀埋进了墙根,棍当柴烧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就等着被我小弟按着打吧。

程石不受激,这招都是姜霸王用烂了的,那正好,等他武艺大成让他教咱们青莺练武。

到了鱼馆,坤叔也到了,门口又排起了长队,程石跟杨柳没再插手,跟老头打声招呼先赶车回去。

家里也在安排熏肉装车,春婶和雷婶在一旁盯着,见人回来,她说:奶娘我已经安排人把她送回去了,按你们说的,鸡鸭鹅兔各提两只,猪肉一刀,橘子和石榴捡了一背篓,鸡蛋鸭蛋鹅蛋装了一提篮。

杨柳点头表示知道了,见春婶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她托了我件事,让你有孕了给她说一声,她也抓紧怀个娃,再来给咱家的二娃当奶娘。

杨柳:……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春婶笑着问。

不答应。

程石抢话,青莺还小,生什么二娃。

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跟青莺大小有什么关系。

春婶嘀咕,又不是说你不想怀孩子就不来的。

没人接她的话,程石进熏房帮忙,杨柳回后院收拾行李,姜霸王来信要了一家三口的尺寸置办新衣,衣裳鞋袜之类的就不用带了。

吃食自己带,主要是青莺要吃的肉蛋菜,估摸着要住十五六天,活鸡抓二十只绑了翅膀,黄花鱼和黑鱼鲫鱼捞一桶活的,鸡蛋鸭蛋鹅蛋不能少,自家种的萝卜也带一篮子,她外婆送来的老南瓜也带两个。

还有什么?杨柳问程石。

石榴跟橘子装了吗?装了,不仅自己吃的,送亲戚的也准备了。

杨柳皱眉思索,回想青莺往日的吃食,说:米粉忘拿了,你去拿来。

这是程石挑选了好水稻又淘又洗又晒,专门买了方小石磨回来自己磨的,磨出来的粉细如精面。

一切收拾妥当,程石把家门的钥匙给他老丈人一把,留下守山的赵家父子俩一把,熏房熄了火,牛和马都拉车去县里,但家里还有猫猫狗狗许多嘴要喂,得要人操心看着些。

除了赵家父子俩,山上山下的镖师厨娘都一起回县里,程石检查了车马套,问:都到齐了?到齐了就走了啊。

到齐了,我数了的。

坤叔在后一辆马车上说。

程石掏出木哨子吹响,等在村头的第一辆运肉车滚动起来,牛蹄踏上沙石路,后面的十辆牛车紧随其后。

最后一辆牛车出村,程石才赶着马车跟上,在他的后面,以坤叔为首的七个镖师坐车辕上赶马车,前三辆马车拉着人,后四辆装着咩咩叫的羊、咕咕嘎嘎的鸡鸭鹅……最后一辆马车里就只放了个大浴桶,里面装着扑棱水的活鱼。

这阵仗可真不小,比远嫁的姑奶奶十年回家一趟还风光。

靠墙晒太阳的老媪啧啧感叹,就凭这些,柳丫头生了个丫头回婆家了也不受气。

柳丫头的婆婆不嫌弃她生个丫头,稀罕得紧,你没看她每次来都抱着莺姐儿走进走出的,又是背又是抱。

纳鞋底的婶子不着痕迹地翻白眼,这老婆子是个心毒的,当谁都跟她一样,拿孙女当乞丐花子。

快出镇了,程石看到路边站着个眼熟的小厮,走近了才认出是张老头身边跑腿的,地上还放了两个膝盖高的食盒。

程大东家,我家老爷让小的来给您送几个菜,都是方便携带的,路上错过饭点热一热就能吃。

小厮把两个食盒递上马车,不等程石说话,一溜烟跑了。

程石嘿了一声,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菜里下毒了。

到这儿来等着,可能就是怕你不要。

杨柳隔着车门说话。

程石心想张老头可真有意思,昨天没能请他喝酒,今天就送了食盒路上吃。

晌午路过风林镇时,他让人把菜热了大家一起吃。

傍晚赶在城门关上前进城,前方的牛车熟门熟路把熏肉送去长风货栈,程石驱着马中途拐道进入深巷,路上碰到他娘胳膊上搭了件披风往外走。

哪去?程石问。

正想去城门口看看,怕你们被关在城外了。

姜霸王浑身冒着热气,她把披风扔车辕上,自己在一旁走,问路上还顺不顺利,敲着车窗喊她孙女:莺姐儿,看看我是谁。

青莺睡了一路,进城了杨柳才把她喊醒,怕她才睡醒会冷,没敢开窗,隔着窗教她喊人:是奶奶,喊人。

会说话了?姜霸王惊喜。

来——青莺活力十足地大声喊,就是喊错了音。

姜霸王可不在乎,高高兴兴应了,还埋怨儿子来信不说。

才会单字单字的往外蹦,还说不清楚。

程石匆匆解释,看到路上有街坊邻居,他下车牵着马走,一路走一路叔婶爷奶的喊。

还没到家,老仆已经开了门拆了门槛,激动地迎出来接马绳,少爷跟少夫人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你们回来家里也热闹了。

去年过年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个过年的喜气。

隔壁的姜家人听到声,哗啦啦的都过来了,老的去看孩子,小的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叫人,歆莲姊妹三个也围过来表哥表嫂的喊,至于姜家兄弟,手脚利落地去卸行李。

四只羊,阿石够意思……还有桶活鱼,都还活着,明年我再去也这样带桶鱼回来……这猪腿熏得好,是山上养的猪吧?那谁,提个猪腿拿去厨房,让厨娘现在就下锅炖,咱们晚点开饭……程石给侄子侄女们一人塞俩橘子石榴,再提了一竹篮的竹编鸟雀、竹篾编制的刀枪剑戟打发他们离开,都是表婶给你们的准备的,拿去玩吧……哎哎哎,活鸡别提走,那是给我家青莺准备的。

他赶快撵上二表哥,我家丫头一顿一个鸡腿,取了鸡腿剩下的才是我们吃。

青莺听到她的名字,立马回头去看。

还有什么是给青莺准备的?羊不是吧?姜长盛示意仆人把羊扛回去,以后我们两家一起吃饭,羊和熏肉我就让人拿走了啊。

程石无所谓,他把青莺的吃食分出来,其他的都让人拿去姜家。

好一通折腾,四车吃食都被倒腾走,春婶雷婶和老镖师们也都走了。

程石跟杨柳回屋洗了个脸,让厨下给青莺烫了半碗米糊让她奶喂她吃,收拾整齐了才去隔壁姜家。

厨房的人说猪腿还要炖半个时辰,趁这会儿我们出去逛一圈?今晚东市有耍猴戏的,那猴子可好看了,浑身金黄的毛。

歆莲兴致勃勃地说。

你表兄表嫂在路上走了一天,让他们歇好了再出去玩。

姜二舅母说。

出去走走也行,坐了一天的马车,骨架都要颠散了。

程石注意到歆莲说猴子的时候杨柳起了兴趣,他从姜霸王怀里抱过青莺,说:我家这个睡了一路,不让她消耗些精力,今晚我跟她娘算是不睡了。

那你们出去转转,别玩太晚了,我们可不等你们吃饭。

姜霸王拿过小帽子给青莺戴上。

年轻人带着孩子呼啦一下走光了,屋里瞬间清静了,姜大舅母跟小姑子说:阿石现在变了许多,行走抱着他闺女,坐屋里也是,眼神不是在青莺身上就是在他媳妇身上,哪还有没成亲时跟大郎吵架不饶人的德行。

姜霸王点头,成家了再任性妄为,谁嫁他谁受罪。

一家三口肉眼可见的幸福,谁见谁羡慕。

姜大舅母都五十出头了,她跟了姜大舅没受磋磨没受气,但看到人家一家三口的相处,心里是止不住的失落,她没有过这种真挚的感情,她的儿子儿媳也没有,毫无芥蒂的,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意思,还愿意按对方的意思做。

此事的街上,灯笼高挂,像是夏天的丝瓜藤,一趟过去全是摇晃的各色灯笼,照亮了黑夜,走在人群里能看清周围人的表情,都是喜庆高兴的。

程石把青莺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他脖子上,荟姐儿她看到了,也嚷着要骑她爹的脖子上。

姜长威本想说只有不会走路的小孩才这样坐,但想到之前荟姐儿就想认阿石当爹,痛痛快快把闺女扛脖子上。

姜长盛见状不等他儿子开口,主动把三郎抱起来。

大郎二郎是不等他们爹开口,连连摆手,他们大了,可没脸像弟弟妹妹那样。

老二,把嫣姐儿抱起来。

姜长顺踢了他二弟一脚,麻利点,磨磨蹭蹭什么。

大伯,我也大了。

嫣姐儿满脸通红。

等你长到我这么大才能说大。

歆莲插话,咱们快走,我表兄已经走远了。

程石懒得看他们磨蹭,携妻带女已经找到了耍猴戏的地方,五只毛色金黄的猴子在钻火圈,它们可比屋脊山上的黑毛猴好看多了。

这猴子真好看,还有这个颜色的猴子?杨柳站程石身前踮脚往里瞅,长得真好看,它们脸上的毛跟身上的毛不是一个色哎,大肚子也圆鼓鼓的。

不止杨柳喜欢,青莺也高兴得啊呜啊呜叫,扑棱着短腿指往头上摞碗的猴子,比猴子还闹腾。

小猴子拿碗来讨赏钱,杨柳扯出荷包掏了角碎银子丢进去,她给银子,前面的人自然给她让位,一家三口挤到猴子面前,她趁机摸了把猴头,你真可爱啊。

喔喔喔——青莺激动得都说人话了。

程石招手喊来耍猴的,商量道:我给五两银子,可否让这只小猴在这儿陪我女儿玩会儿?哎,成,但你得看着孩子,不能揪猴子的毛。

耍猴的男人朝小猴比了几个手势,它就乖乖站程石腿边不走了。

真可爱,好听话。

杨柳又夸,她扶着青莺跟小猴面对面蹲着,小猴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奇地看着青莺。

凉——青莺伸出手要去摸猴子。

杨柳刚要拦,就看小猴也伸出爪子,轻轻碰了下青莺的手,又极快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来碰,发出吱吱的叫声。

青莺咯咯笑了,杨柳也笑。

这是猴,不是娘。

程石蹲下来纠正,教青莺说话:猴,猴,小猴子。

青莺不理他,一心摸猴毛,嘴里的咯咯笑就没停过。

鼓噪的拍手叫好声把小猴的注意力转到场上,一只母猴爬上竹竿又跳下来钻过火圈,然后另一只母猴拿碗来讨赏,路过小猴时要牵它走。

该回去吃饭了。

程石又掏了角碎银放碗里,说:晚上回去了让你主人给你们买点好吃的。

杨柳抱起青莺往外走,小丫头舍不得猴子,哇哇地冲里面叫。

不是咱家的,咱们回去吃肉,吃蛋。

杨柳耐心哄她,我们明天再来,猴子吃橘子吗?我们给它带橘子吃。

想到家里占地几十亩的松树林,杨柳心想要是把猴子拐回去养就好了,不让它们钻火圈卖艺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昨晚没写完睡着了,今天来了灵感写到停不下来,下午或是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六十四章程石看路边的摊子上有卖面具的, 他问了价,买了两只猴面,他跟杨柳都戴上, 从她手里接过看呆的小丫头,有了新奇的, 她也就忘了小金毛猴。

姜长顺他们已经带着孩子在路口等着了, 等人到齐了一起提着灯笼往回走。

进了巷子少了游人,大郎二郎兄弟俩,学着猴钻火圈的动作凌空翻, 青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程石趁机取了猴面。

那是哪里的猴子?我听耍猴人的口音不是我们这边的。

程石问。

川内过来卖艺的, 我前年走镖去过一趟,那边的山是真的陡, 又陡又险,去过一趟回来就不接川内的镖了。

姜长盛说,现在想起还满脸的唏嘘后怕,简直是拿命换银子, 脚边的石头滚下悬崖听不到声, 往下看一眼脖子紧得喘不过气, 马看着都不敢走, 还得用布把马的眼睛蒙上牵着它走。

川内地势不好,山多土匪多,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能出来讨日子的就很少会回去。

姜长顺也接了一句。

之后几个男人就开始谈论各个州府的情况,杨柳和几个表嫂在一旁听着不插话, 直到走进家门闻到肉香, 嘴里的话齐齐断了音。

回来了, 还准备让人出去找你们的。

姜大舅母示意丫鬟可以端菜了,问:猴戏如何?好看吗?猴子好看,通体金黄的毛,头上的毛色深些,圆鼓鼓的肚子,看着也挺通人性。

杨柳把青莺递给保母抱,她坐上桌说:听表哥说是川内的猴子,不是我们这儿的,不然可以弄几只回去养。

我们乡下地方大,山里也有野果子,不用人喂,它们能找食养活自己。

肉锅端上来了,姜老爷子先动筷,他动了其他人才开吃,姜老太太牙不好挟的是猪肉皮,猪肉皮炖得软烂又有弹性,而且不腻味道香,她满足点头:肉好吃。

闻言,姜霸王给她挟一筷子软烂的肉,尝尝这个,虽然是瘦肉,但不柴。

其他人都无暇说话,筷子转得急,吃相却不粗鲁,炖锅里的猪腿吃差不多了,桌上的其他菜才开始动筷。

说起猴子,屋脊山的猴子有些讨人嫌,我去庙里上香的时候还遇到猴子在树上扔烂桃子砸人的。

姜老太太吃饱了,先放下筷子,山上种的桃树,每逢桃子熟了它们就去偷,派僧人看守也没用。

那要是弄几只猴子回去,表嫂,你们山下种的果树岂不是要被糟蹋了。

歆莲随口问,她用筷子点了下没肉的猪腿骨,有人要吃吗?没人吃我就挟起来吸骨髓油了。

众人笑,姜二舅起身挟起骨头放他闺女的碗里,在家就算了,去婆家了可不能这么干,小心婆家人笑话你贪吃。

歆莲蹙了蹙鼻尖,无所谓道:笑话就笑话。

猪腿骨里的骨髓油多,筷子挖进去一搅,扒拉出来半碗像猪脑似的浆油,这玩意比肉还有滋味儿。

歆莲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脸皮厚不怕糗,直接用手掌着猪腿骨上嘴吸。

小姑姑,好吃吗?荟姐儿巴巴问。

你要来吸一口吗?荟姐儿立马溜下椅子跑过去,张大了嘴等着。

这模样逗笑了所有人,姜长威探手拽过他闺女,你小姑把味道都舔没了,明天再炖猪腿了,骨头留给你。

好吃嘴呀,你还没吃饱?一顿饭热闹结束,杨柳吃饱了发困,她给程石使眼色,男人喝尽碗里的茶,说:天晚了,我们先回去收拾下行李,明天再过来玩。

行,你们早些回去歇着,累了一天了。

姜长顺站起来,他代替他老子出去送人。

街上的热闹未消,青莺探头往远处看,初到陌生的地方她看哪儿都新鲜,看到开门的老仆也仔细盯着人家瞅。

我抱她到处转转,你们先去洗漱。

姜霸王从保母手里接过孙女,直奔她存放武器的房间。

后院有烧好的热水,屋里的火炉填的有炭,仆妇灌了壶水放火炉上,说:少夫人,太太给您新做的冬装都在这几个箱笼里,洗干净了也晒过。

杨柳连连应好,急忙把人送出门。

每次回来我听到什么少夫人少爷的称呼,我身上的皮就发紧,比身上爬了蚂蚁还难受。

洗脸的时候,杨柳冲程石嘀咕,心里还发虚,不敢应承。

嫁给我都两三年了,孩子马上都会走路了还心里发虚?程石提桶出去打泡脚水,进屋说:我又不是偷偷摸摸纳了你没给名分,你就大大方方应,在这儿不能像在家里,让伺候的人直呼名字。

是适应不了。

杨柳纠正。

村里的老地主还担得起一句老爷,他家的女人不也是太太小姐之类的。

杨柳不理他,她不信他不懂她的意思,踩着他的脚按在水底,见他嘶嘶抽气,骂了句活该,让他没事找茬。

洗脚水刚倒,不痛快的哼唧声在垂花门外出现,程石不急不忙的换盆打水,等出来了,他娘抱着青莺刚进来。

哼唧什么?你奶抱你还不高兴了?青莺一看见他,脸上的不痛快瞬间翻篇了,也不执着要她爹抱,又开始四处打量巡视领地。

安心了,也放心了,这会儿不怕我把她卖了。

姜霸王抱着孩子进屋,跟杨柳说:才开始那会儿还好,离了你们没多久就开始哼唧着找人,生怕我把她卖了,警惕心还挺强。

听她的语气还挺骄傲的,杨柳没话说,拿了棉布巾子让姜霸王给她孙女洗漱。

程石让杨柳先进屋睡,看青莺这精神劲儿,前半夜估计是安分不了,她醒着又不要旁人抱,只能他陪着熬,也恰好有理由让姜霸王明早不喊他起来练武。

……次日天明,杨柳醒来时父女俩还在睡,她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开门时坐在倒座房里的仆妇出来问:不睡了吗?我这就给您打热水。

杨柳嘘了一声,她拿盆子去锅炉房洗漱,阿石昨晚熬夜哄孩子,让他睡,别喊醒他。

去前院时,姜霸王已经出门去武馆了,杨柳也急匆匆过去,她到的时候学徒正跟着武师傅对打练招式。

二姐。

杨小弟先看到她,跟武师傅说了一声快步跑过去,我听婶子说你们昨天过来,昨晚什么时候到的?没关城门外吧?我姐夫跟莺姐儿呢?莺姐儿又长大了吧?她肯定不认识我了。

豆姐儿也是,从她出生我还没见过面。

杨柳一一回答,问:武馆什么时候休假?今儿有村里的车队回去,你跟他们一起走,再晚几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杨小弟伸出手比了下身高,又拍拍自己的胸膛,练了两年的武,他长高了也长壮了,我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年没回去了,早点回去陪陪家里人。

姜霸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武馆离休假也没几天了,你早走几天不影响什么。

既然有同行的车队,你现在就收拾了东西搭车回去。

在姜霸王面前,杨小弟乖乖听话,那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程石呢?还在睡?姜霸王也不用儿媳回答,板着脸说:他是越发懒了,我看要不了几年就要长一身的肥膘。

那不能,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会起来跑步,不会发胖。

杨柳连连摆手,她是接受不了程石发福变胖。

姜霸王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杨柳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心里也开始发虚,等她小弟过来她趁机溜走。

姐弟俩往城门口走的时候,她问: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的人会长胖吗?谁啊?杨小弟不怀好意地问:别是我姐夫吧?姜霸王跟你说了?杨小弟哈哈大笑,整个武馆的人都知道,姜霸王几乎天天把她的懒骨头儿子拿出来当反例教训想偷懒的学徒。

是怎么说的?杨柳好奇。

杨小弟清了清嗓子,学姜霸王的样子说:怕苦怕累怕疼怕流血就别来学武,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得我眼睛疼,谁又为难你了?不想学就回去,找你爹娘早点给你娶个媳妇。

你看我儿子,早早娶个媳妇种地过得也挺好,白天玩到晚上,学的招式又都还给师傅了,我也没说什么。

好一个阴阳怪气,杨柳越想越想笑,送走杨树,她一路笑回去。

回后院看院子里晒着被褥,被子上有一滩湿痕,明目了然,青莺尿床了。

因着尿床的事,程石挨了揍,才回来过了个夜就被姜霸王撵得满院子跑,骂他是个懒骨头,一把年纪了还有脸睡懒觉,连累她孙女睡过头尿床。

青莺看着乐得嘎嘎笑,杨柳也笑,实在是可乐,二十出头还被老娘追着打的人属实不多了。

没良心啊,你们还笑。

程石不跑了,挨了两拳高声求饶,青莺昨晚玩到后半夜才睡,夜里我还醒来给她把过尿,又没吃奶,谁知道还能尿床。

姜霸王才不管他怎么说,明早,不,今晚,从今晚开始你随我开始练功,我烦死你了。

练练练。

程石投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吃过早饭,程石去找他大舅盘帐,杨柳还惦记着猴子,拿布兜装十个橘子和一捧花生,喊上保母,两人一起带着青莺去找耍猴戏的。

猴子还在,围观的人也不少,但长时间驻足的人不多,白天各有各的事忙,像杨柳这样买了板凳坐下看的人极少。

是你啊。

耍猴人认出了杨柳,喊小猴子过来,说:它叫小喜,今年出生的。

杨柳掏出橘子,它吃吗?耍猴人愣了一下,点头道:吃的,冬天水果可难买了。

自家种的,不是买的。

杨柳剥了橘子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小猴,它真好看。

是,你们这儿的猴子黑黝黝瘦巴巴的,真真应了尖嘴猴腮四个字。

等小猴吃完橘子,耍猴人带它离开,之后发现猴子讨赏的时候杨柳会给它们橘子吃,他就换着猴子去捧碗讨赏,让每只猴都能吃上橘子和花生。

橘子和花生喂完也到晌午了,杨柳意犹未尽地拎着板凳离开,然后下午又来了,这次还带了石榴和柿饼。

腊月二十八,歆莲从她舅家回来去找杨柳玩,见只有她表兄在家写对联,噢了一声,我表嫂又带青莺去喂猴子了?程石看了眼天色,说:快回来了,今天带去的吃食不多,经不住猴子几回骗。

作者有话说:专栏里开了个预收《诱奔》,会在今年开,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

丹穗是一个富商的小妾,干的是小妾的勾当,担的却是丫鬟的名头。

眼瞅着富商病歪歪的没两年活头,富商一死,她不是被纨绔少爷玩弄,就是被遣散发卖。

以她的样貌,没了庇护,总归会踏上一条风尘路,沦为一个被折磨的玩物。

故而,趁着富商还能喘气,她像个没头的苍蝇,四处钻营寻找新的靠山。

这日,府上新来了个护卫,听说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

武艺高强=能带她私奔.赚的银子不少=能给她买户籍.飘无定所=不怕闲言碎语.就他了,丹穗开始琢磨怎么拿下他。

**黑三是个四海为家的刀客,亲故皆断,为人冷情木然,过的也随性,一贯是赚多花多,赚少花少。

路过沧州时身上银钱已尽,他随便接了个价高的活计,给一个布商当护卫。

却不料,府中的男主人看中了他的武艺,他后院的小妾们却是相中了他的皮肉,一个个暗示要随他浪迹江湖……他厌烦极了,尤其是还有个貌美的小娘子总是无时无刻的凑来看热闹,她自己都虎狼环饲了,好似还无知无觉。

真是兔子笑狼掉进狐狸窝,呆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乌云盖顶, 寒风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快过年了老天要降雪,路上的行人没了游玩的雅兴, 缩着脖袖着手,匆匆在摊位间辗转, 时不时哈口气搓手。

杨柳带着孩子也该回去了, 她从布兜里掏出最后一根胡萝卜朝猴子招手,过来的是小喜它娘红山。

要走了?耍猴人走过来,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小猴, 他比划个动作,小猴吱吱叫了两声, 学人朝杨柳拱手。

杨柳哈哈笑,夸了句真聪明, 说:要下雪了,也快过年了,之后几天你还带它们出来吗?下雪了就不出来,雪停了就出来。

杨柳沉默了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来, 猴毛落在她袖子上, 她拎着板凳站起来, 说:那就提前给你道声新年好,你养的猴子很可爱。

明天不来了?杨柳摇头,过年来给姜霸王拜年的人多,姜家那边客更是多,她要跟程石一起招待客人。

而且雪天冷, 出来冻个半天怕不是要受寒。

金毛猴看过了喂过了, 它们主人待它们也不错, 她没有理由夺人所爱,更何况还是人家谋生的家伙。

目送杨柳走远,耍猴人捋了把小猴的头,说:人家不来喽,没人再为你们准备新鲜果子了。

腊月二十八发面蒸馒头,家家户户都在发面炒馅,扑鼻的肉香菜香从窗户缝里溢出来,巷子两边的宅院里,小孩们盼着先尝口馅儿,叽叽喳喳地说话,引得青莺伸长了脖子看。

阿石媳妇,又去看猴子了?吹了半天的冷风,来婶子家喝口水暖暖,正好包子也要起锅了,来尝尝味儿。

灶房里的人顶开窗户喊。

家里也做好了,都等着呢,婶子你忙,没几步就回去了。

杨柳后退了几步,隔着窗跟人说话,得闲了去家里坐,改天我跟阿石过来陪您唠唠嗑。

哎,行,我在家等着,把孩子也带来。

你赶快回去,今儿冷的很。

巷子里住的多是武馆里镖师的家眷,相互认识,平时男人不在家,女人们也相互帮忙,关系处得近,看上去比村里同姓的家族还团结。

杨柳进门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她问门房:家里来客了?谁来了?巷子里的人,蒸了包子馒头送来尝尝味儿。

杨柳拍了拍身上的猴毛,让保母先带青莺去换件衣裳,她进屋热热闹闹地喊人,几番寒暄,对方起身出门,家里还烧着火,离不了人,这就回去了。

程石跟杨柳代姜霸王送人出门,把自家的包子馒头装几个让人带走,他捻掉她肩头上一根金黄的猴毛,问:你还抱猴子了?毛怎么弄身上了?刮风刮来的。

杨柳转个圈抬起胳膊细看,还有吗?我去换件衣裳算了,手也还没洗。

程石跟她身后往后院走,在垂花门外碰上穿着大红棉袄的青莺,他顺手接过,说:厨下蒸了包子煮了粥,罗婶你去填填肚子,让人再送两碗粥过来。

进屋了跟杨柳说:难得看你爱极了一样东西,我去跟耍猴的人商量商量,把猴子买下来带回去?杨柳拿出绣着梅花的小袄穿上,闻言回头看他,扣上盘扣走到他身边,说:算了,他就靠猴子卖艺赚钱吃饭,何必强人所难。

我喜欢的东西不少,家里的狗我喜欢,猫我也喜欢,院里的葡萄架,窗外的桂花树,井上的枣树……我样样都爱。

我们买了猴子,耍猴的也有了银子,他拿了银子可以干别的,也可以回乡安家,我们用银子买,又不是强夺。

程石是想买下来送杨柳的,免得她时时挂念着。

今年卖熏肉开鱼馆赚了不少,辛苦了一年,他想给她送个礼物都挑花了眼,翡翠玉石不经撞,金银首饰她不缺,旁的什么屏风摆件她也不要,拉她去逛街,她净看猴去了。

杨柳还是摇头,不让买,说急了就问:要是有人上门高价买山上的松树,你卖不卖?价钱也给的高。

程石:……好吧,他不提了。

正好米粥和包子也送来了,这个话题就此翻篇。

两碗粥两个刚起锅的菜包还有一碗炖蛋,青莺坐在她爹娘中间,嘴里没了就喊个吃,程石跟杨柳谁得空谁喂她一口。

少爷,少奶奶,又有街坊过来,夫人让你们过去一趟。

仆妇来喊。

程石应声,扯了手帕擦嘴,再给青莺擦擦,抱起她时手伸进棉袄里摸摸肚子,好,吃饱了,不吃了。

人小胃口不小,碗里的蛋羹只剩一半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屋里都要点蜡烛,檐下的红灯笼也引燃了,被风刮得摇摆不定,还烧坏了两个。

一直到暴雪落下,天色才恢复几分明亮。

大雪纷纷的天气,压不下新年的喜气,二十九三十这两天,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地上的积雪都踏平了。

程家和姜家的来客更是多,姜霸王带出来的学徒赶在年前来送年礼,他们老娘纳的鞋底、媳妇缝的里衣、家里炸的果子炸的肉圆、还有劈了木柴送来的,不贵重但用了心,姜霸王都收下了。

