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松蜡烧得吱吱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的脸。
永昼咧嘴一笑,满脸的血渍显得有些恐怖,我败了,无话可说,听凭处置。
锦书呜咽着叫了声,永昼……边上的侍卫搭手拦住了她,卑微呵腰道,娘娘,刀剑无眼,请娘娘保重凤体。
她被挡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靠近,无能为力。
你浪费了朕三个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负手而立,嘲讽道,借了鞑虏人马对抗朝庭焉能长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带着族人安生游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这浑水?没那么大的嘴,偏要吞那么大的饼子,看噎着了吧?永昼一哼,拿眼尾乜他,这话趁早别说!我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慕容家的江山,哪里错了?你这乱臣贼子谋朝篡位,老天竟又让你赢了,这是什么世道?皇帝怒火愈炽,咬着槽牙一哂,胜者为王,这样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邺就像块儿臭肉,里头烂得流脓,没有朕,早晚也有别人取而代之。
凭你父亲,凭你,你们谁能守住这万世基业?朕是顺应天意,还黎民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你去打听打听,有谁还在留恋前朝?他突然发觉根本没有必要和一个手下败将费唇舌,冷着脸道,朕给你恩典,赏你个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选吧!锦书听了这话使劲挣起来,那两个红顶侍卫还是死死杵着纹丝不动。
她背上汗湿了,中衣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髓。
她一手抱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来赏他们耳刮子,气急败坏的跺脚,放肆!让开!侍卫们早就有皇帝授意,并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讷道,奴才们职责所在,请主子娘娘见谅。
锦书急得百爪挠心,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左奔右突尝试了几次,终归是在原地打转。
她只有高声哭喊,万岁爷,您留我弟弟一条命,奴才做牛做马的报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们的情儿……皇帝似有松动,转脸看她,蹙了蹙眉。
永昼却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他宁愿去死,也不愿靠个女人的低声下气苟且活着。
他说,锦书,别求他!我十年前就该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赚到了!他倔强的抬起了下颚,宇文澜舟,爷这一辈子尽了全力,死而无憾。
你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爷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倒着写!这话已然是不顾生死了,十二月的节令里,锦书急躁得满头大汗。
或者是父子连心,硕塞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渐渐不继,断断续续像是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任凭怎么摇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后只是哑声嚎叫。
永昼再强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哭得那样叫他揪心难忍,别过脸去,兀自红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儿,你瞧一眼啊!锦书见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们一样么?他还这么小,没了父亲,往后谁来教养他!这时一片叫好声传来,阿克敦往远处一指,主子,贼婆子逮着了!巴图鲁们不会怜香惜玉,赛罕挣扎得越凶,他们押解越是下死劲儿。
麻绳几乎勒出血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推到永昼身边时,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们这样,汉话怎么说?是同生共死么?副将插秧一千儿,主子爷,奴才复命。
起身冲赛罕一啐,这恶婆娘,挥起刀来不要命似的,一气儿撂倒了咱们七八个弟兄。
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脑袋拧下来!皇帝不言声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似笑非笑的看着永昼。
永昼横下一条心,他转眼看赛罕,从没那样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进脑子里去。
婆姨,他孩子气的笑了笑,你怕不怕死?赛罕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摇摇头,苍狼的女儿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昼点点头,欣喜并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记住,我叫慕容永昼,是大邺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
过会子下去了来找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皇帝浅浅勾了勾嘴角,心里也佩服他。
慕容家男人不怕死,当初南军攻进紫禁城,满世界的找慕容高巩,谁知他悄没声的在长春/宫里一根白绫子就去了。
人死债消,倒是免去了好些耻辱。
如今的慕容十六也愿意像个爷们儿一样去死,很好,别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让他死得有尊严。
你们夫妇同心,朕瞧着也感动。
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头的胡髭,似乎颇有感触,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约来世,难能可贵得很。
生时同衾,死后同穴,这辈子在情上头也算完满了。
冲着这点,朕给你们夫妻合葬,撇开国仇,算是我这个做姐夫的一点儿心意。
事态愈发糟糕,永昼不服软,皇帝也没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锦书不能坐看着惨剧发生,她惊慌失措的喊,万岁爷……澜舟,你别杀他们,他们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杀你连我一起杀,你听见没有?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昼,朕的皇贵妃为你求情,朕着实为难。
