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且共从容

2025-04-03 16:23:28

婉婉有点傻眼,这就是南苑王吗?怎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也或者她深居宫中,得到的消息都不是最确切的,有人美化,就有人丑化,宇文氏占据着大邺最富庶的风水宝地,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是其他藩王要弹劾的对象。

既然抓不到拥兵自重的把柄,也没有他鱼肉一方的证据,那么就从别的地方把他妖魔化。

所以有的时候传闻不可尽信,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外臣入宫,名牌是必须要验证的,人和牌子对上了才能过门禁。

司礼监派了有道行的老太监来接人,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什么藩王指挥使早就闭着眼睛都能认全了,因此半点差错也不会有。

婉婉在边上伺候着,伞柄高高举起,飞扬的雨点打在她肩头,刚走两步,边上一个穿曳撒的太监垮肩塌腰上来行礼,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处处充满了重逢的惊喜。

王爷!我打老远就往这儿瞧,料着是您,果然是的!哎呀,南城一别已经七年了,当初王爷还是世子,咱家看人准,就知道王爷将来有一番作为。

上回猴崽子们上南边儿督办丝绸,说南苑在王爷治下比老王爷在时还兴旺些儿,咱家听得耳馋,恨不能上江南瞧您去。

只可惜了,这两条腿不济,上年造房子砸伤了,到现在还走不得远道儿……今儿见了您也是一样的,我特来给您行个礼,王爷别来无恙。

亏得南苑王好耐性,他个儿高,为了迁就矮胖子,还略弯下了腰。

见对方给自己作揖,忙虚扶了一把,万万当不起,那时候我年轻,行事莽撞,承蒙内相关照。

内相私下见我,不必称王爷,叫我良时就是了。

这些年不得皇上召见,没机会进京来,内相乔迁之喜我没能亲自道贺,实在慢待。

那太监笑得像朵菊花似的,摆手道:哪里哪里,王爷差来的人,连水酒都没喝上一杯就走了,要说慢待,真个儿打了咱家的脸。

这回也不知得不得空儿,要是王爷赏脸,上家下坐坐,咱家备筵,好好款待王爷。

南苑王倒是和风霁月的模样,温声道:届时再看罢,怕是不得闲。

月中皇上的旨意发到,从动身到抵京也不过半月,启程仓促,未及筹备,头前儿匆忙叫人备了两样南方的特产,回头打发人送到您府上去。

您腿里有旧疾,正好了,那味药治您的腿伤有奇效。

太监道谢不止:哎呀,这点子小伤还劳您记挂我。

今儿时候赶,王爷先请入宫,回头有了工夫,咱们再细谈。

婉婉不懂,一来一往的,几千两银子算是交代了。

她只知道这位南苑王谦和,对那些溜须拍马的老公都这么客套。

自己一门心思想看鲜卑人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恰好轮着她伺候,刚才听他这席话,想来人品是贵重的,倒也不负她之前的担惊受怕。

她引着他往皇极殿走,小雨浇湿了地上青砖,一片一片,像大哥哥书房里挂的海疆图。

宫里太监多,她也认不全,连刚才那个敲竹杠的是谁,心里都没谱儿,但是前后朝的路径她很熟悉,引人进了中右门,学五七平时的腔调好心提点着:您留神脚下。

王爷,雨天路滑,宫里的砖都给磨平了,没的趔趄。

话没经脑子,说完了自己暗暗吐舌。

其实把人送到,她就可以溜号回毓德宫去了,偏这时候多嘴,万一他搭腔,她连怎么回话都不知道。

怕什么来什么,她听见他悠悠的声气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同现在的比起来,果真差得远了。

婉婉咽口唾沫,没有答话。

他略顿了一下,大约觉得这小太监不知事,特意的转过头来问她:隆化六年的那场雷击把殿劈得火起,据说工匠半年内就把新殿建完了?婉婉很紧张,不敢看他,垂眼睛盯着自己脚尖,嘴里应了个是,花了六个月零九天,建制比之前更宏大,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共七十二根大柱,并四千七百一十八块金砖……王爷进了殿里就知道了。

其实答得太多太全面也是大忌,他只问她建成的时间,她连殿里的一砖一柱都介绍得那么仔细,介绍完了又后悔,仓惶地抬起眼来,忧心忡忡看了他一眼。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生气,嘴角仍旧噙着笑,那种笑容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和肖少监的不一样。

肖少监是眉梢含春,他是宽和宏雅,清风明月直达眼底,那金灿灿的光环便更加明晰了。

他缓步过天街,慢慢长出了一口气:如今你们司礼监还是曹掌印当权吗?婉婉想了想说不是,曹掌印不大管事,好些主都是肖少监做的。

肖少监是秉笔太监,今年又兼任东厂提督,将来掌印一定非他莫属。

语气里还带了点自己觉察不到的骄傲。

他点了点头沉默下来,负手前行,腰杆儿笔直,挺拔得松竹一样。

单看身形,真和肖铎有些像,婉婉一霎失神,或许因为这一点莫须有的相似,倒觉得这人不那么陌生了。

她静下神来,步履轻快,心情不错,撑着伞也不嫌累。

霏微的雨迎面横扫,凉飕飕的,她转过头在肩上蹭了蹭,忽然一阵风吹过,不想那黄栌伞太重了,她捉拿不及,伞柄偏过去,沉沉一下敲在了他耳畔。

她吓了一跳,看见他震惊的脸,眼里那圈金环一闪,深得有些可怖。

我、我、我……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的……敲疼王爷了吧?他的眉头慢慢聚拢起来,仔细审视了她两眼,你这么莽撞,我这里倒不要紧,只怕上头罚你。

