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扭打,但是不争执。
混乱里良宴挨了几下,打就打了,被她打也无话可说。
俞副官坐在前面只觉心惊肉跳,后座动静很大。
他从后视镜看过去,分明是二少要搂少夫人,少夫人反感躲避,二少穷追不舍,结果遭到乱拳伺候。
这对夫妻,究竟有多少情仇理不清呢!他收回视线,打吧,捂着反倒不好。
打出条路来,究竟是合是分做个了断。
这么耗下去,不死也脱层皮。
良宴火冒三丈,她拿两条细细的胳膊撑住他的胸口,手小受力面积也小,死死地抵挡,简直像根通条,捅得人直发疼。
他把她的两手控制住,我承认是我做错了,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原谅我?眼看处于下风了,她周旋不过尖声大叫:我嫌你脏,你这个肮脏的人,不要碰我!她居然嫌他脏?他错愕之余难以接受,发狠地点头,说得好,嫌我脏?再脏你也得忍,谁让我是你丈夫!她冷冷地哼笑:我要离婚。
我不答应,看哪个法官敢判!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现在说不清,等各自冷静下来,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往边上挪挪,挪到靠窗的地方,半边身子紧贴着铁皮反倒更让她安心。
她就是这样对峙的姿态,如果之前还想着和他重新开始,现在这个念头是半点也无了。
从结婚起她就一直在忍受他的专/制蛮横,即便现在他被她抓住了把柄,也还是一副毫不理亏的模样。
这种男人,如何能相携共度余生?良宴的两肘支在膝盖上,看她一眼,心里有好多话,就是说不出口。
其实她不懂,有时粗暴的强势,不过是在掩饰他的脆弱。
他心里担忧,一面害怕她真的不要他了,一面又对他们之间的信任度感到失望。
做了一年夫妻,还是孑然的两个人。
他学不会,到底怎样才能和她走得更近?她对他来说是心底里最纯净的一方圣地,她隔岸站着,穿着雪白的裙子,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
他想靠过去,但是可望而不可及。
她可以温暖别人,却不愿意拯救他。
两个人都靠窗而坐,刚才的缠斗过后剩下长时间的沉默。
中间拉开了距离,俨然一只裂开的碗,打上十八个铜钉也补不起来了。
车子驶进陏园,她下车后直接上了楼。
他在后面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进了原来独住的房间,要关门,被他一只手推住了。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略一较量只得无奈放弃。
他进了门,垂着双肩走到她面前,那些照片应该是白寅初的杰作,至于出于何种目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他总是这样,针对寅初是本能,这点她可以理解,可也不必事事牵扯上。
她看他一眼,根据呢?如果只是臆测,趁早别说。
语毕又嘲讪道,在我眼里是谁送的照片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内容,那里面的人不是你吗?这是别有用心者在想方设法离间我们,既然有意图,照片上做文章也不是很难理解。
他抵死狡辩,南钦已经没有理论的兴致,指着门说:你出去,我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她跑了几个小时他都快疯了,现在找回来,怎么能够让她脱离视线!他往前一步,她坐着,他站着,面对面,腿和腿几乎贴在一起。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阐明他的观点:你从陏园出去,是不是很快遇上了寅初?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你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同你汇合,你不觉得像是早有预谋的吗?还是你们本来约定好了,只等你跨出牢笼就远走高飞?我来得快截住了,若是再晚一些呢?是不是要到火车站和码头去找你们?你除了倒打一耙还会什么?南钦站起来摇头,动作里满含失望,我和你无话可说了,你爱怎么猜测随便你,就算把我描摹得和寅初有染也随便你。
我不知道你在较什么劲,如果非要把我推给他,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少帅一声令下,把我捆扎好送进白公馆,我想白寅初一定会感激你的。
良宴一直担心寅初对她交底,现在看来果然是了,他们又续上了,所以南钦那么义无反顾。
去了穿红的自有戴绿的,无论如何亏待不了她。
自己倒好,成了她的跳板,让她一步一纵,纵回白寅初那个财阀的怀里去了。
他们当他傻么?姓白的离婚了,接下来就看南钦的,如果她有能耐从这段婚姻里脱离出来,那么少时的初恋就能开出花结出果了。
所以抓住他的软当不依不饶,任他怎么说都没有用。
他倒退好几步,直到靠在衣柜上才有了支撑。
再看那女人,他爱了三年。
那些稀缺的温柔缱倦,从他那颗满带锋棱的心脏里提炼出来,是容易的事么?有时太多爱积攒着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像个拥有金矿的人不懂得为自己打造一枚戒指一样,她从不索取,他握在手里亦无法消费。
昨晚我是和司马及人在一起,可我保证没有动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
说了太多次,渐渐连自己都没有底气了。
她是铁石心肠,别过了脸,嘴角含着讥诮的笑,完全不为所动。
他觉得自己失败到极点,败给了白寅初,毫无还手之力。
同床共枕一夜,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确实过于苍白了点。