你说朕该不该留你性命?永昼干巴巴的说,我虽是祈人,但长在关外。
勇士是什么样的?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皇帝从嘴里笑到心里,他回身看了锦书一眼,朕原想饶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无能为力。
锦书哀求道,你让他们走,走出大英,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回来,成不成?皇帝吮着唇思量,这点怕是办不到。
他不能给子孙后代埋下隐患,这个慕容永昼不是省油的灯,他就像一堆火药,别说沾点儿火星,就是太阳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届时施展开拳脚,天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求求您!锦书曲腿跪了下来,让他们走,孩子咱们留下,就当是个质子,养在我身边,我来管教他,好不好?皇帝只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忘了。
冲侍卫使了个眼色,带贵主儿下去,套辆车好好安置。
锦书眼里的光渐次黯淡,他是铁了心要杀永昼,帝王心原就是这样,容不下半点瑕疵。
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华夏的主宰,拿儿女情长束缚他压根儿不管用。
我不走。
她平静的说,霍然抽出侍卫腰带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颈子,面带决绝望着他,你不答应,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众人大惊,皇帝着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来。
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
他陷入两难,不能伤着她,又不能放虎归山,怎么办?刀锋又紧了紧,有血渗出来,她浑然不觉得疼,抿着唇,只定定的注视他。
皇帝终究让步,无奈的叹息,你放下刀,朕让他们走。
她松了口气,刀却依旧在脖子上架着,给他们两匹马,你们不许追。
皇帝心里早有了打算,只故作轻松,笑道,在鞑子部落里呆了两个月,心眼儿长了不少。
你都成了这样,谁还敢追?朕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着你,总不想抬个尸首回去。
一挥手道,给他们马。
南军替他们两人松了绑,永昼和赛罕还怔怔的,锦书急道,别愣着,硕塞在我身边你们放心。
快些走,免得夜长梦多。
永昼咬了咬牙示意赛罕上马,深深看着锦书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总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来找你们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这副德性还琢磨着振兴大邺,留下他这颗毒瘤势必叫他寝食难安。
长痛不如短痛,锦书心软,横竖有法子让她回头的。
南军的包围逐渐撒开一个口子,两匹马一前一后狂奔开去,马蹄急踏,笃笃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扩散。
皇帝只瞥了瞥那两个身影,走近锦书温声道,这拗劲儿!你有成色,巾帼不让须眉呢!冲硕塞努了努嘴,孩子饿了半天,你这么的唬着他!快想法子给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饿不起。
她一下子松懈下来,泪眼模糊的抽泣。
皇帝诱哄着去接她手里的匕首,她挣了挣,他微用了点力,她着实已经精疲力竭,见他们渐远了,便慢慢松开了手。
皇帝猛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悚然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声音。
她骇到了极致,不顾一切的想要挣脱,他的力气那样大,死死的扣住她,山一样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
然后是箭矢破空的尖锐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嗡然成阵……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战马的嘶鸣,惨烈得摧肝裂胆。
她张着空洞的眼,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仿佛已经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再说不出一句话,转眼魂飞魄散……哦哟,明天大结局了!收尾草率,咳咳,想着开新书,魂牵梦萦啊~~终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树下,微风吹过,落英满头。
回过头来冲着廊庑下的素衣人笑,乌黑的眼睛,温暖的眼神,春光一样的明媚动人。
锦书捏着帕子含笑驻足,硕塞四岁了,和永昼小时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强,很孝顺。
会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泪,捧着她的脸亲亲,糯软的叫她母亲。
岁月静好。
她移居畅春园三年,带着幼小的侄儿占据了无逸斋一隅,临水而居,与人无忧。
时间过得那样快,转眼她年满二十岁,其实还年轻,可是心却已经老了。
四年,耗尽了所有的爱与恨,仿佛过完了一生。
头里三年他还执意每月来看她,近一年渐次少了,听说册封了新贵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这样好,这样大家都干净。
她踱到逍遥椅里坐下,眯眼看树顶才绽放的玉兰花。
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脸了,爱恨两讫,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稍一交集,错身而过,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丫头端了小食来,只说,主子,佟姑姑打发人送了枣儿来,好大的个头!她转眼瞧了瞧,草编的篓子里满满装了一筐鸡心枣,黄里透着红,鸽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儿。
这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换了,蝈蝈儿上尚仪局做掌事儿去了,小丫头嘴里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木兮上年都抬了籍,出宫配了姑爷。
木兮嫁进候门当起了管家奶奶,七月里男人办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荫及妻儿,她顺顺当当得了个诰命。
春桃老家有人,门第不高,夫妻却很恩爱,拿锦书赏的梯己买了两个山头打理果园子,日子富足惬意,也有了好结局。
