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息怒。
容与拱拱手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今日天色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
等明天天亮,儿再和您细说。
蔺氏却不吃他这套,明天你少不得又借着军务来搪塞我!你瞧瞧你瞒的这好处!我近来发现知闲越发古怪,定是你给了她气受!她一向识大体要脸面,今天不是逼到了绝处,断不能这样。
你也别躲,有事情摆在台面上说。
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张不开口的?她又看了看布暖,何况牵扯到了暖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莫要再瞒我,瞒来瞒去最后要酿成大祸的!布暖低头不语,到了这地步,也不知容与怎么交代。
其实她倒希望他说出来,只要他能舍弃一切,她就跟他天涯海角。
或许她是自私,她早成了绷紧的弦,哪里还管得其他!她怔怔看着他,满含着希望。
他却别过脸去,对蔺氏道母亲别问,横竖她是疯了。
她对我有微词,同暖儿无关。
母亲别听她胡言乱语,倒错怪了暖儿。
如今弄得这样,这亲是成不了了。
请母亲应允,儿子即刻写退婚书,着人快马送到叶家,也好叫姨父姨母早作打算,别为我耽误了知闲。
这回是当众说的,府里上下都听着,一时所有人都惶惶然起来。
布暖也觉得出乎意料,他一向严谨,平素说话滴水不漏。
眼下听这口气语调,想是下定决心了。
她悄没声的,心里却有些欢喜。
爱一个人,自然会有占有欲。
他要退婚,于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他退婚,自己就可以陪着他。
虽然对不住蓝笙,但也只有无可奈何了。
蔺氏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她疯了?我瞧你才疯了!正日子就在眼前,你这会子说退婚,叫天下人耻笑吗?她年轻不尊重,一时糊涂驳了你的面子,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你为了这个就要退婚,胸襟未免太窄了些个!转而对布暖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才刚知闲那样委屈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你舅舅素来疼你,大约是看知闲冲你撒气,心里不称意。
你劝劝舅舅,叫他别和知闲置气。
退婚的话说不得,咱们这样的人家,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可是要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的!布暖轻轻叹息,她在老夫人眼里,怎么及儿媳妇来得要紧?知闲要打她,竟还叫她别放在心上,这话首先就有失公允。
秀和香侬很气愤,只是有碍身份不敢随意开口,私下里只顾拉她衣襟,暗示她不必示弱。
反正到了这一步,将军府也住不下去了,何必再受这窝囊气!舅舅同不同舅母成亲,不是我一个晚辈能插嘴的。
布暖缓声道,舅母没有容人的雅量,暖儿是看出来了。
我和蓝笙说了,叫他替我寻园子安置我带来的人,也免得在府里讨人嫌。
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和暖儿相干了。
这话又是轩然大波,蔺氏讶异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凑这热闹呢!哪有女孩家单过的道理?你搬出去了,我怎么能放心?你爷娘面上也交代不过去啊!容与也拉了脸,她口口声声叫舅母就让他心里不舒服。
如今索性说要搬出去,又是托了蓝笙去办,愈发叫他气急攻心。
是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了么?把带来的人都弄出去,然后让他找不到她的下落,要活活把他憋死么?当真是要他的命了?他几乎克制不住,紧抿的唇角带出了冷酷的弧度,抬起眼看着她,你要另置府第?谁答应了?她仍旧低着头,顿了顿方道,我虽无能,也不会看着我的人无处容身,像牲口一样被人拉到人市上变卖。
舅母要卖了布谷,我绝不答应。
容与竟有些语窒,按说他和知闲说的话她是听不见的。
既然知道了,定是知闲之前就放出过口风。
她心里一定责怪他没有看顾好她身边的人,所以才会动了买宅子的念头。
蔺氏也像头一回听说似的,愣了愣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知闲多早晚说要卖人了?容与只道,她做的事,母亲有很多是不知情的,这话她晚宴的时候同我也说过。
他枯眉看着布暖,不许搬出去,历来没有姑娘家自立门户的道理。
