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4-03 16:21:18

★→☆→★→☆→★→☆→★→☆→★小说生活馆,你我同在每日完结文书单、不定时文包,等你来关注微信公众号:小说生活馆;备用微信公众号:小说迷你酱;QQ群搜索:【小说生活馆】即可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婀娜王朝》作者:尤四姐晋江VIP2017.11.15完结文案年少的时候,以为世上所有女人都是温驯柔旖的。

那天大雪压城,初见星河,她站在彩画红墙下仰头对他笑:臣奉命,今日起侍奉太子殿下饮食起居。

他双手空空,风雪满袖,倒不觉得寒冷。

倏忽十年,控戎司下锦衣使,凤眼流光,等闲断人生死。

愈纵容愈放肆,但他喜欢她狂妄的样子。

你要前行,我赠你弯刀;你要战斗,我赠你甲胄。

然后呢?成则女主天下,败则床笫承欢,敢赌吗?*这是一个造反不成反被压的故事。

如无意外,每天早8点准时更新。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搜索关键字:主角:霍青主、宿星河 ┃ 配角: ┃ 其它:☆、人在珠宫过了霜降,天一日冷似一日。

宫里的凉,是触不可及的凉,像游丝,咬牙切齿往骨头缝里钻。

日暮最后的一丝光亮散去,天边还残留隐约的一点蓝,夹道里的石亭子开始燃灯。

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们提着灯油桶,举着纸捻子碎步向前,风把顶端一星细微的芒吹得发亮,在混沌里连成一线起起伏伏,沿着墙根蜿蜒而来。

随墙门一开,扑面澎湃的潮气,打得人心头激灵。

宫女迈出去看了眼,又退回身来复命。

门旁的阴影里站着个人,戴花冠,穿绛红圆领襕袍。

羊脂玉的葵花蹀躞带紧紧扣出身腰,领褖的黑丝绒镶滚斜切过两腮,暗处也有清晰深刻的五官。

尚衣局的衣裳送到了,请大人过目。

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朝服呈上来,阴影里的人方缓步挪进光带。

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孔白得莹然。

抬手检验每一个边角每一道缝,主子的冠服,从成衣直至送进东宫,必要经过无数层筛选,越到临了,越不敢大意。

宫人们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是最煎熬的。

和以往不同,这回验的时候有点长,左等右等等不来示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谁也没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里愈发弯下腰去,只听见檐上风灯的铁钩子在摇曳间吱扭轻响,一声一声,夜深人静时异常刺儿。

一片琵琶袖轻轻摇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闻过迦南的味道吗?尚衣局管事的仓促啊了声,是,奴婢闻过……漆盘被一根细长的手指推了过来。

管事的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

这双眼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它是活的,里头有浩浩烟波,也有春水细流。

然而越是好的东西,越容易生出距离感。

就像神龛里的菩萨,只能敬畏,不能争斤掰两。

魏姑姑心慌气短,颤着手牵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气味幽幽的,发散后已经不那么浓烈,但沁入鼻尖还是甜得起腻。

怎么回事!她徒地一惊,转过头厉声训斥宫女,是谁自作主张换了熏香?承托着漆盘的宫女惊得厉害,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盘沿儿,扣得指甲发白。

回、回姑姑的话,头前儿夏管带来巡视时说的,太子爷怕是不爱迦南的味道。

说南边进贡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爷没叫留下,沾手就打发人送四执库了……魏姑姑气得咬牙,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蹭棱子的积年,你们倒要听他的!可是气归气,事儿已经出了,现骂也救不了急。

她转回身,放低了姿态蹲安,奴婢这就加紧现熏一套过来替换,这会儿还不到戊正,耽误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宿大人,宿星河,是这东宫的女尚书。

她和她们大多数人不一样,出身的缘故,入宫就是恭使宫人,官比四品。

五年后又升一品,任东宫尚书,代太子批阅宫外陈条文书等,属太子幕府。

可这世道,对女人向来不公,即便官名儿叫得响亮,前头有个女字做约束,协理政务之余,主要还是以照顾太子起居为主。

和外廷沾了边的女官,有时候不那么好通融。

尤其这位以严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声,晚香玉的味道,上头不喜欢。

明儿到日子该用端罩①了,万岁爷赏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儿寻摸一模一样的来替换?我这里当然百样好说,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

魏姑姑知道,太子爷用香是有定规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和他犯冲。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太子有时会因气味起疹子,严重起来甚至胸闷。

帝国的储君,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他喘不上来气?谁又敢让他喘不上来气?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叫人心惊。

魏姑姑呆住了,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奴婢失职,请宿大人降罪。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这种贴身使的东西,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牵连的必定是一大片。

魏姑姑感到恐惧,她在尚衣局干了十来年,一向顺顺当当,时候长了难免松懈。

现在呢,事儿一旦犯起来,连活命都难,其他的,诸如什么职务俸禄,那是连想都别去想它了。

中衣湿了个尽够,天寒地冻里不依不饶贴着皮肉,只觉顶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儿上流泻飘散了。

筛着糠,穷途末路,宫里可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里有数。

恨不能一气儿闭了眼,也就完了,可现在还不能闭,得强撑着。

惊骇间见一片绣着海水纹的袍裾踱进视野里来,灯笼照着经纬间镶嵌的金银丝,偶然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

上头人的声气儿倒变了,分外和煦起来,底下人自作主张,姑姑失察,虽不应当,但罪过不大。

这样吧,当值的宫人上掖庭局各领三十板子。

姑姑呢,禁足十天,罚薪半年,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垂手虚扶了一把。

转头吩咐把衣裳端进去换香重熏,身后几名宫女应个是,上前接过了冠服七事等。

掉脑袋的罪过,领顿板子罚半年俸禄就带过去了,从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众人回过神来,跪倒一片叩谢不止。

魏姑姑一迭给她纳福:宿大人真是菩萨心肠,今儿要不是您开恩,我们这帮人可活不成了。

对面的人脸色平常,神情里带了些微圆融的味道,宫里当值,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

我这儿能走针,何必难为你这根线呢。

话当然都在人嘴里,是好是歹也凭人家的心情。

魏姑姑大有绝处逢生的庆幸,谢之再三,将来大人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回报大人。

对面的人牵唇一笑说好,转过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殿宇深广,中间是用来理政办事的,两头两间偏殿,东边的髹金六椀菱花门后,就是太子的寝殿。

站在门前看一眼,内寝和外间隔着一扇缂丝的山水屏风。

织物面料轻薄,里头案上点着油蜡,朦胧见茶水上的宫女正躬身奉茶。

万字锦雕花落地罩后探出一只手来,指节白而修长,接过茶托的姿势像捻一朵花,杯盏里的分量到他手里,全数化解了似的。

宫廷生活,其实远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样多姿多彩,到什么点儿干什么活儿,有它雷打不动的规矩。

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帐、下帘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进行。

这个地方讲究四平八稳,不可慌张,不可喧哗。

她顶喜欢这一点,看着那些女孩子们手上婉转,脚下缠绵,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儿,也未必做得出她们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半人高的错金螭兽大熏炉搬进来,放下的时候触着金砖地面,发出低沉的一声轻响。

两个宫女抻着朝服袖子挂上衣架子,盆里绞起半干的手巾,在领褖袖底来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经入了肌理,必须减淡些才能熏别的。

宫女压着声请示下:大人,照旧熏迦南么?她摇了摇头,晚香玉和迦南调和不到一处去。

她说:用降香。

那种香不如龙涎、迦南名贵,也没有太鲜明的特点,可它有温和的基调,与谁都能同行。

书上记载,说它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特美。

,有时中庸一些,反而难能可贵。

宫女得了令,一个搬开炉盖儿,一个往里投香篆。

降香易燃,透过炉顶的镂空探看,很快热闹成一片。

朝服舒展开铺上去,熏笼盖的圆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团龙,那峥嵘的头角和鳞鬣,在玄青缎面的映衬下鲜焕又猖狂。

司门女官从内寝退出来,冲她呵了呵腰,主子请大人进去说话儿。

她听后踅身迈过了门槛。

内间侍立的人鱼贯而出,殿里静悄悄的,偶尔响起更漏滴答的水声。

她在斑驳的光影里行走,绕过围屏,停在毡毯边缘向上肃礼,听主子吩咐。

落地罩后悬着天鹅绒帐幔,不见太子身影,只见半片玄色广袖逶迤在脚踏上,微微一动,袖襕辉煌。

等了良久,才有单寒的声线传出来,无情无绪道:今儿立政殿议政,左昭仪跟前太监来回禀,说昭仪娘娘凤体违和,请皇上垂询。

她一听心下便了然,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了,女人有时候就是喜欢争那些无谓的名头。

太子的生母恭皇后过世六年,中宫之位一直悬空。

皇上宠幸左昭仪,却不肯松口封她为后。

昭仪距后位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千山万水似的,怎么都迈不过去。

那么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面前自显身份呢?无非是叫皇帝放下手头的政务,去她的凤雏宫嘘寒问暖。

圣眷不衰,传出去何等风光,时候久了,足以和先后并驾齐驱。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儿去凤雏宫,替主子问娘娘安。

榻上的人长长嗯了声,还有驸马遇刺的案子,暇龄公主闹着要结案,不能拖下去了。

回头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给个大伙儿都听得过去的名目,暂时把案子撤了吧。

这回她却没应,只枯着眉头不言声。

太子终是察觉了,放下文书坐了起来。

头顶宫灯高悬,紫檀炕几边缘的雕花泛出乌沉沉的光,他垂手搭着几面,骨节如玉,又冷又冽。

怎么?她咬了咬牙,臣愚见,这时候不应当撤案。

为什么?驸马高仰山死于内宅,暇龄公主不问死因急于结案。

公主是左昭仪所出,而左昭仪这阵子正为登上后位四处活动……那双骄矜的眼睛终于笑起来,语气里也浮起纵容的味道,照这么看来,这案子眼下确实不该撤。

非但不能撤,还得严查,是么?她说是,请主子再宽限两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长出了一口气,也罢,反正敷衍得够久了,不差这三五日。

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换了个缱倦的声口,呼猫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端罩:满语叫打呼,穿在朝袍、吉服袍等袍服外的一种圆领翻毛外褂。

②顶心:指头顶的中央。

姑娘们久等了,《婀娜王朝》今天开始连载,每天早上八点,后台存稿箱定时更新,欢迎追更。

好久没用京味描写了,忽然调整手还有些生,头一章磕磕巴巴改了无数次,最后定下这个版本,但愿能让大家有兴趣点击下一章。

大体上来说,这也算是个宠文,不过男主宠女主的方式有点变态,为虎作伥完了,再连皮带骨吞吃入腹,好这一口的可以看看,祝阅读愉快=3=☆、叶底青梅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俯首帖耳上前。

太子手腕一转,示意她靠近,她婉顺地坐上脚踏,微微趋前身子,将脸枕在了他膝头上。

内寝不似外面,快立冬了,各宫都烧起了地炕,即便光脚踩在地上,也不觉寒冷。

殿里有清爽的果子香,越是温暖,越显得那香气热暾暾的,直往鼻子里钻。

大多时候习惯成自然,一件事做得久了,就算不怎么称你的意,只要主子有这闲情,你就得忍着气耐着性儿,讨他的喜欢。

太子爱这样的亲近,动辄招招手,叫一声星河,她必须像那些猫儿狗儿一样,听话地偎过去,让他的手在头顶上盘旋。

这是个什么怪癖,说不上来,反正每到这时候他就有那兴致,把她束得好好的头发全都拆了。

比方薛夫人养的那京巴儿,平时毛长,拿带子绑个揪揪竖在头顶上。

等薛夫人哪天想起来给它顺毛了,那揪揪就得解开,没的主子不称手,扫了主子的兴。

她在太子眼里,可能和京巴儿没什么两样。

云脚虾须钗拔了下来,太子一手举着,拇指百无聊赖地在虾背点缀的碧玺上摩挲了两下,多大的人了,还戴这个……每回看见那须儿,就叫我想起喇喇姑。

喇喇姑当然不是好东西,听见它叫,庄稼就种不成了。

拿害虫比喻她的发钗,她虽不大高兴,嘴上也不敢说什么。

是,明儿就换。

那今儿呢?太子想了想,把那两根须一撅,撅断了,递还给她,这就行了。

虾须钗躺在她手心里,她盯着那光秃秃的虾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是。

花冠拆下来,搁在了炕几上,两根缠枝小簪是绾发的最后法门,太子信手一拔,也给卸了。

没了管束,长发倾泻而下。

她的头发实在养得很好,稠密、顺滑,灯底烛火一照,顶上还有一圈黛蓝色的光。

太子把手覆在那隐约的光环上,轻轻抚了一下。

像够着了喜欢的宠物,什么都不想计较,语气莫名有种慵懒餍足的味道,尚衣局熏错了香,这么轻易翻篇儿,不似你的作风。

颊下枕着的那一小片缎子渐渐焐热了,她有些倦,嗡哝着:后宫的冠服全归尚衣局打理,今天放了恩典,以后兴许有用得上的时候。

太子哦了声,我以为你宁折不弯,一味只会蛮干。

她窒了下,知道他是故意拿话呲打她。

当然嘴是不能回的,但不妨碍她心里大大的不舒坦。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抿她的头发,隔了会儿忽然道:你猜猜,我这个太子还能当多久?她顿时一惊,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太子的姿势没有变,一手支着头,波澜不兴地看着她。

太生动的脸,生尽了恭皇后所有的长处,即便眼里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惊艳。

关于恭皇后的长相,为了彰显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风,载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赋质温良这类字眼。

但星河见过恭皇后的画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随侍太子上奉先殿进香。

奉先殿里供着开国以来十二位皇后,恭皇后的画像在这群皇后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庄。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

恭皇后的美就在骨相上。

那张供奉的画像据说是当年御笔亲绘,结发夫妻的感情,不是现在任何一位得宠的姬妾能体会的。

太子的眼睛随皇后,坚定、深邃、悠远;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泽温暖。

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谓的美,最初成就的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

天长日久逐渐渗透,这种美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直到最后,彻底养成了帝王家的尊贵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见,甚至耳鬓厮磨,也没有熟稔的感觉。

这种人天生是站在云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

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话题沉重,却不影响太子的心情,左昭仪有称后的雄心,如果成事,将来枕头风吹起来厉害。

你说皇父会不会废了我,改立她的儿子?简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头风以前未必没吹过,主子不还好好的吗?如果当真封后,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来反倒有顾忌。

再说主子有什么可让人诟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错处。

太子仰唇,笑起来眉眼如画,救命的良方儿还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错处,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寻常人,要给主子上眼药,得瞧这人够不够分量。

她嘬唇想了想,昭仪娘娘即便封后,按着祖制,简郡王出生在封后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论高低。

皇上要废嫡立庶,内阁那群元老们头一个不能答应,主子只管放宽心吧。

他听后频频点头,是啊,我不能被废,废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里了,还怎么纵着你飞扬跋扈?他一头说,一头丢过一个飘忽的眼神来。

话里有戏谑的味道,星河却深知道这欲扬先抑的惯例。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

宫灯透过回龙须的流苏,投下斑斓的光点。

他忽而一笑,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她敛神回话:十年了。

十年,白驹过隙,倏忽而至。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同样年岁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稳许多。

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墙头打雀儿,大雪纷扬,底下呼声一片求他下来,他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座皇城以前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变得世俗。

他对宫廷的印象,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拥挤上。

虽然并不真的拥挤,但人多也是事实。

你去看,宫里纵横的长街和夹道,没有一条是闲置的。

宫里的房子也一样,进进出出,门庭从不冷落。

白天要想让那些宫人不走动绝无可能,一下雪,却如做过一场彻底的清扫,把每个角落里带喘气的活物都洗刷干净了。

天上大雪下得热闹又安静,地上勾头瓦当、彩画红墙,浓艳也浓艳得诗意浪漫。

廊庑那头,几个太监小跑过来,冻红的鼻子不住吸溜,虾着腰向上回禀:太子爷,快别玩儿鸟啦,皇后主子给你送来个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没有理会,仰起脸,闭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脸上,能听见消融的沙沙声儿。

小太监不死心,不住聒噪:爷、爷……您快瞧,人来啦。

然后一个脆生生的嗓门响起来,说: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饮食起居。

好听的嗓门漂亮的人,这些都寻常,不寻常的是她的名字。

宿星河……名和姓连了个巧宗儿,格外有精巧的况味。

太子垂眼一顾,见她站在廊外,大冬天里穿得不显臃肿,一件茜红棉纱小袄,头上两个髻子,各戴一枚荷叶蜻蜓的簪头。

以手加额向他行礼,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里。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皱了皱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着雪,臣没有背风的道理。

这么一来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他跃下宫墙让她起来,这会儿才看清她的脸,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和名字应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学士宿寓今是你什么人?她俯首,回主子话,是家父。

所以一个府门里出来的小姐,奉命照顾他的起居饮食,他觉得有点可笑——都是孩子,谈什么谁照顾谁,做做伴就完了。

直到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做做伴。

不过她的志向远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头,她重新依偎过来,可能闲得慌,问主子腿酸不酸,臣给您捏捏?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监那样咬着牙较着劲儿,一寸一寸下来,也有理所当然的温情。

后儿会亲?太子想起来,该问问下属家事,这样显得比较礼贤下士。

她说是,我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妈了。

毕竟是有衔儿的女官,可以宫里衙门两头跑,但绝不允许顺道拐回家看看,这是规矩。

太子很体恤地提了个建议,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亲接到东宫来,吃个饭,说说体己话,用不着大老远的回家。

这么为人着想的主子,还有什么不足意儿呢。

星河暗暗顺了两口气,说是,多谢主子。

我妈头前儿入宫伴过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崩了,这么多年,宫里什么样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声,收回手道:时候不早了,你去吧。

明儿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办好是正经。

她领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环都收拾起来,捧在手里退了出去。

晚间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来。

宿大人在殿下寝宫停留了有阵子,出门发髻散乱,已经不是头一遭儿了,大伙见怪不怪。

星河气定神闲,也不在乎那些宫人的看法。

阖宫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爷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

这脏名儿她担了五六年,正因为这个,东宫那些司帐司寝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爱勾缠内廷,究竟为什么,她不得而知。

只知道即便是纵着她在控戎司弄权,也不过弥补她名誉上的损失罢了。

毕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让人嚼舌根,不是什么光鲜事儿。

换个人,早闹得一天星斗了。

☆、烟波拍岸从东宫出来,一盏羊角风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青砖。

女官的下处离前面正殿不远,还在东宫这一片。

从夹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宫门那里有一左一右并排的两处院落,一处是典膳厨,一处是命妇院。

东宫虽在皇城内,因为太子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宫室自成一个体系。

从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东一片自我消化。

命妇院,其实是为太子内眷准备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宝林、才人等,没有随居的福分,基本都会安置在这里。

现在却因为太子房里空无一人,星河又枉担了虚名,一来二去,干脆被太子指派到这儿来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 见他,大多会误把他当成好人。

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觉得他诚实诚恳,不染尘埃,所以你相信他。

可是处久了,他的沉沉心机足让你措手不及,好人这个词,也像黄鹤一去不复返。

多年之后偶然想起来,为自己当时的瞎了眼感到沮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识人不善,因为那主儿,真的太岂有此理了。

不过皇帝的儿子,本来都不简单。

当今圣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还有简平郡王霍青鸾、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

这大胤王朝,皇帝的儿子也不是生下来都封亲王,通常先弄个二字王当当,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实力,七分靠运气。

有人说万物无贵贱,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话。

一样的爹,不一样的娘,里头差了好大一截。

什么是运气?落草后的出身就是头一道运气。

这四兄弟里,两位二字王的文韬武略就不及人么?也不一定,他们不过是没摊上个顶级的娘肚子。

但爵位落后没关系,不妨碍他们有一颗豪情万丈的雄心。

皇权近在咫尺,谁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

帝王家兄弟阋墙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会有。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走在两旁高墙矗立的夹道里,人变得又矮又卑微。

快到小宫门了,东边典膳厨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现出壮实的轮廓。

铃……铃……的宫铃声悠扬,屋角绕出个挑灯夜行的太监,一步一步走来,及到面前时俯身向她行礼。

她颔首,厨上都散了?太监说是,膳食处传话,说主子歇了,今儿夜里不用茶点,奴才们就封了炉子。

一面说,一面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这儿备了饽饽四品,不多,各两块,是典膳厨才出的新样式,送给大人尝尝鲜。

说着把灯笼挑杆别在腰带上,双手平托着,恭恭敬敬把一个小包袱呈到她面前。

她说有心了,多谢。

伸手去接,包袱挂在她指尖,纸条子落进了她手心里。

拐弯往西,命妇院檐角的气死风①整夜不灭,从夹道出来就豁然开朗。

院里有人开门,端着银盆往墙根泼水,回身看见她,放下盆儿迎了上来。

大人下职了?今儿真早!早么?已经交亥了。

她把小包袱递给她,典膳厨新做的点心,吃吧。

兰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样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爷先吃着。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乐,就比如这吃食,御厨有了新点子,不会一气儿做了送进丽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

典膳厨里的人试吃很寻常,厨外的人想来一口,那是门儿都没有。

可托宿大人的福,兰初比其他宫女有口福。

她觉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犒赏得够够的,这东宫里的小吃,恐怕太子爷还没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听说过这些——她兴高采烈,盘腿坐在炕上报菜名儿,花盏龙眼、果酱金糕、椰子盏,还有鸽子玻璃卷!捻了一块糕点伸手一扬,大人来一块儿?星河摇摇头,站在镜子前以手当梳篦,仔细把头发绾了起来。

兰初把点心塞进自己嘴里,歪着脑袋看她。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办过那事后,非不许宿大人梳头。

披头散发让奴才们看见,好看相吗?黄铜镜里一双凤眼斜飞过来,又在瞎琢磨什么?兰初说: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迎娶?星河失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可能他觉得这样正好。

作为宿大人在东宫内唯一的贴身宫女,兰初很为上司抱不平。

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牵扯,提供名分是作为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吃完不擦嘴算怎么回事?女尚书当满一定年限,还是可以回家嫁人的。

太子这种行为,完完全全是纨绔式的,极端缺德的行为……当然,她的内心澎湃,也许因为她只是个俗人,毕竟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从来没着过急。

大概到了他们这个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饼屑,这个鸽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没理会她。

转头一瞥,看见窗棂上一尾黑影,她咦了声,什么月令了,怎么还有这东西!那是一只壁虎,京里人土话叫蝎拉虎子,这会儿不捉,回头说不定就上炕了。

兰初是贼大胆,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墙头俨然一只更大的歇拉虎子。

捏住了脖子逮下来,那壁虎扭着身腰,自己把尾巴挣断,啪地一声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摆动,仿佛命也能掰扯成两条。

不合时令的东西,出现就是个错。

星河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兰初另一只手捂着嘴,半天没动弹。

以为她吓着了,问她怎么了,她说完啦,这东西好像冲我吹了口气,我的嘴要歪了。

窗屉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远,自己没头没脑蹿出门,回房里养伤去了。

走得匆忙,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星河只得起身阖上,别住了门闩。

案头的烛火噗噗跳动,满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层金芒。

袖子里的纸条子到这时候才取出来看,熟悉的字迹,短短的一行,居高临下地写着:着令查办房有邻。

她木然坐着,半晌取下灯罩,点燃了纸条。

***皇帝御门听政在太极门外,皇子和诸臣工必须在卯时前赶到东西阁门。

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点蟹壳青,太子倒是有过恩典,说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话有时候只能听一半。

主子都起来了,你有什么脸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时三刻前摸着黑,重新从命妇院赶回丽正殿。

太子殿下见了她,脸上淡淡的,没说来得好,也没让她回去。

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领他决定不要他们服侍了,转过身来,笔直站在她对面。

星河无奈,替他搭上了领搭,他把折子往袖笼里一装,转身就出门了。

崇教门外停着肩舆,太子上朝也乘舆,但与皇帝不同,规格要低一等。

太监们挑着香炉和行灯,肩舆前后的队伍蜿蜒了好几丈远。

通常情况下,太子很具备这个身份应当具备的各种高贵和修养。

他登上肩舆,目视前方,紫貂的围领和暖帽,衬得侧脸流云飞雪一般。

星河带领众人俯首,掌事太监德全抬手击节,肩舆平顺地滑出去,那长长的甬道里,立时响起了一串整齐的,短而迅捷的脚步声。

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练,现在是太子的排场,将来轮着帝王排场,那就更了不得了。

宫人们恭送完了主子,殿里得预备打扫。

毕竟东宫还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寝司帐暂时丧失了侍寝的功能,闲着也很无聊,便主动担负起监督洒扫的责任,讨好地冲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们能代劳的,就替大人代劳了吧。

大人趁着天还没亮,进偏殿歇会子,再打个盹儿。

等回头早膳预备妥当了,奴婢们给您送过去。

她原本也无心在这东宫里干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既然有人愿意分忧,那是再好也没有。

殿里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帘子也一应换厚的。

既然你们请命,就交给你们,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办好了没有赏赉,办岔了是要问罪的。

这话一说完,几位娇滴滴的女官就剩面面相觑了。

本来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气儿都顾不上喘,没有工夫和她们温言絮语磨嘴皮子。

虽然话不大中听,但精准明白,没的到时候互相推诿,善始不得善终。

自己揽的活儿,不能因人说得直白就卸肩,女官们笑得牙关发酸,大人放心,我们都是晓事儿的,进宫当差也不是头一天,您不知会咱们,咱们也明白。

她说那就好,也不理会她们,躲进配殿,舒舒坦坦补了一觉。

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时,她饶上一大圈,从掖庭的嘉猷门进去,穿过千步廊,进了凤雏宫。

左昭仪是凤雏宫主位,论理儿少不得有一两位低等妃嫔同住一宫,但这位圣眷隆重,皇上常来常往,她不能留下那么大的空子,让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有机可乘。

花无百日红,这是左昭仪常对她说的话。

所以凤雏宫没有闲杂人,她过着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进门时,宫里的管事趋步迎了上来,膝头子一点,脸上笑得花儿模样:哟,宿大人来了,给您请安。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代太子爷,来问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里引,太子爷真是个周到人儿……说罢压了压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赶早儿给您道个喜,你不日就要升发啦。

这年太监,鬼抹眼道儿②的,星河向来看不上他,便随意应了句:谙达③这话有什么讲头?年太监嘿嘿地笑:我偷摸儿告诉您,您可千万别言声……昨儿万岁爷和娘娘闲话,说控戎司督察皇亲女眷,爷们儿办差多有不便。

娘娘借机给您戴高帽子,说宿大人在东宫行走多年,太子爷调/教有方,举荐您,当控戎司锦衣使。

听皇上话头儿,对宿大人也极赞许。

现如今万事俱备,只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实权。

您说说,这么好的事儿,我还不得给您道喜么!作者有话要说:  ①气死风:灯笼,用透明或半透明物罩住,很难被风吹熄灭.风很生气.所以趣称气死风。

②鬼抹眼道儿:从长相、举止推断一个人心机诡秘,难以信赖。

③谙达:满语,意为伙伴、朋友。

☆、旧欢新怨升官发财不单男人喜欢,对于有抱负的女人来说,也是一剂强心的良药。

控戎司早前一度是帝王调遣禁军侍卫的衙门,数朝演变,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

侦办的案子多了,含冤或是昭雪,全在掌事的一念之间。

星河替太子承办控戎司文书,五年来的积累,对那个衙门已经足够熟悉。

现如今当权的,除了太子便是指挥使南玉书。

男人办女人的案子,确实诸多不便,另设副使虽然分庭抗礼,也是大势所趋。

加之她同是太子门下,如果真能走马上任,谅那位指挥使也不敢有异议。

名正方能言顺,仗着主子排头终非长久之计。

谁不想顶天立地!只要掌握控戎司,就等于扼住了王公大臣们的咽喉,如此美差,实在是让人求之不得。

她露出了一点笑意,谙达的消息可靠么?年太监拍胸脯担保,奴才亲耳听见的,准错不了。

您去见昭仪娘娘,料着必然会和您提这茬。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年太监拱手,那就承你吉言了,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念着你的好。

