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证据

2025-04-03 16:37:18

从远处传来了叫声,刚开始听不清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声音清晰了起来。

敦贺先生!敦贺先生!那声音是这么叫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从一片漆黑的视野边缘,慢慢开始泛起了光亮。

模糊的影像连成焦点后,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

崇史不断眨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网膜上不断播放着奇怪的图像。

他意识到自己正倚靠在墙上,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又立刻想了起来,这里是筱崎伍郎的房间。

你没事吧?直井雅美担心地问,从下方窥望着。

嗯,没事,只是站着有些头晕说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吓了一跳,是不是贫血啊?应该不是,可能有些累吧工作很辛苦吧?也不是现在换了个工作岗位呢,这话他憋在喉咙口没说出来。

嗯,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崇史按着太阳穴问道。

说到葬礼雅美说,我爸爸的啊,没错崇史回忆起了一个场面,和出殡的仪式非常类似,几个男人抬着长长的箱子,智彦站在边上。

尽管不知道为何之前没想起来,但不管怎样,这个记忆已经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

那个箱子里装的一定是筱崎,崇史猜想,理由就是在那之后立刻就传来了筱崎辞职的消息。

事实上筱崎并非是辞职,而是被偷偷的运到了某个地方。

筱崎的身体肯定出现了某种异常情况,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作为崇史来说,当然不能把这事告诉雅美。

本来已经对筱崎的生死产生了疑问的她,要是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完全绝望的。

并且连他自己也开始认为,筱崎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总之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崇史考虑着。

他到这里只是想确认,筱崎的失踪是不是被巧妙地掩饰起来了。

他正想离开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个纸袋。

里面的东西刚刚做过确认,那是筱崎在MAC时期穿的工作服和安全靴。

崇史推测,筱崎那天应该身上也穿着这些吧,如果他真的被装进箱子搬走了的话,那一定是某个人从他的身体上回收了这些,又特地放到这儿来的。

这些繁琐的事,一定也是掩饰工程的环节之一。

崇史重新察看起工作服和靴子,都不是很脏,但也不像是洗过的样子。

仔细一看,工作服的袖口上,还沾着几根细长的毛发一类的东西。

那是刷子的毛吧,崇史猜测。

特定让你带我过来,不过还是发现不了新线索啊离开筱崎的公寓,来到青梅街道的时候,崇史说。

雅美摇摇头,这也没办法,只要有人能真的担心着他,我就没有那么孤助无援了你能这么说我就好受些了他看着路上来往奔驰的车辆,转身想拦出租车,我送你吧,现在有点晚了不用了,我坐电车回去但是没关系,我想在伍郎住的街道上多走一会儿那倒也是崇史点着头,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把那天晚上看到智彦几人抬走‘棺材’的事儿告诉她。

这样也好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周围。

突然,右眼的余光扫到了奇怪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崇史本能地把脸转向那里,却只看见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欢声笑语地散步。

再往远处望去,一辆汽车从岔道开了出来,向青梅街道飞驰而去,那是辆黑色的轿车。

崇史想起几天前去智彦房间的场景,那个时候他也有一种被监视着的感觉,监视他的男人也同今天一样开车逃跑了。

自己一直在被跟踪吗?和直井雅美见面到前往筱崎伍郎的住处?顿时,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紧接着心头涌上一股怒气。

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遭这种罪?你们要监视什么?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请问,有什么问题吗?雅美似乎注意到情形有些不对,问道。

噢,没什么崇史装出平静的语气说,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事请你一定要再联系我你也是崇史凝望着雅美深鞠一躬后迈开脚步的背影,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起别的事情。

次日的中午,崇史乘上了小玉号新干线。

车上的空位很多,不过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门口,旁边没有其他乘客。

他从东京站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休带薪假,主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二话不说就批准了。

因为部下提出休假的时候,是禁止询问理由的。

崇史看了眼手表,拿起放在地上的运动背包,马上就要到静冈了。

自己现在有两个选择,崇史想:一是把须藤或者麻由子这些对此次事件的真相有所了解的人找出来,质问他们事情原委。

而另外一个则是自己先找个地方藏身,直到恢复记忆。

然而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本来把麻由子等人找出来就难于上青天,何况在记忆尚未恢复的时候闹太大动静也不会有好结果。

在记忆恢复之前,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藏身呢,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立刻浮现了静冈的老家。

