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回到汴梁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这段时间有宰相和金吾将军通力镇守,京都一切安好。
入城那日,朝中文武大臣都来迎接,御道两旁百姓山呼万岁,盛景空前。
秾 华还记得初入汴梁,正是在端午那日。
钺人不喜欢端午,据说虫袤滋生,百毒横行,不是个吉利日子。
她们那时被安置在四方馆,待到第二日才正式入禁庭。
现在想 想,以前的事恍在梦中。
彼时少年侠气,立志迷惑君王,成为一代妖后。
结果功败垂成,反倒怀了人家的孩子,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
现在忽然忆起,觉得自己十分 的滑稽可笑。
君王还是那个君王,不断壮大,愈发令人敬仰,她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有过喜极而泣,也有过锥心之痛,慢慢成长,终有一天可以辅佐他,同他并肩而立。
入 禁中,没有再回涌金殿,仍旧住柔仪殿。
前朝的事繁琐,官家回京后,积压的政务等他定夺,他把书房搬进了柔仪殿偏殿。
秾华偶尔去看他,他穿着褒衣坐在矮榻 上,一手支着头,长而洁白的手指挡住半边脸。
有日光投在他膝上,他略动了动,崴身斜倚着锦字靠垫,抬眼看她,眼眸乌沉,笑得赏心悦目。
她怕打扰他,冲他扮个鬼脸,复退回后殿去。
桌上堆了很多绫罗,她开始挑拣花样,为孩子做衣裳。
这个可好?她扯过一匹重莲纹的花绫,比在自己身上,可以做个小褙子,两边开叉,一直开到腋窝底下。
秦让抱着拂尘站在一旁,她说什么都点头道好。
她也不太在意,知道他不会提供什么好的意见,询问他好像只是为了得到肯定。
她坐在桌旁穿针,官家赐了府邸,我孃孃他们可安顿妥当?秦让说是,臣昨日奉命看过,禁中拨人入宅邸侍奉,还专配了都知统管,圣人不必挂怀。
她听后放缓了手上动作,知道宅中人都从后省派遣,多少有监察的意思在里面。
毕竟身份尴尬,就算官家不计前怨,谏官们也不能答应。
为避免群臣弹劾,倒不如提前化解矛盾,也免得孃孃和高斐成为众矢之的。
她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过两日就是寒食了,到时候安排下去,我领孃孃到艮岳游玩。
正说着,录景从外面进来,送来了一筐蜜柑,岭南贡柑入京了,这是最后一批,也是最甜的,圣人尝尝。
言罢看她引线,笑道,皇嗣的衣衫都由尚宫们打点,圣人到时候只管挑选就是了,小心自己的眼睛。
她垂眼笑道:我做贴身的小衣,孃孃做的,我们菡萏穿得称心。
一壁说着,压声打探,这两日前朝可有什么说法?郭太后母子押回建安,必定有不少臣工反对罢?录景往偏殿看了眼,点头道:众臣力谏永除后患,官家一一驳回了。
料明日要议封赏,又有一大帮子人出来唱反调。
她蹙眉道:这些大臣,心眼小得绿豆一样。
官家既然受降,总要有容人的雅量。
逼他杀建帝,让后人道他长短么?录景道是,官家今早于垂拱殿召见通议大夫,暗示他明日奏请复立皇后,臣担心又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
闹 是一定会闹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届时自有主张。
忽然想起贵妃来,便询问宜圣阁的近况。
录景道:除夕那日太后李代桃僵,将梁娘子送到官家榻上,被官家识 穿。
那时官家气极了,险些诛杀梁娘子,后来又命殿前司审问。
梁娘子大约是惊吓过度,据说病了一阵子,之后就一直怔怔的,傻又不像傻,横竖不伶俐了,不知现 在什么境况。
她哦了声,细想想,贵妃虽然可恨,但也有可怜之处。
她和她不一样,正统的公主,肩负的责任比她大。
国家存亡不但关 系到百姓,更是一个姓氏的荣辱。
身后有国家,她才是尊贵的,如果国没了,她还剩什么?一个年轻姑娘入禁庭,从来没有得过宠爱,她有她的委屈。
如今眼看绥国 被灭,接下去就轮到乌戎了,她八成觉得惶惶的,没有依托了。
所以宁愿痴傻着,不管是真是假,也是种自保的手段。