年太监靦脸笑,捏着嗓门道:有您这句话,奴才给您当一辈子的耳报神。

您水涨船高了,将来也好提携奴才不是?一壁说,一壁将她引进了凤雏宫正殿里。

若说半老徐娘能留住男人的心,必定有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宫里的女人多,皇帝只有一个,日久年深见不着男人,以什么作为精神寄托呢?一部分看书练字,一部分养鸟养狗,但这群人有个共通点,就是都信佛。

佛信得过了,好好的宫苑经常弄得烟熏火燎,终日这儿敲木鱼,那儿念经,就算皇帝也信佛,时候长了照常吃不消。

神仙还愿意下凡历练呢,所以左昭仪这里成了他吸阳气的唯一去处。

昭仪娘娘不像其他嫔妃,她不爱礼佛,身上也没有香火味儿。

她的宫里,永远是鸟语花香一派繁华景象,朱红的槛窗底下挂着髹金翡翠鸟笼子,旁边的香几上养一大盆兰花。

春天的时候殿里用秋香帘,入了夏再换金丝翠萝藤帘,精细到每一处的布置,让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衬、敞亮。

别说皇帝了,连她每回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年太监呵着腰,站在落地罩外回禀:主子,宿大人到了。

昭仪穿一身宝蓝色竹叶梅花遍地金的褙子,正坐在槛窗底下拿铜针挑手炉里的积炭。

窗外的日头透过高丽纸轻柔地照耀进来,给那张日渐透出韵味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星河垂手上前,恭敬地纳福行礼,给娘娘请安。

左昭仪对待东宫的人一向客气,放下手里的铜针让免礼,宿大人忙,今儿怎么得闲上我宫里来?她愈发俯下身去,太子爷昨儿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里十分挂念,原说要亲自来问娘娘安的,因今儿有朝议,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特打发臣来瞧娘娘。

娘娘这会儿觉着怎么样?可大安了?左昭仪当然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太子别说忙,就是不忙,也不可能上她的凤雏宫来。

因为什么?就因为尊卑有别。

哪怕差着辈分,只要她一天不登后位,在他眼里就是个妾。

碰上了行个礼,碰不上,连话头子都绕开了说。

宫里活着,要紧一点是知情识趣,昭仪微微倾前身子,十分领情的模样,前儿在园子里走了一圈,想是染上风寒了,夜里发作起来,足折腾了一宿。

后来太医院开了方子,吃两剂药发了汗,今儿倒好了。

劳太子爷记挂,宿大人替我谢谢太子殿下。

星河道是,今年不比往年,同样的月令,像是冷得更厉害了。

娘娘要保重凤体,挑日头旸的天气出门,没的寒风入骨,自己没觉着什么,身上已经受了寒。

左昭仪含笑点头,冲年太监道:我说什么来着?宿大人虽当着官,毕竟不似那些糙人,直隆通儿不知道拐弯。

以往总听人说宿大人不好相与,我料着是那起子奴才嚼舌头。

今儿瞧瞧,可不是大大的知冷热么!年太监一搭一唱,陪着敲缸沿:木秀于林,不叫人背后说嘴倒怪了。

又热闹了两句,昭仪终于想起来请她坐。

抬手一比,叫人上茶,复倚着引枕吩咐年太监:我和宿大人说两句话,这里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年太监应个是,临走抬眼冲星河一笑,带着侍立的宫女尽数退了出去。

殿里静下来,偶尔只听见风吹帘动的声响。

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冻住了,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

忽然昭仪的裙门撩起了一小片,裙下露出个黄黄的小脑袋,任是气氛再凝重,有了这东西,一切便都缓和下来了。

脑袋探出来,接下去就是身子,然而身子实在太肥,以至于走起路来连滚带爬。

星河笑了,娘娘这猫养得真好。

说起猫,自然是快活的话题。

昭仪的猫全身黄色,只有肚子是白的,《相猫经》上有个学名,叫金被银床。

宋代的《狸奴小影图》上画的也是这种猫,因此昭仪的猫名字就叫狸奴。

昭仪把狸奴捞起来,搁在膝头慢慢抚摩。

点了点它的鼻子,语气比说起简平郡王来还要温和,你是不知道,这东西又懒又馋,什么都爱尝尝。

上回太医院开的阿芙蓉膏子放在案上,忘了盖盖儿,它上去就舔,险些把我吓死……说完了畜生才想起人来,问,你母亲近来身子骨可好?当然已经没了先头作势客套的劲儿,变得随意且家常了。

星河谢了恩道:身子骨还健朗,就是头疼的毛病根治不了。

头风最是难治,或者去了热邪,慢慢也就好了。

上月掖庭局送了新贡的石斛,回头我打发人包上一包,给你母亲送去。

昭仪说罢,又转过话锋来,才刚年世宽大约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意在控戎司设副使,这个缺你填最合适。

一来控戎司的文书这些年都由你代为批阅,衙门里的门道你熟。

二来你是太子跟前红人儿,举荐你无可厚非。

世上并没有平白的好事,昭仪的盛情也不是无缘无故。

往前追溯十年,星河进东宫,就是她一手安排的。

在政敌身边安插亲信,以监视对方一举一动,这是目下时兴的做法。

不过她埋得深,十年来兢兢业业办差是一宗,另一宗,也是真主子等闲不动用她的缘故。

可现如今是要有大动作了,爬得越高,要卖命的地方就越多。

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怕是不能够了。

昭仪笑吟吟地:送你登高枝儿,你应当明白我的用意。

暇龄公主府里出的事儿,啧……拖着不是方儿,名声要紧。

星河的意见还是照旧,因为案子只有捏在手心里,才算得上是她的一张牌。

打得太早,立场被定了性,往后只怕掰不开镊子。

不过在昭仪面前,话肯定和对太子说的不一样。

她是万万分为暇龄公主考虑的,驸马薨于公主府内宅,死因控戎司卷宗上有记载,不是因病,是暗鸩,这会子草草结案,堵不住悠悠众口,对公主大不利。

她掖着手,干涩地笑了笑,要是臣早任锦衣使,这案子在臣手上,怎么断都是一句话的事。

可惜前头南玉书插了手,那人是个刺儿头,贸然结案,万一他一纸奏疏送进内阁,后头反倒难办。

臣的意思是暂缓,风口浪尖上不好斡旋,等热乎劲儿过了,随便找个人顶缸,悄没声地就办了。

驸马被杀案,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几乎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那个娇纵过头,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暇龄公主,谁有那个胆!暇龄公主和简平郡王是一母所出,当初昭仪憋着劲儿和恭皇后比赛生孩子,皇后的两胎生了太子和信王,昭仪捡了个物以稀为贵的漏,给皇上添了皇长女。

头一个,自然偏疼些,于是毫无悬念地培养出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公主。

人说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活宝贝,暇龄公主婚姻不大顺利,嫁了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驸马,见天儿乌眼鸡似的。

后来隐约传出她和驸马兄弟有牵搭的传闻,起先谁也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驸马就暴毙了。

左不过嫌眼中钉碍事,除掉了好正大光明做夫妻。

驸马他爹高尚书哑巴吃黄连,敢哭不敢言。

案子虽没人追着侦办,但终究是一起命案,皇帝在这上头不护短,主要是相信自己的长女做不出那事来。

可下头办差的人心知肚明,星河也借此拿住了时机,将来昭仪要上位,成不在公主,败却可以在公主,一切端看形势需要。

她舌头打个滚,昭仪听来还算中肯,扶额长吟:这孩子……真叫我伤情。

她不好说什么,含含糊糊开解:府门里人多,保不定出岔子,等事儿抹平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昭仪沉默了下,终于问起太子最近的动向,星河据实回禀后,她蹙着眉嗟叹:他是个聪明人,成天跟着万岁爷办差,要想拿捏不容易。

星河笑了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娘娘早登后位,只要中宫之印在手,旁的都是小事。

当皇后?昭仪的眼睛因欲望变得空前明亮,撒手放开那只金被银床,拍着膝头道,说得没错儿,这才是根本。

主子念旧,当初潜龙邸里出来的老人儿,只我一个了。

我有今儿,凭借的是主子对往昔岁月的眷恋。

论年轻,我四十多,人老珠黄了;论美貌,宫里哪个妃嫔不是花儿似的,我犯不上和人比脸子。

我只靠那份情儿,就这个,比什么都金贵,主子舍不得我。

可她好像忘了,皇上念旧,不单对她,对先皇后也是一样。

所以她统领后宫那么多年,终究只是个代后,连副后都算不上。

富贵荣华系在别人一身,衔儿是盖在脸上的戳,爬得越高,越证明她是姬妾里最懂得曲意逢迎的,非但没什么荣耀,在星河看来还有点可怜相。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刚开,感谢大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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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长长哦了声,二十二……年岁是不小啦。

像外头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岁就要谈婚论嫁,二十二还没出门的,多半是砸在手里了。

但宫中不一样,这地方女官的年纪大多会被忽略,通常入宫满十五年,只要上头没有特意发话让留,继续司职之余,还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仪对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却每回都要打听一下。

许是女人天生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连手炉都不焐了,搁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语还休地看着她。

星河被看得发毛,心里还是有成算的,在这类人面前不能太老实,越老实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么示下?昭仪说没什么,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

然后两手交叠按在膝头,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探进一片光带里,边缘细微的波浪纹,看上去有种峥嵘的嶙峋。

宫里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话也多,鸡一嘴鸭一嘴,越传越不成个体统……我听说,太子爷不愿意亲近跟前几个女官,倒是对你,有些另眼相看。

她忍不住提点了一下,当然是点到即止,说完了解围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儿嘛,谁不愿意攀高枝儿,那可是太子爷……但宿大人别忘了,郡王府和你们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间的些些小意儿断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星河忙站了起来,娘娘的教诲,臣绝不敢忘。

太子爷有时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违抗。

可正因这个,更叫臣明白,臣这样的人,在太子眼里玩意儿似的。

谁愿意当玩意儿呢,请娘娘明断。

昭仪的笑容从那种含蓄的、透着深意的揣测,转而变成了一种大爱无疆式的圆融。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想当初你家老太爷啊,那可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

后来可惜了……复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但凡出挑些个,都是这样的命,委屈宿大人了。

太子这脾气,也真是狗啃月亮。

先头指了婚的那个死了,转年再聘一个就是了,任是感情深,总不能一辈子不娶,你说是吧?星河诺诺称是,关于这个她也想不明白。

当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但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殒,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应当,可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左昭仪自然不是真的关心太子婚配问题,要依着她,太子爷一辈子不娶才好呢。

原还猜测,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间真有了情,转念一想又说不通,主子要个把女人还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鸡摸狗小来小往,哪儿来那么大的趣致!反正道道暂且摸不透,她也懒得费那神。

看看时辰钟,差不多了,说了这半天话,没的叫人起疑。

成了,你去吧,好好给主子办差。

她轻飘飘打了回票,因为给鸟喂食儿的时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锅出来,想想这宫里,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没人觉得她是清白的了。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太阳不怎么耀眼,但袖口的金丝绣线晒久了,触上去也发烫。

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开,雾气消散了,那红墙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还如她初进宫时一样浓丽冷漠。

左昭仪提到她祖父,那是脸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脑子里的人。

瘦高的小老头,府上养了个躺着比站着高的先生。

平时没什么大爱好,闲了喝喝小酒、下下围棋,年纪再大点儿,含饴弄孙,连应酬都极少。

可就是这样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个月大狱。

后来接出来,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没过多久就谢世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古话真是千年万世都不过时。

就像现在的情境,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这墙根儿,阴影底下又冷又浊。

祖父那时候任京兆尹,断的全是皇城里的案子,一辈子刚正又审慎,口碑也极好。

他别号慎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斋公,直到今天,当初打过交道的老人儿提起他,还直竖大拇指。

可皇城根下,捡起一块砖砸进人堆里,十个有八个和皇上沾亲。

京里的案子不好断,光照律法办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时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谁生,要谁死,你心里得有谱儿。

万一时运不济,上意偏颇了,宫里的主子下不来台,那窟窿由谁来填?当然是你。

慎斋公就是给填了窟窿,出狱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劳,并非翻案。

但事实如何,皇上心里有数,因此给他的儿孙们一再加官。

他们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继续活着,不能记仇,还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荡。

星河嘲讽地一笑,连她这个官,也是踩在慎斋公的肩头上得来的。

本来不需要优恤,优恤到最后一家子和简平郡王牵扯不清。

左昭仪的那句好好给主子办差,主子并非指太子,是指简平郡王。

听主子的话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点都不想当奴才。

进入控戎司后逐渐尝到了甜头,权力那东西,沾染了会上瘾。

原先还只是在文书上转圈子,一旦拿住实权,大展拳脚的时候才真正来临。

抬眼看日头,已然散朝了,她加紧步子赶回东宫,过嘉德门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两旁,宫门都有站班的侍卫,一个个甲胄加身,威风凛凛的模样。

通常宫女不许从这里进出,女官却没有限制。

星河不属于这两个机构,但常跟在太子身边,同舍人、赞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见一位司直郎,问太子爷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儿不痛快啦,刚才发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脚,这会儿回丽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从何而起,又不好多问,心里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赶向了丽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头看,德全抱着拂尘,眯觑着眼睛在滴水下鹄立。

见她来什么都没说,容长脸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

伸出一根手指头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

上头的脾气喜怒无常,这是当权者的通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连揉都不敢当着主子的面揉一下。

星河提袍进殿里,殿宇深深,门窗都开着,阳光在金砖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金色的菱形。

正殿里满室静谧,几个侍立的宫女垂着头,连喘气都加着小心。

往西边去,西暖阁里有太子的书房,星河拿眼睛询问垂帘外站班的司门,她微微颔首,替她打起了软帘。

炮仗要炸,得有个点引线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是肯定的。

星河硬着头皮进去,瞥见窗前一片鸦青色的袍角,也没敢细看,掖着手向上回禀:臣从凤雏宫回来了,昭仪娘娘已然大安,看精神头很好,臣特来向主子复命。

窗前的人没言声,依旧静静立在那里。

星河微抬起眼,触目所及的步步锦隔窗前,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般的惆怅。

主子……等不来示下,她壮胆叫了声,要没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窗前的人话很简短,别忙。

地上铺着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脚踩上去如在云端。

太子负手踱步,袍角带起一片清幽,和炉里正燃的白梅勾缠,调和出澹远的香气。

我今儿听人念了一首诗。

金玉般的声线总有一股凉薄的味道,不紧不慢地低吟,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①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万般人事须朦胧,驳也无用,议也无用。

星河讶然抬起眼来,主子从哪里听来的?从哪里听来的?外头都传遍了。

他冷冷一哂道,叫我心惊的不是旁的,是这诗里透出来的那股子明哲保身的腐朽味道。

我要这王朝鼎盛,京官尽忠远不够,那些外放两江的,督察盐政钱粮的,短了哪头,朝廷都受掣肘。

星河心头怔忡,俯身道:主子别着急,臣即刻传令控戎司严查,必定从根儿上把人掏挖出来。

不单挖人,皇上有令,诸章京的家底行藏,也一应要查。

这倒难办了,她斟酌了下,迟疑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暗着来,要查清恐怕很难……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依我的意思,外放官员是重中之重,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冰敬炭敬的去处自然就有下落了。

可这朝廷也像池塘,水至清则无鱼,查起来手指头得虚虚拢着,严丝合缝必定全军覆没。

拽出一两个做筏子,杀鸡儆猴就是了。

告诉南玉书,别闹得人心惶惶,立政殿的旨意是叫暗访,要是弄得满城风雨,皇上跟前不好交代。

星河忙应个是,我这就去传话。

可是刚退后半步,太子又拧起了眉头,我话还没说完。

没说完自然是要接着听的,她退回来肃立,垂着手低着头,很像他在皇父面前恭聆圣训的模样。

太子在南炕上坐了下来,今儿皇上又提起选立太子妃的事了,你说怎么办?这话问得很稀奇,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她还在琢磨控戎司这次承办的差事,便一板一眼照着章程回话:主子可能不爱听……万岁爷盼着您成家立室的心,天下父母都有。

您确实到了年纪了,又是储君,早早开枝散叶,于社稷是个交代。

他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盘弄着手串喃喃:男人家房里空空,是不成话……她温顺地点头,莫说皇子,就是朝中大员家的公子,也没有拖着不成家的道理。

您这样,皇上心里头着急,有些话不好直说……他嗯了声,比方呢?比方忧心您有龙阳之好。

这个不打紧,反正你我的传闻阖宫都知道。

星河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其实那些还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主子得有后。

子嗣于帝王家来说是命脉,您的身份非同一般,皇上对您寄予厚望。

她自觉这话滴水不漏,说实在的她也期盼着太子能早早迎娶一位太子妃,这样他莫名其妙想拆她的头时,至少有些顾忌。

谁知太子脸上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好声好气对她说:所以我已经应准了皇父,哪天宿大人肚子有了动静,会立时打发人上御前回话。

估摸用不了多久了,请皇父等着我的好信儿。

作者有话要说:  ①炭敬:指明清时期地方和下级官员在冬季给六部司官的孝敬 ,类似于取暖费,是一种行贿的别称。

☆、春风一半这是在皇上跟前承认了?为了自己能交差,彻底打算坑死她?苍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星河愁肠百结,又不好骂他,憋了半天顺下气儿,很平静也很谨慎地谏言:您不该欺瞒皇上,皇上误会臣事小,耽误了主子,事儿就大了。

臣和主子并没有那层关系,孩子自然也无从谈起。

回头皇上天天儿等您的消息,您这头锅不动瓢不响,万一疑心您生不出孩子来,那于您的前程是大大的不利。

您不是不知道,简郡王和敏郡王都对您虎视眈眈,难道您愿意把太子的宝座拱手让人吗?她苦口婆心了半天,压着胸口道,您听臣一句劝吧,正经娶位太子妃。

将来克成了大统,儿子越多江山越稳,对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主子。

太子显然很不愿意听她说这个,寒着脸道:宿大人僭越了,我的私事,还轮不着你来指点。

生儿子值什么,夜里就办了,又不耽误工夫。

爷们儿家建功立业要紧,那种事不是不办,要办也得人合适。

星河眨巴了一下眼睛,无话可说。

这位爷毕竟身份尊贵,没他瞧得上的,皇帝老子也急不得。

她曾经猜测过,想是他早就窥破了她的身份,有意摆出这种姿态,好离间简平郡王和宿家。

可转念一想,太费周章了,真要是这样,他大可把她调出东宫,何必戳在眼窝子里天天做戏。

叹了口气,她是不该多嘴,他愿意怎么就怎么吧,反正这顶帽子戴了这么多年,接着戴下去也没什么。

可是太子似乎对她有很大的不满,当然这种不满不是做在脸上的,是从字里行间一丝一缕透出冷来,嘶嘶地冒着凉气儿。

宿大人大约不太愿意和我有牵扯,是么?啊不……她忙摆手,能为主子分忧,是臣的福气。

可是这份福气坏了你的名节,你心里怨恨我,我知道。

这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居然被他看出来了!星河虽认同,却毫不犹豫扮出了一脸意外,臣从来不敢对主子有任何怨言,臣在东宫掌事这么多年,主子懂我,我不是闺阁里的姑娘,不兴忸忸怩怩那套。

主子说和我有染,那我就和主子有染。

别说顶缸,就是假戏真做,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这话一出口,太子都愣住了,巨大的惊愕写在他眼底,可不过转瞬,他轻轻哼笑了声,你想得倒美。

和你牵扯不清,弄坏你的名声,可是坚决不下河,就这么既近且远着,那种被人挑在枪头子上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星河低下头,轻蹙了蹙眉,俯首赔笑:臣顺嘴一说罢了,只是想让主子明白臣的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放在嘴上的向来不金贵。

太子平静的嗓音如清泉流淌,拖着长腔说:你放心,将来自然给你指门好婚,不会亏待了你的。

星河从没想过靠婚姻去谋取什么,当个管家奶奶也不是她的志向。

都说世上最了解你的,应当是你的对手,然而太子似乎不曾注意过她,或者他从来不认为她有资格成为对手吧!相谈不欢,恩还是要谢的,星河态度诚恳,仿佛如意郎君近在眼前,腼腆地微笑,臣确实有了年纪,再过两年就请主子为我物色,不要家财万贯,只要有才有貌,对我好的。

对你好?他偏头打量她,这世上敢对你好的人,恐怕不多。

这话就说得伤感情了,她在控戎司承办过几起案子,手黑了点,也是为了顺利完成差事。

官场上的油子,你和他好言好语,他同你和稀泥,别说她,就是南玉书也是用的那种法子。

怎么男人能刑讯逼供,换她就不成?袖笼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她垂首道:臣以为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控戎司如果是六扇门那样的衙门,也不能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

她的语气有些倔强,也有些不甘,他习惯了她偶尔的针尖对麦芒,虽然乍听令他不悦,但也不会认真和她计较。

其实她说的没错,控戎司和六扇门是完全不一样的机构,同样侦办案件,六扇门讲法度,讲人情,是个有血有肉的衙门。

控戎司呢,设昭狱,动私刑,甭管是谁,进了那扇大门,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宿星河终究是个不一样的姑娘,想当年她请旨处理控戎司文书,还真吓了他一跳。

年轻的女孩儿,对典狱感兴趣,那份野心真是昭然若揭。

他就是想看看,以她的能力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

他手底下得力的人多了,女人却是独一份,就算偏疼些,受些优待也很正常。

像宫里娘娘们养那些小玩意儿一样,在允许的范围内纵容她,纵得她无法无天,因为他喜欢她狠狠的、不管不顾的样子。

他起身,慢慢踱到了花梨木卷头案前,从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转手递交给她,这是你的任状,控戎司设副指挥使,从今天起,京城官邸女眷大小案件都由你掌管。

她心头一喜,没想到旨意来得这么快,忙跪下领命,双手高高擎起来,朗声道:多谢主子栽培,臣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主子厚望。

朝服翩翩停在她眼前,袍角边缘的海水江崖层叠澎湃,漾得人心头灼灼。

太子伸手虚扶了一把,紫貂镶滚的广袖下露出指尖一点,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清华恒赫的气象。

你是控戎司第一任锦衣使,又是出自我东宫,要谨记一言一行关乎我东宫体面。

好好当差,为皇上效命,要是徇私枉法败坏了东宫声望,我再疼你,也容不得你,晓得了?他温言絮语,绵里藏针,如果瞧着他平时好性儿,就把他当成容易糊弄的主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星河接了任状叩拜下去,又有些疑心他是否发现这差使是左昭仪举荐的,不方便探听,便没有多余的话,不过一句是,答得铿锵有力。

从丽正殿退出来,宫门外已经有衙门司职的太监静候。

看见她来,笑意盈盈上前行礼,憋着嗓子说:给宿大人道喜了,奴才叶近春,打今儿起侍奉大人。

大人每日往返东宫和衙门辛苦,太子爷有钧旨,让给大人备小轿,奴才为大人扶轿。

她抬眼看过去,一顶蓝呢的四人抬轿子就停在台阶底下,轿围子上燕飞飘拂,比男人的轿子多了几分秀气。

可她没有领受,宫里只有贵人主子们才乘轿,她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当得起这个!她掖着手说:衙门离东宫不远,我走着去就是了。

说不远,宫掖重重,就算自东宫抄近道儿,出了玄德门还要往北走好长一段路,控戎司衙门设在什刹海边的白米斜街上。

女尚书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上了夹道漫步过宜秋宫门,叶近春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

宿大人……大人……他赶上来,拿手比划了一下,奴才命人把轿子停在玄德门外,这么着不逾矩,也省了您的脚力。

您如今不一样了,是控戎司正经的堂官,回头有底下千户、番役听您指派。

那个、那个……南大人是指挥使,进进出出一身的排场……星河听后一笑,怎么?没有排场,南大人还不认我这个锦衣使了?叶近春怔在那里,一时不好回话,她虽有意作难,最后倒也没固执己见,毕竟犯不上和自己的腿过不去。

况且近春的话也有道理,在什么样的位置,得使什么样的披挂,太寒酸了没人拿你当回事,人家看的就是那股子威风八面的劲儿。

小轿颠摇,穿街过巷到了控戎司,那头宫里下口谕,这头衙门就接着了消息。

原本有新堂官上任,衙门里办差的该全数出来迎接,可惜星河并没有那个待遇。

她到门上时,只有两个小吏站在门墩旁,任是笑得满脸花开,也掩不住那份斜眼窥人的味道。

她没计较,下了轿子在门前立了会儿。

仰头瞧,丈八对开的木门张狂地耸立着,风吹日晒了多年,显出一种苍凉的斑驳,和纵横交错的锃亮的门钉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以前常来常往,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今儿倒是分外亲厚,连那些站班的狠角色们也变得顺眼了。

指挥使南玉书八成因被女人分了权,心里不痛快,不过不要紧的,反正会越来越不痛快,时候长了,渐渐就习惯了。

她撩袍进衙门,那些轮值的千户都在堂室里,先头的避而不见,这会儿引发出一系列的尴尬来。

真见了面,谁好意思做脸子?便虚张声势地搭讪道贺:哟,瞧瞧这是谁,咱们新到任的副指挥使不是?星河淡声一笑,别这么称呼,都是老熟人,这么着见外了。

大家虚与委蛇,勉强寒暄,其实以前她就不大好相处,现在加官进爵,更叫那些屈居在下的大老爷们儿如坐针毡。

星河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她要应付的只有那位指挥使,便问南大人在哪里。

千户们朝档子房抬了抬下巴,她把任状放在书案上,沿着廊庑往西去了。

档房里堆山积海全是书架子,把窗外日头都遮挡住,只余檐下一排天窗,徐徐往里间送着光亮。

她到门上,见南玉书正立在一丛光里翻阅文书。

身上穿麒麟服,腰上束鸾带,多年的历练,多年的出生入死,把那张面孔雕刻得坚毅而冷峻。

他是实打实的武将出身,早前负责侦讯缉捕,后来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绝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这人的性格有个致命的缺点,太过性急,容易冲动。

星河和他共事五年,那些细微处的不足,早就了然于心了。

她向他拱了拱手,南大人,宫里的旨意,大人可接着了?南玉书转过脸来,没什么笑意,还了个礼道:恭喜宿大人,本朝设立控戎司至今,从没出过女指挥使,大人这是开了先河,实在令人钦佩。

话里夹枪带棒,任谁都听得出来。

她也不恼,举步进了档子房,缓行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温雅。

大人想必对此颇有微辞吧?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京里官员云集,出了事儿,衙门里尽是男人,查起诰命们来多有不便。

设立锦衣使,不过是填这个缺,照旧给大人打下手,大人千万别误会,绝没有分权的意思。

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为主,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我料朝廷增设这个官职,也是应暇龄公主的急,这里头缘故我不说,大人也明白。

她说笑着,把他手里的文书接过来阖上,重放回了书架上,南大人,五年前我随太子爷进衙门办差,这么长时候,咱们相处一向融洽,千万别因这点子事儿闹得不愉快。

说得透彻些儿,我是个女人,又在东宫主事,等这摊子事儿过去了,还是要回内廷去的。

咱们都为太子爷办事,本就应当不分你我,临来前主子特特儿吩咐和南大人交个底,自己人窝里斗起来,叫外头人看笑话。

她口才不错,长篇大论讲得颇有道理,南玉书本就是粗人,当下气也消了一半。

转念想想,她明着是女官,暗中是太子房里人,既然和上头贴着心肝,自己和她过不去,岂不开罪太子?女人嘛,古往今来有几个成得了大事?自己脑子一热拿她当男人对付,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他有些尴尬,笑道:宿大人多心了,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何来内斗一说?既然朝廷下了令,你我今后必然通力合作……今早的朝议像是不大顺遂,宫里新颁旨意没有?星河说有,把太子彻查京城官员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南玉书枯着眉头斟酌:京城大小官员百余人,从哪处入手,太子爷可有示下?星河慢慢摇头,依我拙见,少不得拿几位协理财政的官员试刀,比方户部尚书桂佛海,工部尚书岳相贤。

