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噗嗤一声。
原本还在挣扎的瘦弱身躯顿时一僵, 然后便如灯灭一般, 侧倒在地上。
四下一静。
声音如潮水般散去, 万玉深隐约听见林青在远处声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嫂夫人,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一瞬间,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几乎是茫然的。
哈哈哈哈——萧长衾肩膀耸动,笑声越来越猖狂。
身边的近身侍卫担心地看向他, 才惊讶地发现, 那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 竟然满脸泪水,母后、哈哈哈——你也丢下我了!万玉深!大将军!他又哭又笑, 脸上一片狼狈, 不好意思, 我送小雨去陪陪我娘——你若是不愿意,不如也去陪她?哈哈哈哈……傅千引瞠目欲裂, 爆喝一声:萧长衾!萧长衾趁此机会往后撤了十米, 躲在守卫之后, 笑得快要背过气。
林青呆了一瞬,然后忽然用力地抹了把脸, 大吼一声:还他娘的傻站着!?杀光,都他娘的杀光!!给嫂夫人报仇啊!身后的天翻地覆好像淡化成无声的背景,万玉深长时间地站着,脑袋里似乎有根筋转不过来,大脑一片空白, 固执地拒绝承认某一个狰狞的字眼。
……他薄唇颤抖,死死地盯着那委顿在地的身影,瞳孔爬满了血丝,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剖裂了一般,谷雨……?……谷雨?全军齐齐回应林青,粗犷的声音连成一道震耳欲聋的悲鸣——那个千里迢迢给他们送来衣物粮草的小姑娘,笑起来像朵花儿似的,那是将军的心肝。
他们叫她一声嫂子,可其实她才多大啊?怎么、怎么就?所有将士目色赤红,爆发出强烈的战意,原本就岌岌可危难以为继的禁军立刻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局势立变,万军拼着那一股劲儿,把开口越撕越大,终于彻底碾碎了包围圈,渐渐反过来围向殿前。
萧长衾近乎癫狂,他脸上的泪水仍在横流,却丝毫不影响他指挥身边的禁军和侍卫。
眼看颓势已显,他咬了咬牙,忽然吹了声口哨。
这哨声一响,在场所有禁军侍卫忽然集体一顿,然后整齐划一地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丹药,利落地吞了下去。
傅千引深深皱起眉,飞快向万玉深身边赶。
拜郭霖所赐,他现在看见丹药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吞下之后,那些人忽然神色一变,浑身肌肉肉眼可见地涨大了一圈,撑得身上衣服几乎要炸开。
他们力大无穷,从额头脖颈青筋毕露,原本畏缩的神情也瞬间变得无比凶狠,喉咙间逸出些意味不明的吼叫。
简直就像是……顷刻间把一群人变成了一群怪物。
别说平民百姓,就连见惯了野兽一样的蛮子的大安铁骑,看到这诡异的突变也明显迟疑了一下。
萧长衾手臂挥下,下令道:咬死他们!那些怪物嗷的一声,如猎狗出笼,身手竟比刚才敏捷了不知多少倍。
有将士躲闪不及,被猛地扑到在地,对方张着血盆大口便咬了下来。
牙齿穿破皮肉,鲜血顿时井喷,顺着牙缝淌下来,不似人形。
战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这、这是人是鬼?!傅千引这边,三个禁军同时扑过来,他只有一双胳膊,登时感到了吃力。
近距离看见他们的脸,面部下青筋凸起,看似凶神恶煞,可瞳孔却是涣散的,嘴角也透出一丝青紫。
傅千引一剑挡开右方的偷袭,脑中忽然一动。
既然有这种短时间内迅速大幅提升战力的药,为什么早不用呢?萧长衾绝不是会顾念手下人身体情况的主,除非……这药不能提前用。
都扛住!傅千引大吼一声,缠住!他们挺不了多久!林青刚刚击退一个发疯的侍卫,正想过来帮他,忽然瞥见万玉深身后窜上了五个禁军。
林青拔腿就往那边跑,吼得嗓子都裂了:将军小心——!!耳后风声吹来时,万玉深恍惚了一下。
他听不见声音,只觉得肩膀忽然一疼,可那疼实在太微弱,尚不敌心口的万分之一,几乎算是不痛不痒。
身体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抬肘回击,身后几乎有人倒下,又有人扑上来。
万玉深闭了闭眼。
太疼了。
疼得他无所适从。
心底有个声音缓缓升起:你白活了。
你回来做什么?人都没了,你回来有什么意义呢?……谁?万玉深想,谁没了?林青杀红了眼,一脚踹开右侧扑来的禁军,一手向左横削出去,空出来一只手重重地拍上了万玉深的后背。
——将军!震耳欲聋。
万玉深听清了,然后一瞬间,所有声音又回到了耳边。