他抬手抹了把脸,我以后再也不见她,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出来的时候让曲副官带她去医院,不管有没有那件事,处理干净了,她就没有机会来讹咱们……南钦觉得恶心,我以前没发现,你居然是这样无耻的人!那些和你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你都是这样处理的是吗?不要说我们,她要讹也是找你,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她扭过身子去,从未发现自己的人生如此悲剧。
她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嫁给他,爱上他,不可思议。
爱有多深厌恶就有多深,她没法面对他,甚至再看他一眼都会想吐,指着房门道,出去,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良宴嘴角往下沉,也怕她拧脾气又发作起来,没计奈何退到门前,好,我出去。
你在外面跑了半天也累了,休息一会儿,晚饭我给你送上来。
他走了,带上门,也带走了钥匙。
南钦在回来的路上就盘算好了,经经历过那三块钱的窘迫,扬言不要一分一毫是不对的,起码把属于她的东西带走。
她很快翻出个箱子来,日常换洗的衣裳统统收拾好。
还有那些细软,首饰是笔很可观的财富,大大小小的丝绒盒子,都是结婚时得的礼物。
冯家的赏赐她不该拿,好在还有南葭赠的祖母绿三件套。
老父亲是翰林出身,祖上也有各种金银小件传下来。
当初父亲入殓时南葭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她母亲的首饰装满了两个梳头盒子,就在大房的高柜顶上搁着。
南葭过日子不上道,道义却是有的。
在她结婚前夕把东西都分了,叫她好好留着,说那是她的底气。
她把珐琅八角盒捧在胸前,不得不佩服南葭的先见之明。
有钱就有胆子,先前消沉的意志重新振作起来,至少她不会再为没处落脚担心,拨点出来买个弄堂房子应该够了。
离开冯家不靠任何人接济也可以过得很好,这是她尊严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都整理妥当掩藏好,坐在梳妆凳上,心里平静下来。
以前过一日是一日,眼下遭遇这样的事,目标空前明确。
人一旦有方向就会变得有主张,她把一切规划好,最后只等和他坐下来谈。
能够和平分手最好,万一不能,写个脱离关系的启示,报上连登三日,不离也离了。
门上铜锁扭了下,他托着托盘进来,把饭菜布置在花梨的小圆桌上,低声道:来吃饭吧!再生气饭还是要吃的,别亏待了自己。
她把头转过去,多谢你,我不饿。
他皱了皱眉,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和我闹?怎么有力气往外跑?他现在是说什么都不对,南钦也不打算忍让,事到如今,极端些可能更利于事态发展,便道:你不必指东打西,我也不敢劳动你来服侍我,弄得一屋子饭菜味算什么?过去揿铃,底下阿妈噔噔地上来了,站在门前不敢上前来。
她指了指桌上东西,拿走。
阿妈觑觑良宴脸色,他没发话,方壮了胆过来,一缩脖子,端了就出去了。
你偏要这么作?他的一片心意被她糟蹋尽了,原想低声下气地示好求原谅,无奈那样飞扬跋扈的出身受不得半点委屈。
他只知道他的耐心要用完了,面前的女人让他忍无可忍。
南钦脱了毛线衣,蹬掉了脚上鞋子,上床一歪身躺下来,冷声道:你我夫妻就做到今日,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要睡了,请你出去!他走到床前还想同她商议,她怒目相向,声音又尖又利,你听不懂吗?滚出我的房间!他真的感到无路可走,心里痛得木了,试图挽回,伸手去搭她的肩,颤声道:囡囡,你不要这样……她扯过一个枕头没命地砸他,恨不得把他砸出这个世界。
两下里争夺起来,奋力的撕扯纠缠,然后一望无际的白——他把枕头使劲按在她脸上,那么用力,她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他困兽一样的嘶吼,我爱你……我那么爱你……☆、21他爱她,爱到想杀死她。
这是真的,就是有种强烈的破坏欲,像小时候得到一个喜欢的玩具,怎么盘弄都不够,最后把它拆得支离破碎,看着满地零件,反而神奇的平静下来。
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南钦,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尖叫,踢打,不让他近身,他却想要靠近她,抱她。
枕头捂住她的脸,这样她就能安静下来了。
他加重手上的力道,品出了世界末日的快感。
突然一道惊雷劈在头顶,从癫狂里清醒过来。
他在干什么?真的疯了么?她果然不再反抗了,手脚软软地搭着。
他慌乱起来,掀开枕头查看,头发散乱遮住了她的脸,纵横交错的发丝间隐约透出失神的眼睛和半张的嘴。
幸好还有呼吸,只是抽干了力气一动不动,恍惚有种驯服的错觉。
囡囡,我不是故意的。
他颤着声说,跪在她边上手足无措。
下了很大的决心去捧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你说句话,求求你说句话……她的眼神没有光,以前顾盼流转,眼里有揉碎的金。
现在不见了,灰蒙蒙看不到希望,是燃烧过后冷下来的沉香屑。
她不是他儿童时期的玩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失控。
他只是感觉被装进了笼子里,舒展不开几欲发狂。
他没有经历过大的挫折,他的人生一向平稳顺利,只有这段婚姻是他的死穴。
越是深爱越是却步不前,他还记得初初动情那会儿干的傻事,知道她每天会坐在墙边读报纸练发音,就在她隔壁订了间房。
每天早晨八点傻傻地贴着墙,听着她的声音,想象和她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忍无可忍了,直接敲开她的门告诉她想和她交往,她看到的是他近乎独/裁的一面,不知道他在她隔壁单相思了半年。
现在他们之间高墙重起,两头茫茫看不见门窗,他已经过不去了。
她也不在墙根站着了,飘出去好远,连衣角都触摸不到。
他刚才干了生平最愚蠢的事,过去从没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在却想要她的命。
她一定吓坏了,灰心透了,再也不能原谅他了。
他跪着,忍不住抽泣一声,但很快刹住了。
