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如神兵天降, 很快包围了小小的破庙。
夜阑如水, 门前窗外有人影攒动,在里面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快速包围了这方寸之地。
胡不言拿扇子掩住脸, 躲进角落低声惊呼:坏事啦!孔门主噌地抽出佩刀, 紧紧盯着这些不速之客,压声道:楼主先走,属下等断后。
站在槛外的人冷冷说晚了, 月光晕染他的眉目,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如江海壁立, 银墙倾倒。
连生死门这些提着脑袋闯江湖的, 都忍不住一阵悸栗。
庙里没有光, 一切都掩映在昏暗的夜色下,看不清人面, 只见隐隐的轮廓。
然而那轮廓,即便化成灰烬, 他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太多复杂的情绪, 扭曲了他的音调, 紫府君启了启唇, 声音仿佛不是他发出的, 图册在哪里,交出来。
什么图册?生死门的人一脸茫然,但只要是和楼主有关的,必定无条件护短。
他们横刀挡在楼主身前, 不必等她开口,孔随风厉声责问:你们是哪门哪派的?没有自报家门就擅自扣人,手段下作令人不齿,你娃到底懂不懂江湖规矩?然而他口中的江湖规矩,根本没有人在意。
大司命迈前一步,面色比他的皂衫更黑,嗓音里有山雨欲来的威逼,别再作无谓的抗争了,既然已经找上门,就应当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把图册交出来,留你全尸。
孔随风一听这话,喘气声都增大了不少,吭哧吭哧啐了声放屁,交不交都是死,还交你个狗脚,当人傻子吧?一向有威仪的大司命被这凡人的出言不逊惹怒了,正欲出手擒拿,却听见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叫了声仙君。
声音当然还是熟悉的声音,终于可以确定岳崖儿就是叶鲤无疑,但她接下来的话让人很无措,也让君上下不来台了。
她说:安澜,难道你忘了咱们之间的情义了?此话一出,小庙里顿时鸦雀无声。
孔门主和手下的人很纳闷,究竟楼主什么时候和野人头头有了私情。
紫府弟子集体僵化,不知道至高无上的师尊怎么会和一个偷书贼纠缠不清。
气氛很尴尬,紫府君沉默着,身板依旧挺拔,可袖子微微颤抖起来,大约压抑已久的怒火将要被引爆了,黑暗里的声音有穿云破石之感,一字一句满蓄风雷:你我之间没有任何情义,把图册交出来,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那种被愚弄的感觉简直令他狂躁。
一场以偷盗为目标的邂逅,谈情实在太可笑了。
他们之间的事,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彼此都别提起,狭路相逢后一切公事公办,谁让她技不如人!面纱后的人小声啜泣起来,也是,咱们江湖儿女聚散随缘,谈情就俗了。
哭完握拳摆出格斗架势,不谈情,那就只好打架。
图册在我怀里,有本事你来取。
楼主的话充分说明这场仗非打不可了,生死门的汉子是可以为楼主抛头颅洒热血的真汉子,孔门主一声暴喝,带领手下攻向对手,胡不言化作一道烟,哧溜一声钻进了墙脚。
原本是可以逃之夭夭的,但他还是贴着墙,留下来听了会儿动静。
仙就是太死板了,在人间果真恪守九州那套规矩,这就给了他这种不怎么老实的妖以可趁之机。
胡不言这回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他在老家时结交过一位驭鼠人,据说有的老鼠吃了人的指甲,能照着那人的模样幻化人形,其形似程度,连亲妈都分辨不出来。
于是他跑遍了烟雨洲的大街小巷,从千千万万只老鼠中挑选出其中一只,喂它吃了崖儿的指甲。
不知紫府君看见岳崖儿变成老鼠后会作何感想?老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使的障眼法,只要不走近,够糊弄一阵子的。
当然不能交手,一交手就露馅儿了,一只老鼠还不够人家弹弹手指头的。
所以他得趁乱跑,紫府君不会真的对凡人大开杀戒,但对妖,那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没过多久,破庙里传出了大司命气急败坏的声音:老鼠!是那只狐狸精干的好事!被点名的胡不言背上一凉,心里哀叹完了,他这回真在那些神仙面前露脸了。