姜霸王这两天眉目舒展,心情愉悦,见到懒儿子难得没再看他不顺眼,又送走两个学徒,她问捻藕丸子吃的儿子:不羞愧?人家喊你师兄你也应得干脆。

羞愧什么?我娘风光我跟着蹭点风头,我骄傲,才不羞愧。

程石无所谓,嘚瑟地扔起丸子张嘴接,揽着老娘混不吝地说:我命好,有个武艺高强的老娘,什么都不做就能有一大群师兄弟,不信你出去问问,谁不羡慕我。

姜霸王强忍着绷住要翘起来的嘴角,心想这小子旁的不行,也就脸皮厚嘴巴甜能哄人。

程石从他娘腰上抽走手帕擦手上的油,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回来。

马上都要开饭了,你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快去快回,别让你外祖和舅舅等。

程石刚走,杨柳从隔壁回来了,进门喊:娘,阿石,收拾收拾,饭好了,我们过去吃饭。

他个混账这时候跑出去了,等他一会儿。

姜霸王回屋换衣裳,红封也都揣怀里。

杨柳回屋也在检查红封,点好数揣怀里,看口脂吃没了又擦了重抹。

听到前院的说话声,她拿上斗篷出门。

你去哪儿了?忘买了个小玩意儿,去了人家已经收摊了。

程石接过斗篷,看他娘出来,率先往外走。

什么小玩意儿?杨柳随口问,给青莺玩的?程石点头不语。

天上又飘起了雪,年夜饭后都没出去玩,老老少少堆起了牌桌子,程石抱着青莺坐杨柳身边给她当军师,输输赢赢,笑声不断。

阿石,孩子睡了?放屋里让她睡床上?姜大舅母问。

没事,我抱着。

程石让丫鬟把羊毛斗篷拿来,把青莺裹在其中抱怀里。

莺姐儿瞌睡还挺大,这么吵她也能睡着。

大表嫂扔出一张花牌,表扬程石耐心好,你们兄弟五个,就属你最会照顾孩子。

我表兄他们是不常在家,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孩子也不亲他们。

程石不邀功不拱火,挑起火来过了年他就要挨揍。

你大表兄倒是没出远门走镖,大郎小的时候他没喂过饭更没换过尿布。

姜长顺神色淡定,装聋作哑当没听见。

我这是又赢了?杨柳把手里的牌扒拉开给程石看,是赢了吗?对,赢了。

程石拿起桌边的糕点匣子递出去,来来来,给银子给银子。

又赢了?不能跟你俩玩了。

四表嫂把手里仅剩的一角碎银子扔进去,喊她男人回去给她拿银子来,拿来了就不许他走,你给我坐这儿替我旺旺火,再输就把三郎也喊来,我就不信还能输给小柳。

打架啊?还拼人数。

姜霸王来一句,逗的其他人笑。

一直玩到子时,当城里响起第一声爆竹响,所有人放下手上的活儿互道新年好。

在震天爆竹声里,厨下端来热腾腾的汤圆,杨柳吃过后先带青莺回去睡觉,程石他们几个男人要守岁到天明。

大年初一去给武馆里的镖师们拜年,这是青莺出生后第一次登门拜年,她收了一兜兜的红色荷包,里面装的或是银瓜子银花生,或是小儿手镯,比杨柳新婚头一年来拜年收的见面礼还重。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杨柳跟程石随姜霸王早早携礼去姜家,舅母和表嫂们等他们到了,喝了盏茶才收拾年礼各回各的娘家。

初三初四初五,一直到初八,姜家的来客就没断过,是武馆里的,姜霸王就带着一家人过去蹭饭,若是不熟悉的,她图清静就窝家里,一家人坐一起烤火吃茶。

初九这日是个好天气,路面也晒干了,程石跟杨柳带着青莺,赶马车接上来时的那些人,准备归乡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青莺周岁在县里办,你们只用提前两三天过来,席面什么的我来操办。

姜霸王送车出城门,月底我就不过去了。

好,娘你回吧,不用送了,没多久我们又过来了。

杨柳扶着青莺让她看窗外,跟奶奶说我们回去了。

青莺哪会说这么长的话,学舌喊个奶奶,姜霸王就高兴了。

好孩子,等再过来就会走路了。

小柳,到时候可要把你爹娘和大哥大嫂,还有你大姐都带来,往日我说什么她们都有理由推辞,这次逢青莺周岁,她们都得来,过来住个几天再回去。

杨柳应好。

不都说过了吗?怎么又重复一遍。

程石敲了敲车辕,走了啊,再耽误下去到家又天黑了。

说走就走,姜霸王看小孙女还在往回看,她气得大骂了声混账东西。

娘明显是舍不得,你急什么?杨柳关上车窗,抱着青莺嘀咕:你爹活该被你奶追着打,自找的。

程石兴奋地哼起小曲,脱离了老娘的视线,他浑身一松,明早不用黑天瞎火的就爬起来挨捶,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哈哈,他自由了。

傍晚天上还有晚霞就进了镇,路过医馆,程石下车去跟陈连水打个招呼,然后追着晚霞一路向西。

沙石路还没铺完,但离镇上也不远了,路上看到有十来个人用木板车拉了沙来,他勒停马问:回去吗?一起?你们先走,沙还剩一点。

蒋大力把木板车推进路边的麦地里,让出路了问:鱼馆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我晚上回去通知其他人。

明天,明天上午早点过去。

马车继续向西走,离山越来越近,山顶的枝叶上还有残雪,山脚的堰积了满堰的雪水,水沟里还在汩汩往下淌,水面上浮着枯枝败叶,鱼游到水面吞食其中的草籽树果和动物粪便。

沉寂了大半个月的烟囱冒起青烟,杨柳跟程石从山里回来,看村里人已经吃上饭了,两人站外面跟人说话。

在城里过年热闹吧?对门的嫂子问杨柳。

是挺热闹。

但热闹久了也疲累,杨柳觉得她是个怪人,她还是更喜欢村里的生活。

公鸡打鸣,开门又见浓雾,在雾里走一圈,发帘上挂上晶莹的雾珠,吸进鼻子里的雾珠似乎都带着青草气,不是腻人的油烟味儿。

程石跑了几圈回来,喝碗温水,提上桶说:当家的,打渔你去不去?去。

杨柳蹬蹬跟上。

撒网捕鱼、清早捡蛋,跟年前如出一辙的生活。

鱼馆开门了,熏房也生起火,外村的人赶了猪挑了鸡鸭过来卖。

到了二月初,从村里到镇上的沙石路铺好,村里的路也铺上了沙,一直铺到家家户户的门槛外。

路修好后亭长还来看过一次,从程石嘴里得知一共花了多少银子,摇了摇头走了。

枯草下泛起新绿,程石又开始买果树往山上种,花籽药草籽不要钱地到处撒。

这日他从山里下来,远远看见家门口停了几辆车,路上站满了人,他大步往回跑。

程石你快进去,你家来了几只猴子,黄毛的。

门口站的人让出道,我看到猴子从车里跳下来,哎呦,长得像个人。

屋里,五只猴子安静地蹲在椅子上啃红薯,杨柳喜不自胜地看着,不可置信地问:真是给我们的?耍猴的人找上门说是阿石跟他商量好的,他还知道你家住杨家庄,山里种的有松树。

姜长顺无奈地往门外看,见程石回来,他就问一句话:猴子是你跟耍猴的人买的?程石点头。

一只七十两,你可真是银子多了嫌压手。

姜长顺没好气,待会儿你把账给我结了。

你都不确定是不是我买的就把钱付了?程石坐到猴子对面,问:它们的前主人呢?你不是还跟他说能让镖队捎他回乡?他说出这话我才信的,正好有镖队要往南走,我就让他跟着回去了。

姜长顺也往猴子身上看,长得好吃相也斯文,慢吞吞的不乱叫乱扔,也不知道本性如此,还是驯猴的驯得好。

杨柳想起除夕的傍晚程石突然出门,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找过去跟人说的。

你怎么跟他说的?我看他是个喜欢猴子的人,之前也有人想买下,他都没肯。

杨柳问。

对,他是个喜欢猴子的,不然不能卖给我。

程石点头,但县里有钱有势的人多,他一个外地来的孤家寡人,不管是同行眼红还是权贵猎奇,他不识趣放手恐怕哪天赔了命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跟他说我家有山头有树林,还种的有果树,我媳妇跟女儿又喜欢猴子,他若是有意转手,就去长风镖局找人,若是想回乡,还能随镖队走一程。

程石笑眯眯地摸了把猴头,说:养吧,五只猴子罢了,我又种了几十棵果树,撑死它们也吃不完,不用担心会毁了山下的果树。

姜长顺默默听着,看表弟媳感动又欣喜地看着阿石,要不是他在这儿杵着碍眼……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六十六章在村里游荡的五只狗回来,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味儿,后脖颈上的毛炸开,进门站在门口冲着屋里狂叫。

尤其是在听到猴子的叫声后, 它们完全陷入惊悚状态,看见主人出来也不为所动, 跃跃欲试的要扑进去大战一场。

把猴子送去山里吧。

杨柳被吵的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又没见过,哪这么大的仇。

家里的狗可是没见过猴子的,它们对马对羊还挺和善的。

猴子面对凶恶的狗失去了淡定, 母猴红山捞起小猴抱怀里,警惕地躲在屋里不愿意出去。

最后还是程石跟坤叔赶了狗出去, 拿棍子撵去村里,杨柳才拿红薯和萝卜引着五只猴出门。

长得真好看, 毛的颜色像成熟的麦穗。

肚子真圆,想摸一把。

门外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有人伸出手问能不能摸。

杨柳不让人摸,她不是驯猴子的, 万一哪个动作惹得猴子发恼, 它们动手挠人, 她可安抚不下来。

它们咬人挠人厉害, 别碰……话音还没落,就看蒋阿嫂从菜篮里拿两颗择干净的白菜递给猴子,小喜它爹大川利索地接过去,站起来用毛绒绒的爪子摸了摸她的胳膊。

蒋阿嫂激动地捂着嘴叫,在猴子缩爪前大胆地摸了一把。

我家也有白菜, 我回去拿。

眼红的小孩往家跑, 不忘回头喊:柳婶婶你等一会儿, 我给猴子拿菜吃。

杨柳:……大川抱着白菜,其他三只大猴明显也动了贪心,灵动的双眼在人群里打转。

嗷,我看见了啥?我的娘哎,猴子的蛋也忒大了。

年长的老婶子说话粗俗,嗓门也大,还大声问:柳丫头,那玩意儿是猴蛋吧?长得还挺好看。

人群里响起窃窃的笑声,不一而同地往公猴胯/下看,未嫁的姑娘红了脸,不好意思多看,成了亲的妇人百无禁忌地探头讨论,男人们倒是陷入沉默。

走了走了,狗回来了。

杨柳把手里的红薯和萝卜塞红山手里,抱过小喜大步往西走。

小猴走了,红山和大川立马跟上,另外两只母猴见状也放弃讨食。

不过还没走多远,四五个孩子蹬蹬地撵过来,激动地把红薯、萝卜、青菜叶子全送给猴子。

到了山脚,噆食的鹅群嘎嘎大叫,但在猴子厉声的叫声下它们犹豫着没敢靠近。

不错啊,一来就镇住了这群野霸王。

杨柳有些遗憾,她原本还想着山下有鹅群拦着,这五只猴不会下山进村。

进了山,猴子瞬间变活泼,嘴里吃东西的动作停止了,雀跃地爬上树,轻巧的在树枝间来回荡。

杨柳捡起地上掉的小红薯,抱着小喜往松树林的深处走,四只大猴在上空吱吱叫着跟上。

林下的鸡群被惊得咯咯叫,惊慌四散,赵勾子闻声跑过来,看到在树上荡秋千的猴子,他张着嘴半响才问出声:这是啥?猴子?哪来的?买来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

杨柳继续走,说:以后它们就在这座山里活动,你要是看见它们就拿些吃的喂,红薯、萝卜、青菜叶子它们都吃。

不过山里这么多东西,不喂也饿不着它们。

这个活儿赵勾子喜欢,他跟着往山里走,时不时瞅眼小猴,见它眼里没凶劲儿,伸出手想摸一把,刚碰上就听头顶的猴子尖叫一声,他连忙缩回手。

挺好,不是对谁都友善,杨柳也放心了,不再担心有人来偷小猴子。

离鸡群远了,杨柳把小猴放地上,红薯和萝卜也丢树下,跟猴子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往回走。

听到猴子的叫声回头,小猴追了几步,又被它娘扯着腿拉回去。

你们别跑远了,明天我还来看你们。

杨柳摆了摆手。

出山的时候跟回山的鹅群走个脸对脸,它们不愤地嘎嘎大叫,杨柳瞅了一圈,捡了根长树枝扬起来恐吓:欺软怕硬的东西,明天我带猴子出来给你们拔毛。

想到家里来了客,她又拐进山逮只公鸡,去年秋天买的鸡崽子已经长成大鸡,争气的母鸡已经开始下蛋卖钱了。

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杨柳看程石跟姜长顺在马厩边说话,她没去打扰,拎着鸡去偏院让春婶宰鸡烫毛。

你正好来了,帮我带两车熏肉回去。

程石开熏房门,靠近门的几排挂的都是熏干的鸟雀和兔子,温度最高烟雾最浓的地方挂着猪肉和鸭鹅。

姜长顺走到墙边,蓄水沟里的水没有多少水了,松木做的墙板贴着水沟,木板却不潮湿,手摸上去摸一手的油。

他问:这要做到什么时候?几月停火?程石搭上木梯,从竹竿上取两串麻雀和山斑鸠下来,说:这批肉运去县里,然后再熏一笼就停火了,应当就是三月中,再晚就热了。

天边的晚霞褪去颜色,弯勾月挂上夜幕,烟囱里的青烟由浓转淡,程石闻着肉香问:饭好了?饭桌已经摆好了。

好了,我这就端菜。

春婶先把混了萝卜泥的肉糜和米糊端出锅,喊保母来端去喂青莺。

接着才是大人吃的,爆炒小公鸡、野雀煲、蒜苗炒五花肉、油煎鲫鱼、荠菜炒蛋、清炒菜心,菜端出锅,她从后锅里舀热水倒前锅,等菜吃差不多了水也烧开了,正好能下饺子。

开春荠菜冒头了,表哥你明天走的时候带一筐回去,今天上午才挖的,还水灵。

吃饭时,杨柳看姜长顺挟荠菜的次数多,问县里还没卖野荠菜的?他知道个鬼,你不说他都不知道这菜叫什么。

程石抢话。

姜长顺笑笑不否认,可能是心情好,我来这儿总觉得这菜比城里的滋味好。

明早让雷婶早点起来去山上再挖些带土的,根上有土,你拿回去也不打蔫。

杨柳把菜移了下,示意他喜欢就多吃点。

吃过晚饭,姜长顺跟程石出去消食,快走出去了他又退了几步,定睛再看,墙边吃饭的狗变成了六只。

我丈母家的大黑子。

程石说。

我来的时候没见到它。

就饭点过来。

程石粗着嗓子,遇到这狗他吃尽了憋屈气。

等大黑子吃完要回去,杨柳抱着青莺跟它一起出门,青莺现在大些了,又在学走路,喜欢跟着孩子跑,比她小的豆姐儿她还不怎么有兴趣。

饭后出来唠嗑的人不少,二月天还冷,避风的墙后生了火堆,大人围着火堆站,小孩在人腿空里乱窜。

杨柳把青莺放地上,掏出结实的布条从她身前绕到胳肢窝,她从后面提着布条,走路还磕绊的小丫头一挪一挪想去孩子堆里凑热闹。

你家这丫头长大了是个性子急的,你看她腿都迈不过来了,身子还挣着往前奔。

靠墙的老人说。

杨柳笑笑,谁知道呢。

火小了,主人家又去抱掐木柴丢进去,木柴和火炭相击迸出火星子,青莺目不转睛地盯着,嘴里哇哇惊叫。

傻模傻样的,天天晚上都有这出,但她每次看到都像是头一次见。

火堆添了两轮柴,夜深人发困,主人家提水浇灭火星子,人也跟着散了。

杨柳没走几步碰到程石出来接人,她把青莺给他抱,挽着他的手臂问:傍晚那会儿,你跟表兄在马厩边说什么?镖局里又要退下来几匹马,他说要给我弄来。

等空闲了往北再加盖几间房,马多了马厩就显得挤。

加几匹马还要再打几架木板车,程石在心里估摸着要再搭个棚子专门停放木架子车。

隔日送走姜长顺,程石就去找木匠和泥瓦工,问好了人当天下午就来挖地基,他也忙着去镇上定砖瓦。

回来的时候碰到孵小鸡的人买种蛋回镇,养鸡佬热情的跟程石打招呼:巧了,程老板我正打算去找你,一千五六百只鸡崽子已经孵出壳了,等天气再暖和点我给你送家去?成,改天我去结账。

嗐,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你我是老交情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不急,我把鸡崽子给你送去了再结账,不用你专门跑一趟。

程石不做拖欠账的事,没过两天卖完鲜蛋就过去把买鸡崽子的银子提前付了。

天气一日晒过一日暖和,人身上的衣裳慢慢减薄,厚袄脱下换上薄袄,少了厚重,行走举止可轻松灵活不少。

这日,程石跟杨柳在后院的西墙边往破水缸里填土埋红薯,天热红薯发了芽,这时候埋进土里,清明时节刚好能剪条插种。

哎!保母压着声音轻叫一声,杨柳跟程石一齐回头,就见青莺脱离了保母的搀扶,支愣着胳膊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两人不敢出声,唯恐吓到她,又惊又喜地蹲下,张开胳膊等着小丫头走过来。

三人六只眼都紧张地盯着院子里蹒跚学步的娃娃,墙外的猫叫都显得有些刺耳。

猝不及防的,村里突然爆发狗的狂叫声,青莺被惊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迈哪只腿,啪的一下摔个屁股墩。

哎呦!程石跑得再快也没接住人,跑近了看青莺没有哭的意思,他一瞬间变了脸色,若无其事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出去看看狗狗在叫什么。

像是没看见她摔跤。

青莺懵头懵脑地愣住,转头往后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等出门看见狗跟猴子打作一团,她彻底忘了摔跤的事。

你抱着她,我去拉架。

程石顺手拿起门口的扁担,冲到晒场上跟其他人一起把狗子跟猴子分开。

双方都打出了火,猴子站草垛上冲狗呲牙咧嘴,狗子也呲着牙炸着毛冲猴子呜呜哈气。

老天呐,这猴子还怪凶的。

最先来拉架的妇人扔了折断的棍子,朝她家的黄毛狗扇一巴掌,骂它瞎管闲事,它们在村里看到猴子要进村就扑过来了,猴子也没吓跑,把小猴扔草垛上就打起来了,闹腾的。

杨柳把青莺给保母抱,她拿了红薯过来引猴子回山,山里还不够你们玩的?非要下山来找人凑热闹,人惯着你们,狗可不是好惹的。

小猴吱吱叫了两声,从草垛上跳下来朝杨柳跑去,近了伸出两只猴爪,露出一捧红黄不一的野果子。

给我的?杨柳惊讶地哇了一声,蹲下试探着去接,小猴痛快地把一捧野果倒她手里,没给自己留一颗。

真是给我的?你们下山是来给我送果子吃?杨柳激动地不知该怎么样好,二月开花的都少,反正她这个月份在山里没看到过野果子,这些也不知道它们跑到哪个山窝窝里摘来的。

野果被捏出汁水的不少,上面还沾着猴毛,为了不缺猴子的好意,杨柳选了个相对完整的,择去猴毛也没洗直接喂嘴里,很甜,汁水也多。

猴子看她吃了,吱吱叫了几声,小猴还爬上她的背,然后被它老娘拎走了,带走的还有杨柳给的红薯和萝卜。

猴子走了狗也消停了,带着伤垂下尾巴离开。

程石拿着扁担过来,扒拉杨柳手里的野果子,酸气冲天地说:没我它们可没现在的好日子。

它们又不知道。

杨柳开始维护起猴子,分了一半野果子给他,好了,送我的也是送你的。

可贵的不是几颗捏烂的野果,是猴子的一腔心意。

杨柳起身往回走,嘴里呜呜啦啦不知哼着什么,真高兴啊,她女儿会走路了,喜欢的猴子也喜欢她,哈哈哈哈。

就是狗子惨了,蔫巴巴地卧院子里,除了红薯其他四只都被猴子挠出了伤,毛还掉了不少。

程石看了看,拿出伤药给它们抹上,跟狗子嘀嘀咕咕一通说,劝它们识趣点,别再仇视猴子了,人家除了有口利齿,还有四只类人的爪子。

之后不过两天,程石跟杨柳撒网逮鱼的时候听到猴子叫,不一会儿它们就从山里出来了,爬上堰坡上的果树上吃手里的野花。

之前跟人住惯了,它们回山里了还是亲近人。

程石划着竹排靠岸,说:看来驯猴的人没打过它们,哎,你们吃鱼吗?他捞条鱼扔果树下。

我听勾子说它们吃鸟蛋,有时候也会去捡鸡蛋吃。

听杨柳这么说,程石忽然计上心头,他也不管水里撒的网了,拉着杨柳上岸,让她喊上猴子,走,看能不能教会它们捡蛋。

杨柳:……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六十七章猴子进山就上树, 程石百般招手,想尽了招数才把五只猴子喊下树,他拿了两个提篮塞猴子手里, 让杨柳进栅栏里捡鸭蛋鹅蛋。

学着点。

他捡两个鸭蛋放猴子提的竹篮里,就这样, 你们去给她帮忙。

红山猴眼滴溜转, 看看手里的竹篮,再看看弯腰捡蛋的杨柳。

过来,红山过来。

杨柳蹲着朝猴子招手, 小喜也过来。

小猴轻轻巧巧朝她跳过去,站她身边吱吱叫, 见杨柳递给它一颗蛋,它以为是给它吃的, 高高兴兴拿手里。

杨柳见状再给它一个,朝大猴指指,重新捡几颗鸭蛋放竹篮里。

不等她再示范,年长的猴子已经看明白了, 红山挎着竹篮靠近, 从地上捡了鸭蛋放竹篮里。

哎!程石激动地猛拍大腿, 对, 就这样。

真聪明。

杨柳摸摸红山的大肚子,招手让另外三只猴子也过来,最开始它们不动,她就捡了蛋递给猴子,猴子拿不下了自然就往篮子里装。

用篮子装东西, 几只猴先是茫然, 后来频频看向装蛋的竹篮, 篮子装了半满,程石领着公猴大川把鸭蛋给洗蛋的赵勾子送去。

第一次尝试教猴子干活,程石不敢劳役太过,让它们尝尝鲜就罢手,顺便送五只猴五颗最大的鹅蛋当报酬。

行了,我们该回去吃饭了,你们去山里玩吧。

杨柳扬手。

猴子没听她说话,眼睛频频往松树枝上挂的空竹篮上瞅。

等人走了,大川两三下蹿上树,取下两个竹篮叫了两声,地上站的猴子跟上它的身影往林子深处跑。

它们偷竹篮干什么?等猴子跑没影了,赵勾子挑着两筐洗净的鸭蛋从树后走出来。

学人装东西吧。

赵山对猴子没什么兴趣,催他儿子别磨蹭,别耽误事,快把鸭蛋送村里去。

赵家父子俩把鸭蛋鹅蛋送出山装车,回来时见雷婶在喂猫狗吃烤红薯,赵勾子想到猴子喜欢吃生红薯,他拿了五个放筐里带进山。

但猴子一整天都没出现,下午捡鸡蛋的时候找不到猴,程石还进山逛了一圈,一根猴毛都没看见,回去了跟杨柳说也不知道猴子晚上睡在哪儿。

金毛猴一连五天没现身,程石心里突起的念头也在一日渐一日的等待里消磨尽了。

正好镇上送了一两千只鸡崽子过来,家里的马厩也封顶了,他带人背上背篓进山撒驱蛇药。

开春了,蛇也从冬眠中醒来了。

正值满天红霞的傍晚,杨柳抱着青莺进山看毛绒绒的小鸡崽,青莺站地上扶着木栅栏,从缝里认真盯着唧唧叫的小鸡。

这是小鸡。

杨柳教她说话,小鸡唧唧叫,大鸡咯咯哒。

唧唧——小丫头学鸡叫。

她叫一声,栅栏里的小鸡叫声响一阵,见状她越发来劲儿,嘴里的唧唧叫就没停过。

小孩学舌似乎就是这样,她觉得有意思的能一直说,杨柳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昏,满耳朵都是小鸡的叫声,她不得不舀瓢碎米子撒进去。

唧唧——声音从上空传来,杨柳抬头,看到站树枝上挎着破烂竹篮的猴子。

才开始只有两只,几声猴叫之后,另外三只拽着树枝荡秋千荡了过来。

哇哇哇——青莺瞬间抛弃了喜爱的小黄鸡,崇拜地仰头看树上的猴子,嘴里的惊叫声不停。

你们跑哪儿去了?这几天让男主人好找。

杨柳抱着青莺往猴子站的树下走,下来,让我瞧瞧竹篮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山上山下用的提篮背篓都是杨家父子俩编的,用了两年也只是晒褪了色显得有些旧,但连点毛刺都没有。

被猴子拿走不过五天,一个竹篮瘪了,一个竹篮坏了。

不过猴子还挺喜欢的,里面装了青绿的新芽,初打花苞的黄花紫花,还有几个剥了皮的竹笋,被新芽和花苞覆盖的小野果。

小喜抓了几颗红果递给青莺,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这还是它们来杨家庄后头次跟青莺见面。

青莺一把握住小猴的爪子,她现在走路也稳了,不让人扶能走好大一截路,拉着小猴的爪子走到猴子中间,摸摸小猴的脑袋,或是摸摸大猴的肚子。

小喜叫了一声,把爪心的野果再次递给青莺,它以为她不知道意思,自己捻了两颗喂嘴里嚼。

杨柳看了下,果子还是完整的,她就没阻拦,这五只猴子见到程石还抱有防备,对着青莺倒是挺和善。

尤其是母猴,在青莺摸它肚子的时候还伸臂揽着,时不时好奇地摸摸小丫头身上穿的衣裳,头上绑的发鬏。

好奇过了就坐树根上,扒拉出篮子里的树叶花苞吃。

呦,猴子回来了?刘婶从林子里提筐鸡蛋出来,吃鸡蛋吗?拿几个?猴子看了看她没动,嘴里嚼嫩花苞的动作也没停。

杨柳过去拿五个,问:捡几筐了?三筐了,天气暖和了,下蛋的鸡也多了。

刘婶还有活儿,也就没多待,把鸡蛋筐放平地上,换个空筐又往鸡群活动的地方去。

杨柳把鸡蛋放猴子的竹篮里,青莺跟猴子玩得起劲,她也没法走,找了个干净的树根坐着,不管猴子听不听得懂,她兴致勃勃地说:枇杷树上的果子开始泛黄了,估计下个月中旬就有熟的,到时候你们记得过来吃。

等到了五月,桃子也熟了,到了六七月,梨子能吃了,八月有枣子,还有葡萄,九月十月有橘子和石榴。

她在一旁自言自语,孩子有猴子哄着可清闲了,就是红山给青莺喂花苞和嫩芽她也不阻拦,青莺最开始还好奇,嚼了两口呸呸吐出来,自己从篮子里找甜甜的红果子吃。

篮子里的东西吃完了,只剩光秃秃的五颗鸡蛋没动,猴子闲了开始研究秃毛丫头,看她脖子上挂的平安锁,手腕上戴的小银镯,还有脚上穿的黄色小鞋。

青莺顺着猴子的力道脱了鞋,不等猴子动作,她拿着鞋往小喜的爪子上套,刚套上就被公猴抢了,它一溜烟蹿上树,坐在树枝上往后爪子上穿鞋。

坏!青莺生气了,大声叫娘,指着树上的猴说:鞋……我。

然后又指指小喜。

意思是鞋子是她给小猴子的,被坏猴子抢走了,杨柳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盈盈地摆手,娘不会爬树,你不是还有一只鞋,把脚上的另一只给小喜。

树上的猴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孩的鞋自然装不下它的大毛爪,它拿在前爪上不肯丢下来。