还有那些与刑狱有关的,也当查。

我听说刑部尚书房有邻,一桩案子就能收受白银十万两,只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婉转一笑,恰好借这个时机,给内阁官员抻一抻筋骨,大人以为呢?☆、朝雨轻阴侦讯和缉拿目前都不是她的事,指挥使带着门下几位千户走访六部时,偌大的衙门便由星河一人坐镇。

控戎司成立七八十年,根基深厚得很,番役少说几万。

至于千户,统共二十余人,除了南玉书平时分外重用的那几个,剩下的八位,不到人手实在不够调配时,等闲不会动用。

换言之,那八位千户单起个看守门户的作用,了不起哪处宅邸要伏守,昭狱要提人过审,勉强想起他们来。

平时这帮人就像堂上开道警跸用的牌子,全做妆点门面使。

大男人家,英雄无用武之地,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星河在控戎司呆了整整五年,里头的缘故多少知道一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说朝廷,在衙门这样的小地方,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控戎司指挥使更替频繁,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心腹。

加之现任和前任的关系本就微妙,当权的冷落甚至闲置前任遗留的下属,也是人之常情。

堂上穿麒麟袍的人负着手,悠悠漫步在青砖地面上,门外照进的阳光成了她的舞台。

她饶有兴致在那片光里走过来,又走过去,那分不紧不慢的蹉跎,颇有钝刀子割肉的煎熬感。

八位千户压刀肃立,八个挺拔的身形比起她来要高大得多,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属在上峰面前永远没有挺腰子说话的道理。

何况他们现如今不过是吃着俸禄,不干实事的挂名千户。

八个人迟疑地交换了眼色,上头不开口,谁也没敢说话。

锦衣使和指挥使的服色虽一样,到底性别不同,锦衣使的鸾带上另配有宫铃,因此每走一步都有琅琅的铃声。

那铃声分明清雅,现在听来却有种催命的味道,千户们大气儿不敢喘,等了半天,终于听见她咳嗽了声。

仿佛血液一下子走遍全身,几乎垮塌的脸重又拽了起来。

最年轻的千户金瓷壮胆儿示了个好,狗摇尾巴似的说:眼看立冬了,大人留神身子骨,衙门离东宫有程子路,路上受了寒就不好了。

结果上头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受惯了逢迎的人,这种奉承话完全入不了她的耳门。

金瓷咧了嘴,心道有点崴泥①,大伙儿毫不掩饰地对他表示了鄙视。

这回再也没谁想去打破僵局了,悄悄握了握冻僵的五指——天儿实在太冷了。

堂室凉如水,静立不动,几乎要叫人打摆子。

等了很久,终于盼来了她的开场白,她说:蓝大人在时,诸位千户都是办差的好手。

现如今控戎司换了掌舵的,诸位千户空有报效朝廷的心,也无出山表现的机会。

好刀搁久了,是会钝的,我冷眼旁观了五年,对诸位的境遇很是同情。

千户们诧然抬起头来,这话一听就有缓。

新上任的副指挥使,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到最后只能继续干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他们呢,确实正如她说的那样,如果是一群毫无志向的府兵,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可他们曾经辉煌过,跟着蓝大人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蓝大人被革职,他们虽还留在控戎司,但境遇和以前大不相同。

英雄末路啊,可能是世上最窝囊的事了。

心底升起强烈的希望,官场上招兵买马是常事,你要人,我们有,只要能给个机会,让大家僵硬的手脚舞动起来,大家就愿意跟着你干。

大人……蓝家军的头儿看着她,急切地咽了口唾沫,好刀钝了不怕,摘下来重新打磨,锋芒不减当初。

只是现如今各有各的亲军,咱们这些人失了靠山,泥猪癞狗一样无人问津,不瞒大人,心里委实憋屈得很。

星河抿唇一笑,要果真像徐千户说的这样,但凡还有为主效力的心,谁也不能看扁了你们。

我呢,才刚上职,以前虽也随过堂,但大多以批驳文书为主。

现在朝廷封了个副使的衔儿,领旨上任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都瞧我是个女官,只怕有不少人不拿我放在眼里。

手上无人可用,又不愿意去劳烦太子爷,衙门内几十位千户,大多身上有差事。

我瞧来瞧去,只你们八位赋闲,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做一番事业,倒也不赖。

被打磨了七八年的锐气,早就化作一团浆糊倒进阴沟里去了,这会儿有人愿意起复他们,管他是男是女,还讲究那许多?徐行之一蹦三尺高,只要大人一句话,属下等为大人牵马射雕,指哪儿打哪儿。

星河干干笑了笑,果然是没读过书的糙人,话说得直白,但情义还是真切的。

都是这想头儿?她拿眼睛逐个审视那些千户,看见的是一溜不动如山的刚强意志。

她暗暗松了口气,颔首道,既这么,回头我去和指挥使讨人。

公主府上的案子疑点重重,我要重查。

南大人手下那几位千户都忙亏空案去了,我也不好意思中途调人,还是老几位受累吧,我料南大人也不会不答应。

这衙门也像坊间学徒似的,后来的必要谦让着先来的。

比如学手艺用的家伙什,得紧着人家先挑,等别人挑剩了,你再捡起来使,人家也不好霸揽着不给,各行有各行的规矩。

两下里都安生了,要人的有了人,要刀的也重拾了刀。

后来她回命妇院,兰初给了一个评价,怎么捡破烂似的,被她照着脑袋狠狠凿了一下。

你懂什么,当初的蓝家军名声赫赫,要不是蓝竞倒了台,这帮人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上五军都督府任佥事。

南玉书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怕这些人和他不同心,有意把他们撂在一旁。

我在控戎司这几年,就没见他们奉命办过一件差事,正经破过一桩案子。

好好的人才,整日间在衙门无所事事,和那些番子为伍,看看门儿,擦擦兵器,你道他们心里什么滋味?我这回是救他们出泥坑,知遇之恩和钱财接济不一样,他们心里且要感激我。

越是感激,越是忠心,我手里就缺那样的人。

她侃侃而谈,心中有成算,又刚正式加了官,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的豪迈。

兰初支着下巴看了半天,嗤地一声笑起来,到底当了锦衣使,眼界和咱们不一样。

大人,您瞧您的气势,还有您说的那些话,真像那么回事儿!往后您就是控戎司的二把手啦,叫谁死就死,叫谁活就活,看这宫里有谁敢和您较劲!她听后倒没反驳,不过二把手想行那么大的权力,还是差了点儿。

等她取南玉书而代之后,大概就差不离了。

兰初只是单纯地为她高兴,兀自说着真好,伺候她换下官服,把衣裳挂在一人高的架子上。

案头一只粉彩帽桶,是专门用来放置官帽的。

控戎司的官帽和别的衙门不一样,是尖顶笠帽,边缘镶滚黑绒,街头上看见这种帽子,行人都得避让,免得冲撞他们,触了霉头。

要说宫里的匠作处,那确实是个极其神奇的衙门,只要你描述,他们半个时辰之内就能给你做出成品来。

大胤王朝的女官向来在内廷供职,行走外廷的并不多,更别说这种真正带品级的了。

冠服没有现成的,太子爷发话让德全去匠作处跑了一趟,要求果毅不失婉约、威严不失妩媚,就这么下了道令,命匠人制作锦衣使官帽。

匠作处管事的把那段话写下来贴在墙头,愕着两眼冲几个大字冥思苦想了一炷香,最后把黑绒镶滚换成了大红万字遍地金,帽顶后头飘缀一双孔雀翎,曜石顶子也换成了红宝石。

兰初在那宝石顶子上抚了又抚,哎呀,主子爷真是有心,还管您戴什么帽子……您瞧,您的麒麟袍都和人不一样,加了袖襽和膝襽的,乍一看像娘娘的吉服。

一壁说,一壁又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掖着两袖歪着头,喃喃自语道,也是的,这上头不足,那上头填补。

我今儿听长赫嚼舌头,说皇上让立太子妃,说‘你跟前那女官要是不称意,封个宝林也成’,太子爷不答应……星河面色有些不豫,长赫是活腻歪了,着急投胎。

兰初忙摆手,他也是听丽正殿的人说的。

她一听更上火,御前的话也敢往外头传?太子爷知道不知道?兰初见她一本正经要寻根究底,吓得忙来劝止:我的大人,这话听过就完了,还能上主子跟前较真不成?横竖您是明白太子爷的心思啦,管杀不管埋,您心里不得有个底么。

星河坐在那里,神情漠然。

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揣测太子对讨媳妇的态度,现在满脑子控戎司,满脑子以什么法子避免伤筋动骨,把南玉书从那个指挥使的位置上拱下来。

至于太子妃也好,宝林也好,多高的位分都不过是个内命妇,论实权和自由,远不及她眼下的差事。

兰初还在喋喋不休,明儿您该会亲了,你还记得吗?太子爷放了恩典,请您家太太上西池院吃席,明儿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叫太太放心,您在宫里好着呐。

这些年勤勉办差,您当了大官儿,谁家小姐能这么有出息?您一个人,光耀您家门楣啦。

这丫头,大多时候不着调,但在她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养猫儿养狗儿还有感情呢。

星河这样凉薄的脾气,也只容得下她,在她耳朵边上嗡嗡地聒噪。

宿大人说一不二,照着东宫那些当差的背后议论,说她比太子爷还厉害三分。

可兰初觉得不是,每回听见这样的话,她都要上前和人吵起来,我们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

虽然说不上她家大人到底哪里好,可只要有人敢敲缸沿,她就敢上去干仗。

星河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挤兑她,只要在她面前老老实实就行,谁还管得住别人的脑子?就是个圣人,也未必人人宾服。

像以前同时进东宫的那个女侍中,官家小姐,极其温良的性子。

底下宫人大奸小坏都包涵,最后出事受了牵连,以往受过她恩惠的,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她喊一句冤。

几年的道行尽毁,面子上心上过不去,自己投了金井。

一死百了么?也不是,身后留下了麻烦,家里百般央告买通人作证,说她是打水的时候没留神摔下去的,因为宫里当差敢自尽,是要累及家门的。

人性啊,有时候真是恶。

尤其瞧惯了宫里的势力和倾轧,让你不得不当个强硬的人。

她愿意一路走过,两旁都是俯首行礼的人,等她看不见了,他们背过身去骂娘她也不管,只要那些话别传到她耳朵里来。

兰初还在啰嗦,命妇院里只住了她们两个,没有她的那份热闹,倒显得冷清,像寡妇院似的。

星河蹙着眉头,脸上带着无奈的神情,看着她把螺钿柜里的梳妆盒取出来,搁在妆台的铜镜前。

那盒子已经很久没用了,自从领了批驳文书的差事,时常进出衙门,脸上擦粉抹胭脂,越发提醒人你是个姑娘,她不喜欢别人异样的眼光。

明儿我来给您梳头上妆。

兰初回眸笑了笑,我给您梳随云髻,再戴上那套点翠头面。

您可太长时候没好好打扮了,年轻轻的姑娘,没的叫太太看了心疼。

星河曼声应了,看看更漏,说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终于把她打发出去,自己翻出衙门里的文书看到四更,才吹了蜡烛上炕安置。

第二天天色不好,卯时开始下雨。

冬天的雨淅淅沥沥透骨寒冷,她拥着被子推窗看,雨丝里夹带着细细的冰雹,落在檐下墁砖上,沙沙一阵轻响。

屋里拢着炭盆儿,兰初交寅的时候进来添了炭,炭火燃得正旺,所以并不觉得寒冷。

趿鞋下炕来,脸盆里盛着昨晚就预备好的清水,她洗脸不爱兑热水,就是三九的气候里,两手也敢往冰水里焯。

擦了牙,打手巾洗脸,昨晚睡得晚,早上起来头昏脑胀。

好在今天没有朝议,她不必伺候太子上朝,磨磨蹭蹭到这时候,真是难得的一个好觉。

冰凉的手巾捂在脸上,下劲儿狠狠吸了口气,凉意顺着鼻子直冲脑门,激出了两眼泪花。

她在镜子前呆站了一阵,看镜子里的脸受冻,白里泛出红来,然而这红是僵涩的,像台上唱戏的青衣。

她抬手抹了一下,欠身坐在丝绒凳子上,打开了那个紫檀包铜活儿的梳妆盒,里头一层一层齐整码放着梳子、竹篦、大小刷子。

她盯着看了半天,这盒子是她进了东宫之后掖庭局分派给她的,这么多年了,好些东西的作用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伸手拨了拨,描金彩绘的山水楼阁,画得精巧细致。

取出粗齿的来慢慢梳理,头发太长,几乎垂到凳面底下去。

她十二岁进宫,进宫后就不叫剪头发了,这些年越长越长,自己想编个像样的发髻,确实有些困难。

拨到身前,高高吊起来梳发尾,兰初进门看见了只是笑。

把铜吊子挂到炭盆上方,倒杯奶/子让她捧着,自己接过梳篦不紧不慢给她篦头。

最后扁针簪子齐上阵,她的头发厚实,层层堆叠起来,别人得拿假发充数,她不需要。

妆点首饰,简直像穷家子上阔亲戚家打秋风,饭盛得上尖儿竖流。

想起小时候得了一双新耳坠子,挂在耳朵上使劲摇晃,唯恐人看不见,兰初现在大概就是这样心思。

兰初往上插,她就往下扽,临了剩一把穗子,两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花簪,兰初和她争辩不过,只能由她。

转而上妆,粉扑上蘸了粉,细细给她扑一层,她的皮色很好,细洁光滑,连痣都没有一颗。

结果左右打量,这粉上得又多余了,像玻璃窗户上洒了一层白面,反而失了本来的好颜色。

兰初不住摇头,卷着手绢给她卸粉。

折腾了好半天,有些气馁地拿胭脂棍蘸了口脂,啪地一下,盖章样式给她的唇上来了圆圆的一点。

这一点盖得妙,很有种俏皮可爱的味道。

兰初抚掌笑起来,我还没见大人这么打扮过,真好看。

星河探过头在铜镜里照,抬手就要擦,被兰初拉住了,外头姑娘还拿螺子黛画眉呢,两根眉毛画得笤帚似的,这叫时世妆,太太一准儿喜欢。

她别别扭扭看半天,末了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瞧瞧更漏,是时候了,从命妇院出去,穿过宜秋宫门就是西池院。

那院子夏季作避暑用,院里有个人工开凿的湖,假山、石亭、浮萍,妆点得十分玲珑秀致。

太子爷为了不让她休沐,特特儿借了这个院子给她会亲,她嘴上谢恩,心里并不舒称。

原本进宫十年的女官,是可以告假回去看看的。

会亲自然不止会母亲一个,家里亲朋,还有她以前住的屋子,使唤的婢女,她都想再看一眼。

可就是这份愿望,那位主子也不让她实现。

美其名曰回家费事,免得劳心劳力,不过是为了尽情驱使她,让她不得空闲。

咬咬牙,还是得忍。

不知为什么,她的应对周旋在他面前全然不起作用。

像孙猴子有通天本事,照旧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面对他总有种困顿感,不单是受制于人,还有三头六臂无能为力,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绝望。

换了油靴,小太监给她打着伞,一路摇摇曳曳朝西池院去。

今儿穿了私服,是一件丁香色十样锦的妆花小袄,大约平常看惯了她穿官服的样子,连那些门上站班的都多瞧了她两眼。

上宫里会亲来,须早早赶到。

宿府上接了消息,宿太太头几天就开始预备了。

五更里巴巴儿看着窗棱子上天光放亮,起身梳妆打扮,带上自己亲手做的小食儿,宫门还没开就在筒子河对过等着了。

宫外诰命进宫来,一般是走安礼门,这回太子爷发了话,宿大人劳苦功高,准许宿太太从玄德门直入。

玄德门和西池院相隔不算远,斜插过亭子院就到了。

自己的闺女十二岁进宫,先皇后在时召见,还能远远看上一眼。

后来皇后大行,这宫里也没了亲蚕等大典,再想入宫就难了。

猛看见孩子长得这么高,脸架子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可乍一瞧又有些陌生,宿太太悲喜交织起来,忍不住就哭了。

该说些什么呢,母女两个相顾无言。

半晌进了庑房里,怀中搂一搂,只问彼此好不好。

原说你要回来,家里都准备妥当了,后来又换钧旨叫进宫会亲,弄得我慌了手脚。

宿太太抻抻衣角,像是担心在久不见面的女儿面前失了礼数,脸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来。

星河心里有些难过,母女分离了十年,弄得骨肉之间也生疏了。

外头太监和宫女列着队,提着食盒进来。

会亲期间的早点是有定规的,几样主食,几样小菜,不管吃不吃,都得按序摆放。

她站起来,亲自开了盖子为母亲盛糖煮莲子,那些酱肉、熏鸡、小肚与各色酱菜一溜铺排开,她笑了笑,亲亲热热叫声娘,您吃吧,我伺候您。

宿太太瞧她的眼神里夹裹着泪,怕有外人看着,回头话滚话的,传出去再生什么事端,很快低下头去,嗳了声,勉力进了一口。

会亲不能单独相见,因此说话也没法子随心所欲,星河告诉母亲,主子器重,昨儿给我派了个衔儿,我如今在控戎司任锦衣使。

控戎司的大名京城里没人不知道,当初她进宫是左昭仪暗中安排,现在走到这位置,宿太太心里也有准备。

可控戎司的名声不好,但凡做母亲的,都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和牢刑沾边。

满肚子话想嘱咐她,可看看里里外外侍立的宫人,话在舌头上转圈,重又吞了回去。

垂下头,涩然眨了眨眼睛,宿太太说:你在宫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瞧你现在差事办得好,主子又抬爱,女孩儿家当官,从内廷当到外廷的能有几个?横是我们宿家祖坟上长了蒿子,你更要惜福,好好报效朝廷,听主子的差遣……都是场面上的话,不单说给她听,也说给第三只耳朵听。

星河应个是,刚要开口问家里人好,眼梢一瞥,发现院子那头站了个人。

想是今儿天不好,做完了早课不必练骑射,太子爷满宫溜达,一不留神,溜达到西池院来了。

宿太太惶惶地,迟疑问星河:这是……殿下不是?星河扭头看,太子脸上恍惚带了点笑意,隔着重重烟雨,有种说不出的,莫测的况味。

☆、藕丝不断星河叹了口气,说是。

实在没有想到,她的这次会亲能把太子爷都招来。

从丽正殿到西池院有段距离,不可能是路过,知道她母亲今儿要进宫,论理有再要紧的事,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驾临。

明明说好了把院子借给她,裉节上又后悔了还是怎么的?宿太太是外命妇,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以那位主子爷清高的脾气,绝不能纡尊降贵凑热闹,更不能一气儿到了院子对面,公然驻足朝这里观望。

可不管怎么,见着了就得行礼请安。

宿太太忙携了星河一块儿出来,顺着廊庑疾步到太子跟前,距离三步远的时候停下,整了整领袖,以手加额叩拜下去,嘴里高呼:奴婢宿秦氏,恭请太子殿下金安。

宿太太虽然是二品诰命,但命妇品阶和官员品阶不一样。

大胤讲究天下一家,皇帝是天下的大家长,太子就是少东家。

星河在太子面前自称臣,她的母亲却要自称奴婢。

太子很随和,处理政务时的威严都留在了崇教殿里。

原本他只需应一声免礼,自然有边上侍立的人上前搀扶,可是他没有,弯下高高的身量,亲自把宿太太扶了起来,温煦道:不必多礼。

您是星河的母亲,背着人的时候,咱们像一家子似的,用不着这么循规蹈矩。

宿太太和星河一样,对太子突如其来的温存感到一阵惶恐。

她很快看了闺女一眼,开始怀疑那些传言是否确有其事。

星河进宫这些年随侍太子左右,小儿女一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自己的女儿她是知道的,脑子清醒,时刻懂得自己应当干什么。

可这位太子爷就不好说了,少壮男子,未必不狂荡。

兴许一来二去,星河绕不过,彼此当真有了那层关系?这么一来事儿可就大了,倘或属实,简郡王和昭仪娘娘那里不好交代;倘或有假……人都亲自来相见了,一个堂堂的储君,日理万机的,哪里有那空闲,找宫外人逗闷子!复看闺女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想问又不能问,只觉一团棉絮塞进了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堵得她哑口无言。

星河呢,这上头的亏吃得够够的,宫里怎么宣扬都无所谓,但事儿捅到家里人耳朵里,就让她觉得面子里子一下全没了。

想解释,眼下不容她解释。

心里装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脸上,这是多年宫廷生活教会她的道理。

她垂手向太子谢恩,主子体恤,咱们却不能顺杆儿爬。

多谢主子,往后这话可不能说了,没的折了臣的草料。

她不领受,太子不过一笑,也不去计较。

宿太太回过神来,怕太子下不来台,忙又俯身肃了肃,太子爷盛情,奴婢愧不敢当。

星河生性木讷,进宫这些年,粗手笨脚的侍奉殿下,多谢殿下担待,还把她留在身边。

这回会亲,又法外开恩准许奴婢进宫来,殿下的这份心田,就是把奴婢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报答。

没话找话,看似场面热闹,其实透着尴尬。

星河不言声,呵腰把太子往西边庑房里引,他顺从地跟过去了,对宿太太分外的热络,甚至过那流杯渠上的小径时,还在后头虚虚搀了一把。

宿太太如芒刺在背,浑身的不舒坦,战战兢兢一面走一面谢恩。

太子敷衍过了,抽出空来有意和星河抱怨,早晨在值房预备见太太,就不过我那里去了?上回秋狝皇父赏赐的那套金龙马鞍……就是马镫铁鋄银的那个,他们找了半天没找着,你给我收起来了?搁在哪儿了?星河干瞪眼,知道他来者不善,没想到这么不遗余力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心里憋闷,却不好驳斥他,耐着性子说:主子爷,那东西归四执库管,上回秋狝回来就让他们收起来了,您忘了?太子哦了声,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波和语气天壤之别,像流星似的,划过去,再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宿太太的会亲早点还未用完,可眼下这局面,是再难吃下去的了。

太子很体恤,含笑问:不合胃口么?让他们上些果子点心,太太再进些。

他也跟着旁人一样叫太太,把宿太太叫得手脚发麻。

慌忙站起来,身欠了一次又一次,不不,不必麻烦了,奴婢早起一向用得少。

您就管我叫宿秦氏吧,有什么差遣您只管吩咐奴婢。

眼看这次会亲是要泡汤了,这么个祖宗搁在这里,母女两个压根儿说不上体己话。

太子还是明白他的出现会给她们造成什么困扰的,脸上挂着无辜的笑,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写满了真挚。

我这一来,倒叫您不安生了。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放心,星河在我身边,绝受不了委屈的。

她喜欢什么爱什么,只要我能给,想尽法子我也会满足她。

我呢,不爱将就,用人也挑拣,这么些年只有星河称手,等闲离不得她。

说完了抿着唇,悠悠莞尔,今年恰逢她入宫十年,家里八成也忧心,她年纪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

宿太太这回来,想是带着好信儿?宿太太有些错愕,忙摇头说没有,她还在宫里当值,无论如何是不敢定亲论婚嫁的,这个规矩我们大人和奴婢都懂。

太子听后舒展了眉目,笑得愈发优雅。

眼波调转过来,略一停顿,又从她脸上流转开去。

侍奉膳后铺排的太监端来了漱口盂和热手巾把子,伺候净脸漱口。

另有小宫女呈上两个银盒,一个里头装着盐炒槟榔,一个里头装着豆蔻,这些都是饭后消食用的,是宫里贵人们一顿饭下来雷打不动的惯例。

可这会儿,饶是唐僧肉也下不去嘴了。

宿太太再三地掂量太子刚才的话,从那状似无意的字里行间,发现了外人不足为道的儿女私情。

接下来呢?不让许人家,总要有个说头吧!宿太太垂着眼,静静等待太子底下的表态,终于等来了一句话:也是,我和她同岁,我还没立太子妃呢,她也没什么可急的。

这是一顶大帽子,哪有主子房里空空,底下人忙着婚嫁的道理。

宿太太被他模棱两可的一席话弄得没了主张,到家之后还在琢磨,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呢……宿大学士穿着天马皮褂子,八字大开躺在屋子中央的躺椅里。

宿太太不住嘀咕,他闭上眼睛,权当没听见。

最后她忍不住了,坐在边上念秧儿:你说太子爷是不是有留下咱们妞妞的意思?宫里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我三年前就听说了,以前没当一回事,今儿太子爷亲自来见,料着是有八分眉目了。

这可怎么好,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见他照旧闭目养神,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好歹拿个主意吧,依着我,有现成的高枝儿不攀,依附简平郡王,能有什么好处?那位毕竟是太子爷,先皇后的眼珠子,皇上心里爱还爱不过来呢。

他小的时候,我倒见过几回,擎小儿就可人疼。

如今大了,果真是咱们大胤王朝的储君,那气派和威仪……我瞧真是好。

这算是丈母娘看女婿,看得欢喜了,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宿寓今听了半天,到底长逸出一声叹息:你这么想,正中了太子下怀。

你道什么?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些年宿家明里暗里,和简郡王府多少纠葛,你不是不知道。

党争……你晓得什么是党争?要死人的!今儿你明儿他,你当是你们女人挑花样子,这个不中意了再换一个?这下子宿太太坐在那里不说话了,想是心里争斗得厉害,半天才道:星河该多委屈,姑娘家弄得这样儿,将来还做不做人?怕什么!当爹的总和当娘的不一样,男人心里装的是大事,不像娘们儿似的,整日间儿女情长。

宿寓今说,妞儿和寻常家子姑娘不一样,控戎司什么衙门?两年前她二十,就能独掌半壁江山。

现如今官位坐踏实了,前途不可限量。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皇帝的闺女不愁嫁……宿太太一听,惶骇地瞪大了眼睛。

宿寓今知道吓着这个没见识的女人了,无奈地调开了视线。

横竖有她哥子,枢密院一半的权在星海手上,等妞儿站稳了脚,将来兄妹俩联起手来,这朝廷除了主子们,有几个心里不存畏惧?太子爷……虽年轻,却不是个糊涂人,他掌控戎司,朝中风向门儿清。

不怀疑宿家和简郡王结盟,是断不可能的,留住了星河,将来对宿家也是个牵制。

那妞妞的处境岂不尴尬?毕竟慈母,宿太太不管男人那些大业,她在乎的只有女儿的安危。

宿寓今皱着眉头看她,仿佛想不明白,这娘们儿是怎么生出星海、星河这对兄妹的。

你没瞧出来,太子爷对妞儿有些情分?他盘弄着菩提,重新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嘟囔,五年前把她领进控戎司,五年后对她升任锦衣使一职毫无异议。

左昭仪举荐星河,面儿上说她是太子的人,肉还在锅里,可谁也不是傻子。

宿太太越听越觉得玄乎,这些人弄起权来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什么都能当赌注。

远的她是顾不上想了,今天太子亲临说的那些话,在她脑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到最后转成一脑门子官司,她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愁断了。

这么看来,那位太子爷也不是什么善性人儿……宿寓今嗤了声,你以为呢。

妞妞往后要在东宫立足,单伺候起居怕是不成了。

躺椅里的人掀起了半幅眼皮,望着顶上苍黑的房梁,半晌没有开口。

在宿太太打算转身回房时,才拖着长腔道:左昭仪这回,少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到底控戎司捏在太子手心里,要想长长久久在里头司职,吃干饭肯定不成。

