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大院在山老胡同,门前两个石狮子,大气威严。
定宜仰脖儿看,门楣底下已经重新挂上了温府的匾额。
温家当初没有抄家,几度易手是转卖,所以屋子拿回来也不会惊官动府。
沙桐殷勤往里头引,说:您留神脚下,奴才一早来看过,屋子好好的,家什也都现成,用不着再费心布置。
天儿转暖了,回头往花架子下种一季蔷薇花儿,开花了您坐在底下,喝喝茶、看看景儿,多好呀!她笑了笑,搭着他的胳膊进去,一面道:桐子,多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为我这么个人,怪委屈你的。
我叫人准备了点东西,回头你拿去,是我的一点心意。
沙桐惶惶啊了声,这是奴才份内的事,您这么说太和奴才见外了。
她站在中路左右看,花架、鱼缸、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了。
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没有以前的亲切感了。
她说:我现在住回老宅子,用不着谁伺候,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酒醋局胡同的人都散了,你也回去吧!毕竟你是王府的二总管,老在我这儿窝着屈才。
沙桐却道:他们能回,奴才不能。
奴才受了十二爷的命,十二爷一天不叫撤,奴才一天守着主子。
这街面上混混流氓多了,您一个人住着不成事儿。
奴才拳脚功夫还凑合,能保您平安。
她抚抚一旁的荼蘼架,低声说: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在跟前,要是哪天我嫁了人,你也留下吗?我这会儿和十二爷没牵扯了,你在我这儿不方便。
沙桐咬了咬牙道:您嫁人奴才也不走,奴才说过,哪天十二爷下了令,奴才的差事才算完。
她看了他一眼,你别拧,我这儿留你不得。
沙桐再要说话,她没瞧他,自己往上房去了。
她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改变,撵人有她的用意,醇王府的人在跟前,时间长了掩不住。
北京城大了,宅门府门不像胡同里的住家儿,不存在什么串门子扯闲篇儿。
就算传出去,也没谁能来找她对质来。
她身边真就没留人,那么大片屋子,她每天扛着扫把到处跑,前院扫到后院儿,可以消磨半天时光。
下半晌呢,歇个午觉,起来看看书,找点儿小零嘴坐在屋檐下吃,转眼就过了三四个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师父来瞧她,说这不成,双身子的人,跟前没个婆子照应,万一哪天要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请了两个嬷儿,黑市上买了两个大丫头,门房上也安排了人,渐渐家也像个家了。
她努力学会不去想他,可是人静下来,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在她眼前晃。
喀尔喀太远了,如果他在京城,她也没这么牵挂。
现在总忧心他在外好不好,是不是还在恨着她。
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她去了趟红螺寺,见到了带发修行的海兰。
海兰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大为惊讶,你有了身孕?跑这么远的路来,要小心身子。
她说:我今儿是专门来接嫂子的,十二爷把温家大院赎回来了,我搬回老宅子了。
你瞧我眼□子沉,也没个贴心的人在,嫂子就当可怜我,来照应照应我吧!海兰觉得奇怪,你和十二爷大婚没有?怎么住回老宅子了?她涩涩说没有,我骗他孩子不在了,他一气之下领兵攻打喀尔喀去了。
所以我现在是孤身一人,嫂子要是愿意回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海兰无奈道:汝俭要是在,一定不赞同你这么做。
定宜见她松动了,赶紧展开包袱替她收拾东西,一面笑道:还是嫂子心疼我,孩子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千万得帮帮我。
我三哥不在了,你就瞧着他的面子吧!你不能老在尼姑庵里待着,事儿过去了好几个月,该看开些了。
回北京来吧,咱们靠得近,也好常走动。
海兰是个心善的人,见她大着肚子,说得又哀恳,最终还是答应跟着回去了。
就像她说的,瞧着汝俭也得帮衬她。
大家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互相取暖吧。
就这么的,两个女人凑成了一个家。
海兰体人意儿,说起来索家虽不算高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富户,娇养闺女没有显得很金贵,也是不怕辛苦,什么都干。
