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2025-04-03 16:25:54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将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数过年。

大钺是刀剑勇猛的国家,但是逢着节日,也有孩子般的顽劣和肆意。

建安像个文 雅的儒士,年三十里不过帖对联迎门神,士庶人家围炉守岁直到天明,大钺则不是。

禁中一扫庄严肃穆的气氛,诸班直扮天兵,戴面具,穿绣衣,执金枪龙旗。

殿前 司指挥身量魁伟,着金镀铜甲扮镇殿将军,教坊使长得欠缺,丑陋肥胖装判官。

还有装钟馗、土地、灶神的,共计千余人。

在禁中大跳傩舞,扫荡各处驱祟,然后出 南薰门,转过龙池湾复回禁中,这项活动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埋祟。

秾华站在檐下听外面喧天的鼓乐,单只是听着,也觉得十分的新奇。

转头问秦让,禁庭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么?秦让道是,白天诸班值游街,入夜有歌舞会,官家还要在大庆殿大宴群臣。

虽说正开战,但汴梁城内没受什么影响,外面街市上也热闹,卖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间摊子排出去老远。

她拢着两手笑道:我们建安过年也有一些旧俗,比方往灶门上涂酒糟,叫醉司命。

夜里在床底下点灯,叫照虚耗……说着脸上渐渐黯淡了,想起钺军一路攻城掠地,绥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极难过的。

秦让看她意态萧然,忙笑着打岔,城中贫者却都盼过年。

为什么?她疑惑道,不是年关难过么?秦让说:圣人听过‘打夜胡’么?那些穷人敲锣打鼓挨户乞讨,给了钱,他口中念念有词为你驱邪祟。

若不给,还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词。

一般人家图吉利,情愿破财消灾。

秾华无奈道:这种钱来得倒轻巧,不过与讹诈无异,府衙不管么?秦让对插着袖子摇头,不是穷得不能活,谁也不愿意做这个行当。

进门笑脸相迎,出门被人骂短命郎,大过年的,咒也咒死了。

她听了长长叹息,热气在眼前交织起来,这个节令,当真冷得刻骨。

抬头看看天,天上阴云密布,雪倒是停了两个时辰,但也未见阳光。

她如今就在这柔仪殿里待着,不踏出福宁门半步,禁中的情况也不知道,便问秦让,许久没有贵妃消息,她目下如何?秦 让哦了声道:官家下令将她圈禁在宜圣阁,未得召见,不许轻易走动。

虽没有证据证明崔竹筳是受贵妃指使,但这种事,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 乌戎国君也知道厉害。

先前乌戎人是想借贵妃登位的,现在贵妃反倒掣了乌戎的肘,恐怕乌戎人也要放弃她了。

其实这些公主的命运,当真没有什么好的。

有用之时 抬爱着,待得无用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连爷娘也顾她不得。

她不置可否,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所以没有多余的热情去同情别人。

说起崔竹筳,她心里仍然非常难过。

到最后他是一心一意想带她归隐的,若他没有杀乳娘,她何至于那么恨他?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乌戎,最该死的是乌戎靖帝,当然还有梁贵妃。

在外面站久了,背上一阵阵冷上来。

她转身回殿里去,边走边道:我不能出宫,禁中也不许祭奠。

你替我派个小黄门出去,我乳娘的墓前,还有宁王、崔先生、阿茸,都给他们化些冥钱,让他们好过年。

说起来委实唏嘘,半年死了四个,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走,都是最亲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来便觉得日月无光。

秦让应个是,顿了下又问: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烧化么?她点了点头,人死债了,不要计较了。

只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嘱咐府里管事逢年过节给我爹爹烧车马的,现在打仗,怕人早跑了。

秦让却说不会,您在钺国做皇后,钺军攻进城,必定绕开您的宅邸,府里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办吧!秦让领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刚捧起书,听见录景的声音,怒声斥骂秦让,像个毛脚鬼,赶着去投胎么?她忙到殿门上查看,秦让缩着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官家,录景骂他是为解围。

她冲秦让摆了摆手,遣他自去办事,笑脸迎过去道:外面真热闹,官家去观礼了么?他说:嗡嗡的,吵得头都疼了,还不如回殿里来。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套孔明锁递给她,东华门外市集正盛呢,你听,隐约能听见人声。