……是谷雨没了。
他想。
这认知终究还是砸进了他身体里,然后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林青背靠着他,瞪着着周围蠢蠢欲动的禁军,一偏脸声音略带哽咽:将军!哥!咱别想了,啊?万玉深轻轻抬起手中的剑,哑着嗓子道:站远一点。
林青一怔:啊?话音刚落,他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强的气势,仿佛是厚重的悲伤裹挟着强烈的杀意,从背后那人身上缓缓腾起。
林青跟随他多年,默契程度无人能及,见状立刻闪身躲到一边。
他一走,万玉深的后背再次露了出来,几个肌肉虬结的禁军立刻又发狂地扑上来。
然后万玉深出剑了。
长剑在手中嗡鸣震颤,他原地旋身,剑刃瞬间割开空气,开合出一阵劲风。
林青只觉得耀眼的银光一闪而过,而后那些疯狗便齐齐破了咽喉!傅千引解决了麻烦赶过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的剑法师从万玉深,在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临风剑法,无人能及的最后一式,想不到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他参透了。
但如果可以,他希望万玉深永远没这个机会破解第十式。
万玉深出了第一剑之后就再无克制,真正成了战场上那具杀人神兵,没有痛感,没有迟疑,唯有杀戮。
他面色冷沉,黑色武袍的衣摆在风中卷起,出手精确无比,剑锋过处必留致命伤痕。
他身影同剑影融为一体,眨眼间就放倒了□□个人。
萧长衾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朝他身边的侍卫打了个眼色。
随后,太子身边最后护着的几十个人同时暴起,目标只有万玉深一个!将军面不改色,单枪匹马闯入敌阵。
林青和傅千引带着人从外围突击,可那群人好像疯了一般,毫不介意腹背受伤,拼了命要置万玉深于死地。
万玉深置身其中,几十把刀尖压下,刀光密不透风地罩着他,身上立刻被划出了无数刀伤。
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手中的剑从未停下,头脸、身上满是自己和别人的血。
这样喘不上气的压抑和绝望,上辈子他曾经尝过。
一着不慎,万家满门抄斩,从后厨大娘到老将军无一例外。
他以一人之力护整座将军府,最后死得毫无悬念。
上一世他没护好谷雨。
包围圈一点一点缩小,踩在别人的尸体上,禁军血红的眼睛和青黑的脸色渐渐逼近,终于有一人恶狠狠咬上了万玉深的肩膀,捏着手里的刀便向他心口戳去。
万玉深斜过身手臂一挡,手背上甲片接住刀刃,应声碎裂。
这一世谷雨……万玉深伸手抓住另一边递过来的砍刀,掌心被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尖锐的疼终于冲上大脑,他瞬间清醒过来,爆喝一声。
还给我。
还给我!万玉深一剑劈出,绝望的剑刃立刻砍断了三颗狰狞的头颅。
萧长衾被最后几个侍卫护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剑柄,时间一点点过去,可几十个人同时上,还是没把万玉深拿下。
万玉深一把扯住眼前禁军的胳膊,长剑直直刺下,瞬间捅穿了对方的身体。
然后剑势不收,推着向前,又刺穿了第二个人。
在这两人倒下的那一刻,万玉深脚下一点,轻飘飘踩上他们的肩膀,那两人的膝盖顿时重重戳在地上,砸出一片血花。
万玉深以此借力,如鸿雁一般掠过刀剑,竟破了几十人的包围!萧长衾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抽出那把插进谷雨心脏的匕首,捏在手中,猛地抬起头。
那人一身血衣,夺命的剑锋已至,快得像一缕风,无色无形,没有人能抓住。
殿下小心!殿下往后撤!萧长衾同他目光相对,看见那双暴虐却痛苦的瞳孔,突然明白过来——他身体里和自己一样,已经蛀空了。
拿着武器重复动作的,不过是一具行将崩溃的空壳子罢了。
萧长衾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他迎着万玉深不闪不避,大笑道:这种被别人夺走所爱的感觉,痛苦吗?!万玉深落地,剑尖一把捅进他的胸口,摧枯拉朽的力量直接把萧长衾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萧长衾顺势倒下,手里的匕首正插进他的腹部。
万玉深喘息着,半跪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把剑,转了个角度。
