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钦工作的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规模却不大,是做食品的。
商定的薪资也不高,一个月八块,甚至不够她以前的一顿饭钱,但是现在来说足够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
终于可以靠自己的一双手生活,那种自信真是穿金戴银也堆砌不起来的。
这份工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欠缺在于工作日上下班时间不定。
通常应该是六点下班,遇上紧急业务,那就不能保证几点关门了。
洋行经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为才开业不久,很多地方不够完善。
慢慢进入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然女雇员我们也会尽量照顾,不会留到太晚,毕竟安全最重要。
南钦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倒不在乎那些,时间稍长一点也没关系。
自己着急找工作,锦和那里要碰机会,寅初那里说实话她也不想有过多交集,还是自己找,靠着自己的能力,不欠任何人交情,自己心里踏实,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拢了拢写字台上的文件,有些是手写的,要全部机打出来。
就像沙经理说的那样,大昌成立不久,雇员不多,有时一个人当两个人使。
她倒还好,跑腿用不上她,不过繁杂的小事多一点。
打打字,有时做做翻译。
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厂如果要谈买卖,还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属于全方面服务的文职人员。
虽然有点辛苦,可是感觉很充实。
为了显得干练利落,她甚至把头发剪短了。
那头及腰的长发,养了整整六年,突然没了,轻松之余又分外惆怅,简直不敢直视,匆匆就出了理发店。
现在习惯了,她站在衣帽间的镜子前抚抚头发,齐肩长短,梳起来也方便。
镜子里的人气色不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领口的别针歪了,她退下来重新别别好。
身上这件格子布旗袍是新做的,从陏园带出来的,即便是最素净的也显得派头太大。
她跟着唐姐到马路对过的裁缝铺子扯了几尺洋布,衣服拿到后换上,心里真正踏实下来。
以前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现在换了行头,穿便宜的料子,连包都是布做的。
包的把手用木头雕成圆环,挽在胳膊上,一路走,包袋里的钥匙和铜角子相撞,啷啷作响。
洋行里另一个女孩子叫梅宝,高高的个子圆脸盘,她不在洋行里面做事,前边辟出了个小铺子,她负责售货和食品展示。
梅宝是经理的内侄女,做生意有点懒懒的,吃饭却很上心。
只要听见她叫辰光到嘞,抬头一看必定十一点半,准点准时,没有半分误差。
洋行不设厨房,伙食要靠自己解决。
起初南钦跟着梅宝到隔壁摊头上吃辣肉面,连吃了几天实在倒胃口。
后来算算中午有三个小时的空闲,家离得又不远,除去来回的路程,把前一天的饭菜热热打发一顿外,还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的时间,所以决定往后回去吃饭。
天渐渐热起来了,街道边上栽着法国梧桐,交夏的时候遮天蔽日,连阳伞都不用撑。
到家把前后门窗都打开,在穿堂里摆个小桌,边上再放张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阵。
这个时候静下来,却怎么都阖不上眼。
忙起来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闲又满脑子乱絮。
离婚协议书签了四五天,正式的证书却没有领。
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让他灰透了心吧,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坚定的要和他撇清关系,他没签字她感觉焦躁,现在他签了,她又空落落像丢失了什么……她拍拍额头,横竖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过去的事多想无益,打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在洋行勤勤恳恳地做事,只不过碍于她和冯少帅的一段婚姻人尽皆知,和那些同事们也走得便不大近。
这样满好,少了很多麻烦。
年轻的女孩子出来工作,周围总有无事献殷勤的人,像她这种情况没人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的尴尬。
今天还好,下班比较准时。
白天长了,六点太阳正是要下山不下山的时候。
南钦喜欢这样松散的生活,途径菜场准备好明天的菜,也许路过某个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卖,租个碗买一份带回去,一顿晚饭又解决掉了。
中产阶级有中产阶级的快乐,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家累,又有东西傍身,手上活络,比唐姐他们过得轻松许多。
人到闲暇时,便有兴趣慢吞吞看众生相。
一家肉铺门前哄了一堆人,操着苏白的老板娘正叉腰叫骂。
大抵是为肉的份量吧!顾客买走了一圈回来理论,据说到别处过了称发现少二两。
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人贪便宜切掉一块,唾沫横飞地骂人是赤佬、猪头三。
南钦驻足观望,太阳渐渐沉下去了,铺子里你来我往总是那两句,她也失了看热闹的兴趣。
转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处,看见前面一部雪弗兰停着,车门外靠了一个人,金丝眼镜白衬衫,见她过去很快扔了手上的烟蒂。
她有点奇怪,怎么半路上遇见,便问:这里也有生意要谈?他却说:我在等你。
刚从码头过来,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你,没想到运气不错。
她笑了笑,那真巧,幸亏今天没加班,否则倒要白等了。
他把车门打开,上车,陪我去喝两杯吧!南钦摇摇头,不过看他脸色不好,料想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喝酒?寅初的手指握成拳搁在车顶上,嘴角含着笑,笑却浮于表面,达不到眼底,今天是我的生日,没人陪我过生日不算,我的一批货还被人扣了。
她吃了一惊,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怎么被扣了呢?是货出了问题么?他说:都是生丝,能有什么问题!碰到有人作梗,国产的也可以办成走私。
见她怔忡着,似乎也料到了七八分。
他换了个无所谓的态度,扣就扣吧,且不管那些。
我在荣顺馆订了位子,好歹是我的生日,卖我个面子,上车吧!是良宴做的么?南钦感到很愧疚,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他反而不应了,只是往车内比了比。
她立在车门前犹豫,他一手顺势往里送了下,走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和你说。
南钦虽和良宴分手了,心里还像没有分家似的。
他做些什么,她也免不了同荣共辱。
至于寅初这里的事,大约还是与她有关的。
良宴小肚鸡肠,到最后一腔怒火殃及寅初,弄得她大大的不好意思起来。
真对不住。
她红着脸讪讪道,我明天抽个时间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你别去。
他断然拒绝了,不就是七八千块钱么,我宁愿放弃这批货,也不能叫你去求他。
何况你要是出面,只怕事情更糟。
你别放在心上,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良宴这副睚眦必报的性格根本就是孩子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她低头盘弄手指头,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我,真抱歉,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笑起来,你做什么要道歉?这是男人间的战争,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间的战争不欢迎女人,可是最终的导火索还是她。
瞒着她倒罢了,既然听说了,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车子开到荣顺馆门口,有专门的司机帮他们泊车。
他引她上楼往包间里去,进门菜都上好了,圆桌正中间摆了只蛋糕,南钦这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光带了张嘴。
她难堪道:你的生日,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你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南钦愈发窘迫,顺口问:怎么没有带嘉树来?你想见他么?我是怕他来了要吵你,索性没带上他。
他搬开椅子请她坐,这样,礼拜天我带他过去看你,他也一直念着阿姨呢!没妈的孩子可怜,也许血缘还是有点说头的,他对你特别亲似的,真叫人匪夷所思。
谈论孩子似乎能让气氛轻松些,一顿饭在寅初叙述嘉树的趣事中过去了,谈到无话可说时沉默下来,终于还是调转了个方向,回到他原先的设定上来。
眉妩。
他喜欢叫她的小字,他的岳父很有学识,女儿的名字也花过些心思。
这声唤包涵了太多,把他所有的思念和隐忍都囊括进去。
或许他在婚姻内对她动心是不对,现在不一样了,彼此都离了婚,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他在她的凝视里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稳了稳心神方道,我没想到你工作那么快就找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大昌洋行规模这样小,时间又不稳定,我觉得不大适合你。
倒不如来白氏,我那里正好缺个资料员,活很轻省,薪资也比大昌高,你的意思呢?南钦摇头,我很喜欢大昌的工作,和同事也都相熟了,再换地方我没有那个心力。
那总不能一直在那种地方待着呀。
他有点着急,我是说,你在我的洋行里至少是有依靠的,不像在大昌,恐怕还要被剥削劳动力。
她不为所动,因为知道进了白氏就跟他千丝万缕扯不断了。
她有自己的算盘,决定的事也不愿意更改。
马上和他断绝往来面上过不去,像朋友一样偶尔走动是可以的,但是要更进一层绝不行。
她垂着眼睫,喝了口茶道:我手生得很,到底才出来做事,又没有工作经验,大昌不嫌弃我已经很好了。
先在那里做下去吧,等熟悉了再图后计。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在刻意回避我,就算看在以前的情分,你也不该和我这么见外。
她还是微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在外面吃苦,但是这个没法避免。
既然不做少帅夫人,就要学着做个自力更生的人。
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感到挫败,也没计较,脱口道,我想照顾你,为的也是我自己的心,还我许了六年的愿。
南钦不想知道他的心,也不想知道他许过什么愿。
她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要再起什么波澜,让我安安静静过一阵子。
他忘了她有颗剔透的心肝,她只是不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寅初把话都咽了回去,突然感到羞惭,似乎操之过急了,吃相那么难看全做在脸上,完全没有必要。
已经等了六年,再多等几个月又怎么样呢!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来道,又莫名其妙补了一句,白氏的根基不在楘州,这里的生意随时都可以结束,你完全不需要有压力。
☆、29就是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现在等的就是她一句话,如果她对他尚有旧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
他是满含期待的,南钦就算不念以往的种种,也该为她以后的生活考虑。
一个女人,在乱世里立身哪里那么容易,归根结底还是要寻个依靠。
他没有冯良宴的权势滔天,至少他有钱,能够让她过得衣食无忧。
他以为她会考虑,可是他说了那句话,她恍若未闻。
也许不是没听见,只是心里还装着姓冯的,根本没有心思来理会他。
他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也下定了决心要更积极些。
她这人太过克己,真要到了那个份上,成了也就成了。
不催着她,她含含糊糊,一里一里退缩,最后便淡了。
他送她回去,她别过脸看窗外,一路无话。
共霞路还算宽绰,但是里弄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在路口停下来。
他下车打算送她,她却站定了道: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可能嘉树还在等着爸爸呢!她是怕到了门前不得不请他进屋坐,寅初意会了,也不坚持。
这边民宅停了电,好在不下雨的天气,跑马场的氙气灯余光能照过来。
他点头,我看着,你进去。
南钦转身迈进巷子,两边是红红的砖面,一个拱门就是一户人家。
她知道寅初目送她,实在不大自在。
脚下加快些,拐了个弯才定下心来。
真是奇怪,她在十五六岁时和他走得很近,彼此也都相熟了,照理说不该像现在这样疏离。
可是遇见良宴后的三年时光,像抽烟人戒掉了烟瘾,那种感觉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把手探进包里找钥匙,抬头看天,天上月亮正圆,不错的月夜。
钥匙找到了,就着光摸锁眼,刚拧开挂锁,一个人从后面探过手来,一下子推开了她的门。
她吓得头皮发麻,这黑灯瞎火的,料着是遇见强盗了。
她想这下子完了,可是对方却说话了,低低的一声是我,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你来干什么?她气死了,把他往外推,你走!他和她纠缠在一起,为什么叫我走?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钟头!她才不管,险些被他吓死,憋了一肚子火气把他往外轰,我去了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请自来算怎么回事?月光淌过门槛斜照进来,拉成个长长的菱形,他们在那片清辉里,因为推搡脚步凌乱。
终于静下来,是良宴把她死死搂在了怀里。
囡囡……他长长一叹,我签了字,又后悔了,来看看能不能把协议拿回来。
南钦伏在他怀里,真是愁肠百结苦无出路。
离了婚就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不清不楚,不知道又要蹉跎多长时间。
她撑开他,你别开玩笑,就跟下棋一样,落子无悔。
今天改明天改,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这件事烦心。
她回过身去,摸黑在窗台上找到洋火,刮亮了点灯,火光摇曳从底下照上去,一张红唇照得悍然。
烛火跳跃,他的脸转换在明暗间。
也不多言,在沙发上坐下来,头垂得低低的,姿势苦闷。
这算对峙?南钦把玻璃罩子扣在洋油灯上,无奈地看着他。
想起寅初的那批货,便问他,白氏的生丝扣在码头上,是你派人做的吧?你何苦这样?咱们离婚,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最大的问题还在我们自己身上。
你迁怒于寅初,叫我越发对不起他。
你的用意就是要我和他牵扯不清么?他抬起眼来,冷冷一瞥道:你不要管他,这人不是什么君子,受了这点挫折立刻跑去告诉你,他是孩子么?还不是为了博同情,顺便踩我两脚!他有什么根据,敢笃定是我做的?你到底和谁一条心?他说我扣他的生丝你倒相信,我说他派人拍那些照片离间我们,你却不相信?南钦被他说得哑口,其实什么货不货的,和她没有切身的厉害关系。
她无非内疚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
照片不一样,照片里的人是她的丈夫,这种伤害太深,她怎么能不追究?越在乎越斤斤计较,谁拍的照片根本不重要,她只记得照片里的内容,他到现在都不懂!她在他边上的单人沙发里坐下来,我知道我的话素来对你不起作用,可我还是要说,你别寻寅初的事,也不要叫我亏欠他什么。
不管以前谁对谁错,现在我们已经离婚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我都应该从这段婚姻里解脱出来,再往前走一段,也许对的人就出现了。
他才不要听她说这个!什么对的人,她开始期待对的人,他却还念着旧人的好,想方设法要把她讨回来。
他撑着额头的手挪下来,盖住了口鼻,只剩一双眼睛。
那眼睛是他脸上最漂亮的部分,漆黑的眸子,笑的时候濯濯泛出波光来。
他定定望着她,囡囡,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好不好?南钦哽了下,说什么胡话!白寅初能追求你,我为什么不能?他一向是直白的人,所以表示要追求她,半点也不带含糊。
她脸上发烫,热辣辣直烧到耳根子去。
仓惶地别过头道:寅初没有追求我,所以你也不用为争那口气做傻事。
没有么?那正好,没有劲敌,我也施展得开拳脚。
看他坚定的模样,南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再待追问,他站起来道:以后不要随便赴他的约,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的,过从甚密会让人误会的。
边说边往门前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南钦没办法,只好送出去,站在门槛外说:你以后不要来了,叫左邻右舍看见了不好。
到底离婚了,拖泥带水到人家嘴里也难听。
他不以为然,戴上帽子道:楘州有几个人不知道我们是夫妻?即便离了婚,你还是我太太,我来这里名正言顺,比那些奸商正路得多。
又嘱咐,把门闩插好,这地方鱼龙混杂,叫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你独住,恐怕要打坏主意。
他插着裤袋走得很潇洒,南钦倒惴惴不安起来。
退回屋里,很仔细地搬横木落栓,确认了好几遍方敢上楼去。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要重新开始,她觉得那不是个好预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当真那样,那她就得考虑搬家了。
这一夜没睡好,要合眼时不知哪家夫妻吵架,又是吵又是闹,绵长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幽怨。
不知怎么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轰然作响,像是砸了桌椅的势头,然后女人哭喊:你打……你打……打死了看不见你瞎来……你这个滥赌鬼,路倒尸……这样一直吵,吵到半夜一两点才消停。
南钦刚开始心里惶惶的,后来也听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精神萎靡,洋行里管账务的阿姐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济,探过头来问:两只眼睛血血红,怎么了?遇见什么难处了?说着拎起热水瓶,热腾腾给她倒了一杯茶。
仿佛离婚人员特别容易受打击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凄苦上靠。
她说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户人家夫妻吵架,冲台拍凳,闹到大半夜。
财务阿姐哦了声,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生活上哪里不便呢!嗳,我和你说,现在这个社会,离了婚不算什么,也不要耽搁,早点再找一个,千万别苦了自己。
你看你这么年轻,卖相又这么赞,只要运道好,照样有惊人的成就。
我帮你说个媒好伐?是我家远房亲戚,在苏州办了爿酱园,上年刚死了老婆。
我看那个老婆是个白虎星,活着的时候家里生意一直没有起色,现在死了,男人生意越做越大,在楘州也有分号了。
别的都好,就是年纪少许大了点,三十六了。
不过男人大疼老婆,管得住他,你日子就不用愁了。
南钦心里悲哀起来,她已经沦落到给人做填房的地步了。
做填房倒罢了,还是个死了老婆的,年纪又这么大。
她看见对面说得口沫横飞,突然觉得很厌恶。
说死去的人是白虎星,怎么不说那男人克妻呢?那阿姐越说越来劲,简直把卖酱的亲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南钦不好直言回绝她,推搪着,我暂时不想谈那些。
人家拎不清,还在继续吹嘘,到后来旁边写字台的人也忍不住了,帮帮忙,这种死了老婆的命硬,嫁过去会有生命危险的!说么说个差不多的,前夫做那么大的官,再婚弄个酱钵头,开玩笑伐?财务阿姐听了嗤地一笑,二婚呀,怎么好和头婚比?前面总归不理想才离婚的,要是太平,离了干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说一句啊,再想找个超过冯家的,在楘州地界是难了。
南钦变成话题,想想都难堪。
恰巧这时候梅宝在外面叫起来:快点快点,辰光到了。
大家收拾起桌上文件,准备下班找饭碗了。
南钦心里不怎么痛快,怏怏起身往回走。
前一天被寅初拉出去吃饭,没来得及烧今天的菜,经过食品店买了两把雪里红,回去窝个蛋,草草打发一顿算完。
可是到了家,罩笠底下的三菜一汤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她站在那里发愣,门锁得好好的,家里两条钥匙,自己和锦和一人一把,那大概是锦和抽空来慰劳她的吧!她坐下来,看着那盘八宝辣酱笑。
亏那丫头知道她爱吃什么,看手法还算地道,尝了一口,有点咸,不过下饭也将就了。
☆、30说起来奇怪,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菜式天天翻新,到最后她都弄不明白了,锦和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她打了两次电话找她,都没找到。
疑惑之下犯起傻来,跑到水缸里看,心道不会养了只田螺姑娘,天天来给她烧饭吃吧!田螺姑娘当然是没有的,她到隔壁问唐姐,有没有看见上午有到家里来。
唐姐头摇得响铃一样,这两天皮包公司要赶一批货,我天天穿珠子穿得头颈都要脱榫了,没有注意呀。
打听不出头绪只得作罢,她依旧上她的班,回来依旧有饭吃。
其实她想到了良宴,可是门窗好好的,他也进不来。
再说他这么傲气的人,绝不会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地方下功夫。
也许是寅初?仔细琢磨倒有可能。
他不是认得介绍房子的中间人吗,说不定在哪里又弄到了备用钥匙,要想进门来也不难。
她忧心起来,这样怎么行呢,真要是他,那挂锁就得换掉了。
她一个独身女人,房间钥匙在男人那里,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天恰好礼拜天,他说要带嘉树来看她,早上八/九点就到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穿着西服,站在她门前,手里提着茶食和水果。
她看到孩子就笑了,那么小的人,西装笔挺实很好玩。
嘉树毫不认生,见她蹲下来,立刻盘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过来,一下子撞进她怀里,亲热地贴着她的脸,叫她姆妈。
这一叫倒让大人尴尬不已,寅初低声呵斥他,怎么胡叫呢?爸爸教过的,要叫阿姨。
说着讪讪地对她笑,以前母亲常给他看南葭的照片,小孩子分不清,可能错把你认作她了,不要生气啊。
南钦捋捋嘉树的头发,在他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不要紧的,孩子还小,慢慢教他,改过来就好了。
说着抱手里到厨房去,问他饿不饿,给他冲藕粉喝。
前后窗都开着,屋子里漾起微微的风,吹动了厨房门上的半幅碎花布帘,飘飘荡荡,翻翻卷卷。
寅初坐在沙发里,边上一张香几上摆着她打了一半的毛线,灰灰的颜色,不像女人穿的。
他展开来看,门幅阔大,应该是给男人织的吧!是给冯良宴的?他心里一沉,转过脸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工作时间那么紧,还有空打毛线啊?南钦把嘉树抱过来,搬了张小竹椅让他坐。
大的凳子对他来说可以当桌子了,她把藕粉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慢慢地吃,抽空答道:是锦和托我给她父亲织的,她家里总说她不懂女红,不像个女孩子。
她不服气,打算叫人代工,到时候好拿回去滥竽充数。
寅初笑道:锦和还是这副样子,她父母亲大约不大赞成她做这份工。
南钦含糊地应了,又道:我早上出去买了菜,你今天应当没有什么要紧事吧?在这里吃午饭好了。
他带了嘉树来,就是为了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留下吃饭当然再好不过了,一起忙进忙出,革命友谊通常在工作中产生。
南钦去拿菜篮子,站在厨房的窗台前愣神。
说起那件绒线衫就让她唾弃自己,有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见绒线柜台的东西不错,也没多想就买了两斤线。
回来起了针,织了一晚上才想起来她和良宴已经离婚了,她再也不用操心天冷后他军装里穿什么打底了。
自己对着那几绞线哭了一通,哭完了把线都抽掉,后来改了锦和父亲的尺寸。
她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盆到外面水龙头上洗菜。
听见嘉树叫姆妈,她回过头一看,他正试图跨门槛。
寅初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他抱了手里。
洞开的大门里站了一对父子,脸上带着笑,指指点点向她这里张望。
南钦突然觉得南葭福薄,如果她耐得住性子,一家三口生活一起,不说看寅初,就是冲着嘉树也能坚持下去。
弄堂里白天是很热闹的,哪家来了,有点事,很快就尽皆知了。
唐姐是派出来打听消息的代表,她脸盆里象征性地放了两双袜子,挨到她边上问,那个是谁呀?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嚜!嗳,那个孩子怎么叫你姆妈?你和冯少帅有孩子啦?南钦无奈道:那个是外甥,今天过来看我的。
唐姐的一声哦拉得老长,这么说那位先生是你姐夫呀?我就说,看样子不像个平常人,原来是商会的会长!这里面的人物关系别人顺嘴都能说出来,实在过于显眼,基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
南钦干干地笑,唐姐洗袜子啊?我好了,让给你。
不用不用。
唐姐道,你洗的,我又不着急的。
中午烧点什么?她也不大会做菜,指指盆里的鱼说:红烧鲫鱼。
又指指篮头里,再炒个菜心。
早上买了半只盐水鸭和一盘螺蛳,四菜一汤大概够了。
蛮好蛮好,就是炒螺蛳要当心,不能盖锅盖的噢,肉太老了吸不出来。
语毕又挨过来一点,拿肩头顶了顶她,往寅初方向努嘴,我看你那个姐夫不一般,大概不错的人吧?南钦嗳了声,是很好的人。
其实要我说,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像我们家那个死人,小科员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对家庭却一心一意。
看他还带个孩子,再说姐夫小姨子,说出去也不好听,你说是伐?见南钦不回答,自己点头应承自己,这话一点不错的,你要听我的。
不知道你们北方怎么样,我们南方是很忌讳的,姐夫小姨子要保持距离,不然会惹闲话。
南钦脸红起来,北方有句俗语,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解释起来也不大好听。
可是他带着嘉树来,她总不好拒之门外。
自己是两难,找个时候该好好和他谈一谈了,这么下去的确不行。
唐姐继续说:冯少帅啊,他几次站在门外等你,我们都看见的。
你说他这样的缺女人伐?有点什么也是逢场作戏,心到底还是在身上。
照我看他对人很专情,这种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到哪里找去?夫妻闹别扭,吵了一阵就和好吧!冯少帅……不容易!她说完,连袜子都不洗了,兀自摇着头走开了。
南钦发了一回呆,也不知道她没头没脑是什么意思。
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是占优势,只要稍微门外等一会儿,马上博得大多数的同情。
她收起盆和菜篮回去,寅初把封掉的煤球炉打开了,往里面加煤球,一手风口上扇风。
她笑道:不好意思,叫你做这个。
你和嘉树到隔壁去,我炒好了菜叫你们。
寅初道:我拿长凳把门堵起来了,嘉树跑不出去。
我刚才找了纸和笔让他画画,他很乖,不会吵的。
我在这里给你打下手,叫吃现成的,也难为情。
一头说一头卷起了袖子,那衣冠楚楚的打扮厨房里打转,实在不太像样子。
南钦打发不掉他只得作罢,起了油锅,回过头来问:近来中晌有没有到你这里来?他抬起头看她,怎么?或者有没有派人过来?她把菜倒进油锅,嗤拉拉一阵乱响。
她现在手法是很熟练,麻利地翻炒,边加佐料边道,这阵子天天回来有现成饭菜,我还以为是派人送来的。
要问锦和,打电话过去总不凑巧。
寅初站在边上,脸上挂着不确定的笑,心里盘算开了,横竖这事不是自己做的,除了锦和就是冯良宴。
锦和每天过来不太实际,也只有冯良宴手上多。
他那边还没死心,再耽搁,恐怕要出乱子。
他换了个话题,听说冯家张罗给良宴说亲,现在楘州城的名媛闺秀们都活络起来了。
冯家不可能让他单身太久,如果时间允许,年前总归要办事的。
他小心地觑他,他如今可算得上楘州最有行情的单身汉了,空军署是附带,毕竟是冯克宽的公子,将来子承父业,前途不可限量。
南钦晃了晃神,很快调整过来,他再婚是迟早的事。
她手脚到底有点慌乱,把菜盛出来,没留神烫了一下,嘶地吸了口凉气。
寅初忙拿酱油给她抹伤处,嘟囔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她心情免不了低落,不管对良宴有没有旧情,才离婚不满一个月就听见他有可能再婚,对她来说多少算是个打击。
寅初把她的手包掌中却不愿再放开了,好容易抓住,今天把心里话都说了,成不成且容后再议,这么好的机缘,不能再浪费了。
她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惶惶看着他,嗫嚅着:姐夫,这你是做什么?你应当知道的,逃了那么多次,今天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吧!他蹙着眉道,你晓得南钦当初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你送出去?因为我的一个秘密被她发现了,她容不下。