他不敢表现得太脆弱,怕会让她看不起。
可是无论怎么和她说话,推搡她,她半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要绝望了。
挪到另一边钻进被窝里,怯怯地伸手触她,她没有动。
他胆子大了些,慢慢把她搂进怀里,心脏和心脏距离近了也许就好了。
他词穷,早就不会说别的了,只不停地重复,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啊!南钦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大半,先前缺氧,脑子都空了,不会运转了。
现在活过来,又怨恨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弄死!她受不了他古怪的脾气,他想让她死,这样的婚姻早就无以为继了。
他的拥抱依旧很有力,但是她感觉不到温暖和安全。
她试着动了动四肢,总算有了些力气,于是往后挪动,低声说:放开我。
他扣着手臂,把脸埋在她颈窝,我不放,你这辈子都要陪着我,哪儿都别想去。
她闭了闭眼,我以前一门心思要和你白头偕老,现在不是了。
你放了我吧,给我条生路。
你还是爱我的,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情。
良宴觉得自己在垂死挣扎,其实找不到佐证,他也只是在猜测,靠着仅有的一点点自信,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
她是爱他的……他被自己折磨得歇斯底里,求而不得,明明是他的枕边人,拥在一起还是那么远。
他赌气去找她的嘴唇,吻她,和她作/爱,他不信她可以拒绝。
然而南钦的身体是跟着心走的,这个时候他的求欢让她恶心。
她狠狠别过脸,你非要摧毁我对你的最后一点感情?他不为所动,只要在一起,亲密过后她还是离不开他,还是会做他的菟丝花。
他把她的头发拢起来高高挽在头顶,翻身压制住她,囡囡,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会对你们好的,你要相信我。
她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绵密的吻铺天盖地涌上来,瞬间让她灭顶。
她推他,他不动如山,把她里衣的领子撕开,露出雪白的肩头,咬上去。
每次都是强悍的,像发狂的野兽,弄得她伤横累累。
南钦既害怕又羞愤,她推不开他,不是心甘情愿的,他这样逼她,把她当成什么?她不能呼救,楼下那么多佣人,让人家看好戏么?她只有死死绞住腿,抓他,咬他。
可他是行伍出身,飞行员臂力惊人,她的那点反抗对他来说不过儿戏,略微一掸就烟消云散了。
他冲进她的身体,动作并不温柔,每一下都像不要明天似的。
她很疼,疼得哭喊起来。
她越是痛苦他越兴奋,堵住她的唇,把她的尖叫都扼杀在口腔里。
依旧狠狠地前进,狠狠地退出,痛了她才能记住,她的一切快乐和痛苦都是他给的,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今生的归宿。
她被他劈成两半,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以前他至少能耐下心来,可是现在这样凌虐她,这种痛难以启齿,无法忍受。
她呜咽着求他,停下吧,我好痛,好痛……她痛,他也痛。
他的视线模糊了,果真顿住,但是不出去。
低头吻她,从额头一直到下巴。
她想躲避,他不让,惩罚式地一沉腰,引得她细声啜泣。
他说:我们是最合适的,你心里不要装着别人,我不允许。
你只能爱我,因为我也只爱你。
我们是夫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至少接下来是温柔的,可是南钦不觉得快乐,她憎恨这一切,憎恨这个自称她丈夫的人。
他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他让她生不如死。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她昏沉沉转过脸看窗外,夕阳只剩微微的一抹橘红,投在花房的玻璃顶上。
落日没有余温,带着工作性质的很快沉下去。
西边最后一点日光敛尽了,东边大而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半空中,她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铜床吱扭,没完没了。
调过视线看他,黑暗里他面目模糊,但是月色下人体轮廓鲜明。
他很英俊,头发乌黑,身材比例美好,他是全楘州所有女人的向往。
可惜再也不能原谅他了,照片之后又发生这么多事,他想杀她,他强迫她,远远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
怨偶在一起,除了彼此折磨衍生不出价值来。
如果忍让,这次过去了还有下次,她不够强大的心脏支撑不了太多愁绪。
她被他撞得支离破碎,然后闭上眼,她困了。
他也无趣,不知何时草草收兵的。
僵硬的仰天躺着,像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他的本意只是想要淡化尖锐的矛盾,但愿她明天醒了能换个态度,把今天的不愉快全部忘记。
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弄钱的事再也不想过问了。
各种周旋和应酬让他疲于奔命,现在又威胁到他的婚姻,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回国。
这一夜迷迷糊糊想了好多,大概没有睡几个小时,连梦里都是她要离开陏园。
他很着急,惊醒过来侧身去揽她,谁知扑了个空,她不在床上。
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撑起来看,外面天光大亮了,不过天色不好,雨落在窗口的雨棚上,擂鼓一样砰砰作响。
他跃下床进浴室查看,里面空无一人。
忙扯了件晨褛套上,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不见有她。