真是讽刺,在此之前从来没怎么回过家,也不怎么想回家。

因为产生思乡之情的行为在他看来有一种倒退的感觉,这种事等年纪大了再考虑也不迟。

但结合自己现在的状况,回到静冈的老家不失为是一种上策,因为在那里有着自己货真价实的过去。

对于这些过去,自己丝毫不需要抱有任何不安。

随着列车内的广播,‘小玉号’很快就驶入了静冈站。

这时,崇史身边站着几个乘客,都是白领模样的男人。

‘小玉号’停了下来,车门开启后,乘客全部下了车,却没有人下车。

崇史暂时没有动,停车时间是一分钟,他用手表计着时。

到车门将要关上的一刹那,崇史从车厢上飞奔而下,他一下车,车门立即就关上了。

他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像他那样等到关门时点才下车的乘客。

他从静冈拦了辆出租车,告知目的地后崇史回头张望了一下,貌似没有被跟踪的迹象。

其实,即使被跟踪也无所谓,只要把自己关在家里,就不用担心被监视了。

对于儿子突然的到来,比起惊喜,母亲脸上更多的是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

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到附近出差,顺便回家一趟崇史这么一说,母亲终于安心了一些,开始对他问寒问暖起来。

崇史有个叫小茂的哥哥在当地工作,已经成了家,所以对母亲和子来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东京孤身一人的二儿子。

崇史选择合适的回答应和着,必要时还添油加醋一番。

换工作岗位的事不能告诉她,麻由子的事也得瞒住,就更别提同居了。

况且自己关于她的记忆根本就不完整。

三轮君还别来无恙吗?把儿子的近况一股脑儿问完之后,和子问道。

应该好着呢崇史回答,那个家伙,现在在美国总公司呢美国?真的嘛,哦?他依然是那么出众呢和子感慨地说。

她从很久以前就有种错觉,自己的儿子能好好学习全是托了智彦的福。

一提到智彦,崇史不禁萌生了去一次他父母家的念头。

他还记得,以前在询问智彦母亲他近况的时候,她的回答显得很不自然,感觉像隐瞒了什么。

直接去一趟跟他们谈谈说不定能够抓到什么把柄,崇史考虑。

面对面的交流更容易判断对方是否在说谎,说不定还能当场对他们进行追问。

我晚饭时候再回来,说完崇史离开了家。

智彦的老家位于车站前的商业街稍往里的位置。

门口竖着一块三津轮印刷的牌子,这个名字是智彦父亲绞尽脑汁想的,但智彦却很讨厌这个店名。

因为曾在小学时期,他的同学看到这块店牌后,就给他起了一个‘三津轮’的绰号。

多年不见这个挂着‘三津轮印刷’牌子的玄关,崇史觉得比他印象中的要小很多,门前的道路也很狭窄。

崇史意识到,这是因为小时候一切东西都看起来很大的缘故。

而且事到如今,他觉得记忆已经不可信了。

小店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拉上了白色窗帘。

他试着打开门,却发现上了锁。

店铺的里面应该是他们住的地方,崇史在玄关周围寻找起来,在邮箱上方发现了一个对讲门铃,他按了一下,但里面完全没有反应。

又重复了多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崇史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看到旁边的自行车商店里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老先生。

崇史记得他的长相,他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在这家店买的,之后也让他们修理过几次。

不过那个老先生似乎完全没认出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今天这家店休息吗?崇史指着智彦的父母家问道。

噢,好像是呢自行车店主说,突然就休业了突然?崇史皱起眉头,您说的突然,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今天啊,上午还是开得好好的,到了下午就一下子关门了。

然后夫妇俩提着一个去海外旅行才会带的大包离开了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这我不清楚老先生咧开嘴笑着,摇摇头。

他们两人的神情如何呢?什么意思?就是……样子是不是很开心?那表情可称不上开心啊老先生抱起胳膊,总之是匆匆忙忙的。

叫他们也不予理睬,虽然可能听力不太好。

他们的样子总给我一种被人追赶的感觉,嗯被追赶?他们在躲避谁呢,崇史思考着,然而他立刻有了答案。

他们躲的人,不就是自己吗?崇史来静冈的事,‘敌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他们非常害怕崇史会去拜访智彦双亲,所以先下手为强联系了他们——这并非无可想象的事,以前打电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智彦的双亲是隐瞒事实一方的人。

大家都一个个消失了,崇史想,筱崎、智彦、麻由子、须藤。

现在,又有两个人不明了去向。

崇史回到家后,父亲浩司已经到家了。

浩司是食品生产工厂的厂长,离退休还有三年。

吃着母亲亲手做新鲜的鱼类和贝类,父子二人久违地喝起了啤酒。

浩司很想知道崇史的工作具体内容,能够看出,他作为一个技术人员前辈,很希望给崇史提些意见。

但崇史也只能编一些话来糊弄他。

你即便有各种各样的不满,公司也一定是想方设法为职员考虑的,你怀着这种信念错不了的听到这话,他也随声附和,父亲的人生观不可能会改变。

吃到一半,他哥哥夫妇俩带着孩子走了进来,宝宝快满两岁了。

看着自己父亲抱起孙子,一副慈祥老爷爷的神情,崇史不禁质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呢?就算回到这里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崇史,你衣服好好在洗吗?吃完晚饭,和子突然问道。