她这个人,不论自己外面怎么乱来,永远要求人待她一心一意。
过去是的,拿出所有耐心来,盼望着能够改变她,让她至少顾念一点名声,可惜都是无用功。
我也会孤独,在外面同人周旋是件很累的事,回到家想要个人嘘寒问暖,但是很少能见到她,她忙着跳舞轧朋友,根本不管家庭。
后来你来了,头两年只是出于一个姐夫对妻妹的照顾,她不管,再不管,怎么办呢!总是有感情的,相处得久了就会成习惯,慢慢衍生出别的什么来……对你的心思,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觉得有罪。
没想到南葭得知后那么急把你送出国,快到我来不及反应,结果没了你的消息。
南钦只觉心头沉甸甸,头昏脑胀。
那时候她爱慕他,没想到真正促使南葭打发她的原因还于寅初。
你回来,宣布和冯良宴结婚,我都要疯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什么都做不了。
你大概不知道苦恋是什么样的感觉,爱人却属于别人,可望不可即,你能体会么?他轻轻笑起来,现在好了,我们都是孑然一身,我可以争取,为自己也为嘉树。
如果三年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然而现在听着,除沉重以外没有别的感觉。
她早有预感,总会有这么一天他要来诉衷肠的。
既然做好了准备,震惊谈不上,只是有些惘然。
她终于还是抽回了手,曾经你是我姐夫,这点改变不了。
虽然我离了婚,不代表同你会有发展。
她侧过头看窗台,木栏杆前一盆芍药开得正艳。
她唇边浮起凄苦的笑,慢慢地说,我心里破了个洞,谁也补不了了。
☆、31那也只是一时,时间久了自然会好。
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试着接受别人。
不管良宴给留下的是美好还是痛苦,到底过去了,他会再婚,在他生命里你不过是流星,滑过去,灿烂一霎,接下来是别的世界。
他真的有些急,她和南葭姐妹俩性格一点都不像,南葭可以无尽地接受新事物,她不是。
她那样恋旧,离了婚,可能对她来说良宴还是她的丈夫,她会拿试图接近她的人和他比。
他感到无奈,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和冯良宴平起平坐?不是身家和地位,和物质没有关系,纯粹就是为他这个人。
也许他性格不好,也许他们一起总吵架,可是他在她心里仍旧无可取代。
南钦只是摇头,姐夫,我们不谈这个。
你带嘉树来,我看看孩子也很高兴,可是说起别的……不要说,起码暂时不要说。
他垂着两手叹息,仍须努力,他们付出的感情原就不对等,自己俨然深陷其中,她还堤上分花拂柳。
嘉树自己玩得倦了,从厅里跑进厨房来,靠着南钦的腿张开双臂,姆妈,抱抱嘉树。
南钦蹲下来把他抱怀里,告诉他,是阿姨,不是姆妈。
记住了吗?嘉树小,脾气好像很固执,并不听她说,扭过脸枕在她肩上,不声不响,看样子是困了。
她抚他小小的脊背,慢慢地地心摇晃,没过都久两条小胳膊垂下来,真的睡着了。
寅初过来看,她示意他别说话,抱着孩子转出去。
不放心把嘉树一个放在楼上,让他睡沙发里,拿毛巾被给他盖好,掩上了半边窗户。
他看她那么细心照顾嘉树,越看越心仪,似乎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他了。
她回来继续炒菜,他有些话一点一滴酝酿,本想再等等,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我家里也在催再婚,我要找个女人实在很容易的,可是嘉树怎么办?他这么小,这么可怜,我不是整天在家,万一受了委屈又不敢说,想起来也不放心。
他拿只盘子递给她,小心翼翼道,你晓得的,不是自己的骨肉,哪个女人能真正心疼呢?本来就不甚爱,如果再有了自己的孩子,嘉树岂不更苦么?所以南钦,考虑一下吧,嘉树得有个靠得住的照应。
他拿孩子说事,南钦尴尬不已,我确实舍不得嘉树,可是……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我不相信。
他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眉妩,让我照顾你吧!咱们之间现在没有阻碍了,你还担心什么?我说过,要是你愿意,咱们离开楘州。
想不想回北京去?或者去香港,去台湾?咱们带上嘉树走吧,这地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冯良宴不过是个过客,将来你再回头看,就会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难道你要留在这里,等到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才死心么?南钦被他说得方寸俱乱,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对良宴还是舍不下,她愿意在这地方待着,偶尔听见到他的消息也很知足。
然而如果他娶了新太太,那她这么死脑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寅初见她失神,心里窃窃地高兴起来。
看来这些话还是说动她了,她也不是没有顾虑。
他慢慢把她往胸口带,放佛怕惊碎她的梦,极小心地拢住她。
这是他幻想了多少年的,只希望能抱抱她,现做到了,他空前乐观起来,觉得所有不顺利都会过去的,南钦最后一定是他的。
咦,我来得不凑巧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回过头看,良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薄薄的草黄色布军装,武装带束出瘦窄的腰线,正倚着门冲他们哂笑。
南钦心虚得脸色煞白,再转念一想,自己在他面前这份怯懦从何而来呢?都离婚了,还在乎他的看法干什么?刚才那一幕倒让她隐隐有了报复的快感,他能和司马及过夜,自己和寅初这么一点接触,和他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她转过身准备碗筷,随口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只是她不在家,没看到罢了。
今天她休息,他原本是想来联络感情的,结果撞见了他们抱在一起的丑样子。
他们抱在一起!他胸腔里的怒气一阵阵翻涌,白寅初连死都不怕,敢正大光明搂他的女人。
要不是南钦在场,他可能真的会给他一枪。
现在不宜发作,他要在南钦面前有个好表现。
以前扑风捉影都能闹上一场,眼下实打实地看见了,反而不能说什么了。
就因为自己一时脑子发热签了协议,她已经自由了,不归他管了。
我来吃饭。
他过去接她手里的碗,熟门熟道把装饭的铝锅搬到八仙桌上,然后回身招呼,白兄总在厨房做什么?来坐下,边吃边聊。
这语气蛮像那么回事,还当自己和南钦没分家呢!寅初心里不舒服,脸上却淡淡的,坐到沙发里说:我等南钦一道吃吧!良宴笑了笑,我还没尝过我太太的手艺,没想到今天托了你的福。
寅初抬起眼来一瞥,你们离婚了,再称太太不合适了。
良宴到另一边单沙发里坐下,抱着胸道:你大约不知道,协议是签了,离婚证却没领,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离了。
他把帽子摘下来,随手放到螺柜上,那副松散模样简直刺眼。
寅初略提了提嘴角,协议也有法律效力,领不领证,不过一个步骤罢了。
这么说来他是决意要和他一较高下了?良宴面色如常,眼神却显阴鸷,我不妨告诉你,签那协议是为安抚她。
让她住在这里,让她外头做事,不过圆她一个梦。
她到天边都是我冯良宴的女人,奉劝白兄还是自律些,免得顾不成脸面,大家闹得难看。
他说这话,无非仗着腰间一杆枪。
寅初也不是被吓大的,正色道:我敬重冯少帅的为人,有些话要摊台面上说也不是不能。
不认别的,横竖你们签了协议,对我来说你和南钦已经没有关系了。
现如今咱们机会均等,如果少帅是个君子,各凭本事。
不要置气也不要动怒,不管她最终选了谁,尊重她的决定,少帅能不能做到?良宴奇异地看着他,声音也高了几分,我凭什么要接受这个提议?三沙发里的孩子动了动,似乎是被他吵着了。
他把嗓门压低下来,她是我的太太!现在不是了。
寅初道,少帅虽手眼通天,南钦的脾气你也知道。
她从来不会屈服于压迫,离了就是离了,相信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差别。
究竟怎么样,各人心里知道罢了。
寅初看到的是南钦对良宴的眷恋,良宴看到的却是南钦对自己的鄙夷和厌弃。
白寅初这么说,他也有些底气不足,但是输人不输阵,他拂了拂裤子上的一点细小的灰尘,我们有一年之约,在这一年里她不能另嫁他,你下那么大的力气,到最后落空了可怎么好?寅初无谓一笑,还没试,焉知成败?厨房里的女人端着鱼出来,缂丝旗袍,腰上围着蓝布围裙。
视线在他们之间一转,低声道:吃饭了。
两个男人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南钦把盘子放到桌上,心里实在有点发毛。
这样的会晤真是奇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还能坐着说话,良宴倒是进步了不少。
这顿饭食不知味,三个人都是一样。
不怎么说话,赌气似的。
寅初和良宴吃完了各自告辞,倒叫南钦怔忡了半天。
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嘀咕:不好这样了,再这么下去要变成神经病了。
不过对于找出田螺姑娘,她还是很有兴致的。
礼拜一照旧汤汤菜菜料理得很熨贴,礼拜二她向洋行经理告了个假,提前潜回了共霞路。
走到里弄时大概十来点,她从巷子另一头进去,那里有个拐角,避耳目后,可以看见公用水龙头的情况。
做饭总要用水的,她很耐心地等,女人们来来去去,都是熟悉的面孔。
隐约听见唐姐的声音,高八度地招呼着,今天炖柴鸡呀?柴鸡加点小蘑菇,味道好的。
天天这么花心思,南小姐要被养胖了。
南钦心上一跳,愈发凑过去看。
果然有个挎着盆出来,端端正正的军裤皮鞋,白衬衫掖裤腰里,袖子高高卷起来,弯腰在那里拧龙头。
一只鸡在手里颠来倒去,把最细微的地方都检查过去,表情比收到南京的电报还严肃。
她愣在那里,揣测是他,也仅是以为他打发了阿妈来料理,没想到是他亲自下厨。
一口气堵上来,堵在嗓子眼里叫她憋得发疼。
他哪里会做饭,军校和国外的生活自理里不包括洗手作羹汤,她如今把他拖累得这样么?难怪菜的味道总有些不对,不是咸了就是甜了,原来是他!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肯花心思呢?到了这一步,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她腹诽归腹诽,眼圈却泛了红。
这个人,永远让她摸不透想法。
真的要重新开始,那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从冯家脱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她硬起了心肠朝他走过去,他很快回过头来,显得有些震惊,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早也是为了逮他,南钦拉着脸道:你手艺那么差还天天做,给我进来!他的笑容变得无比别扭,提着鸡垂头丧气跟她进了屋子。
身后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咂了咂嘴,身在福中不知福,大概又要开始作了。
☆、32她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脸上神情恹恹的。
日光打她肩头,照久了发烫。
她往边上挪了挪,蹙眉道:你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天天过来给我做饭?他还忙着照看炉子上的饭,抽空道:时间要挤总挤得出来,如果有要紧事要做决定,小俞会来汇报的。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会有我家里的钥匙?他顿了下方道:我去学堂找了锦和,问她讨来的。
锦和会给?她越想越不对,你一定是又拿枪逼迫家,是不是?他板起了脸,在你眼里我是个只会动粗的莽夫么?锦和是个聪明人,她也觉得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幸福。
别人都看得清的问题,偏偏你还在这里挣扎!我问你……他气涌如山,实是克制不住了,你和白寅初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让他抱你?他有什么资格抱你?说好了一年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她被他质问得发噎,也是赌气,声音不比他小多少,关你什么事?我只说一年不嫁,又没说不谈恋爱!好啊!他生气了,两只眼睛瞠得溜圆,你承认谈恋爱,天天吃着我做的饭,和别人谈恋爱!这种吵架方式是孩子式的斗气,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
南钦拔着脖子道:叫你做了么?做得又不好吃,以后不要了,我宁愿自己动手,不想劳烦少帅!不知好歹!不好吃,你还每天都吃完?那怎么办?放在那里馊掉?她开始抱怨,米里面有花椒,淘米不会把花椒挑干净么?烧饭里一股花椒味,叫人怎么吃?吃一半倒一半没有看到罢了!现在米多贵知不知道?人家天天喝粥,你每天烧饭,这么下去我吃不起!他觉得惊讶,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还不肯要我的钱?这就是饿着肚子打饱嗝,穷争气吗?明天我让俞副官给你送两麻袋米过来,你尽着吃,行不行?多谢,吃不完要生虫子,还是糟蹋。
她背过身去,把窗台上的布鞋收下来,随手往墙角一扔,一只倒扣过来,他很快上去归置好,妥帖地收到一旁。
南钦看得想哭,他究竟要干什么?这个贤惠模样,还是为了坑骗她吧!她咬着牙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自己能够料照顾好自己,你来也是添乱,菜还那么难吃!他看着她,两个都气得哧哧地喘,半晌他说:你要实在嫌弃我的手艺,我让吴妈过来。
用不着,说了自己可以。
然后每顿都吃剩菜?他皱着眉,转过身拿筷子夹桌上的山药片,仔细地尝了尝,明明比以前好多了,你怎么这么挑嘴?要吃好的就回陏园去,那里厨子随你怎么点。
老子做小伏低,到头来还要被挑剔!他扯过毛巾擦了两下手,一把掼她面前,你瞧不上,我还不干了呢!是啊,你这套功夫花在这里不值得,还是好好存着,去新太太跟前卖弄吧!她别过脸骂了句猪头三,骂完也不管他,转过身就往楼上去。
女人受了委屈爱找床,心里苦闷了照床上一躺,流两滴眼泪就好了。
没想到他后面追上来,喋喋道:什么新太太,你给我说清楚!她停下步子,两手撑着楼梯间的左右两堵墙拦截他,你上来干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已经可以走了。
他站在第六级楼梯上,脚下吱扭作响,我让你说清楚,什么新太太?我什么时候有新太太了?要是有,我还在这里热脸贴冷屁股?你又听谁嚼舌根?是白寅初么?和他说不清,仿佛语言都用尽了,再也组织不起来了。
不愿意和他理论,径直上了楼。
他还是跟过来,她坐在床沿,他叉腰站在她面前,我必须和你约法三章,还没有领离婚证,单是一个协议不顶用。
不许再和白寅初来往,更不许去给那个孩子做后妈。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偷偷来往,我派人打断姓白的腿!你再无理取闹些,老毛病全在眼睛里了!不要动不动拿武力来威胁人,协议签了没有用,要法律干什么?你要杀谁别和我说,我不爱听这个。
那你爱听什么?听花言巧语,听他拿孩子做手段来央求?他肝火旺透了,她就这么折腾,他做的事她完全不在乎,看来要向姓白的那边倒戈了。
她倔强的样子叫人牙根痒痒,扭过脖颈垂着眼,两排睫毛扇子一样盖住眼睛。
她不看他,饱满的嘴唇嘟着,又红又艳。
他突然心痒难搔,白寅初抱过她,那么亲过她吗?他醋劲上来,力道也奇大,扑过去把她压被褥里,说,有没有被他亲过?南钦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胡说什么!我要检查一下!他蛮横地扳住她的脸,闭上眼睛!她当然要反抗,扭着身子躲闪,你发什么疯,走开!他的唇终于贴了上来,这么温暖,南钦心里的坚冰一下子就化了。
那是熟悉的味道,她丈夫的味道。
不知怎么她控制不住眼泪,这个害人精,从来都是蛮不讲理。
可是自己这么眷恋他,即使到了现在还是眷恋他。
她没有对他说过爱,觉得太肉麻说不出口。
以前是难为情,现在是没有立场。
他就此不来倒好了,谁知道赶都赶不走。
他慢慢地吻她,吻得很有耐心。
她起先还推他,后来静下来,只是哭。
他明白她心里的苦处,他们都一样。
他想她应该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吧?她脸上没有憎恶,应该也对他们之间的种种感到悲伤。
南钦,我们从新开始吧!我的坏毛病会努力改掉的,我们重新开始。
他吮/吸她的唇瓣,把她描摹得艳若桃李。
她还是有些抗拒,我们离婚了。
协议不算数。
他的拇指软软她腮边游走,还有报上登出来的启示,都不算数。
分分合合弄得儿戏一样么?他来给她做饭,她的确很感动,然而这一点妥协怎么抵消她之前受到的伤害?她略使了点力气推开他,这个时候两人的心都是攥着的,都敏感易碎。
她点个头,他就功德圆满了,那她呢?真的回到陏园,以什么面目?她摇摇头,我虽然是女人,说的话做的事都要负责任。
所以别在我身上花力气了,我们只有一年的夫妻命,时候到了就要各奔东西的。
哪里来的这个谬论?我说没完就是没完,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白发苍苍也要在一起。
他翻身拉她起来,我们出去荡马路好不好?我给你买吃的,带你看电影。
南钦乜了他一眼,你有钱吗?有的。
他把裤袋都翻出来给她看,零碎的毛票里混着大面额,污糟糟一团,过来的路上要买菜,一毛两毛的,省得让俞副官付钱。
上次去西饼店赊了账,知道下不来台,后来身上就开始带钱了,备着万一要用。
他兴致勃勃地问,你请假了吗?请了几个钟头还是半天?南钦说:请了两个钟头提前回来的。
他哦了声,那下午照旧去上班,我也回趟空军署。
回头我让人去买电影票,六点再到大昌接你,好不好?她脸上呆呆的,不要自说自话。
就这么定了。
他根本不理会她,拍拍身上的衬衫下楼,边走边道,你歇一会儿,我去把鸡炖上。
南钦仰在床上发怔,转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楼下传来砧板上切姜的声音,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她还是渴望他的,不管寅初对她怎么样,良宴才是能叫她安定下来的。
下午的班上得云里雾里,忙碌着还要不停看钟。
没有梅宝的报时,总觉得会错过下班时间似的。
怎么啦?今天有约会呀?对面的财务阿姐时刻紧盯她,有点风吹草动,马上伸过头来问。
南钦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肯定是的,干什么要隐瞒呐?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男方是干什么的?南钦悻悻的,没有什么约会呀,不要瞎猜。
那阿姐的啧啧声简直是个奇迹,快得叫反应不过来,当我是外行啊?这种腔调嘛,我一看就知道了。
没有约会会不停看时间?长得漂亮就是吃香哦,这么快就有下家了。
嗳,等下我们一道走,正好给你把把关。
南钦无可奈何,中年妇女的好奇心向来杀伤力极强,要阻止她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时间静静流淌,没消多久就六点了。
南钦收拾好手上文件,那阿姐上来挽她手臂,欢欣雀跃比她还兴奋。
连拉带拽拖到洋行大门外,对面马路上停了部车,一个漂亮的青年倚门站着,打扮光鲜的,手里拿着玫瑰花,格外有种受重视的感觉。
哎哟,不错嘛!阿姐拍拍她的胳膊,小伙子卖相好的,不过好像很面熟,哪里看到过。
南钦心道大概是报纸上看到过吧!也不便说什么,含蓄地挥了挥手,那我过去了,阿姐明天见呀。
好的好的。
财务还冥思苦想,忽然想起来,一拍大腿,咦,带这样吃回头草的呃?良宴把花塞到她手里,南钦抬眼看他,他的脸浸金色的余晖里,没有锋棱,有浅浅的温情。
他望着她笑,唇边两个俏皮的酒窝,我们先去吃小吃,小萝卜鸭舌汤,堂吃可以管饱。
吃完了到大光明,电影七点半开场。
有一个半小时吃饭,足够了。
南钦脸上有了笑意,和他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不像别人,永远让她感觉不自在。
她低头看怀里的花,香气不甚浓郁,但是红得火一样,能导暖她的心。
他携她上车,回到了初初恋爱时的感觉。
珍视她,呵护她,他有段时间似乎淡忘了,所以失去她。
现在寻回来,要比以前更加小心。
再想让她冠上他的姓,势必要加倍付出。
横洲路上的小店面积还不及陏园半个厨房大,紧凑地摆着五六张小桌子。
他们择了个角落坐下来,在一片热气腾腾里喝汤,咬住鸭舌跟上的软骨抽出来,动作世俗而快乐。
良宴是贵公子,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咬得急了甩了一脸汤。
南钦笑着抽出手绢来给他擦,他借机抓住她的手,悄悄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这样遮遮掩掩的小动作是幸福的催化剂,甜腻得五脏六腑运转不过来。
时候差不多了去大光明,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来人往。
良宴去买了汽水和爆米花,捧过来给她,不防边上咔地一声,是行军礼的响动。
回过头去看,那人挺胸收腹叫了声总座,对南钦敬个礼,夫好!良宴的手下很多她没见过,只有颔首微笑。
高团长啊!良宴抱着零食却故作威严,军需处的报表送到你那里了么……哦,不说了,我该入场了。
语罢拉着南钦匆匆去了。
高团长的女伴侧目不已,冯少帅和夫人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在一起?高团长哈哈一笑,离婚是做给外界看的吧!正室不把位置腾出来,冯赵怎么联姻?叫赵大帅的千金来做小?不能不能!☆、33电影院里常年拉着厚厚的窗帘,虽然人多,还是一股森冷的寒意。
夹带着人气的寒意,说不清的怪诞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地下室。
良宴让人买来的票子,位置自然是顶好的。
阶梯式座位的正中间。
近了要仰头,远了看不清,间隔四五排,再合适也没有。
这场电影到底放的是什么,南钦一点都没记住。
只记得良宴一直攥着她的手,全程的,从开场一直到谢幕。
出来的时候天下大乱,几乎泄洪一样,乌泱泱到处是人。
良宴怕被冲散,紧紧把她护在胸前。
街上更无序,汽车和行人搅合在一起,动弹不得。
还好他有远虑,车子停在边上巷堂里,步行过去几分钟,拐个弯就能绕开人流。
两个人在寂静的弄堂里缓步踱,他时时转过头来看她,一遍遍,看不够似的。
南钦拿扇子遮住脸,你看什么?看自己的太太都不可以么?她在扇子后面红了脸,谁是你太太!良宴笑起来,我有几个太太,你不知道?他携她上车,发动了车子又不忙驶出去,顿住了问她:回陏园吧,好不好?共霞路不要去了,你的东西我让人收拾回来。
大昌的工作,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做下去,做得厌了再辞掉,我不逼你。
她斜着眼睛看他,烧了几顿饭,请她看了场电影就想把她哄回去,太便宜他了!心里其实并不抵触,面上却要佯装,我不回去,就这么回去太没脸了。
他拧过身来望着她,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已经痛改前非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你看你跑出来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油都熬干了。
睡不好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事啊!她把架子搭得很高,女人有权利使性子,现在好说话,回去了只怕镇不住他。
她别过脸道:再容我想想。
她能松口已经很令人欣慰了,不能逼得太紧,她不吃这套。
良宴喜不自胜,点头道:再考虑考虑也应当,只是时候不要太长。
北方战局表面上稳定,暗流却很汹涌。
万一打起来,你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
提起战争就叫人恐惧,她惶然问他,你会亲自上阵吗?不是说指挥官坐镇后方吗?他笑了笑,那是战局还能控制的情况下,损兵折将后,我不上阵谁上阵?各地军阀和中央政府的关系其实并不紧密,面上归附,根基未动,彼此也是互不信任。
割据一方,要紧的是守。
大战来袭得殊死搏斗,不斗就会被吞并,所以每一场战斗都是为自己,尽心尽力不在话下。
没有军功的少将多少期待有机会证明自己,女人却不这么想。
战争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流离失所。
他平时多风光,打仗时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南钦伸手拉他衣角,咱们兵力不弱,对不对?他抚抚她的发,我会尽我所能,别担心。
回到共霞路,他送她进门,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他靠着门框说:我能不能留下来?睡沙发也行。
她嗤地一笑,不行,快回去吧!真像回到以前,能看不能碰,一股抓心挠肺的感觉。
他想耍赖,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再三说:好歹赏个告别吻吧!这么回去叫我怎么睡得着?做了一年夫妻,这种情形下却还是羞答答的。
两个人都扭捏,南钦靠过去一点,在他颊上亲了下,听话,回去吧!他立刻追了上来,扣在怀里狠狠地索取,怎么都不够,拆吃入腹才能解渴。
边吻她,手在四处游移,喃喃着叫她囡囡,把她抱进厅房里。
忍不住了怎么办?他在她耳边嗡哝,带着哀恳的语调。
南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沙发里。
身体紧紧贴着,他的每一分欲望她都清清楚楚感受到。
她要难堪死了,这么个粘缠法让人招架不住。
她必须拒绝,可他浑身上下像长满了手,她连抵抗都显得无力。
将夏的天气,旗袍袖子裁得短短的。
他心急火燎从袖口探进去,伸了一半,因为太窄被卡住了。
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动作和表情都有点蠢样。
南钦忍不住发笑,叫你别乱来,看看,这下子好了?真笨!他懊恼地瞪她,下次做大一点,这样太不方便了。
她啐他,你当我和你一样傻?他绝不承认自己傻,手指头正戳到她腋窝里,使了坏挠她痒痒,你再说试试!南钦顺到地上去了,笑得那模样,真是花枝乱颤。
良宴来抱她,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这么小小的个头,他却控制不住她。
几个回合下来功败垂成,自己倒险些搭进半条命。
他把脸贴在她胸口,她从来都是瘦瘦的,没有前凸后翘的身材。
不把头发盘起来,冷不丁一看像个学生。
男人都爱女人波澜壮阔,可是她的盈盈一握更能牵制他的心。
他深深嗅一口,不说话,觉得这样就跟满足。
南钦搂住他,良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他嗯了声,你说,我听着。
的确有一车的心腹话,她酝酿了很久,然而还是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该休息了,明天要上班的。
又问,你还来给我做饭么?取经取了一半,焉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说:来啊,不来你吃什么?我那里工作轻省,有的是时间。
虽然你嫌我手艺不好,但有现成的吃总比回来清锅冷灶好。
她暗暗欢喜,渐渐那欢喜扩大,把整颗心都撑满了。
其实他手艺大有长进,现在想来,简直比陏园的厨子做得还要好。
她不嫌他手艺差,只要他能来,让她看见他,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至于回陏园,她既然舍不下他,终究要回去的。
只不过现在的生活是她向往的,一旦离开这里,等于重新回到他搭建的笼舍,又得继续以前的沉闷。
她也有私心,幸福能延长就尽量延长,也算她生命里一次勇敢的反抗修成了正果。
在她看来她和良宴的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大事了。
第二天上班更有精神了,进了办公室,脸上隐约带着笑,叫对面阿姐叹为观止。
爱情的力量无限大呀!以前天天苦大仇深,今天吃了蜜糖,全灌到毛孔里去了。
财务怨怼地瞅着她,难怪我给你介绍朋友你不哼不哈,原来是旧情未断。
那为什么要离婚啦?夫妻吵架么,呕两天气就算了,又是搬家又是登报,弄得像真的一样。
南钦没法向她解释,只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昨天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边上的男同事也很喜欢听新闻,拔长了头颈前倾着身子,昨天有什么事发生吗?喏,还不是南小姐的男朋友。
财务掩口一笑,你们猜猜是谁?总不会是沙经理啰!沙经理是个半秃的中年人,痴肥的老好人,那些家伙总爱拿他开玩笑。
发痴,瞎讲点什么!原来南小姐还没和冯少帅分手,我们洋行要发达了,少帅夫人在我们这里做工呀!大家都很惊讶,纷纷表示:这样蛮好,半路夫妻哪里有原配一心一意,能复合当然最好了。
南钦尴尬不已,被财务往外一说,闹得人尽皆知。
她站起来拎热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炉子上灌点热水。
也没听他们乱哄哄说什么,闷头就到门市上去了。
梅宝坐在柜台后面修指甲,一只煤球炉子放在角落里,铜吊摆在上面嗡嗡作响。
看见她咧嘴一笑,来打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等一会儿吧!说着伸手让她看指甲上的蔻丹,这个颜色怎么样?好看伐?谈不上好看不好看,寻常的大红色。
梅宝是肉手背,两只手伸直了,手背上一个个涡,像小孩子一样。
指甲短而窄,真正一点点,倒是很省甲油的。
南钦不能不给人面子,忙道:好看的,这个颜色衬皮肤,看上去手显白。
梅宝很高兴,喋喋道:这个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货昨天打折扣。
手指头往外一竖,三折,便宜伐?南钦没有应她,从她背后的镜子里看见一位打扮典雅的贵妇人,就站在她们店外的台阶上。
她心里突突地跳,回过身来,怯怯地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稍一颔首,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南钦道是,对梅宝道:麻烦你帮我进去说一声,我走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梅宝看了冯夫人一眼,是大帅夫人?南钦略点了头,跟着下了台阶,对冯夫人道:对面有个茶馆。
冯夫人没说什么,五十岁的人了,走路身板笔直,那种气度委实让人生畏。
进了店门找个包间坐下来,南钦点了一壶普洱。
茶送来了,她站起来添茶,恭恭敬敬送到冯夫人面前,姆妈请喝茶。
冯夫人抬了抬手,你和良宴离婚了,以后不要再叫姆妈了,我当不起。
今天来见你,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南钦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冯夫人的出现无非是劝留和劝退,现在看来是后者。
冯夫人无奈地叹息:你啊,脾气太犟。
我曾经劝过你,场面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受过委屈?硬要说起来,我比你经历得还要多。