义气这种东西害人不浅啊,本来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掺合进这团乱麻里。
究竟图什么?难道真的图那半只烧鸡两个馒头么?他晃晃脑袋,随风一摇,赤红的皮毛在月下流光四溢。
跑动起来,得和岳崖儿碰头去了,也不知她救出苏画没有。
这招调虎离山用得实在是太妙了,一切暗中进行,连生死门的人都蒙在鼓里。
紫府的人既然劫持了苏画,肯定会暗中监视客栈里的动向。
只是他们没想到,画画儿看画儿,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扣押苏画的地方已经被崖儿摸清,所以说读书人真不适合跑江湖,遇上老奸巨猾的波月楼主,连紫府君都不够瞧。
胡不言跑得直甩舌头,赶到汇合的地点时,院子外奉命留守的四名紫府弟子已经被放倒了。
胡不言哗了一声:楼主手脚够麻利的!崖儿打开铁链救出了苏画,掺她出门来,边走边问:城外的情况怎么样?紫府君发现没有?胡不言说:我走的时候老鼠已经现形了,估摸用不了一炷香时间,紫府君就会赶回来。
说着盯上了苏画,这女人柳眉杏眼,长得可真好看。
虽然比起崖儿来略显成熟,但风韵这种东西各花入各眼,有的人喜欢豆蔻少女,有的人喜欢半老徐娘,而他两者都喜欢。
胡不言往前蹭了两步,很热情地架住了苏画的胳膊,苏门主,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胡不言是苏画来烟雨洲后才进波月楼的,她没见过他,但知道楼里有这么一只狐狸,是楼主的坐骑。
兽形的时候可以不当人看,人形的时候还是要赏三分薄面的,于是她颔首,请讲。
胡不言腼腆地搅动手指,苏门主你长得真好看。
苏画本以为他有什么正经话要说,结果居然是这个。
她翻了个白眼,后生,我能当你妈了。
胡不言眨了眨眼睛,我三百多了,敢问门主芳龄?苏画完全不想搭理他,连正眼都不瞧他。
崖儿蹙眉喊了声胡不言,你要聊天也等先离开这里,万一紫府君现在赶回来,咱们谁也别想跑。
胡不言这才回过神来,连应着对对对,摆尾现出了原形。
无论如何走出烟雨洲再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算计,就算人家是神仙也该发火了。
唉,好好的仙君万一给逼疯,那是多大的罪过啊。
和这始作俑者混在一起,将来不知道会不会遭天谴。
担心归担心,他还是背着她们在野外疾驰。
走了得有半个时辰,才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原上把她们放了下来。
苏画踉踉跄跄地,差不多就是滚下来的,坐在地上不住摇头,这狐狸,实在太难骑了。
没有缰绳,没有辔头,也没有脚蹬,这一路她僵直着身子,颠得骨头几乎散架,再不停下来,恐怕就要吐了。
崖儿倒一切如常,拔了塞子把水囊递给她,师父受苦了,要不是代我来烟雨洲,也不会被他们抓起来。
苏画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不重要,我听那些人说什么图册,楼主之前一去四五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崖儿点头说是,不过好像捅了篓子,债主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苏画看着她,大概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措辞,半晌叹了口气,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上琅嬛洞天偷书,明知道那里负责看守的是仙,你怎么也敢下手?崖儿苦笑了下,有些事不能告诉她,单从她偷书的举动来看,确实是不可思议。
她低下头说:那卷图册对我很重要,我怕它落进别人手里,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反正现在这件事做都做了,再后悔也晚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应付吧。
旁听的胡不言觉得很棘手,来势汹汹啊,肯定已经震动三界了。
楼主,你到底偷了人家什么图,该不会是春/宫图吧?要是看完了就还给人家吧,你没看见大司命那个样子,要吃人似的。
我也替你试探了紫府君,看看他有没有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结果你猜人家怎么说?网开一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她倒有兴趣听一听紫府君的态度,怎么说?胡不言怜悯地看着她,人家说‘你我之间没有任何情义’,让你把图还给他。