两只鞋都没了,杨柳把青莺抱起来,不顾她的嚷嚷抱她出山。

母女俩到家没一会儿,程石带人回来了,杨柳问他看没看见猴子。

程石摇头,他下来时听刘婶说猴子过来了,然后他找过去只看到一滩稀碎的蛋液和蛋壳。

看到鞋了吗?什么鞋?杨柳把刚刚那一出说了,看来是把鞋带走了,倒是有意思。

程石回屋换身衣裳,洗干净身上的药味儿才出来抱他闺女,说:青莺那些不穿的鞋可有接手的了,待会儿让罗婶找出来,明天都给猴子拿去。

隔天一早去逮鱼,程石就揣了五颗煮熟的鸡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鞋进山。

他不知道猴子晚上睡在哪儿,只能空口学猴叫,不多一会儿,树上的鸟雀哗啦啦飞走,五只金黄的猴子在树枝上跳跃了过来。

等杨柳洗漱完过来,就见五只猴乖乖巧巧地提着竹篮在捡鸭蛋鹅蛋,程石充当搬运的,见篮子满了就给猴子换个空的。

这是怎么商量的?杨柳好奇极了。

它们自愿的,可不是我强迫的。

程石浑身散发着得意,之前他把一篮子鞋给了猴子,还没来得及掏鸡蛋,它们就大叫着跑了。

之后他无奈地往回走,在一个隐蔽的沟里看到漏捡的鸡蛋,他去拿篮子过来,捡蛋的时候猴子回来了,抓耳挠腮地想要帮忙,我趁机就带它们过来捡鸭蛋,它们还挺能干。

猴子身量矮,最大的公猴半人高,四肢灵活修长,能站能爬,太适合干捡蛋的活儿了,也不会弯腰久了腰疼。

多了五个帮手,今早的鸭蛋鹅蛋捡得格外快,程石中途去撒了三网鱼,再过来蛋就捡完了。

猴子坐在草丛里蹭脚底板上的鸭屎,程石见状许诺要给它们做双合爪的鞋,掏出鸡蛋剥干净壳给它们,吃吧,不是稀的,不会撒一身。

猴子吃了鸡蛋就准备走了,它们要去摘新发的枝头嫩芽吃。

别跑远了,下午我喊你们过来给你们量尺寸。

程石喊。

你还真当猴子听得懂人话?刘婶准备去做饭了,还做鞋?它们穿上鞋树都爬不上去。

野猴子肯定听不懂人话,这几只是被人驯化了的,我觉得听得懂。

至于鞋,猴子只是一时新鲜,程石乐意用这种方式换取好感。

有这事记挂着,程石下午真带了画绣样的炭笔和布来找猴子,他就是作画的人,依着猴爪画样挺容易,当晚回去就让雷婶春婶和保母连夜做几双猴子穿的鞋。

鞋做好了,猴子又没了音信,程石跟青莺一天三遍地往山里跑。

一趟趟跑空,青莺先热情消退,她的玩伴太多了,家里的猫狗牛马、村头的妹妹、村里的孩子,上午能跟车去镇上卖鲜蛋咸蛋卤蛋,下午能跟坤叔一起给蛋滚黄泥做咸蛋,渐渐的就不再提猴子了。

猴子不会被人偷走了吧?夜里睡觉的时候,程石忧心地嘀咕,这都上十天没看到它们的影子了。

它们是树上跑的,不见熟人不下地,谁能摸到它们的猴毛?杨柳不担心这个,屋后的山不小,猴子若是发现哪处的野果子熟了,估计要留好几天,把果子吃完了才肯离开。

它们难得自由,我们就别干涉它们,由着它们的天性过吧。

杨柳轻声说:遇上了就喂些吃的,没遇上也别强求,有缘自会相见。

程石怪声怪气噢了一声,支起身子吹灭桌上的蜡烛,听杨大师的,睡吧。

说完胳膊上就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快到青莺过周岁的日子了,程石要提前送批鸡鸭鹅去县里,活羊也送两只过去,一大早的就鸡飞狗跳,抗羊下山时羊叫了一路,然后程石快出山了,听到了树上的猴子叫。

呦,缘分这不就来了。

程石止步,吃鸡蛋吗?等着啊,我待会儿给你们送来。

担心猴子耐不住性子跑了,程石几乎是一路跑回去的,挟起刚起床的青莺,揣上猴儿鞋,拿上鸡蛋喊上杨柳,一家三口往山上跑。

坤叔从马厩里探出头看了眼,撇了撇嘴,这是得亏有山头,不然再大的宅子都装不下这么多牲畜。

猴子又去捡蛋了,程石辩解说:这次我可没使唤它们,真真是它们自愿的。

我又没说什么。

杨柳站在栅栏外,五只猴送来不足一个月,毛发顺溜许多,更有光泽了,看着也胖了。

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两间空屋子,你们晚上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

赵勾子接过猴子手里的篮子,他快要爱死这五只猴了,太聪明了,性情温和长得又好看,尤其还会干活,一日不见他也惦记着。

能跟猴子一起干活,我觉得我高兴得能少吃一顿饭。

他说。

程石听到这话顿时清醒了,猴子太灵性,的确不适合跟人多接触,心好的人还罢了,遇到心贪的,不知道要打什么坏主意。

猴子见程石跟杨柳都站着不动手,它们也罢手不干了,翻过栅栏跳出去使劲蹭脚底板上的鸭屎。

哎,等等。

程石喊住准备跑的猴子,把剥了壳的鸡蛋递给它们,颜色鲜艳的猴鞋一猴发一双,好了,玩去吧。

作者有话说:来了,晚上还有一更第一百六十八章猴子拿了鞋没有穿, 提了两个完好的竹篓跟着人往山外走,就在杨柳以为它们要跟着人回家时,五只猴走到堰边选了水草多的地方下水, 把爪子上的鸭屎洗干净了才回山。

还挺爱干净。

程石嘀咕,他越发觉得大猴子怕是比年纪小的孩子还聪明, 回去的路上, 他背着青莺跟杨柳说:之前猴子一直没露面,恐怕就是不想再干踩屎捡蛋的活儿。

你把它说的都要成精了。

杨柳看春婶站在晒场上往西瞅,她蹦起来招手, 说:快点,春婶来喊人了, 家里饭好了。

运送鸡鸭鹅和活羊以及熏肉的牛车已经走了,进了门, 程石把青莺放下来,他去偏院打水来洗手。

莺姐儿,来吃饭了。

保母一手端饭碗一手拎椅子,她坐墙边等着青莺一摇一晃小跑过来, 刮一勺肉粥喂进张大的嘴里。

这孩子是她照顾的孩子里, 数一数二好胃口的, 断奶早爱吃饭, 吃饭时也老实,不像有些孩子,吃个饭要人追着喂。

杨柳用程石端来的水洗手,拧干布巾子顺手去给青莺擦擦手。

吃饭了。

春婶端来灌汤包,昨天熬了大半夜的猪皮, 今早宰了只鸡取了肉混着泡发的松乳菇和小野葱一起调的馅, 起锅有一会儿了, 我尝了的,不烫了,现在吃正正好。

杨柳小口咬破薄薄的包子皮,鲜香的汤汁迫不及待溢了出来,边吸边咽,最后一大口全塞嘴里。

她心想难怪罗婶要端饭坐院子里给孩子喂饭,要是青莺闻着这味儿,哪还会吃淡而无味的肉粥。

最后还有一笼,杨柳出门时端手里,路过娘家时送进去,春婶今早做的,味道极好,拿给你们尝尝。

日光融融,杨老汉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手上在做木活儿,见人进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垂着头说:你姐给我们新做了衣裳,你今天回来时过去一趟给带回来。

杨柳应了,匆匆忙忙跑出去,跳坐到车辕上,马蹄应声而动,车轮压在沙石上滚滚向前。

又过了两天就是二月二十五,再有两天就是青莺周岁的正日子,程石一大早起来先去堰里撒网逮鱼,回来见坤叔已经套上了马车,他回屋换上新做的夹袍。

先吃饭,吃了饭我们就走,我爹娘已经收拾好了。

杨柳站檐下看青莺在院里追猫,或许是随了姜霸王的骨架子,她从学走路起就很少摔跤,一日比一日走得稳,想来再过不久,她出门就不需要大人抱了。

莺姐儿过来。

春婶腰间的围裙还没解,她从怀里拿出个红布包的东西,一层层红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两个竹节形状的小儿镯。

这是我跟你雷婶和坤叔三个老家伙的心意,莺姐儿从出生就在我们眼皮子下,说是亲孙女不为过。

这话是朝着杨柳跟程石说的,春婶握着青莺的手给她戴上镯子,摸着她的额头说:祝我们莺姐儿像这竹子,青翠又挺拔,从年头到年尾,天天都是活蹦乱跳的。

她个小丫头天天都在让你们操心,如今还让你们破费。

杨柳走过去牵住青莺的手,说:小丫头还是个嘴笨的,我就代她谢过你们的祝福了,有春婶你顿顿做好菜好饭,雷婶跟坤叔操持家里家外,还想法设法逗她玩,她准能天天活蹦乱跳。

春婶哎了一声,她是个听不得煽情话的,一碰到这情况就脑子懵,吭哧了一会儿说:吃饭吃饭,吃完饭你们赶紧走,别走晚了被关城门外了。

程石哈哈大笑,被春婶赶来捶了一拳。

简单吃了饭,一家三口往外走,杨柳嘱咐雷婶和坤叔多留意山上的猴子,她跟程石这一走就是五六天,也不知道猴子见不到人会不会下山来找。

你们没事就多往山里走一趟,看到猴子给它们拿些青菜萝卜或是红薯,鸡蛋给煮熟的,别让它们进村,免得被狗追着咬。

行,我知道了。

雷婶点头,熏房停了火我就没事做,我去到山里给你守着。

有她这句话,杨柳是放心了,赶着马车到村头接上她爹娘一家五口,大黑子关在门外,它一天三顿饭能去村尾吃,晚上有坤叔来开门把它关院子里。

家里的鸡鸭猪狗都有人喂,杨母也放心。

到了镇上再接上杨絮和两个孩子,三辆马车在镇上没过多停留,直奔县城去。

这还是我头一次去县里,也不知道县里是啥样的。

豆姐儿有她阿奶抱,木氏跟她男人坐在车辕上看沿路的景色,车里有家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些慌,害怕过去了给小妹丢人。

她婆家的人你都见过,都挺和善的,慌什么,至于旁的客人,咱们去了也不跟他们打交道,你要是怕说错话就多看少说。

杨木在镇上开了半年的铺子也练出了胆气,说话从容了许多,遇上事了敢说自己的意见,在家里他成了主事的人。

一路歇过几番,进城晚霞还没落,一行人灰头土脸的,尤其是赶车的,杨家父子俩赶忙仔细打理了下,马车拐进巷子立马打起精神。

正值武馆散馆,武师傅们相携往家走,迎面遇上纷纷打招呼:阿石回来了?嗯,叔伯们后天去我家吃席。

程石勒了下马缰绳,速度慢了下来,他说:我家丫头后天过周岁,大家都来喝酒。

一定去一定去,你娘已经跟我们说了。

回吧,在路上走了一天也累。

走过头辆马车,武师傅们跟杨家父子对上视线,笑着点了点头,各回各家。

姜霸王带着杨小弟在武馆门口等着,等车马过来,她先去跟亲家公亲家母说话,玩笑着打趣:要不是逢着莺姐儿周岁,你们老两口还舍不得来。

没有生疏的客气话,杨柳爹娘也消了紧张,杨母下车跟她一起走路,说:在村里待惯了,住的也舒服,就不太爱出门,别说县里,就是镇上我也很少过去。

还是路远了,想到过来一趟要坐一天的马车,不是有重要的事,谁都不乐意奔波。

我是个性子急的,要不是骑马跑得快,过去一趟还能溜溜马,不然我也不乐意过去。

遇上有相熟的人从屋里出来,姜霸王介绍说:这是我亲家母。

只介绍一方,不给杨母在跟人交际上作难。

说着话到了家门口,后天是正席,明天就要准备做菜,院子里已经先布置上了,姜霸王把杨家一家人安排在第三进院落,跟小两口的房间挨着,届时来客了也不会有旁人进来。

姜家两个舅母带着几个儿媳过来打过招呼说番客气话,她们离开后天也黑了,厨下做好饭菜,两家人同桌而食。

姜霸王说家里难得热闹,盼着亲家一家往后多来走动。

次日杨絮跟三表嫂去看绸缎铺的生意,杨柳让她小弟带爹娘兄嫂在城里逛逛,她跟程石在家忙着布置庭院,三个孩子都丢去了隔壁,由保母跟着。

转眼到了正日子,家里的主人仆人都忙得团团转,家里难得办大事,不说主子,就是奴仆也是漏这儿忘那儿的。

一直撑到宾客上门,姜霸王和程石去门外迎客,杨柳跟大表嫂在内张罗,看人家坐在堂前八风不动,有理有序的安排丫鬟和仆妇跑腿,杨柳端盏茶过去,佩服道:表嫂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我就是再过十年也做不到你这样。

我还没嫁人就跟我娘身边操持家里的事了,嫁过来又跟在婆婆左右打下手,见得多了也就淡定了。

大表嫂接过茶抿了一口,说:各有各的修行,你擅长的不是宅院里的鸡毛蒜皮,不必苦恼,没见你婆婆都成甩手掌柜了,你跟她学就对了。

杨柳咯咯笑,姜霸王从早上就开始在后悔张罗这一摊子事自找麻烦,之前是打算把她送出去的礼都收回来,临了了想把客人都关门外,自家人吃顿饭算了。

程石父家那边没人,姜霸王这边除了娘家人就是武馆里的师兄弟和徒弟,再有一桌不打不相识的友人,其他的都是姜家那边的生意伙伴过来赶个礼。

到了正午,杨柳给青莺换上她外婆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和帽子,由程石抱着去正堂抓周。

小寿星来了。

围观的人让出路,都在好奇姜霸王的孙女是抓算盘还是抓刀斧,姜小凤一个在武艺上胜过她兄弟的女人生了个在武艺上不开窍的儿子,背后不知多少人惋惜过嘲笑过。

书、笔、算盘、秤、尺、剪刀、手帕、金银、刀、弓一一摆在红布上,程石把青莺放在桌上,说:去拿一个你喜欢的。

姜霸王等孙女到了,才把匣子里竹篾编的刀枪剑戟打乱放红布上,青莺的眼神跟着她的动作转。

姜小凤,你是刚想起来手里拿的还有东西?围观的人群里一个魁梧的男人哼笑。

姜霸王不理,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青莺的动作,过年的时候她天天带孙女去看她收藏的武器,天天早上给她耍红缨枪,前天过来带她重温了的,今早还舞过大刀,要是再选旁的……她狠瞪了眼程石。

青莺动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了竹编的红缨枪,另一手抓了弹弓,搂怀里了不算,又去拿金算盘,这是她去鱼馆天天拨着玩的。

好!姜霸王高兴了,一把抱过孙女,以后青莺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说早了,以后再有孙子孙女你不教了?站在一旁的武师傅打断她的话,还是说以后的孙子孙女拜我们为师?也不是不行。

姜霸王犹豫了,改口说:口误口误,不说这个,到点能开席了,大家去吃饭,今天多谢大家赏脸来给我孙女庆周岁,外面准备好了席面,大家落座吧。

厨房开始上菜,正堂里的客人出去了,丫鬟过来收拾东西准备摆桌子,姜二舅拿起几个竹编的武器,问:小凤,你这是在哪儿买来的?我也买几个备着。

买不到了,市面上没有,等你要用了我借给你。

姜霸王挺得意,去年我生辰儿媳妇送的,她自己编的。

姜二舅笑着点了点头,把东西还给小妹,挺好,好好收藏着,费了不少心思。

一场宴席过后,姜霸王让程石带他岳家人在城里转转,顺道去屋脊庙上个香,也带青莺去给你爹看看,让他保佑他孙女别像他一样,是个弱不禁风的。

程石:……当年她喜欢的不就是他弱不禁风的模样。

说起去庙里上香,杨家几口人没一个有意见的,杨母最积极,说:城里没啥好看的,要钱买的我舍不得,不要钱的我看不懂,还是去庙里好,我去拜一拜。

二月尾三月天,桃花梨花盛开的季节,满山的桃红色和梨花白相映点缀,程石去给他爹上了香就抱着青莺去庙外的桃树林坐着,来游玩的人不少,青莺下地没一会儿就拐了个小姑娘手拉手摘树下的野花。

程石的眼神一直放他闺女身上,眼瞅着花上落了只蜜蜂,他三两步跑过去把俩孩子提起来。

爹?青莺仰头。

蜜蜂蛰人。

程石把陌生的小姑娘还给偷懒的仆妇,看紧点,我要是拐子,你家小姐丢了你还在跟人嚼舌根。

然后抱着青莺换个地儿玩。

午饭是在庙里吃的素斋,没有鸡蛋没有肉,青莺这个嘴巴挑的不肯吃,故而吃了午饭大家就下山准备回去。

大晌午的路上人少,蜜蜂嗡嗡的声音格外清晰,程石扛着青莺说:庙里的沙弥说山里有人养蜂,我寻思着咱们要不要买两箱蜂回去放山里,也不卖蜜,割了自家留着吃,自己弄得干净吃着也放心。

杨柳点头,买两箱也行。

那我明天去问问。

入夜,县里还有丝竹歌舞声,偏远的村庄早已陷入沉睡,山里的鹅群听到动静嘎嘎几声,树上的影子没了它们又恢复安静。

不多一会儿,熏房外睡的野猫突然嚎了一嗓子,草垛里的狗猛地扑出来,露出利齿狂吠。

屋里亮起了光,坤叔被惊醒披着大袄跑出来,看见几道黑影从墙头蹿上屋顶。

什么东西?猫上屋顶了?雷婶和春婶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跑出来,狗子猛地叫的那一声差点把人惊掉魂。

像是猴子。

坤叔举着灯笼往屋顶上看,是猴子,它们怎么夜里跑来了?半个村的人都被狗叫惊醒了,纷纷开门出来,掂着刀斧到村尾,在月光下看到几个蹲在屋顶上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六十九章下来。

雷婶朝房顶上喊, 又越过院墙朝西指:都回山里去,主人不在家。

春婶拿来了萝卜和青菜,提着灯笼开门出去, 站院墙外喊猴子下来吃东西。

地上的狗狂吠不止,门外的路上还站了不少人, 这让屋顶上的猴子不敢下去, 焦躁地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喉咙里的叫声又尖又急,伴着瓦片掉地上的破裂声, 在安静的黑夜显得吵闹而烦躁。

赶紧给赶下来,人还要睡觉。

路上站的的男人粗着嗓门说, 有些人已经回去了,没走的都是离得近的, 隔壁蒋家的回屋拿来竹竿,对院子里的人说:赶着狗,我进去把它们撵下来。

坤叔已经扛来了木梯,闻言让人都回去, 人多了它们不敢下来, 把狗也喊走, 狗不叫了就没事了。

然后让雷婶给他扶着梯子, 他提着灯笼爬上去,刚站稳,模糊看见猴爪子里的东西在动。

红山看见老头爬上来,它也顾不上他手里带棍子的灯笼会不会举起来打它身上,它抱着小喜小跑过去, 嘴里的叫声越发尖利。

老天!坤叔这下看清了, 猴爪子里握的是条蛇, 蛇还活着,咝咝吐着蛇信子。

他赶忙顺着木梯连滚带爬溜下去,让雷婶站远点,它捏的有蛇,小心扔下来了。

狗被关在大门外,院子里没旁人,红山抱着小喜顺着没来得及抽走的梯子跳下地,其他三只猴警惕地站屋顶看着。

吱吱吱——红山没靠近人,它推出怀里的小猴,把蛇砸在地上,又掰着小猴的脸给人看。

是不是被蛇咬了?雷婶看出点意思,她瞅了眼在地上扭曲却跑不了的蛇,举着灯笼靠近,看见小猴的猴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被蛇咬了,你们快过来,这是什么蛇?她喊。

三人一通忙活,找来村里的老人,认出猴子带来的蛇是红斑蛇,有毒但不是剧毒,被咬了肿个半个月,可能也会发热,退热了慢慢就好了,不要命的。

但猴子听不懂人话啊,小猴蔫巴巴的,母猴急的要掀屋顶,不停拨弄它,掰它眼皮,或是提着腿给甩醒。

我记得去年春天的时候,阿石从捕蛇人那里买了蛇药,他放哪儿了?坤叔看向另外两人,你俩去他屋里和书房找找,纸包的,估计就是装在匣子里。

春婶跟雷婶看了眼不停尖叫的母猴,提着灯笼去后院,一人去书房找,一人去卧房。

存放杂七杂八的箱子就四五个,春婶几乎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匣子一一打开。

雷婶则是把书箱和存放颜料的木箱都倒腾出来,有纸包着的全拆开。

找到了吗?猴子想跑。

母猴子眼瞅着疯疯癫癫的,坤叔不敢去碰小猴,更何况还有仨盯梢的,他动一下估计要被猴子挠成榆树皮,只好一边大声催,一边小声跟猴子叨叨,让它们再等会儿。

找到了!我找到了。

春婶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出装蛇药的匣子,举着匣子就往外跑,灯笼都忘了拿。

纸包上都写了字,春婶跟雷婶不认识,她俩一手拿两个让老坤头认,念念有词道:红斑蛇,你看哪个上面写着红斑。

猴子似乎也看出点门道,盯梢放风的三只猴顺着木梯溜下来,母猴红山也不发疯了,抱着小猴站起来看着。

找到了。

坤叔解开纸包,看了眼猴子,说:我这就给它上药,你们要是真聪明通人性,那就任我动作别捣乱,胆敢挠伤我,你们就带它滚回山里等男女主人回来。

蛇咬的地方在猴子的嘴唇子上,现在肿得像驴嘴,连带着猴脸也肿了,坤叔让人举着灯笼,他凑过去仔细找蛇牙留下的血痕。

其间小猴痛得嚎了一嗓子,老头下意识后倾了身子躲开,就见母猴过来把小猴抱着,公猴走过来按住小猴的猴头。

真他娘的成精了。

坤叔嘀咕一声,心里是彻底放心了,再次凑过去找到血痕,两指扒开伤口,用力挤出毒血,然后倒上药粉,末了还上手抹开。

行了,猴命保住了。

剩下的蛇药还小心包好,大价钱买回来的,人没用上先给猴用了。

坤叔摸了把猴头,指了指廊下的狗窝,说:你们晚上就睡这儿,明早我起来再看看情况。

门外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动静了,村里安静的能听见风吹落树叶的声音,三个老家伙打个哈欠,往院子里扔几个萝卜几个红薯,在廊下留了盏灯笼,相继回屋睡觉。

至于猴子是走是留,随便它们。

不知道谁家起夜开门,猴子们往东看一眼,又瞅瞅呼噜震天响的屋子,它们把小猴围在中间,走到院墙边挤在一起睁眼休息。

过了一会儿,它们看见院墙上跳下来一只猫,贼头贼脑地叼起地上的死蛇翻墙离开,公猴低叫一声,猫逃得越发快。

雄鸡叫没了星星月亮,屋里的呼噜声骤然没了音,一夜没睡的猴子立马瞧过去,等门开了,红山热情地迎过去。

没走啊?小猴子还活着?我去看看啊。

廊下的灯笼早就灭了,头顶的天空尚余青灰色,但院子里的东西都能看清,夜里扔的萝卜和红薯不见了,猴子们坐的地方扔着红薯皮和萝卜头。

小猴的脸消肿许多,但还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儿,看见老头靠近,它瑟缩着想跑,被大猴子拽着尾巴拖回来。

坤叔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给你上药?怪丑的。

……程石跟杨柳不知家中的事,一夜好眠到天亮,程石忙着去打听养蜂人,杨柳带着爹娘兄嫂去长风货栈逛逛,到了下午一起去武馆看杨小弟练武。

我们明天回去吧,来的也有四五天了。

杨母待不住想回去了,指着大丫头说:你姐家里的铺子离不了她,你们要是想再住几天,我们明天跟村里来送卤蛋的车先回去。

一起回,免得变天了路不好走。

快清明了,每逢清明都要落雨,程石也惦记着家里的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跟他娘说明早就回去。

姜霸王无所谓他早一天走或是晚一天走,走了她也能安心去武馆当值,但还是说客气话挽留亲家多住几天,实在留不住了才说:那往后可要多过来,趁现在身体好能出远门就多出来看看,杨树一年难回去几次,你们农闲了能多来看他。

杨母满口应好。

次日一早,程石套了来时的马车,来时装鱼的换成装蜂箱。

城门刚开,他逆着人流赶车往出走,把繁华和热闹抛在城门里。

还是闻着泥巴味我心里自在,路上下车休息,杨母望着满眼的葱绿心情大好,去城里亲家也没薄待她,但她还是住得不怎么舒服,哪哪都别扭。

我也是,不是个享福的命。

木氏应和婆婆的话,看见程石牵着青莺走过来,她抱起豆姐儿准备上车,说:休息好了就走吧,早点回去还能趁着天亮煮晚饭。

赶路累了一天,回去了再煮晚饭也没心情吃,马车进镇后,程石直接赶车去鱼馆,让厨娘炖罐鱼肉青菜粥,再出去买两笼包子,吃饱肚子了才送杨絮母子三人回去。

出镇时晚霞已经散了,回到村天色刚黑,正好碰到坤叔来喂猪。

回来了?我们已经吃完饭了。

坤叔把钥匙递给杨老汉,你们回来了我就不进去了,鸡鸭已经喂了,猪还没喂。

我们在镇上吃过了回来的,程石说,坐车上来一起回去。

村里吃过饭都坐在门外唠嗑,看见马车路过,纷纷打招呼。

在村里跟母狗厮混的五只狗听出声急忙冲过来迎接,绕着马车呜呜叫,等人下车了亲热地往人身上扑,完全看不出撵猴子时的凶狠模样。

好了好了好了。

程石挨个儿摸摸狗头,把从鱼馆里带的鸡骨架扔地上,出门一趟也要给家里的猫狗带个礼,不辜负它们的日思夜盼。

你还要去山里一趟,把蜂箱搬下去。

杨柳交代。

我知道,这就过去,你们先进屋。

程石卸了马车推木篷车往西去。

我跟你们说个事,前天夜里猴子进村了,小猴子被蛇咬了。

坤叔简洁地把前夜的事说一遍,昨天五只猴待到晌午,等小猴子能张开嘴吃东西了才回山,昨夜里不见它们过来,估计猴脸是完全消肿了。

猴子没事,杨柳跟程石就放心了,随后便惊叹起猴子的聪明,被蛇咬了还知道找人求救,最厉害的是还抓了咬猴的蛇过来,比人还聪明。

简直要成精了。

程石放了蜂箱后站堰坡上往山里看,夜里出没的蛇多,他不敢冒然进山,学猴子叫了几声,见没回应就推车往回走。

到了半夜,程石跟杨柳被院外的狗叫惊醒,青莺也被吵醒了,她没睡舒坦,焦躁地闭眼大哭。

我出去看看。

程石没点蜡烛,披着袍子摸黑开门。

杨柳坐起来靠床柱上,抱起青莺轻声哄她,侧着耳朵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有脚步声回来,她问:外面出什么事了?猴子来了,在前院蹲着。

保母拢着衣裳回屋,三月天的夜里还有些凉,还是躺被窝里舒坦。

前院的灯笼全点燃了,坤叔掂着铁锹砰砰砸地上扭动的蛇,他瞅了眼老老实实蹲在廊下等上药的猴子,个个儿不是爪子肿了就是胸脯肿了。

杨柳哄睡了孩子披上衣裳去前院,小猴看见她激动地叫几声,它的右爪肿得鼓了起来,敷了药后紧张地护在胸前。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过去问。

估计是找蛇报仇去了,掏了蛇窝。

程石指了下地上的蛇血,好家伙,一家子揣了七八条蛇来,好在不是菜花蛇就是红斑蛇,旁的毒蛇它们没遇到。

开眼了,它们报复心还不小。

程石啧啧,给最后一只后敷上药,本想拍它一巴掌,手都扬起来了又悄摸摸放下,回山吧,离蛇远点,要是倒霉碰上竹叶青,我可没本事救你们。

猴子没走,又挤在墙根下过了一夜,天亮了它们躲着狗子钻进空屋子里,等爪子消肿了才趁狗不在家溜回山。

今天逮蛇吃的鸡不少啊,我都看见五六只叼着蛇跑的了。

魏镖师喂猪回来,蹲水沟边撩水洗手,跟赵山说:也不知道今年是蛇多了还是怎么着,这两天走哪儿都能看见死蛇,你们可有看到过?赵山摇头,鸡群活动的地界蛇少,叼蛇回来的鸡多是从林子深处跑过来的,还都是死蛇。