家里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进门的,还有外头没名分的,两只手数不过来。
要是样样计较,我现在早就气死了。
良宴对你算是重情义的,不管他到底和别人有没有那事,他从没动过娶妾的心思。
上次报纸上登出他和司马及人的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难过,叫雅言打了一天的电话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
后来又连发了两则声明,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你们离婚这件事算是坐实了。
南钦低着头,羞愧得满脸通红,是我意气用事,没有想得那么周全,扫了冯家的脸面。
脸面不脸面,现在也不去说了。
冯夫人靠在椅背上,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他天天往你那里跑,给你下厨做饭,是不是?你看看,简直不像话!依着我的意思,既然离了就不要再有牵搭了。
南钦,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懂道理的好孩子,有点话,我们开门见山说吧!看她不言声,便自顾自道,他大概没有和你提起,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对方是山西赵宏坤大帅的千金。
赵小姐也是留过洋的新女性,照片我们都看过了,人长得相当漂亮,我和大帅都觉得很满意。
俨然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霎时凉透了心肝。
南钦昏沉沉不知方向,原来寅初说的都是真的,他果然要再婚了。
冯夫人看她脸色,虽然可怜,却不值得同情。
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则怎么可能弄到今天这步?当初她反对他们结婚,是良宴扬言要和家里脱离关系,弄得她不得不让步。
现在也好,离了婚,另娶个门第相当的媳妇对冯家有帮助。
就是怕南钦还和良宴有联系,看他们的样子,这段孽缘一时还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来斡旋。
如今战事倒算缓和了,可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么样。
冯赵两大系联姻,不说有了帮手,至少少个敌人。
你要是还念着和良宴的旧情,就应当成全他的功业。
她的嗓音平直不带情绪,当然,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要断只怕还断不了。
这样吧,你若是愿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个宅子安顿你也可以。
不过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适了,顶多只能算个姨太太,你觉得怎么样?☆、34顶多算个姨太太,冯夫人这话伤透了南钦的心。
这是在侮辱人么?现在看来没有立刻回陏园是对的,既然议定了要娶那位赵小姐,她昨天要是跟良宴回去,今天就会被赶出来,这么一来才是打自己的脸。
良宴是知道的,可是他只字不提,他存的是什么心?南钦没有因为冯夫人的话哭,却因为良宴的刻意隐瞒心灰意冷。
要是那位赵小姐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为什么不把实情同她说?难道对她心存忌恨,有意的要给她难堪吗?叫她回陏园,然后不伦不类地在那里讨生活?她想起来直打寒颤,她是叫一点小恩小惠冲昏了头才想要原谅他,谁知道是一场空。
明明要娶别人了还来和她兜搭,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是个人,尊严总还是要的。
面前这位夫人的功夫她领教过,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整治死。
她怎么能任她这样羞辱?他到我那里来,并没有经过我同意。
我也不瞒夫人,我是想过和他复合,不为别的,就冲他对我一片情。
可是今天您来找我,把利害关系都说明了,就如您说的,他的前程要紧,我是可有可无的人。
她说着,挺起了腰杆子,南家的女儿不做姨太太,这点请夫人放心。
回头我另找房子,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也就是了。
冯夫人却道:楘州范围内,恐怕还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
最好就是离开楘州,外省也好,外国也好,总之离开楘州。
距离远了,一切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你应该有新的生活,纠缠在里面没有任何意义。
我会给你一笔钱,看在咱们曾经婆媳一场,对你以后的生活也算是个关照。
她勉强笑了笑,这个不必,我当初没有带走冯家一分钱,现在也是一样。
离不离开楘州我要再考虑,现在也不能给您确切的答复。
冯夫人点了点头,这个在你,我也不强求。
我听说你姐夫……哦,是白会长,他正在追求你?如果要留在楘州,你嫁给他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真真想得极周全,为了成就他儿子,连她的婚姻都要出手干涉。
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碍于是长辈,不好反唇相讥,只道:我会考虑的,谢谢夫人关心。
谈到这里大局是定下了,冯夫人放了心,抚抚旗袍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吧!只要你们之间不再过多来往,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能办到的,必然尽力相帮。
她扬长而去,立刻有副官进来结账。
南钦走在马路上,太阳惶惶照着脸,眼前一片模糊。
站定了缓缓神,抬手看表,也快到下班时间了,调转了方向便往共霞路去。
她想见他,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母亲的出现像大山一样压在她心上,急急走了好几步,又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够可以,还要问什么呢?自己现在这个处境,问什么?问了又能回得去吗?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呆呆地往前挪步,又焦躁又泄气,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走进弄堂里,远远看见门锁着,疾步开了门进屋,穿堂里的小饭桌上没有罩笠,也没有碗筷,一切还是她出门时的样子。
哦,他没有来。
她木然望着,脚下像生了根,腿肚子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怪自己不好,离了婚,究竟还在期待什么?难道真是姨太太的命么?突然泛起恶心来,肚子里空的,吐了几口酸水,一霎儿也就过去了。
挣扎着上楼,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大概是要生病了。
躺在床上歇一歇,实在倦怠,下午的班恐怕上不成了。
打定了主意要另找房子,可惜也起不来身子。
半梦半醒间到了四五点,恍惚听见楼下有人敲门。
她披了件衣裳下楼,从门缝里往外看,是寅初,没来由的一阵失望。
他进门来,关切地打量她,我去大昌找你,你没在。
听说冯夫人上午来过,是不是说了什么?看你脸色这么差,病了么?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捂住脸哭起来,哽咽着说:良宴要结婚了,对方条件很好……他蹙眉望着她,伪装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露了底。
她爱冯良宴爱得深,那些坚强只构建在彼此都不婚配的基础上。
现在姓冯的有了别的选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真正成了弃妇。
这样也好,痛一回,看明白了才能大彻大悟。
他硬起心肠道: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再婚是迟早的事,你何必那么挂怀?现在终归是要分道扬镳了,你还没看明白?你们各有各的路要走,你哭一场就罢了,哭过了忘了他,行不行?南钦接受不了,他昨天还说白发苍苍也要在一起的,没想到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结了新的亲,再也不来了。
寅初坐在沙发里,也不去安慰她。
对他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契机,要不是冯夫人出马,再晚些他们又要死灰复燃了。
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幸福吧?幸福的时候哪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叫她死了心,最后终会回到他身边来的。
她哭得打噎,纤细的身子抖得风里落叶似的。
他到底心疼,探手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地拍,好了,不要哭了。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他不是一般人,是整个华东的少帅,将来要肩负几十万老百姓的生死存亡。
现在局势这么紧张,政治联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别怪他,我料着他也不想这样。
即便他不想,还是逃不脱政治压力。
南钦堵得胸口难受,别过脸顺了顺气,却依然感到有些缺氧。
寅初看得心惊,她嘴唇发紫,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忙起身问: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懒懒的样子,似乎使不出力气来,只说:喘不上气,过会儿就好了。
他不能放任不管,连拉带抱把她扶起来,我看不大对头,你不要逞强,到最后吃苦头。
南钦拗不过,锁了门跟他出去。
五月的天热起来,傍晚时能听见簇簇蝉鸣。
她仰头看,落日给云镶了金边,云层压得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
明天当是个大好晴天。
寅初带她到公济医院,上下一通检查。
等化验结果的当口坐在走廊里,她不愿意说话,茫茫然审视四周。
将入夜人少了,草绿色的墙被灯泡照得发黄,笔直通向大楼另一头。
楼里很静,偶尔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她脑子里空无一物,简直要忘了身边还坐着寅初。
化验室的单子出来了,大夫送到南钦手上,各项都算正常,稍微有些贫血,多吃点猪肝红枣。
还有要恭喜南小姐啊,你怀孕了。
妊娠十二周,孩子很健康,以后要多注意饮食。
这个消息像炸弹一样把两个人都砸昏了头,南钦接过单子来,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来月事了。
本来以为是过于操劳,加上她的时间一向不大准,也没太在意。
谁知道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这下子真让她哭笑不得了。
怀孕了,是德音婚礼之后怀上的吧!那时她和良宴停战过几天,没想到迎来了个孩子。
还有什么比离婚后发现怀孕更悲剧的?如果是昨天,也许她会欢天喜地的告诉他,可是现在怎么办?她觉得棘手,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生下来,只有娘没有爹,也许会沦为私生子。
眉妩……寅初面色凝重,你怎么打算?怎么打算?她蹙紧了眉头叹息,我不知道。
这件事难处理,你和良宴眼下这样……寅初扣着十指眉睫低垂,这是你的孩子,别人无权替你做决定。
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你自己考虑一下。
要么打掉,就能和冯家干干净净撇清关系,一切从头开始。
要么留下孩子,去大帅府通知一声,看看他们的意思。
只是大帅夫妇既然认同联姻,你和孩子究竟怎么安排,恐要费一番周折。
那就是做定姨太太了吧!冯家的骨肉肯定不会让他流落在外,她呢,依旧可有可无。
大不了找个地方安置,一辈子就那么捆绑住,不见天日。
不想回冯家做小,孩子也不愿意打掉,看来只剩离开楘州一条道了。
她说:我明天去买火车票,回北京去。
寅初很快否决了,北京的老宅子空关着,那么一大片屋子,没有人打理,这么些年来不知成了什么样。
下起雨来,大概站在屋里都得打伞。
你如果想生下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不要再回共霞路了,跟我去白公馆,给嘉树添个弟弟或妹妹,他一定很高兴。
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我会把这孩子当亲生的看待,你信得过我么?眉妩,现在只有这一个法子。
叫良宴知道孩子是他的,一定不会放弃你。
就算你们有感情,你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么?南钦摇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这么祸害你,对你太不公平。
他追上去,急切道:没有不公平,我也有个嘉树。
咱们以后就是两个孩子,好好把他们带大,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看着他,突然觉得寅初这么可怜。
她和良宴一向都是意气的,不给对方留余地。
可是寅初一直小心翼翼,他爱得那么卑微,连别人的孩子都肯认下。
她心酸不已,拿肩头蹭了眼泪说:我现在心里很乱,暂时不能做决定。
这件事也不要说出去,三个月还没显怀,容我再考虑一下吧!她仍旧回共霞路去,可是他却放心不下。
刚确诊怀孕,有些女人害喜厉害,看她的样子似乎也轻省不到哪里去。
今天晚上他是万万不能走的,这也算一种策略。
横竖他是势在必得,留下过夜的消息传出去,对他们的事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35第二天的报纸版面上,连篇累牍尽是华北的战局。
群雄割据,风云瞬息万变,原本说议和,各军都松懈了,谁知还没让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开战了。
良宴从南京回来又去了陆军指挥部,等回到寘台已经是将近中午时分。
大帅办公不帅府,因此这里还是一片祥和。
他进门换衣服,他母亲面色凝重,迎上来问:已经受命了吗?是战还是观望?他抚了抚额头,南京的意思是战,两军对垒,看准了打掉一个,另一个势必元气大伤。
螳螂捕蝉黄雀后,南京向来不做蚀本买卖。
去请示了父亲,父亲只叫按兵不动。
山西赵大帅兵力雄厚,早年又有交情,现插手的确不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打仗的事,难保杀红了眼不会蔓延到华东来,若是有一颗子弹落到辖内,那么开战也是所难免的了。
冯夫有些怅然,这么说和赵小姐的事要耽搁下来了。
良宴听见他母亲提起这个就反感,那件事不要再说了,又不是孩子,现还搞什么联姻,叫说起来好听么?他调头就上楼,他母亲追后面说:什么好不好听,古往今来联姻的事少么?哪家是遭笑话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冯家这样家,多少虎视眈眈?独拳打虎难,能和赵家联姻,楘州以后便固若金汤。
现开战了,胜败未定,怎么保证赵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如今存亡还不是看咱们的。
他烦躁的撑着门框下逐客令,姆妈,我要换衣服了。
换衣服又怎么样?还不是我儿子!冯夫不理会他,径自进门去,坐他房间的沙发椅里说:我昨天去见了南钦。
他吃了一惊,为什么?我把你和赵小姐要定亲的消息告诉她,她倒大度,表示要成全。
窗口的光照她发髻的玛瑙簪子上,鲜红如血。
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也别怨我,该当说的还是要和她说清楚。
冯家她是再也进不来了,何必浪费彼此时间?你父亲发了话,赵小姐是娶定了,原本应该过定,没想到打仗,事情倒耽搁下来了。
他叉腰冷笑起来,到底是我娶还是你们娶?我再三表示过,有南钦,不会娶别的女人。
你们瞧着一个大嫂守寡不够,还要再添上一个么?冯夫脸色大变,高声叱道:胡说些什么?赵小姐哪点比不过南钦,叫你嫌弃得这样?你自己去共霞路打听,昨晚白寅初有没有在她那里留宿。
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你是没尝过戴绿帽子的味道,下死劲的往自己头上招揽么?他被他母亲说傻了,昨天接了急电离开楘州,前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怎么就上演了这出戏?他抿着唇,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满腔怒火拱上来,狠狠把武装带砸向茶几,镶着飞行翼的钢制带扣和台面相撞,玻璃立刻四外裂开去,把他母亲吓了一跳。
南钦怎么会这么做呢?他不敢相信。
她一再否认她和白寅初有牵扯,前天晚上还好好的,就因为他忙得顾不上她,也来不及打发给她传口信,于是晚上她就留白寅初过夜了么?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瞬间闪过千般想头,要恨南钦居然恨不起来。
他料着一定是他母亲把她逼得太狠了,否则她不会这样。
他只是难过,她和白寅初做那种事了么?是不是意味着她有了选择,相较起他这个不称职的前夫来,还是白寅初更适合她?他把军装的扣子重新扣好,转身就朝外面走。
冯夫追出来,气冲冲道:华北战火蔓延,赵大帅已经让把赵小姐送过来了,今天就到。
哪里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等着!眼看他到了大门上,几个勤务拦他不住,俞绕良又出来周旋,未几就被他走脱了。
火急火燎赶到共霞路,南钦的屋子大门紧闭,待走近了看,果然铁将军把门。
没去洋行又不家,能到哪里去?他在门前呆站了会儿,现外头正打仗,他不像以前有时间等她,这回来了没有遇上,下次再来可能得过两天了。
咦,少帅来了啊?隔壁唐姐端着搪瓷盆出来,看见他顺嘴打了个照顾。
他迟迟回过头来,是啊,可惜她不家。
哦,早上看到她出门……唐姐欲言又止,心里可怜他,好好的一个物,来这里给女做饭收拾屋子,这世道,有几个男能做到?结果呢,还是留不住心。
也许女有女的苦处,维系不下去,遇上个卖相好,有钞票的男,掂量下来还是把他给蹬了。
边上副官追问:那你知道南小姐去了哪里吗?唐姐支吾了下,那个白先生说带她出去买补品,总归不是药店就是百货商店吧!太阳辣辣照着,贴着帽子的一圈头皮出了层汗,热得心神恍惚。
他沉默着不说话,俞绕良见势低声询问: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找?没完没了的找,什么时候是个头?看来他们果然共度了一夜,孤男寡女,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买补品,补身子,听起来那么刺耳,简直昭然若揭。
他感到失望,痛彻心扉便不想开口了,仿佛一开口就会吐出心头血来。
他摆了摆手,疾步往巷口去,还有很多军务等着他处理,不能再耽搁了。
现昏天黑地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冷静冷静再说吧!他慌乱迷茫,坐进车里,坐不住,半歪下来。
俞绕良看着,实在是替他感到难过。
事实摆眼前,还有什么可说的?但凡是个男人,谁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和别这样不清不楚?少夫大概是下了决心,里头大半的功劳大帅夫人。
说……她还会回这里来吗?现应该住进白公馆了吧?他喃喃低语,想不通,这么掏心挖肺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闭上眼,真正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她折磨他至此,算得是个中好手了。
俞绕良扭过身子往后看,想方设法地开解他,也许不是想的那样,二少,先别急,咱们再从长计议。
你不必出面,后头的事交给我来办。
白寅初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要对付他,有的是手段。
他却摇头长叹,或许南钦是真的爱他,伤了他,只怕她也不肯原谅了。
这么一来俞绕良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爱屋及乌似乎不是这么理解的,因为怕她责怪就不去动情敌么?要了白寅初的命,少夫自然会回来。
天长日久,有多少爱恨能持续一辈子?良宴深知道互相折磨的痛苦,苦得比黄连还要入骨三分。
它会一点一点消磨的意志,要么挣脱要么毁灭,没有第三条出路。
他想了好久,如果她还回石库门……晚上再过去看看。
点灯熬油等到下班,其实现没有下班一说了,全军戒严,二十四小时待命,他要离开一会儿得冒极大的风险。
他还是去了,没进巷口就看见白寅初的车。
他心头攒着火气,这是要同他分庭抗礼了,现如今蜜里调油分不开了么?他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他要留宿她不让,白寅初却可以。
眼下出双入对更不必说了,他还这么巴巴地盼着,是不是连气节都没有了?只不过气苦归气苦,他还有一点指望,也许是他母亲的话让南钦误会了。
他去解释,去和她说清楚,叫她知道他不会另娶,她是不是可以就此和白寅初两不来去?当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吧!他甚至不乎他们昨晚同宿的事。
是报应么?他们清清白白的时候他疑神疑鬼,如今果然一起了,他除了忍辱别无他法。
屋里的人正归置买回来的东西,寅初把两罐麦乳精搬进玻璃柜里。
隔着橱门看她,她翻来覆去摇那支铁皮响铃,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他叹了口气,她到底不愿意跟她回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他是真的担心,北边打起来了,物资也开始紧张。
她一个这里,又怀着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还是得叫过来看顾她,他兀自盘算着,一回头,看见门上有个迈进来。
他愣了下,很快瞥了南钦一眼,心却提了起来。
三个面对面,气氛古怪得紧。
良宴没有太多时间,开门见山道:收拾一下,让俞副官送你回陏园。
南钦不表态,她有她的顾忌,回陏园容易,然后呢?我不会娶姓赵的,你要相信我。
可是赵小姐今天不是已经到楘州了吗?现应该寘台了吧!寅初唯恐南钦和他旧情难断,被他三言两语骗回陏园。
撇开他的私心不论,单是为南钦,后面要面对的困难比现大十倍百倍。
她帅府外,自己尚且可以照应她,一旦回去,他没法插手他们的家事,她孤身一,只有被鱼肉的份。
良宴冷冷乜斜他,来了又怎么样?她寘台,我们陏园,有什么关系?寅初一笑,少帅再婚应当是不会分家了,所以一位在陏园,一位在寘台,丝毫没有冲突。
他把南钦挡身后,她不能跟你回去,以后请少帅不要再来了。
良宴觉得这是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眯缝起眼道:凭你也敢跟我说这话?你算什么东西?寅初脸上波澜不兴,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少帅大概还不知道,南钦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是我的孩子。
☆、36不光是良宴,连南钦都惊呆了。
她没想到寅初会把这桩事揽到自己头上,当着良宴的面承认,真是需要不小的勇气。
她怕良宴拔枪,惊恐道:姐夫,你别这样……你不用怕,一切我来承担。
寅初立刻打断她的话,既像安抚她,又像对冯良宴的示威,即便你爱他,也要知道他现在有了未婚妻。
据我所知冯赵两位大帅是生死之交,赵小姐既然来了,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何况你现在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隐瞒?带着孩子去受人白眼么?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自己自在。
只要我们结婚,你在白公馆就名正言顺。
可是一旦回冯家,不管是寘台也好,陏园也好,今非昔比,你懂是不懂?我不逼你,只是让你明白利害关系。
你若是愿意像冯夫人说的那样,大可以跟他走,我绝不再来干涉。
南钦突然觉得恨,他们都在算计她。
她像个三夹板,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进退维谷,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算良宴不娶赵小姐,她在冯家人面前也没有半分脸面,总不能叫他和寘台脱离关系。
寅初呢?言之凿凿把她推进深渊,明明是良宴的孩子,为什么他要把她描摹成个荡/妇?这就是所谓的爱么?都是不顾她死活的爱,哪怕得到个躯壳也无所谓吧!她的头剧烈地痛起来,十指插/进发间用力撕扯才能缓解。
她什么都没有,她是孤身一人,所以让他们这样摆布。
你胡说!良宴扑上去抓住寅初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嘶吼。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两个月,恰巧是南钦离开陏园之后。
难道她在登报离婚时就已经和他在一起了,所以孩子两个月大?怎么会这样呢,他几乎绝望了,难怪会让白寅初过夜,连孩子都有了,天知道他们偷偷摸摸了多久。
也许现在到了可以正大光明的时候,因为再也掩盖不下去了。
可是他虽痛,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就算是真的,那也一定是姓白的诱哄她。
他的南钦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他一拳挥过去,打飞了白寅初的眼镜。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觊觎南钦那么久,到今天狐狸尾巴终于全露出来了。
他怪自己手不够黑,早知今日,上次南钦生病就该把他干掉,留到今天,果然留出祸来了。
寅初是斯文人,被他打倒了并不还手,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少帅,有些事用武力解决不了。
良宴心里恨出了血,真觉得两拳打死他方才解恨。
又扬起手来,南钦在一旁道:要打你们到外面去打,我这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手脚。
他顿下来,满面凄苦地看着她,囡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也好,寅初也好,都让她感觉疲累。
她说:我不会跟你回陏园,眼下北边开战了,你不需要我,你需要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同盟。
回去吧,听你母亲的话。
她微微哽咽一下,和赵小姐结婚,你们门当户对,至少比我更合适。
至于姐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有时候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片心了,真的没法子和你在一起。
我不能对不起南葭,也不能对不起……对不起你。
你们让我自生自灭,横竖我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占优势。
寅初却急起来,现在在打仗,你怀着孩子,绝不能一个人。
良宴感到困惑,如果真的是白寅初的孩子,南钦为什么不跟着他?这是不是表示孩子是他的,她只是被他母亲唬住了,忌讳赵大帅的女儿,才由得白寅初信口雌黄?他突然有了底气,拉住她问: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你说。
南钦掣回手道:你这样在乎孩子是谁的?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走吧!我不信。
他高声道,就算只有两个月,你离开陏园前两晚,我们还……他忙着举证,把他们闺房里的事也抖了出来。
南钦恼羞成怒,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她指着门外呵斥,你给我出去!他还想解释,她不由分说上来推他们,两个都往外哄。
她怀着孕,谁也不敢妄动,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弄堂里远远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光,门外的两个人脸上阴霾丛生。
俞绕良赶过来,脚后跟一碰,低声道:二少,形势似乎有变。
他心头一跳,转身便往外走。
想起什么来,回过身道:拨一队人过来,不许白寅初再出现在共霞路。
我可不管什么社会反响,要是看见了,格杀勿论。
他有职权,谁让他是少帅呢!寅初站在那里气得腿颤身摇,倒不单是为了冯良宴那两句话,最主要的还是南钦的态度。
她那么拧,一个都不接受,以后怎么办?他是真的爱她,明里暗里六年了,一个人有多少个六年能够消耗?眼看着有望了,最后竟弄得这样结局。
他真的感到心寒,不管手段光不光彩,他只想和心爱的女人能有个好结果,有错么?她曾经也对他动过情,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现在怎么就一点都不剩了呢?她真的那么爱冯良宴,就算他伤害她无数次,也还是一门心思爱着他么?南钦从楼上看下去,都走了,天下太平了。
她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帐顶。
有人爱着应当是愉快的事,可是到她这里居然变成了愁。
良宴也好,寅初也好,都让她不堪其扰。
大昌做不下去了,所幸手上还有点积蓄,先换房子,搬离了这里再另找工作。
要紧的是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最好是不让他们找到。
可是要打仗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到楘州来……她摸摸肚子,仰天躺着的时候微微有一点突起,感觉不到什么,心里却伤嗟并欣慰着,总算以后不是一个人了,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亲人了。
傍晚愈发闷热,石库门房子里招蚊子,虽看不见,蚊呐声不停嗡嗡在耳边盘旋。
她起来点蚊香,扳掉圆心的一截套在一只酒瓶上,酒瓶搁在盘子里,落下来的灰不至于弄脏了地板。
她坐下来盘算,九个多月就瓜熟蒂落了,她的预产期在十一月里,恰是冬季的中间段,得早点准备好炭。
伺候月子也要人手,实在不行只有雇人。
苏州姨娘勤快本分,比寻常的贵些,五块钱一个月,连着三个月倒还负担得起。
就是孩子太小不能出去做工是个难题,她长长叹息,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能帮衬,她这一辈子,开头的二十来年过得安逸,接下来的日子当真是无望。
