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仪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晒龙袍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大钺礼仪之邦,皇帝的服装精细分为很多种。
譬如衮冕、 通天冠、绛纱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种都有专门的礼制,严格规定哪种场合穿着。
衣箱数量很庞大,十几个小黄门依次把木盖搬开,居然让人联想起武后的那句开箱验取石榴裙。
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断运送出来,因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脑,迎风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气。
皇后晾衣,晾得一本正经。
拎起两肩逐件打开,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长,需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才不至于让下摆垂委于地。
拿竹枝从两袖穿过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数数有二十来套。
千针万线汇聚出繁琐的纹饰,日光照耀下,云龙黼黻跃出万点金芒。
以前后宫无后,每逢天贶节就推举品级最高的人来主持。
连着三年都是贤妃,只记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儿,他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
他自小就是这样,一旦留心一个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
但若是不感兴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数遍的重复,也可以奇异的毫无印象。
夏日晒衣,有风乍起,吹动了她发间宝带,高高飞舞起来。
衣是素色,丝绦却是朱红挑金,仿佛稚嫩的脸上落了梅花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他避立在旁静静看着,看她发现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线缕,低下头,把嘴唇凑了上去。
他转身迈进殿里,日头正旸,逐渐有热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气躁。
在竹榻上坐了会儿,手指刮过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识朝窗外看,扬声道:来人。
供奉官入内行礼,他略抬了抬手,传皇后进殿来罢。
供奉官领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里的法冠交给边上的黄门,提裙上了台阶。
张罗得差不多了。
她缓缓走来,并不靠近,隔三步远停下脚步,官家唤我么?他带了点挑剔的口气,皇后只需做做样子,剩下的吩咐黄门办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亲。
她听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
这里忙完了,略歇一会儿就走吧,别让孃孃等急了。
言罢想起太后的叮嘱,让她游说他雨露均沾的,便试探唤他,官家……她叫官家和别人不同,有种糯软的味道。
像蜜煎局送来的磴砂团子,咬一口虽不达馅儿,但却粘牙,可以拖出去好远。
他抬了眼,什么?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犹豫了很久才说:梁娘子和臣妾同天进宫,同天册封,官家还记得么?刚才我去宝慈宫,孃孃同我说了好些话,欲让我劝谏官家去宜圣阁……她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手指勾勾缠缠绕那裙带,低迷道,宫里这么多娘子都盼着官家,官家若有闲暇,不妨去她们阁中坐坐。
你机务忙么,娘子们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劝男人御幸后宫,对她来说实在有点滑稽。
他的脾气阖宫都知道,要是听人劝,也不必太后费那么大的劲了。
不过尴尬归尴尬,提还是要提一提的,显得她这个皇后当得宽仁。
至于去是不去,那就不归她管了。
她眼下要盘算的是怎么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确定到底该不该自己先招认。
若他早就知道,也许觉得她不耍心机,还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岂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么!她觑他一觑,他把目光挪到了别处,皇后都还没承幸,何尝轮得到她们。
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秾华要不是听得真切,一闪神可能就错过了。
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脸上红云霎时升腾起来,以吹枯拉朽之势扩撒进了领口。
今上闲闲转过头来,皇后怎么不说话?秾华两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抠得关节发疼。
同他交战必须有强大的内心,被他两句话撩拨得方寸大乱,以后哪里还有招架之力?装蒜么,其实她也会。
于是眼波流转,嗔道:官家叫我说什么?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愿御幸其他妃嫔,便常到臣妾殿里走动。
那日和官家分手时,臣妾曾央求官家来看我,可盼来盼去,都不见你到涌金殿来。
今日是天贶节,朝中又闲来无事,臣妾略备薄酒款待官家,官家来么?他手里盘弄一块辟尘玉佩,指尖抚那凹凸的纹理,曼声道:我记得皇后饮酒会起疹子,如今都好了?她窒了下,想起他给她擦药的事,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也是负气,干干笑道:酒虽沾不得,却可以为官家执壶。
官家若应允,我这就命人筹备起来,殿里换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驾临。
他果然不答了,两眼望向她,冷得毫无温度。
秾华知道进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浇油,要是惹毛了他,岂不连戏都唱不下去了?她忙换了个话题,含笑问他,那日说好的傀儡戏,官家筹备了么?我的戏本子都写好了,官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时候拿不出来,也算我赢。