她微怔了一下,但转瞬又失笑,我和他确实没有什么情义可言,人家是仙,我隐姓埋名给他扫了几天屋子,能有什么情义?胡不言耸耸肩,发现这女人要不是口是心非,就是铁石心肠。
不过照目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搅得蓬山大乱,她倒拍拍屁股走人了,紫府君的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吗?除了追她还书以外,恐怕还得讨要一个说法。
神仙和凡人的爱恨纠葛,想起来就叫妖头大。
胡不言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苏画身上,苏门主,你属什么的?不会那么巧,正好属鸡/吧?苏画定眼看着他,那眼神简直要活吞了他。
在他还在考虑接下去该怎么搭讪时,匕/首冷硬的锋芒压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还想喘气,就离我远点儿。
胡不言咽了口唾沫,发现波月楼里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好惹。
他颤着两指去捏那薄薄的刀刃,赔笑道:都是自己人,苏门主太见外了。
苏画收起匕/首坐回原地,不再搭理他,转头问崖儿:孔门主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崖儿说不会,他们和这件事无关,紫府的人不会滥杀无辜,否则仙和魔就没分别了。
苏画慢慢点头,那他们扣押我,也只是做做样子,你其实不必冒这个险。
照理说确实如此,但她的身份不同,不单是楼里元老,还是她师父。
波月楼虽然只是个江湖门派,每行一事也都有讲究。
下智者驭人,上智者驭心,那么多人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救苏画,那么自此人人都要自危了。
崖儿温吞一笑,我还要师父为我主持大局呢,波月楼里的一切都托付师父,紫府那头追得紧,我得出门暂避风头。
胡不言一听来劲了,老板打算和我一起亡命天涯吗?结果招来两记眼神杀,他顿时有些委屈,需要他的时候骑着他,不需要时要他安静做壁花,连嘴都不许他插。
苏画有些忧心,东躲西藏终归不是办法,倘或招惹的是武林中的门派,那还好应付,可你这回都惹到紫府去了,那帮人活得没个头,你得躲到什么时候?崖儿沉默下来,一时也难以作答。
仰头看向浩淼星空,不知枞言现在在干什么,找到他母亲没有。
遇见这种麻烦,没有人能商量,就特别怀念他在身边的日子。
苏画犹豫着建议,或者像胡不言说的那样,把图册还回去吧,先打发了那些人再说。
可是还了真的能打发他们吗?错已经铸成了,私自打开琅嬛的大门,她就算被碾成酱也不够抵罪的。
孤山的位置每年都在变化,没有鱼鳞图,再过两年又难以找到了,她虽不去开启那些宝藏,但必须知道准确的位置。
琅嬛果然如传说中那样防守严密,生人勿近么?她嘲讽地笑,自己略施小计就进去了,怎么保证别人进不去?有些路,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她长叹了口气,图册还回去那天就是我的忌日,师父记好日子给我上坟烧纸。
不过我暂且还不想还,能留一日是一日吧!你回波月楼,如果紫府君找上门,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图册在我手上,他敢对波月楼不利,我就毁了图册,让他永远没法向上交代。
胡不言听了半天,蚊呐似的发表意见: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毕竟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当然是内人了,苏画惊觉,诧异地望向她。
崖儿恍若未闻,舒展一下身腰问:师父休息好了么?好了就继续上路吧,我先送师父回波月楼。
苏画道好,起身走了两步回身问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那双眼睛里笑意盈然,当然是跑啊,要是被他抓到,肯定饶不了我,我也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进了长评栏的妹子,来微博联系我告知地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