嫁了男人本以为有依靠,现在父母亡故,夫妻无缘,以后多了一个人,担子全要靠自己挑起来。
第二天起来打算到大昌辞工,顺便去房屋介绍所打听一下行情,还没出门就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姐挨着砖沿走过来,弹簧头不那么卷了,变得玉米缨子一样。
鬓角夹了两支水晶发夹,看见她眉花眼笑,二嫂,别来无恙呵!南钦有些意外,雅言啊,你怎么来了?我这段时间被管制着,根本不许出门,要不然早就来找你了。
雅言进了屋子四处看一圈,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我才趁乱跑出来……嗳,这里环境不大好哦。
和大帅府当然是没法比的,不过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她请她坐,殷勤倒水,笑道,没有咖啡也没有红茶,白开水将就喝喝吧!雅言满脸的怜悯,二嫂,你这是何苦呢!过这样的日子,你不委屈么?其实暂时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困难,不过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确实是不能接受的。
人嘛,逼到那个份上,没有吃不了的苦。
她说:也还好呀,至少很自由。
下了班回来洗洗涮涮,没有时间想别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是在熬时间么?活了一天两个半天?何必当初呢!南钦看到冯家人总感到羞愧,我不告而别,弄得你们鸡飞狗跳,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为情。
雅言道:是呀,派出去那么多人,连着找了一个礼拜,把城里所有的场所都找遍了,没想到你藏得深,死活没找着,你有本事的!姑嫂两个一向感情不错,调侃两句就又热络起来。
雅言像房子验收师一样啧啧挑眼,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呀!连个电话都没有,万一有事联系都联系不上。
南钦含糊道:再说吧!我看不行的。
听说你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那你以前学的东西不是全扔了吗!洋行小职员能赚什么钱,亏你愿意做!我有个同学的表哥在请声乐老师,教六岁的女儿学唱歌,你愿不愿意去?雅言重新坐下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我问过,包吃住,十二块钱一个月。
孩子学校回来教两个钟头,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事做。
条件很诱人,可是好过了头,反倒不真实。
她很为难,我看靠不住。
我在这里,你还怕靠不住么?又不是旁人介绍的,是我要好的小姐妹。
雅言拉着她的手道,你这样真叫我心疼,也不能坐看着你吃苦头。
你听我说,到那家不用担心有什么不方便。
她表哥和表嫂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个在老家,一个在楘州。
现在孩子大了要接上来读书,家里请了几个阿妈带孩子。
她表哥做生意,三个月里只有一两天在家,要遇也遇不上。
你不要管别的,孩子在,教她练练发音。
也不用上纲上线,捣糨糊(不干实事)会伐啦?看见有人么‘啦啦啦’吊嗓子,又不吃力的。
南钦怀疑是良宴把她怀孕的事告诉雅言了,才引得她来替她安排这样的工作,便问:你二哥昨天和你说了我的情况?雅言耸了耸肩,寘台来了位赵小姐,大概把他吓回陏园去了,昨天起就没看见他了。
不过也可能是战事吃紧,留在指挥部回不来吧!言罢看她脸色,细声道,联姻的事你听说了吗?我知道二哥心里只有你,他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你也应该相信他。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只要冯夫人在,她一松口就得做姨太太,实在折不起面子。
她也不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正好打算换地方,吃住是其次,工钱合适最要紧。
毕竟雅言介绍的,比报纸上登广告的更有底。
那么就准备准备,先见见工再说吧!☆、37雅言说不必联系,雇主早就交待好,只要她愿意去,和家里阿妈说一声就可以了。
地点在零和路。
那条路像个口袋,只有一个入口,邵家在口袋的底部。
雅言的车送他们过去,因为偏僻一路上行人稀少。
南钦 依着车窗,远远看见绿树掩映的一所宅邸,雪白的墙头红屋顶,有雕花镂空的大铁门和喷泉。
她扭过头来问雅言,是那户人家吗?雅言唔了声,没错,就是那里。
到了门前说明来意就放行了,里面的阿妈迎出来,对雅言鞠躬叫了声冯小姐。
雅言点点头指着南钦道:这是南小姐,上次宝珠和邵先生打过招呼的,是新来任教的音乐老师。
阿妈道是,这事我晓得的,表小姐电话里交代过,说今天有位先生要过来。
忙引路进厅堂。
请两位坐,倒了茶水过来伺候,又对南钦 笑道:先生真年轻呵!我们先生也知会过,表小姐的朋友是上宾,绝不能当作普通朋友看待。
待遇问题冯小姐同你说过伐?十二块一个月包吃包住的。
住宿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不用准备什么,带点换洗衣服就可以了。
我姓孙,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先生不用客气的。
南钦 被她几句先生弄昏了,微欠了欠身道:我是来做工的,你这样子我真不好意思。
哎呀没什么不好意思,先生就睡先生,和我们不一样的。
孙妈热络地问:那今天还走吗?要是不走我去吩咐厨房加一个人的份。
南钦 从进门起就看见到孩子,便道:还是要走的,先来见见工,等准备好了再过来。
你家小姐读书去了么?什么时候接回来?孙妈兜着两手说:暂时还没来婺州,不凑巧得很,本来昨天就该到了,可是临走又发热,只好在老家耽搁几天。
不要紧的,先生留下,用不了三五天小姐就来了。
工钱照你搬进来算起,我们先生人很大方,不在乎这点的。
那倒蛮好。
雅言笑道:我看比那家洋行条件优厚。
现在时局不好,街上兵来兵往不安全。
邵先生这里是私宅,外面再乱也殃及不到这里,你说是不是?南钦 想想也对,安全是顶要紧的。
可是自己怀孕做不了多久,瞒着雇主似乎不大好。
思来想去还是要据实说,别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就没意思了。
因对孙妈说:待遇我是没什么可挑拣的,只不过我自己的情况还是说明的好,我肚子里有小囡,不能一直教下去。
如果邵先生可以接受我中途请三个月假,那我明天就可以上工。
如果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毕竟耽搁三个月等于前面学的都打了水漂,对学生是不大好的。
雅言啊了一声,你怀孕了?南钦 惧怕起来,又碍于在别人家里,探讨这个不方便,便囫囵道:你别嚷,回头再告诉你。
孙妈脸上显得不确定,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先生才行。
两位宽坐,我去打个电话噢。
厅房里只剩两个人,雅言挨过来拿肩头顶她,既然怀孕了还做什么工,跟我回去吧。
天大地大孩子最大,你稳稳当当在隋园,谁能动你一根寒毛?联姻的事也一定不能成,二哥肯定高兴死了。
他本来就反对那门亲事,现在更有理由据理力争。
这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
雅言实在太年轻,年轻人想地简单,以为奉子就能复婚,完全不考虑外在因素。
南钦 却时刻记得 冯夫人的话,要让良宴置个宅子安顿她,让她遮遮掩掩地做姨太太。
有了孩子能改变什么?孩子到了月令不生也得生,生完了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
也许还会弄的母子分离也说不定,她断不能冒这个险。
自己的命运攥在别人手里,别人给你脸你就荣耀,不给你脸你就忍辱偷生活着。
算什么买卖!你二哥知道这件事。
她说, 雅言,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无论如何不想再有牵扯。
冯家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你也知道回去了没有立足之地,何必再蹚浑水。
我自己作的决定自己要负责任,到底大家都不是孩子,婚姻也不是儿戏。
可是你怀孕了。
雅言不能理解,有什么事不能和我二哥商量?他那么爱你,会让你没有立足之地?要打仗了,我不想让他为难。
她别过脸一叹,再说和他没关系,不是他的孩子。
雅言一哼,这话鬼才信。
两人缄默下来,因为孙妈打电话回来了。
南钦 料着是不成功的多,谁家愿意请个孕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要打人命官司,担的风险太大了。
谁知却出乎意料,孙妈道:先生说不要紧,总归要看着表小姐和 冯小姐的面子。
他说怀了小囡的女人心软,能代为管教小姐,这点比别人强。
请南先生安顿下来,到了生产的时候自然放你的假。
出了月子也可以继续教,没什么妨碍的。
这真是奇闻。
南钦一面庆幸一面感激不迭,这样动荡的岁月,能有个像样的工作和酬劳不容易。
雇主又不常回来,不受拘束心里也踏实。
她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过来。
孙妈一直把人送出大门,‘再会’说的又响又脆。
遇到贵人了。
雅言笑道:趁着有空闲休息两天。
养在乡下的孩子,不知道皮的怎么样呢!南钦想起嘉树来,那孩子也是老家长大,斯斯文文话不多,并不怎么皮。
她拉拉雅言的手,这次多谢你了。
本来我还想着出去找事做呢,现在倒省了力气了。
咱们之间犯得上谢吗?其实我就盼着你和我二哥好好的。
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有阵子像傻了一样,睁着两只眼睛不认得人,可怜透了。
还有那个司马及人,以为少帅夫人的位置空出来她就有机会了,借了由头总往寘台凑,后来不知怎么被他逼得离开楘州,一个人到香港去了。
雅言说着摇摇头,我以前从来不觉得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自从这件事才对他刮目相看。
难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
你就是看着他的一片真情也该和他重新开始。
南钦不说话,重新开始,寘台赵小姐怎么说?人家已经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
晋军正在打仗,这时候赵大帅的女儿驾临楘州,简直就是昭告世人冯赵的关系。
一位是大帅千金,一位是华东少帅,锦绣姻缘天作之合,她在中间插一杠子,自讨没趣么?好好的少夫人不做,换个尴尬身份卷土重来,她还不至于这么作贱自己。
你看会打到楘州来吗?她调转方向打岔,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办!雅言蹙眉道:就算打不到楘州来,我二哥他们也还是要奉命出征的。
南钦心里一阵牵痛,半晌才道:那你替我带话给他,让他要千万保重自己。
这话我不管,你自己同他说。
雅言意味不明地一笑,你们未必不见面了,夫妻间还要人传话,隔着两只耳朵多生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从共霞路搬出来,搬到零和路去了。
本来行李就不多,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倒也简单松快。
第二天出门乘黄包车,站在路边等了半天才等到。
六月的天,知了在头顶上声嘶力竭的鸣叫。
车子跑起来,黏腻的风滑进车棚里,一股污浊的腥气。
好不容易到了邵公馆,下车之后路面上的热浪翻卷着淹没她的小腿。
今年夏天似乎特别难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
孙妈看见她,老远就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皮箱,手搭凉棚笑道:走在这个时间最热,索性晚一点倒好。
南钦莞尔道:太晚了不合规矩,也怕给你添麻烦。
孙妈没说什么只引她上楼,指着最东头的房间说:南先生住那间吧,小姐的房间就在隔壁,走动起来也方便。
南钦顿住脚步,不知怎么愈发不安。
按理说她是个做工的,即便当先生也不应该住到人家楼上去,这里说不出的怪。
见工没有主人,教孩子孩子又不在,委实让人摸不着首尾,又不好多嘴。
到了人家要听人家安排,主意多了空惹人反感。
捏着心进了屋子才问:一直说起你家小姐,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孙妈哦了声,小姐叫淑元,一直养在老宅子里,连照片都没有。
她扭着嘴角笑了笑,我们先生叫邵行知,是做贸易的。
因为别处还有公馆,很少回这里来。
南钦更弄不明白了,那么邵先生不管淑元么?孙妈略一怔,应道:所以这里请了五六个阿妈照应着,小孩子吃饱穿暖就没什么事了。
边说边把箱子搁在一张红木矮几上,先生休息一下,我下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
你路上辛苦又担着身子,就不要下楼了,回头我把饭给你送上来。
南钦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出去了,然后想起什么又开门探进来,有事就揿墙上的电铃啊,不要跑上跑下免得累着。
这是来做工还是来疗养呢?南钦脑子发懵,请问淑元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来?快了快了。
孙妈敷衍着,就这几天,等毛病好了就接出来。
明明说快了,然而等了一个礼拜都没看见人。
再追问,几个阿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是一再表示小姐没来也不要紧,不是平白地等,等一天就有一天工钱,她也不吃亏。
南钦到底按耐不住了,她觉得掉进圈套里,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加之每每听见隔壁有动静,几乎把她胆子都要吓破了。
她找到孙妈委婉地表示不能再等了,白拿工钱的事她干不出。
谁知孙妈为难地歪着头说:你一个礼拜没出去,可能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戒严了。
电车困在马路上,一停就是四五个钟头呵!楘州和外省中断了来往,暂时没办法把人接出来。
你现在要走连黄包车都叫不到,万一半路上遇到封锁,这么热的天,发痧可怎么得了呀?☆、38南钦 无奈,只得继续等下去。
可是关于隔壁半夜有人走动的事的确让她耿耿于怀。
她试探着问孙妈:你说淑元没来 楘州,为什么她的房间好像有人住?孙妈愕然,有人?不会的吧?大概是老鼠。
这里老鼠多,上次一个打杂的活捉一只。
拿手一比,两只筷子长短那么大,吓得我魂灵都飞了。
老鼠总不会穿鞋,分明是脚步声。
她有些惧怕,大白天的也感到背上寒浸浸的。
难道闹鬼么?她长这么大没遇见过这么蹊跷的事,在这里又无依无傍,她考虑要打电话给雅言了。
可是打过去又不大好,寘台的人都听得出她的声音,万一张扬出去,她怕让雅言难做人。
毕竟她是三房生的,和德音不一样。
别为了她再和 冯夫人起什么冲突,那她就是害人了。
且熬着吧!她唯有把门锁好。
现在就盼着封锁快点解除,这家的孩子来了楘州,她在这里才算师出有名。
别人府邸不好乱走动,她连花园都不去,整天都待在房间里。
她的房间有个蛮大的半圆形阳台,铸成花瓶状的水门汀栏杆前放了几株万年青,顶上还挂了几盆吊兰。
夏天枝芽生发,细细的茎叶垂挂下来,在落地窗前来回荡漾,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意境。
下半晌太阳偏过去后,她爱在檐下坐一阵子。
实在闲的没事做,看看书喝喝茶半天就过去了。
正因为日子太舒爽,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尽头似的。
等了近半个月,那个孩子还是没有出现。
倒是这家主人据说回来过,然后她的伙食每天增加了炼乳,早晚各一杯,是先生特别给她的优待。
南钦不能不疑心,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良宴安排的,也许他听了他母亲的话打算圈禁她,或者根本就是冯夫人 亲自出马。
早就说过置个宅子安顿她,现在是越看越像了。
她要证明,能不能踏出邵公馆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踌躇再三还是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刚到楼下几个阿妈就迎上来,咦,南先生这是怎么了,要走啊?南钦说:叨扰了这么久不好意思。
我是来教声乐的,学生不在,我这个老师没有用武之地,想来想去还是得走。
请替我谢谢邵先生,在这里白吃白住半个月,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人接不上来,又不是你的责任。
阿妈们七嘴八舌的劝,你不好走的,还有工钱没结算呢!快别提工钱,我难为情死了。
她往门前挪,笑道:谢谢大家这半个月来的照应,那么再会了。
孙妈这时抢先一步来拦她,南先生你听我说,你要走我们原不该阻挡。
不过你是先生雇的,又有两位小姐作介绍人,要是不声不响走了,我们不好和先生交代。
你看这样好伐,今天先生要回来一趟的,如果你执意不肯留下,当面和先生辞工也是个道理。
她回身看看其他几位,摊手说:我们都是给人家做工的,没谁有这个权力接受你辞工,还请南先生体谅。
你再等两个钟头,估摸先生三四点钟就回来了,说一声再走不迟。
南钦也没有办法,掂量她的话也不无道理,无论如何雅言和她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既然能见到雇主,那再好也没有了。
她又被送上楼,在房间里看着钟表发呆。
隔了一阵到阳台上去,临海的城市多少有点风,静静地坐着,比屋里的电扇有用。
那位邵行知先生临近傍晚才回来,汽车停在正门前,从楼上看下去只见一头乌沉沉的发。
南钦很快下楼,他刚进门把手上公事包交给阿妈,看见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是南小姐么?这人三十不到,中等个头,略有些胖。
但身板笔直神采奕奕的样子,向她伸出手来。
如今场面上人都时兴握手,并不分男女。
南钦在洋行做了两个月,也见识到很多,便大方回握了一下,邵先生你好。
邵行知请她坐,笑道:我上次回来是半夜里,没有见到南小姐,失礼得很。
怎么样,在这里一切都还习惯吧?南钦说很好,又道:我今天是向邵先生辞行的,来公馆半月余,淑元一直没能接来,我在这里也是个摆设,不如先回去。
等哪天需要授课了,再联系我也是一样的。
南小姐的意思我明白,真是个实在人,才会这样在意时间。
现在兵慌马乱汽车也不能通行,所以就耽搁了。
我的意思是南小姐只管安心静待,薪酬方面我不会亏待你的。
邵行知笑了笑显得有些难堪,你晓得淑元的母亲在老家,我又不常回来,孩子一个人也很可怜。
虽然请了这么多保姆,到低层次不同,孩子让她们带也带不好。
那天宝珠和我提起你,我心里再称意不过。
说得直白些,你的婚姻我也有所耳闻,毕竟曾经是少帅的夫人,淑元交给你我很放心,不愁调理不出个淑女来。
我生意上忙,一客不烦二主嘛,再找人怕也找不到南小姐这么熨贴的。
因此务请南小姐勉为其难,留下方好。
至于工钱方面可以再商量,就是抬到十五块也是使得的。
这下南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不是工钱的问题,人家出言挽留,言辞也恳切,再推脱似乎有点不识抬举了。
她站起来躬了躬身,邵先生说的是实情,交通不便也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这样,那我继续打扰了。
邵行知豪爽笑道:南小姐太客套了,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缺什么短什么就跟下面阿妈说。
我早就嘱咐过的,南小姐是贵客,叫她们不许慢待。
他抬表看了看,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生意上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再逗留了。
转身放嗓子喊了声孙妈。
孙妈抹着两手赶过来,先生什么吩咐?邵行知手指向南钦点了点,南小姐吃口上要仔细照料,挑些有营养的东西,瓜果也要不断。
边说边大步流星往外走,手一挥,就这样吧!车子来了,邵先生又走了,来去不过十几分钟光景。
孙妈冲南钦笑笑,这样好的东家。
可真少见噢?南钦也哑然失笑,是啊,邵先生真有意思。
她仍旧上楼去,坐在阳台上看车子开出零和路。
人倚着门框,一时有些不知人在何处。
可能是她想多了,总觉得现在和隋园的生活没有两样,也是无所事事吃穿不愁。
她叹了一口气低头往下看,坐着的时候已经不济了,肚子这里裹的溜圆,像倒扣着一只箩。
该做衣裳了,她拉拉腰线,一点空隙都没有,以前的都不能穿了。
她慢慢笑起来,日子一滋润肚子就见长。
其实真对不起小毛头,叫他跟着母亲一道吃苦。
难为他长的这么结实。
太阳很快落山了,她退回屋子把窗上绡纱放了下来。
房顶上的铜吊扇呜呜地转,洗了澡出来仍旧觉得热,便下楼去乘乘凉。
外面的阿妈正提着桶给水泥地面泼水降温,她摇着扇子在旁边看,水泼的只嫌少,一转眼就了无踪迹了。
孙妈晚饭过后就换了件宽绰的圆领汗衫,手里的蒲扇刮嚓刮嚓拍打后背,风从后面来,领子显得奇大。
走过来搭讪,我看你好像特别怕热噢,大概是个儿子。
儿子火气旺,到了冬天也不怕冷。
南钦腼腆的笑,不知道。
还没做过检查,不管男女我都喜欢。
还是儿子好,儿子吃香。
尤其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孙子骨头轻死了。
孙妈搬了张竹椅让她坐,一面打探着:是离婚后发现有小囡的?唉,女人真苦。
谁想到会是这样!那你以后怎么打算?还回冯家去伐?不太熟的人问了这么私密的问题,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南钦也不多言,只说以后的事讲不清楚,算是敷衍过去了。
今天破例在外面走了一圈,邵家的花园收拾的不错,有高壮的棕榈树和微型假山。
假山前开凿了池子,养了说不出名目的鱼,来去都是成群的,脊背看上去像虾子。
她自己也很当心身体,太晚了怕有闪失,稍微转了一圈就回房间了。
还好这里有独立的发电系统,要是没了电扇日子恐怕更难熬。
上床心静下来,渐渐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又听见脚步声,她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心里惶惶骤跳,抬腕看表十二点了。
今天一步一步特别清晰,不像在隔壁,似乎就在走廊上。
简直是要把人逼疯,有时候想索性开门看看究竟是谁,可是鼓不起勇气来,只敢缩在床上发昏,她头皮发麻骇然盯着门。
邵公馆的门很奇特没有贴地,底下空出两寸左右,如果房间里没有亮灯,外面走廊的夜灯透过缝隙把光送进来,那脚步声近了,终于在她门前停下来。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唬得坐了起来。
再一看霎时魂飞魄散,那一整片的光被分割成两缕,门缝下方隐约看见一双皮鞋的鞋头,外面有人贴门站着。
她捂住嘴不敢出声,这要吓死人了。
这地方断不能再待,明天一定要走!所幸门外的人没有停留多久,稍过一会儿就走了。
可是南钦再也睡不着了,直愣愣盯着门一整夜。
第二天楼下有了人声就下去打电话,打给谁?她满脑子只有良宴。
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打到空军署,打到隋园,甚至打到寘台,接电话的都说他没在。
她握着话筒,一颗热乎乎的心渐渐冷了下来,找不到人,要紧的时候他救不了她。
果然缘分断了,再也没有灵犀了。
☆、39冯夫人对 赵小姐 和颜悦色相当满意。
那位 赵小姐 确实很会做人。
即便耽搁了三分钟的司机可以让她破口大骂,但瑕不掩瑜。
和她亲手做冰激淋孝敬长辈的贤惠劲相比较,那点咄咄逼人已经可以美其名曰 有原则 了。
雅言挑帘往外看,一撇嘴又重重放了下来,旋身坐在沙发椅里,冷笑道:这种女人弄回来,做把戏倒蛮好。
今天大帅歇在官邸,良宴恰巧回来请示军务,前脚到家后脚雅言就逮住他一通抱怨。
横竖都是 赵小姐 怎么不讨人喜欢。
他不在乎的人,好不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站在书柜前翻以前的宗卷,随口应道:讨厌她不要看就好了,看多了自己难受何必呢。
雅言横他一眼,这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倒没事人似的。
你什么时候能说服南钦 让她早点回来?叫那个姓赵的走。
非亲非故,留在家里碍眼。
她是阎罗一到小鬼退散,弄得我现在没处躲她。
良宴叹了口气,人家来避难,仗打完自然会走的。
别睁眼说瞎话,她是来避难的吗?你如今是无所谓, 寘台隋园两处找不见,晓得南钦在哪里你就满足了。
可苦了我,还要陪她外面逛去。
现在是非常时期,戒严她懂不懂?买什么巧克力粉,亏她有这闲情逸致。
雅言转过脸来看他,父亲也有意促成这门婚事,我看还是把南钦怀孕的事告诉姆妈。
孰轻孰重她自己考虑。
良宴道:我是有点担心,不知姆妈怎么打算。
万一适得其反,后悔就来不及了。
雅言开始同情这个哥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火爆脾气谁都挡不住,现在南钦走了,他一夕之间成熟了似的,办事也知道权衡利弊了。
可是这么吊着不是办法,她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我觉得现在谈时好时机。
孩子早晚要认祖归宗的,总不好养在外面,真弄得私生子一样。
说起这个他就常常一叹,我还担心另一宗,你看她那模样,死都不肯承认是我的孩子。
如果姆妈当面问起来,三句不对闹翻了,到时候又说气话怎么办?雅言也发急,到底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吗?良宴眨了眨眼,这种事男人怎么能知道!可是他坚信不疑南钦是正经女人,肚子里怀的绝对是他的孩子。
你是英雄末路了吗?当初要娶人家,闹得一天星斗也在所不惜。
眼下她怀孕,你却瞻前顾后起来。
雅言拢了拢头发,我要是你,抢也抢回来了,还等到这时候!良宴被她说得发怔。
抢人实在太容易了,他不是没想过。
可抢回来后怎么相处呢?南钦要是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人倒罢了,她的不屈和反抗精神他领教过了。
只要她不答应,人在面前又有什么用!二少。
他出神的当口俞绕良进来汇报,空军署说今天今天早上接到一位小姐的电话,问你在不在。
没说她是谁,听声音好像是少夫人。
他蹙了蹙眉,我调到指挥部办公了她应该不知道,说什么事了吗?能不能确定是她?突然喜欢起来,她主动找他,这是个好兆头。
可是俞绕良说不能,因为少夫人很少打电话过去,总机上也不敢肯定。
我已经让人查号码了,看看是不是邵公馆那边的号段。
一查就清楚了。
大约是有什么事,他心里安定不下来。
本想去同母亲谈谈的,这下子作罢了。
他把查到的档案交给俞绕良,你送回去交给洪参谋,叫曲拙成备车,我到零和路去一趟。
一面说一面走出书房。
才到大厅,丫头举着话筒喊他,二少,有个孙妈找你。
他嘴角微沉,看来果然出问题了。
疾步过去接听,孙妈急吼吼道:先生,总算找到你了!你快点过来吧,来了位白先生要接少夫人走,我们拦不住呀,快要走脱了。
又是白寅初,他挂断电话,额角青筋蹦起来老高。
再宽宏大量的人也经不得一再挑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回像是下定了决心。
真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子弹是不长眼的。
曲拙成来给他开车门,见他脸色不好也未敢多言。
车子朝零和路驶去,封锁是相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的,军区的车牌没人敢拦截,到达邵公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还没进门看见路旁停了辆车,他的火气一下子拱上来。
养的好好的人,是留着让他姓白的来抢的吗?他带着一队人进去,简直是横扫千军的气势,加紧步子穿过花园,迈上台阶一脚踹开半掩的厅门。
大堂里白寅初拉着南钦 ,同公馆的下人对峙良久。
看见他出现,脸上居然出现胜利者的微笑。
回身对南钦道:你看,我果然没有料错,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南钦还没弄明白邵行知是怎么回事,良宴的子弹上膛嘴角狞笑,对准寅初的腿就是一枪,没错,你猜着了。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岁头上动土,你活得不耐烦了。
沉闷的枪声在公馆里回荡,一切来得太突然,寅初 一声没吭就跌坐下来,血很快浸透了西裤。
南钦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慌忙去捂他的伤口。
可是捂不住,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淋淋沥沥染红了地板。
她惊惶失措,睁大眼睛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打电话通知医院啊!有人受伤了!没有良宴的命令谁敢妄动?众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是给你点教训,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肖想我的女人,你偏不听。
今天这一枪算是便宜你的,我只要稍微抬抬枪口,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他吹了吹枪口氤氲的白烟,对身后的人一摆手,把他关起来。
南钦没想到良宴会这么做,都是她不好,她不应该叫寅初来接她。
可是她找不到他,锦和学堂放假,她害怕实在不知道向谁求助。
她愧对寅初,给他添麻烦不算还害他挨枪子儿。
她张开手臂阻拦,不要动他,不要把他关起来。
给他叫医生吧,他留了那么多血!寅初却道:不要紧,死不了。
你不要求他,他要关只管关。
为了你,就算死一回也值得了。
良宴听不了这些蜜里调油的话,恨起来只差往他心口补上一枪。
他咬牙上去拉南钦,恶狠狠对寅初说:要为她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
曲拙成身后的人如狼似虎扑了上来,三下两下架起人就往外拖。
他失血过多人,都要垮了,低垂着头,受伤的腿迈不动步子,耷拉着拧在身后,血珠子嘀嗒洒了一路。
南钦哭着央告也没有用,她要追上去,良宴把她扣住了,叫她动弹不得。
怀着我的孩子,却为别的男人求情么?他使劲一撴,你给我回来!再哭,再哭我枪毙了他!南钦没有办法气得直跺脚,他要看大夫,你这么胡来他会死的!姐夫。
家里还有嘉树呀。
孩子要靠他的,你不能关他!良宴才不管那么多,他只是抓着她的胳膊问她,你要叫他带你到哪里去?打算离开楘州 远遁么?南钦冷笑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的确是该这么做。
其实你一直怀疑孩子的来历,嘴上不说,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吧?她没头没脑一阵猛挣,你放了寅初,否则我死给你看!他看她癫狂的样子怕起来,我哪怀疑过孩子?要是怀疑,何必动那么多心思,设个局让你小产不就是了!他头大不已,几乎抓不住她,好了好了,大腿上中一枪不会死的。
我那里有军医,等把子弹取出来放他回去,这样行不行?她顿下来,红着两眼瞪他,这里是怎么回事,淑元是怎么回事?邵行知又是怎么回事?他支吾了下,这里我买下了,淑元是我给女儿取的名字,邵行知。