拿什么叫主子称意,必是把御路上那些妨碍主子前行的砖头瓦块清理干净。

左昭仪……就是块儿垫脚石,瞧着吧,皇后这辈子是当不成了。

☆、竹马绕床原本算是个好日子,虽然人没能回家,但多年不得见面的母亲进宫来了,能在母亲跟前撒个娇,说两句孩子气的话,对她长久以来刻意的少年老成,也是个告慰。

可好好的会亲,就这么给毁了。

一堆不相干的人在场,再加上那位没法打发的主子,从年前就开始盼望的日子眨眼而过,她甚至没能和她母亲说上十句话。

看来太守规矩,真不成。

回过头来想想,行走东宫和衙门,最初是有管教嬷嬷和司礼太监半押送式的随行,后来日久年深,那些虚的都撤了,可她一门心思全在办差上,从没想过利用职务之便顺道拐回家。

说老实,真不是老实,处在她这个位置得沉得住气,边边角角上让人做文章,没有必要,也不好看。

然而为什么,正经是她会亲的日子,却弄成了一副烂摊子,她到底只是进宫服役,并不是卖给他霍家了。

不痛快,她站在偏殿的帐幔外头,忍不住脸拉得八丈长。

心里盘算着反正以后跑衙门的时候多了,哪天抽个空出来办点私事,谁也拦不住她。

她在外头胡思乱想,帐幔里的人背着手,在龙凤藻井底下慢慢踱步。

宫里的殿宇妆点豪华,有凡地必毯的讲究,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精美绚烂的栽绒毯,成了寝宫书房必备。

皂靴在上头徘徊,就算跺脚都没法引出多大响动,她的心思也在别处,太子绕室好几圈,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珠帘摇曳,灯火照耀间碎了一地星芒。

她的脸在珠帘那头,站在屋子的哪个角落看,都像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太子咳嗽一声,她崩起了略显垮塌的身腰,站得笔直,两只眼睛依旧定定瞪着地面。

他有些气闷,复咳得更大声一些,结果没引起她的注意,倒把德全引来了。

主子爷,您嗓子不舒服?德全向上觑着,太医院才开的清热的药,奴才取来您用些个?太子没理会他,只是不住看帘外人。

德全忽然明白了,主子确实需要清热败火,不过良方儿可不是太医院开的喉糖,是钦天监的看家本事——震卦。

顺着太子爷的视线望过去,心说今儿宿大人那打扮真不赖,他全程跟在主子边上伺候,那会儿主子眼睛都看直啦。

敢情以前都像和男人亲热似的,到今儿才咂出滋味儿。

他呢,丽正殿大总管,天生长了双能识人的招子。

当初就觉着宿大人和旁人不一样,那些个司账、司寝、司仪、司门们,见着她就恨得咬牙。

都知道东宫这四个职务八位女官,是专管太子寝宫内事的,太子爷十六岁起要学本事,那些女官就是陪练的把式。

结果呢,活儿被人截胡啦,气不过,逮着机会就数落,说女尚书怎么怎么越权,怎么怎么劫皇岗。

他就回了一句,好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谁有能耐谁上。

结果呢,那些女人一个都没敢。

五年而已,眼看着宿大人从文书尚书一跃成了副指挥使,就宫里这些病西施,听见铡刀都乱哆嗦,更甭说上控戎司随堂了。

他脸上带着一点意会的笑,虾着腰回禀:主子,快到人定了,奴才带人在配殿听令,让宿大人伺候您安置吧。

太子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德全像得了特赦,却行退到帘外,飞快冲侍立的众人挥手,又回身向星河扮了个笑脸,里头的事儿就交给宿大人了,大人您受累。

各处的人转瞬退去,星河只得打帘进来。

抬头看看,太子面沉似水,明明被搅了好事的是她,这位爷的先发制人倒妙。

她微微呵腰,臣伺候主子就寝。

太子却没应她,只道:今儿会亲高兴么?十年了,见上一面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还从头呆到尾?这会儿来问她高不高兴?星河说是,高兴坏了,多谢主子成全。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有想法……他一面说,一面慵懒摊开了双臂。

燕服阔大的广袖舒展,玄色缎面上簇簇缂丝宝相纹涌动缠绕,迸发出一片惊涛骇浪。

星河垂眼为他脱下燕服,神情恭敬驯服。

但主子揣测你有想法,你就是没有也得编出一个来,她忖了忖道:臣是想……想什么?他忽然截断她的话头,往后退了一步,雪白的中衣衬着怒容,在灯下颇有阴森感,你还真敢有想法?她张了张嘴,其实她只是想同他回禀控戎司最新的人员编制而已,他抽冷子变了脸,后面的话她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平常沉得住气,没这个胆子和他理论,可今天他做的这出戏实在有点过分了。

她把燕服挂在衣架子上,捏着嗓子夹枪带棒说:臣哪儿敢有想法呀,今儿是我会亲的日子,主子容我一天休沐,我心里感激主子。

哪知我是歇着了,竟劳动主子过西池院来,早知如此,宁可不会亲,也不敢惊了主子大驾。

她说话很有一套,迂回婉转,不怪他横插一杠子,什么劳动、惊驾,以退为进,分明是拿话噎他。

太子听得出里头玄机,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转过身登上脚踏,人松散往床架子上一靠,曼声道:我不过是想见见你母亲,难道不应该?凭什么就应该?又不是真女婿!她叹了口气道:我的好主子,您有什么吩咐,打发人传我就是了,我没有不从命的。

我母亲是个深宅妇人,您这模样,会唬着她的。

他们之间其实各怀心思,今天这出除了好玩,自有他的深意。

但细品咂品咂,也不见得就处心积虑了,无非是看多了她身着官服雌雄莫辨的样子,想瞧瞧她女孩儿打扮描眉画目的韵致。

事实上呢,确实也如他预想的一样,很端庄,很漂亮。

尤其是菱花槛窗后那温婉的一低头,自有写尽春风的美好。

然而夸不出口,太子沉默了下,抬头道:你过来说话。

又来了,没完没了拆头、顺头发,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症,一个把戏玩了十来年,还能常玩常新不觉得腻味。

她脚下没动,抿着头说:臣今儿还没沐发。

他横眼瞧她,我该治你个违逆的罪。

没办法,她只得蹭步过去,停在脚踏下。

紫檀的八仙过海脚踏宽阔,太子坐在床沿上,想够着她很困难。

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望,谁也不愿意挪窝,彼此都较着劲儿。

太子不说话,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开始怀疑是不是纵得太过了,让她的胆儿越来越肥。

星河呢,人在矮檐下,做小伏低了十来年,就算有再硬的筋骨,在他面前也得藏住了。

没法不服软,弯腰褪下鞋,举步上了脚踏。

刚要欠身跪坐,他往里头让了让,示意她上床来。

这下她有些吃惊了,过去几年了不得偎在他腿旁,让他逗狗似的摸两下。

这回要上床?她看了看杏黄的帐褥,显得很犹豫:臣无德无能,不敢上主子卧榻。

太子靠着锦字靠垫,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我记得你说过,哪怕假戏真做,眼睛也不眨一下。

怎么,言犹在耳,就想变卦?如果说她从来没想过有这一天,那是自欺欺人。

深宫锁闭,每天发生多少腌臜事,数都数不过来。

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临幸女人非但没有罪过,被临幸的还要自觉身披荣耀。

现在轮着她了,背了那些年的脏名儿,终于要坐实了,忐忑之余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年纪到了,有那种事应当。

况且太子还是个雏儿,干干净净的,她也不算吃亏。

这么宽慰自己一番,解开鸾带坐上了床沿。

他没盖被子,想来不必嫔妃侍寝似的,从脚丫子那头爬上来。

要巧笑倩兮,要莺声燕语,她做不出来,索性大字型躺下,任人宰割就是了。

太子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女人,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要幸她了。

幸不幸?不是不幸,是时候还没到。

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像个倒卧①?她天生不会脸红,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摆什么姿势还有定规?她这个样子,很容易把人引得往斜里岔。

太子有些鄙夷地扯了她一下,谁让你躺下了?星河一骨碌儿坐了起来,心说这是什么花样,上床不办事,难道闲话家常?太子又往里挪了挪,靠在大床内侧的螺钿柜上,调开视线的时候不忘白了她一眼,你这人,打小心眼子就多。

星河吃了哑巴亏正难堪,听他这么一说更憋屈了,闷闷的,盘腿应了个是。

我见你母亲没有别的意思,诚如我说的,就是让她放心。

做母亲的不都那样吗,日夜忧惧,担心儿女吃亏,担心受人欺负。

你在我宫里十年,这十年间有些不大好的传闻流出去,咱们自己心里知道清白,外头人未必相信。

我是想,反正这样了,索性表个态,好叫你母亲安心。

目光有意无意飘过她的脸颊,她脸上呆呆的,和平时的精明大不一样,简直蠢相,说明这回是打在七寸上了。

太子随手拉了被褥过来扔给她,你冷么?脸像个拐尖儿。

星河觉得奇怪,拐尖儿是什么?太子说小鲤鱼,一脸高深的模样,上书房里来了个天津师傅,时常会蹦出些家乡话来,这是我新学的词儿。

学以致用当然很好,但是说她的脸像鲤鱼的儿子,和冻着了也沾不上边儿啊。

她斟酌半晌,拐尖儿真是这么用的?太子饶了一大圈,为掩饰自己瞎用方言的尴尬,很费劲地周全着,你知道卧冰求鲤吗?鲤鱼在冰水里能不冷么,都冻哆嗦了,所以说你像拐尖儿,哪里错了?星河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书白念了,原来卧冰求鲤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太子,胡说八道起来也像确有其事她没再反驳,只是拥着被子看着他。

外面天寒地冻,冰珠子早就变成了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

宫灯高悬,炭盆里的红罗炭燃得热火朝天,殿里人又退尽了,只剩他们俩,幼时的感觉隐隐约约又回来了。

星河记得刚到东宫时拘谨得很,走一步路都得琢磨再三。

太子倒不搭架子,两小无猜么,没外人在时相处很随意。

后来大了,知道了进退,知道了立场,主子是主子,下臣是下臣,越不过阶级的鸿沟,一里一里就远了。

有时回想起来,心里不免有淡淡的惆怅。

这么多年了,穿着那身皮,各有各的算计。

像现在坐在床上说话,虽然没个体统,心倒是纯净的。

太子说:你不喜欢叫你母亲误会,是打算以后找个好人家?星河摇摇头,主子不是说了,将来给我指门好婚吗。

他一手抚膝,喃喃道:好婚是有,恐怕你名节坏了,没人敢要你。

她听了又干瞪眼,早知道他是存心的,现在亲口说出来,真是一点不怕人寒心。

他大概也发觉了,摆手道:反正朝中也没人配得上你……你想家吗?想不想回去看看?星河怕入套,淡淡应了句不想。

他似乎有些怅然,哦了声嘀咕:我还想着今晚是头场雪,明早上书房又不开课,可以带你回去一趟呢。

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

时候不早了,外头太冷,别回命妇院了,就在这儿睡吧。

说着光脚下床,语气轻快,你把罩衣脱了,我去吹蜡。

☆、凝笑东墙星河坐在那里一头雾水,千防万防的,怎么好像又被他算计了?说不想家,他摆出一副我是好主子,愿意放你一夜假的姿态。

结果她没上套,那正好,今晚就陪我睡吧;要是说想家呢?他真会雪夜带她回去?恐怕会准她出玄德门朝西眺望一眼,然后上筒子河边上的汤饼摊儿捎一碗馄饨回来——主子吃腻了宫里的美味,想尝尝民间小食了。

太子爷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从来就不落空,因此她办事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眼下留宿这件事,是摆在面前最首要的难题。

看他的意思,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她终究是个姑娘,和男人大被同眠,实在很叫她作难。

太子呢,心情愉快,像找到了阔别多年的好友,有很多话想说,多到必须一头睡,可以秉烛夜谈,可以明天睁眼就见到对方。

他悠着步子,把殿里分散在各处的烛台一盏一盏揭开灯罩,吹灭了再盖回去。

一圈下来殿宇陷入浓稠的黑暗,仅凭檐下风灯透过窗纸模糊投进的一点光,摸着黑,爬回了床上。

干什么呀?星河到底没忍住,他的手碰倒她的大腿了,她往边上缩了一缩。

他说没什么,语气很无辜,睡觉。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主子,您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话背后有什么隐喻吗?他倒也不生气,帐下两个黑影对坐着,眯起眼睛努力看她,正因为不是孩子了,才要和女人一起睡。

他说女人,各自的心都猛然悸动了一下。

仿佛他从来没把她当做女人,她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女人,乍一听,这个词又新奇又可怕。

屋子里很静,因为太静,人的喘气声就变得空前清晰。

那种事越是不想,邪念越是左奔右突试图入侵。

太子听着她的气息,觉得这么暧昧的环境下她喘气都有引诱的嫌疑,叫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他让她睡在里头,自己占据了靠外的半边,不听不想,恍惚却感觉有只手在他肺叶上狠狠抓了一把,害他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心烦气躁,侧过身问:你喘气一向这么大动静?星河被他说得难堪,其实是因为紧张,呼吸难免有些不顺畅。

可是怎么解释呢,说我害怕您心怀不轨?这话会不会有欲拒还迎的意思?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那就难看了。

毕竟立场有冲突,牵扯太多了不好,彼此心知肚明。

我一直这么喘气儿,有什么不对吗?她负着气反问。

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怎么喘气,太子说倒也没什么不对,我就是觉得奇怪。

临了儿加了一句,听这声儿,还当你想吃了我呢。

他就喜欢营造这种不明不白的小气氛,最后那句话一语双关,隐约有种挑逗的味道。

睡吧、睡吧……他拍拍身侧,刚才不让你躺下你偏躺,这会儿挺腰子坐着,打算坐到天亮?她憋闷了半天,终于提出来,我想回自己的屋子。

你再说,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屋子。

太子三言两语打发她,见她还犯犟,他又把嗓音降低了些,我可是个男人,二十二了!孤男寡女的时候不听话很吃亏,你明白这个道理吧?星河咽了口唾沫,思之再三,终于怏怏躺下了。

太子的枕席间,有种甘香的味道。

这种味道很熟悉,每天傍晚时分她都要督促宫女熏被褥的。

然而任何香味都需要人来发散,沾上不同的人气儿,会显出不同的意境。

她的脸颊贴着枕头,那味道慢悠悠飘进鼻子里,细细咂弄,似乎和记忆里的又不一样了。

心思有些乱,还在想着明天宫门一开,应当怎么面对那些宫人们。

这都留宿了,和太子的那层关系就更加确凿无疑了。

也许又会传进皇帝耳朵里……她猛地明白过来,支着身子问他,是因为答应万岁爷生孩子,所以才有意让我留下?其实她的脑子有时候也不怎么好使,尤其在男女问题上,琢磨得不在点子上,经常自作聪明。

都把人留在寝宫过夜了,要是再生不出孩子,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说到根儿上他真没有考虑那许多,眼前还晃悠着她会亲时女装打扮的模样,终究是可喜可爱的。

太子伸手一捞,把她捞进怀里,就睡一晚上,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她的发髻还没拆,簪子贴着他的脸颊,一片冰凉。

他摸索着拔下来,随手一扔,可能撞在熏炉上了,叮地一声脆响。

咱们小时候多好。

他梦呓似的说,我还记得母后大行,我整夜跪在梓宫前,是你一直陪着我……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忘。

星河心头惘惘的,想起那时候,记忆很清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她进宫那年,恭皇后的病就已经很重了,几乎不怎么见人。

延捱了两年多药石无医,终于还是撒手去了。

太子失去母亲,并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少年,悲伤、恐惧、慌不择路。

他甚至没有去投靠那个唯一能撑腰的母舅,在皇帝悲伤过度的时候,平静地过问皇后丧礼的所有事项,包括拟定谥号、举丧停灵及陵寝安排。

星河日夜伴在他身边,没有看见他流一滴泪,彼时她年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哭,想必是和皇后不太亲的缘故。

后来皇后梓宫送进殡宫,她随他去立政殿见皇帝,隔着殿门听见他哭得震心。

她悄悄从槛窗开启的缝隙里看进去,他和信王抱着恭皇后的画像跪在皇帝跟前,撕心裂肺地说,儿子们从此没有娘了,孤木难以成林,皇父国事巨万,能庇佑儿子们到几时?几句话说得皇帝泪水长流,把兄弟俩抱进怀里好生宽慰了一番,没有娘,你们还有爹,皇父在,世上没人敢动你们分毫。

所以左昭仪长久不能称心如愿,症结还是在这里,太子先她一步断绝了她的后路。

为免新后对皇太子不利,皇帝情愿坤位悬空,也不能让太子受委屈。

一位皇帝,八年来顶着各方奏请不改初心,这份情义确实难得。

偏爱太子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宫里当差的人再多,圣躬一旦违和,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的必定是他。

孝心固然是真的,谋策也不是点缀。

病中的人心肠最软,这时候倘或被别人占了先机,一样的儿子,谁是手心,谁又是手背呢?她沉浸在往事里,也没觉得被他搂着有什么不对,只是抬头问:主子想念先皇后了?这个话题有点伤感,太子嗯了声,嗡哝的鼻音,贴在她额上,我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就算分离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一天能见上一面,我也足了。

这么说来她会亲,他去凑热闹,也不光因为他老谋深算。

星河毕竟是个姑娘,姑娘即便看惯了权力场上的勾心斗角,总有一处柔软是磨不灭浇不烂的。

她环过手臂,在他背上拍了拍,我不怪您搅了我的会亲了,您也别兜那么大的圈子解释,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太子一听长叹:你可真会给自己找脸,我压根儿没那意思。

然后不约而同把手撤走,两个人直挺挺仰天躺着,颇有同床异梦的况味。

沉默良久,太子忽然开口:星河,将来不论走多远,我希望你有良心,记得咱们交过心,是朋友。

她闭上了眼,您不是我朋友,是我主子。

我为您效犬马之劳,都是我份内的事。

您用不着和我套近乎,有什么示下,直接吩咐就成。

太子本想煽一下情的,结果被她回了个倒噎气。

想想罢了,处了这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

她恭敬起来恭敬,不恭敬起来能给你心窝上顶个淤青。

窗户外头风声呼啸,一床被卧两个人盖,离得又远,像是不够用了。

太子想了个辙,把被褥横过来,往她那边拽了拽。

你夜里不打呼噜吧?他说,打呼噜我睡不着。

那正好,星河忙道:我向来一个人睡,怎么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噜!要不您睡吧,我回值房去。

太子说也成,这样吧,今儿夜里你上夜,上夜不许睡,就不怕打呼噜了。

她眨巴一下眼睛,这不是又被坑了吗?上过夜的人都知道,大冬天里整宿不睡是什么滋味。

后半夜冷得哆嗦,可以容你席地而坐,但不能东倒西歪、不能打盹儿、不能走动,一呆就是一整夜。

第二天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什么都甭干,只想找床,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星河从入东宫以来,只上过两回夜,都是在大行皇后举丧期间。

到如今时隔七八年,自觉老胳膊老腿经不得了,掂量再三,磨磨蹭蹭道:怪冷的,还要穿衣裳呢……我在床上上夜吧,您夜里口渴了叫我。

太子瞥了那朦胧的轮廓一眼,背过身去讥嘲:擎小儿一道长大的,大了心就变了……回头要封太子妃,我怕不习惯,借你先使使。

别多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致……戳在眼窝子里十来年,就是个天仙也看腻了,你想什么呢!反正就是想得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臊眉耷眼说是,万一太子妃打呼噜,您也得忍着不是。

太子很不认同地哼了一声,瞧你那嘴脸!☆、高下由我京城的冬季实在冷,床上不像火炕,不能加热。

太子是铁骨铮铮的男人,十五岁起就不用汤婆子了,所以要焐热这凉被窝,还需有一阵子。

各睡各的,互不打扰,就是脚上冷,星河蜷起来轻轻拿手搓搓,搓了半天渐渐有暖意从小腿肚上升起来。

侧过脸来嗅,枕上甜丝丝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随乳母住在南方的岁月。

他们祖籍浙江,当初祖父就是从浙江入仕的。

那里的冬天虽也下雪,但下得不大。

每年初雪降临时,乳母会从桂花树下挖出上年填埋的花雕,屋里的炭盆上有个焊死的架子,专作温酒之用。

星河继承了慎斋公的酒量,从小就喜欢咪两口。

当然不能多喝,母亲叮嘱再三说不让,乳母最多拿筷子蘸了,往她唇上抹一抹。

当然这是人前的做法,背着人她爱偷喝,乳母看见只作没看见,反正杯底有意留了一点儿,喝是喝不醉的。

因为爱喝酒,因此看挖酒也是一种享受。

天上撒盐,她披着朱红的小斗篷,冒着细雪迎风而立。

斗篷很有侠客的款儿,穿起来从来不裹紧,让后摆鼓胀起来,自认为非常潇洒——桂花载酒,仗剑巡游,衣襟满霜霰,这是她从小的梦想。

是啊,她小时候想当个飞檐走壁的女侠。

后来呢,人的命格是注定的,她没能当成女侠,十二岁进了宫,给人伺候吃喝拉撒。

不过也说不准,进了控戎司算另辟蹊径,虽然行侠仗义是不能够了,但让人闻风丧胆还是可以的。

头上压着一座大山,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扳倒那位指挥使。

算算时候,她早前吩咐徐行之的话应当奏效了。

蓝竞留下的那几位千户被打压多年,早就对南玉书怀恨在心,逮着机会不坑死他,岂不是傻了?坐收渔翁之利,还要做到片叶不沾身,这宫闱给了她十年熏陶,看着各宫勾心斗角,那点手段搬到官场上,一样奏效。

她气定神闲,静静思量,大事儿得慢慢做,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真有些困了,往事和现实交错起来,那更漏里的水流声化作了江南的春水淙淙。

她翻个身,朦胧里看见太子的背影,糊里糊涂感慨,眨眼十年,原来他真的长大了。

他呼吸匀停,想必已经睡着了。

她伸手为他塞实被褥,刚打算入睡,外面传来德全的声音,隔着窗户杀鸡抹脖子地喊:主子……主子,唉,宿大人醒着么……出事儿啦!要不是那句出事了,她简直要怀疑是敬事房担心主子房事时间过长,不得不在外头掐点儿提醒了。

她霍地坐起来,太子已经先她一步下床,打起帘子出门传唤德全,把话说清楚。

星河飞快穿上罩衣出去,德全在槛外哭丧着脸说:控戎司下千户漏夜入春坊值房回禀,说南大人带兵围了刑部尚书房大人的宅邸。

房大人家奴不从,同控戎司对峙起来。

后来不知怎么,城里巡防的护军也搀和进去,闹得好大阵仗……太子恨得咬牙,回身问星河,我特意下令暗访,结果怎么样?要弄得天下大乱了么?星河一面扣鸾带,一面道:臣亲口向南大人转述了主子的意思,叫不许声张的,不知怎么弄得这样。

问德全,人呢?快带进来问话。

德全道是,疾步退到檐下击掌。

那头的大宫门徐徐打开,灯影下的人卸了佩刀匆忙赶来,到丹陛下扫袖行礼,给太子爷请安,拜见宿大人。

太子满脸严霜,厉声问:现在怎么样了?金瓷垂袖道:回殿下话,南大人已经命人将那些闹事的羁押回衙门了。

房尚书门下豪奴众多,据说还有江湖人,番子没能将人一网打尽,有部分趁着夜色掩护逃窜了,已经发了手令出去,京城周围方圆五十里内全力缉拿。

扯絮一样的雪,被风吹得翻卷入廊下。

守夜的宫灯悬挂着,那雪在亮光下凭空出现似的,洋洋洒洒扑面而来。

太子反而沉默了,只是脸色不好看得很,想是气得不轻。

星河觑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主子息怒,怪臣今儿没去衙门,结果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天儿冷,您回殿里,臣这就过去瞧瞧,有什么要定夺的,即刻打发人来回您。

说罢一肃,后头宫女送了油绸衣来给她披上,她边叩风帽边下丹陛,和金瓷一同往宫门上去了。

出了嘉福门,脚下虽还匆匆,心里倒是称意了。

叶近春的小轿在宫门上候着,金瓷抢先一步上去打了轿帘,她上轿前同他交换了下眼色,隐约的一点笑意爬上眼角,也未多言,进轿子里坐定了。

轿夫抬起轿子,沿着宫墙根儿往北疾行,轿子里的星河背靠围子,长出了一口气。

这只是打个前哨,不必伤筋动骨而一箭双雕。

八大千户个个手底下有人,那些番子多的是生面孔,安插几个混进群情激奋的人堆里挑事,简直易如反掌。

皇上不是要密查吗,那就反其道而行,反正控戎司现在当权的是南玉书,出了岔子有他扛着,她完全可以撇得一干二净。

至于房有邻,那老奸巨猾对待几位皇子的态度一向暧昧不明。

简郡王密会过他,恳谈一番最后拉拢不成,必然下令除掉他。

她呢,只要照着吩咐办,横竖房有邻不在了,对谁都没有影响。

应付上头嘛,先给颗甜枣儿,因为不久之后就要打一巴掌了。

至少让简郡王困顿的时候回忆回忆,这颗棋子也办成过事,不至于越想越不对,一气儿调转枪头对付宿家。

挑起窗上棉帘往外看,路上黑洞洞的,只有前面开道的打着灯笼,照出不大的一片光亮。

边上是护城河,春季沿河烟柳成阵,这会儿掉光了叶子,垂挂下来的枝桠刮过轿顶,沙沙一片响动。

路赶得急,风雪里的拱桥台阶很滑,也顾不得许多,开上去。

拐过几个弯,终于看见衙门口悬挂的白纱灯了,她敲了敲围子,让在衙门外停下。

打帘下轿来,甫一进门迎面遇上个人,绛袍黑甲,身形风流。

她抬眼轻轻一笑,越亭哥哥,你怎么来了?灯下的人着甲胄,却有一张秀质清朗的脸。

少时那么要好的玩伴,即便十年没见,只要相逢,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楼越亭,金吾右卫将军,掌皇城以西的戍守巡防等。

他是名将之后,当初和星河兄妹一样,逃不过所谓的恩功寄禄①,但十几年下来早把那顶帽子摘了,如今属枢密院,在星海手底下当差,算是个真真正正的实权派。

老友相见,其实有很多话,碍于眼下处境无法细说。

外人眼里如何了得的人物,在星河面前不过是最平凡的越亭哥哥。

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庞,冲底下人呼呼喝喝从来严苛的声线,到了这里只有温暖。

巡城护军和控戎司起了些小冲突,南大人把人都带回来了,我只好亲自出面。

说罢换了个声口,语气有亲厚的味道,天儿冷,怎么不多穿些?看冻得脸都青了。

星河唔了声,我乍听着消息慌了手脚,太子爷雷霆震怒,吓得我肝儿都要碎了,哪里还顾得上穿衣裳。

楼越亭听了要解自己身上的氅衣,她忙压了压手,我不碍的,也不觉得冷。

你带人回去吧,我后头还有事要办。

说完了不再停留,匆匆往正堂去了。

堂中一室明亮,想必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除了几位千户,一个外人也没看见。

星河上前来,见南玉书坐在案后面色不豫,她拱了拱手,南大人,先头的事儿惊动了太子爷,卑职奉命来瞧瞧。

您明儿进宫,亲自向主子回禀吧。

南玉书只顾气恼,一拳砸在书案上,案头蜡烛钎子蹦起半尺来高。

堂上千户都惶惶的,星河拢着袖子打量他,他开始抱怨:娘的,老子办了半辈子案子,没遇着过这样的事儿。

起先不过查访,房有邻府上不知怎么闹起来,说控戎司番子打折了护院的腿,这回是拿他们主子来了,又是要皇上手谕,又是要报督察院。

控戎司办差,几时那么费周章?既然如此,就先拿了人再严查。

我看里头有猫腻,别不是司里出了暗鬼,抢先知会了房有邻吧。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从她身上擦过,星河听了冷笑一声道:南大人的疑心过了,太子爷早有钧旨的,叫暗访。

暗访什么意思?可不是夜里大张旗鼓登门上户。

不管是串门子也好,走街坊也好,这样的天儿,控戎司的人忽然造访,房有邻一家子什么想头儿?现如今事儿出来了,皇上必定要过问,太子爷免不得受牵连,您还是想想明儿怎么回话吧。