她叹了口气,传医官诊治了么?录景道:传了,吃了半个月药,不见有好转。
圣人不必过问她,臣知道应当怎么办。
这阵子严加看管着,待半年后官家起兵攻打乌戎,梁娘子这里自然会有个了断。
她盘弄着顶针问他,你看会如何处置?录景想了想道:可能会赐死,也可能贬黜入道,一切全凭官家的意思。
她没有再说话,崔先生死时,她简直恨透了乌戎,所以不管官家怎么办都不为过。
录 景顿了顿又道:昨日朝上还出了一件事,宗正卿联合言官上疏,洋洋洒洒上千字,写成一篇《慈母录》,为太后叫屈。
言世上只有不孝儿女,没有不是之父母,官 家苛待太后有违人伦,恐怕要遭天下文人口诛笔伐。
如今正值大定之时,绥国百姓人心浮动,若流出这种传闻,有损官家威仪。
那个宗正卿本是太后母家表亲,煽动 起来甚是卖力。
官家那时是气极了,如今大约也煞了火气,令后省往宝慈宫增派内人,撤了宝慈宫的禁令。
她滞了下,半晌喃喃道:是我的缘故,让官家为难了。
他没有同我说,是怕我不高兴吧!说着把针线放回笸箩里,提起裙角上偏殿,殿里侍立的宫人见状,纷纷退了出去。
他还是原先的样子,崴着身,支着头。
她爬上榻,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你让录景同我说的?他装聋作哑,她在他肩上顶了一下,我同你说话。
他举起奏疏偏过头,什么?我何尝让录景说什么了!她看他样子,忍不住发笑,你可还记得那次酒醉睡在宜圣阁,派秦让传话想唤我去接你?你亲口说的,没有你的授意,御前的事谁也不敢往外传。
刚才录景有意无意说了一堆,都是得了你的示下吧?她学精了,令他刮目相看,不过也因此愈发不好糊弄了。
他慢吞吞哦了声,好像露过一点口风……她扑了过来,一下将他扑倒,故作凶狠地磨磨牙,你心里有话怎么不同我直说?我是那种不体谅郎君的人么?你圈禁太后,我知道是为我,可外人看来大逆不道。
太后的心腹都被你杀了个干净,也够了。
我如今怀了身孕,要为菡萏积德行善,你做得很对,我一点都不怪你。
可是真的?他对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太后待你苛刻,我怕你积怨深。
要不是她将你关进永巷,我们不会分离,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再说那时我委实气得厉害,她将贵妃放在床上,我竟把她当你,害我恶心了好久……你同贵妃亲热了么?她觉得不太对劲,否则怎么会恶心?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就抱了一下,恨不得把手臂砍下来,再没别的了。
她居高临下审视他,没说假话?他咽了口唾沫,朕从来不说假话。
一点笑意从唇角流淌出来,她说好,我信你。
他蓦地翻身起来,将她压在低下,明日册立皇后,封高斐为茂国公,郭太后为安国夫人。
赐斐袭衣玉带、黄金鞍勒马、金器千两银器万两,你看可好?她盖住了脸,露出上扬的红唇,娇俏的样子令他心浮气躁。
他在她光致的颈项上亲了几口,我正批阅奏疏,你来勾人魂魄作甚?心不正,眼不正,看见的东西也都不正。
她分开手指,从指缝里偷觑他,我来同你正经议事,官家就做出不堪入目的事来。
他邪肆一笑,你正经议事?上来就趴在我身上?自己不端,还指责我不堪入目?她笑得缩作一团,那些内人也真是,见我来偏殿,竟都退出去了。
有眼色,回头都有赏。
他的手慢慢撩起她的裙裾,在那肉嘟嘟的臀上轻抚,我适才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你猜我在想什么?她被他盘弄得气喘吁吁,定是些不洁的东西。
他笑了笑,我在算哪天坐的胎,三个月应该已经满了。
她诧然,果真满了?他开始耐心亲吻她,吻一下,分开端详她的脸,然后鼻尖相抵,唇与唇若即若离。
她羞怯,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探下去,解他衣上玉带。
他贴着她的唇呓语,我会轻轻的……嗯,轻轻的……至于后来轻不轻,那段记忆一片空白,反正想不起来了。
次日临朝,事先得今上暗示的通议大夫出列,双手献上了奏疏,朗声道:今战事大捷,天下归心,然后位悬空,有违祖制。