等晚上送鸡蛋下山,赵山就跟程石说了下情况,问他要不要再撒些驱蛇药。

不用,是猴子做的,等它们消停了就好了。

程石琢磨着又该找捕蛇人买蛇药了,家里存的药被猴子用没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今天出去晚回来晚了第一百七十章清明时节下起薄薄细雨, 地里的土润了一层,农人打着赤脚赶牛下去犁地,鸡群跟在牛后, 在翻起的泥土里寻找跳蛙和幼虫。

雨势大了,雨点子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 田野间除了老牛的哞叫, 似乎只能听见雨声。

蓑衣上浸了水沉沉往下坠,程石抖了抖肩,抬眼时瞟见对面地里的人在给他招手。

喊你回去。

杨春生拢着手大声喊。

程石回头往村里看, 见晒场上站着人,模糊看着像是雷婶。

他卸了铁犁, 把牛撅子砸泥里让牛先吃草,赤着一双糊泥的大脚往村里走。

近了, 他大声问:喊我回来是为啥事?家里来客了,陈大夫来了。

雷婶说,我喊了你半天你都没反应,没听见?没, 风大雨大的。

两只湿毛狗摇头晃尾跑来, 程石连声叫停, 走远点, 别往人身上扑,大下雨天你们还在外面跑,身上臭死了。

门外停了辆驴车,陈连水站在廊下看坤叔剪红薯藤,程石跨进门问:今天医馆不忙?怎么下雨天过来了?你们村的沙石路铺到镇外, 下雨跟晴天没什么区别, 路又不难走。

陈连水见他裤腿高卷, 脚上腿上又是泥又是草叶,感叹说:干什么都不容易,下雨天还在地里忙。

程石笑笑,也没那么不容易,这种事一年也就一两次。

他洗了脚穿上草鞋领陈连水去后院书房,这趟过来估计是为了种石斛的事。

滇南的药材商五日之后会过来,到时候可以请他过来指点一二,我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怎么种石斛,不敢保证能种活。

程石听懂了言外之意,问:怎么能请动他?给多少银子?他的银子也是一颗蛋一条鱼一只鸡慢慢攒来的,又不是河里的水,谁都能来舀一瓢。

等他来了我问问。

陈连水垂下眼,石斛已经出苗了,要是在移栽栽种上出了问题,还挺可惜的。

程石沉思片刻,说:种药材宛如种庄稼,里面的门门道道也多,就是种一辈子地的老农也没把握琢磨得透透的。

石斛种下去了之后还有旁的问题,干了湿了、长虫了枯叶了、烂根了断茎了,往后还有开花结果之类的,会出现的问题很多,我们也不可能遇事了就指望着买卖药材的人过来诊断。

种石斛是陈连水起的头,买种育苗也是他在操心,程石许诺会分他两成利。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把种植石斛的事看得挺重,也有可能是出银子的不是他,所以说得格外轻松。

你说的也是,我能给人看病,不会给药草看病。

陈连水左右看了眼,拿了支毛笔在手里把玩,随口道:这笔杆摸起来挺舒服,什么木料?松木的,你喜欢就拿几支走。

程石起身从木箱里拿个匣子出来,里面都是那没用过的毛笔,笔杆是松木的,笔毫是羊毛,都是自家山上出产的。

种庄稼看年成,种石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的意思是咱们自己看书摸索着来,今年不成还有明年。

请旁人来指点,今年是没问题了,明年若是出了新问题寻不到人,岂不是焦头烂额的。

慢慢来,我们自己有经验了才能扩大种植规模。

程石有些后悔跟人合伙做生意,尤其还是交情不错的熟人。

他把木匣子递给陈连水,笑着说:更何况我们这儿的气候跟滇南不同,那边的种植经验也没什么借鉴的意义。

陈连水被说服了,说是他欠考虑了,明天我把医书给你送一本,往后石斛的事你多操心,我都听你的。

程石松了口气,行,你安心做你的陈大夫,治病救人,我又种庄稼又种果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陈连水说要回去,程石留他在家吃饭,但去前院一看,家里没了人,都去地里插红薯藤去了。

等你家里闲了我再来,正好我丈母娘有些不舒服,我过去看一眼。

陈连水出门牵毛驴掉头。

那我就不送了。

不用送,又不是外人。

程石站门外目送人走远,他反身锁上大门,脱了草鞋扔门口,卷起裤腿往地里走。

犁地打垄,弯腰插条,村里的人几乎都在地里了,地头放着湿漉漉的蓑衣斗笠,黝黑的泥土里支愣着低矮的绿苗,风一吹几乎要倒。

忙过地里插红薯藤的活儿,春婶和雷婶开始挖菜园种瓜点豆,程石跟杨柳闲了就在家研究医书。

说起跟陈连水的分歧,程石庆幸道:之前不觉得,我俩在家事农活上几乎是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没为这些事吵过架。

前期他不懂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听她的,后来他能独当一面了,杨柳就听他的,把田里地里山上水下的担子交给他挑着。

杨柳翻过一页纸,看完后合上书,揉了揉眼睛说:什么时候开始把石斛苗移栽到松树上?这几天下雨泥土湿重,不适合石斛的生长。

明天就开始,我晚上去问帮工。

行,移栽石斛不是气力活,问些细心的妇人来干活。

杨柳说。

程石选择听她的,几句话就把事商定了。

两人放下医书出去找青莺,她跟村里的孩子们在路上玩沙,廊下的狗窝里装的都是她捡回来的石子。

石斛喜湿怕涝,根系对透气性要求高,医书上记载野生石斛多是生长在石头缝里,移栽到松树上是用稻草缠一圈,然后搭上树根下的青苔草屑。

村里的妇人都没见过这种栽种方式,看着暴露在空气里的细根,不住地说这不成,离了土的草种不活,你这就是瞎折腾,要我说种树根边的土里还有可能扎根成活。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们就按我说的做。

程石解释不明白,书上说石斛的根沾点水带点泥就能活,还能从松树皮的褶皱里吸食水分,到底怎么样他也不清楚。

他让帮工负责把石斛苗绑树上,他跟杨柳带着坤叔雷婶铲青苔搭上去,青苔和树皮都是湿的,也不需要再浇水了。

撒了几千颗籽,只活了七八百株苗,忙了五天才移栽完。

再看最开始两天移栽的苗,一部分把根插进树皮和青苔里了,也死了一部分,有的烂了根,有的干死了。

陈连水听说后带了去过滇南的药材商过来,看过后人家并不说话,问起原因笑而不语,程石明白这是暗示要用银子敲开他的嘴。

多少?程石直白地问。

男人伸出一只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水色颇好。

下山吧,春天山里蛇多。

程石抬脚往山下走,闭口不提之前的事。

陈连水跟在后面欲言又止,一直到进了村,药材商提出要离开,他又看了程石一眼,见他神色不动,咽下到嘴的话,跟车一起离开。

既然说了往后的事由程石做主,他就不能再插手,不然容易坏交情。

杨柳看人进来,坐正了问:怎么说?没说,他要五十两我没答应。

程石看青莺在狗子身上摆满了石子,狗也不敢大动作,看见人进来可怜巴巴地用眼神求救。

他抱起孩子放他腿上,说:爹回来了你怎么也没喊人?我可不高兴了。

地上趴的狗夹着尾巴起身,毛里藏的石子都顾不上甩,飞似的蹿出垂花门。

狗!青莺要下去。

程石抱着不动,直到她大声喊爹了才放她下地。

青莺蹲地上一颗一颗捡她的宝贝石子,程石看了眼,跟杨柳说:他狮子大开口,我不想给这个冤枉钱。

那就多去山里看看,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杨柳仰头看蔚蓝的天空,山上的水里的都不用多操心了,多的是时间来琢磨石斛的问题。

二十年前山上种下一片松树苗,如今长成参天大树,二十年后,松树上种石斛的事也定能有所成就。

到时候哪怕熏肉的生意被人瓜分了,他们也有新的赚钱路子。

院墙外突然有了动静,狗叫了两声就没了音,程石跟杨柳也没在意,刚扭过头,余光里出现金黄色的身影——猴子爬上了墙头。

吱吱吱——五只猴激动地打招呼,利索地跳下墙头,它们还没来过后院,新奇地东摸西瞧。

它们爪子上怎么有血?话还没说完,程石瞬间起身往外跑,他以为猴子把狗子杀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跑出门看见狗趴在地上在啃兔子肉。

没出息的。

咋样啊?杨柳在后院大声喊。

没事。

程石把狗喝水的盆端去后院让猴子洗爪子,从山上逮了兔子下来,扔给狗吃了。

继给人送野果子后,它们又开始贿赂看家狗。

之前下雨你们躲在哪儿?还是说你们不怕雨淋?杨柳拿了木梳出来给猴子梳毛,小猴长高了,大猴长胖了,猴毛摸着挺滑溜。

梳毛梳舒服了,小喜眯起眼,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公猴见了霸道的把它推开,自己坐到杨柳面前示意给它梳。

程石哼笑,进屋又拿把梳子出来,然后去前院把坤叔和雷婶他们的木梳也拿了来,分给猴子让它们自己梳毛。

给我,爹,我也要。

青莺丢了石子,拿把木梳牵着小猴的爪子让它坐她的小板凳上,她似模似样地给它梳头刮背,嘴里叨叨着跟猴子唠嗑。

真成大爷了。

程石嘀咕,心口不一的去厨房把春婶择干净的青菜拿过来给猴子吃。

吃饱喝足梳顺了毛,猴子也不急着回山,人吃饭的时候它们就坐院墙上或是屋顶上,引得附近的孩子端碗过来看它们。

程石也摆了桌子在院子里,青莺头一次吃饭心不在焉,盯着院墙上的猴子忘了嚼嘴里的饭。

你吃饱了?杨柳敲了敲碗,再不好好吃,娘就把你的饭给猴子吃了。

那我吃饱了。

青莺奶声奶气地说,给院墙上的猴子招手,来吃,有肉。

程石乐得哈哈笑,怂恿杨柳把小丫头的饭碗收了,饿一顿她就知道好好吃饭了。

杨柳瞪他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掰过青莺的脸说:猴子不吃肉,你先吃,吃完了让春奶奶领你去扒萝卜喂猴子。

我吃饱了。

青莺执着地扭开脸,坚决不肯再动一口,一定要让给可怜的猴子吃。

她喜欢吃肉,猫狗喜欢吃肉,她只当长嘴的都喜欢吃肉。

程石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说:她不吃给我吃,我还没吃饱。

青莺,能给我吃吗?小丫头为难了,捏着手指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半响,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饭碗推给她爹。

我差点以为要输给猴子了。

程石不跟青莺闹着玩,讨到饭了几口扒嘴里,让保母别喂她,让她饿着,下一瞬扭头跟春婶说晚上早点做饭。

狗子吃饭的时候,猴子迅速跃下墙头,不顾孩子们的欢呼声,蹦跳着往山里跑。

饭后杨柳回后院,进屋坐在铜镜前没找到梳子,她想起木梳洗了放石桌上晒着,出门一瞧,石桌上空荡荡的。

阿石,我放石桌上的梳子你拿了?没,我没碰,不在桌子上了?都没碰,那就是遭了贼了,还是只猴贼。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七十一章程石去镇上买木梳回来, 在村外遇见他老丈人推着两座的小木车带着孙女和外孙女在路上跑,大黑子鼓着大肚子慢悠悠跟在后面。

爹。

青莺热情地大喊。

程石勒停马,支着腿问:回去吗?又问老丈人:这是你自己做的木头车?拿去铺子里卖可比筐篓好卖多了。

有人买吗?杨老汉也只是突然起意, 自己琢磨着用木头拼了个推车出来,就是牛拉的木板车和摇篮结合起来的样子, 摇篮多了车轱辘, 木板车多了围栏和扶手。

有人买,你做了拿去卖试试,就是卖不出去也不会浪费。

程石从马背上跳下来抱起青莺, 摸了把豆姐儿的胖脸蛋,见她咧嘴无声笑, 抱起她说:姑父带你跟姐姐骑马回去,咱们不坐车了。

今天去镇上骑的是匹老马, 性情温和稳重,程石吹个短促的口哨,它屈下前腿跪地上,等人骑上马背了, 一个跃身站起来。

马背上的人一颠一落, 惊讶地哇哇叫。

爹, 我们先回去了。

程石箍紧了身前的两个丫头, 膝盖在马腹上轻击,老马颠颠跑起来。

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村里的人多是在外唠闲嗑,择野菜的、剥竹笋的、劈柴的、缝衣裳纳鞋底的……青莺看见人多就兴奋,骑着高头大马更觉得脸上有面, 她嘴里嘟囔着慢点慢点, 路过外婆家, 她大声喊外婆喊舅娘,看见路上坐着的人她又激动地喊大外婆大婶婶,路过村长家跟村长爷爷摇手打招呼,就是村里的狗,她也能挨个儿喊出名字。

你家这丫头是个嘴巴巧的,才过周岁会说的话还不少。

邻居蒋阿嫂见青莺眉飞色舞地从马背上下来,她掏出几颗花生问:莺姐儿,吃不吃花生?嫂子不给她吃,她咬不烂。

程石扛着豆姐儿,一手牵着青莺拉她进屋。

前院没人,只有狗卧在院子里睡觉,程石牵一个抱一个去后院找人,也扑了个空,出去问:嫂子,你看见我家里的人了吗?怎么都不在?坤叔刚刚往西去了,其他人我不知道。

程石反手关上门,带着孩子出村,老马闲适地走在小路上,它的老伙计们都在山脚下啃草。

坤叔也在,他在挖野葱,春婶去挖竹笋前交代他的。

村后有一片野竹林,杨柳在她爹接走青莺后就跟春婶一起来挖春笋了,清明雨后,竹笋冒头特别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村里的人早就来挖过一遭了。

一锄头下去,一只大老鼠突然蹿了出来,杨柳惊得丢了锄头,回过神只来得及看个影儿。

竹老鼠是吧?雷婶扛着铁锹过来,扒开坑里的土看见竹鼠窝,里面还有几撮灰毛,她沿着洞口又挖几锹,看样子这窝里就住了一只竹鼠,还是母的,要做窝下崽了。

杨柳拿起砍刀把春笋连根砍断丢背篓里,说:幸好没砍到它,不然做成菜了也吃不进去。

春天了,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揣了崽儿,家里的野猫也结束了叫春,它们跑到山里地里逮虫捉跳蛙吃。

一只花猫听到杨柳的声音从草丛里钻出来,喵两声打个招呼就在竹林里蹿,在竹子上磨爪子,抓得咔嚓嚓响。

滚滚滚。

杨柳扔几个竹笋壳过去,这声音太刺挠了,让人心口发紧头皮发麻。

花猫一纵没了影,等人走的时候它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引路。

已是傍晚,春婶到家就开始做饭,保母把蛋羹蒸上了帮她烧火择菜,杨柳跟雷婶坐在夕阳下剥竹笋壳,切条洗净,水开后倒锅里烫烫去涩,捞起来倒竹筛里沥水。

程石抱孩子回来时,杨柳在缝竹笋壳,打算晒干了做扇子,见他一手抱个娃,问他从谁家偷了个孩子。

回来的路上捡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

他把青莺放下地,抱着豆姐儿进厨房,一个转身端了碗蒸蛋出来。

青莺闻见香味儿立马喊饿,晌午没吃饱,下午玩得太尽兴了就忘了饿,这会儿抱着她爹的腿嚷嚷着要吃。

豆姐儿吃不吃?我再蒸一碗?保母拿着勺子出来,我喂还是你喂?豆姐没断奶,让她尝尝就行了,别多喂,不用再蒸一碗。

杨柳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碗勺,让保母去烧水,待会儿给青莺洗个澡。

程石两腿上一边坐个孩子,杨柳左喂一勺右喂一点,两只小猪嗷嗷地张着嘴,比谁吃得快。

带哪儿玩去了?杨柳放下勺子从青莺脸上捻下一根毛,这是什么?马毛?嗯,带她们骑马去了。

娘!啊——青莺急着要吃的。

啊——豆姐儿也张大了嘴。

杨柳舀勺蛋羹先喂豆姐儿一点点,在青莺不高兴前把剩下的全喂她嘴里,她看豆姐儿没她吃的多,顿时满意了。

程石笑笑,若有所思地摸摸小丫头的脸蛋。

蛋羹吃完青莺还没饱,她捏着碗进厨房问春奶奶讨饭,眼巴巴看着锅里。

春婶可太稀罕她这小模样了,主意大又会说,嘴巴也甜,一点都不讨人嫌。

肉还没炖好,你先出来洗澡,跟妹妹一起。

杨柳拿来换洗衣裳,站门外喊:快点呀,洗好澡就能吃肉肉了。

青莺已经磨过一阵了,愣是没从锅里尝到味儿,人小鬼大地叹口气,出去跟她娘去洗澡。

等杨老汉来接孙女时,豆姐儿已经换上了青莺的衣裳睡着了,被抱起来也没醒。

两个孩子都玩累了,青莺是强撑着要吃肉,胡萝卜蒸肉糜吃到一半眼睛就眯缝着了。

杨柳要抱她去睡觉,她不肯,愣是有一口没一口的把肉吃完了才肯让人抱。

饭桌上的蜡烛吹灭,洗碗的洗碗,洗脚的洗脚,坤叔抱捆青草去喂牛马,进屋锁门了发现狗还在院子里,他又去开门,人要睡了,你们也该出去了。

红薯和板栗犹豫了会儿,摇着尾巴出了院子,另外三只狗睡在狗窝里不动,坤叔等了一会儿说:不出去我可锁门了,等我睡下了你们再挤在门口要出去,我提鞋出来打你们。

锁门吧,估计不会出去了。

春婶端水过来,说:锅里还有热水,你洗了脚再睡。

白天猴子来过,它们夜里不会出去,要防着猴子再进院子里。

后院的正房里,杨柳用上了新梳子,跟程石说起了猴子,她想在树上给猴子搭两个小木屋,下雨的时候有个躲雨的地儿,也能放它们喜欢的东西。

唔……我想想,也行。

程石倒了水关上门,改天我进山转转,看哪棵树上适合搭木屋。

床上的小丫头翻个身,两人立马闭嘴不再说话,吹灭蜡烛掀开被子躺下去。

……青莺睡得早醒的也早,天不亮她就醒了,不吵不闹地自己在床里侧玩,要尿尿了才把爹娘摇醒。

尿完尿再回到床上她就开始闹腾了,在床上打滚翻跟头,杨柳刚酝酿出睡意就被她一脚踹没了。

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

杨柳把人按怀里,清早还挺冷,这丫头的手脚都是凉的,她把人揽怀里轻轻拍着,再陪娘睡一会儿,外面还没人出来玩。

不过一会儿,感觉里衣的绑带被抽开,杨柳翻身把青莺塞程石怀里,她扭头挪到最里侧继续睡。

爹,爹?爹爹爹爹——听到了。

安静了没一会儿,青莺从被子里抬头问:爹,你没有……没有奶奶……我娘……我娘就有。

说着就要爬过去找她娘,被程石一把拖回来。

嘘,再闹你娘要打人了。

这话才吓唬不了人,青莺这么大了就没挨过打,不知道挨打的滋味。

她溜进被窝里,一点一点钻到被尾,程石发现她要往杨柳那里跑,立马起身要去抓她。

青莺咯咯笑,边躲边略略略地吐舌头,脚下没站稳,一个绊腿,胖墩一下栽被子上。

杨柳吸口气,扬起手了又默默放下。

砸哪了?程石问。

腿,杨柳坐起来,拢了把头发往窗外看,下去把蜡烛点亮,看样子是睡不成了。

正好外面鸡叫了,五更天了,程石把椅子上搭的衣裳扔床上,一家三口穿上衣裳坐床上玩,大人盘腿坐床位,腾地方给闹腾的丫头翻跟头,翻到床边了还要伸手拦一下。

蜡烛烧融一截,窗外有了光亮,床内突然响起一声咕噜,青莺趴被子上说:是我…肚子叫。

饿了?程石穿鞋下床,我去给你蒸蛋羹,孩儿她娘你吃不吃?给做就吃,没我的就不吃。

程石起身的动作一顿,说得这么可怜,我什么时候少你的了?杨柳扭头笑,故意找茬:我是搭我姑娘的空儿,沾了她的光,没她我今早可吃不到你蒸的蛋羹。

程石:……这话说的没良心,没怀青莺的时候她也没少吃。

他拿起梳子胡乱梳了两下,挽起头发开门出去。

春婶也刚起来,锅还没烧热,见程石过来,抬头问:今天起的早啊。

唉,不是自愿的。

程石拿蛋敲碗里,搅开兑水继续搅,锅里水热了先舀两瓢起来再放碗,说:你给我看着火,蒸好了帮我端起来,我去喊那母女俩起来洗漱。

天色还是青灰色,空气里的雾气凉凉的,青莺洗了脸跑出屋,在院子里像只百灵鸟似的叽喳,猫狗听到声跑进来,她就领着三只狗在院子里跑。

蛋羹炖好了。

春婶隔着围墙喊。

走,吃蛋羹了。

程石招手,摸狗毛了是吧?刚洗干净的手。

抓住她啪啪拍身上沾的狗毛猫毛。

在枣树下的石桌上,蛋羹徐徐冒着热气,程石端起碗舀勺蛋羹吹冷,在青莺目光灼灼地盯梢下,勺子递到杨柳嘴边,他坏笑道:来,哥哥喂你,可别捻酸吃醋了。

厨房里传来一声笑,杨柳瞬间红了脸,瞪了程石一眼,呸道:老实点。

我吃。

青莺等急了,张大了嘴接过一勺蛋,哼哼唧唧说:好吃好吃。

吃完两碗蛋羹,天边隐隐冒出曦光,坤叔起床开门放马出来吃草,程石跟杨柳拉着青莺出门往西走,山里的鸭鹅出来了,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嘎嘎嘎——青莺一路走一路学鹅叫,过一会儿看见猫又喵喵喵学猫叫。

鱼跳出水面砸出一捧水花,杨柳掐了朵红月季插头发里,青莺看见了也要戴,杨柳折枝粉桃花插她的发鬏上。

作者有话说:第一百七十二章桃花开了又谢, 枝头挂上了青桃,枇杷树上的果子黄了,斗转星移间, 日子到了四月尾。

火辣的日头下,鸭鹅牛马都躲进了树丛子里乘凉, 松树林深处的树端架了两个木头屋, 松枝裹进木屋里,外面还用绳子缠了几圈。

人都在家里歇晌,村里难听到个响声, 山脚下的大堰里飘着一方竹排,水里不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水上方飞过几只鸟, 目的明确地落在枇杷树枝头,它们刚收拢翅膀, 水里响起尖利的猴子叫。

没一会儿,一只体壮的猴子举着带水的竹竿飞奔上岸,撵得鸟雀慌忙飞离树枝。

鸟跑了大川也不罢休,站在树下对着尖嘴雀子吱吱大骂一通, 巡逻似的在堰埂上走一圈, 堰坡下的果林也没漏下, 撵飞偷吃的野鸟, 它折一大捧枇杷装篮子里提到竹排上。

水里清凉,吃了枇杷后也方便洗爪子,天热后五只猴几乎就霸占了旧竹排,还跟人学会了撑长杆划水。

午歇后,青莺戴着草帽过来找猴子玩, 姜霸王眯着眼跟在后面, 手里摇着一把竹壳做的蒲扇。

阿奶, 你饿吗?青莺脆生生地问。

我不饿。

不,你饿了。

青莺气扭扭回头,纠正道:你说你饿了。

姜霸王哪又不知道她的鬼主意,越过她径直往前走,我不饿,我晌午饭吃得很饱。

你饿了,孙女去给你…捉鱼。

青莺选择性耳聋,哒哒哒跟上,卖乖道:鱼肉好吃,我最喜欢吃鱼肉。

她最喜欢的可多了,天天变,晌午吃饭的时候还说最喜欢吃猪尾巴,昨天小喜给她上树摘枇杷,她说最喜欢小喜,回去了那只叫红薯的狗给她捡蹭掉的鞋子,她抱着狗头说最喜欢红薯。

水里的猴子听到人声划着竹排靠近水边,大川撑长杆,另外四只猴懒散地躺在竹排上,尾巴垂在水里,一动一动地撩水玩。

青莺蹲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看看猴子再看看她奶,也不说话,用眼神可怜巴巴地央求。

今晚跟我睡,跟我睡我就带你下水划船。

姜霸王趁机提条件,怕她不明白还仔细解释了几句,就是晚上不跟她爹娘睡了。

青莺犹豫了,她晚上想听她爹讲故事唱小曲,她爹还给她当大马,驮着她在床上转圈。

晚上跟阿奶睡,早上阿奶喊你起来咱们去练武,我给你耍红缨枪看。

姜霸王幽幽引诱,她这次过来特意带了红缨枪来。

水里的猴子突然用尾巴钓起条鱼,青莺看得眼睛都睁大了,蹦跳着要下水钓鱼。

姜霸王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才没让人滚下去,她再次重复说:晚上跟阿奶睡,咱们这就下堰钓鱼,好不好?好!姜霸王立马走下堰坡解开拴在水边的另一方竹排,捡两根树枝放竹排上,上岸一把抱起孩子,一手提两个板凳,祖孙俩上了竹排坐板凳上,撑着长杆往树荫下划,猴子见状也跟上。

待日头西斜,坤叔提桶下水捞黑螺,看猴子悠闲地躺竹排上睡觉,起了使唤它们过来帮忙干活的心思。

猴子没喊动,青莺扔了钓虾的树枝想下水帮忙。

猴子快回山了,你不多陪它们玩一会儿?水中的绣线颤动,姜霸王提起树枝,螺肉上咬着两只长腿虾,她把虾扔桶里,说:你爹娘快来了,你要是调皮不听话我可告状了。

说来也奇怪,杨柳跟程石就没打过这丫头,但两人在青莺面前威慑力不小,就是再浑,一听爹娘来了立马老实几分。

青莺乖乖坐回小板凳上,嘟囔说:我娘不让我下水。

姜霸王没理她,见人下碟的娃。

过了片刻,程石跟杨柳挑着扁担推着木板车过来,水里泡澡降温的鹅群嘎嘎叫,人走远了才安静下来。

堰里闭眼睡觉的猴子猛然睁眼,一个猛子坐起来,握着竹竿撑着竹排往水边去。

你爹娘来了。

姜霸王也准备上岸,干坐着钓鱼钓虾实在不是她喜欢的事,要不是为了哄孙女,她哪会在水面上浪费一个多时辰。

程石跟杨柳是来摘枇杷的,枇杷正值盛果期,来偷吃的鸟雀多,他们一天要来摘两次,早一次晚一次,熟的都摘下来送去鱼馆卖。

往年还要人搭梯子才能摘到树顶上的,今年有了猴子就少了这一遭,五只猴各顾一棵树,它们在上面摘,人在下面接。

它们还挺喜欢跟人凑一起,干活也来劲。

姜霸王从红山爪子里接过两枝枇杷果,果皮没抠烂,也都是熟果。

就她来的这一会儿,猴子赶鸟可用心了,有时候只听到拍翅膀声没看到鸟影,它们就勤快地往岸上跑。

这猴子真没买错。

她说。

它们是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也喜欢学人的动作。

杨柳捡起摔到地上的枇杷果,剥掉皮喂嘴里,甜的眯起眼,唯一不足的是果子晒热了,吃着不解渴。

天凉快些了,山里开始捡鸡蛋,赵勾子揣了五颗鸡蛋进厨房里放锅里煮,锅里烧着火他跑去摘枇杷,等鸡蛋煮熟捞起来放凉水里才拎着串枇杷进山。

鸡蛋放在瓢里,已经煮好了。

他交代。

好。

程石应声,他挎筐枇杷放木板车上,看树上的枇杷摘得差不多了,跟杨柳说:喊猴子下来吃鸡蛋,我这就去镇上送枇杷,你可有要买的?我有。

青莺抢话。

你要买什么?他拿了水囊招手让小丫头过来喝水,天天吃得也不少,你看着怎么还瘦了?长高了,在抽条了。

姜霸王提着筐下来,接过水囊喝两口,说:我们青莺以后要长成个高个子姑娘,像我这样。

我像我娘。

姜霸王没搭理她,年纪小不懂话,有时候解释了她也记不住。

程石耐心解释了,告诉青莺她长得随娘,个子随阿奶,应该说是随了他,他可不矮。

你去不去找你妹妹玩?坐车一起过去?程石把最后一筐枇杷装车,抱起青莺把她塞筐缝儿里,他拉着车往回走。

驾!驾驾驾!青莺大喊。

坐好喽。

程石鼓起劲儿大跑几步。

姜霸王站在原地看着哈哈大笑的父女俩,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的儿子当了父亲后柔软到极致,她以前想过无数种他往后的样子,都没他现在的样子完美。