他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大声喊:南钦,你在哪儿?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佣人们从旁边的拱门里出来,吴妈抹着手道:先生别着急,少夫人在给我们发工钱。
手往后点点,就在里面。
他松了口气,背往扶梯头的大圆球上一靠,缓了缓心神看座钟,九点半了,今天还要接待南京来的专员,繁琐的公务,忙都忙不完。
他上楼洗漱了重新下来,她已经坐在沙发里打毛线了。
身上穿了件乔其纱的旗袍,梳了个爱司头,刘海烫成波浪状,服服帖帖覆住半边额头,有种他从未发现过的美。
看样子是雨过天晴了,他心里突然一松快,边扣袖扣边问:什么时候烫的头?今早出去过?她没抬眼,曼声道:家里的小大姐帮我烫的,老式烫法,很方便。
她说的小大姐是家里的年轻女佣,正是爱美的年纪,成天爱琢磨烫头染指甲。
谁帮她打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气消了。
昨晚闹了半夜不是没有成效,他总算放下心来,暗里庆幸着,站在她边上道:上次在寘台说起开战的事你还记得吧?空军基地新购进几十架飞机,明天我要带人到周口机场去接应,可能得耽搁一两天,因为有些手续要交接……他看了她一眼,我会尽快回来的。
她随口应下了,垂着眼睫数毛竹针上的线圈。
脸上虽无喜无悲,心思却活络起来。
眼下不过缓兵之计,顶在风头上闹,他可能会限制她的行动,那么计划好的事就不能实行了。
他要去河南,这倒是她离开陏园的大好时机。
先去认栋房子,搬出来后同他摊牌,答不答应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他的军装穿了一半,又对她的表现感到怀疑。
昨天势如水火,今天怎么一下子过去了?他站定了打量她,囡囡……她唔了声,终于抬起眼来,什么?他倒难以开口了,支吾道:昨天……外面下雨,小心别淋着。
她打断他的话,扭头喊,阿妈,给先生拿把伞来。
公干的车在门上等着了,他提着那把曲柄黑伞,把话都咽了回去。
她站起来,没有往外送,单是轻轻递了句,路上别忘了买早饭。
他说晓得了,朝门廊上走,走着走着心里七上八下,想回头看,又下狠心忍住了。
实在坍不起这个台,过去的事情还想它做甚,太小心反而弄得彼此不自在。
咬了咬牙坐进车里,隔着窗上绡纱才敢往门里看。
她仍旧坐在那里,歪着头打她的毛线。
最近流行一种缀满绒球的手工包,大小像丹麦饼干的盒子。
他以前不让她织,怕她整天盯着手上伤了眼睛。
现在却不反对了,找点事情分分心,对她也有好处。
车子驶出陏园,俞副官回身把文件夹递给他,都是有关这批飞机的资料。
他低头查阅,顺口问:照片的事去办了吗?已经派人核对那天的记者身份了,不过很难认定是谁。
毕竟现在相机品种多,不需要打镁光灯,一样可以拍得很好,所以查起来有点难度。
难也要查。
他翻了一页纸道,主意打到老子头上来了,南钦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她看,也让她知道白寅初是什么样的小人。
俞副官道是,那么陏园还要加派人手吗?他沉吟了下慢慢摇头,我看她今天倒还好,陏园现有的那些人也够用,再多添,万一惹怒了她,又是一通狂风暴雨。
俞副官都有些同情他了,女人确实很难搞,不过和初恋的女友共度一夜,换了谁都要恼火的。
那天他和司马小姐勾肩搭背出了丽华酒店,看到的人其实不少。
他也上前劝阻过,结果完全没用。
作为副官,工作上生活上为长官提供服务是责任,但是私人感情方面,他们绝没有过问的权利。
他有点好奇,昨天曲拙成回来复命,医院里处理过了,也用了药,应该没有大问题的。
二少,你和司马小姐……你们……他沉甸甸的一把眼刀飞过来,我像那种会酒后乱性的人吗?俞副官摸了摸鼻子,这还真不好说,酒是色媒人,谁敢担保醉了之后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过有的人酒后威风凛凛,有的人却意态萧索。
如果是这方面的问题,那倒确实没什么可质疑的了,不过……二少未免扫脸了些。
☆、22外面雨还在下,不过不那么大了,只是很缠绵。
细细的雨点随风扩散,有些像雾。
从弄堂口进去八处穿风,撑着伞似乎不管用了,呼地一阵横扫过来,扑得满脸尽是。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的。
不必很热闹的地段,闹市区房价偏高。
挑冷落点的地方,只要边上有商店有小菜场,那就可以考虑了。
房产中间人往前面一个石库门建筑指过去,按照您的要求,那家顶合适。
房子是一对比利时夫妻留下的,因为赶着回国,把一切交代给朋友,人就走了。
您晓得的,外国人最怕死,北边要开战,唯恐波及到这里,草草变卖了产业就回国去了。
您现在买是最合算的,两上两下,还带一个地下室,统共两百六十块。
当然价格也是可以再商议的……嗳,您小心门槛。
南钦在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这是弄堂房子里独立切割出来的一套,的确是西方人喜欢的格调,铁门漆成了白色,门旁竖着一只邮筒,邮筒不是绿色,倒是红色的。
进了门看,光线不大好。
中间人随手扭亮了顶上的灯,灯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个半圆的铝制灯罩,相对整个空间来说实在是很微弱。
她环顾四周,墙壁上贴着碎花墙纸,时间大约有点长了,一些地方起了壳。
唯一的一点好处是屋里带了家具,虽然老旧,但是不影响使用,这样的话也省下一笔开销。
不过到底是买是租,还是得权衡再权衡。
按理说要开战,现在置办房产不是好时机。
万一打起来,不动产没法带走,枪炮扫过一轮,或许转眼就变成废墟了。
外国人尤知道趋吉避凶,她现在接手,是不是有点傻呢?她转过身对那中间人道,究竟买不买,我还得再考虑。
其实看下来,倒更趋向于租。
这样,若是有人买,当然是先尽着大头。
不过若是短期内出不了手,那就租给我吧!中途要转手的话只需提前半个月告诉我,你看行不行。
嗳,是不是因为价格呢?如果觉得价格贵了,也不是不能商谈。
南钦笑着摇头,价格是其次,还是时局的关系。
这年月做房产确实不容易,一个月内能做成两笔买卖,做梦都要笑醒。