你明日着底下人仍旧住回烟波楼,谁敢多嘴,乱棍撵出府去!又何必这样。
她说,已经打搅外祖母和舅舅多时了,他们吃住在府里,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况且现在……你少矫情!莫非还打算有你无我么?知闲的声音从月洞窗那边传过来,煞白的脸自楠木雕花隔断后一闪而过,转眼便进了厅堂里。
指着布暖道,你就是个祸害,我若是把你的丑事说出来,怕你没脸见人!你装什么?要走便走,谁还留你不成?香侬和秀换了个眼色,自发把布暖挡到身后。
也作好了准备,若是知闲再妄动,大不了撸起胳膊老拳相向。
蔺氏大感不快,沉声道,你怎么不自省?才刚闹了一大通尤嫌不足,还要接着闹么?你这么下去,谁也帮不了你!容与冷冷望着她,嘴长在她身上,他控制不了她下面的言论,她要弄个两败俱伤也由得她。
自己的耐性被她耗光了,再不愿同她夹缠下去。
他和布暖的事不过是没有勇气对母亲开这个口,倘或知闲打了头,他也不忌讳什么,干脆一股脑儿倒出来,大家干净。
知闲倒缄默下来,她先前回房也想过,毁一个布暖太容易了,可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拿她的爱情和婚姻做筹码。
两下里计较长短,她又觉得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毕竟她还爱容与,真的揭穿了他,他恼羞成怒,安知不会立刻把她发还娘家去!高陵那里不能有震动,多少人眼热她,巴巴儿的仰望着她。
若是有朝一日栽下来,不说族里亲眷,就连二房的四娘都要笑话她。
她顺了半天气,对蔺氏福道,先头是我的不是,我失了体面,给容与哥哥蒙了羞,自己也悔恨。
可是……她倏地调过视线瞪视布暖,她好歹不能留下,一定要打发她去!她和我八字犯冲,有她在我就没法子活!姨母要看着我死在她跟前么?越说越不着调了,怎么就要死要活的?蔺氏嘴里呵斥着,暗中也忖度,知闲不是个造次的人,她既然容不下布暖,定是有什么隐情的。
只是他们三缄其口,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布暖大方道,是我命硬,冲克着舅母了。
舅母打发我,我不敢不从命。
言罢似笑非笑的冲容与福身,舅舅让我去吧,我爷娘那里不碍的,我自己去禀告,也不能怪罪舅舅半句。
舅舅大婚在即,别为我坏了好事。
容与眉头蹙得更拢,你自己也混说么?不许搬,我说过的话绝不改口!今日先在梅坞对付一晚,明天再挪回烟波楼去。
知闲这头也不妥协,顶风道,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会子我也奉劝你,见好就收罢!真要把我逼急了,大家都落个惨淡收场,有意思么?容与调过视线来,微眯着眼,面孔像一张硬纸,我十六岁开始带兵,至今还没有人敢和我这副声气。
就凭这点,足可以把你退回叶家去。
趁着没有成亲,你也有好出路。
知闲仿佛到了阴阳的交界处,呆愣愣的垂手立了半天。
这满屋子的人,数不清的眼睛!明明她是占理的,可偏偏处了劣势.老天爷真是厚此薄彼,有的人不用付出什么,只要那么娇弱的站在那里,就博得满堂同情。
她自怨自艾着,怪自己风浪经历得少。
先头贴身的婆子也教她,得罪谁也别得罪容与。
他是她的天,日后几十年都要跟着他转的。
这类大户人家,将来少不得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往园子里接。
不把眼光放远一点,这辈子有吃不完的醋,受不完的苦。
她转到圈足椅上坐下,那椅面离地高,她脚下悬空着,就像她现在的处境。
她四周打量一下,慢声慢气道我是正经人家出身,过了六礼换了更帖的。
既然直着进来,除非横着,否则断不会出去。
你要退婚,我不说什么,大不了一索子吊死,再叫我娘家阿爷兄弟来讨说法。
众人都有些懵,这算什么?赖定了的意思!其实知闲在下人圈子里的口碑不算好,来了脾气,不管资格多老的家丁仆妇,拎起来就骂。
沈家家规严苛,又不准底下人还口,好些人受过她的冤枉气敢怒不敢言。
所以容与说要退婚,大多数人是幸灾乐祸的态度,想看看知闲是不是就这么灰溜溜的卷铺盖回叶家去。
可她以死相逼,真应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老话。
几个仆妇往后缩着身子,嘴唇无声的翕动,半遮半掩的私下嘲讽了两句,充分表示了对她的不屑。
容与觉得不可思议,她这样的脾气,说得出就做得到。
她使什么手腕他都能见招拆招,只这寻死觅活的本事,叫他进退不得。
布暖懒得看她这出闹剧,也料定了她不会把事抖出来,便完全丧失了一开始振奋的战斗精神。
乏味之下对蔺氏道,外祖母恕罪,暖儿明日要回值上去,想早些回去安置,就不奉陪了。
舅母也不必为难,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置房子的,舅母和舅舅好好的,我也心安了。
言罢一福身,便领着身边人出了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