是我底下营长假扮的。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居然被他这样耍着玩,亏她一本正经地见工,简直要被人笑死了。
她咬着唇点头:你骗得我好!你拿我当什么?果然你母亲的话,置了外宅要叫我做姨太太。
良宴一头雾水,什么姨太太?我什么时候说要叫你做姨太太?那你让我走。
她对自己一切无能为力了,这辈子就死在他手里么?她要离开楘州,以前还舍不得,怕走了失去他的消息。
可他这样子待她,拿她当傻子哄骗,她还留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城市做什么!他抢先一步堵住门,我不会让你走,要走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
南钦觉得失望透顶,她早就怀疑是他一手策划,可是存着侥幸心理,不愿意相信他会算计她。
现在好,钻进他的口袋里走不掉了。
原来真是这样的命,她也没力气再抗争了,她以为能跳出他的五指山,实在是幼稚的可以。
她不愿意再说话,垂着两手回身上楼。
既然他一心要圈养她,那就认命做他的金丝雀吧!闹了两三个月的独立,就是这样结果,从正室变成侧室,真是失败透顶的尝试。
他追了几步,仰头看着旋转楼梯上的身影,囡囡,我过两天要飞周口。
今早颁布了调令,楘州空军要参战了。
她步子一顿,他以为她至少有点表示,可也只是片刻停留,暗花旗袍的下摆轻飘飘摇曳,最终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处。
☆、40南钦 担心寅初 ,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
风扇不能整夜开,怕弄个热感冒,打针吃药对孩子不好。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开着,听得见外头虫蝥的叫声,透过绡纱看天,唏唏朗朗几颗星嶔在鸦青色的天幕上,忽明忽暗,没有月亮,很是寂寞。
扇子慢慢地摇,摇着摇着困了,没过多久又被热醒。
现在总是弄得一身汗,有时候起身看,簟子上留下一滩深深的印记,背上像按了自来水龙头一样。
大约真像孙妈说的那样是个男孩,可是良宴似乎喜欢女孩子,还自说自话地取了个名字叫淑元。
想起来真要气死,原来左等右等等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知道隔壁那点动静是他弄出来的,她也就不再害怕了。
据说他是太忙,常常半夜里才能赶过来,过来见不到人,就在门外站一会儿,似乎也能聊作慰籍。
她觉得他有点可怜,但是他骗她,她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脑子里兜兜转转地思量,不知道将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渐渐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看见床沿坐着个人,正一下一下给她打扇子。
她撑起身,你怎么进来的?我有房门钥匙。
他低低的嗓音中气不足,看来累得厉害。
怎么不去休息?他说:我进来看看你,看见你热得满头汗,就想给你扇会儿风。
南钦心疼的揪起来,他现在善于示弱,善于掌控她的情绪,再恨他,和他面对面,恨能持续多久?她把扇子接过来,不用你扇。
他的手耷拉下来撑在床帮上,垂头丧气地说:我好困。
她红了眼眶,困就去睡呀。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把身子挪过来,偎在她肩头上,我不想和你分开,可是后天就要走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战区是不能通书信的,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失去联系,几十天甚至几个月。
南钦 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他要去打仗了,生死未卜。
战争面前,小情小爱的东西那么微不足道。
她心里乱的厉害,一则为自己,二则是为他的安危。
他靠着她,她没有避让,只是问:寅初放回去了吗?他不想提起情敌,潦草的嗯了声。
南钦 叹息着往里面让了让,躺下吧!他窃喜地睡在她外侧,脸贴着枕头,闻见残留的一缕百合香。
见她坐着,伸手拉了一把,你也躺下。
两个人同床共枕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南钦 躺下来,眼角瞥见他,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他一手仍旧悬在她上方,蒲扇来来往往,未有一刻停息。
边扇边道:明早我们早点起床,我带你到海边去看日出。
我答应过你的,那么久了都没有做到。
这趟要出征了,临走之前把承诺兑现,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南钦 被他说的心惊,你也忌讳点,不要这么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一定会毫发无伤的回来。
他转过身来面对她,扔了扇子把手搭在她肚子上,我还要等着我的孩子出生呢!送你去医院,抱你上手术台,不假他人之手。
南钦无言地望着他,他沉寂下来睡着了。
她摸摸他的脖子,拾起扇子来给他打。
他累透了,鼾声渐起,南钦 突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对他是种巨大的折磨。
他不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他那么忙,还要被她拖累的费尽苦心。
他爱她,她早就试出来了,如果不在乎,她登报声明后就该撇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没有,他来给她做饭,虽然手艺不好,至少让她下班以后有现成的饭菜可吃。
现在又演这场戏,如果不爱,也没有必要顾及她的感受,强行掳来就是了。
不过这一闹,他似乎长大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样乖张,懂得委婉,也懂得体谅人了。
他翻了个身,嘴里含糊的叫了声囡囡,南钦 以为他有话说,探过身来听,他呼吸匀停,并不像醒了的样子。
就着门下的光看他,长长的眉,挺直的鼻梁,除去下巴上青青的胡须,还是初见面的样子。
她陷进回忆里,犹记得刚被送出国时的恐惧,金发碧眼的洋人堆里只有她一个是中国人,那种落单的感觉令人窒息。
然后下船时有人举着牌子来接她,那是个英俊的青年,穿着夹风衣,不苟言笑,但是有爽朗的眉眼和乌黑的头发。
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几年的人,眼前突然出现了岛屿,她顿时感觉自己获救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就读的空军学院离她的学校有点路程,她在练习室吊嗓子时喜欢站在窗前,那扇刷了白漆的哥特式窗户正对着小路,每次看到窗下有镶着飞行翼徽章的军帽经过,她就知道是他来了。
他们像兄妹那样相处,慢慢的发现他并不冷漠,虽然大多数时候武断霸道,但是他有纯净的笑容,偶尔也会让她感动。
可惜他显赫的出生让她望尘莫及,对他也有天然的敬畏,这种敬畏大概来源于自卑吧!越自卑越要强,她不想让他看不起,她必须想方设法证明自己。
她以专业第二的成绩毕业了,可他却是第一。
毕业那天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心里那么高兴,她说:好的。
她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婚后她才知道,他和家里大闹了一通才争取到娶她过门,所以他的ta母亲脸色一直都不怎么好看,冯家是迫于无奈才接受她,她的所有依靠都在他身上。
可是有一天一个所谓的朋友提起白寅初,他回来后就翻了脸,长达一个月的漠视,他们还在新婚中,谁能够忍受?南钦 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不管她怎么示好,他根本就不理睬她,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分居十个月。
现在想起来,婚前的时光反而更幸福。
她在美国没有什么朋友,他是黄埔军校保送出去进修的,校友一大堆。
刚开始他有聚会,大不了中途给他打个电话,后来渐渐带她参加了,那些人都打趣管她叫良妹妹,他是她钦定的太太人选,她以为嫁给他是件荣耀的事,他们也一定过得很好。
谁知道,却闹到这样的田地。
她唯一庆幸的是他还爱她,他们彼此相爱,只是缺乏沟通。
她抚抚肚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也许等打完仗,把一切都处理好,他们可以从头开始。
她倚在他身边睡去,那么久了她很少这么踏实过。
醒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紧紧缠在一起,这是老习惯了,无意识里依然搜寻对方的身体,摇互相依偎才能睡得好。
太热了,身上黏腻,尽是汗。
他拉她起来洗澡,洗完了要带她去海边。
南钦晕头晕脑被他剥光了,他满意的上下打量,觉得她身材比以前好了。
两个人对坐着,他给她擦洗身子,大不了揩点油,也没有太出格的动作。
最后他捧着她微微突起的肚子亲了两口,让她搭着胳膊下地。
叮嘱她:当心地上滑。
她披上浴袍回头看,他到底没有离开浴缸。
她晓得是怎么回事,现在站起来一定很尴尬。
她脸上发烫,忙退出了盥洗室。
他换了白衬衫出来,头发刚洗过,神清气爽的模样。
最近的海滩离零和路不远,开车过去十几分钟,赶到差不多能看日出。
万点金光跃出海面的时候他携她下车,牵着她得手一本正经告诉她:我不会娶那位赵小姐,我有太太。
不管闹得多凶,我们的结婚证还在,我们没有离婚。
要做妾也是她,你是正房太太。
永远都是。
南钦古怪地看着他,他也想到妾了。
难道真打算来个联姻吗?他忽然意识到,愣了一下忙改口,没有妾这一说。
我们是受过教育的,不能像老辈那样。
我回头找姆妈谈谈,你现在怀孕,不要让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坏了心情。
我明天中午就要走,你是在零和路还是回隋园去,你自己决定。
要是你愿意,跟我回去吃顿饭,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过是出了点小岔子,过错都在我,你陪我一起回去赔罪,好不好?她想起冯夫人在茶馆里那些不留情面的话,如今再回去面对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她有些怕。
可是他要去打仗了,她得让他后顾无忧。
就算是为了他,她也应该答应回去。
至于回去后是怎样的局面,她简直不敢想。
他倒也不逼她,笑道:你暂时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先和母亲知会一声,然后再去同父亲告罪。
他们知道咱们有了孩子,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他来捧她的脸,用力搓了搓,怎么愁眉苦脸,不高兴么?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良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说好,我要把那些联匪打个落花流水,等胜利了,我带你和淑元出去旅行。
南钦奇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是女孩呢?我照着清宫表推算的。
他说得很笃定,俞副官打听来的,据说这个表很准,我就派人手抄了一份,对照你的年纪和受孕的月份,查来查去都是女孩。
所以先取个名字,万一那时候还没打完,别耽误了登族谱。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傻的人,还去查什么生育表,心里却暖和起来。
鼻子酸酸的又想哭,怕被他看见,便蹲下来拿枝桠在地上胡乱的画画。
我来堆个城头,他卷起袖子拢沙,像模像样做出个楼兰古城来,又在旁边造了座斜塔,可以去意大利转转。
南钦点点头,然后去以前的学校看看。
他笑了,就这么定了。
看看表,无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
等晚上再来接你。
他们手挽着手往堤岸上走。
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的斜塔已经轰然倒塌。
☆、41南钦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决定跟他回去,明天他就要出征了,今天吃个团圆饭也没什么。
她不看别的,就图让他安心。
时隔三个月再回到寘台,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雅言看见她很高兴,一口一个二嫂叫的亲热。
底下的佣人却不是,肯定早就得了冯夫人 的命令,规规矩矩管她叫南小姐,入了良宴的耳,惹得他一通呵斥。
她是无所谓的,回来完全因为瞧着他的面子。
冯夫人 能不能再接受她是题外话,能,固然好;不能,她也不会死乞白赖强求。
车上下来的时候见到赵小姐,那是位时髦的淑女,穿着西洋累丝纱裙,大波浪的头发拿蝴蝶條子斜束在一边,从肩头一直蜿蜒到胸前,有种女性特有的婉约。
难怪冯夫人 说她美,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呵!她不免多看两眼,心里惆怅着,其实良宴和她结婚也蛮好。
门地相当,人也漂亮,他并不吃亏。
赵小姐怔怔看着他们,良宴却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牵着南钦 的手进了大门,对沙发里端坐着的冯夫人道:姆妈,南钦 回来了。
南钦 有些难堪,见到面前这张脸不知道怎么开口。
再想想既然已经来了,厚着脸皮攀亲也难避免,便偎在良宴身边怯怯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抬起头来看她,眼神冷列没有温度,不是已经登报离婚了么,再回来是怎么回事?当我们冯家是旅馆么?南钦 涨红了脸,遭受奚落在所难免,过去谁对谁错再计较也没有意思,她低声下气认个错,最要紧是为良宴,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鞠了一躬说:我不懂事,给父亲和姆妈添了那么多麻烦。
现在知道错了,回来求二老的原谅。
冯家的面子折损了,单凭你轻飘飘道个歉就能翻过去么?冯夫人哼了声,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
良宴是断不能让她受委屈的,把她护在身后道:南钦会那样做,其实错都在我。
那天我喝醉了,的确和司马及人在饭店里过了一夜,不能怪南钦发火。
姆妈要骂只管骂我,南钦没有做错什么。
何况她现在怀孕了,请姆妈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冯夫人听见这个消息吃了一惊,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南钦道:三个多月了,也是前阵子才知道的。
冯夫人不说话,神情却更冷峻了。
她也晓得良宴要参战,得给他吃定心丸。
今天他带她回来,就证明了是承认这个孩子得。
他是头回当爹,眼下谈什么大道理都枉然。
可是近在眼前得联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就放弃了。
她别过脸看一旁的赵小姐,她只是站着面无表情。
良宴能忘了南钦曾经闹出的笑话,冯夫人却不能忘了白寅初曾经在共霞路留宿的事。
她抿着唇,抱胸靠在沙发上,半晌才对良宴道:你去书房,你父亲在那里,刚才发话了,叫你即刻去见他。
南钦留下,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见他犹豫的样子,拧着眉头道:还怕我吃了她不成?你且去,大约是交代作战细节。
良宴无法,细声对南钦道:我去去就回来。
又故意看了冯夫人一眼,要是姆妈给你小鞋穿,等我回来了告诉我。
他去了,冯夫人气得嘀咕:这孽障,当着我的面也敢这么说。
南钦掖手站着,心里是泰然的。
有他这句话,即便是吃瘪也值得。
你坐吧!冯夫人道。
把雅言和佣人都打发走,又示意赵小姐坐,有些话还是不瞒不骗的好。
南钦啊,上次我劝过你,你没有听我的。
如今这样突然又弄个小囡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南钦觉得她这话莫名其妙,之前没有发现,后来身体不好到医院作了检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冯夫人眼色如刀,那么你是打算同他和好吗?这里没有外人,赵小姐是冯家承认的媳妇,有话也不用避着她。
原本大家是打算好了等良宴回来了就举办婚礼的,你来这么一出,岂不是叫我们为难吗?对孩子避而不谈,单说什么结婚,南钦再好的性子也要反击了。
她笑了笑,是很对不起赵小姐的。
可是我和良宴并没有离婚,要他停妻再娶,似乎不太合适吧!赵小姐有些忍不住了,美丽的脸上带着厌弃的表情,南小姐不是已经登报声明了么?她扭过身子对冯夫人泫然欲泣,伯母,这叫我怎么办呢!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看来这趟是来错了,实在是很不好意思,明天我就回山西去好了。
她给冯夫人施压,冯夫人当然要安抚她。
忙道:那里是战区,不安全。
你既然来了楘州,也没有不明不白回去的道理。
寒着嗓子对南钦道:你现在不在隋园,他外面置了地方安顿你,你暂且住着,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和白寅初的传闻并不好听,孩子就算落了地,最后也是要验血的。
是我冯家的孩子,回冯家来理所应当。
不是冯家的,要栽赃也不能够。
至于有没有离婚,这年头一张纸能保证什么?寘台承认的,就是正当的。
你是聪明人,这点不会不明白。
她越说越刻薄,南钦再听不得,霍然站起身道:夫人,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再回冯家,今天之所以踏进寘台,还是因为良宴明天要出征,我不能叫他牵肠挂肚。
我和他分分合合,到底没能一刀两断,不为别的,我们之间有感情,这点您不能否认。
冯夫人哂笑道:现在才来谈感情,登报声明的时候感情在哪里?坦白说,我对你确实有成见,就算你怀了良宴的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对他情真意切,咱们现在的谈话内容就不会告诉他。
她压了压手,你坐下,孕妇发急不好。
上回我对你说的话依旧算数,只是现在多了个小人,对他要另外处置。
等证明了血缘,何去何从咱们再说。
你在小公馆里的开销用度,寘台这里一手全包。
但是你不能再出现,就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你能答应吗?南钦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忍得满眼都是泪。
的确如此,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他们现在排挤她也是人之常情。
她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
要是让良宴发现,哪里能走得踏实!如果换了从前,她可能什么都不管了。
可是经过这么多,他成熟了,她也在长大。
别人怎么样都不能造成切身的损害,她只在乎孩子和他。
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她想她还是有盼头的。
如果你能说服他,我也无话可说。
她掖了眼泪道:今天来不想闹出什么矛盾,毕竟良宴要去前线,别叫他放心不下。
刚才夫人的话我不会同他谈起,就好好吃顿饭吧!赵小姐似乎不大满意,她泪汪汪看着冯夫人,哀凄道:伯母,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多余。
您看少帅和南小姐是这个情况,现在又有了孩子,我硬插一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冯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你别担心,我同你说过的话不会变,至于孩子的问题,要生下来才能作数。
现在说是不是良宴的为时尚早,毕竟她在外头那么久,又留别的男人过过夜,这笔糊涂账算不清。
她们背着她说就罢了,话里话外全是对她的怀疑,对孩子的怀疑,这叫南钦痛苦难当。
夫人积点口德吧!她说:贬低我不打紧,你不能连带着孩子一起损。
侮辱孩子就是侮辱良宴,赵小姐是你的媳妇,良宴不是你的儿子?冯夫人噎了下,你放肆!她站起来冷冷一笑说:我以前一直敬重你,可如今看来倒没什么必要了。
白寅初是在我那里过过夜,那是因为我害喜的厉害,他放心不下。
我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清清白白毫无关联,绝不是你说的那么龌龊。
你若实在容不得,我也不在乎了。
现在就喊良宴来,他愿意和赵小姐结婚,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她反将一军,弄的冯夫人不知怎么应对才好,白着脸狠狠瞪她,要不是因为良宴,我现在就开发了你!南钦无谓的一勾嘴角,要不是为了良宴,我也不会踏进寘台一步。
说完了回身往穿堂去,因为看见他已经出来了。
良宴带她到花园纳凉,先前和大帅说话也心不在焉,唯恐他母亲要给她气受。
低头看她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和姆妈谈得怎么样?她淡淡的笑,很好,你别挂心。
姆妈知道我怀孕了很高兴,问我要不要回隋园,我倒觉得那边公馆很适意,住惯了不想挪地方了。
她停下来,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她的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微微哽咽,良宴。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他大大的手掌拍在她背上,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怎么能不惦记着回来?她的指甲掐进手心里,似乎掐得越狠越能遏制心头的痛,你不会和赵小姐结婚吧?他眉心一皱,她说一切都好,是真的么?他叹息,我这辈子只有一位太太,一年前为了娶你可以和家里决裂,一年后、十年后也还是可以。
所以你不用怀疑,不要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伤了我们的感情。
以前我不懂,总是试图挑衅你引起你的注意。
现在不会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亲,你留在零和路,等我凯旋了接你回隋园。
她转过脸看官邸,可是赵小姐那么漂亮。
你傻么?他笑起来,她再漂亮也和我无关,丑妻近地家中宝,何况你不丑,你比她漂亮一百倍。
他们额头相抵,暮色渐渐合围。
如果明天不再来就好了。
☆、42不管多难分难舍,要走的终归留不住。
南钦站在衣柜前,打开门呆呆看着里面,没有良宴的衣服,她连收拾行李都不能为他做。
他倒不介意,从身后揽她,把两张纸递给她,这是共霞路和零和路的房契,还有银行里的存票,你离开陏园一样都没带走,现在全部物归原主。
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寘台那边不爱走动就不走动,自己的身体要当心。
陏园的勤务我都调过来了,一来时局不稳,二来……你不想见的人也能给你挡驾。
虽然她粉饰太平,他暗里却都知道。
她努力让他放心,他努力装作不知情,都是善意的,然而都是欺骗。
他穿着空军制服,草黄色的轻便布料,肩头金绣肩章上缀着一颗耀眼的将星。
临要出门戴上军帽,不一会儿就汗水氤氲了。
南钦送他到门口,抬手给他掖掖汗,轻声嘱咐:到了前线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有条件,想办法给我报个平安,我在家里盼着的。
我知道。
他捏捏她的手,冲她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我保证。
又对廊下佣人道,好好照顾少夫人,照顾得好,自然给你们加工钱。
要是有谁偷奸耍滑,让我知道了,活剥了她的皮!众人皆一凛,弓腰道是。
南钦笑道:好了,我会当心自己的,你也别大呼小叫的吓唬人。
看车来了,故作大方地推他,走吧,早去早回。
彼此都沉默下来,良宴退后一步,手上并没有松开。
他这样子,实在叫人难过。
气氛那么压抑,这种痛苦更胜她当初离开陏园时。
她也抛开矜持了,上前紧紧抱他,良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他亲她的耳朵,亲她的额头,我答应你,我一定平安回来。
他们难舍难分,俞绕良站在车旁也不忍心打搅。
可是眼看时间要到了,再耽搁下去怕会乱了大局,便犹豫着提醒,二少,再有半小时就该登机了。
良宴没办法,只得松开她。
捋捋她的头发道:外面热,你进去。
说完狠起心肠坐进车里,没有再回头看她。
车子开出花园甬道绝尘而去,很快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不见了。
南钦站在台阶下,突然感觉心都空了。
吵着闹着要和他离婚,但是似乎知道他不会从她生活里消失,她还是有底气的。
现在他出征了,离开了楘州不知归期,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开始惊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支撑不起这个身体来。
孙妈赶紧上来搀她,少夫人大肚皮了,一个人担两个人的份量,不好在外面晒的,晒出痧来要难受死了。
先生是少将,不会亲自上阵,你放心好了。
南钦木蹬蹬回到客厅里,愣着眼坐在沙发上看座钟。
秒针滴滴答答地转,她晓得他十二点准时起飞,子母针重合时忙去窗口张望。
空军基地离这里略有些路程,但是编了队的机群声势大,总能够看得清的。
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际只有滑翔而过的候鸟,没有看到一架战斗机升空。
丫头端了阿胶鸡蛋汤来,探头瞧了瞧,少夫人别看了,零和路离空军署有程子路,这里看不见的。
厨房里熬了阿胶给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会儿。
南钦无奈退回来,吃了两口不爱那个味道,还是推开了。
歪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屋顶上的黄铜吊扇发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应该已经到周口了吧!她也静下心来了,余下的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读报纸不甚关心战局,现在尽挑这些新闻来看。
形势不容乐观,这里一个团遭到围困,那里一个旅全军覆没了,她觉得心头发凉,半天缓不过劲来。
记者还附上了战区的照片,真正烽火连天,满地残垣。
她有时候举着报纸下死劲地瞪着,仿佛透过那些狼烟能看见良宴的脸。
楘州倒还算安全,无线电里说冯克宽大帅也已经整装待发,誓死保卫党国安危。
寘台现在应该也忙作一团,没有人注意她,让她静静地在这里过日子也很好。
就是良宴去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报纸上提到空军,不过是歼灭了多少架敌机,自身损伤了多少,具体不到个人。
外面兵荒马乱,楘州城里也试了好几回防空警报。
尖锐悠长的鸣笛在青天白日里回荡,像个巨大的盅罩,罩住城里所有人。
南钦有时候也会心慌,生怕两地都开战,她万一要逃难,良宴回来了会找不见她。
华北战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华东,连最权威的军事专家都没办法肯定,于是大家终日惶惶不安着。
雅言打电话过来,说起她向冯夫人恳求让她回寘台,冯夫人一口就回绝了。
雅言在话筒里齉着鼻子,南钦却无所谓。
冯家早就不拿她当自己人了,真让她回去她也不愿意。
某天接了个电话,一听声音居然是南葭。
她大为吃惊,姐姐?你在哪里?回楘州了么?南葭说:我昨天到的,现在住在和平饭店。
外面好乱啊,我担心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你,你现在好吗?南钦孤独了那么久,忽然接到亲人的电话,简直高兴得手足无措。
她用力捏住话筒,颤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么住饭店呢,为什么不来找我?那头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我没脸见你。
南钦一窒,她知道南葭还在为不告而别自责。
也许已经花光了离婚所得,也许和金鹤鸣闹翻了,所以无法面对她了。
这样的年月,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她好言安抚她,你不要在饭店住了,外面终不及家里好。
你还不知道吧,我怀孕了。
你来同我做伴,我也好有个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南钦很久没那么高兴了,在电话前想了好久,说起来自己也没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伤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他大约也灰了心,再没找过她。
原本觉得就这么断了联系也蛮好,可是南葭回来了,就算他们夫妻缘尽,嘉树也有权利见见母亲。
她拨通了白公馆的电话,阿妈请她稍待,嗑托一声搁下,远远大喊起来,先生,二小姐找你呀!窸窸窣窣一阵,传来他低低的嗓音,眉妩……他这样称呼她,总能勾起她很多回忆。
他的感情她终究无法回应,只有对不起他了。
她叹息,姐夫,你好些了么?寅初嗯了声,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我对不起你,一直想问你……姐夫……她讪讪道,你会原谅我吧?那边有轻微的抽泣,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不怪你,永远不会怪你。
错的时间没有遇到对的人,是命。
那一枪为他不堪的心思画上了句点,没有再经历如何的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里只有良宴。
他们和好了,他们依依不舍,他们有共同的孩子,他再出现也是妄作小人。
他说得很平静,反叫南钦心里更难过。
难过后又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赊欠了六年的情债一笔勾销,她如今没有任何负累了。
南葭回来了,你知道吗?寅初仍旧没有起伏,是吗?她一个人么?南钦说:她一个人住在饭店里,我看不安全,还是请她住到零和路来。
姐夫,你来吗?来见见她吧!不了。
他说,我想她也未必愿意见到我。
他们的离婚是一本正经的,不像她和良宴,简直如同儿戏。
南钦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强他,只得道:那以后再说吧,什么时候等你方便了,让嘉树和她碰个头也好。
放下电话她就去门前等着,风吹过来,吹起她鬓角的头发,纷纷乱乱落在嘴唇上,痒梭梭的。
南葭的黄包车到了,她从车上下来,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铆钉皮箱。
她穿着套装,带了顶披网纱的草帽,隔着网子看不清脸,单看见露在外面的两片涂得亮闪闪的红唇。