李氏恩遇无双,有冲敏之识,淑慎之行。
臣启陛下,复立李氏,以安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众臣窃窃私语,有过半的人反对,理由很简单,李氏多次走失,失德败行,难以统御后宫。
当然也有极力赞成的,谓李后坚韧忠贞,道洽紫庭,顺便也将今上的情深意重盛赞了一番。
紫宸殿里争执不下,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打起嘴仗来谁也不输谁。
正难分高下时,殿门上忽来一人,姿容艳丽,着袆衣,盛装入大殿内,众臣登时噤了声,面面相觑。
她 倒是很平和的样子,扫视众人,笑道:诸臣对复立我一事多有疑义,今日我来,有几句话要当面同诸位说。
我与官家结缡,是为联姻。
如今大钺灭绥,正值两国相 融之际,复立绥国公主,难道不是对绥人最大的诚意么?天朝皇帝开国之时,尚对降军诸多礼遇,我乃陛下亲册正宫,无端废黜,复立,有何不可?比 方说一个人坏话,绝没有当面口沫横飞的道理,她这样先发制人,打了众臣一个措手不及。
又是嗡嗡的一阵议论,御座上的人挑起胸前垂挂的组缨,若不是离得远, 简直可以看见他眼中春风十里。
他说:朕复立李氏,不为私情,只为天下苍生。
李氏体仁则厚,履礼维纯,又为朕孕育皇嗣,劳苦功高。
众卿休再议,再议则触犯 天威,倒不如议一议如何减免税赋,如何扩建宫苑。
立后的事,今日就定下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悬空也是同样道理。
他才说完,内侍殿头又立在殿门上通禀,高呼太后至。
秾华愣了下,心里隐隐有些愤懑,看来作梗的又来了,这位可比臣工难弄得多。
太 后脸上没有笑意,被慢待了那么久,每个眼神每个表情都散发出敌对情绪来,只说且慢,兹事体大,如何这样草率便定下了?老身冒着再被圈禁的危险,也要劝陛 下一劝。
李氏通外男,逃出禁中一月有余,据说怀了皇嗣,老身听来,滑天下之大稽。
皇嗣乃是社稷根本,如何确定就是陛下子嗣?若要谈孕期,陛下莫忘了,李氏 被贬瑶华宫,随乌戎奸细出逃,弄得满城风雨。
期间也有几日与别的男人共处,清白与否,谁能作证?陛下如今要复立她,日后大位不明不白旁落,陛下南征北战, 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请陛下三思,若听得进劝导最好,听不进,便将老身送入道观,老身也当一当史上头一位被贬的太后。
殿上果 然开始争长论短,走失过的后宫女子册封皇后,的确大大不妥。
反对的朝臣有太后壮声势,复又鼎盛起来,秾华心里纠结,那次逃亡失败后,她身上的宫砂还在,这 点官家是知道的。
可毕竟是私密的事,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终归不好。
自己倒还罢了,官家是君王,折了他的颜面,岂不让众臣笑话么!太 后却是不管的,她一心阻止这场册封,根本不为任何人考虑。
御座上的至尊心里澄澈如镜,母子间的情义不知从何时起荡然无存了,着实叫人痛心。
他只抱定一个宗 旨,什么都是题外话,他就是要给心爱的人应有的位分,刀山火海他也敢行。
他站起身,立于王座前,朗声道:朕与李氏大婚,婚后半年并未圆房。
李氏依附于朕 时,清白与否,朕最知道,太后莫要紧抓这个不放。
李氏被劫二十余日,朕寻回她时,她差不多已有两个月身孕了,所以皇嗣是朕的骨肉,这点毋庸置疑,朕不容许 有人诋毁皇嗣,更容不得有人污蔑李氏。
太后是朕的母亲,难道不为朕有后感到高兴么?太后哂笑道:陛下有后,老身自然高兴,但 要先辨清孩子来历,老身方笑得出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氏怀的确是龙种,先前禁中怪事频发,官家几次险些被毒害,都与李氏有关。
这桩桩件件,到如今也未有 个论断,陛下要立这样一个满身嫌疑的人为皇后,可是要弃大钺百年基业于不顾了?秾华当真被气得打颤,但是转念再一想,阿茸下毒尚且解释得通,香珠里颠茄的由来,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