还有苓子,如今说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
当年皇帝之所以能轻而易举找着她,原来是苓子和厉三爷促成的。
她才知道那会儿也怨过,后来看开了。
人啊,总归各有立场,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往高处爬?尤其大内出去的,心气儿比起寻常人家闺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讲究脸面、排场,女婿越出息脸上越有光的。
厉三爷晋一等侍卫时,苓子招摇起来,宴请亲戚街坊,摆了三天流水席,一时风光无限。
故人们都圆满,她自然是极高兴的。
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爷给的命,没法子反抗,只有屈服。
只盼着下辈子有她们那样的福气,至少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哦,最令她欢喜的还有一桩事儿!她找着了亲人,她和宝楹是亲姐妹,不单同父,还是同母的!说起来真是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宝楹的母亲是母后的亲妹妹,就是皇考无意提起的金堆儿。
当年金堆儿已经下嫁后扈大臣,却阴差阳错的和皇考发生了一段情,糊里糊涂生了宝楹。
母后得知后震怒,皇考决意和金堆儿结束,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纠葛挣扎,后来便怀了她……那时金堆儿的丈夫离京办差已经半年有余,事情掩不住,为了遮丑,母后只好把她接到身边。
她小时候常怨母后无情,对哥子们和颜悦色,唯独不待见她。
如今才算明白,母后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里,不得舒解。
不管怎么样,她有了母亲和姐姐,还有硕塞,日子过得也不赖。
可不知怎么,近来更显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无味。
母亲。
硕塞抬起头,侧着脑袋听响动,姑父来了!他管皇帝叫姑父,这称呼是他才学说话的时候皇帝教他的。
叫她母亲,叫皇帝姑父,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锦书倚着大红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凉,笑着招手唤他,别混说!吃些东西,该歇觉了。
硕塞执拗道,是真的,儿子听见了。
她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接过巾栉给他擦手,一面岔开话题,姨母家里请了西席,明儿起我打发小螺儿伺候你过府念书,好不好?硕塞点点头,儿子听母亲的安排。
说着又有些迟疑,抿唇想了想,脸上带了点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没什么,儿子也爱和果儿玩,就是有点怕达春姨父,他那样凶!锦书笑了笑,达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严谨。
你心里不痛快了就找宝楹姨母,姨父怵她,让姨母同他理论。
硕塞嗯了声,自己漱口盥手,又呐呐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样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顿,他还小,不知道里头参杂的恩怨。
这孩子善性儿,长在她身边,一天也没离开过。
她现在也不能有别的奢望,只要硕塞健康长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续下去,她就算对得起永昼和赛罕了。
硕塞是个好孩子,吃东西不挑剔,奶妈子在边上伺候,他并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儿用完,便翻下马蹄袖像模像样的打千儿,儿子进屋子了,母亲也歇着吧!锦书点点头,去吧!硕塞退后两步,扭身扎进了奶妈子怀里,小胳膊圈着乳母的脖子,一时小孩儿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着胸口要奶喝。
奶妈子打横一抱喂他,嘴里小老虎、小阿哥的浅唱着,一步三晃的摇进了寝宫。
锦书移进偏殿的榻上,歪了会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儿。
日影转过廊下雨搭,细长得一根丝带似的。
到了午正,冷暖适宜。
这里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着东风能喘上口气,因此门上无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暖风如织里,一双石青的凉里皂靴踏进明间,在四椀菱花门前驻足观望——榻上的人穿着藕合镶酱红滚边的旗袍,一手支头正沉沉好眠。
乌发雪肤,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见,出落得愈加沉稳端庄。
这么美的人,却有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
皇帝颓然长叹,她每拒绝一次,他的绝望就增加一分,点点滴滴累积,早就已经灭顶。
他不敢和她说话,不敢和她亲近,看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四年了!她的态度没有半点松动,任凭他怎么低声下气,甚至他给她下跪,她连瞧都不愿意瞧一眼,只是满脸厌恶的转身而去。
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对他的爱。
他以为他有能力让她回心转意,忘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么再来爱他!他的眉峰攒起来,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试过忘记她,选秀女,宠幸别人,用尽办法,却把后/宫弄成了个笑话。
新晋的妃嫔无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时候脸颊上嵌着小小的梨窝,宫闱每处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遗忘,越是刻骨铭心。
他无处可逃,无能为力。
昨夜突然那么想念她,再见不到就要死了似的。
朝政依旧冗杂,他撂不开手,进园子必须等到叫起之后。
他坐在金銮殿上,神魂游离,思念遏制不住的倾泻而出,可见到了又怎么样?无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锦槅子吞声饮泣,胸口压着大石样儿几欲窒息。
迈前一点,不由又却步,他害怕看见她憎恨的目光,比让他死更难受。
多想触碰她,思之若狂。
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绘她的轮廓,纤细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
这样脆弱的人,承受那么多!他自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想自己的确是个薄情的人,说爱她,接连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他苦笑,被他爱着竟是这样不幸!怀里的诏书晤得发烫,他走到书案前轻轻搁下,黄玉镇纸下压着一张泥金角花粉红笺,落笔的簪花小楷极娟秀工整。