南钦撑着阳伞接应她,她把面纱撩了起来,精致的五官精致的妆容,她任何时候都是光彩照人的。
姐姐。
她分外欣喜,亲热地上前搂她的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见她穿着没有腰身的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饼干桶。
姊妹两个相携进了大厅里,佣人阿妈切冰湃过的西瓜来,整整齐齐的三角形码在盘子里,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签。
南钦往前推推,路上很热吧?还好。
南葭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边,无可奈何道:我现在来投奔你了,我和姓金的完了,这个王八蛋,花着我的钱,还在外面轧姘头。
南钦记得良宴说过,南葭不花完那些钱不会回来,果然是的。
也罢,吃一堑长一智,人能全须全尾就已经很好了。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你在外面飘着我也每天牵挂,眼下回来了再好也没有。
她笑道,良宴不在,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帮把手,我心里也踏实点。
南葭问:你婆家的人呢?你和良宴的事我也听说了,冯家不肯再接受你么?南钦笑了笑,他们不接受我没关系,我有良宴就够了。
南葭怜悯地望着她,南家祖坟上一定是风水不好,我们俩的婚姻都那么不顺遂。
南钦说: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亲葬在北京,我们都在楘州,逢年过节连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们真是不孝。
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姐夫联系?嘉树接上来了,也在楘州呢!其实你和姐夫要是能复合,嘉树一定会很高兴。
南葭脸上笼上了阴霾,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谅我了。
☆、43似乎吃过一次亏的人不会再吃第二次了,南葭坚决认定寅初不能原谅她。
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在商界也算有头有脸。
太太给他戴绿帽子,跟着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跑了,跑到外面玩乐了三个月,混不下去了再回来,他要是能接受,大概会抬不起头来。
嘉树……我对他也很愧疚。
南葭皱着眉,微微别过脸。
南钦看着她,在她眼角发现了细细的皱纹。
卸了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这三个月应该很难熬吧!南葭遭遇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漂泊在外一定诸事不便。
尤其是遇人不淑,姓金的没能给她幸福,相较之下寅初要踏实得多。
南钦的扇子缓慢地摇,南葭这么下去怎么办呢!以前的出格,就当是冗长的白日里打了个盹吧!如果能争取复婚,倒也不失为好结局。
寅初曾经多次表示可以带她离开楘州,那么换做南葭,一定也可以。
嘉树很可怜,他很想你,经常看着你的照片叫姆妈。
南钦抚膝道,你和姐夫离婚,你后悔么?南葭张了张嘴,有些无从说起。
后悔是肯定的,特别是同金鹤鸣闹崩了之后。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假。
她天生是那种安静不下来的人,和寅初的婚姻生活枯燥乏味,简直让她窒息。
头两年还好,越到后面越难以忍受。
寅初是一板一眼的生活方式,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早就计划好,雷打不动。
这样刻板的人生对她来说是个灾难,她必须挣脱出去,那段婚外情仅仅是离经叛道的产物,无非追求新鲜刺激,满足她冲破桎梏的愿望。
最后她果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了,结果金公子却说家庭无法接受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和她只不过是玩玩。
不过是玩玩,这话挺伤人。
其实她倒并不太生气,她和金鹤鸣不能说没有感情,却未到非卿不可的程度。
但是既然离了婚,对他还是有一点指望的,谁知他兜脸给她一巴掌,她一时回不过神来,感觉自己被他耍了。
暗亏吃了就吃了,现在回过头看,原配的实心实意,十段露水姻缘也比不上。
你和良宴复合是好事。
她羞惭地低下头,眉妩,你可能不知道,刚离婚的时候我干过一件蠢事。
我也说不清是恨谁,临走给良宴打了个电话,把寅初对你的感情告诉了良宴。
她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见她变脸色方敢接着说下去,我的本意是让良宴当心寅初,如果时机对,最好能把他整垮……我确实是黑了心肠,自己能在外面胡天胡地,不许他心里一点点的背叛。
他偷偷摸摸喜欢你,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了三年,就算离了婚也要让他不好过。
没想到后来听说你登报发了离婚公告,我想你和寅初这下子应该会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人在日本,真低落了很久。
我也闹不明白,也许我还爱着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吧!这次回来后我打探过,知道你和寅初没有结果,我才敢来找你……我承认,我是有心想回白家去,可以前的种种,我也不敢奢望能博得他的原谅。
南钦忍不住叹气,对于这个姐姐的思维,她很多时候是弄不明白的。
现在她回来了,她是她唯一的娘家人,怎么看她无根浮萍似的在外头居无定所?至于寅初的态度,她先头打电话试探过,立刻接受,想来有点难度。
她说:既然你还想回去,那就主动些。
你们有个嘉树,孩子是纽带,能把你们重新拴在一起。
你借口看嘉树,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亲妈总比后娘强,姐夫就算为了孩子也会多考虑的。
一头说一头想起良宴来,摸摸自己的肚子笑道,这套本事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良宴不也是这样,吃定了有孩子,我总归跑不到天上去。
南葭看她的样子,幸福满满的要从嘴角溢出来。
她喟叹,你和良宴是真心相爱的呀!南钦脸上一红,以前没有共同经历风浪,我们结婚前他和寘台闹,我只是坐等结果。
这回不一样,他母亲那样反对,我和他是同一阵线的,像革命同志,有坚实的革命友谊。
南葭听了一嗤,是反/革命吧!冯夫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南钦无奈道:她想让良宴娶山西赵大帅的女儿。
孙子也不管了?南葭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老太婆倒满辣手的,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在乎子息,你怀着她的孙子,她居然不肯接纳你,连带着孩子也不要了吗?南钦笑了笑,她大概觉得是个女人就能生,所以并没有什么稀罕的吧!南葭听了一哼,那也要她儿子愿意和别人同房才好,赶鸭子上架,架子不牢是要倒掉的!两个人说笑打趣起来,又像回到以前没有嫁人的时候,姐妹间骨肉贴心,没有任何芥蒂。
南葭就这么住下来了,南钦也暗里观察她,这趟似乎真的改邪归正了。
戒了烟,身上那种靠不住的痞气淡了。
以前不到六点就盛装打扮准备出门,现在不是,宁愿在花园里走一走也不再出去了。
南钦疑心她身上积蓄可能是一点不剩了,怕她陷进窘迫里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问她,钱够用吗?不够从我这里拿。
南葭做了个寻常的横髻,脑后整齐的一个卷筒,也不戴发饰,站在鹅卵石路上,像好人家的当家太太。
妹妹这么问,叫她很难为情,虽然挥霍了很多,但是万把块还是有的,你别替我操心。
万把块摆在这个时代,只要要求不高,后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了。
南钦放下心来,现在的南葭让她感到温暖。
毕竟是姐姐,佣人想不到的地方她想到了。
南钦说孩子生下来不请乳母,打算自己喂养,她一个人坐在偏厅里,找了很多柔软的棉布尺头,做了十来对厚厚的垫子。
说哺乳的时候胸口塞毛巾太臃肿,做些吸水性强的垫子垫上,防止漏奶弄脏了衣裳。
丈夫都不在身边,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南钦养成了习惯,睡前总爱看良宴的照片。
梳妆台上的水晶相框四角是纸托,颜色描得比较深,中间掏出个鸭蛋形,良宴在那片开朗里,穿西装打领结,眼睛乌黑明亮。
他走了将近一个月,后方和战区不通消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也许寘台能有华北的详细战况,但是绝不会透露给她。
她就这样盼着,望眼欲穿。
幸好有孩子,看着隆起的小腹,尚且还能找到一些安慰。
南葭的问题和她不一样,寅初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交集。
一直以为很好说话的人,这次空前的倔强。
寅初连面都不肯露,也许是上次被良宴折损了面子,也许是真的不想再见南葭,反正每次都派别人送嘉树过来,他干干净净从她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嘉树这孩子很有意思,见过南钦几次,对她比对南葭亲。
扑在她膝头叫她姆妈,缠着她叠纸船,做小飞机。
南钦给他擦汗,指着南葭说:那个才是姆妈,我是阿姨。
教过你好几遍了,嘉树怎么记不住呢?小耳朵在哪里?我来找找、找找……南葭起先有些难过,儿子不认她,自己躲在房间里哭过几回,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只戏谑,这是个野小子,乱认妈,打他屁股!嘉树不怎么理她,她思量着挑个时候去百货商店看看,买几样玩具贿赂他也许会好一些。
临海的城市傍晚会转风向,楼梯间的窗户开着,南北风直来直往,不知什么时候把茶几上的晚报吹落了。
南葭弯腰捡起来,头版还是北边的战况,可是瞥见头条标题,却叫她心头猛地一跳。
她生怕自己眼花,定睛一字一字地读,巨大的铅字印着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华东少帅生死成谜。
这是什么意思?她脑子里白茫茫一片。
再看报道内容,说华东支援的指挥部设在一个山坳里,联军搞了个突然袭击炸毁了指挥部,一线的指挥官全部罹难了,空军群龙无首,面临瘫痪。
南葭跌坐下来,六月的天,浑身却像浸在了冰水里。
僵硬地转过头看花园里,南钦正带着嘉树荡秋千,脸上洋溢着笑,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噩耗怎么告诉她?她慌忙把报纸卷起来,藏在沙发靠背后面。
想想不对,重新翻出来送到厨房里,看着焚化在煤球炉里才放心。
可是能瞒多久?怎么会这样呢,南钦还怀着孩子呀!她抽噎起来,可怜的,命这样不好!外面嘉树的笑声咯咯的,牵着南钦的手进门来。
南钦叫底下阿妈带他去洗澡,一面对南葭笑道:嘉树比以前开朗多了,一直关在家里,大约保姆也带不好,弄得孩子呆呆的。
洗了手到饭厅里看菜,顺嘴问,晚报还没来?南葭装个笑脸出来,送报的误了点吧,是没看见。
她唔了声,大概也没什么新消息,订了几份报纸,很多新闻都重叠了。
是啊。
南葭替她拉开椅子,你先坐,等一会儿就开饭。
她像只小母鸡,在饭厅里团团转,不知道在忙点什么,打乱了阿妈的手脚。
南钦感到奇怪,你怎么了?啊,没什么……没什么……南葭心神不宁,看了她好几眼,十个手指头绞得麻花一样。
南钦满腹狐疑,才要追问,孙妈在大厅里喊:少夫人,四小姐请你听电话。
她站起来往外走,倚着抱柱接过听筒,雅言么?那边开口带着哭腔,叫了声二嫂,已经泣不成声。
☆、44雅言一直很开朗,没有什么能叫她哭鼻子。
南钦听见她这样,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里嗵嗵疾跳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快说怎么了!雅言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只说:二嫂,你听了别难过。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瞒着也不是办法,后事总要办的。
南钦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几乎要站不住,什么后事?谁的后事?你快说,这是要急死我么!雅言索性放声嚎啕,边哭边道:是我二哥的……父亲已经派人去战区了,据说两颗炮弹落下来,指挥部炸得面目全非,里面七位将领……全部阵亡了。
南钦狠狠打了个寒战,听筒从她手里落下来,砸在乌木柜子上,哐地一声脆响。
南葭料着冯雅言是把情况告诉她了,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问,冯四小姐说什么?她愣愣看着她,嘴角抽搐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雅言真爱开玩笑呵,她说良宴阵亡了。
一阵阵的气往上堵,她忍不住大声的抽噎,她说良宴……阵亡了,她是开玩笑么?良宴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呢!她的模样吓坏了南葭和孙妈,还没迈步就瘫软下来,所幸动作快,左右牢牢搀住了。
南葭看她晕过去了急得哭起来,怎么办呀?快叫人来送医院吧!孙妈有点年纪见多识广,把她放在沙发上叫人拧凉帕子来,对南葭道:是气急攻心,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
边说便掐她人中,边掐边哀叹,可怜的少夫人,出了这种事,怎么受得住哟!又掐又揉的,隔了一会儿倒醒过来了,只是两眼空空往上瞪着。
突然想起什么,抓住南葭问:良宴呢?良宴在哪里?你告诉我雅言说的都是胡话,她是睡迷了,她一定做了个噩梦,脑子糊涂了,是不是?南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到了这个份上,反正痛也痛过了,总要接受现实的。
她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你着急才把晚报烧了的,报纸上确实有一则报道,说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少帅失踪了。
南葭的话像个铁锤砸在她心上,霎时把她打得魂飞魄散。
她不能接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答应她会平安回来,还要带她和孩子出去旅行,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一定是弄错了,不是说失踪吗,也许明天就回来了。
她喃喃着,瞬间泪如雨下。
战场上失踪意味着什么,其实不言自明。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良宴在她眼里无所不能,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他还那么年轻,他才二十五岁!满室单听见抽泣声,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安慰她。
她摇摇晃晃上楼,南葭不放心,怕她想不开,跟在后面说:你还有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千万要沉住气。
消息冯家会去证实的,没到最后不要绝望,说不定这七个人里面根本就没有良宴,像你说的,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南钦把她关在了门外,让我一个人静静。
回过身看,镜框里的良宴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她把相片压在胸口,浑身都在疼,疼得蜷缩起来,疼得止不住颤栗。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和他闹,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再也追不回来了。
生离死别,摧人心肝。
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茫然看窗外,天上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因为大,离窗特别近似的,白惨惨挂在眼前,让人感觉恐怖。
房间里没有开灯,有月光的地方是蓝的,没有月光的地方是黑洞洞的。
她把脸偎着搭在床沿的胳膊,头昏脑胀,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是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冯家会派人去调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空口无凭,她为什么要相信报纸上的话?她哭得噎气,方觉得孩子这么累赘。
要不是怀着孕,她就可以亲自去找他。
现在怎么办呢,只有眼巴巴等着么?冯家会不会隐瞒她?会不会为了分开他们故意不给她消息?她挣扎着站起来,直挺挺仰倒在床上。
侧过身去抚他的枕头,他走了一个月,床的另一边还保留着他在时的样子。
他出征前两晚他们才和好,如今他的痕迹都淡了,她枕着他的枕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了。
寘台那头一片愁云惨雾,冯大帅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阵亡后,大任就落到良宴身上,结果现在是样叫人痛心的境况,冯夫人几天下来老了十岁,走路要人搀扶,完全像个老妪了。
她哭干了眼泪,只是一味地念叨,叫良泽回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派出去认领的人回大帅府复命,最后的消息简直让她又死一回。
七个人里唯有少帅身边的俞副官尚且能辨认出面目,其他人都已经血肉模糊,尸块炸得七零八落,连拼凑都拼凑不起来了。
冯夫人颤抖着,语不成调,骨灰怎么处理?战争毕竟还没结束,要把尸体运回楘州显然是不可能的,高秘书无奈道:夫人请节哀,暂时只能就地掩埋,因为……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良宴,她最得意的儿子!冯夫人掩面而泣,死了连全尸都找不回来,这是做了什么孽!悲痛归悲痛,到底大风大浪里经历过的,方寸断断不能乱。
大帅在这件事上更脆弱,自从那天大吼着调兵遣将全线支援华北后,就坐在书房里闭门不了。
先前还熏灼的家族,霎时有种日暮黄昏的错觉。
雅言站出来说话,拭着眼泪对冯夫人道:姆妈到现在还不打算认回南钦吗?她肚子里有二哥的骨肉!冯夫人被一语惊醒,儿子没了,自然要图孙子。
赵小姐眼下不在考量范围内了,对于她,冯夫人有说不出的恨意。
要不是为了替她父亲保江山,何至于葬送了她的儿子!南钦那里接到消息了吗?良宴都这样了,接她回来,她应该不会刁难的。
雅言听了也有些负气,二哥在的时候不肯让她进门,现在二哥没了才想到她,不知人家是什么想法。
冯夫人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我亲自去请,料她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
雅言追上来问:要是她不愿意呢?姆妈你千万别逼她,她现在大约也生不如死。
不管怎么样,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不要强迫她。
军区的车开进了零和路,雅言坐在边上觑她,冯夫人嘴唇紧紧抿着,一向说一不二的人要向儿媳妇低头,确实是件十分煎熬的事。
如今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良宴出了事,她是绝不会踏进这里一步的。
谁知道事情兜了个大圈,最后会是这样悲剧性的转变。
不过良宴为南钦也煞费了苦心,本以为是个不甚大的小公馆,谁知道排场不比陏园差多少。
从大门进去也要两箭的距离,周周正正的二层花园洋房,真要脱离了冯家,在这里应当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冯夫人心里不是滋味,看着儿子置办的产业,再想想他现在人在何方,真连呼吸都带着疼。
家里的佣人早就报了冯夫人到访,南钦出于礼貌拖着身子迎出来,站在门前,一口气就能吹倒似的。
南葭在边上扶着,低声道:八成冲着孩子来的,你是什么主张,自己要思量好。
南钦得知冯夫驾临,心都冷透了。
估猜着大约是不容乐观,否则以冯夫人的傲气,绝不会来打孩子的主意。
她倚向南葭,哭道:他们找着良宴了吗?一定是找到了……她伤心这些天,嗓子早就哭哑了。
南葭在她背上拍着,规劝道:你不能再流眼泪了,看看你两个眼睛,年纪大了要坏掉的。
好歹肚子里有块肉,你不顾念自己也要顾念他。
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良宴知道了也不会原谅你。
冯夫人近前来,还记得上个月他们成双成对回寘台,现在只有南钦一个人在这里,一时触景伤情,没说话先低头抹起了泪。
雅言喊二嫂,南钦嗳了声,对冯夫人比了比手:夫人请里面坐。
她叫她夫人,还是表明一种态度。
冯夫人看她一眼,温声道:南钦啊,我今天是来接你回寘台的。
其实早料到了,南钦并不觉得惊讶,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请她坐,让阿妈上茶。
我想知道良宴的消息,据说寘台派人去核实了。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惶骇地望着冯夫人,结果怎么样?良宴现在在哪里?冯夫人和雅言交换了眼色,脸上愁云密布,掖着鼻子哭起来。
冯夫人摇头长叹,拾掳不起来了……拾掳不起来了……我的孩子!她用这个词,南钦不敢想象。
已经拾掳不起来,岂不是稀碎了么!她心口骤痛,一把抓住领口的衣服,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痛苦。
努力的喘气,否则就会续不上。
她拉着雅言哑声追问,那带回来的吗?我想看他一眼,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雅言泣不成声,二嫂,高秘书说七个人残肢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带不回来,只能找个地方建了个墓,埋了。
南钦仰头嚎起来,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她的痛苦了,她以为至少能收个尸,结果什么都没有。
连骨灰都拿不回来,那逢年过节怎么祭奠他?她有心里话怎么同他说呢?☆、45哭过了一阵,该办的正事还是要办的。
冯夫人道:我和大帅商量了一下,人回不来,就在楘州建个衣冠冢吧,至少对活着的人算是个告慰。
以前的种种误会都让它过去,咱们终归是一家人。
良宴不在了,我知道他最放不下心的是你们母子。
再叫你们飘在外面,我做母亲的也对不起他。
她靠过去一些,在南钦手上拍了拍,我知道现在来,不免有图谋孩子的嫌疑,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明白人,一定能够体谅我的丧子之痛,对不对?她丧子,她也一样丧了夫,撕心裂肺不比她少半分。
南钦想起上回在寘台遭受的侮辱,要她立时回去实在很难。
她不愿意谈这个,只说:我不相信良宴死了,为什么要建衣冠冢?叫我对着几件衣裳几样东西祭拜,我做不到。
怎么证明那七个人里有他,也许他恰好出去办事不在,躲过了那一劫呢?为什么你们宁愿相信他死了?有没有派人在山坳四周查找?横竖我是没见到他的尸首,没有见到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几乎有点偏执了,大家都面面相觑,雅言只得道:二嫂,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可既然带不回来,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这些人里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是俞副官,他一直贴身照应二哥,既然他在,那二哥……俞绕良也死了,他和良宴一向是焦不离孟的,看来是不信也得信了。
这么残忍,战争这么残忍……南钦靠在南葭怀里,觉得已经心神俱灭。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指望了,她要凭借什么活下去?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
伤心过甚对孩子不好,良宴虽走了,可是给你留下了他。
南葭抚抚她的肚子,好好生下小囡,好好养大他,他是良宴生命的延续,看见他就像看见良宴一样。
南钦气若游丝,南葭感觉得到她浑身僵硬,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
她没办法,只有不停地揉/搓她。
南钦把脸抵在她脖子上,瓮声道:姐姐,我不要孩子,我只要良宴。
南葭泪水涟涟,孩子的确不能取代丈夫,她和良宴不停的吵,可是他们也不停的相爱。
如今少了一个,另一个就死了一大半了。
冯夫人见她这模样,实在不好逼着她立刻回寘台,便对南葭道:大小姐替我劝着她点吧!我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
请她回去不光是为她好,也是为孩子。
没有了父亲又不能认祖归宗,将来外人怎么说他呢?难道挣个私生子的名头好听么?她绝口不提当初怎么动心思妄图让良宴和赵家联姻,当然还是顾及自己的脸面。
里头的情况南葭都听南钦说了,她一口一个孩子身份不明,现在又来说认祖归宗,转变不能说不大。
南葭要替妹妹考虑,为了孩子回寘台,那可是大帅府,进去容易出来难。
等孩子落了地,冯家能不能让她走?她才二十岁,以后总会遇见美好的风景,难道要在冯家守一辈子寡么?夫人放心,我会劝她的。
只是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一时接受不了,先让她缓几天再说回去的事也不迟。
南葭道,其实现在一动不如一静,回寘台或者留在这里都是一样的,到了熟悉的环境,恐怕她更难开阔心胸了。
冯夫人不傻,儿子才没有,这头拖延时间就是在琢磨后计吧?这点盘算是南钦还是她姐姐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眼下不好说破,说破了怕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万一把孩子打掉那可不得了。
她只有好言安抚着,我晓得南钦这趟受苦了,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们冯家不会亏待她。
她和良宴感情深,如今是有目共睹的。
陏园的产业留着,以后她愿意带着孩子回去,我们也不拦着。
可眼下怀着身子,到底还是怕人手不够用。
回寘台去我们都在,过阵子着床了照应起来也方便。
南葭不会和她针锋相对,她说什么自然是诺诺答应,最后是去是留,要看南钦的意思。
冯夫人叹息道:本来打算今天就接她走,现在看来还是等两天,等她心情平复些再说吧!雅言留下照顾你二嫂,我已经派人给良泽拍电报了,等他回来,我再让他过来接人。
冯夫人起身去了,临走给雅言递个眼色,叫她多开解,劝回寘台去是头一宗要紧的。
雅言把人送出去,折回来时南钦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说话,头歪向一边。
六月的大热天,脸色煞白,身上还搭着毯子。
肚子是越来越大了,平躺着小腹突出,圆圆的像面鼓。
别的孕妇这个时候正作养得滋润,她却这么可怜。
雅言瞧瞧南葭,轻声问:阿姐,我二嫂最近吃饭好吗?南葭摇摇头,好几天了,只喝过一碗粥,劝她也不听,整天就知道哭。
雅言低头抹泪,这样不行的,我打电话让寘台派大夫过来,输点脂肪乳也好。
大人不吃还能坚持几天,肚子里的小囡没营养,将来面黄肌瘦的不好带呀!南葭说是,看样子傻呆呆的,我真的急死了,这么下去怎么办。
雅言蹲在南钦边上叫她,二嫂,我叫人来给你输液好吗?你不吃饭怎么行,要把自己和孩子都饿死么?她依旧不说话,大约难过到一定程度哭不出了,人也枯萎掉了。
雅言无奈去打电话,南葭替她捋捋头发,转过脸看门外,水门汀路面白惨惨的,外头日光扎眼。
也难怪没办法带回来,这种天气,别说分不清,就是分得清,到了楘州也没法看了。
南钦累透了,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良宴从门口进来,脸上带着笑,大张着双臂说囡囡,我回来了。
她高兴起来,高兴得哪怕立时死了也甘愿。
猛地扎进他怀里,舍不得捶打他,只狠狠地摇他,你这个坏人,你要吓死我了。
他任她摇晃,慢吞吞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你不亲亲我么?她脸上一红,往他身后看,看见俞绕良站在门外,她忘了他已经死了,热络地招呼他:绕良进来吧,外面太热了。
俞副官不回答她,笑着摇头,依旧立在那片阴影里。
良宴扶她坐下,问她孩子好不好,怎么离开那么久肚子没见大?南钦低头看,奇怪肚子是扁扁的,心里慌起来。
是你虐待淑元么?不给她饭吃?他看上去不大高兴,站起身就要走。
她哭起来,拉着他的手说:我没有虐待孩子,你不要走。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回来看孩子的。
她死死拉住他,他还是从她手里挣脱出去,上了车,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大喊大叫,把南葭和雅言都吓坏了。
魇着的人要赶紧叫醒才好,南葭使劲拍她的脸,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茫然看着她们,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我梦见良宴了,可是不管怎么挽留他,他都不肯留下。
她想他,大家都深知道。
雅言替她擦了擦汗,你一直挂在心上才会入梦的,事情已经是这样,再难过也无济于事。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能折磨自己。
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在乎自己,还能不在乎孩子么?刚才的梦那么清晰,简直像真的一样。
良宴不喜欢她慢待孩子,他说要回来看孩子,说不定等她临盆他真的就回来了。
就算她分不清梦和现实吧,有点指望,她才能坚持到把孩子生下来。
她开始吃东西,就算吞咽困难,也会直着嗓子灌下去。
脂肪乳比较厚实,打起来很慢,她也有耐心,躺在床上直愣愣盯着那滴管几个小时。
雅言端着水果上来,喂她吃了两块,试探道:二嫂,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南钦还是迟迟的,我盼着快点把孩子生下来,不知道那个时候你二哥会不会回来。
雅言窒了下,孩子生下来后,如果二哥不回来呢?你会不会改嫁?改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良宴,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这样刻骨铭心了。