南玉书听得气馁,到底是谁挑起的事儿,似乎追究不清了。

顺了顺,得从传言房家护院被控戎司扣押殴打开始,他这才登的门。

谁知一登门,场面抽冷子失控,房家灯火通明,一大帮子人闹到了大街上,连巡城护军都招来了。

如此有预谋式的样式,实在是二十载办案生涯没遇见过的怪事。

他这头兀自苦恼,星河静待良久,从袖子里抽出两份文书递了过去,大人别叹气儿了,叹气儿也不成事,想法子给房有邻定了罪,比什么都强。

我这儿有个东西,请大人过目。

南玉书接过来展开看,一份是大牢呈报死囚的文书,一份是刑部提交朝廷的陈条。

他凑近烛台就光看,一一比对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他疑惑地看她,宿大人作何解?星河抿唇一笑,大人再仔细看看,瘦字是不是被人做过的手脚?南玉书越加摸不着首尾,定眼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了口凉气。

星河含笑问他:大人看出来了吗?原本是个瘐字儿?可不嘛。

她负手缓缓摇头,瘐毙②改作瘦毙,一字之差,进出可就大了。

这位房尚书,动起这些歪心思来真有一套,不光拿刑囚家属的贿银,还能让朝廷拨款赈济,您说说,这样的脏官儿,就是皇上问起来,是不是也该拿?南玉书没想到,平时看着和谁都不对付的锦衣使,紧要关头竟能帮他的大忙。

他从案后走出来,朝她下劲儿拱了拱手,宿大人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明儿就是面圣,也不怕没有应对。

您放心,南某绝不昧了您的功劳,必定据实向上回禀。

星河摆手,南大人这些年对我诸多拂照,这么点小事,谈什么功劳。

这位指挥使先前还在为闹得满城风雨发愁,这下子难题终于迎刃而解了,一时大感宽慰。

她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悄悄别过头轻捺了下嘴角——现在对她感激不尽,明儿真面了圣,恐怕连哭都找不着坟头了。

☆、瘦字千金为公家办事就是这样,劳碌起来整宿歇不得觉。

南玉书率众这么一闹,星河从宫里赶过来救场已经到了夜半,先前关押的人一股脑儿都搁在一个牢房里,要紧不要紧的人都得提审一遍,走个流程。

等全问完了话,已经到四更了。

卯时宫里有朝议,南玉书必定要进内阁复旨,星河原打算在衙门里侯消息的,不知他什么想头,临时换了话锋,笑道:宿大人还是和我一同入宫吧,毕竟控戎司不是南某一人掌舵,万一皇上责问起来,南某有回答不详尽的地方,还请宿大人为我周全。

星河听了心下了然,这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遇着大事,也是个缩头乌龟。

她有些为难,不是我不愿意陪同大人,是我眼下这职务,终究专管京里宗女诰命们。

南大人办的是皇上吩咐的差事,我要破的是暇龄公主府的案子,要是胡乱牵扯进去,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南玉书并不放弃,略一沉吟道:这样,宿大人就在军机值房边上等候,倘或主子问话,也不必兜圈子浪费时候。

她其实也好奇他入宫后会怎么奏对,于是装出了勉为其难的样子,含笑道:也成。

过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东宫里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发落,我回去挑要紧的先办两桩。

军机值房那里我就不去了,内阁早班两个中书厉害得很,见了不相干的人就要问罪,别再给主子添乱。

就这么,她搁下了手头的公文,和南玉书一道出了衙门。

南大人得她搭救,态度上发生了大转变,等她上了轿子,他和几名千户才跨马在前头开道。

黑洞洞的夜里,又是风又是雪的,满耳尽是无边的呼啸。

到永春门上分了道,他进归仁门等候传话,星河从通训门上穿过去,直回了东宫。

瞧时候,太子应当还没上太极门,她加紧步子往回赶,要是来得及,尚且能说上两句话。

丽正殿里灯火通明,檐下一溜宫灯都挂满了,黑的天,白的地,这巍峨的宫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明亮。

远远儿看过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人那么多,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她进了殿里,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准备风帽暖兜,看见她就跟见了活爹似的,声口里掩不住的惊喜,哎呀,宿大人回来了。

大家都明白这种惊喜里暗藏了什么,昨晚上宿大人侍寝了,再不是藏着掖着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寝,对外可算挑明啦。

虽然南玉书不识时务地搅了局,但算算时辰,事儿肯定是成了。

主子爷再大的气性儿,见了宿大人总会克制三分的,对谁都能咋呼,对自己房里人总不能够。

先头大家伺候,因主子没个好脸色,都吓成了雨天里的蛤/蟆。

现如今宿大人回来了,有她软语温存着,太子爷慢慢消了气,对他们这帮人来说,可不就云开雾散了吗。

大总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进殿,他就迎上来给她掸去了肩头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儿里在南北奔波……看看这一身夹裹的雪,没的受了寒。

她说不碍的,顾不上自己,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呈了上去。

太子接过来,潦草擦了手,寒着脸看了她一眼。

终究是不悦,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缩了缩,恨不得缩成一颗枣核,她却无处可躲。

没办法,壮起胆儿叫了声主子,臣都问明白了,房有邻府上豢养了江湖门客。

那些人,不受约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侠义,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来和控戎司叫板。

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狱,回头臣再严加审问,请主子放心。

南大人这会子到了归仁门上,万一皇上召见,好即刻进去回话。

太子半晌未语,临了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南玉书,二十年的差算是白当了。

回头皇上问起来,他就拿这个去搪塞?什么江湖门客、什么莽夫侠义,没有证据,哪个准许他控戎司登门了?皇上本来就令暗访,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闹个惊天动地,我看他的指挥使是做到头了。

星河不动声色,呵了呵腰道:主子先别忙恼,我给南大人出了个主意……把刑部的文书和陈条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这么着,兴许南大人还能得宽宥。

可是太子听完却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认得她了似的。

她向上觑觑,一脸无辜,臣做错了么?怎么说她做错了?明着确实是替南玉书开脱了,可转头又给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说最毒妇人心呢。

他哼笑了声,低下头,慢条斯理整了整狐裘围领,非但没做错,还做得漂亮。

我是小看你了,紧要关头会抖机灵,真是爷的好奴才。

这话却重了,她没敢应。

自知自己的伎俩能糊弄别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来,不过是让他进军机值房回事时有所准备。

要是皇帝责问,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书,毕竟她才上任没几天,一气儿把顶头上司踩进泥潭里,太过了,叫人起疑。

不过面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爷显然是恼了,后来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别开脸没让。

她捧着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进退不得,还是德全有眼色,忙接过去,嘴里说着,是时候了,主子爷该起驾了。

一面为他戴上了朝冠。

照旧送到宫门外,太子登舆往太极门去了。

星河退回来,静静坐在配殿里看着更漏,莲花更漏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从卯时一直看到巳末。

御门听政,听的是各地的奏报,一些能够摆在台面上的政务,当然是与诸臣工共同商议。

然而彻查章京们的家底儿,是皇帝暗中授意的。

南玉书这次的莽撞行为捅了灰窝子,金吾右卫早朝上回禀了昨晚前门楼子发生的骚乱,这是枢密院的职责。

皇帝呢,心里虽然有底,但又不好现开发,总之憋了一肚子火,只说要彻查,散朝后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阁里。

皇帝在御座上坐着,满脸肃穆听南玉书回禀昨晚的来龙去脉,反正错已经铸成了,满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头再要办事就难了。

奏疏托在手里,一面看,一面皱眉。

等听到不知何故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头盖脸把折子砸了过去。

你们听听……皇帝一手指点,冷笑道,这会子还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缘故了。

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

中宗皇帝时期就有过先例,枢密院领了旨意,却因走漏风声,叫那些结党营私的有了防备,暗中结成同盟反抗朝廷侦缉,险些乱了朝纲。

这是前车之鉴,才过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如今你控戎司也领了密旨,结果岔子不是出在别人身上,恰恰出在你这个指挥使身上,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这样的人还能统领控戎司,再过几年且看,京城的纲纪不叫你弄成一团乱麻倒怪了!皇帝勃然大怒,一连串厉声的申斥,把暖阁里端坐的人都惊了起来。

众人垂手站立,谁也没敢在这时候插嘴。

只是冷眼瞧南玉书跪下来,以头触地叩首不止。

皇帝亲自过问,自然是天大的罪过。

南玉书的冷汗渗透了鬓角,一滴滴落在金砖上,很快凝聚成堆。

他以头顿地,前额扣得邦邦直响,嘴里喃喃着:是臣办事不力,臣死罪。

然臣缉拿房有邻,并非是唐突之举。

臣手上有他的罪状,不料房某人奸诈,早就有了防备,纠结一众江湖草莽对抗朝廷,请皇上明察。

立在一侧的太子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因早朝到现在都随侍皇父左右,没能抽出空来和他说上话。

其实那份证据不拿出来,对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来,可就真的着了星河的道了。

欲脱身,难免慌了手脚口不择言,他看着南玉书言之凿凿指控房有邻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拨给囚牢的钱款;皇父接过证据后,龙颜如何阴霾丛生,大大的不悦。

下面的话,他几乎能够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单是瘐字变瘦字,更是两份证据的出处。

只有内阁官员才认得的票拟暗款就在左下角,皇帝指着其中一份质问:内阁誊本怎么会落到你手上?南玉书,窃取奏本,是比你半夜大闹朝廷命官府邸更大的罪过,你知不知道?这下子南玉书呆住了,惶然回头看太子,苍黑的脸一瞬变得惨白。

不光他,暖阁里的所有视线都聚集到了太子身上,槛窗旁的简平郡王终于开口,淡声道:控戎司属东宫管辖,东宫教条一向颇严,南玉书犯下这样的过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请皇父息怒,想必其中大有隐情,着令严审宿星河就是了,儿子料太子必定是不知情的。

这好人当得,比落井下石更叫人恶心。

太子一向知道这个兄弟的奏性,转过头去瞧他,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约觉得这回是逮着了空子,能够借机踩上一脚了吧。

皇帝虽然偏疼太子,这时候也难免要责问一番。

南玉书一则是为自己,二则也是为太子开脱,把给他文书的人供了出来,矛头直指宿星河。

这一供,暖阁里倒陷入沉默了,敏郡王迟疑对简郡王道:宿星河?这名字听着耳熟……简郡王笑了笑,那不是东宫的女尚书吗……倘或能证实奏本确实是宿星河盗取的,就应当严办。

值房有值房的规矩,就是早班中书到内阁领事,打帘前还要声明职务呢,更别说是誊本这样的机要。

上纲上线,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听见简郡王这席话,不知做何感想?自己呢,终究是念旧情的,虽说回头宣她来问话,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让她挪窝就不让吧!女尚书行什么职责,诸位都是知道的。

不单东宫各司文书,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议,都要经过她手。

宿星河前几日刚领了圣谕,任控戎司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她兼着两样差事,融会贯通嘛,办差何必那么死板!说罢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请看,陈条的暗款虽然落了,但还未真正誊抄,至多不过是送达东宫的文书,暂且够不上‘机要’。

昨晚的惊官动府是南大人办差心切,疏忽了而已。

有一失必有一得,儿子倒从这桩案子里发现了个人才,宿星河委实是办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发现之后禀报儿子的。

这么说来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揽之后,就没手下人什么事了。

敏郡王却并不买账,二哥这话,似乎有偏袒下属的嫌疑啊。

太子没搭理他,倒是边上才满十四岁的信王开了腔:无论如何,房有邻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实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过早办和晚办的区别。

三哥这话也有意思得紧,大伙儿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里人,连皇父都知道。

他不向着房里人,难道还向着房有邻不成?闲话快别说了,天儿这么冷,放几位大人回家吃热锅子去吧,别揪着没完。

☆、铿然一叶一说热锅,几位大人心头终于有了点暖意。

今冬的头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还没从严霜的冷冽里适应下来,迎面又是一场斗骨钻心。

信王爷说得真没错,大家从没有像这刻这样,认同一个半大孩子的话。

这件事太子爷都顶缸了,就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了吧。

说透彻喽,胳膊折在袖子里,好歹是身边亲近的人,深宫内苑不像民间,时兴前面冠个咱们家,其实也差不离了。

再说宿大人也是为朝廷分忧,替皇上捉拿巨贪,杀鸡儆猴的功效达到了,再回头责备破案的手段过于歪门邪道,那以后都别办案子了,免得一时疏忽,又扣个滥用职权的罪名。

是啊是啊,回家吃锅子吧,大胤王朝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紧急的沟啊坎的要迈。

这事原本倒算一件大事,可太子一扛,大事也变成小事了。

皇上还能和预备给他生皇孙的功臣过不去吗?看看人家,身兼数职,都快辛苦坏了,不嘉奖反倒怪罪,不是皇上作风。

简郡王的视线环顾了一周,内阁几位机要大臣都跟熊瞎子似的,遇着冷天就要冬眠。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打星河这儿起,是处罚还是留用,于他都没有妨碍。

不过这丫头心眼儿确实多,这一闹南玉书还想稳坐指挥使头把交椅是不能够了,就算暂时不会革职查办,落个留任观察是少不了的。

锦衣使和指挥使分庭抗礼,就打这儿起头。

他摸了摸鼻子随众坐下,偏头冲敏郡王一笑,便再不言声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文书合起来,拍在炕桌上。

看了太子一眼,语气仍旧不佳,东宫的章程,是得改一改了。

你的那个女尚书既然已经调任外廷,就必须照着外廷的规矩来,非军机官员不得接触奏疏陈条。

念在她的调令前儿才发,又急于协助上司办案,这事儿暂且就不追究了。

南玉书……一根手指头几乎戳穿他的后脑勺,行事鲁莽,办事不力!再这么下去,你这指挥使早早儿让贤,请能人居之吧。

处置当然是不能处置的,要是办,就得连着宿星河和太子一块儿办,为个脏官儿赔进去这些人,不值当。

然而可恨也着实是可恨,控戎司那帮酒囊饭袋,平时在外头耀武扬威惯了,竟连什么是暗访都不明白,可见真真一代不如一代!最后不了了之,谁的责也没究,小朝廷散了朝议,皇帝带着信王回立政殿去了。

内阁几位官员迈出暖阁,激灵着冲灰蒙蒙的穹隆呼了声好凉,打袖揖手,也告辞回家去了。

暖阁里只剩兄弟三个及南玉书,简郡王笑着招呼太子和敏郡王,今儿没什么要紧事,又逢一场好雪,我做东,叫上老四,咱们哥儿们上致美楼一鱼四吃去,如何?敏郡王自然从善如流,他们兄弟四个分成了两派,太子和信王是一个妈生的,自然一伙。

敏郡王呢,母亲的位分稍低一等,在夫人之列。

梁夫人和左昭仪走得近,他和简郡王从小一起混大,顺理成章和简郡王一伙。

两个人都等太子表态,太子对插着袖子满面愁容,手底下全是污糟猫,好好的差事都办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一鱼四吃?不去了,你们二位搭伙吧,我得回去,想想怎么开发这件事儿。

说罢一摆手,带着南玉书回东宫了。

一路无话,正因无话,才更叫人胆战心惊。

南玉书低头跟在身后,走到通训门上时太子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气馁摇头。

他没敢辩解,把头垂得更低了。

走到永福右门上时,太子又回头冲他叹气,他毛发悚然,终于咬牙认罪,一切过错都在臣,殿下只管摘了臣的乌纱,狠狠责罚臣。

太子凝眉看着他,很想骂他一句蠢货,让人摆了这么一道,白比人家多办十几年的差。

转念想想,也罢,至少星河没想要他的命。

否则背着所有人把值房里的誊本交给他,那时候才是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你还是得谢谢宿大人。

感谢她没有赶尽杀绝吧。

南玉书迟迟拱起手,应了个是。

往后通力合作,她是副使,那些刑讯的事儿,也该交她一同分担才是。

语毕抬头看天,负手问,昨晚上惊动了金吾右卫?是谁出的头,把人领回去的?南玉书躬身回禀:是右卫将军楼越亭。

是他?太子沉默了下,复问,宿星河去时,楼越亭还在不在?南玉书想了想道:楼越亭率众离开控戎司时,宿大人正好进衙门,遇上了,还说了几句话。

太子垂下眼睫,紫貂的圈领承托着如玉的脸,愈发显得那肉皮儿白得没有血色。

南玉书心里直打鼓,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么。

延捱了半天道:主子爷罚臣吧,这么着臣心里能好过点儿。

太子面无表情一瞥他,你堂堂指挥使,我还能罚你到院子里顶砖不成?行了,回去吧,别在这儿散德行了。

南玉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遇着冰冷的北风,一忽儿又变成了酱紫色。

未敢多言,两手一拱深深做了一揖,从嘉福门退了出去。

楼越亭……太子边走边琢磨,金吾右卫将军,在宿星海手底下办差。

事儿真有凑巧,恰好是他的部下巡查到那里,前门楼子属东西两城分界,本来不单归金吾右卫管辖,有一半还是金吾左卫的地盘儿……说一千道一万,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最要紧一宗楼越亭是星河的发小①,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天上下着大雪,太子低头前行,边上德全努力为他打伞,后头还跟了一溜太监。

进崇教门后沿着中路直入丽正殿,半道上抬头看,见冠服俨然的丽人站在丹墀上,正指派小太监清扫路上积雪。

一声主子,穿过重重风雪灌进他耳朵里。

他脚下略顿,她从丹陛上下来,提着袍裾跑到他面前,一面问冷么,一面把手炉塞进他怀里。

德全最会看人下菜碟,见宿大人冒着雪呢,可不能淋坏了。

伞偏过去一些,没留神上面的残雪倾泻而下,砸了宿大人一脚脖子。

哎哟……德全大呼小叫,奴才该死。

也就是这句触了太子爷的机簧,他冷笑一声打量德全,你是谁的奴才?这下德全傻了眼,照理说是谁的奴才用不着分得那么清,不都是自己人吗。

他愣神的当口,太子已经举步上丹陛了,星河和他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暖阁里的消息,其实打皇帝一出门,她就已经收到了。

南玉书有惊无险暂时留任,不过名声坏了,只需再出一次纰漏,就能轻易让他下台。

自己呢,在皇帝和内阁面前也算露了脸,原本打算直面圣躬的,结果太子周全,把这道给省了。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不在乎这点边边角角。

眼下最要应付的是太子,横竖她打定了主意,只要他质问,她就一口咬定是解南玉书的急。

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为他脱罪。

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太子爷进了书房,在南炕宝座上坐下。

炕头摆着一只青铜博山炉,炉里香烟轻淡,偶尔飘拂过他面前,映着外头晦暗的天光,那张脸显得模糊而深沉。

他摘下蜜蜡手串,搁在铜炉边上,靠着背后的靠褥,抬手捏了捏脖子。

星河立刻会意,上前为他松筋骨,一面细声说:今儿初雪,臣让典膳厨预备了羊羔肉的锅子,主子热腾腾用了,整冬都不畏寒。

太子闭着眼睛嗯了声,良久才道:你不问问怎么发落的南玉书?她的指尖在他太阳穴上缓慢揉移,轻声道:有主子出面,还愁不能脱罪么?南大人虽然鲁莽,皇上毕竟不能法办他。

于内,咱们知道他罔顾圣命,于外,他却是在捉拿贪官,肃清朝纲,何罪之有?你是这么认为的?太子把她的手拉下来,回头看她。

她笑了笑,臣就是这么认为的。

离得这么近看,她的每一道眼波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坦荡。

可他知道,单说耍心眼子,能和她媲美的不多。

太子微微眯觑着眼,双眸愈加深邃,捏紧她的手腕道:可是他把你供出来了,简郡王和敏郡王要求严查你,这一查下来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么?她脸上有片刻闪神,但也不过一瞬,重又云开雾散了,法办不成南大人,就要拿我开刀?大半夜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叫我想什么法子应这个急?可是这急也不是真的急,明面儿上至多是控戎司纵权横行罢了,就是闹起来,南玉书受些处分,并没有丢官之虞。

后来的画蛇添足,才是致命的。

他现在甚至觉得刑部出具的那份文书,真假也需要再商榷。

毕竟瘦字改瘐字,并不比瘐字改瘦字难多少。

心累……太子长长叹息,叫你惦记上,这人可有享不完的福了。

星河知道他有意说反话,低眉顺眼一福:多谢主子夸奖。

倒会顺杆儿爬!他嗤笑了声,凉凉把视线调开了。

说实在话,南玉书能保是最好,不能保也由他,毕竟自己不长脑子,怨不得别人。

星河不一样,他特意在她面前提一提简郡王,是希望她懂事儿,知道好歹,别再一条道儿走到黑,给人当枪使了。

太子有太子的深意,星河自然也有自己的成算。

这世上靦脸跟两位主子的,好比一女二嫁,能有什么好下场?她谁也不打算投靠,只为自己干。

出人头地是她造化,要一败涂地,命该如此,死也认了。

可惜一本正经的勾心斗角,却因太子后来的几句话破功了。

他板着脸问星河:那个楼越亭,那么巧,在控戎司遇上了?听说你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敢在衙门口打情骂俏?☆、狂朋怪侣关于星河和楼越亭的关系,太子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前后联系起来一想,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她,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楼越亭。

楼家和宿家是世交,往上追溯,应当从他们高祖说起。

景泰三年的文武两榜状元,后来同朝为官,一文一武赞襄朝政,最亲厚的时候连灶台和厨子都共用,基本属于就算你往我饭菜里下毒,我也绝不恨你的生死之交。

京官寂寞,仕途上杂事太多,有个贴心的朋友很难得。

宿家和楼家的宅子离得有些远,虽同在西城,但却隔了好几条街。

后来宿家高祖一拍大腿,把楼家隔壁买下了,重新修缮妆点,还特意留个后门,方便两家往来。

老宅子一住七十年没搬动,现在宿家和楼家还挨着。

星河六岁前养在南方,六岁后才接回北京。

六岁的孩子,正是抓耳挠腮找玩伴的时候。

宿家只有兄妹俩,宿星海比星河长了十岁,玩儿不到一处去了。

相较星海的大人模样,还是十二三岁的楼越亭更对她脾胃,于是她见天儿从后门上窜过去,楼越亭虽然也不稀罕和她玩那些幼稚的,例如蚂蚁爬树的游戏,但碍着大人的面子,还是勉强应付她。

童年时光,知道什么叫应付,什么又是真喜欢?星河把他当成了至交,一直混到十二岁。

那年开春宫里选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楼越亭分开,约好了等她出宫,再上他家喝酒。

结果十年一晃而过,十年间黄毛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少年也长成了一员武将。

那样的大雪天里,阴森的衙门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太子想得牙酸,明白青梅竹马的情义最难得。

就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楼越亭的印象在她脑子里还剩下多少。

以她那种人走就泼茶的脾气,平时不加维护,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烟了吧!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实,我和他擎小一块儿玩大的,那时候胡同里没有和我一边儿大的孩子,只有他愿意带着我,他是我发小。

不过所谓的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有点过头,打情骂俏更是瞎掰。

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他脸上又流露出不屑来,六年光景就算发小?那十年光景算什么?真要比较,确实是有可气的地方。

那天他纡尊降贵愿意和她称朋友,结果她却说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

难道只有十来岁一起掏蚂蚁才算是友谊,之后即便十年天天相见,也算不上是发小?这样看来,还是自己比较重情义一些。

在太子心里,宿星河是实实在在的伙伴,就算他有时候做脸子甩派头,对她从来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对,足能像楼宿两家高祖一样成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当的情况下。

如果身份悬殊,连脚下踩的砖都不一样,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别的说法,除非天能翻个个儿。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发小,十年当然算主仆。

活着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块儿的,除了主子奴才还会是什么?比方德全,太监们才在宫里一辈子。

等我役满了,再回过头来想东宫的岁月,兴许您也成我发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来,太子却觉得这女人薄情寡义得很。

非要做朋友,其实也犯不上。

他压着膝慢慢点头,好生伺候着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欢喜了,留你在宫里当嬷嬷,当到死。

多大的仇怨至于这样?星河仰头挂着笑,嬷嬷分好几等呢,主子让我当哪一等?我这样的,最后可以当个精奇,教教孩子们规矩什么的。

太子冲她冷笑,精奇是轮不上了,当奶嬷儿吧。

一句话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面对底下当差的宫女太监也好,在衙门里支应案子提人过堂也好,向来都是她捏人短处,指着鼻子数落的。

可是在他跟前,连个像样的嘴都还不了,地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他脑子活络——一个老实人,是没法和想尽法子欺负你的人讲道理的。

于是她真像个老实人,就此窝囊下来。

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没奶,怎么当奶妈。

太子看她还是觉得可气,为什么楼越亭能当她发小,自己就不能?于是笑得越发阴森了,我真不明白什么叫发小,你做给我瞧瞧,到底发小碰面是怎么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场面为例。

她暗里腹诽不已,嘴上却只能应是。

走下去,走到栽绒毯中间,正踩在大象的肚子上,她面向西,诚恳地打了个拱,越亭哥哥。

然后调转过来,扮成楼越亭的样子,笑着说:是你,这么巧?你干什么来了?衙门里出了事儿,我来瞧瞧。

你呢?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办案,掺合进来了。

南大人把他们带回衙门问话,话问完了,我来带他们回去。

哦……她点点头,那你忙吧,我还有要紧事儿……后来他领人走了,就这样。

太子蹙眉看着她,就这样?没问你冷不冷,打算脱下氅衣给你披上?星河怔了下,心头急跳起来,并不因为氅衣那事儿,而是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知道,看来这位主子爷比她想象中的要耳聪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鱼缸前,从那银镀金的螃蟹盖盒里,捻了一撮鱼食儿喂他那两尾锦鲤。

正宗的红白锦鲤,两尾都是丹顶,鲜亮的顶子衬着雪白的身条,红得有些扎眼。

别说是个人,就是两条鱼,养了四年都舍不得它们挨冻,早早儿搬到暖阁里来了。

有时候人还不如鱼懂事儿,瞧瞧它们,见了人影知道转圈游,游得像一面太极图。

人呢,太复杂,彼此防备着,不要她掏心窝子,单承认一句发小,都那么难。

鱼食儿撒盐似的,纷纷落到水面上,鱼嘴开阖之间吞了一大片。

太子扭头想看她,扭了一半顿住,只拿余光扫视她,怎么哑巴了?她觉得难以回答,顿了顿才道:我要是说了,主子更疑心我当着衙门众人和他打情骂俏了。

其实我真没有,那会儿心里急得很,哪儿来的闲工夫。

况且十来年没见了,做不出那种没脸没皮的事儿。

太子稍许松了口气,你们俩,订过亲没有?星河说没有,我们老家那块定亲要满十四,我十二岁就进宫了。

这么说是没来得及。

太子脉脉一笑道,楼越亭如今娶亲没有?星河说不知道,其实上回会亲,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亲打听来着。

倒不为别的,就为心里那份念想。

毕竟这些年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小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大了偶尔回忆过去的岁月,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傻得像骡子,他还能迁就包容,说明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错。

太子决定回头打发人去查查,在他看来自己和楼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马,不过一个占据了前半截,一个占据了后半截罢了。

扑了扑手,把螃蟹盒子重新盖上,恰好德全隔帘通禀,说:主子爷,午膳时候到啦。

西暖阁里都排上了,请主子爷移驾。

门上的软帘打起来,太子佯佯踱了过去。

忽然发现星河没跟上,回身问:你在哪儿吃?星河哦了声,值房里已经给臣备下了。

像宫里主子们用膳也是有讲究的,掖庭局有专门的侍膳太监,不相干的人不能在场。

太子今天突发奇想,你过来伺候,留一个侍膳,其他的都出去。

星河垂手道是,跟进了暖阁里。

太子爷的饭桌上铺着杏黄绫子,不像大宴时候菜上得满满当当,每个碟子里都是适量,但品种很多,诸如羊皮花丝、光明虾炙、通花牛肠等。

今天是头雪天气,该吃锅子,于是一圈碗碟中间拱了个热锅,铜做的小烟囱里搁炭,边上一圈盛清汤,火候到了,开始咕咚咕咚翻起热浪。

宫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后指了指,雪婴儿,和今天的天气正相宜。

宫里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赏的名儿,比如这雪婴儿,是豆苗贴田鸡。

主子既然点了卯,就得有人试吃,星河今儿算又领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举箸,他点到哪个,她就得往碟里夹,往嘴里塞。