她掩着大袖自顾自翻玩那锁,停下来侧耳细听,的确有人声鼎沸。

在禁庭生活得久了,黄门和内人走路都要放轻手脚,宫里向来是静悄悄的,难得听见喧哗,便很觉得向往。

可惜出不去呵。

她笑道,我听说正月里更热闹,官家带我上城楼观灯好么?他说好,等哪日有空,我再领你去瓦舍看杂剧和影戏。

言罢伸了伸懒腰,挨过来,蹭在她身旁说,今日医官来看过脉象么?有没有好消息?她含羞笑道:哪里那么快,就算有,也要到下个月才诊得出来。

他有些失望,佯佯地,偏过身子枕在她腿上。

她低头看他一眼,也不去管他,只顾玩自己的。

那尖尖的十指拢在广袖下,顶上染了蔻丹,樱桃般甜腻可人。

他闭上眼,闻她袖中淡淡幽香。

这大半个月来风平浪静,似乎这样,此生便无憾了。

前朝处理完政事回到柔仪殿,殿里有他的娇妻倚门盼望,即便不说话,互相依偎着也心满意足。

殿里温暖,他昏昏欲睡,听她低声问:今晚有大宴么?他含糊应道:还要封赏,以慰众臣一年来的辛劳。

说着牵她的袖子,今晚你要一人用膳了,前朝大宴办得晚,你别等我,也别守岁,早早睡下吧。

后面连着五日休沐,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她嗯了声,心不在焉道:这锁有意思,正好让我打发时间。

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就是了。

手上动作却渐慢了,迟疑问,大军可入建安?他说没有,但已渡过了虔河,离建安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眸里升起一层迷雾,顿了会儿方低头道:这样快,一路未遇抵挡么?他翻身坐了起来,绥国重文轻武,连军士的刀剑都已经生锈了,刚过边界时有顽抗,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只剩几员老将苦苦支撑着。

看来用不了多久了,开春便能攻入建安城。

他觑她脸色,怕她不快,呐呐道,你恼我么?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起身将孔明锁搁在书案上,回身问:待城破,你会去建安么?他说会,如果不想烧毁皇城,就必须有新君入主。

我想建双都,汴梁为东,建安为南。

毕竟绥宫有百年历史了,一把火尽毁,太可惜了。

再说百姓要安抚,旧臣要处置,很多事情必须我亲自去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带我一道去么?我孃孃和高斐,我要亲自见你发落了才能安心。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颔首道好,届时少不得长途跋涉,你要做好准备。

她勉强笑了笑,想起初来和亲那时的一路笙歌,现在却要踏着鲜血和剑戟返程,便有种国破山河在的凄凉感觉。

他没能在柔仪殿里逗留多久,钺军大捷,又适逢年关,今天格外的忙碌。

他有他的事要办,她便在柔仪殿里自我消遣,不必到宝慈宫与太后和众娘子凑热闹,便懒梳妆了,崴身在榻上看书。

最近都是这样过,虽然无聊些,但每日都有指望。

天慢慢暗下来,城中鞭炮声响彻乾坤。

她胡乱用了些晚膳,命尚宫掩起殿门,正欲宽衣上床,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定睛一看,是宝慈宫的两位尚宫。

她吃了一惊,进来怎么不通传?郑尚宫笑得有些古怪,纳福道:今日辞岁,宫里守备都松懈了,来时并未看见有人。

太后有请李娘子,官家前朝大宴群臣,没时间顾及娘子,娘子一人寂寞,还是入后苑与众妃嫔在一处,大家也好热闹。

她很反感,也觉得她们来者不善,退了一步蹙眉道:官家命我不许离开柔仪殿,恐怕要辜负太后好意了。

请二位尚宫代我向太后致歉,明日一早我再去宝慈宫道新禧。

说着强自镇定,扬声叫秦让,可是喊了半天也没见人进来。

两个尚宫相视一笑道:娘子莫喊了,秦供奉眼下自身难保呢,恐怕顾不过来了。

请娘子随我们去吧,也省得拉拉扯扯,作派难看。

说是这么说,话音才落就上手了,一人一边扯住了臂膀就往外拖。

秾华挣起来,高声道:你们反了,这里是柔仪殿!那两个尚宫面上阴沉,反剪着她两手拿绦子绑上,卷起一块汗巾便塞进她嘴里。

到了门外上前一个内侍,扛起她疾步奔跑。

她没法呼救,只觉得冷风呼啸着侵入衣摆,简直像被剥光了呈露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原以为会被送出皇城,但是没有,她被带进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是青灰的砖,仿佛走不到尽头。

她勉强四顾,光秃秃的墙上偶尔开一扇门,没有屋檐,也没有窗。

她明白过来,这里是永巷,专门收押犯罪宫人的地方。

这巷子如果是十八层地狱,那么她就来到了十七层半。

太深太深了,虽在皇城内,却与柔仪殿隔着千山万水。

越走越偏僻,巷口上的两盏灯笼杳杳看不清了,半空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声响也在世界的那一端,与她不相干。

今晚委屈娘子。

她被扔进了一间屋子,郑尚宫提着一盏风灯照亮,摘了她口中的汗巾,俯瞰着她,冷冷道,李娘子专夜,犯了禁中大忌。

太后有旨,请娘子在这里稍待两日,腾出地方来,好让宫中别的娘子侍寝,雨露均沾,以保皇嗣兴隆。

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你们这么做,官家可答应?陆 尚宫不由发笑,官家答不答应是后话,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自然就好了。