她阖上眼,如果他不回来,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谈什么改嫁!雅言看她脸色不好忙解释,我也知道现在提这个不合适,可是咱们姑嫂关系一直很好,我也是替你考虑。
寘台毕竟不是寻常地方,你回去,冯家自然会对你好。
可是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几年后你还能像眼下一样吗?万一遇见了对的人,你再想踏出寘台只怕不可能了。
这事我和阿姐商量过,她也是这个意思。
究竟回不回去,你自己要想好。
她们是怕她会寂寞,她感激地拉拉雅言的手,谢谢你,能这样替我打算。
至于改嫁的事,我做不出来。
如果良宴真的死了,我替他守贞,一辈子不会再找别人。
雅言怜悯地看她,难为你,说实话我曾经以为你和白寅初会有结果。
南钦苦笑道:他是我姐夫,我从来只爱良宴一个人啊!虽然他以前那么蛮不讲理,我还是爱他。
寅初后来来看过她,她不过打个招呼就上楼去了。
倒是听雅言说他和南葭聊了很久,她想这样很好,她已经决定回冯家了,不为别的,只为能回到陏园。
那里有他们的婚房,他们在那里吵吵闹闹过了新婚的头一年。
过两天自己走了,南葭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到现在她才知道,一个女人离开了丈夫活得有多艰难。
倘或他们重新开始,南葭才算有了归依。
良泽一周后来接她,他和良宴本来就长得很像,军中历练了一阵子,沉稳更胜以前。
从车上下来,宽肩窄腰,举手投足很有良宴的风范。
南钦从楼上望下去,头一眼有些晃神,等看清了,不免喟然长叹,前所未有的失望。
☆、46良泽进门来,站在楼下往上喊,二嫂,四姐,下来。
雅言扶着南钦下楼,他看见南钦觉得很惊讶。
良宴的事叫他难过得不知怎么才好,听说二嫂怀孕了,只是一门心思要接她回去。
记忆里南钦是瘦瘦的小个子,话不多,有点倔,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如今肚子鼓起来,她骨架小,仿佛要支撑不住似的,愈发显得可怜。
德音婚后他们闹了那一场,他也打听到了首尾。
难怪家里多了位赵小姐,居然是用来作为助战筹码的。
搞什么联姻,这下子真的昏了头,葬送了良宴的性命。
对于父母的决定他不好说什么,唯有多照应寡嫂了。
他上去迎她,二嫂气色不好,身上不舒服吗?南钦摇头道:没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伸手接过了佣人手里的皮箱,我今早刚到,坐了几天火车,又遇上封站,辗转换了几趟才到楘州。
听姆妈说你在这里,赶在日头不高过来接你。
转头看见了南葭,虽不熟,仍旧颔首叫了声阿姐,东西都收拾好了,那我就带二嫂回去了。
南葭嗳了声,四小姐,五少,南钦决定回去,可是那位赵小姐毕竟还在大帅府,我实在怕南钦受委屈,良宴又不在了,只有请你们代我好好照顾她。
良泽拧眉道:阿姐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给二嫂气受。
她才是冯家名正言顺的二少奶奶,再说那位赵小姐,也未必愿意守望门寡。
眼下华北战局未定,父亲看在赵大帅面子上挽留她,等过阵子平定了,不轰她她自己也会走。
有冯良泽这几句话,南钦回去总算有了撑腰的,万一冯夫人刁难起来,良泽的话总还管用。
南葭看看南钦,既这么,那你就跟着五少回去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知道么?南钦要嘱咐她的话昨晚都说过了,临走只道:我会小心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陏园的人暂且不撤走,你一个人在这里只怕不安全。
南葭道好,今早寅初打过电话来,后头怎么样,再商议了才能定。
她尴尬地牵了牵嘴角,你不要担心我。
南钦听了也觉欣慰,南葭把她送上车,隔着窗户向她挥手,她示意她进去,放下了车门上的帘子。
良泽坐在前面,沉默了一会儿寻了个话题:二嫂找人看过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南钦在肚子上抚抚,不知道呢,你二哥出了事,我也没心思看这个了。
不过良宴查过清宫表,他说是个女孩,还取了个名字叫淑元。
雅言嗤之以鼻,他说邵先生的女儿叫淑元,原来是给孩子取的么?没想到他在这上头还花了心思。
是啊。
南钦眼神惘惘的,他有时候是很傻,那时在共霞路做饭,芹菜把茎都去掉了,炒了一盘叶子。
我下班回去吃饭,尝了好几口才尝出是什么。
还以为是新式的烧法,最近流行吃叶子呢!大家都笑,笑过了个个眼泪汪汪。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生命这样脆弱。
那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能查出男女来。
良泽一本正经道,反正闷在家里不好,出去散散步,对孩子有益处。
南钦道:最好是个女孩,叫淑元很好听。
良泽笑道:是男是女都不打紧,如果是男孩子,父亲自然会给他取名字的。
再不济我来,我去翻《康熙字典》,还愁没名字么?雅言道:用不上你,你快些找个少奶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取名吧!上次出去喝茶的那个怎么样?有头绪没有?他悻悻道:不过普通朋友,想到哪里去了!你二十一了,交个女朋友也应当。
雅言调侃他,咦,那位赵小姐好像和你年纪差不多嚜,你当心点,回头联姻联到你头上来。
良泽哼笑一声,别开玩笑,我可没有那个福气。
他们为了转移南钦的注意力胡吹海侃,南钦倚着车门听着,半晌问良泽,你还回四川去么?良泽道:已经在办手续了,调回楘州来。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不让再去四川了。
是啊,少帅的头衔总要有人来顶替。
南钦别过脸叹息,只有她一个人执拗的认为良宴还活着,冯家人似乎都已经接受他的死讯了,究竟是她病态还是他们太没有人情味?良宴的一切慢慢被取代,很快他们就会忘了他吧!再回忆起来不过是心里一个小小的疤,结了痂,按上去也不会痛了,只剩微微的一点酸麻。
回到寘台,和上次果然不一样了,佣人的态度大大的改观,列着队叫她二少奶奶。
她进门给三位太太见了礼,又去了冯大帅的书房。
良宴的父亲还是淡淡的样子,只是见了她有些哽咽,让她当心身体。
她退出来,冯夫人已经在走廊里接应她了,问她累不累,我让人重新收拾了一个房间,你不要回原来的屋子了,免得看了伤心。
她说不必,也没要人搀扶,自己把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
打开门看,这里是为他们回来小住准备的套间,还是以前的摆设。
床头有他们放大的结婚照,良宴要笑不笑的模样真可爱得紧。
她站在跟前仰头看了很久,心里明明很平静,眼泪却顺着脖子流进领口。
打开柜子看,他的衣裳整整齐齐挂着,西装、衬衫、军装、还有他的长衫。
南钦一套一套的抚摩,奇怪那些衣服都失了光彩,真的人死如灯灭,关于他的一切都淡了吗?她开始整夜失眠,碍于孩子不能吃安眠药,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
睡不着,无梦可做,想像那天一样梦到他更是不可能。
雅言觉得她不该老是困在房间里,就是因为白天休息得太久了,晚上才会睡不着。
她拉她到花园散步,天气渐凉,可以出来看书喝早茶了。
外面烽火连天,寘台的生活还是十分安逸的。
花园一角有巨大的遮阳伞,南钦习惯走累了在那里歇一歇。
那天遇见了赵小姐,良宴出事后她在冯家不吃香了,寄人篱下过得很憋屈。
仗打了有段时间,良宴当初只为试探,带领的不过是预备役。
指挥部遭袭后楘州空军几乎倾巢而出,也是一番苦战,逐渐占了先机,把局面扭转过来。
山西赵大帅高枕无忧了,赵小姐也能够直起脊梁做人了。
她请南钦坐,对她说:我打算明天回华北去,在这里叨扰了几个月,真不好意思。
南钦对她没有好感,出于礼貌回应她,赵大帅和冯大帅交情匪浅,谈不上叨扰。
路上小心,有空再来楘州玩啊。
她凉凉地一笑,要不是少帅阵亡,现在不知道是怎么样一副境况。
人的命运果然前世注定,注定你们是夫妻,分都分不开。
其实你怀孕不是时候,拖累了后半辈子。
本来离得干干净净倒好,眼下被困住了,真是得不偿失。
南钦有些上火了,她这是有意寻衅么?雅言眼看要发作,她拉了她一把,对赵小姐道:我们夫妻的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你也晓得的,我和他其实没有离婚,只是难为你参与进来,委实有些对不住你。
不过有一点要说明,就算他没有发生意外,现在的境况我也可以告诉你。
旁观者永远都是旁观者,想要反客为主,他不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别人对你的承诺有什么用?空头支票可以兑现么?倒是白白浪费时间,可惜了。
赵小姐脸上一阵发白,冷笑道:所以啊,守寡的不是你么。
人都死了,谁有这闲心和你争宠!她才说完,猛地被人往后扽了个趔趄。
良泽左手扣住她的脸,右手把玩着一把军刀,拿她的面皮当磨刀石,刀背在上面来来回回撇了好几下,我刚才听见一些对我哥哥嫂子不恭的话,是你说的么?我要是不小心在你脸上划了几道杠,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只有做填房的命了?我二哥为支援你们晋军送了命,你不知道感激,还在这里骂人?这种好教养,叫我心里很不痛快呀!赵小姐大惊,僵着脖子低叱,你给我放尊重些,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给你点教训而已。
良泽收回刀,一把推开她,瘪三,真把自己当盘菜。
我现在一刀宰了你,告诉赵大帅你回去的路上遇袭,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要走何必等到明天,现在就给我滚出寘台!他转过身喊,来人,去把赵小姐的行李收拾一下,请赵小姐动身!冯夫人闻讯赶来,看见闹得这样不知出了什么事,等弄明白了拉着脸看了赵小姐一眼,不是我说你,少奶奶现在怀着孕,你说这些话捅人肺管子,又是何必呢!这样不单伤了她的心,连着我们也不好受。
冯家毕竟没有亏待你,赵小姐,你说是不是?言罢叹气,对身后阿妈道,你去找高秘书,请他派两个人护送赵小姐。
善始也需善终,平平安安交到赵大帅手里,咱们就算对得起他们了。
赵小姐本意只是想刺激一下南钦,没想到叫自己这样下不来台,要被他们扫地出门。
当即觉得自己脸面全无,哭哭啼啼往官邸去了。
☆、47良宴的衣冠冢最后还是建成了,事情过去了几个月,从最初的惊惶难以置信,到现在的绝望默认,南钦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努力。
她的肚子越发大了,刚开始因为总是吃不香睡不好,担心孩子会不健康。
不过总算老天保佑,六七个月的时候开始胎动,孩子在她肚子里伸手蹬腿,很是活络。
关于是男是女,最后也没去检查。
预先查出来反而不好,就这么养着吧,生什么就是什么,难道女孩冯家会不认么?府里的女眷们着手预备孩子的衣服,小花袄和小棉裤,提起来一看那么小,比巴掌才大一丁点儿。
妙音很高兴,常常挨着沙发把手看她的肚子,细声唱着,我有小弟弟啦……红红的眼睛大板牙……大家都笑话她,那是小兔子,不是小弟弟。
汝筝从柜子里翻出妙音的旧衣服来,都浆洗过的,新生儿要穿旧衣服,旧衣服挡灾。
本来应该做百衲衣,想想外面讨来的不干净,病毒那么多,别过给孩子。
雅言道:万一是个儿子,叫他穿这么花哨的衣裳么?二太太说:那有什么,小孩子不分男女。
良泽小的时候还哭天喊地要穿你的裙子呢!偏过头问冯夫人,穿到几岁?我记得很大了还在穿,跑到花园里跳舞,痴头怪脑笑死人了。
冯夫人笑道:是啊,不给他穿就哭。
那时良润和良宴都嘲笑他,说他将来会长成娘娘腔。
后来长大点知道了,你给他穿他也不要了。
言罢有些伤感,三个儿子死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一个奶末头(最小的儿女),提起来真是叫人痛断肝肠。
正说着良泽从门外进来,壁炉里烧着木柴,他过去烘手,回身笑问:又说我坏话?我小时候穿裙子的事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等谈朋友了也这么说,把人家吓得不敢嫁怎么办?他现在在陆军任职,大帅的儿子,上手就是大校。
穿着茶绿呢子的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说话语气不像良宴,他比较好相处,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冯夫人接了话头就说:有朋友倒好了,说了几个都不称心,不知道你要挑什么样的。
他眼里流光溢彩,不说话,只是笑。
暖暖的一道波光从南钦脸上掠过去,夷然道:我今天下午有空,二嫂,上次约好了陈大夫看胎位的,别忘了。
良宴不在,他很自觉的担负起了照应南钦的责任。
以至于没有结婚的男人还知道胎位的事,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南钦却说不用了,现在感觉蛮好,就不要总跑医院了,我不爱闻那里的药味。
冯夫人道:那就过两天再说,胎位不正也不要紧,不像以前生不出来硬掏,现在可以剖腹产么。
只不过肚子上弄出个刀口来满吓人,但是护理好了愈合也很快的。
吃过了饭,夫人们有她们的娱乐。
难过了三四个月,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闲暇时光喜欢抹抹纸牌打发时间,寘台除了少个人,别的没有什么大不同。
南钦和她们终归不一样,她仍旧时时挂念,只是没法说出口。
好不容易才从压抑的气氛里脱离出来,她要是再提起,除了引得大家伤心,似乎没有别的用处。
所以痛苦归她一个人,她也试着忘记,可惜做不到。
天凉了,她搬到二楼晒太阳。
隔着玻璃日光温暖,她读名著,哼歌,很努力的胎教。
良泽上楼来,倚着走廊下的水泥柱子和她聊天,她想了很久,试探着问:现在北边局势稳定了么?他嗯了声,那些联军都打散了,余下的小股势力构不成威胁,再过两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良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得像山泉。
良泽笑起来,有什么事你直说,这样真叫我惶恐啊!她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想,既然局势稳定了,能不能派人去打探?再去最后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上次无果,这次扩大范围,到远处的村子里问问,看看有没有谁家多出人口来,也许良宴被人救了也说不定。
良泽甚是无奈,二嫂,打过一场仗,很多村子都废弃了。
老百姓流离失所,难民都往南迁移了,暂时应该还没有返乡。
再等阵子吧,等联匪全荡平了,我亲自去走访,好不好?南钦抿起了唇,可能是她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异想天开,良泽既然这么说,她也不能再追着不放了。
她低头把书卷起来,喃喃道:我晓得自己这样不好,可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他答应我那时候回来的……良泽把手插在裤袋里,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和二哥感情深,可是过去这么久了,你不能再这么挂着不放,对自己身体不好。
你看你,比以前更瘦。
我虽没有结婚,也听说生孩子是场恶仗,你这模样怎么应付呢?你听我的,该尽力的地方,我绝不含糊。
那是我二哥,能把他找回来,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办到。
可是……南钦,有些事不愿意接受也不行。
已经成了定局,你一定要学会坚强。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活着的人想办法活得更好,这才是当务之急。
她两手捂住脸,我的确放不下,想起他不在我就觉得活不下去。
她抬起眼来,怕他感到困扰,忙道,没什么,我难受起来一阵子,过一会儿就好了。
只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联军打出华北啊……快了,打仗的事说不清,也许明天就可以。
良泽,你们一定厌恶我这样。
她凄恻道,我是不是有点疯了?好像是种病,想忘也忘不掉,怎么办呢!良泽说不是,这十里洋场,你这样痴心的女人不多。
如果别人遇到这种事,难保一段时间后不会风过无痕。
可能她们更在乎以后的出路,更忧心带着孩子要孤独一辈子。
南钦摇摇头,没有看到他的尸首,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哪天死心了,也许会像行尸走肉一样。
他蹙眉看着她,她的脸很消瘦,两只眼睛越发大。
有时候呆呆的,让人心里一阵阵的泛疼。
你别这样。
他很快别开脸,时间会冲淡一切。
等到孩子长大,你活着也有指望。
她笑了笑,没有她父亲,凭我自己怕教不好。
还有我。
他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还有父亲母亲他们,这么多人,不愁教不好一个孩子。
她沉默下来,靠在椅背上朝远处眺望,眼神空洞,一潭死水。
良泽退出来,心里只是沉甸甸的。
雅言其实曾经喜欢过俞绕良,只不过没有说破,他阵亡了,她难过几天也就过去了。
南钦不同,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只好指望她生下孩子分了心,也许一切还能慢慢好起来。
他在花园的小径上踱步,芭蕉叶子焦了,有风吹过异常的响。
他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原先她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秋去冬来,腊月里坐月子很难熬。
南钦的产期渐渐近了,大帅府开始筹备,房间里的窗帘加得越发厚,因为产妇不能吹风。
孩子的小床也置办好了,放在大床的边上。
胡桃木的床架子,雕工很精细。
上层是腾空的,可以像摇篮那样晃动。
她围着小床转了几圈,家里添人口是件喜事,一个孩子的降临可以把长久以来的阴霾扫空。
可是她却没法真正高兴起来,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没有什么比寡妇生孩子更悲苦的事了。
孩子一天天往下坠,她自己能感觉得到,离生大概不太远了。
她还在盼着,希望她临盆的时候良宴能回来,结果到进产房的那天,他还是没有出现。
因为身体太弱,大夫建议剖腹产。
她忘了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了,只记得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良宴就在手术室外。
推出来的时候麻药没有散,她很着急,可是睁不开眼睛。
等醒过来看病房里的人,每一张脸仔细分辨,没有良宴,她只是痴梦一场。
南葭来照顾她,让她别乱动,肚子上缝着线,别把刀口崩开了。
她抓住南葭的手,良宴回来没有?南葭把她的胳膊塞进被窝里,没有回答她,只说:当心着凉呀。
她身体不能动,在人堆里搜寻良泽。
良泽上前去,温声道:你别着急,好好将养着。
我已经派人往北边去了,一有消息就拍电报回来。
她心里安定下来,麻药过了,肚子上开始隐隐作痛。
医生不让平躺,据说平躺更容易崩线,须得半靠着。
冯夫人抱了孩子来让她看,红红的,秀气的一张小脸。
眼睛睁开一半,瘦弱得像只小耗子。
罪过哟,你吃得少,孩子也受苦,过了称只有六斤重。
冯夫人疼爱的搂在怀里啧啧逗弄,不过还好,咱们很健康。
府里雇了两个奶妈子,好好的喂,后头慢慢就填补上了。
说了半天没说男女,雅言笑道:二哥的清宫表看得好,果真是个女孩子,名字派上用场了。
所幸她生产和怀孕的时间合上了,冯夫人嘴上不说,之前到底有些顾忌。
现在孩子落了地,那五官简直和良宴一模一样,这下子她放下心来了,就算是个女孩子也打心眼里疼爱。
这是儿子的骨血,看见她至少能让晚景有些安慰。
你好好作养身子,想吃什么只管说。
在医院里住一个月,回家正好给淑元办满月。
冯夫人把孩子放到她身边,来,和姆妈亲热亲热。
多漂亮的孩子,和良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闹哄哄一阵,怕打搅她休息,后来又都走了。
南葭看她眼睛里有泪,忙道:不许哭,月子里哭坏了眼睛,到老了吃苦头。
看着淑元的面子,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女儿了。
对她好就是对良宴好,记住了?南钦点点头,刀口太疼,说不出话来。
☆、48她住的是单人病房,环境清幽,设施也很好。
孩子生下来,当天带回寘台了,据说睡醒了就吃,要是放在她身边,会折腾得她休息不好。
没爹的宝贝,分外的疼爱。
两个奶妈子四个保姆围着转,困了就睡在大人怀里,床上几乎不躺,弄得愈发娇气。
这么点孩子养刁了,抱着不算还要摇,不摇就哭。
冯夫人隔三差五送过来让她瞧,淑元嘟着小嘴,眼睛乌黑明亮。
南钦伸出一个指头摸她的脸,她懵懵懂懂,也不知能不能认出她是她母亲。
奶妈子是移动的奶瓶,小姐一哼唧就撩衣服。
冯夫人说这些乳母每天吃炖爪子鲫鱼汤,奶里营养多,淑元渐渐就白胖起来。
过了十来天称一称,多了半斤。
冯夫人笑着说有些压手了,小孩子不说重或沉,要说压手,希望她能越长越好。
关于南葭,她现在已经从零和路搬出去了,回到白公馆,虽然不以太太的身份,借助着嘉树的由头,寅初总有一天能接受她的。
我不着急,人在他跟前晃,他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南葭笑道,可是他觉得我现在的安分都是装的,我进一尺,他退一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婚。
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暂时抵触是会有的,至少他父母逼他再婚,他连相亲都没回去,说明他潜意识里还是认可南葭的。
南钦拍拍她的手,他不信,你就证明给他看呀。
几个月不行就几年,总有一天他会相信你的。
南葭那时候的荒唐只是向往自由的生活,外面走了一圈,见识过了,不过如此,心也就定下来了。
她看了南钦一眼,涩涩道:其实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回去,还是看着你的面子。
我一直留在你的产业里总不是办法,他心里还是喜欢你。
南钦道:你这么说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你和他有过六七年的婚姻,你们有感情基础。
前阵子时局动荡,他接你回去是担心你的安危,你怎么扯到我这里来?她挪了挪身子,看窗外蔚蓝的天,良宴出事后我才懂得珍惜眼前人,姐姐,不管有多难,你一定要挽回寅初,他才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南葭愁眉苦脸地叹气,我怕他嫌我脏,不敢靠近他。
你晓得,有些男人很介意的。
没了贞洁,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
姐夫不是这样的人。
南钦安慰她,就算有芥蒂,看你变了,总有一天他会原谅你的。
她现在习惯往好的方面揣测,比起良宴的杳无音讯,南葭和寅初的那点隔阂算得了什么!一时缄默下来,正值医院食堂送餐的时间,她们每顿只打一瓶水。
产妇的营养靠医院的伙食跟不上,寘台会派人送菜,每天鸡汤蹄髈轮换着来。
今天揭了饭盒看,里面有一只红烧甲鱼,南钦和南葭有点为难,谁都不敢吃,估摸着要倒掉了。
这时候门口进来个人,穿着厚大衣,绒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
冷死掉呃!那人脱了全副武装才看清是锦和,她跺了跺脚,小羊皮靴子噔噔响。
看见南葭叫声阿姐,对南钦笑道,没想到是我吧!我回来了。
说起来她一走半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南钦撑起身子,我当你蒸发了,打了很多电话都找不到你。
她唔了声,我上华北去了,参加抗战。
凑过来看,你们吃饭么?带上我。
南葭忙叫佣人添饭,她拖张椅子过来,筷头一下捅进甲鱼壳里,笑道,在那里都饿瘦了,饭也吃不好。
现在看见肉,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南钦赶紧往她碗里添菜,真是弄得难民一样,难怪突然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被家里押解回去了。
你到前线干什么去?发传单吗?她说不是,伤亡的人多,医疗队里的护士不够用,我们过去也能帮上忙。
南葭怕说到华北又勾起南钦的情绪来,打着岔叫锦和多吃。
锦和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往南钦手里一塞道:我回来听说你养小囡了,这是我给外甥女的,我也做阿姨了。
南钦打开来看,是一枚金锁片和一副连着铃铛的金手镯。
她抿嘴一笑,下月初二到寘台来喝满月酒,我就不另请了,到时候盼着你。
锦和点头道好,大帅府的厨子手艺不错,甲鱼烧得很入味。
南葭给南钦舀汤,抽空问她,你许人家了伐?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喜糖?她回回手,嫁人急什么啦,缘分到了自然就嫁掉了。
南葭道:我看她和良泽很般配,顾家也是簪缨世家,说起来家事是轧得过去的。
锦和嗤地一声,冯良泽?我们认得的,不来事,别琢磨了。
再说我怕了冯家了,万万不敢招惹。
上次冯良宴来问我要共霞路的钥匙,口才真叫好。
我立场是很坚定的,说了不给,最后他恐吓我,说我拐骗良家妇女,要把我送到巡捕房去。
你们评评理,骗不出来就吓唬人,反正我不是对手。
忽然意识到了,拿眼神询问南葭,南葭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南钦倒没有什么异样,笑道:亏得你把钥匙给他,让他学了一手好菜。
又问,你现在回来,是不是华北的战局都平定下来了?那些联匪都扫荡完了么?锦和应个是,已经没有伤亡了,战争结束了。
都结束了,锦和回来了,可是良宴依旧没有消息。
南钦背靠着床架子,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也许她应该接受现实,良宴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刀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二十来天便可以下床走动。
良泽来的时候她说想出院,他去找了大夫,经过一番检查,办了出院手续。
临近年尾,寘台热闹起来。
淑元的满月酒也开始张罗了,南钦诸事不用过问,来了亲朋也只是房间里接待,基本不下楼去。
一个人沉默惯了,时间一久就有点扭曲。
她失眠的情况没有改善,最多睡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然后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淑元的哭声也让她烦躁。
她不愿意见她,见了怕想起良宴。
冯夫人很担心,唯恐她这样下去会丧命,吩咐人把卧室里有关良宴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怎么一点都不见好转呢!她看着满箱的遗物泪流满面,帕子捂住了口,忍痛转过身道,都烧了吧,早该烧了。
死人的东西和活人放在一起,她怎么能走得出来!淑元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让她失去母亲。
几个佣人把箱子抬到山脚下去焚化,她下楼来查问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大家敷衍她,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重新回了房间。
她开始服用安眠药,一颗不够吞两颗,必须依靠药物才能睡着。
脑袋里发空,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伤心难过。
是为了良宴吗?可是她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了……她现在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没有他。
她出了月子,行动不受限制了,突然想回陏园去看看。
半夜起床,披了件大衣就往外去,这么一来惊动了整个大帅府,冯夫人哭道:南钦,我们都疼你,你不能这样了。
良宴已经走了,你要让他死不瞑目么?儿子死了,媳妇疯了,冯家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
南钦也感到惭愧,姆妈,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良泽规劝父母,不要紧的,二嫂想回寘台,我陪她去。
半夜三更,大家不要守着,都回去休息,有我呢!众人的确已经束手无策,只好由得他们去。
南钦看着他说:良泽,我们不用车,好不好?良泽道好,打着手电陪她下山。
腊月里的风,吹上来刀割一样。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上一弯惨淡的月。
她怯怯道:对不起,我脑子犯了糊涂,害你大半夜不能睡。
良泽说没什么,要过年了,部队里都放了假,反正我明天没什么事,这样走到早晨当作晨练也蛮好。
以前都是专车来往,并不觉得陏园离寘台有多远,可是现在步行,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回头看看,依旧能看见半山腰上的大帅府。
她紧了紧衣领,我好像做了个愚蠢的决定。
良泽笑道:可是我觉得半夜出来散步是件很愉快的事,不过我们未必真要走到陏园去,前面是警戒区,应该有军用车的。
他默默陪她走了很远,她个子小小的,跟在他身旁不声不响。
她是他嫂子,可是认真说起来她的年纪还不如他大。
这几个月来她的痛苦他都看见了,其实能让一个女人这么惦记着,是他二哥的福气。
南钦?他私下里已经不叫她二嫂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很自然的叫她的名字。
南钦嗯了声,他先前说的话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好,如果有车就开车好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良泽道,我想知道你以后的打算,总不见得一直这样。
她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以后应该干什么。
你应该和淑元在一起,你要照顾她。
良泽想起她拒绝孩子就感到难过,淑元还小,别人再怎么爱她,都不及母亲。
你怎么能不见她呢!她什么都不懂,她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二哥的孩子,你爱二哥,不能同样去爱她吗?她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害怕看见她……良泽停下步子看着她,南钦,你不要担心以后,只要有我在,不会亏待了你们母女的。
你可以……把我当成二哥,我不在乎做他的替代品。
总之你忘了他吧,别让我担心。
她脑子很迟钝,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摇头,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很好。
半夜在外面游荡,这叫很好吗?他垮着肩叹息,我不打算结婚了,我照顾你和淑元一辈子。
她顿了半天才仰起脸来,良泽,明天我想去海边,你送我去吧!她现在总是很莫名其妙,良泽凄然望着她,真像回光返照,也许哪天就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49她执意要去,良泽只得尽量满足她的愿望。
日光惨淡,照着远处的海,一片灰白色。
南钦站在岸边闭上眼,海浪声声随风袭来,她紧了紧大衣,脸在一片严寒里冻得失去知觉。