太子看见她吃了,很高兴,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个。

靠墙站着的侍膳太监,是专忙报菜名儿用的,见太子指派,忙高声唱:小天酥——所谓的小天酥就是鹿鸡同炒,星河本来不太喜欢吃鹿肉,可到了节骨眼儿上,硬着头皮也得吃。

太子又很欢喜,先头南玉书捅的篓子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复一指,侍膳太监得令:箸头春——星河看着烤鹌鹑直愣神,幸好有人上来拆架子,否则真不知道怎么下嘴。

这会儿总算体会到兰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爷还先吃着了,不同之处在于兰初吃得兴致盎然,自己却意兴阑珊。

站着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菜色,这样一点儿那样一点儿,一圈下来她再不用吃午膳了,这就已经饱了。

太子爷踏踏实实坐在他的玫瑰椅里,到这时才动筷子。

怎么样?再来两样点心?星河直摇头,菜都试完了,主子用吧。

这么一轮走完,盘儿里已经凉了。

太子说不必,让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热锅,一叠羊羔肉,一把白菜叶,两碟蘸料。

一面涮着,一面自言自语:爷对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紧着你吃,做人得讲良心啊。

星河腿肚子直转筋,如果他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靠谱的发小,那她现在就承认还不行吗?以前兰初老羡慕试吃的太监,真当了这种差,才知道里头苦楚,横竖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

可太子爷自认为这种做法对她很好,人家嘘寒问暖,他可以关心她的肚子。

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紧的就是吃饱穿暖。

吃饱还在穿暖前面,所以这项上他就已经赢了楼越亭了。

☆、素骨凝冰这场谁是称职发小的火拼,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由头至尾斤斤计较的只有太子一人。

星河觉得没必要比亲疏,金吾右卫衙门里的楼越亭更是浑然不知。

真要论朋友,其实她也承认和太子算朋友,只不过这位朋友的做法大多时候够她喝一壶,她实在受不了他的盛情。

她毕恭毕敬向他俯首道谢:主子真是菩萨心肠,我入宫这么多年,从来没吃得这么饱过。

太子见她这么说,也没计较话里的真假,既然如此,往后都由你侍膳。

言罢上下打量,是不是女官的膳食不好,所以这么多年没见你长肉?年轻的姑娘,谁愿意自己长太多肉,星河说不,我用饭有节制,不爱胡吃海塞。

主子说以后让我侍膳,先谢谢主子信得及我,可我恐怕不能领这份差事。

年下衙门里事儿多,我总得里外帮衬着,没的说我靠着主子的排头上任,光当甩手掌柜,不正经办差。

我得给主子长脸不是?况且年前就那么点日子了,暇龄公主府里的案子还没办完,回头万岁爷问起来不好回话。

所以您瞧,我没法子每顿服侍您进膳,估摸着忙起来就在衙门里凑合了。

主子政务上也忙,叫他们小心伺候着,等过完了年,衙门里清闲了,我腾出空儿来,再随侍主子左右。

太子听完搁下了筷子,拿手巾掖嘴,半晌才叹道:给你指派个差事,反倒让你忙得顾不上东宫了。

今儿皇上发了话,叫收缴你手上批驳文书的权。

也没什么,章程就是章程,不光你,连我也得守。

左右春坊往后就不用再去了,专心办控戎司的差事吧。

驸马遇刺那件案子,这个月尾上给我呈份证供来,该报就报上去。

不管怎么,人命关天,高尚书都哭成泪人儿了,瞧着实在可怜。

星河呵腰应了,心里感慨,果然还是谈公事轻省。

她情愿钉是钉铆是铆,即便做错了挨骂,也不愿意面对个使性子的主子爷。

这位爷,常有让人无法理解的好胜心,像谁是发小这件事,计较起来简直莫名其妙。

非得什么都是独一份儿,活着也怪累的。

因为是初雪天气,大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从今儿就算进严冬了。

严冬头一天,宫里和外朝有关联的衙门都放值,连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头散散。

太子爷下半晌有他的忙处,他是储君,即便再寻常的人事往来都透着政治的味道。

皇父发了话,朝中几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纪,让他一家一家登门拜会。

门阀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有,到了大胤虽然已经削弱,但累世高官依旧有那么几家。

严格说起来,宿家也算,毕竟他们高祖时期辉煌过一程子。

后来的慎斋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人不在了,门庭渐次冷落,但朝廷对他们有优恤,子孙可以受祖荫,所以星河才得了进东宫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没法像往年似的,跟着替他送拜帖了。

她踏出暖阁问清由谁陪同,千叮咛万嘱咐让好生伺候,这才收拾妥当上控戎司去。

叶近春照旧在宫门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风的夹道里,冻得嘴唇乌紫。

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连牙关都快掰不开了,哆哆嗦嗦说:大人上衙门么?快上轿,轿子里暖和,奴才给您预备暖炉了。

宫里的太监大部分很凄惨,锦衣轻裘是天潢贵胄的权力,像这些当下差的,面上葵花圆领袍,里头的老棉袄又沉又厚不能御寒。

太阳出来的日子拿到外头晒,晒上三天还是实墩墩的。

逢着阴雨又吸潮气,夜里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给你冻硬喽。

星河对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错,见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冻疮一个接一个,发话说:回头上库里领件新夹袄,就说是我的吩咐。

叶近春一愣,没想到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能有这份心田,顿时满腔的感激写在了脸上,磕磕巴巴说:宿大人……您心眼儿……真好!奴才给您道谢了。

她没言声,上轿放下了轿帘。

小轿走得艰难,雪大,路上的积雪铲了一层不多会儿又积一层,轿夫们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响,平时两盏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个时辰。

蓝呢的轿围子遮光,天气不好里头就黑洞洞的。

星河捧着手炉坐着,忽然想起来,隔窗叫了叶近春一声,太子爷今儿传你问话没有?叶近春说没有,奴才一直在宫门外候着,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轿子,一步也没敢离开,从卯时等到这会子。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自己也是傻,控戎司里不可能没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一样能瞒得住他。

轿子打着飘,终于到了衙门口。

叶近春给她掀起棉帘,递过胳膊来让她借力。

她随意搭着下轿上台阶,迈进大门就看见戟架旁的空地上跪着一个顶砖的人,跪了有时候了,头发眉毛都糊满了雪,乍然一扫眼,活像外头的石狮子。

她哟了声,这是谁?走近了看,讶然道,南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呢?南玉书因太子那句顶砖,就真的跑到衙门里顶砖来了。

正衙檐下站了好几位千户,个个面有戚色,因为是太子爷的口谕,也没人敢上去劝他。

从暖阁议完事到现在,差不多两个时辰了,冰天雪地里的两个时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练家子,早就冻趴下了。

星河却觉得好笑,她眯眼瞧檐下那帮千户,平时个个都是左膀右臂,跟着南玉书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处。

可紧要关头,上司在风雪里顶砖,他们远远儿站着看戏法似的,至多皱着眉头表示一下同情,连个上去给他打伞的都没有。

她接了叶近春递过来的油绸伞,在上方替他遮挡住,温言说:南大人这又是何必呢,这么大的雪,回头再受寒。

南玉书受了她的坑害,嘴里说不出的苦,只咬紧牙关不回她的话。

星河无奈,转过头问徐行之:是太子爷的示下?徐千户摇头,属下不知道,南大人回来就自罚,咱们劝了几句,也不顶什么用。

唉,主子的令儿,谁敢不从呢。

即便南玉书这样的汉子也得照着办,回过头来一想,就觉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么了。

和人比慘,世上总有比你更惨的。

她好声好气劝慰:南大人快别这样吧,先头太子爷和我说起昨天的事儿,我听着口气并不十分激烈。

他只说南大人办事欠妥,房有邻府上那事急进了些,并没有怎么怨怪南大人。

就算一时恼了责备两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过不去。

这又是风又是雪的,您在这儿自罚,太子爷那头恐怕还不知情呢。

兴许他老人家不过顺嘴一说,您倒当真了。

快起来吧,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个严苛的名儿就不好了。

一壁说,一壁给他手底下的千户使眼色,还站着干什么,快把南大人搀起来。

跪了那么久,膝盖头子怕是不听使唤了。

星河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巴巴儿看他打不直腿的样子,自己转身朝衙门里去了。

南玉书那头的千户倾巢而出,到这会子才想起他们上峰来,她这头的人给她拽过了炭盆儿,热热的一碗茶已经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里,八位千户两旁肃立。

因大家合伙干了一票,目光往来间极有默契,脸上神情不变,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南玉书像个残疾似的被搀进了堂室,堂堂的武将倒驴不倒架子,到星河面前时推开众人,一瘸一拐还要勉强挺直腰杆,在星河看来每一步都透着累。

好在距离不远,几乎熬出一脑门子冷汗来,最后终于坐在了自己的座儿上。

他的人给他上茶,他扬手微微格开,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让宿大人见笑。

先前从暖阁出来,太子爷让我谢谢宿大人,南某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

都不傻,听得出话里的锋棱。

言下之意要不是太子让谢,他可能会扑上来咬掉她一块肉。

技不如人,察觉了是她下的绊子,无所谓,要是他到这刻还稀里糊涂,那就真的该死在职上了。

不过太子这人也是颠倒,特意这么说,想是有谢她手下留情的意思吧。

南玉书冲她举起茶盏,她只好举杯回敬,所幸有惊无险,我就知道有太子爷在,必定能让大人全身而退。

只是主子回来教训了我一番,怪我不该把东宫的陈条偷着给您。

我那时候猛听说司里出了乱子,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就没顾及那许多。

后来才知道,万岁爷险些因此怪罪大人,倒叫我汗颜了。

要早知如此,我何必多费那手脚。

说着真诚地前倾了下身子,南大人……想是很怨怪卑职吧?南玉书脸上的表情也像外头的天气一样,阴霾无边。

他扣上了杯盖儿道:哪里的话,宿大人分明是帮了我的忙,否则昨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也不好和皇上解释。

关于陈条,忙乱之中略有偏颇,谁也不是神仙,没法子滴水不漏。

今天受太子爷教训,是我的确办事鲁莽,该当受罚。

星河听了,慢慢露出一点笑意来。

她可不信他的这番话是真心话,这种阳奉阴违的调调,比起暴跳如雷来更值得揣摩。

她靠向椅背,呷了口茶,事儿过去了,皇上也没追究,接下来只要严加审问房有邻就是了。

南玉书唔了声,这个太子爷有示下,说叫宿大人一同审理。

想是怕我有不周全的地方吧,毕竟才出的乱子。

宿大人心思缜密,有您在,不至于叫房有邻钻了空子。

说罢狠咬槽牙,一字一句都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

我一直闹不清,为什么房家在咱们抵达之前就早有准备,难不成他在控戎司还有探子?这回审问,非掏出他的下水①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事关肃清衙门,宿大人身为副使,断没有不亲审的道理。

恐怕这内鬼是谁,他早有怀疑了吧!不过可惜得很,办事的都是生面孔,事发之后也都撤出京城了,他想查出头绪来,在他被罢免之前很难。

星河淡淡颔首,既然要审,当天牵连进来的护军也得重新传讯。

抬眼瞧南玉书手下的人,哪位千户辛苦一趟,去金吾右卫通知楼将军,就说南大人和我在控戎司衙门恭候,请楼将军钦点当晚巡夜的人,过堂问话。

☆、纤毫几重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贵人儿,一样的千户,还分个三六九等。

平时跑腿的买卖都是蓝竞留下的人去办,现如今星河接了手,断不能老让他们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南玉书的膀臂们就得去办,毕竟她是副指挥使,谁敢给她扮脸子,她就能狠狠处罚他。

南玉书没言声,大部分千户都是你瞧我,我瞧你,不知当不当领命。

还是十二千户之首的蒋毅懂事儿,眼下形势逼人,正副使正在较劲的时候,把火引起来了,对南大人没有好处。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轻响,属下去办。

星河看着他走出大门,走进风雪里,方闲闲调转过视线来,扽了扽圈领道:回头审问我就不掺和了,一边旁听则罢。

我才几年道行,敢和房有邻那官油子较量?南玉书说成,一手盘弄着那只铜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几个豪奴还压在大牢里,要紧时候恐怕要动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惯,大可暂时回避。

动刑那种事儿她不是没见识过,不敢闻血腥气的,也不能在控戎司当差。

她说好,南玉书冲她一比手,她站起身来,把那只珐琅缠枝的手炉交给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户,手炉凉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个女性上司,衙门里当值的岁月便有了柔艳的味道。

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户之一,很快接过炉子捧在手里,垂首道是,牢里阴寒,属下让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脚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干练的衙门,现在因多了个女人,千户们也变得娘们儿唧唧的。

南玉书很看不惯他们那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厌恶地调开视线,背着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讯场所和一般的牢狱不一样,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栅栏隔断开,作关押犯人之用。

地面之下那是阎王殿,各种刑具林立,来了这里还不老实的,一般都是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长年的暗无天日,加上一拨又一拨的血肉洗礼,使得这地方的味道难闻且刺鼻。

经常出入的人闻惯了,倒没什么稀奇的,对于那只用来闻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个大考验。

南玉书和几位千户率先下了木阶,回过头看,锦衣使果然拿手绢捂住了鼻子。

他有些调侃地发笑:离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时候了吧?怎么样?还成吗?星河抬了抬另一只手,大人不必理会我,只管办你的案子。

这地方是常年不断人的,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尽头便是一个巨大的刑房。

如果早前没见识过,面对那些杀人如麻的番子们,可能会觉得可怕。

星河走进去时,他们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悬挂的大铁钩子敲得当当作响。

还有边上另一间刑房里,一位千户审库银失窃案,被逮住的库兵拿肛肠私运库银,千户大声咒骂着:直娘贼,你他妈夹了老子一年的俸禄!来人,给我拿银锭往他□□里塞,不塞得顶嗓子不许停下!然后就是惨叫声,夹带着屎尿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

星河皱了皱眉,南玉书和几位千户却欣然笑起来。

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办过案子,我记得上了棍刑和重枷。

其实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南玉书这会儿像活过来了,谈起刑罚眉飞色舞,回头恐怕且有一两样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这帮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们的蠢大胆能告慰可怜的自尊心了。

星河见他们相视而笑,心里升起鄙夷来,南大人有什么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说了,一切以办差为主,不必顾忌我在场。

大概是得了她这样无所畏惧的回答,南玉书便愈发要做给她看。

控戎司有特权,连京中皇亲国戚都可以随意缉拿审问,几个家奴算什么!番子狞笑的样子像豺狼,房府护院被绑在木桩上,南指挥使在上头问话,番子手里的柳叶小刀就在犯人面皮上来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里,脚下踩着烘炉,黄铜盖儿上齐整的孔洞里蒸腾起热气,脚底下暖烘烘的。

耳畔响彻了说,是谁给你们报的信儿,房家的人互相推诿,推到最后断了脉络,这场审问也从房有邻贪污案,彻底变成了南玉书私人泄愤的途径。

可惜收效甚微,她转过头,悄悄打了个哈欠。

南玉书脸上挂不住了,一拍书案,给他们梳洗梳洗,松松筋骨。

番子一听简直要狂欢,人命在他们眼里玩儿似的,施刑也有瘾儿。

上头一下令,他们嘴里高呼着得令,七手八脚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铜铸的刑床也就一人宽,两边有两个槽,是专用来排泄血水的。

也许是躺过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锃亮,简直能照出倒影来。

星河看着他们把人手脚都捆绑好,房家护院大声求饶,可是还没等他嚎完,一盆滚烫的开水浇到了腿上。

闭塞的空间立刻盈满一股腥臭味,星河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肉也是有味道的。

番子们举着铁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来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开肉绽。

起先那肉还是发白的,没回过神来似的,可也就一瞬,鲜红的血从丝丝缕缕间倾泻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红了。

指挥使和几位千户冷冷看着,又转过头来瞧她,怎么样宿大人,要是呆不惯,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紧,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问明白,岂不白费力气?一句话又捅人心窝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讪讪的。

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发,这时徐行之进来回禀,说金吾右卫楼将军带护军过堂来了。

话才说完,楼越亭到了刑房门口,见了里头惨况直皱眉头,控戎司果然名不虚传。

一面向南玉书拱手,咱们闻不得里头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请宿大人代劳吧。

职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长时候,眼瞧着天要黑了,楼某还得回去安排夜间巡守。

星河站了起来,那我就替大人打个下手吧,护军那头我来做笔录,只是大人别忘了,审问房有邻才是重中之重。

说完朝楼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还在飘雪,从地底下出来,恍惚有种还阳的感觉。

星河负着手慢慢踱步,想起身边有阔别多年的老友,仰头看他一眼,心里是敦实的。

楼越亭还是记忆里的样子,虽说年纪渐长,人也较之以前更沉稳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比如纯净的微笑,和坚定的眼神。

小时候在一起厮混,几乎天天都要见面,星河常在他那里蹭吃蹭喝,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可是分别了十年,十年之后再相遇,许是长大了的缘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

脚下有意踟躇着,进了衙门要讲公事,多走一会儿就能多说上两句体己话。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轻轻叹了口气,那地方肮脏,人心又险恶,你在那里没的辱没了你。

其实星河没好说,论起险恶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能天生血液里就流淌着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没有哪里辱没,衙门里忙公务,强似在深宫里头做碎催。

你是晓得我的,擎小儿我就不爱做女红,我娘让我绣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进宫了,那绣活儿现在还搁在我房里呢。

她仰唇笑着,弯弯的眼睛,即便漫天飞雪,依旧明亮如星子,不说我的差事了,你好么?楼叔叔和婶子都好么?越亭说好,家里还是老样子,你进宫前栽的那颗枣树,今年结了好些枣儿……他说起话来还是一递一声透着脉脉温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侧脸,记得小时候仰慕极了,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连自家哥哥都不及他。

现在大了,这些年见的人和事都多起来,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却还和原来一样。

她带了一点女孩子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旁敲侧击着打听: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阁没有?她要一走,家里可冷清了……还好你那头总要进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岁。

当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时,盈袖就拖着鼻涕眼巴巴望着他们,因为她太小,没人肯带她一起玩。

他脸上露出几分腼腆来,盈袖还没许人家,我那头……也没进人口。

星河讶然,然后那惊讶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没有……挺好。

衙门里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飞烟,连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爱起来。

那句挺好,可能对楼越亭也有别样的意义,他支吾了下,职上实在太忙了,这些年军中也去过,边关也守过,前两年才调回京畿来。

这个年纪,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个人的那些小事儿暂且不急,等机缘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倒也是的,婚姻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是必须。

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个儿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

两个人絮絮家常,对护军忽然出现推波助澜一事绝口不提。

当时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面,官场上嘛,这种小来小往算个什么,不过一点头的功夫罢了。

于是巡夜的护军恰巧到了那里,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个擂台,就算传来重新过堂,还是老三句,问不出什么新花样。

楼越亭担心的是暇龄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让我给你带个话,皇族中事,必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稍有闪失便关乎性命。

她点头说知道,你让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张。

楼越亭又犹豫了下,复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门里的事么?我明儿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办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听了笑起来,做什么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认得。

兜鍪下的脸隐约有些发红,他说: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对付,万一她难为你,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然而公主刁难起来,可是任谁的面子都不卖的。

她低下头,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打小儿她捅了篓子,他都会帮着周全,这十年间失去联系,她不得不练成铮铮铁骨一身担当。

自觉再也不需要谁来照应她了,但利害显见下他没有趋吉避凶,还是令她有涕泪满襟的感动。

☆、17.王孙骄马南玉书那头呢,毕竟也不是吃干饭的。

房府上既然已经弄得不成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老底给抄了。

听说花梨木的床架子拆开,里头芯儿都是黄金的,足见这房某人贪成什么样。

可说句掏心窝子的,哪有京官不贪的。

既然贪,就得卖乖识相,结果简郡王拉拢他,他又装样儿不站边,得罪了人,落得今天这样下场,并没有什么可奇怪。

金吾右卫的证词走个过场,随意两句就打发了。

控戎司里因破了贪污案,全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星河抽了个空,重新翻阅驸马案的卷宗,该怎么了结这案子,心里早就有了谱。

在衙门逗留到很晚才回东宫,宫里常年是这样,一到戌时就下钥,但因她还要进出,特意留了门儿,另加派几个护军看守。

灯火杳杳下,见一顶官轿慢慢过来,轿帘子一打,里头一片锦绣袍角几乎逶迤在地。

护军忙上前行礼,给宿大人请安。

她嗯了声,抚着额头进了玄德门。

累是真累,倒不光是体力上的,脑子使得太过了也累。

看看时辰,已经交亥时,前面丽正殿里应该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时和德全交代过的,往后上夜等事还是让他分派。

她呢,宫里宫外的忙不过来,如果太子爷能下个令儿,让她连同女尚书的衔儿一并卸了,那该有多好。

她现在真是身兼数职,东宫杂事还是少不得她,衙门又有案子要审,外人眼里她还负责暖床生皇孙……啧,真是千斤重担压在一肩。

兰初还没睡,正歪在灯下纳鞋底。

见她进门来,忙扔了针线揭木桶盖子打热水。

弄到这早晚?一面回身问,大人用过饭没有?桌上有酱菜,炉子上还温着鸡粥,我给您盛上?她摇摇头,吃了回来的。

叶近春伺候人算是尽心尽力了,怕她吃不惯衙门里的粗茶淡饭,特意上外头给她买,暖在怀里抱进衙门。

她是金尊玉贵的女官,和那帮糙老爷们儿自然不能同论。

捏捏眉心,头疼,眼睛也睁不开了,她说:你把手里的活儿都搁下,出去吧。

兰初听了飞快绞手巾,在她脸上胡乱蹭了两把。

木盆儿摆在脚踏上,扯了她的鞋袜把脚塞进盆里,一边揉搓一边说,泡泡脚,夜里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后一仰,主子爷今儿膳进得好不好?兰初说好,进了一碗玉米糁粥,半块儿桂花糖蒸栗粉糕,进得香,您就放心吧。

后面她不回话了,兰初一看就这么睡着了,忙收拾妥当把人塞进被卧,蹑手蹑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一夜风声紧,刮过檐角的声响加上窗户纸噗噗的翕动,叫人睡梦里也提心吊胆。

星河睡得不踏实,整晚上梦魇不断。

早上起来头昏脑胀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还有太子客串。

她记得睡下去不久睁开过眼睛,一张大脸就戳在她眼窝子里。

那时候眼皮重得掀不起来,就是杀头也顾不上了。

后来翻个身又着了,早上起来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头只顾醒神儿,醒了半天,门上推得地动山摇,兰初在外头拍棂子,大人,太阳升起来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撑在门后的条凳搬开,心说这傻丫头开窍了,还知道给她别门。

兰初搬着食盒进来,嘴里嘀咕:您半夜还起来插门呐?敢情是被风吹开了,冷气儿灌进来冻着您了?她说没有,我没下过炕。

兰初唔了声,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么都不必说了,都是明摆的事儿了。

她窘得很,转身洗脸梳妆,换上官袍扣上暖帽,和兰初交代一声匆匆出了命妇院。

今儿起得晚,等她赶到控戎司时,南玉书已经带着手下千户出去办事了。

徐行之等几个站在廊庑底下,百无聊赖间对插着袖子晒太阳。

别瞧太阳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

正高谈阔论着,见她一露面,忙放下话头正色迎上来,压刀说:属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墙头看了一遭儿,公主陪房的嬷儿们都搬到二门里头当值了,想是怕闹鬼,给暇龄公主做伴。

她听了哂笑,敢杀人,还怕鬼讨命?一壁说,玉臂一挥,朗声道,点上人,跟我跑一趟。

众千户随她出衙门,赫赫扬扬好大的排场。

台阶下已经有人候着,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初冬的日光给那张侧脸蒙上了一层金芒,他有颀长挺拔的身量,蹀躞带紧束着腰身,鸦青缎面的夹袍越发衬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气象。

星河一见他便笑了,你还真来么?他点了点头,这是你正经承办的第一桩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她说好,只是我办差的时候你不方便在场。

他道不要紧,我在公主府对面的胡同里等你,有什么变故好立时进去。

他们温言说话,边上几位千户一头雾水,心里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爷有那层关系吗,既然如此,公然和别的男人亲近,恐怕不雅观吧!然而说又不能说,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轮到你来多嘴?大伙儿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现在在任与否,和他们休戚相关。

倘或太子一气之下罢了她的官,到时候他们在控戎司的日子岂不更难熬了?好在叶近春有眼色,他让人把轿子抬过来,呵着腰道:大人上轿吧,公主府在缸瓦市那儿,且有程子路呢。

她却说不必,叫人牵马来。

金瓷见状上前,一膝跪地,两掌交叠在膝头上,姑娘家没什么分量,轻轻一托,便将她托上了马背。

她勒住马缰远望前方,街道上的积雪早有城里管驻防的拾掇好了,青砖铺就的缝隙里还余留了一些,因车马踩踏得多了,逐渐变得泥泞不堪。

她抖了抖缰绳,高头大马,甲胄琅琅,一色乌黑的笠帽紧随其后,路上走动的百姓像遇着了煞星,慌忙避让到两旁。

没有站上她这个位置的人,恐怕永远无法感受到她此刻的荣光。

这就是权力所赋予人的底气,胜过钱财千万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么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控戎司再风光,暇龄公主府并不买这份账。

阿斯门上探身走出一个门房,上下打量了一番。

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还是让他们稍待,必须去里头请公主示下。

这一去,去了得有半个时辰,没有请他们门房里坐坐,就让他们站在大街上。

江城子靠着墙根儿仰头看,拿肩一顶金瓷,你猜猜我不用借力,能不能一气儿蹦过去?金瓷嗤笑:大白天的,你蹦一个我瞧瞧。

公主不把你肠子踹出来,我跟你姓。

星河倒不觉得时间难熬,今天来也是例行公事,就算公主不见,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这么多年,鲜少有功夫晒晒宫外的太阳,和楼越亭说话,说说小时候那些趣事啊,谈起以前的岁月,隔着山海似的。

还有五年。

她抿唇一笑,五年后我就能卸下女尚书的衔儿了。

他看了她一眼,话里有些迟疑,太子能让你出宫吗?她怔了下,知道传言误人。

换了谁对这事好奇,她都懒得搭理,但那是越亭,她觉得应当有个交代。

我和太子……话说了半截,忽然看见府门上有人出来,翩翩少年,满身纨绔之气,托着鸟笼踱着方步,因边上家奴在耳边禀报,转头朝这里望过来。

驸马爷的兄弟,暇龄公主的小叔子,驸马暴毙一案刚发生时,她就曾经见过他。

这人给她的印象很不好,猖狂到了一定程度不招人待见,官场上也是树敌无数。

果然这回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赏脸,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高家二爷昂首阔步,继续遛他的鸟儿去了。

星河冲徐行之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悄悄跟上去,楼越亭是知道她心思的,这回的账必然要算在这位小叔子身上——叔嫂通奸,谋害驸马,这罪名太难听了。

左昭仪教女无方,别说皇后,能保住现在的位置就不错了。

局外人也许看不明白,宿家和简郡王府多有来往,为什么紧要关头捅刀子?因为宿家需要一个契机,回到中正的立场上来。

霍青鸾的气焰太盛,最近鼓动立后的人也越来越多,看皇帝的样子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真让左昭仪如愿,以后想拿捏他们母子就会越来越难。

关于时局,宿家人看得很透彻,情愿扶植母家人丁单薄的敏郡王,也不能成全那位过河拆桥的简郡王。

莫说什么兄弟情义,大统面前皇位才是真格的。

先由她父兄拉拢敏郡王,她再压一压简郡王的风头,一方面太子跟前能示好,二来诸皇子之间也好继续保持平衡。

时机尚不成熟的时候,平衡才是长久之道,否则离兔死狗烹可就不远了。

这对叔嫂倒是不背人。

江城子望着高二爷的背影,感慨不已,高驸马尸骨未寒,就叫兄弟撬了墙角,这会儿八成坐在望乡台上哭呢吧!高驸马哭不哭不知道,门房到这刻才出来传话,说请宿大人入内叙话。

余下两位千户要随行,被门房拦住了,皮笑肉不笑地支应着:殿下只请锦衣使宿大人独自进去,二位千户就在外头等侯吧。

控戎司的人隔三差五上门,公主已经烦不胜烦,今天能见,纯属意外之喜。

星河让他们稍安勿躁,把马鞭扔给江城子,自己随领路的嬷嬷往后去。

这处府邸她来过几回,路过驸马被害的院落时驻足看了眼,公主和驸马并不同住,但是彼此的居所相距也不甚远,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其实若说谁是凶手,这会儿想想,又觉得未必就是明面上看见的那样。