皇帝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凿凿写着两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气,隐忍再三,终笑着哭出来……那道明黄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泪迅速滑进鬓角,她松开手,有风吹过,冰凉一片。
头昏沉沉,像得了场大病。
起身到案前,颤着手展开诏书,洋洋洒洒的几十字,是皇帝的亲笔——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现贵妃慕容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肃雍德懋,温懿恭淑,风昭令誉于宫廷。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当之。
今朕亲授金册,内驭后/宫,外辅朕躬,万方共仰。
特旨,钦此。
隐隐墨香四溢,她托着那道圣谕大泪如倾,簌簌滴在明黄色的丝帛上,墨迹氤氲,花一般的扩散。
槛外柳絮纷飞,团团如雪。
檐角铁马叮咚,声音细碎绵长,融进十里长亭里,伴着翩翩舞动的袍角越行越远,不复得见。
新坑新书前三章试毒,记得提意见哟亲~~~1阳光照进低垂的绡纱,前一晚剪下的棠棣已经盛放,白花黄蕊遍布枝头,屋里转腾出淡淡的清香。
布暖推开窗,空气是潮湿的。
太阳刚升起来,洛阳城的轮廓不太清晰,房舍鳞次栉比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
这样的节令和她的名字倒极般配,布姓很少见,布暖这个名字也取得有意思——春回大地,蕙风布暖,就像这个时代一样,满含着憧憬和希望,充盈着轻快和诗意,即使忧伤,仍旧朝气蓬勃。
布暖出生在诗书大族,父亲布如荫,是从六品通事舍人,文绉绉的一个学者,很有些诗意才情。
母亲沈氏是名门闺秀,和父亲的含蓄温吞恰恰相反,母亲独立果断,有着大唐女性最鲜明的性格特点。
布暖披散着长发光脚伫立,顶着微凉的风,关节僵涩……她要嫁人了!布家已经开始张罗嫁妆,布暖的闺房里摆了才做成的青庐和两口大红漆雕花箱子,一箱装着胭脂口红、犀牛角梳子篦子、拢头盘镜;一箱堆满了玉器闺用物什,还有钗、钏、簪、环、玦、珮等头面。
件件包着红帛,案上端正搁着两卷红尺头,防着还要往里添东西。
?布暖淡淡看着那些陪嫁,心和窗台上的露水一样冰凉。
她觉得前途茫茫,并没有待嫁的喜悦。
其实她就想出去散散,看看山花浪漫。
依稀想起以前的事,也是这月份,那时寒食才过,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武后当政,女性空前解放,大街上络绎的人群里混杂了那么多的闺阁女子。
彼时布暖十三岁,正是活泼灵动的年纪。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回头看见墙上挂着美人风筝,搬着杌子就去摘,一面招呼铺衾的香侬,把我的纱笠找来,和母亲禀报一声,我要出去放风筝。
香侬只是笑,小姐咳喘才好一些,这时候花开得好,再吸着花粉仔细犯病。
还是在家里的好,坐在窗口看这艳阳天,一样的赏心悦目。
布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调理了几年已经略有好转,但春天容易复发,所以布夫人绝对禁止她在牡丹盛放的时候外出。
布暖生出无限惆怅,王孙小姐们花会上吟诗作赋,她却在高楼上辜负这大好春光。
她不欢喜,噘了噘嘴,我们偷偷从角门出去,母亲正在礼佛,留意不到我们。
香侬还是笑,奴婢不敢,害小姐犯了病气,看夫人扒了我的皮。
布暖无计可施,踮起脚尖高举风筝在房里奔跑,跑了两圈又怏怏的,跪坐在簟子上托腮发愁。
香侬侧眼看她,安抚道,再过些时候吧,逞一时之快,转天又卧床不起,何苦来!等牡丹花谢了再出门不迟。
布暖那时候有浓烈饱满的激情,却又无处宣泄,唉声叹气的拿手指拨弄花梨几上的几根车前草。
沉默了半天,突然又跳起来,拎着风筝线到窗前,把那美人鸢使尽往外掷。
春天风大,竟带起了两翼,杳杳向上飞去。
她大声欢呼起来,云缎广袖猎猎舒展,露出雪白如玉的双臂。
风筝上下翻腾,她的视线也跟着起落。
春天的风很无常,倏地就停下了,半空中的风筝笔直的坠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在楼下少年的头上——那少年举目仰望,皂罗折上巾底下是乌黑如墨的发,定定的看着她,露齿一笑,小姐与众不同,人家抛的是绣球,你扔的是风筝。
在下唐突,敢问小姐可曾婚配?布暖涉世不深,伏在窗口懵懵懂懂,你问这干什么?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摇得悠然自得,笑道,你我有缘,既然小姐垂青,小生不才,回禀了家父,明日就上门来向小姐提亲。
布暖吓了一跳,红着脸啐,狂生,登徒子!那少年笑嘻嘻拱手作揖,小姐错了,登徒子并不好色,不过是钟情糟糠妻罢了。
小姐拿我比登徒子,三生有幸焉。
在下姓夏,家里行九,名景淳,小字九郎,请小姐千万记住。
今日尚有要事,待明日九郎再来拜会小姐,一言为定。
说完便沿抄手游廊,往垂花门逶迤去了。
真是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话。
布暖没有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夏家九郎真的托了媒人来提亲。
这是门登对的亲事,夏家九郎是中书侍郎的公子,温文尔雅,年少有为。
夏家是知礼的人家,纳彩、问名、纳吉、纳徵一样不落。
今年三月布暖及笄,夏家来请了期,婚期定下了,五月初八,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切顺风顺水,却似乎和布暖无关,两个家族联姻,不单单是为促成良缘。
布暖只见过夏家九郎两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她曾经抗议过,但收效甚微,后来放弃了。
反正迟早要嫁人,嫁谁都是一样,所幸夏家九郎长得不难看,她还能将就。
将就……她叹了口气,这一将就,是不是就要花上一辈子?她转到菱花镜前抿头,刚拿起篦子蘸了桂花油,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炉气喘吁吁跑进来,脸色煞白,小姐,不好了,夏公子……殁了!布暖愣了愣,哪个夏公子?侍郎大人家的九公子,夏景淳,夏公子啊!玉炉说着哭出来,我的小姐哟,这可怎么好!聘礼收了,庚帖也换了,这算怎么回事!布暖觉得丫头的声音在穹隆那头回荡,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玉炉还在呜咽,掏心掏肝的哭天抹泪,这夏公子太缺德了,作死不挑个好日子!小姐啊,这是望门寡,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布暖的心往下沉,只要是下了聘,双方父母给合了八字,递不递婚书都是夫妻。
如果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或鳏或寡,再也算不上完整了。
怎么殁的?是生病么?她有气无力,身子都软下来。
玉炉很气愤,病死倒也罢,偏是和人打马球,坠马摔死的。
布暖虽然错愕,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枯坐了一会儿问,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么?话音才落,布夫人含泪由丫鬟扶着迈进屋。