她说:我一个人走走,你不要跟着我。
我不会自杀的,我还有淑元。
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天我就振作起来,但是今天不要看着我。
良泽没办法,无奈道:那我在这里等你,不要走出我的视线范围,在下面转一圈就回来,好不好?她没有说话,跳下了修筑得高高的水门汀堤岸。
脚踩在沙子里软软的,她茫然往前走,走到上次良宴堆沙堡的地方。
几个月过去,以前的痕迹早就没有了。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照着他的方法把沙子拥起来,她要把那座不完整的楼兰古城做完。
大衣的衣摆在沙堆里来回的扫,什么都不用顾忌,至少现在是快乐的。
她把城墙拍实,很快堆砌出一面门楼。
城里的屋顶是半圆的,她做出个葫芦肚子,把顶掫得尖尖的。
蹲久了腿很酸,她坐在沙堆里,胳膊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把脸枕在上面。
她还盼着良宴带她去看看呢,结果他却一去不复返了。
他总在骗她,她抓起一把沙子往城头上撒,一把又一把,慢慢堆成了个小小的坟茔。
都埋葬掉了,连同她的希望和幸福,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轻声抽泣,转过脸伏在臂弯里。
她现在流不出太多眼泪来,仿佛已经干涸了。
到如今痛也不知是不是痛,只是彻骨的无望,他说会送她进手术室,孩子都满月了,他人在哪里?这个骗子!她突然感觉那么恨他。
他倒一干二净了,叫她怎么办?他会在奈何桥上等她三年么?她抬眼看海,看不真切,她的视力已经不行了,也许再过两年就要瞎了。
如果瞎了,下了阴曹还能认出他吗?她站起来,整了整衣领。
她对良泽撒了谎,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堤岸离这里有段路,他就算跑过来也回天乏术。
至于淑元,她对不起她,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要去找良宴,满脑子都是他,他们找不回他,她只好自己去找。
她往前走几步,海浪经过的地方留下深深的印记。
鞋头踏到了边缘,海水扑上沙滩,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旗袍。
只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就能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因为思念彻夜难眠,这种折磨让人崩溃,死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囡囡。
呜咽的北风里夹带着良宴的声音。
她微一顿,曾经不止一次听到他叫她,每次她都去找,找过之后只有更大的失望,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囡囡。
那声音恍在耳畔,囡囡,我回来了。
她狠狠地哭出来,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囡囡,你看看我。
一个轻轻的份量落在她肩头,她猛地颤栗了下,眼角瞥见一道身影,这刻简直魂魄都飞散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转过身来,眯起眼仔细看,瘦瘦的,苍黑的,但是熟悉的面孔……是良宴!她愣了很久很久,是做梦吧!又是梦么?他努力笑着,眼泪却滚滚而下。
牵起她的手搭在他颊上,不是做梦,是我,我回来了。
她抚他的眉眼,抚他的脸,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要骗我,我经不住了,是梦的话不要醒,求求你。
她原本就纤细,现在更是瘦骨伶仃。
他哽咽着拥抱她,手杖孤零零倒在沙滩上。
他揽住她,瘦弱的身子填不满他的胸膛。
他失声嚎啕,你怎么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不要怕,不是梦,联匪炸不死我,我真的回来了。
他们都是高贵优雅的人,从来没有试过像兽一样的嚎哭,这次却忍不住。
紧紧攀住对方,大难不死后的悲喜交加原来这样激烈。
不是梦……真的不是。
她又哭又笑,用力的抱紧他,良宴,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你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你死了。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那么久……他吻她,温热的唇贴在她额上,我对不起你,形势所迫,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松开她,让她看他的腿,我受了伤,弹片割断了肌腱,不知还能不能治。
如果不能,以后走路有影响,恐怕会变成瘸子。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只要你还活着,就算两条腿都瘫痪了,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良泽看着远处相拥的两个人,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失而复得,这是多大的造化!爱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吧,当大家都以为良宴死了,只有她坚持他还活着,没想到最后他居然奇迹般的生还了。
他笑着退后两步,那么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南钦永远是他的二嫂,良宴回来了,只有他才能给她最好的照顾。
原本以为这个年会过得愁云惨雾,谁知良宴年三十从鬼门关爬回来了,虽然负了伤,但是他还活着。
全家人在一起抱头痛哭,连一直隐忍的大帅都抱着儿子泪水长流。
重重在他背上拍了两把,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他跟父亲去书房,把那天的情形告诉他,能活下来,全有赖于俞副官。
遭遇空袭的时候我们并不在室内,敌军派来执行任务的只有两架战斗机,目标很小。
起先在上空盘旋,以为是侦察机,因此突然发动袭击根本来不及防御。
绕良跟了我那么久,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扑倒,有他挡着,我保住了命,他却阵亡了。
没过多久有个逃难的农户经过那里把我救了,用牛车把我拉到了商丘。
重型炸弹的冲击力很大,我昏迷了两天才醒,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农户老两口是老实人,不敢和楘军联系,就这样我在商丘耽搁了五六个月。
那时因为缺乏医疗条件,腿也没能得到即时救治,就落下了病根。
后来我跟随那户人家返乡,渐渐才想起以前的事。
从周口回楘州,因为穷得叮当响,花费很大力气才上了火车。
他顿了顿,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到了楘州自然就好了,路上遇见了军区的车,回到寘台听说南钦去了海边。
好在赶得及时,否则她要干傻事了。
他说到这里,南钦在书房门口探了探头,看一眼,见他还在,心满意足的走开了。
大帅对他长叹,南钦是个好女人,这大半年她吃了苦,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再受伤害了。
良宴道是,以前发生那么多不愉快,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尽量补偿她的。
厅房里冯夫人把淑元放到南钦怀里,这下子可以好好看看孩子了,我们淑元可怜,想姆妈,姆妈连看都不看一眼。
南钦别手别脚地托在胸口,淑元两只眼睛盯着她,嘴里一个泡泡吹得老大,啪地一声爆了,嘴唇上亮闪闪全是唾沫。
她抽帕子给她拭,轻声呢喃着,父亲回来了,咱们淑元有父亲了。
雅言和良泽站在一旁看,喟叹着:恍如一梦啊,二哥居然真的活着。
我一直以为南钦是魔症了,毕竟那些人都已经无法辨认了。
良泽笑了笑,但愿我也有这样的运气,能够遇见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女人。
良宴的衣裳全都已经烧了,二太太和三太太热络地张罗裁缝来裁新的,咋咋呼呼地让阿妈把花厅的桌子腾出来,先买两套成衣将就,其余的全请人做,做出来的合身。
他从书房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庄稼人的粗布棉袄。
冯夫人笑道:真是,这辈子没这么打扮过,走在街上谁能认出他来?转身让丫头把成套的衣服送到楼上去,去把身上的换了,洗洗干净收起来,往后看看,也是一段经历。
南钦把孩子交给奶妈子,起身道:我陪你上去。
她现在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和他分开的,只有碰触到他,才能觉得安心。
上去搀他,明天咱们到医院去,肌腱断了手术就能治好的吧!真难为你,那么疼,长途跋涉回来,路上受了多少苦。
他的拇指刮了她的眼泪,这点疼能忍住,别哭。
她搀他上楼,迈了几级台阶回头道:姆妈,别忘了那个衣冠冢,派人去拆了,放在那里不吉利的。
冯夫人点头不迭,是呀,我连夜打发人去。
你们上去换衣裳,换好了下来吃团圆饭。
南钦眼下再没有别的祈求了,紧紧搂住他的胳膊,可以不要全世界,只不能没有他。
良宴吃了些苦,比以前瘦了。
身上伤痕累累,全是那场空袭留下的疤。
南钦替他擦身,心疼不已,这么多伤,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如果不是见你的愿望支撑我,我可能真的死了。
肌腱断了不是唯一的伤。
他撸开头发让她看,后脑一道寸来长的伤痕,这里有块弹片栽进去,还好头骨卡住了。
要是换个地方,也许我现在已经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她细细地啜泣,所幸你回来了,如果我等不到你……他捂住她的嘴,我都知道,我也庆幸回来得及时,再晚一点你要叫我抱憾终生了,是不是?她把脸搁在他颈窝里,我只是太想你,我想见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声嗡哝,嗓音在她头顶盘桓。
☆、大结局年三十的团圆饭两家并一家,大帅的兄弟冯克检也带着家小过寘台来。
守云和从云姐妹看到良宴大为惊讶,这不是做梦吧?二哥!良宴坐在沙发里,腿脚不便不能走动和亲眷们打招呼,只得对冯克检颔首道,二叔恕我礼不周全,不能给您拜年了。
坐着坐着!冯克检回过身对大帅道,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本以为。
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大帅看着灯火辉煌下的儿女们,背手边走边道:让他们聚聚,咱们到书房说话。
良宴回来了,南钦才敢正视淑元。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松手。
淑元养得很好。
白白胖胖的,吃得多也溺得多,一会儿功夫换了三次尿布。
孩子抱走了她就倚在他身边听他说华北的事因为腿受伤了没法下地干活,只好在、留在家里给人家做饭。
雅言笑道:这笔功劳要记在二嫂头上,要不是先前在共霞路预习过,怎么能有那个手艺呢!南钦很不好意思,良宴却大度道:一个好女人,能教会男人什么是生活。
他探手把她揽在怀里,不过那里太穷,除了玉米糊和咸菜,连窝窝头都很少见到。
我没有机会施展我的厨艺,顶多就是烧烧热水,炒咸菜连油沫子都没有。
南钦怅惘着,这么穷,难怪你一眼看上去那么干扁。
那对老夫妻 要好好感谢,我封了几百块的红利市,找个时候让人送过去。
从云在旁边打趣:那户人家有没有儿女?你们不担心二哥被人强押着洞房吗?南钦果然紧张起来,细声问他,你说呀,他们家有女儿吗?良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有一个女儿,不过几年前就出嫁了。
再说我这样的腿脚,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大家蹉叹着,肌腱断裂没什么大不了,有条件的地方做个手术,术后一两个月就能复原。
可惜了那个地方医疗落后,不知道旧伤治起来有没有困难,还能不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
城里有人开始放炮竹,咚的一声巨响,纵到空中杳杳回荡。
起了个头,很多人家都随众了,一时楘州大街小巷热闹成一片。
在万家灯火里空军署的人都到了,洪参谋带着一干兄弟看望良宴。
军靴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脆而响,到了跟前叫声总座,整齐划一地行了个军礼。
几位副官都还在,唯独少了俞绕良。
良宴鼻子有些发酸,绕良的身后事要补办,他是家里独子把他的老父老母接到楘州来奉养,不能让二老晚景凄凉。
他点了点手指,拙成,这件事你去办。
曲拙成挺胸收腹,脚后跟用力一并应了个是。
南钦想起守云在德音婚礼上的托付,之前因为自己没着落,别人的事也不甚上心。
今天借着大好机会索性问一问,便请大家坐。
看了守云一眼,那丫头拘谨得厉害,南钦笑道:洪参谋调到少帅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过年没有回老家看看么?洪参谋起身道:报告少夫人,家父家母早亡,老家没什么人了,因此并没有回去。
南钦哦了声,夫人和孩子呢?良宴古怪地打量她,他还没有结婚,哪里来的夫人和孩子?洪参谋脸上一红,总座说得是,方将光棍一条,整天都混迹在军中,还没有结婚。
南钦哦得更长了,她还没哦完,守云因为害羞躲了出去。
她也不管,只笑道:我给洪参谋做个媒吧!女方是墨梯女校毕业,今年十九岁,留校教美术的。
等你们双方有时间,相约出去吃顿饭,先沟通沟通再说,你看好不好?良宴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守云,笑道:门户相当,年纪也说得过去,依我看是可行的。
男人对谈婚论嫁的事很放得开,既然总座说好,那就挑个时候见见面吧!同僚们立刻闹哄哄说等着喝喜酒,这个年因为笑声变得生动起来。
寘台每年的团圆饭后有习惯,从十一点开始放烟花,一直持续到十二点。
南钦扶着良宴出去看,礼花五光十色照亮他们的脸。
汝筝抱着妙音站在廊子底下,哀戚地对雅言道:南钦的命比我好,良宴历尽万难总算回来了。
你大哥呢?恐怕已经走远了。
良润是战场上抬回来才咽的气,死在了她怀里,她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雅言在她肩上揽了揽,抬头看天上一簇簇的火树银花,想起俞绕良,眼里含着泪,喃喃道:都一样的。
南钦带着良宴去医院只忒,请了几个洋人大夫会诊,洋大夫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说:治是可以治的,但是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不能保证一定恢复到以前一样。
当然,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请你放心,太太冯。
大夫安排良宴入院,很快定下了手术日期。
手术很顺利,只是要静养。
照顾病人方面,南钦坚决不假他人之手,小小的个子,撑起了良宴的一片天。
手术刚结束的时候他很疼,但是不能喊出来,怕让她担心。
她坐在他床边握紧他的手,他像在国外时那样揉揉她的头,辛苦你了。
不啊。
她笑着,摸摸他的小腿,疼不疼?他摇头,不疼。
她把脸靠在他肩头,良宴,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靠近过,我是说心。
你看看,到现在才像平常夫妻,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吗?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我从来只有你,也许为了惹你生气故意和别人不清不楚,可是我对你没有半点不忠。
到眼下回过头看,简直儍透了,不停的试探不停的伤害,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侧过身,灼灼看着她道,我在商丘的几个月一直浑浑噩噩,每天都做梦,梦见一个穿碎花旗袍的女人隔河叫我。
我那时候想,莫非是我横渡忘川么?越急着会议越想不起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在等着我。
她笑着,眼睛里有揉碎的芒,幸好你回来了,我只怕你要舍我而去,不给我机会说对不起。
她凑过来一点,吻他的嘴唇,以前是我太任性了,从来没有顾及过你的感受,因为我觉得你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的爱。
胡说。
他皱了皱眉,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要娶你?和谁结婚不是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她想了想,因为你受了南葭的托付,来照顾我。
他叹了口气,我确实答应南葭照顾你,但是没有听说受人托付去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娶我?她带着委屈的声口,我没有祖荫,没有钱,人又小家子气。
他笑道,我有祖荫,我有钱就够了。
至于小家子气,谁说你小家子气?那是养尊处优的女孩身上才有的味道,那叫富贵气!大大咧咧,狂风骤雨打不趴的是穷人家女孩,你是用来心疼的,不是用来受苦的。
只可惜脾气并不像外表这么柔弱,有时候治不住,叫我没有办法。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她的胳膊环过他的脖子,经过这么多,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有好好地过日子,把淑元带大。
他嗯了声,你生淑元我没能赶回来,等下个孩子,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你。
她和他拉钩,说定了。
他痞气地笑,绝不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话,不觉已经夜色深沉,抬表看看,快十点了。
她替他掖好被子,时候不早了,睡吧!病房里设了看护的床铺,她退到自己床上,隔了几步远,像火车上的软卧,躺下依旧面对面。
良宴啊、她叫他,语气像他母亲,如果半夜渴了就叫我。
他微动了动,因为疼,背上全是冷汗,咬紧牙关说:我困了,想睡了。
她忙道好,你睡吧,我不吵你。
他的腿在四周后可以下地活动,但也仅仅限于不拄拐,要行走自如,还得继续做复健。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推他在花圃间游荡,他现在可以走得很好了,不过不能太劳累,走多了还是有些疼。
南钦置办了轮椅来推他,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一副大爷姿态,淑元来了他还要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挥着孩子短小的胳膊说:姆妈加油,淑元要坐飞机,推得再快一点!淑元不再包在襁褓里,穿着小夹袄,可以自由活动。
良宴把她高举起来,她欢喜得大声喊叫,四肢像只青蛙,一通猛力的划踢。
良宴很高兴,我的女儿,长大了要成为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
说着亲淑元的脸,你说父亲说得对不对?那孩子像听得懂他的话一样,咯咯笑出声。
父女两个一搭一档很有趣致。
花园里兜了半天圈子该回去了,医院的广场上遇见个熟人,老远打招呼,哎呀二少啊!南钦看过去,是卿妃。
穿着暗红高开叉旗袍,曼妙的身姿游移起来依旧像蛇。
她化浓妆,血血红的唇瓣,面皮像刮过石灰的墙头,但是遮掩得再好,还是盖不住额角的淤青。
南钦推着轮椅过去,她立刻对她一笑,少夫人你好呀。
南钦点点头,真是巧,周小姐怎么来这里?卿妃呃了声,往身后的医疗大楼指了指,不无掩饰地敷衍,喏,我有个朋友在这里看毛病呀,看了一个礼拜了,一点都不见好转,不知道这些大夫在捣啥个外国糨糊。
矮了矮身子逗弄淑元,哎呀,小毛头长得吓(非常)像二公子,嗲咯!说着对良宴挤挤眼,二少,你不来白相(玩)么,我那里沙发空着厌趣(无聊)来!良宴笑道:不了,你那里床少,运转不过来,沙发留着派用场吧!这是拐着弯说她入幕之宾多,卿妃愣了下,娇声叱道:瞎讲有啥讲头,啊是要吃生活哉(找打)?这时候一辆车开到大门口,车上人络腮胡子满脸不耐烦,喇叭按得震天响。
卿妃回头看一眼,仿佛有点怵,很快挥了挥手手绢,个么再会了二少,再会少夫人,再会小毛头噢!蛇腰扭得越发快,三两下就钻进了车子里。
良宴抬起头来看南钦,你听见了吧,我在她那里是睡沙发的。
她别过脸哼了声,是吗?我只看到老相好打情骂俏,还是当着我们淑元的面。
她过来抱孩子,轰他起来,自己坐到轮椅里,你的腿要勤练练,安逸得久了还是不行的。
他无可奈何地笑,负荷上一个温柔的重量推着妻女往前走。
头顶上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呼啸而过,冲向天际,变成若干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51、番外南屏的房舍,四面楼盖得高了,围起来把光线都遮挡住,天井果然成了一口井,幽暗潮湿。
晨雾里听见佣人浆洗衣服的声音,绕良提着竹编的手提箱迈出高窄的水泥门楼。
俞太太送出来,替他整了整衣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本来说好过大定的,现在总归事业要紧。
明天托媒人和米家说说,只好再往后拖一拖了。
你在外面不用记挂我们,当心自己的身体,常给家里写信。
俞家家是守旧的人家,这样的新式社会,他母亲还穿着三镶五滚的上衣,外面罩着黑缎锁边的云肩。
两只袖子往外撑着,把上身拓展得十分大。
因为上了年纪,裙子总是藏青的,底下一双伪装的半大文明脚,鞋头塞着棉花。
他深深看他母亲一眼,你们也保重,我过段时间要毕业了,暂时不知道分派在哪里,等定下来了再通知家里。
米家的婚事,如果等不及也不要耽误人家。
时代不一样了,娃娃亲早就过时了。
那不行的,只要我和你父亲还健在,婚事就不能作罢。
等我们死了,随便你们怎么样。
老一辈的人总是比较固执,他也没办法,只得含笑应了。
从安徽辗转到了广州,没消多久接到了调令,授衔之后到楘州军区报道,分派在冯少帅门下任副官。
副官的定义和勤务不一样,是协助长官处理日常事务的机要秘书。
说起来有些事的确是他在军校里没有学到的,楘州是个超前的城市的,冯少帅应酬多交际广,他有时候负责很多私人方面的指派,比方送花和解决麻烦。
正经工作他轻车熟路,歪门邪道他也游刃有余,少帅很倚重他,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存在价值。
提拔一个好的军官容易,找到一个好的副官却很难。
少帅有时候攀着他的脖子笑称,绕良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他,我可能就是个残疾。
他们之间是上下属,是朋友,也是兄弟。
他从来不叫他少帅或是总座,而是亲切地称他二少,不那么刻板,带了点生活气息,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所以当危险来袭时,他会义无反顾的用身体阻挡攻击,他必须保护他,为了他的责任,也为日常积累下来的情义。
至于他和雅言相识,其实是必然。
她是冯大帅的四小姐,很多时候他奉命往寘台汇报军务,路过花园总会听见有人朗诵莎士比亚的诗——Shall I comparetheetoasummer\'sday?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他侧目看,那个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模样,穿着洋装,头发烫成一个个卷。
他经常途经那里,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仿佛彼此早就熟悉了。
那天倒是个巧合,少帅回寘台,他留在空军署没有随行。
将近中午时分接了封电报送到寘台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少帅。
寘台很大,办公区和官邸划分开来,一下子找到很不容易。
他也不知是怎么,冲口对长椅上的人喊:四小姐,请问您看见二少了么?她抬起眼,随手往左一指,往秘书室去了。
他道了谢,快步走进办公区,但是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人,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迈出大楼的时候日正当空,他抬了抬军帽,凉风钻进帽檐,他大大地吁了口气。
再经过花园时她挪到树荫底下去了,他夹着文件夹道:您确定他在秘书室吗?我去找了,没有找到。
哦,那是我记错了。
她复往右一指,应该是往官邸去了。
他又一路小跑着进了官邸,帅府女眷们正聚在一起教孙小姐走路,他又扑了个空。
问了大帅夫人,夫人说少帅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到空军署了,他才知道自己被她戏弄了。
上了军区的车赶回基地,再找她,她早就不在了,大概是心虚,溜得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那空空的长椅发笑,心底却惆怅起来。
后来再见她是在跑马场,白天没有赛马,场地作为消遣向贵族们开放。
少帅周末爱到那里舒展筋骨,进门就听见有人喊了声二哥。
他转过头看,她穿着火红的小马甲,底下一条黑丝绒马裤,蹬着一双高筒靴,举手投足英姿飒爽。
来得这么晚,又睡过头了?她甩着马鞭对少帅笑,目光却往他这里瞟,俞副官,你好呀。
他向她敬了个军礼,四小姐。
马童牵了少帅的坐骑送过来,少帅跨上马背挥了挥手,别忙走,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他打马扬鞭纵了出去,场地边上只剩他们两个。
她自矜身份不开口,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四小姐稍待,我先去定位子。
她嗳了声,我和你一道去。
太阳热烘烘照在身上,她晒得脸发红,手搭凉棚盖在眉骨上。
缄默了半天才道,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他反应过来,对她一笑,没什么,白日冗长,只当是供小姐取乐了。
她噘了噘嘴,总是看见你出入寘台,却从来不和我打招呼,像你这样的人真少见。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还叫我四小姐?他看着服务生在临街的一张餐桌上放上预定的牌子,这才道:您也说我经常出入寘台,虽然没有交谈过,但是认识大帅每位家属是我们的责任。
她点点头,我二哥脾气古怪,做他的副官很辛苦吧?他一板一眼说不,二少人很好。
她哈哈笑起来,他人很好?南钦听见该哭了!他静静看着她笑,拉开椅子道:外面太热,四小姐不要出去了,先坐下歇会儿。
我去马场等二少,回头来和您汇合。
等一等。
她见他额上有汗,替他要了杯柠檬水。
他迟疑了下才接过来,仰头喝完了一颔首,推开餐厅的门走了出去。
有点高兴,说不清为什么高兴,只觉得充实的暖意填塞满了他的胸腔。
他没敢回头,不知道她有没有隔着玻璃窗看他。
他只是个副官,家底差了点,军衔也不够高,想高攀恐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依旧尽忠职守陪伴在少帅周围,经常遇见她,但是搭讪的机会很少,就算说话,基本不超过三句。
可是有一天他休假,在路上碰上她。
她刚和同学荡完马路,分手后坐在马路边上揉脚,他看见了和她打招呼,她气愤道:新买的鞋不合脚,脚后跟磨出了水泡。
他想了想道:我给您叫辆车,送您回寘台。
她不愿意,现在还早,回去也没事做。
往马路对面的鞋摊一指,我们去买双布鞋穿,你陪我过去。
他没办法,只得上去搀她。
她把右脚的鞋脱了拎在手里,穿着丝袜的脚踩在他脚背上,无赖地笑着:就这么走过去。
他们试了试,真的很难,她几次趔趄着踩在地上。
他终于下了决心把她打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快乐的搂住了他的脖颈。
后来想起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靠得那么近。
他心里慢慢有了负担,害怕被发现,只有小心隐藏。
开战前他回黟县老家,试探着问他母亲,如果我想同米家解除婚约,您和父亲会生气吗?她母亲看着他,为什么?外面有人了?他是理智的人,不想给任何人造成负担,只道:现在是文明社会,我和米家小姐没有接触过,也许她对这桩婚事也不满意。
胡扯!她母亲断然道,别人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一句没有接触过就想退婚吗?做人要有担当,我们那个时候结婚前哪里有机会见面?感情都是婚后培养起来的。
你在外面走,眼界开阔了是不假,但是我们俞家不是随便的人家,不能做陈世美。
他抿起唇,心直往下坠,低着头应了个是,听母亲的教诲。
因为无法给她承诺,索性什么都不说。
也许她在等他开口,但是他对未来也不确定。
渐渐她灰了心,看到他神色变得很冷淡,和对别的出入寘台的军官没有两样。
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就这样吧,与其打了空头支票让她恨他,倒不如不开始的好。
他跟随少帅去了前线,真正战火连天的地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敌机歼灭,哪里有时间考虑儿女情长。
难得有一天敌军休整,他们也腾出空闲来。
少帅和他坐在黄土垄上聊天,有了家室的人,整天担心太太和没出世的孩子,你说南钦现在好不好?夫人会不会去为难她?他说:不会,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孙子,夫人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几场战役下来,大家都灰头土脸。
少帅叼着枯草对他说,你和雅言的事,等仗打完了就挑明吧,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难受。
一个人一辈子有几次真情?错过了要抱憾终身的。
你别担心,有什么问题我来替你摆平。
他长长叹息,捡根树枝在泥地里划了深深一道杠,我在老家定了娃娃亲,人家等了好几年,不能退亲。
少帅愣住了,半天才道:什么年代了还有娃娃亲!写封信给里长,让他找亲家谈谈,就说现在的娃娃亲一律不作数,他们家女儿可以另嫁了。
他眉头紧蹙,这样不大好吧!少帅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大手一挥,有什么不好!头脑活络的女孩子早就有相好的了,只有不知变通的才在闺中苦等。
那种榆木疙瘩,不娶也罢。
交给我吧,我替你想办法。
他欢喜坏了,想起回去能和雅言说明白,他几乎扼住不住的要放声大笑。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当敌机俯冲时他连考虑都没来得及考虑。
能保住一个是一个,直挺挺挨打,只有一块儿死。
他牵挂父母,牵挂雅言,然而今生要辜负太多人。
他到最后还在庆幸,还好没有说出口,还好……番外完━━━━━━━━━━━━━━━━━━━━━━━━━━━━━━━━━━━━━本书籍由百度用户名:Anna丶安娜灬为您整理制作需要什么资源快来联系娜娜:V信:xizi5569 QQ:981896161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