马车到了村头青莺反悔了,她不要跟豆姐儿玩翻花绳,她要随车去镇上,还把豆姐儿也拉上了。

去镇上一趟,回来时青莺提着一包糖糍粑,杨柳看到瞪程石,他赶忙解释:没给她们吃,我又不傻,她俩都嚼不烂哪会让她们吃。

油纸包的糖糍粑递给脸色转晴的女人,程石献殷勤道:给你带的,你昨晚不是说想吃糍粑?杨柳满意了,当即解开油纸包拿一块儿,又让青莺拿去送给春婶雷婶她们。

小两口感情真好。

罗婶走到姜霸王身边坐下,她瞅着青莺小跑着去偏院,孩子会走路了就很少再让她抱,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请辞的,姐儿已经大了,用不着我再贴身照顾。

她爹娘把她照顾得极好,我也没什么可指点的,还差半年满两年,我退你五十两银子。

是在这儿住的不开心吗?姜霸王抬头,青莺她爹娘经常不在家,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活儿,她现在正是好奇心大的时候,你跟在一旁看着我们也安心。

罗婶没否认,在乡下住是挺轻松,主人家也和善,就是太随和了让她为难,不用照顾孩子她就闲了,闲着不帮忙干其他的活儿她不自在,但要她去割草喂马、拔菜择菜、捡蛋腌蛋、甚至烧火扫地,她是不情愿干的。

两相为难还不如走了落个自在,她也不必为了闲时休息感到愧疚。

我不太适应乡下的生活,而且也有其他人联系我了,以前照顾的一个太太六月又要生孩子,她想请我过去给她照顾娃娃。

罗婶说的半真半假。

我晚上跟阿石和小柳商量商量,看他们怎么想的。

姜霸王没立即同意。

她想离开就让她走吧,她跟春婶雷婶玩不到一起,留下也不怎么开心。

杨柳闻言开口,至于看顾青莺的事儿,她上午经常随我们去镇上卖蛋,回来也是在村里玩,不然就是在我娘家,我跟阿石多注意点就行了。

程石也点头,至于她说的退五十两银子就不要了算了,这一年半来,她照顾小柳跟青莺挺尽心的。

姜霸王没意见,商量好了就去跟罗婶说明,也不耽误她接另一家的活儿。

只是没想到罗婶执意要退半年的银子,说是她主动要离开的,主家没为难她哪还好意思多收银子。

结个善缘,等莺姐儿她娘再生孩子了,我若得空还来给她照顾月子照顾娃娃。

行,小柳若是有孕了我给你捎个信。

姜霸王收下了银票,你歇着吧,端午前随我们一同坐车会县里。

出了门,姜霸王去儿子儿媳的屋里捉说话不算话的孙女,你问她下午是不是答应我晚上跟我睡的?青莺你还记不记得?青莺闭眼装睡,装听不见,直到被抱起来了才扑棱说:阿奶,我想跟我爹娘睡。

不行,我下午陪你在竹排上晒了一个多时辰。

姜霸王抱起孩子大步往外走,生怕后面有人撵上来了。

祖孙俩的声音模糊了,杨柳扯下敞开的纱帐,跟程石说:我猜娘是打算端午回去了要留青莺在家住几天,端午我们就要回去,月底她还过来了,八成是想跟青莺培养感情。

青莺才多大,哪能离了爹娘?程石下意识地拒绝青莺离开家。

但接下来的几天,姜霸王的行为印证了杨柳的猜测,白天她变着花样带青莺玩,晚上想法设法让青莺跟她一起睡,青莺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接受,睡前虽然会不高兴一阵,但也不会哭闹。

这下不高兴的成了程石跟杨柳,两人夜里到点就会惊醒,没在床里侧摸到孩子会心里一跳,睡到孩子尿尿的时辰也会惊醒。

但姜霸王没开口,小两口也不能阻拦人家祖孙俩亲近。

一直到端午回县里,姜霸王白天带青莺去武馆找学武的小孩儿玩,晚上又把孩子往她屋里带,程石不肯了,找上门说:换了陌生的地儿,青莺夜里跟我们睡不会害怕。

地儿是陌生的地儿,人又不是陌生的人,我是她奶又不是陌生人。

程石不跟他娘啰嗦,从床上抱起青莺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明确地问:你直说吧,你在打什么主意?姜霸王没藏着掖着,明了地说:青莺适合练武,她喜欢看我练功,也喜欢在武馆里玩……她还小。

程石打断她的话,她喜欢跟爹娘在一起,喜欢猴子喜欢猫狗,喜欢看她外公大舅编筐劈竹,喜欢在门外捡石子。

她是我的孩子,你别拿你教我的那套来约束她。

杨柳看程石一直没回来,披了衣裳过来就听他们母子俩吵起来了,她进去抱过不知所措的孩子,让仆妇带她去前院转转。

她会长大的,不会一直小,会跟你们分床睡,会有自己的主意,你才不该用你的想法约束她。

姜霸王平静地看着程石,说:青莺跟你不一样,她骨架好天赋高,她跟我说喜欢练武。

她不懂什么是练武,都是你引诱她说的。

程石很生气,也不想吵架,他拒绝再说伤人的话,我明天就带她回去,你要是再这样做,我就不回来了。

说着就拉杨柳往外走,收拾东西,天亮我们就走。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你们娘俩吵什么?姜大舅母听到声过来,昨天才回来,走什么走?阿石别说胡话,你大舅在家,你跟他说说话去。

没人听她劝和的话,姜霸王从屋里追出来,她终于破功了,指着程石骂混帐,你舍不得青莺就把她拴在身边,你这是害她,她现在不懂,等她三岁五岁还不懂?你是眼瞎心瞎看不出来她喜欢练武?我也只是想着留她住两三天就送回去,时不时接过来住几天,慢慢就能离开你们,等三五岁了过来练武也不会天天想家。

程石被杨柳拍了几下也压下了火气,再一次强调:我没开玩笑,青莺若是喜欢练武我可以教,等她大了我教不了了才会送县里来,我从来没想过让青莺小小年纪就离了爹娘。

对嘛,好好说不成?非要扯着嗓子吼。

姜大舅母劝攘,跟小姑子说:阿石刚当爹,正是护崽的时候,他舍不得孩子也是应当的,你好好跟他讲。

姜霸王扭过脸,我又没跟他抢孩子,我还不是为了青莺好,他家现在那么大一摊子活儿,以后小柳再怀娃生娃,他哪还有精力教青莺练武?好好的孩子被他耽误了。

而且程石在练武上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时候学得招式谁知道他还记得几招。

我不再要孩子了。

这句话从程石嘴里脱口而出,说出来他顿感轻松,在几人怔愣的表情下又重复一遍,青莺极好,除了她我不打算再要其他孩子。

胡说八道。

姜大舅母斥他。

程石摇头,没胡说,想的有段日子了,青莺没出生前,我有过各种设想,想象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

青莺出生,一天天长大,到现在的古灵精怪、人小鬼大、能说会道等等等等,她满足了我对我的儿女的所有期待,然后对下一个孩子没了期待。

他看向杨柳,眼神带着央求,我们不要其他的孩子了吧?你也不用再受怀娃生娃的苦。

杨柳没有犹豫地点头。

胡闹。

姜大舅母有些头晕,再看小姑子,这个冷静的比外人还外人,四个人里就她感到糟心。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来晚了第一百七十三章大晚上的闹什么?姜大舅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他站在垂花门外,几根青竹掩盖了身形,要是今晚不打算睡了, 就过来说个清楚。

他转身往外走。

姜大舅母跟着走了几步,发现另外三人都没动, 她气道:现在知道怕了?爹娘都还没睡, 两个老的也听到动静了,过去坐一会儿。

这边吵起来的时候,老爷子正在练武场擦刀, 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一清二楚。

程石拉着杨柳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姜霸王也沉默跟上。

娘。

青莺看到人小跑着过来, 她人小也知道气氛不对,茫然又怯怯地看着她爹和她奶。

带孩子先下去睡。

姜霸王吩咐仆妇。

仆妇过来拉, 青莺不肯走,程石看她都要哭出来了,俯身抱起她往外走。

你……没事,他抱着青莺还冷静些。

杨柳打断婆婆嘴里的训斥, 我们快过去吧, 别让老人等。

姜家正堂灯火通明, 家里的长辈都在, 杨柳进去走到程石身边坐下,进入被审视的包围圈。

年少的时候跟你娘吵还能当你年少莽撞,都当爹了,一年难回来几次,回来了就朝你娘说扎心窝子的话。

姜大舅冷色教训外甥, 还再也不回来了, 你威胁谁呢?程石没吭声, 不反驳也不认错。

好了好了,你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臭脾气。

姜大舅母打圆场,他这个兄长当的很是称职,家里家外都给他妹子撑腰找场子。

我在这边听你说不打算再生老二了?还是我听岔了?姜老太太很迷惑,她看了眼程石怀里抱着的丫头,目光移到杨柳的脸上,问:阿石媳妇,你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还是身体出了毛病?是我的主意,她也今天才知道我有这个念头。

程石揉了揉眉心,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倒是把你们惊动了,夜也深了,都回屋睡吧,我也不跟我娘吵了。

阿石我现在是看不明白你,关系子嗣的事还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你天天在想些什么?姜二舅忍不住出声问,你家就你一个独苗,就靠你支撑门户了,你娘好好把你养大,给你娶妻置家,你现在连个根儿都不留一个?又不是你不能生。

一到过年过节你家里冷冷清清的,你就不想热闹点?姜霸王听着这话有些不顺耳,纠正道:我没指望他支撑门户,在我家我就是门面是顶梁柱。

姜二舅看她一眼,这时候插什么话,轻重分不清?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只想要青莺一个孩子,有了她之后,我对下一个孩子没了期待。

程石语气很冷静,他看向其他长辈,你们懂这种感觉吗?青莺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我满心期待,她出生后我很满足,随着她长大越来越满足,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已经圆满了,我不想再生养一个孩子。

没有人懂,年长的长辈只觉得他钻了牛角尖,刚溜进来的小辈一脸迷惑,歆莲她们从没听说过类似的说辞。

等你媳妇怀了你就期待下一个孩子了,你媳妇没怀青莺前你不也没什么感觉?姜大舅母拿身边的人举例,男人没看见孩子前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说得嘴皮子爆皮,见程石还不为所动,只好换个方向劝:你现在家业也不小,总要有个儿子来继承吧?以后青莺长大嫁人了,难不成你把家里的一摊子交给女婿打理?那不是傻?干了一辈子,家业便宜了外人。

这是小事,我现在忙活的一摊子没什么值得传给下一辈的。

程石给在场的人掰算,他外祖今年快七十了还身体硬朗,村里五六十岁的老头也神思清明,只要不是生病瘫在床上的都还在种地。

假如他能活到六十岁,往后还有四十年的时间,松枝熏肉和种植石斛这两条发财的路子肯定会有不少人踏进来,今年从各方买松树苗的人就不少。

届时珍珠变成鱼目,还有什么花心思的必要?能赚的银子已经赚差不多了。

守成的事由他跟杨柳来,别说没儿子,就是有儿子也是出去另做一番成就。

姜长顺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点头,这点程石没想错,乡下的那一摊子事过个一二十年完全可以发展成个庄子,派个管事的就能打理。

这儿没你们的事,长顺,你带着你弟妹都出去。

姜大舅母开口,她怕这些孩子脑子糊涂再受了程石的影响。

歆莲她们不想走,但被人瞪着,只好垂头丧气的出去,但也没走远,站在外面贴着墙偷听。

阿石,大舅不想把话说难听了,你说的对,你跟你媳妇再生不生孩子是你们自家的事,我要不是你亲舅我也不管你,往后旁人笑话你程家绝户断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姜大舅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说:有儿子家族才有希望,你外祖要是没我跟你二舅,哪有长风镖局今日的风光?这话太刺耳了,姜霸王瞬间来气,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倒是有儿子,也没见他出息到哪儿去。

我不是儿子,也没给姜家丢脸,青莺不是小子,她往后指定比她爹出息。

姜大舅噎住,是,你是我姜家的另一方门面,没抹去你功劳的意思。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不是在劝你儿子别走错了路?你到底还让不让我给你帮劝解活儿了?反正你说的话我不爱听。

姜霸王扭脸。

姜大舅母无奈,掩住嘴失笑,好好说,别待会儿你们兄妹俩又打起来了,我们先说阿石的事。

阿石现在可有出息了,他现在的荷包又鼓又大,比他几个兄长都能赚钱,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

不不不,我娘说的是实话。

在这点上,程石跟他娘是有共识的,我的确是没什么出息,也没给家里添什么光,走出去旁人不知我是谁,但要提姜霸王,十个人里八个人都有反应。

姜霸王瞥他一眼,这说的还像是人话,她被捋顺了毛,勉勉强强挤出一句认可的话:你虽然资质平平,好在踏实肯干,知足常乐也是人生大喜了。

我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娶了小柳,也就是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

杨柳动了动嘴,思索着她是不是也该说两句?够了。

姜大舅不耐烦了,乱糟糟的一摊子,深更半夜的他们在苦思冥想地劝说,之前吵得要断绝关系的母子俩三两句又互夸起来,这叫什么事?夜也深了,长话短说,小凤你先表明态度,阿石说只要莺姐儿一个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

姜霸王解释:我今晚跟他吵架的起因是担心他乱来糟蹋了青莺的天分,至于生不生儿子关我屁事,我又不靠孙子吃饭,我孙女继承了我的武艺和威名才会让我脸上更风光。

姜大舅闻言沉默着起身走人,出门看到偷听来不及跑的一众人,心里更是来气。

其他人也是语塞,指了指他们这一家子,嘴巴张了闭,闭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都是什么事?回去睡觉了。

姜二舅叹了一声,问老爹老娘是再训几句还是也回屋睡。

姜老爷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女儿和外孙,摆摆手往门外走,出门了顿住脚往里看,往后啊,你们母子俩再吵嘴声音放轻点,别让我们听见。

真是亲娘俩,一样的不着调,正常人不懂他们脑子天天在琢磨啥。

一家四口被赶出门,来时气汹汹的,走时怒气散尽。

程石抱着睡着的孩子,厚着脸皮说:你瞧瞧,你长着嘴不用尽让人误会,你要是早点说清楚,哪还有这一遭事。

青莺给你抱吧,你继续带她睡觉。

姜霸王没拒绝,熟练地接过孩子,埋怨道:你就是小人心肠,我要是想教养孩子早自己生去了,还用抢你的孩子?现在她说什么程石都点头应下,一路跟着拍马屁,的确是他低估了姜霸王的心胸,是他的错,以后青莺长大了要是能像你,武艺高强还通情达理,那可真是太好了。

杨柳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她现在只庆幸人家母子俩吵架的时候她没插话,不然她也里外不是人。

躺到床上了,程石手枕脑后说起今晚的事,幸好你跟我想法一致,不然今晚指责我糊涂的也有你。

哎,你有这个想法怎么没提起过?没有,在今晚之前我没这个想法,只是今晚你跟娘有争执,我肯定是站你这边的。

杨柳坦言,见外侧躺着的男人坐了起来,她按下他,你别急,你今晚的话也说服了我,有青莺我就满足了。

她生了青莺想的是往后五年不再怀娃,之后也一直没有再生一个的念头,就是没敢想从此不生了。

你不用怕外人怎么议论,也别怕像春婶和雷婶那样,男人没了闺女就不管她们了,咱们青莺不会长成那样的人。

程石琢磨着明天去医馆问问,这事咱们不往外说,等青莺大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坏了根不能生。

不怕别人笑你?程石掩着脸笑,又不是没被笑过,怀青莺前他老丈人不就在村里散播谣言说他不能生。

杨柳更无所谓,都死过一次了,她是有大见识的人,哪会在乎风言风语。

次日,程石从医馆回来碰到他二舅,姜二舅急赤白脸地骂他糊涂东西,在外面不好说话,回去了跟他爹娘说程石的脑袋被驴踢了,是个怪人。

歆莲撇撇嘴,背着她爹跟她娘说羡慕青莺,太羡慕了。

我跟你爹亏待你了?没良心的,你两个哥哥对你不好?姜二舅母拍她一巴掌,少胡思乱想,今年你别再去乡下疯玩,在家帮你堂姐绣嫁衣。

歆莲郁郁离开,没亏待也没偏爱,一个父亲说他的孩子满足了他对儿女的所有期待,以至于不想要下一个,这个孩子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程石跟杨柳在参加歆芋的纳采宴后就带青莺回去了,要变天了,落雨后要犁田准备插秧。

雨势小,田里没灌满水,村里就开堰放水,顺便逮了鱼分给村里人,青莺见了也想下堰撵鱼,不让她下去她就顶着草帽坐岸上眼巴巴看着。

跟我犁田去不去?程石扛着铁犁特意绕圈过来喊人,田里也有泥鳅和小鱼,你逮了回去喂猫。

青莺一溜烟爬起来,蹬蹬跑过去,程石把她抱起来放牛背上,父女俩耀武扬威地往水田走,过田埂的时候牛蹄一滑,牛背上的丫头啪的一下摔进泥巴田。

哎呦!杨柳看到这一幕惊呼。

程石扔了铁犁连忙跳进水田从泥巴里提人,小丫头没被吓到,被提起来还嘎嘎乐。

这下能玩个痛快了,反正已经脏了。

隔壁水田的人说,柳丫头,今年插秧还请不请人?杨柳点头,你们忙完了就能过来,来多少要多少。

她跨过田埂,让程石摸摸青莺的手脚看她疼不疼。

水田里泥巴稀烂,摔不疼。

程石举着泥娃娃递给杨柳。

我不要。

杨柳躲开,你招来的你负责哄,净是没事找事,她这浑身的泥水你回去给她洗。

你不管?你不管我可就带她在泥里打滚了。

程石把孩子挟胳肢窝,一手拎起铁犁,告状道:青莺啊青莺,你娘嫌弃你脏,她不嫌弃鸡屎臭但嫌弃你脏。

杨柳不搭理他,径直走到田边站着,看程石在水田里手忙脚乱折腾他闺女,他累出一身汗,还怕青莺受凉了,水田没犁一垄,一家三口又回去烧水给青莺洗澡洗头。

浑黄的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杨柳看青莺耳后还有泥巴,没好气地拍男人一巴掌,怎么洗的?不是说洗干净了?你说你是不是没事找事?程石挨训挨揍不敢吭声,看青莺还有脸笑,板着脸瞪她一眼,他都为了谁啊!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七十四章余晖落尽, 炊烟升起,水田里劳作的男人在孩童的呼唤声里扶犁而起,泥牛低头饮水, 铁犁丢进沟渠,人拽把水草先搓腿脚上的泥, 后剔犁上的泥块儿。

到了家门口, 程石先把铁犁靠墙放下,牵着牛鼻绳赶牛回圈,马群已经回来了, 见他过来,马头伸出厩栏打鼻哨, 呲着大板牙咬他衣裳。

没带饴糖。

程石反手拍开马头,关上圈门离开。

墙边放的铁犁没了, 他进门看坤叔提桶水出来,随口问:我放在外面的铁犁你拿进来了?嗯,去冲个澡,饭已经好了, 就等你了。

青莺在后院听到她爹的声音, 带着狗蹬蹬蹬往出跑, 还没看到人就扯着嗓子喊。

程石站在偏院外等她, 他身上脏没去抱她,牵着发鬏往偏院走,打水的时候嫌她碍事,使唤她去帮忙拿衣裳。

杨柳拿了换洗衣裳和木梳过来递进洗澡棚里,抱起跟屁虫往外走。

我爹……你爹丢不了。

青莺噢一声, 转眼闻到肉香, 兴冲冲要自己下地走路去找肉吃。

天色由明转暗, 前院的灯笼都亮起了光,程石一身水汽擦着头发走过月亮门,听院外有说话声,他刚要走过去,杨柳牵着青莺进来了。

洗好了?那就吃饭吧。

杨柳说。

程石抱起扑过来的闺女,问:谁啊?秋水叔,他家水田犁得差不多了,明天过来给咱家犁田。

一家人坐上桌还没吃一会儿,门口趴的狗懒洋洋地吠了一声,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个人。

还在吃饭啊?辉子哥,你可吃了?程石放下碗筷出去,没吃再进来吃点,我们也刚端碗。

我吃了过来的,你不用出来,我就问问你家犁田的事,我家里的田犁得差不多了。

你明天过来,刚刚秋水叔也来问过,工钱还是去年的价。

程石站在廊下说。

大门外的男人点头,成,我明早直接赶牛去你家水田。

行,不耽误你吃饭,我也回去了。

天上仅有几点星子,阴云盖住了弯月,程石坐回桌边说:我看明天会是个阴天,天上没星星月亮。

只要不是雨天就行,不耽误干活。

春婶挟口菜,瞟见青莺偷偷摸摸吐肉喂狗,她给杨柳打眼色。

吃饱了?杨柳放下筷子,拿过青莺面前的鱼肉青菜粥,说:你要是吃饱了我就把饭倒了喂狗,你出去跟狗玩吧,别打扰我们吃饭。

青莺捏着勺子不丢,嬉皮笑脸地说还没吃饱。

没吃饱就好好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能逗狗。

程石看她吃饭吃得满身都是,嫌弃地撇开眼,快吃,吃完我跟你娘带你出去转转。

有这话勾着,青莺老实了,趴在桌上抱着碗大口喝,勺子也不要了。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叹着气提醒她慢点吃,别呛着了。

吃顿饭像是从猪槽里捞出来的。

吃过饭又给青莺洗个澡换身衣裳,这才出门去消食,村里的人多是睡下了,屋里熄了油灯,猪圈里的猪还在哼哼着吃食。

走到村头,青莺趴在门缝里往她外婆家院子里瞅,大黑子听到动静从狗窝里出来,嘴筒子从门缝里挤出去舔青莺的手指。

走了,外公外婆睡着了。

程石拉起她。

是二丫头?杨老头开门站檐下问,一看大黑子这德行就知道是你们,这么晚还出来?爹,不用开门,我们这就回去的。

程石抱起青莺,你回屋睡,我们就是出来转一圈。

大门还是开了,大黑子一溜烟纵了出来,杨老汉扶着门问青莺是不是要去看狗崽子。

大黑子上个月赶在豆姐儿周岁的后一天生了五只狗崽子,两只随它浑身黑毛,两只黑灰色,一只黑白色,青莺和豆姐儿醒来睡前都要来瞄一眼。

程石抱着青莺进去,让老头不用再折腾,站狗窝外听会儿狗崽子的叫声就抱青莺出去。

爹你关门,我们回去了。

隔壁的邻居夜起喝水,听到动静隔着篱笆问:这么晚还在外面?我都眯一阵了。

那你家饭挺早,我家每晚差不多都是这个点睡。

杨柳搭话,走过几家,她让青莺别哼哼唧唧的,吵婶婶奶奶睡觉了,明天看见你都说你是烦人精。

那我也睡。

行,你睡。

这孩子说睡就睡,到家门口已经喊不应了,杨柳让这父女俩先回屋,她锁了门去偏院打水洗澡。

五月天的夜晚燥热不显,清凉犹剩,水田里的蛙鸣初露势头,前半夜蛙声不停,后半夜的露水降下后,蛙声似乎被山上漫下来的雾气堵住了嗓子,没声了。

请了帮工,水田两三天就犁完了,水田犁好正好逢家里人手多水田少的人家插完水秧,这些人直接搬了板凳去杨柳家的秧田拔苗下秧。

程石忙活田里的活儿,去镇上送蛋送鱼就由杨柳和青莺负责,枇杷树上的果子不剩多少了,人和猴二八一分完全没卖的,有熟客想要买枇杷,青莺嘴快说不卖,都留给猴子吃。

哪来的猴子?我之前不知听谁说哪个村里有猴子,不会就是你家养的?杨柳摇头,不是家养的,放养在山里,它们偶尔会下山摘枇杷吃。

我哪天清闲了带孩子去看看,能过去看吧?她这话一出,其他人也抬眼看向杨柳。

杨柳有些头疼,思索了下,摆手说:猴子也不是天天下山,我们自家人都是隔三差五才看个猴影,而且山下的鹅也多,它们噆人厉害,村里的人都不敢靠近。

你们若是想看猴子,逢年过节去县里一趟,屋脊山上猴子多,桃子熟的时候猴子还会去偷桃子。

屋脊山上有屋脊庙,去看猴子还能上香吃斋饭,再求个平安符,可比去我们村划算多了。

买客里有人说她去过屋脊庙,香火鼎盛求签灵验,其他人也杂七杂八搭起话,去杨家庄看猴子这事就这么被按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杨柳告诉青莺在外不能提家里有猴子的事,外人知道了会去偷猴子。

我不说了。

青莺捂住嘴,偷猴子让狗咬。

这小模样太可爱了,杨柳揪了下她的胖脸蛋,抱起小丫头坐她腿上,随手扯根青头草捏手里编指环。

等马车进村,青莺十指都套了草头环,大方的要把左手上的分给豆姐儿戴。

杨家门外停了辆驴车,杨柳认出是胡家的,青莺下地时她也跳下车辕,马缰绳绕了两圈套马脖子上,枣红马自己拉车先回去。

屋里只有杨母和豆姐儿,杨柳问:不是我姐来了?门外的驴车不是她家的?是她来了,问帮工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杨母正在腌肉,是杨絮送来的,她忙活绸缎铺里的事不能把手弄糙了,就去问两三个帮工帮忙下田插秧,我说不用请,自家人忙活得开,她非说心里过意不去。

不出力就出钱,这也是我姐的心意,你跟我爹就安心受着,少忙两天少操劳。

杨柳撸起袖子抓把盐撒猪肉上,说:钱是小钱,她花了名声也好听,村里人背地不叨咕她。

你就别一个劲说不用不用,她高高兴兴给,你就高高兴兴接。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教训起你娘了。

你回去忙你的事,莺姐儿放这儿我给你看着。

儿女都有出息,她收得起也还得起,杨母腰板也挺直了,不再像前几年,女儿从婆家拿了东西送来她不敢接。

杨柳跟青莺说一声就先回去,路上遇到她姐,喊她晌午去家里吃饭。

杨絮摆手,我这就回去了,席哥儿和芸姐儿还在铺子里等着。

怎么没一起带过来?正是农忙,他们来了碍手碍脚的,等秧插完了我送他们兄妹俩过来住几天。

杨絮说,你家也忙,我就不过去坐了,等闲了再来。

杨柳也急着回去,就没过多絮叨。

家里没人,马回去了没人卸车,她在家门口没瞅到马,一路往西到山脚下才找到它。

枇杷树上的猴子看见她,小喜挺着圆溜溜的肚子跳下树,拎着两串枇杷送过来。

杨柳看了眼树上的四只懒猴,接过枇杷摸摸猴爪,毛绒绒金灿灿的,可真好看。

好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别跟我回村。

杨柳剥个枇杷吃,猴子摘的枇杷好像都是最甜的,往年这种熟得正好的枇杷都是进了鸟嘴,人尝不到味儿。

杨柳一走,猴子立马变脸,对着嘎嘎乱叫吵死猴的大鹅呲出牙。

……村前光秃秃的水田添上新绿,夜里的蛙鸣越发响亮,杨柳把这些日子的进账出账一笔笔写入账本,关上窗爬上床,说:孵蛋的今天去找我了,说明天把新孵的一批鸡鸭鹅送过来,我忘了跟赵叔刘叔说,你明早过去说一声,让他们注意点。

程石点头,背过身趴床上,给我踩踩腰背。

到榻上去,别把青莺吵醒了。

程石起身的动作一顿,从枕头下掏出药瓶拔下塞子倒出一颗小指肚大的黑药丸。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柳急了。