娘子独擅专房,一人吃饱,众人受饿,未免有失公允。

官家今天宴请众臣,又遇上战事 大捷,心里高兴,多喝了两杯,回柔仪殿时,只怕连人都认不得了。

待开了这个头,认人的毛病自然也就好了。

所以太后请娘子让让贤,匀出些机会来给别人,一则 为皇嗣着想,二则也为娘子博个好名声,两全其美。

她们说这么多,无非是要让她死心,也确实做到了,她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被扎得千疮百孔。

努力挣起来,想往外去,被她们轻巧一推,便将她推得重新跌回地上。

她颤声道:你们放我走,我要见官家。

郑 尚宫摇头,我劝娘子省些力气,这是巷子最深处,叫破了喉咙都没人听得见。

娘子还是认命罢,禁庭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永巷里有多少冤魂,数都数不 清。

这里曾经住过太宗的魏美人,高宗的独孤妃,哪个不是宠冠后宫?娘子应该庆幸,太后还念及旧情,没有赶尽杀绝。

若当真一杯毒酒灌下去,官家也救不了你。

那日让娘子回涌金殿,娘子没有答应,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

且等两日吧,官家若还在乎娘子,到时候自然放你出去。

她心里乱得厉害,脑子却清明,太后不杀她,不过是不确定官家的态度。

过了今晚,明日官家会找她,如果不好收场,大不了放她出去;如果能遮掩,那么毒酒和白绫还会远么?她们说完了要走,她挣扎着叫住她们,哀声道:两位尚宫且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们说。

那两人果真站住了脚,福身道:娘子请讲。

我 与官家情深,你们应当是知道的。

明日……也许是今晚,官家必定会满世界寻我。

汴梁城那么大,上次班值两日就能发现我的行踪,这次也不会例外。

她知道现在 不能硬来,只有好言好语同她们商议,才能留得一线生机。

只是缚住了手,起不来身,匍匐在地,姿势狼狈也顾不得,急急道,我不与你们兜圈子,只想请二位通 融些。

太后纵然势大,这天下却还是官家的天下。

太后总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时二位不要找个新的靠山么?只要我活着,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二位如今若对我施恩, 他日我必定视二位如心腹。

你们将我放了,我去求官家,许你们重金,或放你们出宫与家人团聚,如何?尚宫一辈子不得出禁庭,若能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过对于有家口的人来说是个诱惑,对无家无业的人,风过无痕罢了。

陆尚宫倒转头看郑尚宫,郑尚宫却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承诺固然令人心动,也要有福消受才好。

我们奉太后之命,不敢有半点二心。

娘子还是静待吧,是去是留,看太后的意思。

她 们走了,轰然关上了门,把她留在一片黑暗里。

屋子没有窗,对面是夹道,只有纵横交错的棂子上渗透进一点难以分辨的深蓝。

她从小就对这种密闭的空间有难以言 说的恐惧,把她关在这里,简直是逼她去死。

手绑得很紧,挣不开,她跌跌撞撞站起身,又急又怕,混乱里用头撞那门,撞得额角剧痛,却停不下来。

慢慢有蠕蠕的 感觉爬过脸颊,她闻见腥甜的味道,料想大约是流血了。

顾不上了,她心里刀绞似的,如果官家误把别人当她,那以后该怎么办?她一直知道自己气量狭小,虽然身在后宫,却不愿意同别人分享他。

他是她一个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雨露均沾。

当真发生那样的事,那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叫得嗓子发哑,直到喊不出声,没有人来帮她。

最后精疲力尽瘫坐下来,彻底陷入绝望里。

原以为已经历尽了苦难,其实错了。

她活着,就是为了让老天爷解闷,想起来便作弄她一番,饶是再坚强,也觉得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背靠着门,这样阴冷的地方,冻得她直打哆嗦。

其实她没有吃过太多的苦,西挟是名义上的冷宫,物质上从来不匮乏。

现在呢,关在这森森的黑屋子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喝醉了,也许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发现。

发现时,大错恐怕都已铸成了。

她 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渐渐烧成了灰,连最后一丝微芒都熄灭了。

手臂反绑着,肩胛要脱开一样,她咬着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几乎勒脱一层皮,那些痛都不算什么 了。

努力了很久,终于摆脱束缚,重新鼓起劲来撼那门,可惜还是纹丝不动。

她双手抓着门上棂子,颓然往下垂挂,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控制不了自己,马 上就要发疯了。

瞠大眼睛仓惶四顾,只有黑暗。

这窄窄的牢笼,随时会把人吞噬。

心头跳得震耳欲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