布暖忙起身相迎,布夫人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哭道,我的儿,你好苦的命,怎么摊上这档子事……我日日吃斋念佛有什么用,菩萨不开眼,这么作践我的女儿!布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母亲哭得那样更叫她没了主张。
说不清的什么滋味,有些伤心,又不那么伤心。
老天爷原谅她的自私吧!她承认,当下甚至有种重见天日的窃喜,暖儿,布夫人愁入肝肠,泪水涟涟的叹息,好闺女,母亲知道你心里苦,命里定下的坎儿,没法子可想。
谁能料到九郎是这样福薄的人,叫我白操了那些心!你父亲往夏府吊唁去了,咱们且等着信儿。
依我看夏大人和夫人是通情达理的人,总不忍心白看着你在他们夏家死守。
只要他们不来讨人,咱们便还有出路……所谓的出路,无非是找个死了老婆要续弦的男人嫁了。
说起来不好听,但只要挑得好,夫妻举案齐眉也不是不能够的。
母亲不必忧心,仔细哭坏身子。
布暖扶布夫人坐下,端茶来孝敬,边道,女儿就是一辈子不嫁了也使得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我出了阁,谁来孝敬父母大人?布夫人摇头,别混说,为人父母谁不盼着儿女好?就是朝廷嫁公主,皇后还要操心过问呢!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根独苗,自小到大凤凰一样的养着,就盼着你嫁个称心的人……谁知道竟是这样下场!布暖被母亲哭得揪心,坐在绣墩上幽幽长叹。
布夫人蹙眉看着她,你尚在襁褓中时,我请高僧给你批过命,说你情路坎坷,慧极而伤。
我心里忌讳,常常是半信半疑的,没想到如今果然应在这上头了。
渐渐哽咽,捂着嘴哭道,我的儿,你才十五岁,顶了个命硬的名头,往后几十年怎么过!布暖伏在布夫人膝头说,母亲宽心,我服侍二老百年后,哪怕找家尼姑庵出家去,也不至于落个暴尸荒野的结局。
这便是最苦的了,好好的官家小姐,进庙里做尼姑,不是打布家列祖列宗的脸么?布夫人拧眉缄默,顿了顿才道,横竖做最坏的打算,你放心,母亲护你周全。
布暖只有茫然点头,隔着窗上细缝,远远看见布府的驮轿摇晃着拐进胡同,侍从大声摇着着驮铃通传,她回头问,是父亲回来了么?玉炉忙推开尽东头的排窗看,廊子下一个戴幞头穿袍衫的人匆匆而来,便应道,是老爷回来了,正往这儿来呢!布如荫上楼来,看了夫人和布暖一眼,布暖忙欠身行礼叫了声父亲,布如荫摆了摆手,坐在胡床上满脸晦涩。
看样子事情不太顺利,布夫人提心吊胆,却仍在布暖手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抚,趋前身子问,老爷,夏大人那头怎么说法?布如荫请夫人在下首落座,皱着眉头说,能有什么说法?我去时九郎已经入敛了,夏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他家夫人和老太君哭得昏天黑地,夏大人见了我潦潦说了几句话,就进内堂劝慰老母去了。
可怜九郎年轻,只有两个总角外甥守着灵棚子,族里都是长辈,披麻戴孝的一应是府里下人。
我给长明灯添了油,捻了三支香敬上,留在那里也惹人注目,就回来了。
布夫人喃喃道,什么都不说,这是什么意思?恐怕不是好兆头。
布如荫笃笃点着胡床铺板说,我听夏府小夫人的话外音,大夫人心疼九郎,儿媳妇没进门,九郎算不上成人,规制丧仪上差了一大截,都哭得晕死过去了。
咱们要防着夏府来抬人,着紧的筹备起来吧!布夫人脸色惨白,绞着手绢说,咱们赙仪也出了不少,他们夏家死了儿子,凭个什么来葬送我的暖儿?说着搂过布暖,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眼下老寡妇孀居服纪过了都好改嫁,望门寡也没有枯守一辈子的道理。
他们敢来接人,我绝不能答应!布如荫是个儒雅文人,人情并不练达,规矩方圆倒时时刻刻镶在脑子里,听见妻子要坏了老例儿,不由有些光火了,低喝道,莫非你还要学外头混账婆娘撒泼吗?咱们布氏世代守礼,是诗书大族,怎么能干出违德丧理的事来!布夫人也是出自长安名门的小姐,虽然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有点不讲理,可为了女儿的终身,哪里还顾得了那些!理直气壮的反驳道,你只想着脸面,你那张老脸值几个钱?这可关系到暖儿的一辈子,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哪怕他们把我告上公堂,我照旧还是这样做!?2布如荫见妻子打定了主意,一头生气,一头又无奈。
他是个读书人,礼义廉耻信高挂在头顶上,他只娶了沈氏一位夫人,夫妻敦睦十几载,又单生了布暖这个掌上珠,哪时哪刻不是揉心揉肺的疼爱着?要女儿进夏府守寡,从私心上来讲他和夫人一样,是万万不愿意的。
可立世以诚信为本,倘或使了斜的歪的,传了出去,闹个千夫所指,别说是官场上,就连在世为人都不够格了。
布如荫连连摇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布暖垂手站着只觉无奈,夏家九郎没能活过弱冠,的确是个可怜人。
她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了,虽然不甘愿,但是无能为力。
布如荫沉默,视线定格在面前的矮几上,良久才长长叹息,暖儿,你自小父亲就同你说,人无信不立,你们既已换过庚帖,这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没有转圜余地……布暖点头,父亲的话女儿明白,倘或夏家来接,女儿去就是了。
布夫人一听了这话了不得,哭道,你这孩子是要我的命么!老爷啊,书读多了要成书蠹的!你年纪不大,竟然昏溃得这样!即便是辞官归故里也强似砸了暖儿一生,难道女儿不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割下来扔进油锅里炸,你不疼么?布如荫抬起眼来,一径叹气,我何尝不疼?进了夏府大门,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你当我愿意瞧见这样的结局?可暖儿许了他家,过不过门都是夏家的人,夏府打发人来接,原本就无可厚非。
布夫人哭了一阵冷静下来,数着佛珠思忖,半晌才道,你一路来,街口的灾民散了没有?上年年景不佳,湖广水灾、雪灾一个接着一个,庄稼颗粒无收。
朝廷放振,到底还是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
布如荫点点头,牌坊下面有好几十,城外的观堂里收留了上百,还有先隋葛公府那座废宅子里,怕是数都数不清呢!布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这些人贫苦,外头流浪着,就是回了原籍,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受穷。
侍郎大人门客上千,连一口粥米都舍不得施舍,为富不仁的积年!她转脸吩咐丫头,把陈管家叫来。
布如荫闹不清夫人用意,只愣愣看着她。
布暖挨到布夫人身边,怔忡着问,母亲这是要布施?布夫人的眼睛寒潭一样的深,缓缓道,让陈忠到那些难民里头去挑,找个年纪和你相仿的新寡,最好是带着孩子的,把她收拾干净,让她冒你的名,送她进敬节堂。
布如荫吃了一惊,叱道,你是疯了吗?这样损阴德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布夫人冷冷看了丈夫一眼,只要暖儿好,我情愿下阿鼻地狱去!不像老爷你,名声比性命要紧。
