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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九曲回肠

2025-04-03 16:25:27

锦书捂着脸跨进了正殿,殿里的落地大熏炉里燃着安息香,一室静悄悄的。

定太妃乏了,由人伺候着上西暖阁歇午觉去了,她是个甩手掌柜,庄王爷有跟前的近侍太监打点,她万事懒得过问。

偏殿的湘妃帘打了起来,司衾宫女从里头出来,锦书忙问太皇太后歇下了没有。

司衾宫女摇头道,才刚还问万岁爷来着,这会子要歇了,还没安置呢。

边说边看她的脸,姑姑这是怎么了?后面入画也出来了,扫上一眼全都明白了,三言两语打发了司衾宫女,对锦书哀声说,这是怎么话说的,还受上皮肉之苦了?锦书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入画又道,你也甭觉得扫脸,咱们做奴才的挨个打算什么,只要主子消了气就是大造化了。

老祖宗这会子在榻上歪着呢,也不说话,我知道她九成是在等你回来,你进去肯定得有一番说头,仔细着吧!锦书应了声,叫入画看她的脸,问还红不红。

入画身上带着粉盒的,忙给她颊上扑了些,又拿帕子拭了拭,一面絮絮叨叨的说,你哪里得罪了那位佛祖?才刚听小太监说万岁爷震怒,怕是要轰塌了天,咱们还担心来着,果然应了验,竟指派人打你!不是我说,万岁爷最知道宫里的规矩,打宫女怎么能上脸呢?况且你又是慈宁宫的掌事儿,谁上这个手?是吩咐李谙达吗?他李总管真是得势,转脸就不认人的东西,也下得去那手!锦书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摆手道,你别混猜了,不是李总管打的。

我惹万岁爷生气,是我自己赏的。

入画听了直翻白眼,嗔道,你可真成,哪有你这样的?还学上太监了?死心眼子,也不知道留点力道,下手真够狠的!锦书讪讪笑了笑,这时塔嬷嬷掀了膛帘子探出来,看见她脸上的指印一愣,也没问为什么,只道,回来了?老佛爷等着呢,快进去吧!锦书哎了声,在入画手上一拍,低低道,你上值房里去吧,咱们回头再说。

言罢整了整春袍子进寝宫里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大迎枕上,两眼茫然看着天花上的彩绘出神,锦书心里没底,硬着头皮上前请双安,说老祖宗,奴才伺候您安置。

不忙,咱们娘儿们说会子话。

太皇太后坐起身子,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的伤,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的?是皇帝?皇帝命掌嘴,这丫头就不能留下,得开发了,或交慎刑司论罪,或交内务府除籍撵出去,怎么还能进来当差呢?太皇太后看了塔嬷嬷一眼,塔嬷嬷摇了摇头,意思是并未见有御前太监司押,想是还有别的缘故。

太皇太后抿着嘴看锦书,等她回话。

锦书蹲了蹲道,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自己给自己掌的嘴。

奴才说话没留神,惹怒了万岁爷,奴才知错了,求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叹了叹,左不过是小儿女闹别扭使性子。

一个是犟头,一个是满肚子的心事吐不出来,一边守规矩知进退,另一边恨她晤不热,难免懊恼煎熬,两下里碰撞上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平日里谨言慎行,我都看在眼里。

你们万岁爷非比寻常,在他跟前尤其要仔细,踏错了半步,不单是皇后主子不饶你,连我也不能饶你!太皇太后冷着脸道,你可听明白了?锦书是一千一万个明白,这话不必谁说,她心里明镜似的。

她赶紧跪下磕头,老祖宗教训的是,奴才定然时时牢记于心。

奴才敬着万岁爷,不敢有半分逾越,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忧郁的靠在榻围子上,春日的暖阳照进来,她一点也不觉得舒心,倒像浑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

她被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宁,皇帝这趟春巡回来,以往的老成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说的话,办的事,愈发的叫人寒心。

对着皇后也没什么好脸子,只怕还因着查抄的事恨她。

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锦书留着势必是个祸害,可现在要动手已经晚了,杀不得,打不得,否则宇文家就要出第二个高祖皇帝了。

太皇太后思量着打个寒噤,还有太子,那楞头小子也难对付,爷俩一样的倔,谁要动了锦书,他不来拼命才怪!太皇太后细细打量眼前垂手侍立的丫头,料理她不值什么,只是她身上牵着两条性命,万一有个好歹,这风险谁也承担不起。

锦书啊!太皇太后拉着长音唤了一声,里头的人都叫我打发出去了,眼下只有我和塔嬷嬷。

你老老实实和咱们说实话,你对大英,对皇帝,还存着多少恨?锦书惶惶不安的伏在地上,颤声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头,请老祖宗明鉴。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你恨我也不怪你,毕竟咱们抢了你家的江山,杀了你慕容家满门,害你从堂堂的帝姬沦落到做杂役做宫女的地步,你恨是应当的。