他闻言一哂,慢条斯理道:今天是个好时机,索性分出胜负来吧!她哦了声,原来官家早写完了么?那好极了,我这就吩咐人取傀儡来。
他让她稍待,你赢了,我带你去艮岳避暑。
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愿赌服输嘛,她说,条件由官家开。
不过有言在先,不能提过分的要求,须在我能力范围内。
毕竟我只是想去艮岳游玩,官家要是让我摘星星摘月亮,我办不到,就别怪我不认账了。
不认账说得气定神闲,这也是需要本事的。
今上淡淡扫她一眼,皇后放心,我不会有意刁难你。
但眼下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知会你。
她点头认同,只是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又要考虑崔竹筳的事。
再三权衡,终于还是决定先提及,便温声道:我家曾请过一位西席,官家知道么?昨天梁娘子来我宫里闲坐,请我的示下,说新来了位直学士画技了得,想命他画像。
这事我打发人问了太后意思,太后也是应允的。
后来再差时照去天章阁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学士就是我在建安时的先生。
她说完,心里有些忐忑。
小心察言观色,他倒是一贯淡然的神情,长长哦了声,这位先生有心,不远千里到大钺来,想是不放心皇后吧!既是你的恩师,当高看一眼才是。
目下资历尚浅,直学士无品秩。
稍过些时候,如果有真才实学,不妨往上提拔。
他这么说,她却没想到,总以为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谁知竟没有。
不过这人心思太深,等闲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许越应当发难,他控制越得当吧!秾华掖着两手福身谢他,既然他沉得住气,那就暂且捂着。
不过崔竹筳留在禁内不安全,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像乳娘和阿茸她们,也要想办法散了。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牵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脚。
坐了有一会儿,窗口菱形的光带渐渐转移了位置,时候不早了。
孃孃还在花园等着,官家随臣妾去吧!他的样子并不十分热络,沉默着偏过头,视线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窍香鼎上。
秾华轻声问:官家不喜欢么?他依旧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绥国时听说的那样,实在难以捉摸。
好在大多时候可以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剥皮萱草这类酷刑暂且无缘得见,但和他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有种随时直面癫狂的隐忧。
其实她不喜欢和他相处,太压抑,总是胆战心惊。
若早能预料到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困境,也许之前的一腔热血会冷了一半吧!她想起云观,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别。
云观像太阳下的树,努力地扎根,努力向上伸展。
在绥国当了那么多年质子,忍辱负重,却比他乐观豁达。
他呢,长在富贵丛,离权力的中心那么近,别的没学会,练出一手弄权的本领。
天下得到了,还要怎么样呢?依然不快乐,依然不满足。
她站起来,往前挪了步,官家随我去吧,若是不爱逗留,露个面去我宫里歇着,好不好?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后那么希望我去?她无奈道:孃孃吩咐的话,臣妾不敢不照做。
况且官家是该到处散散的,心境开阔了,对身体也有益。
他摇摇头,我是问皇后,这样盼着我去庆宁宫么?他突然主动问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但这事也不是从未考虑过,所以没什么可慌张的。
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后。
孃孃说帝后琴瑟和鸣,则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鸣?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后真愿与我琴瑟和鸣?他换了种语气,锋芒毕露直击人心,秾华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稍顿了下方道:官家对我有怀疑么?毕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册封,也与你拜了天地,官家眼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草率?你若万般提防,当初何必立我为后?倘或你愿意,放我回大绥也无不可。
她有点生气了,泫然欲泣的一张脸,分辨不清是真是假。
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严霜,但略一漾,又变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来,我说了什么,叫你发这么大的火?你的封后诏书已经诏告天下了,回绥国算怎么回事?万一建帝拿你威胁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届时我怎么办?他们愿意让你来大钺做质婆,我却不愿让我的皇后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所以别再说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诵起来,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乡。
他把傀儡戏里的唱词搬来用,冷不丁被个局外人听到,必定误以为他们之间感情很好。
虽然他阴阳怪气,秾华自己也该反省。
刚才的确做得不对,这种话轻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着急,就欠思量了。
如今冷静下来,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
他是笑着说的,然而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谁也参不透。
她低下头,嗫嚅道:是我气盛,失了分寸。
张嘴闭嘴说要回绥国,实在小家子气了。
无妨。
他与她错身而过,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我对你,向来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