布如荫给夫人回了个倒噎气,垮着肩歪坐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敬节堂布暖是知道的,专门供养寡妇守节的机构。
门槛挺高,只收大户人家妻女,还要是童婚丧偶的,要请人作保,交付保证金,一般人是不收容的。
敬节堂的大门一年四季都锁着,进了那里就是进了坟墓,再也不见天日。
母亲,布暖犹豫着拉拉布夫人的衣袖,我自己的业障别牵连别人,这不是件小事,几十年的,一辈子都砸在那个院子里。
布夫人垂眼道,各取所需罢了,与其拖儿带女的忍饥挨饿,进敬节堂吃喝不愁不是更好?她的儿女养在布府,咱们当他嫡亲的对待,等孩子长大有了出息再接她出去,照旧过她的好日子。
做母亲的,为了儿女敢豁出命去,所以要寻生养过的,这么的有牵制,嘴也闭得紧。
这时管家进来听令,布夫人照着想法一一叮嘱,又问,能找到吗?陈忠拱手回话,夫人放心,没出嫁的闺女难找,带着孩子的新寡遍地都是。
一切交给小人,小人定给夫人办得妥妥贴贴。
说完躬身退了出去。
布如荫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布夫人,脸上浮起了严霜,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东窗事发,我看你怎么收场!谨小慎微难成大事!你放心,出了事咱们夫妻和离,一切罪名我来担当,和你毫不相干。
布夫人乜他,心里也负气,这么个书呆子,一辈子战战兢兢的活着,要靠他掀起风浪,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布如荫被她说得羞愧,细一思量还是觉得她太过冒险,不由又搓火,嗓门微微拔高了些,你说的什么糊涂话!布家百年家业,最后在我手上毁于一旦,这罪名我怎么担得起!盛极而衰也是应该,大隋都亡几十年了,你还守着前朝大族的名头干什么!布夫人额头的金箔花钿耀得布老爷头晕,他再瞥一眼边上脸色灰败的女儿,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力。
一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甩着手一连说了两个罢,你做主、你做主,我不管了,只盼别捅出什么篓子来才好。
布夫人不屈道,能有什么篓子?咱们也作个君子协议,就是后头闹进衙门也不怕。
言罢伸手揽女儿纤细的身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布暖一直是她的骄傲,开朗爽直,长得也惹人疼,在这奢靡浮躁的尘世里,简直是奇迹一样的存在。
人家生了儿子得意非常,自己从不羡慕,她家暖儿这样的女儿,就是拿十个男孩儿来换她都不屑。
可惜美人多舛,人生才刚刚开始就遇上这样的坎儿,做父母的不操持,还有谁会心疼?暖儿,母亲的主意万无一失,敬节堂里的节妇终年不见外人,不必担心被人戳穿。
只是……她顿了顿,眼眶渐渐泛红,你不能再留在洛阳了,叔伯们早年闹过家务,九成是不管这事的。
去姑母们那里要瞧着姑丈脸色,家里姑表兄弟们大了,也不方便。
还是往舅舅们那里好,容冶舅舅在冀州做刺使,容与舅舅在长安,今年才升了镇军大将军,你自己好好思量,是往冀州还是去长安?布暖和两个舅舅很多年没见过面了,担心会有隔阂,她嗫嚅着,母亲,我不想离开东都。
那不成,你在城里呆着,万一哪里不留神露了马脚,岂不前功尽弃?布夫人理了理她腰上的宫绦,依我说还是往冀州去,容冶舅舅素来疼你,十几年没聚过,却是每回家书都问你,还托人给你捎胭脂铅粉来。
舅母也是好人,又温和又知礼,大家子的小姐出身,不能慢怠了你。
容与舅舅那里……她蹙了蹙眉,好虽好,唯恐不便。
他未娶亲,公务也繁忙,怕是照应不了你。
布暖对小舅舅还有些印象,记得他是个很谦逊的人,只是不爱说话。
那年来东都给她带了两棵紫薇苗,现在都已经长成了树。
我去长安。
她说,我去看看容与舅舅。
布夫人有些意外,不去冀州吗?那里有舅母照料你,女孩儿家琐事多,也好有人说说话。
我想去长安看看大明宫。
布暖勉强笑了笑,就算要流放,也要往花团锦簇的地方去。
再说长安还有外祖母,即便不是嫡亲的,瞧着舅舅的面子,她也不会不待见我的。
一旁的布如荫摸着胡子道,老夫人是其次,暖儿已经及笄,容与又尚年轻,甥舅两个怕也不便。
布暖垂首道,母亲才说容与舅舅升了镇军大将军,女儿是想,舅舅从二品的官,不至于被个四品中书侍郎打压。
这话很是,你也替母亲去探望探望容与舅舅。
布夫人思念兄弟,感慨道,我们姐弟自小就亲,可惜我出阁后来往少,到如今也有十来年未见了。
布如荫的注意力没放在小舅子身上,他转车轱辘似的回忆到夏府吊唁的全过程,从进灵棚到出门槛,试图寻出夏家不打算接布暖过府的佐证,结果毫无头绪。
他闷声一叹,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没别的出路可想了,只是吩咐布暖,你要往小舅舅那里,父亲也是放心的,不过你要记住——莫与男人同席坐,兄弟叔伯皆避忌。
这是《女儿经》里的话,你三岁就熟读的,要时时放在心上。
咱们遭了难,更不能自轻自贱,知道了吗?布暖忙敛衽纳福,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布如荫下胡床走了两步,脚步略显笨重,飞云履鞋底颓唐的在墁砖上趿踏,边走边道,我给容与写信去,把事情说清楚了,先赔个罪,他愿意接收暖儿咱们再走不迟。
到底外甥女不是亲侄女,隔了一层的,贸贸然去了万一不快,岂不惹人嫌么?布夫人拂了拂鬓边的发,发现丈夫对自己的兄弟有猜忌,脸上就不好看起来,你也太仔细了,容与是那种人么?你当是你布家兄弟?精得半粒米都舍不得漏的!但凡叔叔们好,暖儿何至于仰仗外戚!布如荫边走边嘀咕,我不过顺嘴,你就砖头瓦块来了一车,女儿跟前也收敛些,这样出言不逊好看相么?布夫人也不兜搭他,摆手道,快些去吧,要趁着夏家顾念不上把事办妥,晚了恐生变故。
布如荫叹着气下楼去了,布夫人踅身吩咐玉炉回布暖闺房收拾细软衣裳,又说,洛阳离长安不远,母亲一得闲就去瞧你。
你到了长安要听舅舅的话,千万不能任性。
舅舅规矩严,你要自省,别给他添麻烦。
布暖曲腿规规矩矩应了个是,布夫人撸下手上伽楠珠给她戴上,喃喃道,我的儿,这佛珠是请永宁寺高僧开过光的,求佛祖保佑你,这趟之后否极泰来,后福无穷吧!?3持节中军急送的尺素第二天就到了,沈容与的回信很简洁:阅兄修书,弟心甚忧。
弟簪缨通显,使家门无虞,骨肉相保,人生之常道也。
今扫庭以待,盼至。
布如荫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的把布暖送上了马车。
布夫人那头办的事也稳妥了,寻常人家孩子出门,母亲少不得零碎嘱咐,布暖耐着性子听完,便挥别父母,踏上了人生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旅途。
洛阳距长安不过七八百里,由陆路出发,走崤函古道入潼关,车马走走停停,两天也就到了。
长安是京畿重地,繁华富庶,集合了少女对美好事物的所有向往和想象。
这里有镶着燕飞的香车,身着华服的美妇,高尚纯洁的诗人,以及梦一样雄伟奢华的大明宫。
如果没有这次的遭遇,也许她这辈子都出不了陪都。
布暖并不是个心思重的人,离开洛阳就把所有困顿忧郁抛在了脑后。
布府的辇轮在长安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车辙,她坐在车里掀起窗上竹帘,努力的嗅一嗅,觉得长安的空气都是甜的。
探出身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居然有穿着男装的女子。
她惊奇不已,洛阳和长安并称双都,相隔也不过两天路程,洛阳街头女孩们刚流行梳惊鹄髻,长安女子居然已经学男人穿起了胡服,果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倚着奶娘说,那胡服怪好看的,也给我备一套吧!她指了指路边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还要他那样的发冠,簪子上有流苏的,很好看。
