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25-04-03 16:23:53

门臼发出轻微的一点响动,不害搓着步子从外面进来,在帘幔的另一边细声回禀:主公,燕丞相入禁中探望主公,在殿外等侯主公召见。

扶微静静坐在烛火前,铜镜锃亮,眼角瞥得见脸上的伤痕。

他一向轻慢她的长相,现在破了相,大约更不能入他的眼了吧!惊涛骇浪过后,人反倒懂得反思了,她记得阿翁在世时曾同她说过,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

对于丞相,她固然是喜欢的,但要彻根彻底地剖析,依旧还是御人之术占了大部分。

是人总有私心,她更需要一个坚实的膀臂,好让她站在肩头执掌乾坤。

对手太强无法击倒,那就想办法把他变成自己人……可是遗憾得很,这个人似乎不能收归己用。

刚才的事像乌云里翻滚的雷电,不停在她脑子里回旋,韩嫣是受谁指派?或许是陈王,或许是谢侯,也或者就是丞相。

反正她遇袭,没能依靠任何人。

她执剑和刺客厮杀的时候,心里盼的是他,然而该来的姗姗来迟,若不是有过去十年的积淀傍身,说不定这刻她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她做皇帝,做得艰辛,外人看着热闹煊赫,自己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

别的姑娘下棋绣花,她在校场上舞刀弄棒;别人拈花作赋,她正对着丞相批阅过的如山简牍。

呵……多悲凄!还好她的心够强壮,否则如何在这世上立足?见还是不见?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见。

可是事情总要解决的,捂住了不是办法。

这次是光明正大的刺杀,下次呢,说不定就是往她的膳食里下毒了。

她长长叹息,请丞相隔帐说话。

不害道诺,却行退出去,向候在檐下的丞相叉手,主公有令,请君侯隔帘说话。

丞相嘴角微沉,来前想过她会对他诉苦,甚至会借机往他怀里钻,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态度。

大约这次真的被吓着了,刚才问建业,据说伤了面颊……他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然而她不愿意面对,他也没法。

他提袍进去,不害躬身执着青铜行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他走得急,袍角的螭纹织锦在灯影下几欲腾飞。

途径前殿时路过那髹金抱柱,定睛看,粗壮的楠木上留下了深深的剑坑,柱基旁的金砖上,深色的印记还未干,空气里充斥着淡而腐朽的血腥气,一切都在昭示着先前发生的种种。

少帝力战刺客的经过,他在来的路上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

斩下对方右掌,将刺客钉于柱上,本以为是有些夸张的,但如今看来似乎不假。

他额上湿津津起了一层汗,所幸刺客只是个女人,如果换成男人呢?如果再缜密些,动手不那么仓促呢?恐惧从心头汤汤流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宰相的命运终究和帝王系在一起。

真要换个人来执掌天下,从部署到实行要用尽多少谋划,一点都不上算。

他抬眼往殿宇深处看,帐幄另一端,青铜羽人灯上烛火摇曳。

朦胧的人影坐在案前,行止从容,仿佛没有任何惊惶。

他默然走近,长揖行礼,听见帘内人平淡的语调:又惊动相父了。

他紧了紧对掖的双手,陛下是否安然无恙?她道:我很好,劳相父挂怀。

刺客已押往掖庭狱,还请相父和廷尉严加拷问,务必令她将幕后主使的人招供出来。

这是自然的,不必她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办。

大殷开国六十余年,暗涌从来不曾平息,但表面至少晏然。

如今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想必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他也是出于安慰,和声道:陛下放心,臣会用尽一切手段,还陛下一个公道。

帘内的人却说不,我是帝王,不需要公道,只需要结果。

相父当还公道的是天下人,贼子意图弑君,欲令社稷动荡,我怎能容他!韩嫣是案中关键,请相父从她身上着手,即便涉案者再亲……也不可轻易放过。

她所谓的涉案者,恐怕指的就是粱太后吧!当年先帝立她为太子,黄门将诏命送到合欢殿后,楼夫人当夜便被迫自尽了。

子少母壮,将来少不得太后称制,重用外戚,因此去母留子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

儿为君王母惨死,天下第一家就是如此。

幼小的她最后被带到长秋宫,认梁皇后为母。

梁皇后倒是很喜爱她,但因她的身份特殊,先帝禁止皇后与她亲近。

梁后来看她时,只能隔着长长的一条直道,命小黄门给她送花,有时候是一朵雏菊,有时候是一束辣蓼。

扶微小时候手臂上爱出疹子,辣蓼的叶子能治这毛病,对于缺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关爱了。