程石没理她,含住药丸下床灌口水,咕噜一声药丸下肚了,他张开手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杨柳简直解释不清了,家里这张木床要修,动一下它就嘎吱响,她是怕床响把青莺吵醒了。

被抱起来,她攀住程石的脖子,还有些犹豫:你腰不疼了?你提醒我了。

程石把人打横放下,给她套上鞋让她扶着矮榻,这个高度不用他弯腰……腰疼不会消失,过了一夜转到另一个人身上,杨柳平躺着眯眼看程石给青莺穿衣裳,梳头发时小丫头嫌他编的不好看,嘟嘟囔囔的要娘帮忙。

你娘还在睡,我们别吵她。

程石耐心的给她重梳,编头发他不会,只能用红头绳把头发缠起来,一丢手,小辫翘了起来,像两个冲天的牛角。

见青莺不确定地盯着铜镜,他一把把人扛起来,不看了,好看的很。

青莺摸着发辫不吭声。

真的好看,你不是说牛角威风吗?这两个小辫可比牛角威风多了。

青莺再说什么杨柳没听见,她扯起被子继续睡,自从青莺跟她奶睡过几天后,她天天都是天蒙蒙亮就醒了,折腾的她跟程石就没再睡过懒觉。

青山上,猴子被鸟叫吵醒,想起山下的枇杷,五只猴迅速从木屋里钻出来,从一棵松树跳到另一棵松树上,从寻食的鸡群头顶掠过,赶上一摇一摆出山的鸭鹅。

枇杷树枝头的鸟雀听到动静,赶在猴子扑上树之前快速离开枝头,带着黄湛湛的果肉飞上天空。

猴子生气地对着空中的鸟大叫,脾气暴的大川捡起地上的土块儿往天上扔,啪的一声落在堰里,砸得水花四溅。

程石带着青莺小跑过来就见到了这一幕,他喊了一声,公猴立马收起凶巴巴的面孔。

红山从树缝里摘几个没被鸟啄烂的枇杷让小喜送过去,勤劳懂事的模样与往日无异。

程石啧啧几声,毫不客气地接过枇杷,但没给青莺吃,怕她吃了早上就不好好吃饭。

他把枇杷放厨房里,活动开四肢就地凌空翻跟头,小孩在会爬会走后的一段时间喜欢打滚翻跟头,他觉得可以先从这个方向引导,力道不强但能锻炼青莺胳膊和腿上的力量。

来,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程石一个跳跃空中翻,朝青莺招手,追上我了我就教你像我这样翻跟头。

青莺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撂开腿撵上去。

嘴巴闭上。

眼睛别看我,摔倒了吧,自己爬起来,我等你一会儿。

嘴巴闭上。

程石再一次提醒,过了一会儿看青莺快跑不动了,他放慢速度让她追上。

我…我追上了。

青莺张开嘴呼哧呼哧哈气,小脸红扑扑的,没扎紧的发丝垂下来贴在出了汗的脖子和额头上。

是,你追上我了,我该教你翻跟头。

程石确认她的话,先拉着青莺走,等她呼吸平稳又有精神闹了,才开始扶着她的两条腿让她倒立,扶着她的腰借力她来个后空翻。

我站不稳。

青莺自己发现了问题,要不是她爹扶着她要摔坐在草上。

才学都站不稳……话还没说完,树上的猴子来个后空翻,平稳地落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炫耀,一路翻着跟头滚到人腿边。

吃你的枇杷去,哪都有你。

程石朝小喜拍了一巴掌,滚滚滚,你一个树上爬的来欺负地上走的。

我也学爬树。

青莺不知从哪儿得出了结论。

程石不理她,拉回她的注意力教她继续翻跟头,边玩边练,等杨柳出来找人吃饭的时候,父女俩都累出了一脸的汗。

杨柳拿出手帕给青莺擦汗,她有些心疼,但小丫头脸上没有不痛快,她轻快地问:翻跟头好不好玩?青莺点头,抱着她娘的脖子说走不动了。

娘抱你回去。

青莺胃口好长的快,挺重的了,杨柳吸口气把她抱起来,用夸张的声调夸她厉害,我们青莺吃饭吃的多,长得快长得高,浑身都是劲,会卖鸡蛋会拨算盘,还会翻跟头,以后是杨家庄最厉害的小孩。

青莺不自觉挺起胸膛,从一个打蔫的小鸡变成一个气势汹汹的大鹅,到家了就喊春奶奶给她盛两碗饭,她要明早就学会翻跟头。

作者有话说:今晚还有一更第一百七十五章给她换小碗, 用我平时吃茶的茶盏。

程石背了人嘱咐春婶。

早上做的打卤面,青莺的那份盐少油轻,春婶调开了把面条捞茶盏里, 另外还有一叠煮的海虾和几根青菜。

饭菜端上桌,青莺就发现了不同, 她眼睛虚虚飘了一圈, 什么都没说,装作跟往日一样先吃虾。

桌上的几人都觑着她,见状忍不住笑了。

石哥, 鸭蛋和鹅蛋送来了啊。

赵勾子走进来,眼神在桌上溜一圈, 走到坤叔旁边,叔, 给我尝口面。

我给你盛一碗你坐下吃。

坤叔挺嫌弃跟人同吃一碗饭。

噢,差点忘了,今天会有来送鸡鸭鹅的,你们留着心。

程石突然想起来了, 早上他过去忘了交代。

他往外看, 赵勾子他爹已经走了, 老叔都过来两年了, 还是不爱跟人打交道,属于是不喊不过来的性子,好在小儿子是健健康康养大了。

赵勾子吃饱了肚子才走,除了青莺其他人也都放下碗筷了,春婶收拾剩饭剩菜去喂狗, 走到小丫头身边问:吃饱了是吧?那我倒了喂狗了啊?青莺吸了口气, 朝她爹娘瞥去一眼, 见两人凑在一起说话没看她,动作极快地把茶盏推过去。

春婶忍笑,其实也就剩几根面条和几根青菜了,她配合极好地把茶盏清空,把小丫头胸前的饭兜兜解开,喊你爹给你洗手去。

程石这才转过脸,什么都没问,若无其事的把青莺抱下凳子,领她出去洗手。

吃了说大话的亏,下次估计就长教训了。

春婶低声笑,扫帚高的娃还挺好面子,一根面条在嘴里嘬老半天都咽不下去,就是不肯说吃撑了吃不了了,这点随了她爹。

杨柳给雷婶搭把手抬桌子靠墙放,椅子也靠墙放,免得青莺在家疯跑的时候撞上去了。

坤叔出门把门口的鸭蛋鹅蛋提两筐进屋,偏院的两个空屋子里摆的都是半大水缸,门后面放了桶黄泥,鸭蛋鹅蛋一个个丢进去滚一身黄泥,尖头沾撮盐码在缸里。

等他忙完腌蛋的活儿,家里已经没人了,马厩里的马放出去吃草,他扛着锹拎着粪篮子去清理马厩,这些忙完日头已经升至半空。

老哥,这马粪我铲半筐去肥菜园。

一个浑身补丁的老头牵着个腿高的小孙子提着筐过来。

坤叔点头,随你铲。

他锁了门准备往山里去,送鸡鸭鹅的已经过来了。

天热了,猴子进山了,鸟雀又站在枇杷树枝头,桃花梨花谢了,橘子花和石榴花相继开了,蜜蜂嗡嗡嗡地忙活着采蜜。

送鸡鸭鹅的人挑着鸡笼下山,遇见坤叔扔土块儿赶鸟,他们过去各摘两串枇杷拿手里,啧啧道:这山里的鸟都比老子过得好,下辈子老子也投生当鸟算了,吃果饮蜜还不受累。

嘴是这么说,真让你当鸟了你要哭爹喊娘。

坤叔拍掉手上的灰,背着手站在山脚,等三人赶车进村了才进山。

骡车上的人回头,剥了个枇杷喂嘴里,咂摸道:本来想多折几枝的,那老头一直盯着,我也没敢动手。

这话被铲马粪的一老一小听到,老头打发他孙子进山说一声,小的不肯,怕拦路的鹅,会噆烂他的脸。

那你就在他家门口等着,总有人会回来的。

老头提着马粪往村里走,他孙子小跑着跟上,偷瞥了眼卧在草垛上的狗,害怕道:不行啊爷,他家的狗凶。

老头看了眼虎视眈眈盯着的狗,心想这几只狗该去山脚看果树的。

巳时中,程石跟杨柳赶车回来在村外遇到挖婆婆丁的祖孙俩,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俩祖孙在这儿估计就是为了等他。

哎,多谢老叔,我晓得了,会交代人注意。

程石说。

老头有些不自在,你们读过书的就是讲礼,什么谢不谢的,乡里乡亲的,不跟你说了,我要去那边挖婆婆丁。

他们村里可受了程石和杨柳的不少好,没遇到有贼心的人也就罢了,遇上了肯定要说一声。

程石跟杨柳当时没什么表示,过后看见老头的孙子毛蛋,特意送了几串枇杷给他吃。

这时枇杷也到了尾期,桃子开始红了,后院的葡萄和井上的枣子有了小拇指肚那么大。

这猴子也是个嘴刁的,好好的枇杷,就是个头小点,味道涩了点它们就不吃了。

杨柳戴着斗笠在树缝里找枇杷,再不摘都被鸟吃了,虽然口感不怎么好了,拿去酿酒还是挺不错的。

临近黄昏,在竹排上泡了大半天的猴子拖着湿毛脚跳上岸,小喜走到桃树下摸摸青莺的头,另外四只猴也无聊地去摸一把,过个手瘾相继钻进山里去寻食。

娘,我有尾巴吗?青莺掀开裙摆,扭过身看。

没有。

为啥?你问你爹。

程石叹口气,他也不知道为啥人没有尾巴,只好打岔转移话题,你阿奶要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吗?青莺点头,程石见她还要绕过去问尾巴的事,头疼地说:把提篮给我拿来,摘完最后两棵枇杷树我们就回去酿酒。

糯米已经泡好了,到家了程石就去烧火蒸米,把青莺撂给杨柳,这丫头不知怎么了,突然好奇心猛涨,天天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为什么猫毛颜色不一样,为什么狗不会逮老鼠,为什么猴子不吃肉……杨柳给青莺搬个小板凳坐,你是跟我一起给枇杷剥皮还是出去找小孩儿玩?她是想把小丫头打发出去的。

青莺摇头,他们嫌我烦,不让我说话。

为什么嫌你烦?话一出口杨柳就明白了,因为为什么,她改口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怕你问才不让你说话,其实你问的好多好多娘也不懂,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人没有尾巴。

她坦诚了,见青莺目露震惊,杨柳吐舌一笑,以后你知道你记得告诉我为什么人没有尾巴。

这于青莺来说是个饱含鼓舞的请求,她连忙答应,脆生生道:等我知道了第一个告诉你。

拉勾。

杨柳伸出手。

青莺也伸出她的胖手指,一大一小两只手拉勾盖章,她蹦起来说:我出去玩了,饭好了就回来。

程石从厨房探出头,用不用我送你?才不要。

青莺大声拒绝,她现在明白了,她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尾巴。

我怎么感觉她看不起我呢?程石洗了手坐到青莺的位置剥枇杷皮,你发现没有,咱家丫头怪聪慧的,走路说话上比同龄小孩强出的不是一星半点,脑瓜子也灵活,想的也多,我感觉大郎他们小时候就没问过人为什么没尾巴的问题。

杨柳瞥他一眼没说话。

你想说我是黄鼠狼谝儿香,刺猬谝儿光?程石看出她的意思,不服道:你给我说说谁家小儿像我们青莺这样?聪慧机灵歪点子多。

你闺女这么好你躲什么?杨柳把剥皮去核的枇杷扔盆里,斜了眼闷笑的男人,说:青莺就是胆子大,敢想敢说,因为说错也没人训她,更没人笑话她。

家里条件好,她跟程石陪她的时间也多,青莺就像门外的银杏树,就那一株,是好是歹都有人夸,被人夸着长大,浇水施肥捉虫样样不缺,可不就越长越好。

杨柳心想比照她小时候,多吃口肉都心慌慌的,出了门一句话要在嘴里嚼半天才敢说出来,就是有过人为什么不长尾巴不长毛的疑惑也不敢问出来。

照你这么说也是,青莺见到的人多,村里镇上县里三头跑,说话比旁的小孩利索些也正常。

程石甩掉手上黏的枇杷皮,进厨房去加柴,出来说:我还是觉得我闺女要聪慧机灵点。

杨柳抿唇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有这感觉。

程石放声大笑,引得枣树上的鸟雀歪头瞅他。

糯米蒸熟端出锅晾凉,拌上枇杷捏碎,撒上酒曲倒进酒缸,放在阴凉的墙根发酵两天。

两天后开坛放气,酒糟没长毛霉坏,舀出两瓢煮酒酿圆子,剩下的重新封坛埋入地下。

我觉得咱家可以挖个酒窖专门放酒,一年年攒下来,陈年老酒也不少了。

程石提议,不能挖在院墙外,我担心被偷,要不在后院挖?挖在山里吧,山里阴凉好储存,再一个山里一年到头都有人守着,放酒的时候小心点,也没人知道你挖的是红薯窖还是酒窖。

坤叔出主意,过冬存红薯和萝卜青菜还有什么大酱腌菜都在山里的地窖里,随便再挖两个,到时候有人看见就说放的是酸菜缸,谁去偷啊。

坤叔说的对,按坤叔的主意来。

杨柳赞同。

说干就干,程石喝完酒醩圆子,喊上坤叔拎着铁锹和锄头就往山里去。

路上逢到在山脚打猪草打鹅草的人,有人问,程石就说再挖个红薯窖,今年多种了几亩红薯。

你家今年多养了几十头猪,是该多种点红薯。

地窖已经挖了五个,程石跟坤叔进山后沿着原有的地窖往东挖,一锹锹土扔上来,慢慢形成一个坑。

这边的动静引来摘野果的猴子,它们时不时的提着两篮子野果嫩芽树茎野花坐在树上边吃边看。

姜霸王也过来了,她来了后就接过程石的活儿,以前她来乡下嫌没劲儿,除了爬山没什么消耗精力的事,现在她是早上晚上陪孙女小练一会儿,其他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山里挖酒窖。

一直到地窖成型她才打道回去,离开前嘱咐程石不能睡懒觉,青莺的作息她已经纠正好了,每天早上破晓时分必须带她起床。

程石看了眼活蹦乱跳的闺女,她跟姜霸王睡了小十天,好似长大了一截。

阿奶回去了,你要不要随我回县里玩几天?姜霸王骑上马,继续说:我给你瞅好一匹小马,断奶了就给你送过来。

她条件开的再诱人,青莺也是连连退后,靠在她娘腿上说:阿奶你再住几天,别回去了。

小机灵鬼。

姜霸王笑,目光移到程石身上,笑意微敛,用马鞭指了指他,记住你老娘的话,按我的法子教青莺。

知道知道,快走吧。

程石不耐烦了,目送黑马跑远,他转身回屋,她还嫌弃我不够机灵,就她时不时训我,我就是比我闺女聪慧也被她教笨了。

杨柳笑笑不作评价,这种相处方式他们母子俩已经习惯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七十六章正堂里的饭菜还没撤, 送走姜霸王,程石又去盛碗饭继续吃,杨柳拉着青莺出去找马回来拉车。

老马通人性, 早上放它们出马厩,不用人赶, 它们自己往西到山脚下吃草饮水, 山脚下的麦地都被鹅群占了,马群也喜欢过去嚼麦头。

路上遇到赵家父子俩挑鸭蛋鹅蛋下山,赵勾子选了个大鹅蛋递给青莺, 抱紧了,别摔破了。

新送来的鸡鸭鹅如何了?杨柳问。

精神头不错, 就是大鸡经常撵着小鸡崽啄架,啄死了几十只。

赵勾子答, 今天东西两边山头的会过来把半大的鸡崽子逮过去,地方腾出来就好了。

杨柳点头,见青莺捧着鹅蛋要去找猴子,她嘱咐赵勾子注意点, 转头喊青莺:猴子在山里睡觉, 我们去牵马, 娘抱你骑马。

自从枇杷树上的果子没了, 猴子们也不再一大早就跑出山坐树上赶鸟了。

麦地里一匹额前缀白毛的黑马嚼着草头到堰边喝水,杨柳顺手牵住马缰绳,等青莺走过来,大吸一口气把她举起来递到马背上。

感觉你又重了。

杨柳接过青莺手里的鹅蛋,让她趴马背上别坐起来, 不能拽马毛, 马痛了要把你甩下背。

青莺乖乖点头, 趴在马背上扬起脖子,看她娘牵着马走在一边,她自得道:娘,我比你高。

杨柳敷衍地嗯嗯两声,野花上的两只蜜蜂被马蹄惊动,嗡嗡嗡地飞了过来,老马扇了两下耳朵躲避,呲着大板牙朝人偏过去。

回去了给你,身上没带饴糖。

杨柳推过马头。

马车已经推出来了,程石在往车上装鸭蛋鹅蛋,看人回来,他过去把青莺从马背上拎下来,从荷包里掏出两块儿饴糖给她,她立马乐颠颠的去喂马。

你是跟我们一起去镇上,还是去你外婆家跟豆姐儿玩?杨柳拿帕子给青莺擦手上的马口水,进去喊你雷奶奶给你洗洗手。

青莺想到她阿奶给她买的鲁班锁和七巧板,她蹬蹬跑进门,没一会儿领着红薯跑出来,说要带狗去接豆姐儿过来玩。

她要留在家里玩,程石跟杨柳就不管她了,交代雷婶看着青莺,两人坐上马车出村去镇上。

甄婶子今早跟我说想带几个徒弟在镇上赁个小院住,她们也有了熟识的人,闲暇了想有个地儿招待客人。

程石说,我答应了,去镇上了我去找经纪问问,找个合适的院落租个两年。

老少几个女人单独住,杨柳说给她们赁个环境好点的小院,周围最好住的都是清白人家,跟经纪说了条件,拐拐绕绕去了清武巷。

说来这家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前主人是咱们镇上八方酒楼的前东家,他家的宅子大,转手卖了主家也没住,收拾收拾砌墙隔出三个小院托我们租出去,还剩最后一个院子,你们进来看看。

之前的大门还在,进去是一堵影壁,经纪带着人绕了两个弯到一堵新打的木门前,他取下锁往右指,这边住的是一个寡母和她读书的儿子,另一堵墙后是附近村里搬过来做小生意的,是一家人,都是正经人。

黄家宅子里的东西早已变卖,不见旧时的模样,程石跟杨柳没多犹豫就签订了纸契,这个巷子里住的多是家财不薄的人家,夜里少有毛贼来捣乱。

跟经纪分别后,杨柳问:黄传宗的案子怎么判的?我都快忘了他这档子事。

流放了,听说好像原本是要砍头的,他家拿银子了,就判成流放。

这事程石也就囫囵听了一嘴,八方酒楼和黄家宅子都易主了,酒楼被张家买了去,宅子是谁买走的他不清楚。

人还是不能生坏心,十来年攒下的家业,一朝就没了。

杨柳唏嘘,不过最惨的还是没命的那几个人,肉身化白骨了才讨到公道。

旁人家的事议论几句也就丢在了脑后,暑热已至,辰时初的太阳已经毒辣得要把人晒脱皮,夫妻俩没去鱼馆,直接出镇回村。

沿路的菜籽在落叶子,芝麻地里有妇人在打芝麻叶,程石下车到路边拽个菜籽果荚,挤开壳,里面的籽碾着已经硬了,再晴个上十天就能割了。

花生地里的黄花谢了,青油油一片,杨柳想到自家仅有的二亩花生地,说:到家了往花生地里走一趟,我想吃盐水花生了。

好,我回去给你拔。

马车拐过弯,没了山壁的遮挡,村子就落入眼帘,周边地里拔草的人也成了熟面孔。

杨柳三姑婆穿梭在芝麻地里拽嫩叶,看到人连忙招手,柳丫头,车上可还有空地儿?帮我捎两筐芝麻叶回去。

有,你提过来?程石勒停马车跳下来,把车里的空筐水桶整理整理。

车一停下来就没了风,热气顺着腿爬上脖子,他接过筐放车里,说:天热了,姑婆你还不回?坐车跟我们一起回去?你们先回,我再摘一筐就回。

妇人取下草帽扇风,热得呲牙咧嘴也不抱怨日头毒,看着地里的芝麻梢说:今年年成好,芝麻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

你们种了几亩芝麻?还是没种?我好像听你娘说你们连着几年都没种芝麻。

没种。

程石笑,他学不会倒芝麻就没种,年年是老丈人榨了香油给他送两罐。

那你们也没晒芝麻叶?回头我晒好了给你们送两兜,芝麻叶下面条再滴两滴香油,不要菜都能吃两碗。

三姑婆戴上草帽往地里走,行,你们回,我也下地了,越耽误越热。

蒸晒芝麻叶费功夫但不花钱,她这么说了杨柳也没拒绝,那我们先回了,你也早点回,下午凉快点了再来。

马鞭敲了敲车辕,拉车的马迫不及待跑起来,它也热得呼哧呼哧喘粗气。

越靠近村,风里的草木香越浓,驱散了一路的燥热,杨柳刚要吁气,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哭声。

是不是咱家丫头?程石顿时坐直了,前倾了身子侧耳听,空甩一马鞭,马鞭在风里发出猎猎声,拉车的马骤然飞奔起来。

杨柳一手扶车门一手扶着程石,探头往村里看,哭声果然是青莺发出来的,但哭的孩子不止她一个儿,属她声音最大。

你爹娘回来了。

杨母给青莺抹把眼泪,好了不哭了,你爹娘回来了。

这是咋了?程石不等马停就跳下车,青莺会说话会表达后就鲜少哭,像今天这么扯着嗓子嚎还是头一回。

他蹲下接过扑过来的丫头,见她头发散乱,衣裳上灰扑扑的,忙问:摔了?还是打架了?哪儿疼?杨柳也走了过来,在青莺脸上扫一圈,摸摸她的头,再看豆姐儿抽抽嗒嗒地哭,另外还有一个胖小子神色慌张,也一副要哭的样子,她问:这是打架了?杨母瞟了眼还在张嘴嚎的外孙女,指了指院里散成一摊的七巧板,莺姐儿跟豆姐儿在院子里拼那啥木板,铁蛋过来也要玩,莺姐儿不让他碰,他就在一旁拽两个丫头的小辫,一推一攘把搭的木板踢散了,就打了起来。

程石立马黑着脸朝铁蛋看过去,他这模样唬人,铁蛋一个两三岁的娃不经吓,本就慌张,这下可绷不住了,一屁股墩在地上开始嚎。

他家里人这才像是突然耳聪了,他阿爷慢吞吞从屋里出来,好生生哭啥?不是说来找豆姐儿玩?你家孙子欺负我家孩子了,你看他把我们两个孩子的头发扯的。

程石把青莺抱起来,看她委屈地往他怀里缩,心里越发来气,孩子小,这次也就算了,你带回去好好教,若是再敢来拽我们头发欺负人,我可是不依的。

小孩子们玩,哪有不闹口角不打打架的。

老头子嘟囔,拉起他孙子打两巴掌,走走走,我就说了不让你过来玩,回去玩泥巴。

人一走,青莺的哭嚎声立马弱了下去,杨柳想去哄哄她,回头却瞟见她觑着大眼睛瞅着哇哇大哭的铁蛋吐舌,被发现了赶忙缩回他爹怀里,唱戏似的嚎两声。

进来坐会儿。

杨母说。

程石摆手,我们带她回去收拾收拾,你也哄哄豆姐儿,可受了不小的委屈。

进去坐会儿吧。

杨柳捡起地上扯散的珠子往屋里走。

程石见状只好抱着孩子跟进去,院子里小狗崽子在啃七巧板,见人进来了摇着尾巴跟前跟后。

去跟狗玩。

杨母把豆姐儿放下,莺姐儿也去,把你们的木板收起来,要晒坏了。

青莺立马挣扎着要下地,程石放她下来,捋捋头发毛问:我给你梳个小辫?不要。

青莺干脆利落地拒绝,蹬蹬往外跑。

没吃亏,你也别巴巴瞅着了。

杨母瞥眼程石,你闺女厉害着呢,豆姐儿是个性子弱的,头发被扯了也只是生闷气,莺姐儿不饶他,没人家大没人家高没人家壮但气势强,爬起来一个猛子就撞上去,就这样撞倒了她们拼的那啥,看样子她更来气了,啊啊叫着两拳头捶过去。

豆姐儿也扑上去帮忙,两个丫头把铁蛋压着打,我过去把人拉起来了就让铁蛋回去,青莺还追着人跑,一路追到门外又打一架,被我拉住回过神了才哭的。

额……程石往外看,正好逮着青莺往屋里瞄,她飞快地吐下舌,装模作样抱起一只小狗大声喊它的名字掩饰尴尬。

挺好,不吃亏,随我。

程石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就是豆姐的性子弱了点,受欺负了也不敢大声哭,我大舅兄怎么养的?青莺也是听到马蹄声才大声嚎的,她个小丫头心眼多,你回去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杨母好笑地摇头,就凭青莺那个哭嚎的惨样儿,别说是她爹娘见了心疼,就是过路人见了也要骂铁蛋欺负人。

杨柳哼笑两声,这估计也是随了你,我小时候不这样。

程石欣然点头,随我随我。

那我们就回去了,娘你也给豆姐儿收拾收拾,免得我哥嫂回来看了心疼。

杨柳起身,出门喊青莺回家。

小姑姑。

豆姐儿甜笑着喊人,一副老实巴交的乖乖模样。

杨柳看着头疼,娘,你跟我哥嫂说说,往后让豆姐儿跟青莺一起,让阿石带着练武,不管学得如何,至少要练练胆子,她这个性子长大了要吃亏的。

杨母也有这个打算,她养了两个闺女,大丫头性子泼辣不吃亏,二丫头温顺些但也是个敢甩脸子敢骂架的,唯有这个小孙女,性子安静不喜动,说话也细声细气,抱只狗崽能玩老半天,别人戳一下她让一下。

明早我让你爹送她过去,阿石你教教你侄女,她要是笨手笨脚你也别骂,就是个胆小的,越骂越笨。

放心,我又不是姜霸王,不玩喊打喊捶那一套。

程石抱起青莺,跟豆姐儿说:今晚早些睡,明早让你姐来接你去玩翻跟头。

我们走了。

杨柳跟她娘招呼,门外早没了马车,她跟程石说:三姑婆的芝麻叶还没送去,你待会儿给她送家里去。

好,送完我再去花生地一趟。

两人说着寻常的话,都不问青莺打架后的感受,回去了也是杨柳拉她回后院换衣裳梳头发,顺便检查她身上头上有没有磕伤的。

娘。

青莺甜甜喊了声。

嗯。

杨柳虚虚应了,给她绑好头发拿出一匣子发珠和丝绒花,戴哪个?还是掐朵栀子花戴?花生拔回来了,出来吃。

程石在垂花门外喊。

青莺溜下凳子往外跑,戴花,花香。

杨柳顺手把她换下的脏衣裳拿出去丢盆里,雷婶看到了会拿去洗。

花生还有些扁,但能吃了,摘了洗去泥土,升起火炉倒上水,扔几瓣八角撒撮盐,嫩花生倒进去,再丢十来个鸡蛋,午饭后就能吃了。

没人问青莺为什么要打架,不问也不训,她慢慢的就把这事忘了,宛如是跟吃花生煮鸡蛋一样寻常的事,挨了欺负打回去是正常的。

……次日一早,天光破晓,鸡鸣响过最后一声,程家的大门开了,头上还是灰蒙蒙的天,家家户户都还大门紧闭,只有零星几家早起的妇人在打扫庭院。

你先往村里走,爹把马放出来吃草,待会儿去追你。

程石给青莺说,你跑快点,可别被我追上了。

好。

青莺瞬间来劲了,迈开双腿就往村里冲。

人走了程石才懒散地打个哈欠,打开马厩放马出去,活动活动四肢,打起精神撂开双腿撵上去。

脚步声渐近,青莺努力地迈快腿,两个吐息的功夫,一个身影快速从身后掠过她,径直往前跑。

别说话,继续跑。

程石头也不回的提醒,他也不等青莺,按他自己的速度往村头跑,到了村头站大枣树下等她。

是阿石来了?杨老汉开门,青莺呢?她还在家?你娘还做了她的饭,让她也来吃点。

程石指了指村里的路,青莺已经跑来了,脸上红扑扑的,但呼吸不急促,说话也不喘。

我输了。

青莺大声说。

你输的日子还长,程石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青莺不理他,摸摸凑过来的大黑子,转身往屋里走,外公,我豆妹起了吗?我来接她去练武。