马车疾行,和那人错身而过,布暖未及细看,眼尾却瞥见一个近乎完美的侧脸,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再去搜寻,那人融进了茫茫人海,没了踪迹。
她笑了笑,有些邂逅像烟花般灿烂,来不及欣赏就幻灭了,只能回味。
或者这根本就不算邂逅,充其量是少女对异性朦胧的幻想。
长安有适合爱情滋长的土壤,布暖快乐的想,往后要换一种活法,如果哪天她遇见了对的人,不会觉得羞涩,一定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告诉他,她爱他。
马鞭破空甩得啪啪响,马蹄疾踏,一路朝着城池纵深处飞奔。
小姐,前面就是春晖坊了。
驾车的布谷说着,放慢了速度。
乳娘替布暖戴上了幕篱,放下了帽裙,嘱咐道,要记住夫人的话,守礼守矩是头一条。
女孩儿安贞才惹人喜欢,见了舅爷要敛衽行礼,到了长安不比在家里,不能再纵着性子了。
布暖诺诺称是,乳娘是母亲的耳报神,专门派来监督她的监军。
她纵然再欢喜,也不能在乳娘面前喜形于色,要时时刻刻做出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伤春悲秋也好,苦大愁深也好,总之要颦眉烟视,那才是闺阁女子应该具备的特质。
渐至牌楼下,布谷回身说,大约是府里有人来接应了,小姐快瞧瞧,那是不是大都督?布暖掀起了帘子,日影错落的花树下站了个人,打扮极考究,头上是雪白的角巾,通身并蒂莲缠枝襕袍,腰上束汉白玉革带,带环上整齐佩挂着一套象牙镶祖母绿宝石七事,慢悠悠的来回踱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伴着这满树桃花,竟比四月天里的春光更令人目眩。
布暖呆呆看着他,他也呆呆看着布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布暖长大后没见过舅舅,也许他就是吧!她隐约记得舅舅长得很好看,并且他还在微笑。
她忙下车欠身纳福,布暖给舅舅见礼了。
那人笑出声来,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他说,不敢不敢,敬之的外甥女真是懂事,给我行礼,我倒有些受宠若惊。
舅舅小字叫敬之布暖是知道的,这人既然称呼得这么亲热,不像是府里的管家之流。
不过白挣了她一声舅舅,她有点不太痛快,欠了欠身道,请问阁下是哪位?认识我舅父沈容与么?自然是认识的。
那人说着拱手还了一礼,方道,大都督军中尚未回来,在下蓝笙,是敬之的好友。
姑娘有礼了。
布暖蹙了蹙眉,怎么打发他来接?府里没人了不成!她脸上不是颜色起来,挺直了脊背道,公子客气。
舅舅不在,那夫人可还在?蓝笙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重又仔细审视她,看见皂纱下的人有一张冷漠倔强的脸。
怎样形容呢……很纯净,比雨后的天空还要透彻三分。
素面朝天,连花钿都没有贴,修长优雅的脖颈,牙雕样的锁骨。
皂纱那么长,把她的人整个笼住,风吹过,隐约露出白色的长裙和浅粉色的短襦。
手臂间的金银丝画帛飞扬起来,就在那里昂首站着,亭亭玉立,像佛前的一株莲。
他笑了笑,这是个有脾气的姑娘,不似外表那样柔弱。
带着刺的,愤怒的时候像只小兽,龇牙咧嘴的会咬人。
是蓝某孟浪了,还请姑娘海涵。
他无可奈何的又作一揖,沈老夫人上涤垢庵还愿修养已经七八天了,算来今明两天便会回府。
大都督近来军务繁忙,不能亲自迎接小姐,怕府里下人慢怠,便托在下在此等候小姐。
他说着露齿一笑,没法子,谁叫蓝某官职微末,只是个云麾将军,生来就是侍候令舅的,给小姐带路是在下的荣幸呐。
布暖看他一眼,云麾将军,从三品的官职,这人倒自谦得很。
公子言重,着实愧不敢当。
她福了福,那就劳烦公子了。
蓝笙回身引路,边走边问,小姐以前来过外祖父家么?布暖摇了摇头,其实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外祖父并不满意,唯恐布家顶着前朝大族的名号,怕将来像吴王李恪那样,会被人处心积虑的连根铲除。
可父母的严加管束更激起了布夫人的反抗情绪,最后教条败给了爱情,她是母亲据理力争后的产物。
直到她出生后,外祖父的态度才略有松动,但从不接女儿回门,只让小舅舅来洛阳看望过一次,所以她从小就和沈府没有往来。
蓝笙说,园子扩建过了,圣上嘉奖,另拨了十亩地充盈。
你舅父花了些心思,如今园子很漂亮。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还有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呢!沈府位于春晖坊深处,不似街市上的繁杂,是个很清净的去处。
蓝笙熟门熟路的指引,翩翩衣角带起路边掉落的花瓣,轻盈转过一片竹林,便到了一处回廊围绕的富贵宅邸。
布暖抬眼看,鸟头门、虎头钉,大气磅礴。
门口列着两排戟架,两掖各有四个甲士看守。
门前早侯了几个丫头婆子,看见她们一行人来了齐迎上来,敛衽欠身道,给小姐见礼了。
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到跟前作揖,满脸堆笑着说,大小姐路上辛苦,快里面请!小人脖子都盼长了,怕赶车的道不熟走岔了,原要差人到城门上去问呢,不想这就到了。
小人叫瞿守财,他们不厚道,都管我叫财奴。
小姐往后有吩咐,也这么叫小人就是了。
布暖听了这名字不由发笑,只是她不太爱聒噪,遂虚应着点头。
进了门廊不比在外头要避人,大唐女子不像早前那样拘谨,处处能与须眉比高低,即便是有陌生男人,也没有在家遮面的道理,就让乳娘伺候着摘了头上幕篱。
那皂纱一除,年轻的气息跳脱出来,就算面孔板得再淡漠也难掩洋溢的青春。
蓝笙驻足欣赏,闺阁女孩也见了不少,没有哪个让他印象深刻。
也许因为她是容与的外甥女,觉得这丫头分外顺眼,眉目清朗,虽然冷淡,看上去却简单,似乎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
蓝笙深深望上一眼,笑靥愈发深,问管家道,大都督说叫姑娘住哪个院子了么?管家俯身道,烟波楼以前是大姑奶奶的住处,上月才又重新修葺过,六公子吩咐请大小姐住到楼里去,那里正对着醉襟湖,景致最是好的。
那快些去安顿。
蓝笙示意仆妇们接过香侬和玉炉手上包袱,凑趣儿道,我正巧要去醉襟湖边看红药,一道走吧!一帮子人簇拥着布暖往烟波楼去,天色已近黄昏,落日余晖映得天边赤红。
走在怪石簇拥的廊子里,身旁是潺潺溪流,颇有种徜徉山水间的意境。
布暖挪着步子观望,满目的绿意盎然叫人舒爽,只可惜自己现在这样处境,否则倒该痛快笑闹一番。
忽又想起母亲提起过外祖父还有几位小夫人,可打从进府就没见过。
外祖父是开国大臣,官拜尚书令,外祖母在时就有三位侍妾。
后来外祖母过世,抬举了容与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做正房,底下应该还有两位才对。
虽然妾室地位不高,但到了府里不参拜长辈总归失礼,便道,两位姨祖母呢?同外祖母一道往庵堂去了?财奴道,小姐是说老侧夫人么?一位三年前就殁了,另一位叫四姑奶奶接过府去颐养了。
布暖哦了声,如今府里只有外祖母和舅父么?蓝笙在一旁摇着扇子接口,还有你舅父的两姨表妹呢!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女儿,再过五个月就变成你舅母了。
财奴忙补充道,叶小姐陪着老夫人上山了,明日就回来的。
布暖笑了笑,舅舅二十七了,早到了婚娶的年纪,前头大约是外放做官耽搁了,现在是时候了。
她回头对秀道,乳娘,咱们来得赶巧,过阵子有喜酒吃。