萧长衾没有叫出来,血液疯狂流失,脸色白的像纸,却还咬牙笑道:那年我问你喜不喜欢谷雨,你明明说不,怎么现在却好像要死了——噗的一声,截断他所有话音。
万玉深的剑戳进他的喉咙,声音如粗粝的砂纸:……别提她的名字。
你不配。
萧长衾瞪大了双眼,嘴角不停地逸出血沫,浑身痉挛抽搐,半晌后才睁着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没了气息。
他一生到死都执着于凭什么这三个字,最后终于在宿敌身上找到了答案。
因为你不配。
丹药的效力发挥到极点,禁军和侍卫嘴唇泛紫,忽然如集体发狂时那样,集体一僵,吐着白沫摔到了地上。
战局已定。
万玉深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眼前一片模糊。
哈……万玉深一点一点,膝行向那个躺着的纤瘦身影走去,一动身上就淌出鲜血,谷雨……战场上尘埃落定,敌军几乎全部自毁,剩下的一点漏网之鱼也很快被清理干净。
全军却没有一丝喜悦,远远地看着大将军一步步跪过去,全都低下了头。
万玉深终于跪到她身边,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领子。
脖颈一片冰冷,没有一丝搏动。
我想起来了,我……万玉深跪着俯下/身,低声地、小心地告诉她:我为什么回来……我想起来了。
那日将军府抄家,最后一刻,谷雨压下他的剑,回头对着他笑了笑。
虽然我讨厌你——谷雨笑着流下眼泪,但如果重来一次,我希望……还能遇见。
我来了啊。
重来了,万玉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半天才抓住她头上的麻布袋,我来了,你别走啊……别走、谷雨……别丢下我……他终于解开麻布袋的系绳,用尽毕生勇气掀开——而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啪嗒一声,落在那张苍白没有人气的脸上。
将军忽然一僵。
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王爷出来了!他们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笑容,纷纷跪倒在地。
老者在傅千引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殿前,看着满地战死的士兵和无辜百姓,老泪纵横。
林青用脏得看不清原色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回头去找万玉深:将军、将——方才嫂夫人倒下的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将军的武袍盖在那人身上。
林青忽然心口狂跳,战栗着走上前看了一眼,一瞬间差点也跪下。
对不起,对不起……林青哽咽道,谢谢……乾安三十六年,宁王入诏狱。
镇国将军及宁王府世子破宫门而入,太子长衾负隅顽抗,后败。
帝薨。
举国欢庆。
京城郊外,西山脚下,一阵马嘶声后,浑身是血的男人从马上滚下来,落地时一个踉跄。
他看起来实在狼狈,衣衫破烂,处处伤痕,腹部的血口触目惊心,脸色透出不正常的白。
但他撑着身体,一步步向山顶上爬。
如逃亡一般,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救赎。
万玉深终于摸上破庙的那扇木门,喘着气,一把推开。
——门里坐着个姑娘,听见动静半回过头,侧脸上满是泪水。
她在啊。
万玉深撑住门框,最后脱力一般,整个后背靠在门上。
浑身大小伤口的疼痛清晰起来,真实而剧烈。
谷雨,万玉深仰了仰头,用力一闭眼,沙哑开口,……过来。
谷雨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扑进他怀里。
齐媛呢?谷雨抱紧他的脖子。
万玉深缓缓地收紧胳膊,一身血污立刻染脏了她的裙子,将军缓缓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对不起。
谷雨立刻哭了出来。
她、她是为了救我,谷雨喉咙发堵,语无伦次地抱着他哭,我对不起她、我来不及反应我……是我对不起她,万玉深冰冷的的唇角吻上她温热的皮肤,四分五裂的心脏开始愈合。
我对不起她……你救了我。
我为你而来,而你救我于水火。
怀里的人小小软软的一团,嵌进他身体的某一个位置,严丝合缝。
抱着她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王朝更迭不止,人事不停变迁,这天下山河要如何琢磨,这一座江山该如何收整,至此全都与他无关了。
他渡两世而来,他的人还在,余生便皆可期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