你外婆做了饭,吃了再去。

杨老汉撂下老女婿跟进去,烙了饼,管饿。

不能吃饭,不然翻跟头要吐出来,外公你没给我豆妹吃饭吧?程石站在门外听青莺有模有样的说话,他冲门槛内的狗崽子吹口哨逗得它们汪汪叫。

没一会儿,两姐妹手拉手出来,他带着俩孩子往村尾走,身后跟着大黑子。

这时候才有人家开门放鸡鸭出来,见程石带俩小丫头快步走过,她笑着问:豆姐儿也要学练武啊?哎。

豆姐儿重重点头。

不能用嘴巴出气,用鼻子。

青莺时刻注意着,伸出手捏住豆姐儿的嘴,再张嘴姐姐要打人的。

程石在前面听了掩住嘴笑,这话都是他当初教给青莺的,小夫子模仿的不错。

猴子又下山了,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见人过来,小猴子吱了两声,在桃树上找桃子的大猴随便摘了几个,赶忙攀上高树坐上面边啃桃边看戏。

以往是它们耍猴戏给人看,现在也混上了看官老爷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这是补昨天的第一百七十七章再一次摔倒, 豆姐儿红着脸自己爬起来,小声吁了口气,抬起手臂沉下腰, 摆开架势再次蹲下去。

不错,姿势摆对了。

程石夸了句, 转眼见青莺眼巴巴瞅着, 了然道:青莺的动作也是极好的,比昨天又进步了一点点。

青莺满足地抿起嘴角。

朝阳从山头缓缓升起,树上的猴子啃完桃子掰树叶吃, 等山脚下的两个小孩练完功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它们带着满嘴的青涩气溜下树, 齐齐把三个人围住。

程石把青莺和豆姐儿从地上提起来,用手掌和指腹给她们拍打腿和胳膊, 瞟见红山蹲过来拉青莺的手,他看过去问:干什么?母猴挠挠肚子不做声,放下青莺的手在地上翻嫩草吃。

一通动作下来,程石让青莺和豆姐儿在这儿跟猴子玩, 他下堰去撒网逮鱼。

他刚解开竹排就听到了两个丫头带着惊呼的笑, 程石蹿上岸, 见是几个猴子把两个丫头抱起来了, 他看了一会儿看它们没旁的意思,提上两个桶站上竹排。

听着水声远了,五只猴牵着俩姑娘从鹅群里穿过去往山里走,噆草的鹅不满大叫,豆姐儿躲在青莺身侧, 小声问:姐, 要去哪儿?青莺摇头, 她没心没肺的大着胆子跟猴子走,最后在丢着几个桃核的树下停住。

等程石意识到有一会儿没听到孩子的声音找过去时,就见四只大猴拉的拉,推的推,青莺跟豆姐儿都挂在树上憋着气往上爬。

嘎嘎嘎——鹅群惊叫,勾着脖子要来噆人。

啊,爹。

青莺转头看见了人,脸上闪过心虚,稍后便是激动,你看,猴子在教我们爬树,它们还想抱我上去呢。

程石思索了一会儿,才吭声说:你们爬上树干什么?他扫了眼不知道在想啥的猴子,又问:你们把她俩拉上树又干什么?猴子不搭理人,坚持要把小孩拉上树。

姑父,我抱不住了。

豆姐儿急了,她想松开猴爪又怕掉下树,泪眼蒙蒙的往村里看,又是喊爹又是叫娘。

这下知道怕了?以后可不能再爬树。

程石过去伸出手把她接下来,豆姐儿离地面也就半人高,她胳膊和腿没劲,猴子再怎么使劲她都是原地打转。

不像青莺,有猴子在下面给她垫着,她蹬蹬往上爬,程石要是再晚来一会儿,都要去扛梯子来摘孩子了。

两个孩子安稳落地,程石折根树枝抽猴子,它们两三下蹿上树,不愤地吱哇乱叫。

再胡来我断了你们的口粮,把你们送去屋脊山跟黑毛猴抢食吃。

程石扔掉树枝,一手提个孩子往山下走,堰里的渔网也不管了,直接回家。

呦,这是咋了?坤叔正在清理马厩,看程石虎着脸一手牵个娃回来,他纳闷道:捅破天了?程石没理人,牵着孩子回屋给她们洗手,喊杨柳把药瓶拿来,这俩爬树把掌心磨破皮出血了。

他跟杨柳把经过一说,反省道:我对猴子太放心了,它们再通人性到底还是个畜牲,不知轻重。

前一天还在庆幸青莺胆子大,过个夜她就仗着虎胆生非,杨柳指了指青莺,进屋拿两颗鸭蛋两根水嫩的青瓜出来,让程石搬了梯子爬上屋顶。

程石看懂了她的意思,先是站木梯上把鸭蛋丢下来,啪啪两声,地上的蛋液四溅,猫狗闻着腥味儿连忙来舔。

接着两根青瓜从瓦沟里滚落到地上,青瓜一摔断成几截,狗子过去闻闻,舔着舌头走了。

今天要是猴子拉不住你们,你俩从树上摔下来就像这鸭蛋和青瓜,脑袋摔出血,胳膊和腿摔断,再也看不见爹娘了。

杨柳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捡起一截青瓜放青莺手里,见她不敢接便知道她知道怕了。

至于豆姐儿,还没开始说她,她就已经掉眼泪珠子了。

还敢不敢跟猴子上树了?程石站梯子上问,俨然一副不知怕他要继续砸鸭蛋的架势。

两个小丫头齐齐摇头。

春婶躲在月亮门洞一侧,见状出来问:那我就端饭端菜准备吃饭了?程石瞥她一眼,下来搬了梯子靠墙放,换了话问青莺跟豆姐儿饿不饿,饿了就喊春奶奶端饭端菜,我去堰里把渔网收起来再撒一网,吃完饭正好能去收。

后两句话是对杨柳说的,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程石一走,豆姐儿也往外走,她带着哭腔说要回家。

姑姑家的饭好了,你吃了再回去。

豆姐儿摇头,执着的要回去吃饭。

杨柳只好把青莺撇家里,牵着豆姐儿送她回去,小丫头在路上还好好的,还有心思捡石子,谁知一踏进家门口就张嘴哭。

杨柳又气又笑,给娘家人说了早上的事,旁的事没有,手心破了点皮上药了,估计就是被她姑父虎着脸吓到了。

这么娇气的?你姑父又没打你。

木氏拉开豆姐儿的手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小孩子就是摔摔打打才能长大,没事,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做错事了该训就训。

猴子怎么突然要拉她俩上树了?杨母好奇,拿个湿帕子出来给豆姐儿擦脸,猴子要教你们爬树?你胆子不是挺小的,怎么也随了猴子的意?这事要是青莺干她不意外,那是个啥都敢做的。

明早我过去盯着。

杨老汉说。

杨柳想了想,反正她是起不了那么早,说:也行,你看孩子的时候还能打筐猪草回来。

不说了,我也回去了,家里的饭也好了。

村里的人只有少数还在吃饭,不少人家已经锁门下地了,看杨柳路过,问她吃没吃,没吃来家里吃点,今早烀了饼。

家里的饭也好了,在等着了。

青莺已经先吃上了,她是个脸皮厚的,前一刻还在挨训,这会儿已经挨着她爹坐使唤他挟菜了,见人进来脆生生喊了声娘。

就等你了,快坐下。

春婶拿起筷子,说:阿石,今天买方猪肉回来,菜园里的菜豆能吃了,待会儿我泡几节竹笋,晌午炖坛子肉吃。

好,还要买什么吗?没了。

甄婶子等他们说完才说:我们娘几个打算今天就搬镇里去,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小柳,去镇上了你带我们过去一趟,具体是哪个小院我们也不清楚。

这么急的?我跟阿石还打算这两天在家给你们摆桌席。

杨柳劝道:要不过两天再搬过去?哎呀,别弄这么客气,搬走了我们也还是天天见面,你们这么客气我们还不好意思了,住家里已经挺打扰了。

甄婶子摆手拒绝,这样吧,等我们安置妥当了请你们过去做客,算作暖屋了。

她这么说了,其他人都欣然应好,说过去给她们镇镇场子,免得有不长眼的上门打扰。

因着要搬行李,这天去镇上就多赶了两辆马车,程石把青莺也拎上了,他去收网的时候猴子还没回山。

雷婶择了脏衣裳准备去西堰洗衣裳,春婶看到说:等我一等,我也要去洗衣裳,还剩两个碗没洗。

帮我把我的衣裳也搓两把?坤叔都走出门了又折进来问,什么时候要挖菜园了喊我去帮忙,挑水浇菜也喊我。

雷婶没作声,她只洗她自己的和程石一家三口的衣裳。

拿来。

春婶开口,蒜苗在抽苔了,你傍晚的时候挑两担水去把土浇透。

等着的片刻功夫,她推开没了人的空屋子的门窗散味儿,这下又回到了最初,家里都是一条心的人,住得自在。

猴子还没走,它们吃饱了翘着腿在枝桠上躺着,等春婶她们洗完衣裳离开,五只猴又溜溜哒哒下树,下水解开竹排往堰里推,在太阳毒辣的时候,它们好享受的在水里乘阴凉。

*程石和杨柳带着青莺回来时把她从村口放下,买回来的酥果和糕点让她拿去跟豆姐儿一起吃。

撇下小丫头,两人回去换了双鞋进山看石斛,天干的时间有些长了,石斛根有些干。

程石下山挑了水上来,两人估摸着往松树的树干上泼水。

花了大半天给石斛都浇上水,傍晚下山时,两人去挖的地窖看了眼,里面的湿气散得差不多了,擂实的土干了也没散落的趋势,程石就打算回去了把酒坛子挖起来,天黑了给搬过来放进去。

挖土做什么?青莺好奇地蹲在一边提灯笼照亮,里面有什么?酒,小孩不能喝,辣的。

程石掰过灯笼,照这儿,别照歪了……你又看哪儿去了?猫猫过来了。

跟你娘洗澡去。

杨柳就等这句话了,拿了衣裳过来拉青莺,快走,你爹嫌弃你碍事,咱们不在这儿陪他喂蚊子。

我爹才不嫌弃我,青莺很自信,边走边回头,爹你说是不是。

程石不想说违心的话。

爹你快说。

青莺扒着垂花门不肯走。

是是是。

程石忍不住笑了,快去洗澡,赶紧睡觉,明早还起来练武。

青莺这才一蹦一跳离开,隔壁蒋家有说话声,她插话问人家在干什么。

直到她睡着了,家里才安静下来,树上的虫鸣,墙外的牛马嚼草声,田里的蛙叫……这才传进后院。

待村里安静了,一辆木板车推出村,今晚月色极好,走在路上不用照明也能看清脚下的路,但进了山瞬间就暗了下来。

你走在前面提灯笼照亮,我跟坤叔搬酒坛子。

程石说。

夜晚山里声音繁杂,夜出动物咀嚼声,林中野鸟枯叫,交杂着昆虫声和风吹树叶声,杨柳搓搓胳膊,过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她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夜间的山林了?到地方了,程石从杨柳手里接过一盏灯笼顺着木梯走进地窖,他在下面接,坤叔在上面递,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把酒坛子都转进地窖里。

明天再来抬石头封顶吧,先用木板随便盖着,晚上也不会有人进山。

杨柳困了,想回去睡了。

人夜里不会进山,但猴子会过来啊,它们起的比人还早。

程石想到挖地窖时猴子天天过来看,总有些不放心,搬起木板说:再等一会儿,坤叔来搭把手,把这块儿石头抬过去压木板上。

木板上压石头,空隙用土填上,程石还用脚踩实了,接过灯笼往树上照,猴子不爱喝酒吧?它是猴子不是傻子,也就人爱尝些稀奇古怪的味道。

坤叔拍拍手上的灰往山下走,回去睡觉了。

人走了,被惊动的野兔和老鼠从洞穴里出来啃草根吃果实,虫蚁在草丛里闪过,在漆黑的山林里各行其道。

随着月亮的东升西落,山林在一瞬间沉寂后又热闹起来,鸟雀离巢寻食,蛇蜿蜒上树吞食鸟蛋,倒霉的碰上抢食的猴子,拽着蛇尾巴往树上砸,闻到血腥味了才扔下树,被早起的鸡遇上又是一顿大餐。

当山下出现人的说话声,嚼鸟蛋摘桑葚的猴子不约而同扯着树枝在林子里跳跃,选颗甜桃摘下,坐上老位置看空地上笨拙的无毛猴做稀奇古怪的丑动作。

一日日过去,猴子似乎放弃了拉青莺和豆姐儿上树的打算,也到了要割菜籽的时候,杨老汉不能再过来陪着两个丫头练武,尤其是每天都是那几个招式,也没啥好看的。

明早天不亮我就要下地,她俩练完了你把人送回去了再来撒网逮鱼。

杨老汉看了眼躺在树空里的猴子,也不知道它们天天来看个什么劲儿。

程石点头,等我从镇上回来了去帮忙,明天割哪块儿地?村东头的二亩地。

杨老汉招手让青莺和豆姐儿随他回去,跟孙女说让她明天到她姑家玩。

隔天,程石跟杨柳从镇上回来,他换了旧衣裳戴上草帽赶牛车下地,地里有人笑他为了偷懒不种菜籽不种花生,现在还是要下地来干活。

只干活不操心,已经轻松多了。

程石嘴上说的好听,心里苦笑连连,想当好女婿可不容易。

菜籽一车车从地里拉回去堆在晒场上,怕手脚不干净的人偷,白天派家里的孩子守着,晚上男人卷了竹席睡一边守夜。

夜里蚊虫多,看场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小孩却觉得这很有趣味,巴不得也睡在露天下看月亮数星星。

青莺在床里侧翻来倒去,杨柳打着扇子摸她肚子,是不是吃撑了睡不着?我去给你拿个山楂吃?不是,我没吃撑。

青莺蹭到她娘怀里,做贼似的小声说:想睡院子里,娘你睡过吗?没。

实际睡过很多次,小时候在院子里放张凉床,她们兄妹四个摊在竹床上纳凉,睡着了被爹娘抱进屋,早上睡懵的时候还以为是做梦了。

你们娘俩嘀咕啥呢?青莺还没睡?程石吹干头发推门进屋。

你闺女想睡院子里。

杨柳揽着青莺坐起来,她也来了兴致,今晚热得厉害,我们睡外面纳凉。

有蚊子,你不怕蚊子咬?不是有蚊帐嘛。

没有竹床就把长板凳搬来并一起,长板凳上摊槁卷,其上铺褥子,褥子上铺凉席。

桂花树上挂上灯笼照亮,程石找来四根长短差不多的竹竿绑板凳腿上,竹竿上搭个床单接露水,找来蚊帐罩上去,一个简陋的架子床就做成了!把青莺抱出来。

杨柳先掀开蚊帐躺进去,打个滚说:真凉快啊。

青莺不等人抱先自己开门跑出来了,她乐嘎嘎地爬上床,摊手摊脚躺竹席上,惬意地哼哼。

太高兴了。

程石吹灭了灯笼也躺进来,院子里风大,桂花树的叶子打着转挂在纱帐上,他伸脚去踢,青莺也翘起她的短腿。

真短。

他嘲笑她,还没我胳膊长。

我也会长大的。

青莺嘀咕。

杨柳揉揉小丫头的头,扯来被单搭她肚子上,睡吧,别理你爹。

作者有话说:来了第一百七十八章夜半雾气下沉, 风里挂着丝丝缕缕的凉,程石醒来见身侧的母女俩抱作一团,他思索了一会儿, 摸黑进屋抱床薄被盖着。

杨柳被惊醒,看了眼天色, 问:什么时辰了?还早。

既然她已经醒了, 程石问要不要回屋睡,下露水了,竹席边上都是湿的。

杨柳懒得挪动, 再折腾一会儿彻底睡不着了,她拢着被子拉男人躺下, 嘘了一声,继续睡。

繁星下划过一颗流星坠向月亮, 桂花树上的叶子轻响几声,程石反手把蚊帐压下,也闭眼继续睡。

忍下了雾气的惊扰,耐不住一声声清亮高亢的鸡鸣, 没有屋顶和墙壁的遮挡, 村里的公鸡宛如蹲在耳边打鸣。

程石扯开蚊帐赶紧抱着青莺进屋, 杨柳拿起枕头也下床往屋里跑。

一晚醒两次, 除了青莺谁也没睡好,偏偏她是个觉沉的,从外面抱进屋也没醒,破晓时分精精神神地掀被坐起来。

程石闭着眼睛不动,在心里祈求她躺下再睡一会儿, 困意沉沉, 他脑中闪过各种说辞试图赖掉今天的早功, 但都抵不过一句:爹,醒醒,我要尿尿。

杨柳对此充耳不闻,像耳朵里塞了驴毛,养个勤勉的孩子,她体会到了程石对姜霸王的恐惧。

净房门开了,脚步声出去又进来,青莺捋着头发琢磨着今早穿哪身衣裳,却不料她爹又躺下了。

爹?青莺疑惑,蹲在枕头上往窗外看,该起了,天快亮了。

我有些不舒服,昨晚睡外面受凉了。

程石把手搭眼睛上,病怏怏地打商量:今早不练武了好不好?我们晚上再练,让爹歇歇。

青莺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是睡在院子里,她把手搭程石的额头上摸摸,贴心地说:那你好好歇着,我去找坤爷爷陪我练武。

程石:……也对,家里会武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青莺从床尾拿过衣裳,过去喊她娘帮忙穿衣裳,她挺急的,待会儿还要去接豆姐儿,再耽误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就热了。

杨柳坐起来三两下给小丫头套上衣裳,看她散乱着头发,跟着下床给她梳头发编辫子。

还要洗脸洗牙。

程石侧着身子虚弱地提醒,给她洗脸的时候你去喊坤叔一声,他这时候还没醒。

你故意的?杨柳恨恨,走到床边揪他一把,我看你也清醒了,赶紧起来带青莺去练武。

程石觑青莺一眼,忍着痛躺下继续装病:我病了,就让坤叔代劳一早吧。

娘,让我爹睡。

青莺很懂事地走到床边摸摸她爹的脸,我奶说了,我爹总有不舒服的时候,让他睡一觉就好了。

程石脸上虚弱的表情裂开,不可置信道:你奶什么时候说的?就…就之前。

青莺走下床榻,拉着她娘往外走,阿奶说爹不舒服的时候就去找坤爷爷。

杨柳忍不住了,当着程石的面哈哈大笑,这一笑就精神了,掩上门交代:你就好好养病,闺女的事你别操心,你娘已经替你周全了。

就是被姜霸王知道了,他少不了一顿揍。

坤叔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交代过,杨柳一去喊人,他开窗看见青莺,了然道:等会儿,我这就起来。

我先带她去接豆姐儿,坤叔你先洗漱。

杨柳拉着蹦蹦跳跳的丫头往外走,抽开门栓问:怎么这么高兴呀?就是高兴,门一打开,听到声早等在外面的猫狗凑上来,青莺挨个儿捧着狗脸揉揉,说:娘你好久没陪我练武了,我待会儿翻跟头给你看。

杨柳愣了一下,点头说好,心里暗暗琢磨着隔三差五要早起陪青莺一次。

农忙时村里的人起的早,家家户户都开了门放鸡鸭出来寻食,姑娘媳妇子在家煮饭,小儿在院中酣睡,男人们已经下地忙活了。

杨家也是如此,杨老汉去晒场摊菜籽杆,小两口下地锄草,只留杨母在家做饭外伺候孙女穿衣起床。

豆妹。

来了来了。

豆姐儿把手里的草扔给猪吃,颠颠往外跑,冲灶房里喊:阿奶,我去练武了。

杨母忙着切菜只应了一声,也没看到门外站的换了个人,还是等豆姐儿回来吃饭说起,她才知道程石病了。

杨老大剥个鸡蛋递给豆姐儿,说:昨天怪热的,他是不是在地里晒中暑了?老婆子你待会儿过去看看,要是严重了就喊大木回来把他拉到镇上去看病。

杨老汉交代,他抹把头上的汗,骂这鬼天气能热掉人半条命。

杨母应好,她连碗都没洗,饭后解了围裙就往村尾走,到的时候正好碰到程石从堰里逮鱼回来,观他面色属实不像生病的人。

娘怎么过来了?程石从桶里捞两条黄鱼递过去,今早逮了窝黄鱼,拿回去炖了给豆姐儿吃,孩子天天练武,吃食方面可要跟上,不能对付。

杨母接过,跟着进屋问:听豆姐儿说你病了,你爹跟你大哥还担心是昨天下地热病了,让我来看看。

这是已经好了?程石绷着脸点头,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杨母信了,既然没事她就要回去洗碗,走前还感叹了句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前去镇上的路上,因为青莺不在,杨柳笑问他以后还装不装病,你小时候不想早起练武就经常装身体不舒服?程石不吭声。

哎!杨柳推他一下,自顾自说:娘还挺给你留面子,没直接给青莺说她爹一旦不舒服那就是懒劲儿犯了。

说得容易,你不也是天天早上装睡。

程石作势打个哈欠,杨柳余光瞟到也忍不住张嘴打哈欠,眼泪都出来了。

看吧,让你早起一次,你一早都打多少个哈欠了。

程石得意,属实不是他懒。

杨柳不跟他犟,歪头倒男人肩上,可见青莺是个练武的苗子,豆姐儿倒也坚持下来了。

程石对此也有些诧异,豆姐儿看着文文静静的,骨子里还挺有傲劲儿,听说才练的头几天回去了还哭了好几场,喊累喊疼,但次日一早不用人喊她自己就醒了。

路边的草籽地空了,鸟雀落下来啄食土里散落的菜籽粒,背靠大山前临田地,鸟雀一年四季都不愁吃喝,个个体型圆润,毛色油亮,在刺眼的光线下几乎反光。

反而镇上靠泔水剩菜残渣为食的鸟雀羽毛蓬乱,肚里不缺油水,精神头却不大好,看着呆呆傻傻的。

阿石,过两天把家里人都带过来吃顿饭。

甄婶子从鱼馆里出来,说:馆子里生意好,我日日不得闲,大后天我就在鱼馆里摆一桌,也省得收捡了。

也行,中午还是晚上?晚上吧,晚上客少一点。

那你买些猪肉和素菜就行了,酒水和鸡鸭鹅我们从村里拿来,别从外面买了,也吃不好。

杨柳交代。

他们不缺几只鸡鸭的钱,甄婶子也就没提要给银子败兴,欣然应好,说到时候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让他们吃个过瘾。

种地的人忙着割菜籽打菜籽没空闲赶集,镇上榨油卖油的忙着下乡收菜籽,又逢天热,街上的人不多。

到了辰时末,带来的鸡鸭蛋没卖完,程石跟杨柳也不等了,收拾收拾装车回家。

家里又没人,青莺也不知道跟谁跑了,杨柳找一圈没看见人,回家坐在廊下腌咸蛋。

我去晒场看看,看我老丈人要不要帮忙的。

程石把牛牵回来,木叉和扫帚都放木车上,戴上草帽跟杨柳说:晌午我想吃凉面,你给春婶交代一声,捞汁弄酸些,多烫些苋菜。

好,记下了,水囊带了?带了。

过了一会儿,院子外响起脚步声,两只狗吐着舌头跑进来,进门先去墙边喝水。

我娘回来了?青莺小跑着进来,看见廊下坐的人,她嘎嘎笑着跑过去,一点也不嫌热,从背后抱着杨柳亲热地蹦哒。

跑哪儿玩去了?杨柳晃晃身子,桌上放的有温水,你渴不渴?去菜园了。

青莺过了那个黏糊劲才进屋去喝水,她一走,两只狗又哈着气卧到人身边。

这时春婶提了半筐的青瓜进来,摸出手帕擦汗,这鬼天气要热死人。

最热的时候还没到,割麦的时候才是要热死人。

杨柳把最后一颗鸭蛋从黄泥盆里捞起来,沾上盐放坛子里,洗洗手帮春婶抬菜,怎么摘这么多?腌酸瓜?嗯,阿石不是喜欢吃酸的?今年我多腌点,拌面吃不错,冬天配粥也脆爽开胃。

他晌午要吃凉面,让你把调汁调酸些,苋菜多烫点。

从井里提出一桶水倒木盆里,半筐青瓜哗啦一下倒进水里,杨柳选两根嫩的洗洗拿去前院吃。

青莺把她的七巧板又拖出来坐在廊下拼,她一旦玩起这个就不搭理不相关的人,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她也没反应,杨柳见雷婶回来了,她提筐出门去摘桃子。

正是天热的时候,等傍晚凉快了再去也成啊。

雷婶摇着蒲扇说。

杨柳打个哈欠,摆手说:在屋里坐着就犯困,我出去走走。

桃子熟了,梨子也有甜味了,五只猴子白天几乎不回山,饿了摘桃子吃,饱了就睡在竹排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拿着梳子相互梳毛,把自己打理的油光水滑,看着比人还干净。

大堰四面都栽种着果树,青绿的叶子下缀着粉色的桃、褐色的梨、青黑色的橘子、淡绿色的石榴小果、鲜红的枸杞、以及石青色的柿子,看着这些绿叶果实,夏日的燥热都消散了一半。

杨柳选摸着软了的桃子摘一筐,之后的时间就消耗在一棵棵果树上,桃子该摘去卖了,枸杞也该摘回去趁着天好晾晒,晒干了卖给医馆。

坤叔从山里下来看见桃树下放的一筐桃子,喊了两声说:那我给你提回去啊?还是等阿石回来?等他回来干嘛,坤叔你帮我提回去。

杨柳从坡下走上来,手里捏着几个被鸟啄烂的桃子,堰里也飘着几十个,那一片的水像是烧开了,鱼群挤挤攘攘翻滚着啄食果肉。

吱吱——水里的猴子拍爪,见杨柳看过来,它们扬起爪子示意她扔几个桃子过来。

懒死你们了。

杨柳从树上摘五个桃子,使劲往水里扔,砰砰几声,砸起水花半人高,待水花回落,小猴跳进水里把桃子一个个捡起来放竹排上。

杨柳见状又摘几个扔下去,这才掐两朵芍药回家。

青莺的城楼已经搭好了,她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廊下,看到她娘进门也只是懒懒喊了一声。

听话听音,杨柳听出她睡意来了,现在睡了等饭好了估计也不好好吃。

你爹还没回来?杨柳草帽还没取又往外走,我们去看看他,他早上病才好,别又热病了,你去不去?青莺犹豫一瞬,站起来往外走。

路上的沙石经过暴晒,烫的能烤肉,青莺踩上去跳脚,嘴里嚷嚷腿好热。

跑起来,跑几步。

杨柳也嫌热,今年比往年热,大概就跟铺的沙石路有关。

母女俩比着往东跑,拐过村道走到堰埂上瞬间好受许多,晒场上的人顶着大太阳抖菜籽杆,黑色的菜籽挟杂着碾碎的果荚堆在地上。

柳妹,最近不会变天吧?晚上会不会刮大风?杨柳二堂嫂眯缝着眼问,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身上的青布衫汗湿贴在身上,身体曲线隐约可见。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得不得体,个个热得像搁浅晒干的鱼,没心思琢磨旁的事。