你说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会来么?秀心疼的看她,会来的,他们想你,又恰逢舅爷大喜,一定会来的。
布暖颔首,蓝笙状似不经意的说,容与每日军务多,很少在家中,大小姐留神同知闲小姐相处吧,那位小姐可是个刺儿头,谁都不买账的。
那片廊庑沐浴在晚霞中,布暖顿足回顾,蓝笙倚着廊柱轻浅的笑。
她突然觉得局促,心想他说话倒真是无所顾忌的,这种人出身一定很好,即使脸上笑着,骨子里仍带着睥睨万物的桀骜,这大约是京都王孙公子的通病吧。
那里是你舅舅的居所,蓝笙拿扇骨指醉襟湖上的房舍,称作竹枝馆。
容与是个怪人,喜欢临水而居。
他住在那里是为不受打搅,沈家规矩严,没有他的允许,连饭都不许往上送。
布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孤零零两间屋子,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折的水廊通向岸边。
环境固然清幽,到底太冷落。
她皱了皱眉,舅舅要与世隔绝吗?他不过喜静。
蓝笙淡淡一笑,又指着竹枝馆对岸的二层绣楼说,那就是你的下处,叫烟波楼。
番外贵妃封后不算什么了得的大事,因为只是继皇后,身份虽同样尊崇,到底体制上差了一程子。
无非进宗庙,授金印,大赦天下,历朝历代都没有按帝王家大婚礼,百里红妆从午门迎娶进宫的道理。
不过老例儿归老例儿,承德爷威武,偏爱反其道而行,昭告所属各国来贺,声势闹得极大,大婚当天华盖、宝扇、华幢、信幡、旌节、銷金龙纛、纛旗、乐车、御仗……赫赫扬扬直铺排了大半个四九城,郑重其事把这位慕容皇后请进了帝都中宫。
锦书坐在喜床上,真如待嫁的少女一样紧张得手心流汗。
低头一瞥,瞧见了石青朝褂上的正龙团花,游移的神思才清明起来。
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了!她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一时五味杂陈掺在心头,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三层金凤朝冠压得头昏脑胀,她惦记硕塞,他懂事之后头回入宫,人生地不熟的,皇子们都大了,都知道他的身份,怕是不好处,万一哪里受了委屈,比割她的肉还疼。
她挑起喜帕往外瞧,精奇嬷嬷笑着蹲福,皇后主子别急,万岁爷过会子就来。
她颦了眉,见着小王爷了么?封后敕令颁布那天,永昼也追封了恪亲王。
她知道皇帝的用意,人死了,身后的功名都是虚妄,真正荫及的是硕塞。
子袭父爵,纵然将来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亲王,好歹保证他锦衣玉食,安乐无忧。
红漆插屏外有悉嗦的脚步声,司礼太监高唱起来,万岁爷驾到!锦书放下手一凛,胸口扑扑地跳,视线被百子袱挡住了,只看见一双金丝嵌米珠龙靴踩上脚踏,身旁的褥垫微沉了沉,皇帝便和她并肩坐在一处。
靠得那样近,膀子接着膀子,膝头触着膝头。
她恍惚想起头回跟他出宫时的情景,车子里空间窄,他们也是这样坐着,叫她浑身起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儿。
称杆子小心的揭开盖头,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了出去,他看着她,嘴角略微的扭曲。
他说,锦书,咱们成亲了。
她的眼泪落在金龙襽膝上,没想到会有这天,蹉跎了四年,竟等来了一场朝野震惊的大婚。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指腹有茧子,刮在她脸上刺刺的。
硕塞叫奶妈子带着,这会子在耳房里,明儿一早来给你请安。
他有些拘谨,无意识的摆弄腰上的火镰包,我同他说过了,从今往后他是朕的义子,朕亲自教养他。
锦书颇意外的抬起头来,皇帝眼角带着温暖,视线与她相交错,尴尬的红了脸。
锦书嗯了声,瞧着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调整一下坐姿,摘了她的朝冠,体恤道,今儿辛苦你了,原不想叫你累着,又怕哪里不周全,慢怠了你。
祖制繁杂,一整套的礼儿令儿,好在挺过来了。
他干咳了声,觑她脸色,谨慎道,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吧,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咱们重新认识,好不好?她无言望着他,他也不嫌扫脸,自顾自道,我叫宇文澜舟,今年三十三了……配你有些儿老,你别瞧不上,男人年纪大会疼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她瘪了瘪嘴,你又何苦……他摇头,我这会子且高兴着,这辈子有这一刻也足了……红烛高悬,照亮他俊秀的侧脸。
他眉梢儿扬着,眼里却是深不见底的苦涩,凝视她,慢慢浮上了雾气,勉力笑了笑,你呢,也叫我认识认识你。
她强自咽下疼痛,一面暗笑他孩子气,只道,我叫慕容锦书,今年二十岁,孤身带着侄儿过日子,将来少不得要给你添麻烦了。
皇帝靠过去揽她,不是这话,你嫁了我,我该当为你挡风遮雨。
以往做得不够,我对不住你,只感激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咱们这姻缘险些就断了,得来太不容易,我欠你的用后半辈子慢慢的还。
你瞧着我,要是再叫你伤心,我的佩剑在那儿挂着,他指了值西墙的如意雀屏,你一剑杀了我,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别过了脸,酸溜溜的说,再叫我伤心,大约是不要我了。
我也没那么厉害能舞刀弄枪,那时候你自有去处,喀尔喀贵妃那儿夜夜红灯高挂,你还杵着叫我杀么?他心里甜起来,窝着身子把脸贴在她颈子上,喃喃道,再不会了,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你。
如今你在我身边,那些个赝品还要来做什么?自此后/宫无妃,唯你一后,咱们夫妻天长地久处下去,于我来说,尽够了。
她辛酸一叹,慕容皇室叫你收拾了个干净,如今只有硕塞一根独苗,我别无所求,只盼他平安。
他也没法子分析太多长远的隐患了,一味的点头应承,你放心,我自然保他周全。
说罢拿起喜盘里的西洋小银剪,勾起一缕发剪下来,兀自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虽说咱们祈人老例儿不让削发,可今儿是喜日子,也学学古人的作派。
咱们活着把信物供在密匣里,死了带进棺椁里,成全这一世的佳话。
锦书看着那一簇乌发落在红漆盒里,他满怀期待的把手里的剪子递了过来。
仿佛是蛊术一样,她半点没有迟疑,解下额上金约和燕尾,挑着脑后一束长发剪落,并排和皇帝的摆在一处。
这四年想的太多,顾忌的太多,活得太累,没有一日是松快的。
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也为自己活一回吧!横竖她从头就糊涂,她那样期待有个归宿,虽不能像春桃木兮她们似的圆满,至少在遇着过不去的坎时,知道还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
皇帝郑重把锈满双喜的红丝带递给她,我瞧着,你来系。
锦书捏着那两簇发,百般滋味在心头。
仔细结个同心结,小心翼翼摆在锦盒里,皇帝落了锁,捧着送上柜顶,边道,这是个凭证,再不许反悔的。
锦书点了点头,不反悔。
他转身,轻轻的吻她,像春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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