就像她爹说的党争,驸马错在太早表明立场,可能是为了讨公主喜欢,对简郡王的支持堪称不遗余力。

人不懂圆融,难免死得早。

星河站在月洞门前眺望,看院里梧桐树上筑起的巨大鸟巢,原来不止凤凰喜欢栖于梧桐,连老鸹也喜欢。

☆、18.苦海冤坑嬷嬷在前面引路,见她驻足,陪着笑道:大人快别看了,这院子出了事阴气重。

您是千金万金的姑娘,千万别克撞了什么。

星河听了莞尔,我来办案子,不能忌讳那些。

这院儿既然出过事,为什么不叫封起来?嬷嬷是个多嘴多舌的人,絮叨着:原是要封的,不是案子还没结吗。

况且一个地方久不住人,没鬼且招鬼呢,我们主子下了令,越性儿叫几个嬷儿进来看屋子。

她听完长长哦了声,复又看了眼才举步前行,到底屋子脏了,让人进来住,心里不怕么?嬷嬷囫囵一笑,咱们这号人,哪讲究这个!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点了点头,倒也是的。

好在有二爷照应,府门里还不算冷清。

这回嬷嬷再不顺嘴闲扯了,只是提醒她过门槛,留神脚底下,径直引进了公主的院子里。

星河抬眼看,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就算自立门户,该享受的待遇仍旧一点都不降低。

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样,都是银安殿的等级,连同后面用来起居的院落,廊檐底下也有高规格的和玺彩画。

这样寒冷的时节,即便万物萧条,公主府依旧红墙碧瓦鲜亮异常。

大到殿顶琉璃瓦,小到径旁鹅卵石,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

大概为了彰显公主的优雅,抑或是高二爷往来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侧密密悬挂着檀香帘,从远处观望,里头什么情形一样都看不真周。

难怪那几个千户夜探公主府,没能深挖出类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类的桥段。

星河记得上回来时这帘子还没有,入了冬的天气装竹帘,真没有欲盖弥彰的意思么?再往前,将要到廊下时,里面侍奉的女官迎了出来。

卷起帘子,嘴上热络着:宿大人来了?我们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请进吧!宿家一向为简郡王办事,这个暇龄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这里,还算受到了一点礼遇。

星河道谢,登上台阶入帘下,里头并不因为照不到日光就显得阴凉。

公主过冬的地方,地龙子火炕烧得旺旺的,殿里又燃香,那香气被热气一熏,浓得几乎要醉人。

可能极致的脾气,才喜欢这样极致的香气,乍一嗅见,真叫人觉得头晕。

星河抬眼看,公主还在梳妆,倒也没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层一层地,将那嘴唇敷成了水红色。

铜镜里一双妙目瞥过来,星河向她肃礼,给殿下请安。

公主有条娇脆的喉咙,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到她嘴里也独具恃强的味道。

宿大人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逛逛?星河含笑道:臣还是为那案子,上回臣去凤雏宫请安,昭仪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结案。

眼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再来劳烦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龄公主照旧上她的妆,这里补上一点粉,那里再敷上一层胭脂,连寡居的样儿都懒得装。

那张脸,在黄铜镜里永远是黄栌色的,慢悠悠地应付她,早早儿结了好,我这公主府都成了跑马场了,你们控戎司进进出出,好看来着!言罢一顿,又问,宿大人眼下升了锦衣使了,宗女有个好歹都归你管?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仪娘娘的赏识。

公主哂笑:我看不尽然,你本就伶俐,若说非从宫里挑个人出来任这差事,我也觉着宿大人最合适。

既然要结案了,宿大人心里可有成算?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毕竟关乎皇家体面,这个……府上人多,未必没有那种心思歹毒的奴才,借着伺候饭食的时机往菜里下毒……她说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观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没发现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

她只是点头,你说得很是,皇家体面要紧,拖着不结案,总不是个事儿。

星河道是,看了边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两句话,想同殿下单独回禀,可否请殿下屏退左右?暇龄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击悠然脆响。

抬起柔荑摆了摆,殿里人领命,却行退到了帘外,她这才转过身来,平心静气望向她,宿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星河也愿意开门见山,这里只有殿下和臣,话不避人,驸马遇害之前,是否与殿下有过争执?暇龄公主想了想,你问的是哪一回?我们争执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么驸马欲与殿下敦伦,殿下是否在寝室内……贴满了驸马高堂的名讳?当着满墙爹娘的名字还做得出那种事的,兴许是牲口,任谁处在驸马这样的位置,都会又羞又愤。

暇龄公主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闺阁里的事会被控戎司查出来。

星河以为她会甩脸子,没想到她却哧地一声笑起来,宿大人究竟想问什么?难道怀疑是我毒害了驸马?换成你,想叫他死,还让他死在自己府上?外头天大地大,哪处沟渠不能填埋百十来个人,非让他脏了我的地方。

要动手,自然不会是她亲自动手,横竖星河此来不过是敷衍一番,回头好找推托之词。

她微颔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汇总起来,交承天门西南甬道十二处复审。

按例控戎司承办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关公主府,臣瞧能不能尽量斡旋,请几位主笔闭堂过审。

只要人犯认罪,后头的事儿就好办了。

公主很称意的模样,这是你们控戎司的拿手戏,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驸马,不论是否和公主有关,都没有影响公主的心情。

星河含笑应是,心里只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后都是生死仇家,这世上的炎凉,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犹豫了下,复道:臣和底下千户在门外等候时,见高少卿从府门上出来,不知……这话实在是不好问,可为了后头好办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窝子。

暇龄公主这回倒没有正面回答她,倚着妆台似笑非笑道:我也听了一个传闻,说宿大人在太子爷跟前是独一份儿,太子爷爱重宿大人得很呢。

星河道是,臣是太子爷禁脔,不清不楚由来已久,其实已经不是新闻了……暇龄公主没想到她会反将一军,一时瞪大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和她细谈,忽然发现有个身影倚门而立,篾帘外早已站了好几位嬷嬷,因为不敢回禀,一个个缩着脖儿,揣着双手,满脸又哀又怨的神情。

公主和星河俱一惊,公主红了脸,站起身赔笑,二哥哥怎么来了?太子爷嗯了声,我来瞧瞧你,近来没见你入宫,不知你好不好。

加上今儿是宿大人第一回 单独办案,我怕她唐突,不盯着不放心。

这话……前半句是敷衍,后半句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公主笑得讳莫如深,星河却被雷劈了似的,心道他这时候出头是什么意思?她回头就要办高知崖了,他是唯恐暇龄公主不误会宿家倒戈,有意来添油加火么?主子……太子看了她一眼,禁脔没资格说话。

她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这算又给揪着小辫子了,为什么他总要在她威风八面的时候冒出来扫她的兴呢。

后头自然没有她吭声的份儿了,她老老实实靠边站着,看太子和公主粉墨登场,上演亲兄热妹的戏码儿。

虽不是一个妈生的,好歹同属一爹,太子在不那么熟悉的人面前,永远可以保持高洁的形象。

他嘱咐公主:事儿过去了,心里别记挂着不放。

也别听那起子混账的胡话,说身上有热孝不能进宫,我东宫的门一直开着,你厌了就来走走,哥哥不能嫌弃你。

暇龄公主听后大为感动的样子,多谢二哥,不瞒您说,我近来活着都没什么趣致了,外头人指点,娘家又回不得,这么下去好好的人都要给逼疯了。

太子又是一通开解,皇兄虚情假意,皇妹卖惨抹泪儿。

星河觉得瞧他们做戏,还不如瞧案头上那只西洋钟,玻璃罩壳里两只珐琅鸟并肩站在一根黄金枝桠上,看着真是恩爱逾常。

太子其实也没那么好的兴致和这个不贴心的妹妹闲话家常,你来我往了几句,公主不耐烦应酬,他也不愿意再坐下去了。

拍了拍膝头,起身道:成了,来了半天,该回了。

你好好养着吧,自己身子最要紧。

暇龄公主站起相送:哥哥难得上我这儿来,再坐会子吧。

太子说不了,下半晌还有晤对,不得闲。

一面走一面把眼儿瞧星河,你的差还没办完?不跟着伺候?星河心里苦闷,眨巴了下眼睛冲公主肃礼,臣叨扰殿下了,臣告退。

公主微微颔首,看着她跟在太子身后出了院门,回身一笑道:这么个人物,太子跟前避猫鼠似的。

那厢太子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一路无话,出得公主府,那些千户和番子都没入他法眼,倒是一眼瞧见了对面胡同里的楼越亭。

堂堂储君,没有主动和人搭讪的必要,只需静静站着,自然有人过来请跪安。

果然阴影里守候的人知道无可避,上前来扫袖行礼,太子掖着手,声气儿很温和,楼将军怎么也在呢?楼越亭是不卑不亢的脾气,也没有刻意找借口的必要,一板一眼回禀:臣是受枢密院副使所托,公主府毕竟不是等闲之地,担心宿大人不能全身而退,特在外候着。

太子意味深长地点头,宿星海为这妹子操碎心了,恰好孤也是,所以很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啊。

所有人都在品味太子话里的含义,这句孤也是,到底是指他像个哥哥一样关心暇龄公主呢,还是像宿星海一样,关心宿星海的妹妹?星河低着头一言不发,可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解读太子此刻的心情。

连孤都用上了,如果没猜错,这主儿正琢磨怎么在越亭面前抹黑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主子,您不是还有晤对吗,臣送您回宫吧。

太子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天儿还早着呢,你忙什么!有什么话,夜里再说不迟。

☆、19.细音角暮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他这回又是有预谋的,八成知道楼越亭陪同,他心里不舒衬了。

人来得莫名其妙就算了,还特特儿说些有歧义的话好叫人误会。

原本她是一点都不在乎的,不相干的人怎么议论她都懒得搭理,可这回偏偏是在越亭跟前。

她有种掀尾露腚的难堪,不过想留个像样的朋友,怎么就那么难!她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原本已经冻白的脸,在越亭的注视下愈发显得惨白。

太子见她变了脸色,暗中恼恨,愈发添油加醋:想是昨儿回来得太晚,夜里又没睡好,身上不舒服了。

作势咬唇琢磨,难不成到日子了……那更不能累着,差事交给徐千户他们,你回去歇着吧。

横竖拖了这么久了,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星河已经没法听下去了,眼前直冒金星。

什么到日子了?他知道她的正日子是哪天?一个从没沾过女人的,怎么能懂这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被点了名的徐行之忙收起窃笑,暗道早就料准了要不妙,没想到这么快就追来了。

太子爷果然还是年轻了,年轻爷们儿理政雷厉风行,情字上到底欠火候。

也难怪,至今房里只有这么一位,不肯当内命妇,偏还爱做官。

看来太子爷面儿上风光,心里苦啊,要不然也不会冒着西北风,赶到缸瓦市来了。

怎么弄?三位都是人物,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儿,能撤还是赶紧撤了吧,避开风头好保平安。

徐行之垂手上前,悠着声儿对上司说:殿下的话在理儿,大人连着忙了好几天了,今儿就回去歇着吧。

余下的事,交给属下们办,必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帖帖的。

回去休息当然不是坏事,如果太子就此跟她一道走也就算了,她怕的是把她打发开,他倒留下了。

然后越搅水越浑,到最后直接吓跑了楼越亭,让他连瞧都不再来瞧她了。

她抬了下手,我不累,到了这个裉节儿上,不能因小失大。

这是公然叫板?太子的眉峰轻轻蹙了下,不过他是个有风度的人,大庭广众下还是要给她留点面子的,姑娘家的身子骨终不及男人,医书上说女人属阴,天寒更需温养。

让你跑这一趟已然是纵着你了,你还打算连轴转,那怎么成?说完了顿下来,转头对楼越亭一笑,楼将军说呢?楼越亭自然不反驳,当初他得了消息,说星河任控戎司副指挥使时,他就觉得这事太悬。

宿家子弟个个心气儿高,没想到连星河也是这样。

那天他上控戎司刑房,半道上闻见那股子烂肉的味道,大老爷们儿嗓子眼里都打起了坝,何况她一个姑娘!他当时边走边想,要是南玉书吓坏了她,就别怪他不客气。

没想到走进刑房深处一看,她端端正正坐在圈椅里,手里抱着暖炉,正看番子行刑。

什么样的女孩儿,能经受这些呢。

虽然她脸上无波无澜,可他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凄惶。

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如果她不快乐,流光便不再回转,那眸子就是黯淡的。

那日天寒地冻,她眼中乌云万里,所以他借故带她离开刑房。

后来问她能不能胜任现在的职务,她嘴上说能,却让他想起当初她为了跟他上什刹海滑冰,抱着冰椅痛哭流涕的样子。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小时候处得随意,现在即便是劝慰,中间隔着人,用词都得加小心。

他心里有些怅惘,本来也想劝她休息,可还没开口,太子先同他攀谈起来:孤以前听星河说起过你,你们是一同长大的朋友,算得上青梅竹马。

边上的星河一脑子浆糊,觉得这下可能真的要坏事了,霍青主别不是打算开门见山了吧!她惊恐地盯着他,太子爷很温柔地微笑,你别怕,我这里没有那些忌讳,说你人在我宫里,就不许追忆以前的事儿了。

她怎么能不怕!东宫确实是他的地盘儿,但那句我宫里又是什么玩意儿?把话说明白能死吗?看来今天真要好好和他掰扯掰扯了。

楼越亭看他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话便不知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

斟酌了下才道:星河六岁从南方回到北京,我们又住街坊,所以她入宫前往来确实很多。

太子点了点头,不无感慨道:幼时的情义最真切,孤就很羡慕你们这样的。

旁听的星河真想戳穿他,宫里皇子们虽然尊贵,但从来不缺玩伴。

不说一起上学的那些宗亲们,就单是他们个人,少则也有一两个伴读。

那些伴读都是显贵之后,门第极高的出身,自小一起拉弓射鸟、上山下河,无所不干。

他羡慕什么?犯得上羡慕吗?弄得自己孤家寡人一样,就光认得她似的。

果然连楼越亭都不知道怎么应他了,不过他也不需要他应答,话峰一转自己点了题,星河是十二岁入的东宫,至今十年了。

楼将军,你说孤和她,算不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问得出,星河都要替他臊死了。

就为了这个答案,值得他放下政务特意跑到这里来?楼越亭不知道太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谨慎地拱了拱手,总角之年相遇,按理来说是的。

这下子太子爷高兴了,他回头看了星河一眼,满目你瞧,楼越亭都承认的。

他觉得也是,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儿,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

总角之交啊,听上去真亲厚。

现在回头一想,是自己太较真了,当权者应当有这个气量,较真了可不好。

太子的心胸瞬间前所未有地开阔,他和颜悦色对星河道:时候差不多了,你跟着一道回去吧,下半晌爷要练字,你给爷磨墨。

头前关押的疑犯,让千户们再过一回堂,等差不多了就照你的意思办,请十二处的人会审,供状上画个押就完了。

一位驸马的生死,在他们眼里并不算多大的事。

正经上着职的堂官就这么被紧急调回宫里伺候笔墨去了,横竖控戎司是他家开的,好赖都在他一句话。

星河当差当得窝囊,太子抹她一脸灰,她还不能辩驳。

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把禁脔那事儿拿出来恶心她,已经算他口下留德了。

侍卫伺候他上马,她趁这当口回身看楼越亭,轻声道:越亭哥哥,今儿不便,咱们改日再寻机会,我有话和你说……楼越亭点头,一个错眼发现太子正坐在马上笑吟吟看着他们,他忙正了色,别叫主子久等,你去吧。

复向太子长揖,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处于高处,发冠两侧浓艳的组缨在风中飞扬,日光下的眼睛织了一层洒金的网,瞧人的时候云山雾罩,半吞半含。

他有殊胜的容色,端华里透出不羁来,这样的主儿,就算干了再多的缺德事儿,照旧天人之姿不容侵犯。

星河最终耷拉着脑袋随他回宫了,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攥着马缰咬牙。

总算捱到玄德门,侍卫都留在宫门上了,南北长街今天难得没人走动,长长的青砖路上,只有他们俩。

丧良心啊。

太子慢悠悠念秧儿,不在一个衙门,还能陪着办差,我今儿才算长见识了。

你这么干,能服众么?你手底下那些千户愿意听你指派?她负着气应了句:千户们不是赏我脸,是瞧着主子爷的面子。

恭维也算是恭维,但语气显然不善。

太子回头看了眼,果然她鼓着腮帮子,低着头,两眼翻插着,躲在那片密密的刘海里瞪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青天白日的,你是鬼还是河豚?这个模样干什么?信不信我让钦天监来降了你?一通恫吓,她收敛是收敛了,可浑身上下还是透着反叛。

您瞧臣不顺眼是吗?要有做错的地方,您指出来,臣一定改。

太子很茫然,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毕竟你是我的禁脔,我对案上的肉还是很有耐心的。

说起这个她就悔得半死,谁能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她摸了摸额头,把官帽挎在腋下,颇有点认栽的意思:主子,咱们那点事儿确实已经人尽皆知了,我要是不顺着公主的话头说,还得费心解释,解释了人也未必信。

再说我今儿是去办案子,不是唠家常去的,犯不上替自己正名。

所以你那么自称,我不是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嘛。

我很是赞同,也深以为然。

不过禁脔那词儿不雅,往后咱们私下说就行了,外人面前还是克己些吧。

她听了又是气喘不已,我那是破罐子破摔了才这么说的,您听不出来吗?她这回嗓门有点儿大,甬道两侧宫墙高筑,回声又扩大好几成。

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么时候领教过这个,一时真要被她的胆大包天惊呆了。

他愕着两眼看了她半天,顺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后又倒回去走到她面前,寒着声说:你敢冲爷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能怎么样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檐下,站得太直了会撞头的。

其实她受他欺负不是一两天,水土也该服了。

只是感慨真有他这样的发小,自己八成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了。

是。

她呵了呵腰,是臣放肆了,请主子息怒。

他哼了声,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长,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儿,让你没法和楼越亭眉来眼去了。

宿星河,我告诉你,既然顶了我房里人的名号,就不许你和别人不干不净,爷丢不起这个人。

星河发现自己这回是真的跌进泥坑里,泥浆子都快淹过她的脖子了。

她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说,您心里不也明白吗。

咱们俩清清白白,没那些歪的斜的。

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爱怎么让世人曲解,只要您乐意,我没有不奉陪的。

可您不能太过分,宫里妃嫔女主、太监丫头们知道,只要不是您亲口说的,我全不理会。

可今儿您都上外头宣扬去了,真是字字诛我的心啊。

主子,我好歹是个姑娘,您给我留点儿脸成吗?我有熟人看着呢!太子觉得很惊讶,她入宫十年,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这么长一通话。

通篇听下来,无非就是他在楼越亭面前坏她名声了,八成她还指望着将来出宫,和人家再续姻缘呢吧!别做梦了,一朝进了东宫,想全身而退,除非简郡王死了。

这会儿为了个楼越亭,就算死一百个简郡王也不中用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语带三分鄙夷,你可别忘了,你我有过同床之谊。

干了这种事还想在别的男人跟前找脸,你把爷当死人了吧?☆、20.芳机瑞锦星河张口结舌:同……同床……就是一张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干。

光躺着不够吗?你还想干什么?他眄着眼睛看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么, 年纪大了, 懂那些事儿了, 想尝尝滋味儿是吗?什么叫破罐子破摔?谁是破罐子?你是我宫里女官,我想对你做那事, 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知道, 总角之交,情谊珍贵……他说着, 慢慢长吁了口气, 又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 女人值什么……情谊珍贵,才最难得。

那个坎儿, 要想迈过去太容易了。

他是个纯粹的人,对感情有极高的要求,如果没有两情相悦, 草草做了那事, 发小就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在这锁闭的深宫中争斤掐两地算计, 一天天地**, 一天天地世俗下去……他不忍心她变成那样, 所以不能这么做。

不敢碰触, 确实是的,可以抱一抱,搂一搂,但无法越过那层。

他不白占人便宜,一旦关系属实,他必然要给她名分的。

如果她不愿意,如果她那颗弄权的心不灭,将来对王朝是个巨大的隐患。

喜欢也好,爱也好,没有疯狂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在别人,也许可以做到十分,在他,离十分总还差一点,但对他来说已经满了。

他看着她遭了冤枉,气哼哼的模样,觉得很好笑。

二十二岁就像果子长熟了,有些事上蠢蠢欲动,其实不是说她,是说自己。

天下人都这么认为,太子想找个把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宫里堆山积海的,任他挑选。

可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们,谁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太陌生,除了生孩子不派旁的用处,要想培养感情,又得从她祖宗十八代查起,他国事如山,哪来那些闲工夫。

眼下有个人是现成的,他养蛊似的和她周旋了十年,知根知底。

他也盘算好了,等她收拾了左昭仪母子,就论一论他俩的事儿,如此不至于浪费时间,正好一举两得,娶生不如娶熟嘛。

她还在边上喋喋抱怨,主子您不能再这么埋汰我了,他全当没听见。

极目远眺,天高云淡,风吹上来依旧冷得钻心,但就这么走着,心里也觉得很踏实。

这种踏实,可能是源自婚姻有着落的踏实,就算蹉跎到三十岁,反正她也跑不了。

从这上头就能看出来,当太子是真好,可以最大程度实现别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

还记起开蒙时学过的那首《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何等纯洁的感情,多少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回。

他说:星河,你喜欢做官吗?星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着应了个是,臣不爱流连内廷,臣喜欢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把她纳入后宫,她就再也无法施为了,多可怜!可是能够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个楼越亭,横插一杠子,这些全是多出来的烦心事儿。

他问她:你是怎么称呼楼将军的来着?星河闷着头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发小都得这么称呼吗?名字后头加个哥哥,倒像贴着心似的。

他说完,回过身倒着走,微笑看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

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后头,仔细别磕着了。

他要听的跟本不是这个。

开始认认真真盘算,我是二月里生的,你呢?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爷的千秋。

这么大的月份,她怎么和他争辩?星河认命地叹气:臣是十月里生的。

然后呢?他还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挣扎着说:臣不能逾越,这不合礼数。

怕什么的,反正这夹道里没旁人。

他循循善诱,像个拐骗孩子的人牙子,还没人管我叫过哥哥,我今儿想听,你叫我一声,像叫楼越亭那样的。

星河憋屈地拧眉看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没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帮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还不够吗?她很想对他说,主子您再这样,我就要传太医了。

可是没胆儿,她搞不清症结在哪里。

这位爷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许正揣测楼家和简郡王也有勾结,她要是莽撞了,对谁都不好。

太子那头呢,所谓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间排着序的那种。

他满眼渴望地瞧着她,见那红唇开开阖阖好几回,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说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么叫不出口?太子发狠道。

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发现储君就是储君,连名字都带主字儿,这就已经隔了一道了。

要是换了别的兄弟呢,青鸾哥哥、青宵哥哥,就连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强。

太子一瞬失望透顶,颓然回过身去,走进了长风呼啸的宜春宫门里。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里竟有些觉得愧对他。

她说:主子,您别难过,您忘了您还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遥想当年,他母后也算饱读诗书,可是给他取了个那样的乳名……阿宝?星河点头不迭,阿宝哥哥,您看多亲切。

太子脸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别叫了,那小字母后大行后就再没用过。

渐渐走到命妇院了,他驻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着吧,忙了几天了,准你半天假,睡足了再来伺候。

说好了让她回来伺候文房的,现在看来不过是人前的说辞。

太子的性情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偶尔也有善心大发的时候。

于是昨晚上夜闯她屋子的事儿,都变得不怎么要紧了似的。

她放松了语调一笔带过,我昨儿回来得晚,没去丽正殿请主子安。

他说我知道,后来我就过来了。

他连一点儿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她吃惊过后,无言以对。

太子见她沉默,自己倒想着要解这个围了,笑了笑道:我是来问问房家那件案子的,想传你,天儿太冷,你们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亲自过来。

没想到你睡下了,话没问成,不过瞧见你睡着的样子了。

你那睡相啊……见她满脸惊惶,他笑得慈悲,不说了,怕你脸上挂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两脚就浑身难受,星河认命地点头,臣睡着了确实没有醒着的时候机灵。

说完屈膝向他一肃,多谢主子准我休沐,我先歇会子,等日暮了再到殿里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摇右摆,太子站在那里目送她,等她进了院门,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么都没张罗,打开炕柜拉出被卧倒头就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下来了,忙收拾起身,上丽正殿。

进了随墙门看见十几个小太监正上灯,包着镂雕铜活儿的大红撑杆儿顶上去,灯笼钩子准确整齐地落下来,微微参差的一声喀,几乎分不出先后来。

所有人都是寂寂无声的,连鞋底擦过地面都要尽量轻和快。

这就是帝王家的规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稳妥从容。

她提起袍子从边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从殿里退出来,这回连值房都没去,老老实实在廊檐下侍立。

发觉身旁有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过来,朝殿里使眼色。

星河不太明白,问怎么了,德全说老爷子来了。

所谓的老爷子,指的是皇帝。

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丽正殿来,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内阁值房处理妥当,太子又常随侍左右,什么要紧事儿,特意跑这一趟?传膳了么?她压声问。

德全点了点头,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驾在前,不是谁都可以露脸的。

她不能进殿里,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庑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来了,天上稀稀拉拉点缀了几颗星子,寒冬腊月的,风直往领袖里钻。

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偻着,她站得笔直,尤其这会儿精神全在墙上,压根儿顾不得冷暖。

殿墙虽然厚实,到底没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间的谈话,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当今万岁不管是理政还是治家,都算得上严苛,但也有例外,也许对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对恭皇后留下的两个儿子,还是相当爱重的。

他同太子说话,一递一声关心他的课业,询问昨天出宫拜访元老们的经过。

太子条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赞许或是指点,俨然寻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风声,右耳温情,在这寒冷的夜里,奇异地融汇和谐。

只是殿里说话有扬有抑,声儿矮下去,便听不大真周了。

似乎又说起了东宫内眷的问题,这可能是父子家常时必要讨论的话题,中间还夹入了她。

恍惚听皇帝说起宿寓今的女儿,边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给她道喜。

她没理会,太子的声线清朗,听得更清楚些儿,他还是那几句,咱们挺好的,请皇父放心。

说当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时候。

皇帝不大放心,话是不错,但譬如庄稼人种地,不能单在一根苗上浇水。

帝王家,社稷传承是顶要紧的。

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发屏息凝神听墙角。

结果等来了太子一句话:我只要她。

于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尽。

皇帝长叹:你这样,叫朕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了,可朕终归还是有了你母亲以外的女人……这世上,没有谁能不管不顾照着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这个俗。

朝中近来的风声,想必你也听见了……然后便混混沌沌,揉杂进了无边的风声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双手,明白这回皇帝是预先来和太子通气儿的,他顶不住八方压力,终于动了重新立后的心思。

这话要是和信王说,信王可能会一针见血,昭仪当了皇后,转头她儿子就该入主东宫啦。

但和太子说,太子却是一百二十分地体谅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儿子知道您的苦处。

社稷稳固,乾始必赖乎坤成。

皇父为了我和四弟,这些年后位一直悬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词,万钧重担都是皇父一人承担,儿子看在眼里,心疼得紧。

如今儿子们大了,皇父也该喘口气了,皇后当不当立,当立谁,都由皇父决断,儿子们没有不从命的……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银钩一线,北风刮得月晕都要散了。