更多的是这种小来小去的租赁,本来以为能促成一笔大的,谁知临了又变卦了。
中间人笑得很无奈,您有这方面的顾虑无可厚非,不过长租的话,倒不如买下来,算是长期投资也好,说不定一转手就能赚一半……看她脸上神情不像是要动摇的样子,只得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签个租赁的合同,您先住着,哪天改了主意再谈也是可以的……那么上楼看一下吧!楼梯是窄窄的,两人迎面碰上须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行。
南钦留意了一下,第六级踏步的木板有点变形,踩上去吱嘎作响。
这样的环境和陏园是没法比的,但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楼梯,没有洋房的奢华,却有普通居家的快乐。
等天气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动了,也许还会结识邻居。
清早的时候大家拎着煤球炉子在门口生火,傍晚的时候搬个矮凳露天乘凉,单这么想想也比陏园的生活更有烟火气。
楼上的地方因为隔出了浴室,布局和楼下不同,看着小了很多。
依旧是两间,一间卧室,另一件可以布置成书房。
中间人说:喏,外国人不好意思倒马桶的,他们要用抽水马桶,这点蛮好,就是水费贵一点。
不过一个女孩子住的话,还是用抽水马桶比较方便。
一面不遗余力地歌颂马桶多么时兴,一面推窗指远处,那里是个跑马场,离得不近,不用担心吵的。
看见那些三层楼高的柱子了吗?顶上都绑着氙气灯,晚上用来照明的。
那种灯很亮,光能照到这里,倒省了夜灯的费用。
南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最后问他,什么时间可以签合同呢?他也急于促成,便道:今天就可以签。
把书桌上的灰吹掉点,公文包放上去一阵翻找,找出了几张现成的租赁合同。
钢笔拿出来填地址,写了几笔没有写出字来,狠狠地一甩,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迹,然后边写边道,付三押一,房租每月两块五,您先缴十块钱就可以了。
南钦签了字,又另拿出三块钱来给他,我没有时间来这里打扫,麻烦你帮我找个人来料理,再添些碗筷脸盆被褥,我这两天就要搬过来的。
那中间人收了钱道好,最后细看她的签名,咦了声道:同冯少帅夫人同名嚜!南钦心头一跳,故作镇静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概是凑巧吧!那中间人一连说了好几个是,把钥匙交给她,又道:我店里有备用的,等叫人打点好了,备用钥匙锁在房间里,您开门就能看见。
南钦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没住过石库门房子,觉得处处都很新鲜。
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的婚姻,霎时又觉心情像外面的天气,凄风苦雨没有尽头。
今天约了锦和,中午在新雅粤菜馆碰头。
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从房子里出来叫部黄包车直奔虬江路。
锦和是知识女性,剪个齐耳的学生头,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
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据说是为了挡一挡锐气,看上去更温和文明。
当然她摘了眼镜很漂亮,不过醉心学问的人不爱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针织线衫,千年不变。
南钦坐在她对面,学着她的苏白又开始数落她,天热来,去裁缝铺子做件小披肩值几佃(多少钱)?现在还穿绒线衫,难受伐?锦和被她一说把线衫脱掉了,露出光致致的两条细胳膊来:不是下雨嘛,我怕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里很有根底,可是办的事总和时代脱节。
南钦叹了口气低头点菜,点了油酱毛蟹年糕和南乳糟香鱼片。
把菜单递过去,锦和有点像野人,别的不稀奇,单要一盘炝虾。
玻璃盅端上来,汤料里的活虾噼啪乱跳。
好在有盖子盖着,否则大概会蹦得满桌子都是。
南钦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这些虾一样水深火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我打算离婚了。
她把筷子拆出来摆在瓷碟上。
吓?锦和狠吃了一惊,是不是冯良宴对你不好?我来猜猜,他在外面花擦擦?他打你了?南钦感到很难堪,总之我决定结束了,刚才到共霞路看了房子,明天就打算搬出来。
搬出来有什么用,要办手续的呀!锦和道,他怎么说?同意离婚吗?她缓缓摇头,看样子是不答应的。
锦和见她一脸灰败,预感这趟大概闹得比较凶,便往前倾着身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
要当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隐瞒,大家一道想办法,把你从里面解救出来。
南钦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
把昨天发生的事一桩不漏通通告诉了她,最后枯着眉头道:叫我怎么办呢!他总是扑风捉影怀疑我和寅初,本来我还愿意同他解释,后来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
这样下去我不能活,要被他逼死了。
锦和义愤填膺,咬着牙咒骂:这个禽兽,他烂了心肝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现在看来不是,我支持你离婚!你这么年轻,何必把时间放在那个渣滓身上?让他和司马及人凑成对,烂碗配破勺,再合适也没有。
你和他离了找你自己的幸福,不用多显赫的身家,日子过得开心才是正理。