我和你明着说吧,你们万岁爷瞧上你了,想来你心里也有数儿,他和你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没有?你俩在一起,你主子多少也有些出格的举动吧?这没什么,爷们儿家,爱一个人,就想着要亲近,往小了说是本性,往大了说是人伦,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

内务府记的档上清楚的写着,打年下起,皇帝是夜夜‘叫去’,做了两三个月的和尚,我料着,也是为了你。

锦书一句一句听进去,早就惊出了满身的冷汗,脸上嘴上一色的煞白,耳朵里嗡嗡的响,下死劲儿的捏住了拳头。

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却是耳聪目明半点儿不含糊。

皇帝的举动阖宫上下有谁不关注?单为这丫头连杀了两个太监,这事瞒得过谁去?皇帝爱上了前朝的公主,不只宫里,只怕朝堂之上都有风闻了。

戏文里津津乐道的佳话,真要发生在眼前那就要坏事了。

老祖宗,奴才冤枉。

锦书哭着说,奴才时刻记着老祖宗的教诲,从不敢对万岁爷存着那样的心思。

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只管当好差,伺候好老主子您,不相干的不管不问,求老祖宗替奴才作主。

太皇太后蹙着眉又是一长叹,似乎除了叹息,再也找不着疏解心中压抑的好法子了。

她瞧着锦书,那丫头吓得可怜,没爹没妈的孩子,真个儿作孽的,抖得像风里的蜡烛。

说真的,她到慈宁宫这段时候一直是既本份又性善的,和其他人处得也好,从不拿掌事姑姑的架子,对下头人是温声细气儿的,上到总管,下到扫廊子的杂役,谁不喜欢她?她又心思灵巧招人疼,自己这会儿还穿着她给绣的袜子呢!比起她的那些个闺女孙女,不知道贴心多少倍!你也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太皇太后看她那个样儿,心都跟着揪起来了。

上了岁数的人瞧不得别人伤心,谁要在她跟前哭,她也得跟着哭。

太皇太后捏着手绢擦眼睛,对她说,成了,你起来,才刚挨了嘴巴子,这会儿又跪着,倒显得我这老太婆心狠。

锦书谢了恩,抽抽搭搭站起来,两个眼睛泛着红,被泪水洗涤过了,愈发的清澈明亮惹人怜爱。

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心道美人胎子,怎么不叫爷们儿失魂!她冲她伸出了手,好孩子,过来。

锦书温顺的把手递过去,跪坐在榻前的脚踏上,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太皇太后虽然厉害,毕竟不像皇后和太后那样没章法,自己伺候她一场,她多少还是讲人情的,反正她抱定了上山守陵的打算,大不了青灯古佛一辈子,不对皇帝和太子有肖想,这样也尽够了罢。

你自小在宫里长大,宫里的女人过得怎么样,你是再清楚不过的。

套句俗语,叫潭柘寺的石鱼,好看不好吃!都是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爷们儿只有一个,个个为几夜荣宠争破了头,到最后怎么样呢?哪个是长久的?太皇太后替她撸了撸鬓边的碎发,慢慢道,你是个明白人,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知道怎么活着才安乐。

皇帝啊,后宫佳丽三千,今儿爱你,明儿爱她,没个定性。

你别瞧他这会子一往情深,等他翻了你的牌子,就像对宝答应那样,转天就撂了,你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太皇太后留神查看她的脸色,小心试探道,我记得我和你祖母是同岁的,好孩子,我拿你当自己的亲孙女,你要是心里也爱皇帝,我就想法子让你侍寝,等有了龙种再晋位份,这样可好不好呢?锦书在宫里长到十六岁,论计策手腕,没见识过也听说过。

太皇太后要真打算这么做,哪里用得着问她的意思,直接和皇帝商量才对,现在不过是刺探敌情罢了,她要露出一丝愿意的模样来,那离死就不远了。

锦书在脚踏上磕头,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愿意。

奴才在宫里一天,就一天兢兢业业侍奉老祖宗,哪天老祖宗厌烦了奴才,就是发奴才回掖庭去,奴才也绝无怨言。

太皇太后和塔嬷嬷交换了眼色,探前身子把她揽进了怀里,温声道,你这是何苦呢,好日子在眼前也不稀罕,我思来想去,这样对你和皇帝都好。

锦书摇头,:奴才身份卑贱,不配得万岁爷错爱。

奴才还是尽心的伺候老祖宗,在老祖宗身边奴才最安心。

太皇太后这下稍感宽慰些,她说,好丫头,有气性儿!总管和你说过昌瑞山守陵的事儿吗?那里虽清苦,远离了京畿,日子倒也自在,你是怎么个意思?奴才愿意去。

她立即答道,奴才上陵里去,日日给圣祖高祖们诵经祈福,给宫里的主子们打平安醮,祈求菩萨保佑主子们福寿安康。

太皇太后满意的笑了,那就看这回吧,只是惟怕皇帝不答应。

倘或那关过不了……我就还你个帝姬的衔儿,在朝里觅良缘佳配,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