两盏茶后皇帝起驾,东宫上下跪送一片。

圣驾出了崇教门,太子方站起身来。

也没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会意,忙垂袖跟了进去。

☆、21.剪灯夜话灯下太子的脸,白得有些发凉。

星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脸色, 入殿之前虽然早有准备, 但乍然看见, 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痉挛。

放下棉帘上前来, 她叫了声主子,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一手无力地挥了挥,让外头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应了个是, 退到帘外扬袖击节,啪啪的脆响, 在浓稠的夜色里荡漾开去。

一转眼的工夫人都退尽了, 偌大的宫掖空空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凄凉冷清, 天地的中心只有两个人,在寒冷里夜里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 坐吧。

星河谢了恩坐下,他不起头,她不敢贸然和他谈论皇帝此来的用意。

等了很久, 他一直沉默, 她偷偷觑了他一眼,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势压在膝头, 仿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了。

虎骨的扳指坚硬如铁, 扣着那指节, 扣得指尖血色全无。

可能他也需要适应, 星河静静等待,良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先头圣谕,你听见了吧?如果换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说没有的。

这回不一样,形势并不乐观,他心里压着事,不该有意和他耍花枪。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说要册立谁了么?太子缓缓摇头,老四在御案上看见过一封草拟,上头写的就是凤雏宫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复问他,主子预备怎么料理?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工于谋算的阴沉来,调转视线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怎么料理……路子是现成的,不早给你铺好了么。

眼下驸马案在你手里攥着,你知道应当怎么料理。

如果没有顺水推舟,控戎司锦衣使岂会那么轻易落到她头上?左昭仪不是要她了结那桩案子吗,现在时候到了,不了结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儿我就进衙门安排,撬开疑犯的嘴……用不着费那手脚,凶手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

高仰山不死,拿什么做出京城第一大案来?又怎么隔着宫墙,牵连宫里的昭仪娘娘?他微微乜着眼,那浓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厉的光,宿大人,报答主子的时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儿,别叫人看出破绽。

星河惶然看向他,虽然这令儿下得并不违背她的初衷,但这起案子背后的主谋居然是他,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觉得很意外?星河仓促说不,然而略一顿,还是点头,臣确实没想到……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过头看灯树上的那排红蜡,没什么可意外的,皇权下的勾心斗角,本来就是如此。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灯树走去。

案头的漆盘里供着一把小银剪,他执在手里,牵起袖子去剪灯花儿,动作缠绵优雅,仿佛那是一项多么精细,又多么伟大的事业。

燃烧的灵芝样的小火球脱离了灯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锋芒上,渐次暗下去。

轻轻一敲,漆盘里盛着清水的铜盏是它最后的归宿。

哧地一声熄灭,很快蒸腾起一蓬细小的烟,瞬间消散,太子手里的银剪又移向了下一盏烛火。

谁都别怪,政斗之下立场鲜明,是他自己没远见。

不单他,高家一门这两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着这当口,都料理干净吧。

浓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脸,他微微偏过头,阴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颈。

四两拨千斤,轻易拔除了眼中钉,就算没有她的参与,最后案子也会照着他的设想发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显而易见反倒可疑,背后必是有高人,只没想到这高人会是他。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驸马之死公主难辞其咎,宫里的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她庆幸自己的计划正和他不谋而合,否则他下一个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灯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说:请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办得滴水不漏。

他点了点头,脸上又浮现起哀容来。

我并不是不想让皇父立后,赫赫皇朝中宫悬空,于社稷是大忌。

可这皇后之位谁都可以坐,唯独左昭仪不能。

我还记得母后病重,宫中妃嫔入立政殿侍疾问安,左昭仪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称斋戒茹素,为皇后祈福。

她当真那么好心么,穿得奔丧样儿,不过是为了气母后。

病人跟前最忌讳落泪,越是这样,她越说些伤情的话,惹母后难过。

后来连裕太妃都看不过眼了,半笑半骂着把她打发走,她夜里就盛装打扮入了甘露殿……这些话,我从来没和皇父说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

有些事靠嘴说,虽一时解气,后患却无穷。

我不能让父子间生猜忌,宁肯做绝,面子上要圆滑。

他说罢,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亲的人,经营起来也要使心眼子,可悲么?星河却明白他的难处,强敌环绕,太子这个位置不是铁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别人的了。

她摇头,他更要发笑,压低声道:只要一天没有登极,我都得步步为营地算计。

皇父他老人家当真是有年纪了,心肠变得越来越软,今儿可以册封左昭仪为后,明儿就能把太子撤换了,我不得不防。

所以我得先发制人,赶在别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们。

咱们这天下第一家,没有骨肉亲情,只有成王败寇,你在宫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经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这些话她没有从他口中听说,这是第一次。

其实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这么做若不是出于拉拢,就是有更深的,她无法参透的谋断。

灯树上那排灯花都被清理完了,烛焰不再跳跃,明亮如常。

他放下银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册立皇后的诏书大多在那时候颁布。

你要快,赶在冬至之前结案,否则又要害我再费手脚,实在麻烦。

下回的费手脚,霉头不知是谁去触了。

既然今天直言不讳,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现,星河忙道是,和声抚慰着:主子心里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干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万岁爷也是没法子了。

太子听后不过凉凉一牵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

总算挨过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换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这也是左昭仪运道不高,八年间皇帝心沉似铁,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如愿以偿。

如今太子长大成人,手里又握了实权,再想扳倒,岂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气。

星河领了命出来,迎面一阵凉风,浇得人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回到内寝难以入睡,本想连夜回衙门去的,再一细想怕引人怀疑,勉强躺在炕上,一夜辗转反侧,脑子转得风车一样。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头上,不过手段要迂回,免得过于显眼,叫人瞧着难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当初案发时扣押的嫌犯狠狠过了一回堂。

五个人一块儿受审,四个打得腿折胳膊烂,唯独一个全须全尾儿的,留下恳谈了一番。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毒死了驸马爷。

那个伙夫吓得没了人色,主审女官再漂亮的脸蛋,这会儿看着都像庙里涂着口脂的阎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

小的就是……是个挑水做饭的,平时连驸马爷的面都见不上……星河冷笑,抬手一挥,左右上前按住他,两只酒盅磕托一声并排摆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鸩酒,你喜欢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个死,伙夫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涨红了颜面,脑门上青筋根根蹦起,杀猪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里有老娘,还有个刚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饶了小的吧!边上金瓷火上浇油,噌地抽出匕首来,那刀锋堪堪擦过他的面皮,咚地一声扎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今儿管叫你痛快。

那伙夫毕竟只是个寻常下人,自公主府里出乱子,至今半年有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没日没夜听那些惨叫哭号,早吓得惊弓之鸟似的。

刚才又目睹了几个同伴的下场,愈发觉得自己不能活。

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搁在他面前,他的脑子顿时就木了,只觉一股热流汤汤而下,裤裆里暖和起来,番子却哈哈笑骂:孬种,还没上刑就他妈尿了!一个男人总有底线,比如这尿裤子,自打懂事儿起就再没有过。

这回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番子的幸灾乐祸几乎把他淹没,他脸红脖子粗,不就是条命吗……但要就拿去这句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压他的人,隔着书案同他谈条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钱。

横竖先头几个人的了局你都看见了,再嘴硬下去,不过同样下场。

我给你指条明道儿,你办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办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妇儿,还有你三个月大的儿子,都得下去伺候驸马爷,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掂量的!伙夫咬牙,亲娘祖奶奶地叫开了,您吩咐,小的全听您的。

星河说好,我只要你一句话。

伙夫点头如捣蒜,这会儿就算骂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干。

星河寒着脸皱了皱眉,我没闲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驸马案要结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后的主谋来。

你不咬别人,别人就咬你,当初一块儿进来的是六个,还有一个关在隔壁刑房里。

人家比你识时务,早早儿指认了你,只要你不松口,这杀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没用。

就比如一件东西没人争,都不拿它当回事,抽冷子蹦出一个抬杠的,臭肉都变香了。

星河深谙此道,隔壁牢房里也没有这个人,一切只是手段罢了。

伙夫一听有人抢着立功劳,还把矛头指向他,果然万万不能领受。

他挣扎着,趴儿狗一样爬上前,额头在地上砸得邦邦响,大人您是菩萨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

只要让我留着吃饭家伙,您说什么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气,靠向圈椅说好,我问你,驸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过晚膳?伙夫说是,府里每日酉时三刻摆饭,天塌了时辰也不变。

当天晚膳前,二爷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驸马发生口角?伙夫说是,吵得一天星斗,府里人人知道。

为什么?那伙夫简直是个可造之才,很懂得举一反三,这还用问吗,二爷和暇龄公主有那层关系,哥儿俩抢着侍主,争风吃醋。

案后的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最后问你一句,高二爷往驸马食盒里加鹤顶红,是你亲眼所见吗?伙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细想,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是小的亲眼所见,分毫不差。

☆、22.疏星渡河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自己衙门结案, 用不着费什么周章。

南玉书是一把手, 先具好文书呈报他, 只要他那里用了印, 接下来就可以请十二处主笔开堂过审了。

可南玉书盯着状子看了半天,又抬起眼打量堂下跪着的伙夫, 毒是他下的?物证呢?人证呢?不能单靠一句话就定罪吧!他是有意和她过不去,要论控戎司以往办的案子, 压根儿不讲究什么证人证言。

只要是堂官认定的,没溜都能给你理出丝缕来。

南玉书这人, 也是个没出息的, 这件事上给她穿小鞋,算什么本事。

他是不知道, 这案子正是他主子做的,赶紧办妥了大家轻省。

他却有意拿唐, 要是叫太子知道,不踹他个窝心脚才怪。

伙夫认罪,当然是虚晃一招, 她不能直接扣押高知崖, 这么着就彻底得罪简郡王那头了。

必要让伙夫先认罪,到了十二衙门忽然翻供, 十二位堂官亲眼目睹的, 她是回天乏术了, 才不得不牺牲暇龄公主的那位小情儿。

回头抽个空, 上简郡王那里流两滴泪,他又要顾忌后头还有用得上宿家的时候,哑巴亏不吃也得吃。

可是这姓南的实在太难缠了,星河坐在圈椅里,托着茶盏刮着茶叶。

低头喝一口,满嘴都是碎沫子,她皱起眉,扭头问底下小吏,我这杯里的是高碎?回头十二处来人,也叫大人们喝这个来着?小吏点头哈腰道:回大人,衙门里用茶厉害,经常是几桩案子连轴审。

夜里要酽茶提神,一泡就是整吊子,用好茶上头不能批,衙门里的经费又有限,所以……她听完了,把手里茶盏往茶几上一扔,杯里的水泼得满桌尽是,哼笑道:衙门里经费有限?上太子爷跟前哭穷还犹可,在我跟前耍里格愣,小瞧我了。

我也不和你对账,既然穷,那就拿我的俸禄,每月贴补衙门茶钱。

千户和底下兄弟们辛辛苦苦办差,闲下来不能连口好茶都喝不上。

咱们不要御供,就是寻常小叶儿也成,别拿陈茶撅碎了蒙事儿,我这里不让这个面儿。

这么一闹,大伙儿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了。

堂堂的控戎司没有好茶,那是骗鬼呢,好茶都归了指挥使和他手下几个得力千户了,至于旁人,陈茶高碎爱喝不喝,哪儿来那么些穷讲究!可糊弄别人还成,宫里出来的尚书,几时也没喝过那个下脚料。

拿她当棒槌,实在太混账了。

那管杂事的随堂顿时一脑门子汗,边拿袖子擦汗边打圆场:哎哟,可不敢,大人您息怒,卑职立刻着人去买好茶。

十二处的主笔们都是御前红人,万不敢叫他们喝高碎……南玉书有些挂不住了,凉声道:不大点事儿,宿大人也别太揪细了,咱们还是接着说案子。

有什么可说的?她脸上带笑,话语间锋芒却如尖刀,按理儿诰命宗女的案子都由锦衣使掌管,我这头结了案,直报御前也成。

可这是头一回上手,怕有不足之处,特特儿请南大人代为掌眼。

既然南大人说不妥,那就再压一压,万一太子爷问起来,还请南大人替我周全。

她没急着和他争辩什么人证物证,以退为进反而让南玉书犹豫了。

他和边上千户交换了下眼色,心里恨这娘们儿厉害。

手指在那张供状上笃笃叩着,没计奈何,把状子阖上了。

宿大人办事一向稳妥,既然命案有主儿了,那就照宿大人查出来的结果呈报吧。

一面说,一面调过视线来打量堂下伙夫,干笑道,进了控戎司,九成身上没一块好肉,这东西也算识相,齐头整脸见阎王,也免得阴司里对不上号。

星河听后一哂,示意金瓷把人犯带下去,抽出空儿来应付他,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人听过这句话吧?办案子和打仗一样,多用用脑子,成效比喊打喊杀大得多。

南玉书被她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发青,她没闲心理会他,转头回值房写了份密函,交衙门外蹲守的暗哨转交简郡王,言辞恳切地请王爷放心,公主府上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绝不会累及公主分毫。

然后自己进承天门甬道,亲自拜会了五府十二司的主笔,请他们明天设堂,为驸马被刺案结案。

因为事关重大,堂审前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伙夫被押入单独的牢房,彻夜由徐行之等看管。

星河站在木栅外,冷冷盯着里头瑟缩成一团的伙夫,他那双甲缝中满是污垢的手紧紧扣住了牢门,拿哀恳的眼神望向她,大人,您说好了保小的狗命的。

她点头,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办,最后不过是个证人,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可要是说漏了嘴……记好了,外头三把刀,架在你家小的脖子上,你说错一句割一刀,到时候谁也怨不上。

伙夫瑟瑟发抖,拿头不住抵那木栅栏,小的晓事儿,千万别动我家里人……求您了大人。

残忍吗?控戎司里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已经寻常得麻木了。

只不过以前主事的是都是男人,现在换成了女人,底下办差的心里总有些打颤。

阴暗的大牢里,常年点着火把,松香易燃,不时有残留的燃料因烘烤发出滋滋的声响。

火焰像一面旗帜,在冻僵的空气里猎猎挥舞,她抱胸站着,长身玉立,织锦的官袍纹理煊煌,衬着那张脸,那么无情和冷漠。

大概很少有她这样的,印象中的女人都像花儿似的娇弱明媚,是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们,回家后唯一的疏解和安慰。

可这世上人人不同,这位锦衣使恰恰是其中异类。

她弄权、结党、铲除异己,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摆布全司,也许用不了多久,这衙门就会是她的天下。

太子宠爱纵容,固然是一方面,雷厉风行的手段,更是逐步攀登的阶梯。

星河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一个满是虎狼的衙门里任职,不是人好就能服众的。

要立威,他们凶你得狠,他们冷血你得残酷,要教会他们什么是服从,这样兵刃才能真正为你所用。

可不知怎么,满目臣服下忽然想起太子,这个命里唯一的克星,和他较劲的时候常被气得血不归心,他遭受挫折时她应该喜闻乐见的,然而心头的揪痛又难以解释……这大概这就是自小一起长大,不能割舍的牵挂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偏头问:什么时辰了?金瓷跑上斜坡看了眼天窗,天将暗,酉初前后。

她点了下头,今夜辛苦你们,等案子结了,准你们休沐两天。

徐行之和金瓷相顾而笑:大人主事前,咱们休沐了七八年,早歇得够够的了。

大人只管放心,一切交给属下等,绝出不了岔子的。

她慢吞吞从牢里走了出来,迎面恰好遇上南玉书的几位千户,见了她顿住步子向她行礼。

她嗯了声,房有邻的案子今儿结了?蒋毅道是,已经呈报御前了。

是好事儿,她温吞笑起来,房有邻入了罪,她在简郡王跟前也有了交代。

南玉书费这么老鼻子劲儿,最后还是为她忙活,细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她摆摆手,让他们下职,自己乘着官轿回宫。

现如今早不是单单一个叶近春,外加四个轿夫的排场,官位坐踏实了,鞍前马后的,有控戎司番役护送,以保副指挥使平安。

其实要论权,控戎司是真的大,五军各卫亲军分别值守内城东西北三门,唯有控戎司将军昼夜守卫承天门。

承天门是皇城正门,怎样的信任才能得此殊荣,足见控戎司地位之高。

一步一步走得再稳些,总有一天她能掌控整个衙门。

但南玉书这人,暂时还是不动为妙,女人要想独自当权,终究有难度。

倒不如拿个人顶头,强似扳倒了姓南的,又来个姓北的。

花大力气替人做嫁衣裳,倒是傻了。

她支起脑袋闭上眼睛,悠悠长出一口气。

天将晚,这个时节的落日总让人感觉荒寒。

一路行来听见街面上临收摊儿的叫卖,卖半空了,贱卖多给喽……这样有烟火气儿,即便擦身而过,也还是可望不可即。

心里还惦记着,今晚得上丽正殿看看去。

和太子通个气,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确保无虞。

再者衙门里忙了好几天,宫务当真都撂下了,总有吃干饭的嫌疑。

上那儿点个卯,哪怕是端个茶,递个水,也算尽了她的责任。

于是先回下处,换下了衙门里的衣裳。

锦衣使的官袍虽较之男人已经颇显女气,但终归阳刚多于柔媚。

女官的官袍却不一样,金银丝缠绕的围领,映着绛红的绸子,像佛像胸前的璎珞。

花冠上有轻颤的步摇,脚下行来,穗子在耳畔窸窣作响。

收拾妥当沿长街向前,到随墙门上拐进去,正遇上尚衣局送明天的衣裳。

魏姑姑见了她,分外亲厚似的,奴婢来了几回,都没遇上宿大人,您如今高升了,忙也是真忙。

可不。

她难得不绷脸子,随和地笑了笑,我眼下不常在宫里,尚衣就烦请姑姑替我把关。

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是不念旧情的。

一壁说,一壁跨过门槛,往正殿方向去了。

提袍上台阶,刚踏上丹墀就看见德全和两个太监候在窗下,德全照旧抱着他的拂尘,另个人托着册子鹄立。

她觉得奇怪,以前没见过这样架势,便上前询问缘故。

那两个太监虾着腰,陪着笑,垂袖行了个礼道:回宿大人话,奴才们是敬事房的人,今儿上东宫记档。

这倒古怪了,她拿眼睛询问德全,德全讪讪笑了声,那什么……咱们宫里新填了位女侍中,上头发话,让主子燕幸来着,这二位是来伺候起居档的。

☆、23.芳草空阔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点头,脸上露出了老母亲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爷今儿总算要长大了, 实在太不容易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总要经历了这种事儿, 才能好好的, 安下心来成就一番功业。

她是一直盼着的,盼着他有了亲近的人, 知道了重压,往后也忌讳些个, 和她能保持一段距离。

虽说天潢贵胄不拘泥于一位内眷,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寝司门不一样, 出身必定显贵, 极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德全却笑得有些伤感,在他看来宿大人太可怜了,和主子千头万绪了十来年, 连个名号都没挣着, 太子爷这上头不厚道。

本来只有她一个,那点细节就不计较了,可如今又来一位,这位是记档的, 和先头宿大人的小来小往不一样, 事成之后必定晋位, 那宿大人可算个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荡,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

眼下事儿已经出来了,就算以往太子爷说不要,真有个洗干净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办还是不办?德全身子是半残了,心却还是男人的心。

他设身处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压着声儿,想安慰她两句,又觉得无从开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没言语,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么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码顾全太子爷的面子。

她啊了声,好事儿……好事儿啊,这么着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里挑一,才配得上咱们主子。

敬事房的人说:是骠骑将军家的千金,今年十四。

一般人家讲究儿子三代单传,他们家是闺女就这么一个,阖家上下那份疼爱,心肝儿肉似的。

星河仍是点头说好,心里却在计较,骠骑将军上官道著有军功,一门兄弟四人,三位在军中任职,一位是国子监祭酒。

这样的门阀,若是拉拢过来,对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

果然皇帝还是费尽了心机,这么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

皇后要册立,但绝对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闺女送来给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她这头确实忧心东宫壮大,将来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来,她的忧心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愁,是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悲凉,是琉璃瓦上最后一道残雪的哀伤。

他嗐了一声,咱们主子爷不讲门第,怹老人家重情义,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两个太监终于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彼此交换了眼色,有些尴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来伺候就寝的,现在看来不用她忙活了,她也乐得清闲。

朝槛窗上瞧一眼,就这么着吧,您几位受累,我这心里头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头完事……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书,我们俩一样的衔儿。

说罢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才走了一步,殿门就开了,里头出来个年轻姑娘,团团如明月的脸,看着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里等候的嬷嬷也忙赶过来。

瞧瞧时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着问: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儿啊?女侍中到底还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爷说了,他认门儿。

嚯……大家顿时都尴尬起来,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芦笑。

转头瞧女尚书,宿大人,看来还是得您亲自出马。

星河一脑门子官司,心说又叫人下套了,什么认门儿,一位储君,说得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来。

那位女侍中终于从人堆儿里发现了她,姑娘出身虽高,但是很懂礼数,上前来给她见了个礼,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听说过您来着。

您可太厉害啦,我往后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当官儿。

我今天才来,宫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请您指点我,有了小过错,也求您照应我。

星河倒不知怎么应付她了,这么小的人儿,又是平级的……她还了个礼,上官侍中客气了,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有个好歹的,都要彼此照应。

女侍中笑起来,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爱,我叫上官茵,闺名叫茵陈,就是地里长的那个草,耗子爪。

众人因她的介绍发笑,星河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想是家里太过宠爱了,上了外头也没什么心眼儿,说话没遮拦。

她知道她名字的含义,那种草经冬不死,春则因陈根而生,故名茵陈。

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多好!她微微弯下一点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陈抚掌,我喜欢您的名字,往后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说着,殿里传出一声咳嗽来,她吓得吐舌头,差点儿忘啦,太子爷说让您进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儿咱们再叙话。

女侍中被几个嬷嬷带走了,殿前的廊庑底下又变得空荡荡的。

敬事房太监捧着起居注,难为地嗫嚅:这可怎么办呢,记空档吗?德全凉声儿笑,该怎么记就怎么记,太子爷没这兴致,谁也没辙不是?星河没再听他们耍嘴皮子,打起棉帘,迈进了殿里。

内寝锦帷重重,灯火通明,太子倒没什么异样,穿着中衣,正坐在榻上看书。

星河叫了声主子,忽然感觉难为情。

这殿里燃着侍寝才用的合欢香,香烟从错金博山炉镂刻的亭台间袅袅升腾,灯下看他,有种虚实难断的美感。

书页被翻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子看书,看得不紧不慢。

星河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

以前倒从来没有过的,两个人正经起来是严明的主仆,不正经起来插科打诨,很熟悉了,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不觉得尴尬。

今天呢,头一回触及这种事,就像醍醐灌顶,长大这个词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变成一条鸿沟,等闲跨不过去,所以星河连站都站得比以前远,这是各自都该谨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时候,打扮很随意,不像平常冠服严谨,不过虚虚拢着头发,行动过后有几缕落下来,垂在颊畔,五官异常柔和。

他不说话,只管看他的书,星河无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

可是看着看着,发现那侧脸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渐上扬,仰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么书,看得这么高兴。

星河正纳罕,听见他说: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诗如画。

她一惊,悻然调开了视线,没有应他。

好在他这回并未顺杆爬,一手支着头,一手摩挲书页,漫不经心问:公主府的案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星河道是,安排了一个伙夫,明儿十二司会审时把人咬出来。

高知崖的动向,咱们也已经掌握了,等拿他归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证他。

太子点了点头,物证呢?衙门到时候派人过他府上搜查,乌头、鹤顶红,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办事,也能像男人一样滴水不漏,真是难得。

案子当天断不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话往皇父耳朵里传。

事儿闹起来,可能不大好看,可对他来说,越不好看就越有胜算。

他把书合起来,抬手挠了挠头皮,你给我篦个头吧。

说罢起身,往铜镜前去了。

星河应是,伺候他坐下,从抽屉里找出梳篦来,解开他的发带,放轻了手势替他梳理。

他受用了,闭着眼睛叹息,刚才要真幸了她,你心里什么想头儿?星河手上顿了顿,什么想头?没什么想头啊。

可真这么说,不会又有坑在等着她吧!主子希望我有什么想头?她这回很谨慎,一面给他篦头,一面紧紧盯着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从那一线微光里睥睨她,拈酸,八成很伤心,觉得我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发现这位主子自说自话的功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他几时属于过她?从来都是他发号施令,她在底下点头哈腰应承,要说有关系,也是她当牛做马。

她僵着脸皮一笑,那不至于,我替您高兴来着。

结果他一哼,何必强颜欢笑,我知道你的心。

太子那低沉的嗓音,有种苍茫的味道,他感动着自己,也试图感动她,两个人正好,三个人嫌热闹……就我们俩搭伙,一辈子过起来也快得很。

我是不忍心,一个疏忽顾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么欺负都成,不能让你受别人的气。

他半真半假,梦呓似的,星河听着虽好气,可鼻子也隐约发酸。

桃木梳从那缎子一样的长发间滑下去,她还真有了强颜欢笑的意思,您别这样,没人敢欺负我。

就算您将来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当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泄气地点头,也是的,谁敢招惹你,一准儿被你拱下台。

这话好像不是夸她的,她品了品,挣扎着反驳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连主子都拱,那太没个体统了。

可人家知道咱们的关系,拿你眼中钉似的,你怎么处?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那莫须有的名声,后来的难免嫉恨。

她想了想,发现确实是大问题,便试探着说:主子您要是疼我,放我出宫得了。

只要我不戳在眼窝子里,太子妃也没那么恨我。

我还当官儿,还给您办差,不过不在宫里,在外头也是一样。

太子很认同的样子,最好再让你嫁个人,生个孩子,这么着太子妃跟前就彻底撇清了,想恨也恨不起来了,是吗?星河头点了一半,却在他的怒目而视下卡住了,怎么了?太子衔着恨,心想这人有时真的很令人心寒,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彼此间的情谊,发小长长久久在一起,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可她呢,她惦记的是另一个发小,因为那个楼越亭也还没下家,她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了,就想飞出皇宫和他成双成对,和他生孩子。

一腔热血泼在了沙地里,太子沉重地看着她,你名声都这么坏了,怎么还动那心思呢,就不能老老实实在东宫呆到死吗?这回惊愕的换她了,我从来不在乎名声,您想让我在东宫呆到死,这也太出圈儿了。

什么叫出圈儿?太子恼恨地站起身,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你嫁人,我的脸往哪儿搁?叫人背后戳我脊梁骨?敬事房都把人送到床上了,我照例能轰走,你还想着外头的人?星河简直觉得有理说不清,她捏着梳子比划了两下,您……幸啊,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说什么认门儿……您又没进过哪个门儿,您还认生,这不是叫人笑话吗。

其实叫人笑话的明明是她,压根没影的事儿,叫他描绘得有鼻子有眼。

要不是碍于他的地位,她早就捞袖子和他打起来了。

太子蹙着浓眉,吭哧带喘,十分生气。

星河见势不妙,缩着脖子低头摆弄手里的梳子,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终于太子松了口,那孩子太小,我没这癖好。

星河一听有缓,那您喜欢多大的,我给您物色,要什么样的都不是难事儿。

他无奈地,也是真心实意地,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我喜欢年纪大点儿的,大点儿知道疼人。

哦,她可算明白过来了,过早丧母,对他的心理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

说来怪可怜的,天下第一尊贵人儿,内心深处总缺乏安全感,所以愿意找个年纪大的,知冷热的,好弥补小时候的创伤。

作为发小,她很同情他,半带安抚地拉他坐回杌子上,说:主子您放心,等公主府的案子办妥了,我就给您上掖庭找去。

找个不满二十五的好吗?当然了,您要觉得二十五还不够,三十的也有,就是怕养孩子上欠缺了点儿……这么的吧,再挑两个年轻的预备着,指不定哪天转过弯来了,有现成的,不慌张。

她一副官媒的架势,看得太子牙根儿痒痒。

话要怎么说,这个榆木脑袋才能开窍?他不是不愿意和她挑明,问题是挑明了她不接着,往后只怕没脸相处。

这倒好,盘算着给他物色奶妈子了,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怕是真忘了他是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