近几天没雨,会不会起风我不清楚。

两家的晒场挨着,程石正在堆菜籽杆,见杨柳跟青莺过来,摆手示意她们赶紧回去,这儿灰大又晒,周围也没树躲阴凉,来这儿就是受罪。

杨柳也受不住,拉着青莺又原路返回,回去给她洗个澡换身衣裳,程石也一身灰的回来了。

端饭,我冲个澡就来。

程石吁口气,他给自家干活都没下这么大的力气。

凉面从水井里提起来,青瓜条和苋菜端上桌,捞汁和白斩鸡块儿,青莺的一叠鸡蛋面饼,人到齐了就开吃。

下午还过去吗?杨柳问。

程石咬断面条点头,估计明天才能灌袋。

我们下午去摘枸杞,枸杞红了,再不摘下来就掉了。

杨柳说起她下午打算做的事,忙个两三天都给摘下来,大后天的晚上去鱼馆吃饭,甄婶子请客。

话是给春婶她们说的。

好。

春婶点头,我午睡起来就过去。

杨柳是等青莺睡醒了才带她出门,屋外暑热退了些,坤叔已经推了木板车过去,她锁上门,拉上青莺往西走。

猴子还在水上飘着,悠闲地歪躺着看岸上的人忙活,尾巴一甩一甩地拍水。

青莺捧着个红桃子坐树下啃,猴子朝她招手,她不明其意,举起胳膊招手让它们起来,含含糊糊解释:我不下水,我娘不让我下水。

杨柳不时瞅几眼,只要她在眼皮子下就不多管。

竹篓里的枸杞渐满,倒进筐里拎上车,凑满两筐就往家拉,倒在院子里摊的竹席上晒着。

日头一点点西落,山里清亮的风漫下来,拂过水面掠了几分水汽又清凉许多。

猴子终于舍得从水里起来了,揪揪青莺的小辫,跳上树找最甜的桃吃。

青莺,来帮我捡鸡蛋。

赵勾子也来摘桃子吃,他瞥了几眼咔咔啃桃的猴子,牵着青莺唆使她喊上猴子。

它们不听我的。

青莺很有自知之明,冲她娘喊了一声,跟着赵勾子进山捡蛋。

没过一会儿杨母带着豆姐儿找过来,杨柳往山里指指,捡鸡蛋去了。

她瞅了一圈发现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猴子可没离开,它们凑热闹去了人多的地儿,穿梭在鸡群里帮忙把树枝桠上的鸡蛋捡下来放筐里,赵勾子高兴得恨不得把它们的每根猴毛都夸夸。

树上的猴来疯,地上的人来疯,青莺跟豆姐儿可来劲儿,跟猴子比谁捡的多,欢呼声吵得树上的鸟都待不下去。

往后三天两个丫头午睡一醒就往山里跑,坐在果树下先把桃子梨子吃到撑,等猴子从水里上来了,五猴两娃一窝蜂往山里跑。

程石逮了两只鸡两只鸭和一只鹅要往镇上送,下山时问青莺跟豆姐儿去不去,两个丫头毫不犹豫地摇头。

程石没勉强,出山把鸡鸭放车上,拐道去酒窖搬了坛桃子酒。

日落时分,最后一颗枸杞摘下,杨柳进山喊青莺跟豆姐儿回家,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我们去镇上吃饭,豆姐儿也一起,你待会儿穿你姐的衣裳。

小猴从树上蹦下来,把爪子里的鸡蛋递给杨柳看。

真乖,杨柳摸摸猴头,待会儿让勾子给你煮熟,你带回去夜里饿了吃。

我这就去煮。

人一走,猴子也要走,赵勾子从筐里拿五颗鸡蛋跑下山,赶在猴子离开前把鸡蛋和桃子梨子装竹篓里递给公猴。

夜幕降临,眨眼间,星子已布满天空。

天色已黑,鸟雀归林,鸡鸭鹅也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风向变了,东南风里挟杂着丝丝酒香。

刘栓子起夜喝水,咂嘴说:我怎么闻到了酒味儿?做梦喝酒了,哪有酒味?刘婶在屋里絮叨,离村这么远,就是村里谁家的酒缸破了你也闻不到味儿。

鹅群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有人进山,刘栓子也当是错觉,放下水瓢回屋睡觉。

酒香飘了一夜,在雾气降下来后淡了许多,破晓的晨曦洒进山林,地窖里闪过一簇金色的光。

今早猴子怎么没过来?练武时程石纳闷。

杨柳跟雷婶来摘桃时没看见猴子,还问水里撒网的人:猴子已经回山了?没看见,我过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它们。

那估计就是没饿,昨天傍晚勾子给它们带了半背篓的桃子梨子走。

没猴子帮忙摘桃,杨柳只得自己爬上树。

但连着三天都没看见猴子,水里的竹排也没动,这下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山下有桃子和梨子勾着,还能下水乘凉,它们哪舍得这种奢靡的生活守在山里。

不会是跑出山被人逮了吧?坤叔担忧,还是说被毒蛇咬了?我进山看看。

程石扯几根草茎把裤腿绑上,掂了把铁锹往搭了木屋的方向走。

那我去周边转转。

坤叔如是说。

杨柳牵着青莺在山下边摘桃边等消息,一筐桃还没摘满,山里响起坤叔的惊呼:天爷啊!遭瘟的,别找了,都在这儿。

地窖里醉死的猴子被扯上来也只是睁了下眼,咂巴了下嘴冒出浓重的酒味儿,脚步虚浮地倒下,翻个身继续睡,压在烂桃子上也没感觉。

都还活着,没死。

程石阴着脸把小猴子提上来。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第一百七十九章五只猴瘫软在地, 地窖里的酒味儿噗噗往上冒,更浓重的是果子腐烂的味道,苍蝇蚊子嗡嗡地萦绕周围。

杨柳挥手拍死一只蚊子, 避开地上腐烂的桃子走到地窖口往里看,里面扔了一地的烂桃子烂梨子, 程石下去也踩了几脚, 裤腿上都蹭了烂果肉。

全没了,七坛酒全开封了。

程石气沉沉地说,喝的多, 洒的也多,窖地的土都泡成泥了。

青莺蹲到猴子身边摸出手帕给小喜擦脸上的黄泥, 动作惊醒了小猴,它眯缝着眼略带警惕地瞅, 模糊认出人,猴头一歪又睡过去。

死了!娘!小喜死了!青莺吓了一跳。

死不了,喝了三天都没喝死。

坤叔把青莺拉起来,你离远点, 免得猴子发酒疯挠到你。

程石闻言看他一眼。

人喝酒有发酒疯的, 猴子估计也免不了。

坤叔以人揣测猴, 嘟囔说:猴子怎么会来偷酒喝?我还以为就人喜欢喝酒。

这几只猴子怎么办?程石踢了下脚边仰面躺着的猴, 烦躁道:就扔这儿算了,等它们醒酒了自己滚,没有把小偷背回去伺候的理。

不知怎么的,杨柳看着这满地狼籍就想笑,也是平生罕见, 猴子下地窖偷酒。

她琢磨了片刻, 拉住要下山的男人, 说:你去把刘叔和魏叔喊来,抬个木板或是挑着筐把猴子弄出山。

程石瞠目,扒开杨柳的手不肯干,我没拿鞭子抽它们就是我良善了,还伺候大爷似的把它们抬下山,休想。

你跟猴子计较什么,杨柳哈哈笑,撇下一地猴子去撵程石,猴子能偷酒喝还少不了你的功劳,指定是你之前下窖拿酒没把窖口堵好。

眼瞅着爹娘走远了,青莺急得乱跳,把她忘了。

别跟过去,你爹娘马上就过来了。

坤叔看穿了程石脆若酥皮的恼,他在杨柳面前就是墙头草,耐不住媳妇的枕边风。

果然没一会儿,说话声由远及近,几个人挑着磨盘大的竹筐过来了,两个老镖师围着醉死过去的猴子转了好几圈,看够了笑够了才抬着爪子装筐。

青莺过来,你也坐筐里。

程石招手,两边筐一边装着小猴一边坐着娃,娃不及猴重,为了平衡还捡三块儿青砖放青莺脚下。

刘婶和赵勾子在山下等着,见人挑着猴子下山,乐得拍腿大笑,趁着猴子不清醒,他们逮着机会放肆地把猴摸遍,就连公猴的蛋蛋都没放过。

赵勾子撇过脸见青莺站一边好奇地瞅着,他脸上的坏笑一收,尴尬地咳一声,收回手把猴子从筐里拖出来放橘子树下。

就放这儿吧,我们回去吃饭。

这一通折腾出了一头的汗,程石撩水洗干净手,拿起扁担挑起装桃子的筐,问杨柳走不走。

杨柳牵着青莺跟上,跟程石说今早不去卖桃子了,你送蛋去镇上,回来时买两袋糯米,趁着桃子多,我们再做几缸酒。

也只能这样了。

程石吁口气,咬牙想骂几句,又觉得跟猴子计较犯傻,憋屈道:真想揍它们一顿出出气,过来才半年,它们闹出多少事了。

杨柳没理他,自顾自乐呵,青莺也跟着笑,嘎嘎乐道:猴子真好玩。

想起这荒唐的一早,程石回过神也笑,那几只猴保不准一直盯着酒窖那边的动静,贼心眼子还挺多。

家里的饭也好了,春婶站院子里给栀子花树浇水,见人进来还问:今早怎么回来这么晚?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人了。

杨柳嘘了一声,进屋说。

让村里人知道猴子偷酒喝醉了,都要过去看热闹,山里有酒窖的事也保不了密。

猴子喝醉了?乖乖,它们还喝酒?春婶又惊又好奇,照你们这么说,五只猴待在酒窖喝了三天三夜?估计是,连着三天没看见它们出山,应该就待在酒窖里,喝醉了睡一觉,醒了饿了出山摘篓果,吃着桃喝着酒,啧啧。

坤叔摇头,心想长得像人,比人还会享受。

这顿早饭吃得仓促,春婶和雷婶碗一丢就跑去看喝醉的猴儿,程石赶马车去镇上卖蛋,杨柳没去,她提着筐和坤叔一起去摘桃子,青莺这个小尾巴自然也要跟上。

日头高挂,果树下的阴凉越来越稀薄,堰里的鸭子和鹅耐不住暴晒从水里起来了,进山钻在土坑和草丛里纳凉。

橘子树下横七竖八躺着的猴子有了动静,咂巴着干渴的嘴坐起来,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纵身一跃蹦到水边埋头喝水。

猴子醒了。

青莺顶着大草帽从厨房里跑出来。

解了渴的猴子又坐回树下,双眼放空地靠在树上发呆,有人走过来它们也不甚感兴趣。

喝傻了不成?杨柳嘀咕。

程石醉过,喝醉的人酒醒后会头疼胸口闷,一两天胃口不好也是有的,猴子估计也是如此。

他暗骂了声活该,继续去摘桃子。

杨柳看了一会儿也走了。

青莺留下了,她挤到猴子中间坐着,取下大草帽贴心地给猴子扇风。

橘子树下的树荫一点点变窄,花生地里锄草的人也回去了,杨柳从桃树上下来,把被鸟啄烂的桃扔水里,取下草帽扇风,阿石,天热了,我们也该回了。

草丛里的虫热得嘶鸣不绝,似乎只有水里的鱼最清凉,程石下树拎着衣襟抖抖,说:你先带青莺回去,我跟坤叔把桃筐搬上车了就回去。

杨柳蹲在石板上洗了个脸,身上的燥热散去几分,她从果树下弯着腰往回走,远远看见猴子还呆坐在厨房边的橘子树下。

她走过去就见青莺像个小丫鬟似的,拿着湿帕子给猴子擦毛上的烂泥。

你到堰边去了?杨柳沉下声,娘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没有下水,是大川去洗的帕子。

青莺仰着脖子解释,她把脏手帕递给大川,公猴默默走到水边把帕子丢水里,还搓了两把。

杨柳:……青莺推开大川递来的手帕,歪头说: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擦。

醉鬼还挺会使唤人,喝酒时痛快,这会儿难受了吧。

杨柳哼一声,拉起青莺把草帽给她戴上,我们回去了,天热了。

我走啦。

青莺跟猴子道别。

大川把手帕盖头上,往树下一坐,五只猴都是一副无欲无求四大皆空的神态。

程石挑着筐一趟趟路过,看它们这模样心里的气也没了,最后一趟的时候从筐里拿五个桃塞猴爪里,拍拍猴头说:长记性了,以后不能再喝酒,我们再发现晚点你们就喝死过去了。

走了。

坤叔在路上喊。

程石应声,挑起筐离开。

等人和牛车走远了,橘子树下的猴子动了,它们迫不及待地撕开桃子皮,狼吞虎咽的三两口啃掉半颗桃。

吃完桃扔掉核,上树摘果的,下水解竹排的,分工明确,不过片刻,竹排载着五只猴往靠山的堰边划去。

完全不见之前的呆傻模样。

不到晌午,程家的厨房已经开了火,蒸熟的糯米倒在洗净的木盆里端了出来,其他人坐在檐下洗桃剥桃皮,从地窖里拿回来的酒坛子滚水烫过放在太阳下暴晒。

狗摇着尾巴过来了,杨柳喊青莺,快把狗赶出去,狗毛落米上会坏酒。

噢。

青莺把洗干净的桃子放筐里,站起来往出跑,板栗快来,嘬嘬嘬。

这次做好了酒可要把窖口堵严实了,抬个石碾子过去压木板上,别又被猴子偷了。

坤叔可不想一番忙活为猴子做了嫁衣。

程石点头,存酒一下都没了,今年要酿的果酒不少,六月桃子酒,八月葡萄酒,九月桂花酒,十月石榴酒。

枸杞能酿酒吗?还是泡酒来着?杨柳想起前院晾晒的枸杞,见青莺跑进来,她使唤小丫头跑腿回屋拿本书,书房书架上第二层,染了黄色颜料的那本书。

青莺轻快地应声,蹦哒着小跑出去。

这丫头精力可真不错,腿脚勤快,不是个拖延的性子。

雷婶感叹,你们两口子会生,青莺真是个给人省心的娃。

我听到我的名字了,青莺捏着本旧书跑过来,红扑扑的小脸,眼睛晶亮闪着光,她蹭到杨柳身边靠她腿上,小声问:娘,你们在说我吗?对,夸你乖。

杨柳可稀罕她了,接过书揽住她,众目睽睽下照着青莺的额头亲一口,我们青莺可真能干。

青莺开心坏了,这下更有劲给大人帮忙,拿个勺子、捋捋头发、卷个袖子、赶赶苍蝇……杨柳翻了书,下午让坤叔去镇上买三坛清酒回来,晒干的枸杞倒进去,夜里随着桃子酒一起放进打扫干净的酒窖里。

灯笼的光亮在地上投下一片光晕,树上黑漆漆的看不清形状,程石学着猴子叫几声,没有回应,他不放心的在窖口转了两圈。

走了,它们搬不动石碾子。

坤叔喊。

程石又往树上看两眼,这才从杨柳手里接过灯笼往山下走。

路过堰边,月亮投影在清粼粼的水面下,他想起他跟杨柳在水里厮混的夜晚。

三年了。

杨柳突然来一句,我们认识三年了。

不单单是认识,是相识相知,相守相伴。

程石瞟见坤叔已经先推木板车走了,他凑到杨柳耳边不怀好意地说:天怪热的,我们下去洗个澡?山里住的有人,杨柳可不敢再胡来,留了句:要洗你自己跳下去洗。

她夺过灯笼往坡下走,青莺还在家睡觉。

等等,你听。

程石拉住人,山里是不是有动静?指甲划过石头的刺耳声,惊起了几声鸟叫,两人对视一眼,程石捡起一根棍子,牵着杨柳往酒窖的方向走,声音越来越清晰,其中还夹杂着猴子的叫声。

然而却在快靠近时,声音陡然消失,程石拉着杨柳快步跑过去,当场什么都没有,石碾子也还是牢牢压在石板上。

杨柳举着灯笼靠近,在石碾子上发现几根金色的猴毛。

程石举起棍子往树上敲,边敲边骂,威胁说明天早上看见它们要把它们的猴爪子剁了。

……次日他带两个孩子去山下练早功,五只猴若无其事地蹲坐在老位置,淡然地啃桃看戏。

贼猴,给我下来。

程石让两孩子先练着,他走到树下仰头问:昨晚又去做贼了?你们是不是挨顿打才长记性?猴子无辜地望着他,继续咔咔啃桃子。

青莺舍不得猴子被为难,也不知道昨晚的事,打岔道:爹,你来看我这个招式出力对不对。

别让我逮着你们。

程石撂下一句没有力度的狠话快步走开。

猴子无趣地瞅着蹲都蹲不稳的孩子,吃完桃把核扔下树,三两下爬到树梢,见村里有人过来了,它们转身跳到另一棵树上,叫了两声支会一下,攀着树枝荡走了。

程石,近些天会不会下雨?你媳妇跟你说过吗?手拎镰刀的男人忌惮嘎嘎大叫的鹅群,远远站着扬着声音问。

近几天应当是没雨的,怎么?你打算割麦子了?对,地边的麦子黄了,我打算先割了拉回来。

早点忙完自家地里的活儿,到时候还能来程家多赚些工钱,男人把路边碍事的茅草割了扔一边,忙完了又问:近几天没雨是你媳妇说的还是你自己瞎琢磨的?程石:……怎么就成了他瞎琢磨的?就不能是杨大师传授了他观天象的本事?我媳妇说的,家里晒着枸杞,她天天都操心着怕变天下雨了。

这下男人放心了,他回去给家里人说,邻居见了也拿上镰刀去麦地转悠。

程石跟杨柳早饭后赶车去镇上卖桃子梨子和各种蛋,见麦地里零零散散分布着人,麦地中间的麦穗还有些泛青,四周地势高点的麦穗已经黄了。

咱家的麦子也能割了吧?杨柳问。

差不多,不过再等个几天也没事,等村里人忙完地里的麦子我们再割,好找帮工。

麦子成熟,山里的鸟雀快撑死了,马蹄踏踏踩在沙石上,带起来的碎石溅进地边的麦地,惊起肥硕的飞鸟两三只。

远处的麦地深处,野鸡扑棱着翅膀从麦地里钻出来,离得不远的人赶忙循着方向找过去,或多或少都能捡到鸡蛋。

村里的晒场堆起了麦堆,坤叔磨好了镰刀,程石着手去问帮工,他家也要开始收麦了。

农忙时村里半大的孩子都是当大人用,小点的也不能东游西逛,不是在家里喂鸡看鸭,就是在晒场赶鸟守麦,青莺少了许多小伙伴,家里的大人也忙,她一腔精力得不到发泄,就开始哼哼唧唧找不痛快。

娘这个月怎么没过来?她来信可说了什么?杨柳问,余光瞟见青莺踩着凳子去戳窗户纸,她喊她过来,你怎么没去找豆姐儿玩?她也不在家?程石用布条把手掌缠上,看青莺撅着嘴慢吞吞走来,说:明知道这时候不是割麦子就是割豆子,她过来也要下地,她哪会来。

又胡说。

杨柳瞪他。

信不信随你,我下地了。

他揪了下青莺的脸蛋,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饭没少吃,脸上的肥膘一日比一日少,你在家等着,爹给你捡鸟蛋回来蒸了吃。

杨柳也准备下地,她搂过小闺女,嘴巴都能挂油瓶了,怎么不去找豆姐儿玩?你俩吵嘴了?她去她外婆家了。

杨柳拄着手想了想,问她想不想去她阿奶家住几天,奶奶家在县里,好玩的多,家里哥哥姐姐也多,他们都会拳脚功夫,翻跟头很厉害的。

你要是想去,我让你爹明天送你过去。

青莺动心了,但她舍不得家里,你去不去?杨柳摇头,我在家等你,你想回来了就让你奶送你回来。

那红薯去吗?小花脸去吗?大川和小喜呢?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稀罕,一想到要离开,青莺对家里的一切都开始惦记,后院的葡萄会不会熟,桂花树会不会开花,猴子找不到她会不会哭……杨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耐心的安慰:家里有我跟你爹,保证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青莺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动心了就点头,轻快地挥手:娘你下地干活吧,我去晒场找二妞三妞和翠花狗蛋他们玩。

杨柳去跟春婶说一声,母女俩一起出门,走到岔路口两人分开,她嘱咐道:不能下堰玩水,不能去井边。

知道了——地里麦浪翻滚,燥热的风带着微醺的麦香,弯腰割麦的人脸上不见愁苦,个个说话带笑,嗓音里充满了力量。

家里雇了帮工,程石跟杨柳甚至坤叔雷婶都可以不下地,坐在家里等麦粒归仓,但实在喜欢丰收的喜悦,站在干裂的土地上,汗水顺着下巴砸进裂缝,满眼的金黄色,手里拢着半干半湿的麦秆,一镰刀下去麦子倒在地上。

耳边是庄稼人的闲谈,谁家勤快麦子好,谁家懒麦地荒,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谁家婆婆刻薄谁家生了大胖小子……火红的晚霞犹如水里的波澜一圈圈散开,月亮爬上柳梢,地里的人才提着僵硬的腿归家。

路上杨柳跟程石说了明天送青莺去县里的事,警告他回去了不能当着青莺的面胡说八道,估计是看豆姐儿和村里的小孩可以去亲戚家玩,她心里羡慕了,你就高高兴兴送她过去。

县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好好,我不说了。

屁股上挨了一脚,程石立马闭嘴,心里虽然舍不得,面上丝毫没露。

夜里青莺舍不得家想改变主意的时候,他主动介绍县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从小在县里长大,梨花巷的豌豆糕最好吃,刘记的酱牛肉味道最正,东市的斗鸡和蛐蛐可好玩了,还有会说话的鸟……会说话的鸟?青莺震惊。

对,你记得让你奶带你去看,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和你娘带好吃的。

程石摸摸青莺的头发,快点睡,明早我们早早过去,吓你阿奶一大跳。

好噢。

青莺乖乖躺下,闭上眼睛说:我就去两天就回来。

没人理她,程石跟杨柳都闭眼装睡,白天干活太累,脑子里还在琢磨旁的事,一会儿的功夫就混沌了。

次日不等破晓,程石起来先喂了马,杨柳在青莺还在睡的时候就给她穿了衣裳,怕她离家会哭,趁着还没醒就抱上马,用布裹在程石胸前。

等青莺完全清醒已经到了镇上,街上叫卖的吆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程石又给她买吃的喝的,也就忘了找娘。

半天去半天回,程石骑马到家时天上的晚霞还没落,他洗去脸上的灰,拿上镰刀下地干会儿活。

怎么样?你走的时候青莺哭没哭?杨柳问。

没,高高兴兴跟她奶去武馆了,交代我过两个夜就去接她。

还不错,我还以为她会哭。

杨柳继续割麦,那你过两个夜就去接她。

程石摇头,下午回来的时候迎着太阳跑,晒得很,小孩受不了。

他交代姜霸王了,青莺要回来就让她送回来,早上早点走,骑快马不到晌午就到了。

青莺走了,豆姐儿去了她外婆家,不用练早功程石早上也不早起了,但猴子还是雷打不动的等在山脚。

等杨柳跟程石过来摘桃子,它们跟前跟后,时不时往村里看。

找青莺啊?她找她奶玩去了,回来会给你们带好吃的。

杨柳把小喜推上树,闲着也是闲着,来帮我摘桃子。

猴子有了忙的,也无暇再想旁的,树下响起有些耳熟的说话声才发现来了不怎么熟悉的人。

水桶是不是你们偷的?除了你们也没旁人。

李镖师拎着根扁担问树上的猴儿,跟程石和杨柳说:昨儿下午我还提了水桶下山挑水,今早醒来就发现没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山上就我跟你罗叔,鸡又没长手,我估计就是昨夜里猴子过去提走了。

它们偷桶干什么?杨柳想不通,旁的地儿都找了?要是想装花叶果子,它们也不缺篮子。

李镖师看了眼树上忙碌的猴子,自己又拿不出证据,只好说算了算了,家里还有多的水桶?我过去再拿两个。

人走了,杨柳若有所思地盯着树上的猴子,有求于猴,她什么都没说,摘完桃子和梨子,她还去煮了五个鸡蛋分给猴子吃。

你觉得是扆崋不是猴子干的?程石问。

就像李叔说的,山上除了人,长手的只有猴子,总不能蛇把桶卷走了。

杨柳这会儿开始庆幸家里的狗凶,一直看不惯猴子,不然这五只猴可不得把村里的水搅混了。

两个水桶丢了也就丢了,都没当回事,最紧要的是割麦碾麦,风向变了,杨柳感觉出要变天了。

麦子从地里割回来堆在晒场上,晒一天开始拉着石碾子碾压,村里地少的人家晒场空了出来,直接把程家的麦子拉过去摊在自家晒场上晒,完全是当做自家的活儿在忙。

以前是程石和杨柳赶在雨前去给村里人帮忙,这次半个村都来给他家帮忙,八天的活儿三天半就给干完了,麦子装袋归仓,雨点还没落下来。

呦,咱家的丫头还没回来!程石拍头,姜霸王咋回事?说好两夜的,以后不给她送去了。

可能是青莺玩高兴了想再多留两天,先不管她,有她奶看着她出不了事。

我去山上逮几只鸡鸭鹅,你去镇上订些菜沽两坛酒,晚上让帮忙的都过来吃饭。

杨柳说,这次收麦村里人帮了不小的忙,正好又值丰收,整治几桌菜热闹热闹。

天上阴云密布也挡不住好心情,杨柳去逮鸡鸭的时候看见猴子提篮在树上摘桃子,她拿了背篓递过去,让它们帮忙摘一背篓。

村里茶饭好的妇人已经过来帮忙了,她们也带了菜,晒的干鱼和腊肉,一篮干菜亦或是一盆洗净的青菜,等杨柳逮了鸡鸭回去,水已经烧开。

我来宰鸡,罗二嫂,你舀水准备烫鸡毛。

这鸭子长得肥,屁股上一大坨油。

先别忙,我洗了桃子,吃个桃子。

杨柳端了鲜嫩欲滴的桃子过来,猴子摘的指定甜,你们尝尝。

猴子摘的?那我得尝尝。

年轻的小阿嫂认真地从盆里挑选。

这时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转瞬就是惊雷,吓得院子里坐的人一抖,雷声掩盖了说话声,杨柳往外看,她似乎听到了青莺的声音。

这要下场大暴雨,又打雷又闪电的。

春婶啧啧道。

娘——杨柳这下没听错,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走,是我家丫头回来了。

青莺已经跑到偏院外,身后跟着猫猫狗狗,一个个尾巴甩得像鞭子,每根毛上都透着高兴。

娘,我回来了。

青莺扑进杨柳怀里。

是个嘴唇翘的,知道家里在做好吃的,回来的及时。

杨柳把孩子抱起来,跟姜霸王打招呼:娘,赶马车回来的?姜霸王点头,你们这儿还没下雨,县里从昨夜就开始下雨,早上青莺要回来,怎么劝都不行,还哭了一场,我只得赶马车送她回来。

说着冲青莺屁股拍一巴掌,犟种,跟她爹一个样儿。

青莺吐舌笑,只要能回来怎么着都成,她搂着她娘的脖子说:路上遇见我爹了,他说去给我买好吃的。

天上开始落雨,坤叔把檐下的灯笼都引燃了,杨柳抱着青莺往屋里走,娘进屋坐,我们刚刚才把麦子装袋扛进屋,村里的叔婶兄嫂帮了好大的忙,晚上我们置几席菜热闹热闹。

那我得去感谢他们帮忙。

两方寒暄的热闹,杨柳搂着青莺亲了亲,想不想娘?青莺用力点头,可想了。

还想我爹了。

等你爹回来了你跟他说。

宝贝大闺女回来了,程石回来的比杨柳估计的要快,迎着暴雨提着食盒进来,从头到脚全湿了,脚上还沾着麦壳。

好大的雨啊,程石把食盒送屋里又跑出去拿,院子里的流水沟被麦麸挡住,他两把给扒开,院里的积水打着旋往外流。

他想起西边的两口堰,站雨里高声问:当家的,西堰的放水口是不是没挖开,会不会把堵水口冲塌?鱼可别再跑了。

屋里的人被他一句当家的逗笑,杨柳也笑,犹记得她当水鬼时下暴雨,鱼都跑大半了他才被村里人喊着去堵堰口,现在倒是长进了。

坤叔已经过去了。

杨柳说,厨房有热水,你赶紧洗个澡换身衣裳,叔伯们都过来了。

空中又响起一声惊雷,青莺搬了凳子坐门口看雨,程石把食盒都提起偏院,拐回来从怀里拿了个油纸包的荷花酥给青莺,温声问:你不怕打雷啊?青莺摇头,在外面害怕,在家不怕。

还行,比你娘胆大,她害怕打雷。

杨柳闻言笑笑,穿过雨幕看坤叔披着蓑衣回来了,她才放心地转过身包饺子。

—————正文完作者有话说:还有几章,要来个时间大法,就充当番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