忙过一阵儿呢,独自找个地方坐下,巴巴儿看着外头春光发呆。
定宜知道她想汝俭,把一块玉佩交给了她。
这是他留下的,跟他走南闯北有些时候了。
前阵子忙得稀乱,我也没空想起来,一直锁在高柜里。
眼下给你保管,你瞧见它就像瞧见我三哥一样。
那是块青玉,男人的饰物花形粗犷,像虎啊,豹子什么的。
海兰托在掌心里,红着眼圈勉强一笑,也是,他这人,见了我连定情的东西都没给,现在人不在了,想祭奠他也找不到依托。
她把玉紧紧攥着,踅身回她卧房里去了。
弘策走了半年多,定宜托师父打听他的近况,据说战局还算稳定。
他也每每有请安折子递上去,在那头艰苦是一定的,不过曾经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适应起来应该不难。
她听了松口气,反正心头总有一根线细细吊着,吊久了也习惯了。
她临盆在十月里,那天天气很好,她和海兰在窗下逢小袜子。
刚缝了一半,腿肚子上热烘烘的一阵流下来,不知是个什么。
低头一看,鞋都湿了,她红了脸,嗳,怎么回事,醒着尿裤子了。
海兰一看唬着了,这是羊水破了吧?赶紧起来叫嬷儿请稳婆,家里一通乱,找你找他的,最后安了床。
没有男人在,她害怕却没有依赖感。
她从小摔打,经得起事儿,也扛得起担子。
后来虽晃了神,现在依旧是铮铮一身傲骨。
稳婆说没见过这样的产妇,一滴眼泪也没有,就咬着一块汗巾,咬得牙根出血,不叫也不喊。
孩子脑袋大,出产门的时候妈很受了些苦。
她自己吩咐,说万一有个闪失,保小不保大。
哪儿有这样清醒的人呢!大伙儿愈发紧张,谁也不愿意出事,好不容易的,把孩子接到了世上。
听见那小嗓门儿一声嚎啕时,她才跟着放声哭起来。
海兰来瞧她,她哭得止也止不住,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我做错了……我天天想他……海兰含泪宽解她,会好起来的,再过段时候他就回来了。
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哭,会哭坏了眼睛的。
从保姆手里接了孩子来给她瞧,是个小子,长得真漂亮!她睁眼看,刚落地的孩子,跟只小耗子似的,五官却辨认得出,长得和弘策很像。
她吃力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刮他的小脸蛋儿,这么红啊。
嬷儿说:过三天就不红啦,现在越红,将来肉皮儿越白。
瞧好了吧,咱们哥儿是个美男子,长大了迷死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儿。
她馨然笑了,脑子里迷迷糊糊想,当初吃好些姑娘果儿都没用,生的怎么还是个小子呢!坐月子了,那就休养吧,见天儿的炖鸡炖蹄髈。
那天夏至拎了只鸭来,说是从合鸡鸭的小贩那儿换的,挑了笼子里最肥的一只,问是想蒸啊,还是想酱。
海兰抱着哥儿出来,站在檐下说:月子里吃鸭子,老了脑袋跟鸭子似的乱颤。
夏至摸了摸鼻子,还有这说法儿呢,那就让奶妈子吃吧!上前来扒拉襁褓,让我瞧瞧哥儿好不好。
孩子刚吃了奶,闭着眼睛偎在海兰怀里睡呢。
白生生的小脸儿,嫣红的嘴唇,嫩得跟块豆腐似的。
夏至啧啧两声,这不是年年有余里那个抱鱼的胖娃娃嘛,小树歪瓜裂枣的,生出这么好的孩子来……海兰,你说他该叫我什么呀?是不是该叫我舅舅?他压着嗓子在边上喊,别睡啦,成天睡不腻味吗?叫我一声儿,叫舅舅。
海兰笑了笑,孩子就得睡,睡了长脑子。
说着转过身,进屋升摇车去了。
该起名字了,以前想的几个拿出来看,觉得都不好。
师父说:不着急,先取小名儿。
过两天我还上妙峰山走会呢,到时候请庙里主持费费心。
那主持有学问,他给舍了名字,孩子将来磨难少,好养活。
取乳名不讲究,什么猫儿狗儿的很随意。
像定宜叫小枣,汝俭的难听点儿,叫疙瘩,现在想起来还惹人发笑。
大家合计了好久,最后定宜说就叫弦儿吧,常给我提醒,给我紧紧弦儿。
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孩子是希望,也是麻烦,整天吃了拉了,忙得你没空心烦。
海兰特别羡慕她,说:有个孩子多好啊,老辈儿里完了,他还能接着替你活。
咱们弦儿长得又好,不愧是帝王家的根苗,真招人喜欢。
定宜就把孩子往她怀里送,这也是你的孩子,咱们俩一块儿带着他,他以后管你叫干妈。
再瞧瞧她脸色,试探道,你和三哥这一段,过去就过去了。
毕竟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你将来还是得有个依靠。
海兰举起弦儿笑道:我有依靠呀,我有干儿子,我的弦儿给我养老。
她就是敷衍吧,就是不爱想那些。
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
定宜哀声叹口气,转头看,夏至靠着抱柱,正盘弄他的腰牌呢。
眼看又要过年了,今天进腊月,孩子的满月酒不能办,自己家里人偷摸着聚在一起吃顿饭。