她踮起脚,远远向梁皇后挥手,清脆的一声阿母,复道那头都能听得见……可惜年岁愈大,行得愈远,渐渐她谁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凛凛,不容小视。

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无异,如今刺杀案牵扯到了永安宫,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

丞相自顾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也开始试着理解她了。

到底看着长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费他不少心血,加之她还叫过他阿叔,适时心疼一下,也是应当的。

这时深谈粱太后,怕她心里越发难受,暂且还是不说案子的好。

帐幔那边飘飘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无果,听说陛下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可否让臣得见金面?扶微一惊,慌忙拿广袖遮住了脸,皮肉伤罢了,已经上过药,没什么大碍了。

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

她下逐客令,不害忙上来为丞相引路,他却没有遵从,陛下受惊,是臣办事不周。

原不当再叨扰陛下的,但臣必须验伤,这是办案必经的流程,请陛下见谅。

刺客还活着,她的兵器,她的剑法都有迹可循,用得着验伤吗?扶微想推脱,猛然见帘幔掀起来,他根本不买她的帐,已经迈入内寝来了。

她有些恼怒,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便低低斥了声:相父没有听见我的话?帘外的不害和建业面面相觑,丞相这样公然违抗皇命不好吧?但人家是摄政大臣,朝纲独揽多年,连这章德殿内外谒者和侍御都是他挑选的,他敢于犯上,谁有胆量制止他?你们退下。

帘内下令,奇怪不是少帝,竟是丞相的嗓音。

不害眨巴着眼睛看建业,建业低眉顺眼诺了一声,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呵腰退了出去。

不害慌忙跟上,临出殿门回头窥了眼,丞相的身量遮住了少帝,那帘幔就像傀儡戏的布景,灯下的一桌一椅都变得奇大。

殿门掩了起来,丞相没空计较那些阉人的善解人意,只问:陛下还是换个寝宫吧,臣即刻吩咐人去办。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起先还遮掩,他强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

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

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欲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缝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

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寒了心又如何?比丢了命还要紧么?以往校场上练身手,也会点卫士和她切磋,但是手下留情和以死相拼不一样。

韩嫣的剑曾那么接近她的脖子,他知道那种感受吗?她站在泰山之巅,注定孤独,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

戒心她一直有,不过今天受了刺激,膨胀得格外大罢了。

话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和气。

她摸摸额头,带了点懊恼的语调道:我糊涂了,辜负了相父美意。

眼下只庆幸她剑锋上没有喂毒,我还活得好好的。

留疤也不要紧,反正长了一张不起眼的脸,有没有刀疤没什么分别。

他知道她赌气,还在为他前几次刻意的讥讽闷闷不乐。

可那事能怪他吗?谁让她吓着他了!他走过去捡起瓷瓶,摇了摇,好在还有剩余。

塞上木楔子放在她手边的案台上,陛下保重圣躬,后面的事不必忧心,有臣在,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施了一礼,慢慢退出寝殿。

行至阶下时抬头看,今夜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间荧惑与心宿依旧争辉……不知多少人正为这天象暗自欢喜!刺客韩嫣是上年进宫的中家人子,粱太后示意为少帝挑选女御,刘媪徇私,于千人之中选中她,亲自送入章德殿。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不管她知不知情,终究难辞其咎。

丞相从乐城门出来,御史大夫、廷尉和执金吾已经候在门上,见了他忙迎上来打探,相国,陛下可有旨意?他颔首,命彻查,至亲亦不姑息……点一队缇骑入永安宫捉拿刘媪,留神不要惊动粱太后。

另调一班卫士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刺客此前蛰伏于掖庭,设一审室,命掖庭令将所有家人子如数带来过审。

还有,他枯着眉头指点,东宫务必加强守备……御史大夫迟迟拱了拱手,相国,适才章德殿黄门署长传陛下口谕,东宫人员仍按旧制,不得添设。

他听后沉默,半晌才哦了声,想是另有安排。

也罢,御前事务由陛下自行裁度,你我近日的要务是审讯,此一案和武陵案不知是否有牵扯,查时留意吧。

众人道诺,不敢怠慢,各自承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