婉婉知道罚是没有人敢罚的,只是不想引人注目,不得不半躬下了身子,您不告发我,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王爷,我头回当差,笨手笨脚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语毕见他脸颊近耳根的地方浮起一片红来,尴尬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儿……疼吗?其实问了也是白问,既然都红了,怎么能不疼呢。

亏得人家有涵养,真如她建议的那样,没有告发她,也没有声张。

不过抬起一只手触了触,枯着眉道:祁人擅弓马,这点磕碰不算什么。

可我听说有人四处宣扬,说宇文氏是妖怪,长了一张熊脸,浑身带毛,像个夜叉。

说完略顿了顿,视线在她脸上轻轻一转,依着你看,传闻属实吗?婉婉心头又一蹦,这是谁胡说,王爷怎么能像夜叉呢……犹记得她在寝宫里的高谈阔论,自己心虚,按捺不住红了脸。

他似乎很满意,唇角笑意加深,转过脸去又是一副不可攀摘的样子,夷然道:好生当差吧,犯在别人手里就不妙了。

是是是。

她点头哈腰,态度诚恳,多谢王爷不计较,您是好人,将来必得善报。

正在她絮絮叨叨表示感激的时候,身后有人接下了她的伞,回头一看,是肖少监。

他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对南苑王笑道:先前排筵忙得什么似的,没顾得上接应王爷,还请恕罪。

底下人无状,冲撞了王爷,我回头狠狠训斥。

王爷既到了这里,我来伺候是一样的。

将随身带来的伞交给她,淡声道,回去吧,今儿忙,这事暂且撂下,明儿我再找你说话。

婉婉吓得寒毛直竖,未敢多言,接过伞抱在怀里,头也不回跑出了中右门。

到了门外还在喘气,脚下却刹住了,也不顾站班锦衣卫的侧目,扒住一边门框向皇极殿前张望。

从这里到宴会的大殿很远,那一红一白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有些模糊了。

从侧路上丹陛,汉白玉的立柱遮挡住了半截身子,殿前廊下早燃了灯笼,他们走进温暖的光带里,两个那么相似的人,并肩站着一样的高矮,要不是脸盘儿长得不一样,倒像兄弟似的。

婉婉直起腰思量,脑子里有一片烟雾,迷魂阵似的,有什么呼之欲出,又难觅踪迹。

您怎么还在这儿呢?等了她半天的小酉从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走吧,赶紧回去吧,晚了要捅娄子的。

说着简直滴下泪来,刚才她在皇极殿晃悠的时候遇见肖少监了,他看见她,差点没把她生吞了。

迫于压力,她把主子供出来了,并不是她不忠,是因为面对东厂那位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她吓得连姓什么都忘了,问什么自然答什么。

小酉拽她,婉婉还怔怔的,这南苑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甭管见没见过,回去再说成吗?小酉半蹲下来,我这回是完了,求您记着我,来年清明给我烧点儿纸,就不枉费我对您的一片心了。

婉婉被她拉回了毓德宫,进门正遇见李嬷儿,墙根儿上的五七已经跪了好半天了,见着她就止不住地哀嚎起来:主子、主子,我说什么来着,不让您去,您不听我的劝。

这回嬷嬷要把我送给司礼监发落了,您快救救我,去了我就没命了!李嬷儿脸上的褶子因愤怒几乎全撑开了,瞪着眼,手里拿着戒尺,对准五七的屁股就来了一下子,还敢叫屈?殿下回来是你命大,要是再迟半步,报到慈宁宫去,我瞧你们怎么样!安生给我住嘴,你求到天上也不顶用。

好好的殿下,被你们这起子没王法的调唆得摸不着北,看看,穿太监的衣裳,上西华门卖呆,哪儿还有点儿帝王家的规矩!我是这里管教化的,拘不住你们,是我失职,回头我顶着荆条儿上慈宁宫领罪,该我吃鞭子,我受着。

可我去前非发落了你们不可,要不留下你们这两个祸害,将来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来!戒尺指向小酉,给我跪下。

嗓门之大,把婉婉也吓得一噤。

小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抽泣着看婉婉,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婉婉自然不能让他们替她顶罪,低声哀告着:嬷嬷饶了他们吧,这回不怨他们,是我自己的主意……不等婉婉说完,李嬷儿就截住了她的话:我的主子,哪回闯了祸您不说是您自己的主意?老这么纵着,将来可怎么办?您是纯善的人,他们想出什么坏招儿来带上您,您糊里糊涂就给他们顶缸,他们仗着什么?就仗着您心疼自己跟前的人,舍不得叫他们受苦!眼下好,弄得奴才没了奴才样儿,这么大的事儿也敢闹着玩儿。

前头是什么地方?今儿进宫的又是什么人?要是传出去,殿下的名声还顾不顾?我是没法子管你们了,只好偏劳司礼监吧。

万一那头连带问我的罪,我的这张老脸是要不成了,由得他们抽打罢了。

李嬷嬷连珠炮一样的数落,婉婉低着头,鼻子直发酸。

要问她的心里,这些精奇嬷嬷就是杀人无形的刀斧手,她们砍断她的自由,也砍断她生而为人的天性。

可是祖上有令让她们管教皇子皇女,她们实权很大,就算她抬出身份来,有时候也无可奈何。

但是不论如何,她得整顿一下纲纪,即便不起作用,震慑震慑也是好的。

这事儿厂臣已经知道了,嬷嬷别忙,明儿再由他发落。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你们俩别跪着了,五七传膳来,小酉伺候我换衣裳洗脸。

说着声音渐次矮下去,嘀嘀咕咕道,主子穿着太监衣裳不伺候换,不叫主子吃饭,也不叫主子盥洗,还说什么规矩……狗脚规矩!把李嬷嬷说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