搬出来之后他要是还不同意,你就登报脱离关系。
到时候舆论起来了,他不离也说不过去。
南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真是不谋而合。
知己不是白当的嘛!锦和往她碗里布菜,一面说:你自己的退路还是要想好的,如果能坐下来订个协议,那再好不过。
你没有娘家依靠,他应该支付双倍的离婚赡养费。
南钦垂着脑袋说:随便吧!我也不在乎那些钱,只要手上够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于饿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门被车撞死!锦和甚气愤,想了想道:你是学声乐的,就算进不了学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赚的钱也比学校教员多。
我有个朋友专门给学生接洽这项业务,等你准备好了出来做事,我再把你的情况同人家说。
南钦听了感激不尽,这样最好了,我现在只有依靠你了,别的人总归没那么贴心,我也很难开口请人家帮我。
锦和一连几个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的知道了。
两个人闷头找毛蟹里的年糕吃,锦和边吃边问,我记得你以前对白寅初有点意思的,现在这个契机很好。
反正他和你姐姐离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冯良宴散戏,这么一来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断没人说闲话。
南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万万不要提这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哪里算得上爱!说出来要难为情死了,他始终我的姐夫,就算离婚了也一样。
锦和叹息道:那倒可惜了,论起来白寅初除了手里没枪,别的都不比冯良宴差。
你不考虑的话,早晚便宜了别人。
那我可管不了。
她耸了下肩,只要他对嘉树好,别让孩子吃苦就够了。
锦和唔了声,话说回来,你要是闹那一出,冯家能坐视不理吗?寘台恐怕当作丑闻,到时候冯夫人没那么好打发吧!南钦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来,问题出在哪里,请她自去问她儿子。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家族再要顾及,也不能为此耽搁一辈子。
横竖她是离定了,同锦和分手后回到陏园,依然该怎么还是怎么。
晚饭是一个人吃,那么大的八人长餐桌,红木打蜡的表面在灯下泛着幽幽的艳光。
四菜一汤摆在她面前,像给阴人的上供,没有一点生气。
她已经习惯这样寂寞地生活,端坐着看了一会儿,各样夹一点尝两口,放下筷子,一顿饭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点多的时候回来,她还没有睡,正坐在床头看小说。
听见门上把手咯啦一声响,因为锁住了转不到底,停在中途,他轻轻地敲门,南钦,你睡了吗?她不说话,视线挂靠一排小字,耳朵却悬在了门上。
他很耐心,笃笃地敲,我有话和你说,你开开们。
她把书阖上,扭灭了铜座上的开关。
外面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响起脚步声,沉闷的,缓缓地,往走廊另一头去了。
第二天她下楼比较晚,他已经往河南办事去了。
餐厅的桌上照旧摆着一份早报,她呷口牛奶随手翻看,头版的一组图片很吸引人,少帅和名媛。
良宴携同司马及人上了头条,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几张。
她冷眼看着,搁下了手里的牛奶杯。
行礼箱很小,只有首饰和简单的几件衣服。
不能带得太多,太多了显眼,佣人喊一声她就别想走得脱。
天倒放晴了,出门不用打伞,轻轻巧巧一个箱子。
她迈出门,装得和平常一样,心里同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别,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难尽。
吴妈追出来,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开车送您。
她说不必,我和朋友约好了喝茶,过会儿要到裁缝铺子里去,她喜欢我两件旗袍的款式,要借过去让裁缝照着样子做。
喝完了茶荡马路、看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回头我自己叫车回来就行了。
没有等吴妈再言语,她下台阶往大门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围布置的人都撤了,现在她出门没人监视,所以这两三天里不担心被他挖出来。
她木着脸站在铁门外等车,几次哽咽都强压了下去。
走之前到婚房看过一遍,梳妆台上摆着他们结婚时的合照,两张笑脸,十分幸福。
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带走,后来想想实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扬镳就不要留恋,留恋的话便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苦斗一辈子。
黄包车远远来了,车后插着个鲜艳的鸡毛掸子,迎风跑起来像面小旗。
她招了招手,车夫点头哈腰拿毛巾扫扫车座,请她上车,把背后的油布棚子撑了起来。
到共霞路。
她问,多少钱?车夫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
比出五个手指头来晃晃,表示五毛。
南钦没有还价,确实有点路程,价钱还算公道。
她往后一靠示意他可以出发了,车夫把挡布放下来,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她抱着箱子泣不成声。