师父还没来,都等着他,过了会儿前院人进来传话,躬了躬腰说:主子,七王爷又来了。
怎么说又来呢,因为之前几回她都没见,大着肚子见了就穿帮了。
门房说:这回有言在先,您一定得见,有急事要和您说。
定宜听了站起来,出花厅上前边去了。
七爷戴着万福万寿暖帽,帽顶上坠个大红的穗子,一低头,回龙须在耳朵边上晃荡。
看见她来嘿了声,你藏得够深的,这有小一年没见了,怎么胖了呀,脸儿圆了。
她两手抄在皮袄底下,笑着一蹲福,七爷来了?瞧您气色真好,您大婚我没去,您别怪我。
快上里头坐吧,天儿冷呢。
七爷道好,一摇三晃进了堂屋。
左右看看,摸着下巴说:我头几回来都吃了闭门羹,也没进院子瞧。
房子有年头了,住得还好啊?定宜给他敬茶,笑道:都好,自己家的老宅子,住着就是舒心。
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七爷说:也没什么,我闲着没事儿,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
那个……你和老十二,这就是……断了?她把果子往前推了推,您吃橘子?我不吃。
他想张嘴,定宜抢先道:您近来好不好?我听说福晋贤惠,把家整顿得井井有条,七王府可比以前规矩多了。
七爷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我那福晋……那个骁勇……别提了。
他摆了摆手,撑住脑袋一叹,你没见那金啊,那小子最近都蔫儿啦。
小满福晋进府头一件事就是收拾他,说主子不端是底下奴才调唆的,把那金整得死去活来,听见福晋咳嗽一声,吓得都尿裤子。
你说吧,我们王府,什么时候任人宰割过?这回好,来了位太岁,谁也不敢惹。
定宜只管咧嘴笑,笑得还很开怀,他看着更糟心了。
他是没好意思说,小满福晋大婚那天没让他在洞房过夜,不让他沾身啊,这算娶的哪门子媳妇儿呀。
德太妃要验红,人家让他过去了,拉过胳膊来,他还一阵高兴呢,以为有戏。
谁知转眼人家手上多了把匕首,呲拉一下给他割出一道血口子来,对着那绫子就放血,把他给疼的!他说你怎么不割自己呀?人家撇了撇嘴,你不愿意?不怕你额涅以为你身子闹亏空?嘿,这日子没法过了。
反正没办法,先这么将就着吧。
他现在有了约束,小满福晋像个紧箍咒扣在他脑门子上,他连半点也不敢乱来。
媳妇儿还没弄上炕呢,先怕起来了。
福晋说你得上朝,你得去上书房行走,得进衙门供职,他都听她的。
这还不满意呢,三天两头的训他,跟训孙子似的。
不许他上别的院儿里去,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怕招杀身之祸。
他臊眉耷眼看看她,树儿啊,我现如今进军机处了,和老十三混得很近。
昨儿上他府里喝酒,席间说起了喀尔喀的局势。
定宜一凛,往前挪了挪身子,怎么说?七爷摇摇头,情况不大好,刚进喀尔喀时大军所向披靡,那些鞑子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阿达察格。
大约是有些轻敌了,被车臣汗部连夜突袭,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六万人呐,损失了近四成兵力,后来又被追击,两处粮草大营也都焚毁了,不得不退到德伦暂作休整。
皇上对这次是想一举拿下喀尔喀的,没想到遭此大辱,朝中更有人借机污蔑老十二,说他和蒙古人沆瀣一气,要反朝廷……这种话,原该把妖言惑众的人从重惩处,结果皇上并没有,这说明什么?老十三也是酒后失言,说皇上对弘策未必不起疑。
可是我知道,乌里雅苏台驻军副统领和弘赞的兄弟是莫逆之交,里头使些手脚,小菜一碟。
那怎么办?定宜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子也懵了,抓着七爷手腕问,您既然知情,有没有回禀皇上?七爷点头不迭,我说了,可皇上说无凭无据,三言两语指认驻军统领谋私,把我臭骂一顿,轰出养心殿了。
这当口,越是给弘策开脱越是惹皇上生气,谁也不敢多嘴呀。
她急得心口都痛了,捶着桌子道:三言两语?他不也是三言两语认定十二爷和蒙古人勾结吗!那十三爷怎么说?七爷咽了口唾沫,我今儿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个,老十三受命督军,这两天就要北上。
他随身携带皇上的手谕,还有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她愣着两眼看他,迟迟摇了摇头。
七爷深吸口气,压着嗓子道:金屑。
你曾在顺天府供过职,金屑的用处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跌坐回圈椅里,只觉三魂七魄都从头顶杳杳飞了出去,隔了很久方回过一口气来,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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