☆、23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叫冯夫人头晕,什么牵手名媛,这样非常的时期闹出这种丑事来,脸面竟是一点都不要了!她气得摔报纸,他人在哪里?给空军署挂电话!寘台的秘书长高敬亭被叫来办事,恰巧碰上夫人大怒,忙从佣人手里接了电话筒亲自拨打。
那边说少将不在,问清后回来报告夫人,少帅带人到周口验收飞机去了,大概明后天才能回来。
您先别急,我这就去报社问情况,勒令他们不许再版。
有什么用!冯夫人脸色铁青,坐在沙发里直敲打膝盖,一个早上几万份出去了,像黄河决了口,现在再来补救,补给自己看么?这个孽障,好好的偏要兴风作浪,这下子好了,出风头了!那个司马及人是什么东西,交际花呀!放着自己家里如花似玉的太太不管,和那种女人搞七捻三,我看他脑子走水了!雅言在边上皱眉,姆妈,现在不是骂二哥的时候,快点给陏园打电话,不知道二嫂看到报纸没有。
那还不快去!叫南钦回家来,人多打打岔还好点,省得一个人钻牛角尖。
冯夫人一头吩咐,一头对高敬亭道,你派人去查,看看是哪个记者写的报道。
查出来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不用夫人发话他也知道。
高敬亭应个是,抽身退出了厅房。
雅言歪在沙发上拨那数字盘,等了一阵有人上来接,她问:少奶奶在不在?请她听电话。
那头阿妈说:对不起四小姐,少奶奶上午出去了,没说具体去哪里,好像是和朋友有约,自己叫了黄包车走的。
坐黄包车?雅言觉得有些奇怪,那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阿妈支吾了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等少奶奶到家我一定转告少奶奶,请她给您回电话。
雅言把话筒挂上,十指插/进蓬松的头发里焯了两下,脸上茫茫的,对冯夫人道:二嫂出去会友了,或者还没看到报纸,等她回来再说。
那么就等吧!可是从中午等到傍晚也没有接到南钦的回电。
眼看天要黑了,大家愈发急。
座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六点了。
冯夫人探着身往外看天色,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南钦素来很乖巧,就算出门也不至于在外流连到这么晚。
二夫人对雅言比手势,再拨一个,是不是午觉睡过了头,忘了给这里回电话?雅言正要伸手,铃声倏地响起来,都以为是南钦,结果是陏园的阿妈来讨主意,说少奶奶这个点还没回来,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雅言喃喃着:不大对头呀,前阵子司马及人正大光明打电话到陏园找二哥,这回又曝光了这样的照片,怕是真好上了。
可怜的二嫂,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压力,大概要气死了。
这席话叫冯夫人慌了手脚,忙喊内勤处的人来,让不动声色地到各处去暗访,见了人不要惊动,确保安全就是了。
人都撒了出去,但是得到的消息很少。
内勤主任来回话,所有能找到的娱乐场所都翻了个遍,没有少夫人的下落。
这下子是晴天霹雳,确定人不见了,冯夫人跌坐在沙发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寘台忙碌一夜,头绪全无。
第二天的报纸更令人震惊,南钦单方面发了一份解除关系的公告,语言简练毫无赘诉,只说人各有志、佳偶难成,便把他们的婚姻撇了个一干二净。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家都懵了。
三夫人说:南钦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会咬人的狗不叫,最后倒给咱们来了个迎头一击。
姨娘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要不是二哥自己不长进,她何至于会这样!当初疯了似的要娶人家,娶到了手就这么糟蹋。
你们只说南钦不懂事,要是三姐的先生也这样,你们怎么说?人家的女儿不是人?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发这种公告,你们能知道她心里的苦么?雅言伤心之余一顿发泄,边说边红了眼眶,不愿再管那些事,一扭身上楼去了。
良宴回来已是第三天,公告连载了两日,似乎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他得知消息人都要垮了,站在地心里,捏着报纸眦目欲裂。
俞副官也不知怎么劝慰他才好,二少的模样让人害怕,红着两只眼,逮谁就能吃了谁一样。
给我封了那家报社,把人都抓起来!底片呢?胶卷呢?找出来!他嘶吼着,在客厅里团团转,大风过境一般,把摆设器皿砸了个稀烂。
他真的要疯了,紧赶慢赶地回来,看到的就是她发出的告示。
要和他离婚,要和他脱离关系……只是嘴里的叫嚣并不算什么,可是这女人心这么狠,她釜底抽薪打他个措手不及,等他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他环顾这个家,人去楼空,她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再一次陷进绝望里,她为什么要这样?走的时候有没有留恋?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狠狠杀他个回马枪,让他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
如果早知道她有预谋,就不该把人都调走。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最后绞成一团漆黑。
站在这里的其实是个空壳,她走了,把他的神识也带走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会去哪里?会不会离开楘州?会不会被白寅初藏起来?他应该让人到港口和火车站去查旅客表,让陆军找个通匪的借口搜查白寅初的家,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俞副官过去接,他紧走了几步上前,是不是南钦?俞副官摇头说是寘台,问二少要不要接夫人电话。
他失望透顶,踉跄着退回来,直挺挺倒进了沙发里。
为什么她不联系他?就算要分手也该坐下来谈谈不是吗?他闭上眼,她知不知道他在想她?她这两天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吃些什么?住在哪里?她一直被呵护着,没有人照应怎么活?他勾起头喊俞绕良,派人盯着白寅初,南钦除了他没有别人能投奔,他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她……找到她最要紧。
派人出去,哪怕挨家挨户的搜,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俞副官道是,二少不要着急,只要少夫人还在楘州,就一定能够找到。
寘台那边说请二少回去,夫人也在打探少夫人的下落,心里又放不下你,还是回到寘台,大家从长计议的好。
他摇头,万一她想通了要回来,家里没有人,只怕伤了她的心。
俞绕良没想到他是这么专情的人,常在他身边执勤,他和那些贵妇名媛插科打诨,几乎没有什么忌讳。
他以为少夫人发了这则启示,无非令他折了脸面大发雷霆,没想到会伤心至此,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良宴要守着家等她,总觉得她是出去逛逛,天黑前会回来的。
人派得够多了,他现在出去也像无头苍蝇,还不如坐镇陏园,好第一时间得到反馈。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上楼去,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顿住,抬手敲敲门板,南钦……里面寂静无声,也许她还睡着,也许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扭那门把手,捏着心把门打开,奢望她在房间里,可是没有,床褥整洁,梳妆台前也没有人。
他拖着步子走进房间,用视线把每一样摆设抚摸过去。
这里满是她的味道,她喜欢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五斗橱上放着一排水晶球,里面是各种下雪的场景。
空旷的后院、午夜的街头、热闹的万圣节……这些水晶球是一套,回国那天在码头的商店里看到,她很喜欢。
彼时行李已经托运了,买下来就得随身携带。
女士们不干苦力,效劳的一定是男士。
他抱了满怀的小玩意儿登船,又抱着满怀下船,俞绕良来接他的时候那点不言自明的笑意,他到现在还记得。
他苦闷地想,如果真的不再回来,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带走?难道一点也不留恋么?她不在,他的心都空了。
坐在床沿抚抚她的枕头,她这么决绝,他没有想到。
也许是隔天登出来的照片最后推了她一把,本来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她一直很心软……是他不停挥霍她的耐心,最后把她越逼越远。
他倒在床上,连日的奔波让他体力不支,但是不敢睡熟,怕错过外面的消息。
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梦到她走了,梦到她又回来了,简直让他一夕尝尽了离别的苦。
还是没有消息,派出去监视白寅初的人在后来几天里一无所获。
俞绕良开始盘查楘州所有的房产中间人,挂了牌的当然很容易找,还有相当一部分野路子的很难查清,所以依然毫无头绪。
离她出走将近七天了,他颓丧地站在花园里看落日,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当初白寅初也像他现在一样迷惘吧?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的痛像西洋景,听说了不过付之一笑。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了,才发现实在伤情,这么多天了,痛苦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冯夫人来看他时,他还算平静。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人沉淀得很深,恹恹的,对一切提不起兴致来。
瞧瞧你的样子!冯夫人提了提他耷拉在裤腰外的半幅衬衫门襟,你的男人气概哪里去了?就算离婚,表面功夫要做得漂亮。
你想让人看见你冯少帅为情所伤,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说着转过身一啐,这个南钦,枉我那么疼她!一点旧情都不念,可见是个铁石心肠。
这样的女人,你做什么还要念念不忘?就算找回来我冯家也容不下她,跑出去一个礼拜,谁晓得同谁在一起!哪个好人家的女人丢下家庭在外头浪的?她又不是那些戏子舞女,三从四德哪里去了?一个道台家的小姐,这样的好教养,她父亲在地下该一大哭了!找得太久,耗光了冯家人所有的耐心。
按理来说逃妻该休,还等她提离婚么!可是良宴的反应似乎是不愿意,这就有点难办了。
冯夫人又道:妻贤夫祸少,你是带兵的人,现在局势不稳定,为她伤神,自己弄得方寸大乱,万一打起来,你还做得了自己的主么?他拿手捂住额头,哑声道:姆妈,不要说了,厉害我都知道。
你不要怪她,全是我的错,是我伤了她的心……伤了太多次。
冯夫人摇头叹气,内情她是不清楚,可是良宴这副模样,实在叫她心疼得厉害。
俞副官穿过小径过来,对冯夫人敬了个礼,方才调过头道:二少,少夫人有个朋友叫顾锦和,你还记得吗?良宴大梦初醒,对,以前是有这么个朋友,后来来往少了,我险些忘了。
怎么?有消息?俞副官道是,顾锦和在育才小学堂教书,我派人盯了她两天。
她每天放学不回自己的宿舍,都是往共霞路去。
如果猜得没错,那里应该是少夫人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