当然洗啊,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也有过今年春天这种事嘛春天?你忘了?你把积下来的脏衣服一股脑儿全都快递了回来,把那些全部洗掉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呢啊……的确发生过这事儿,他回想起来,两个瓦楞纸箱。

都是冬天的衣物,放在二楼的衣柜里呢,你要的话就带回去嗯,现在还不用其他东西怎么处理?可以扔了么?其他的东西?就是一块儿放在里面的书啊,漫画一类的东西还有那些东西啊,记忆开始模糊了起来,似乎也放进去过。

纸箱都放在二楼的房间里,你把不要的东西分开放吧好的,崇史回答。

在这栋房子里,崇史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件四塌半的日式房间,靠墙放着书桌和书橱。

他睡前会从壁橱里拿出被子,不过今天晚上已经铺好了。

崇史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抽屉里、还有书橱里的东西统统翻了一遍。

每一件都有印象,现在都能回忆起来,完全没有变化,仅仅在和麻由子的关系这一点上,记忆和现实存在出入。

在书橱跟前放着一只纸箱,好像就是和子说的那只。

崇史在被子上盘腿而坐,打开箱子。

乍一看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物品,先是十本漫画、因为没有放的地方,扔了又觉得可惜,所以送回了老家。

然后是八本小说和纪实文学、旧闹钟、设计糟糕的帽子,在箱底还有一些只能称之为破烂儿的零碎物品。

崇史叹了口气,随即从那些东西里找出了一个小纸包。

长度大约在二十厘米,呈细长的形状,用包装用纸包上后,还一圈圈缠上了透明胶带。

这是什么呀,崇史回想,然而在想出答案之前,他已经剥开胶带并拆开了包装纸。

里面是个茶色的信封,但里面装的不是信,而是有什么物品。

他倒过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滑落之物正好被崇史左手接住。

那是一副眼镜,镜框镶着金丝,右边的镜片碎了。

他对这副眼镜的形状有印象,不仅是形状,连镜框的设计、镜片的厚度都是那么眼熟。

因为这是‘他’在高中时期常戴的那副眼镜,神经质的‘他’硬是觉得其他眼镜和自己不配,只戴这一副。

‘他’就是智彦,这是智彦的眼镜。

崇史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压迫着自己的大脑,自己的记忆有种从底部浮上水面的趋势,可同时也有一种力量抑制其上升。

眼镜,智彦的眼镜,我是从哪儿弄到这个的呢?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变窄,并非是错觉,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并且躺倒在了一旁的被子上。

大脑的荧屏上似乎要出现某个影像,可是久久不成形,就像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

突然,浓雾一下子褪去,一幅鲜明的图画在眼前展现。

那是智彦的脸,没有戴眼镜,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崇史回忆起,自己正从上方望着他,包括那时候的心情。

崇史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受了打击,思维一片混乱。

他不由得叫出了声:我杀了智彦!这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刚才是谁的声音?我发出来的吗?还是自己在记忆中的呐喊呢?不一会儿,眼前又被一团迷雾包围。

场景9醒来之后,发现和周围有些异样。

我从床上起身,拉开了窗帘,看到窗外有些白花花的东西在纷纷飘落,最近几年的十二月都不怎么下雪吧?我搜索着记忆,可完全想不起来。

由于寒冷,我哆嗦着来到厨房打开了咖啡机,当我往吐司涂上黄油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我传来麻由子的声音,你起床了吗?刚起我回答。

在清晨,尤其是双休日的清晨,听到自己喜欢女性的声音真是心情大好,今天是星期六。

下雪了呢是啊她回答地漫不经心,似乎正在考虑其他事情。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随即的话语正应验了这种预感,我想说今天晚上约会的事嗯想想还是算了,我是考虑再三才决定的我握着听筒默不作声。

昨天,我约了麻由子共进晚餐,之前曾犹豫了很久。

这两个月来,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可从来没有向她提出约会之类的事。

昨天下了此决心是因为她告诉我智彦在圣诞之夜约了她,也就是下周二。

为什么呢?我冷静了一会儿,开口问她。

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很别扭,暧昧不明的脚踏几船的女人有很多呢话是这么说,但不适合我的个性圣诞节你怎么办,和智彦见面吗?我和他约好了啊,可是和你却没有。

我说了,这事我考虑了很久胸中涌上一股焦躁感,刚刚还打着寒颤的我,现在身体莫名地发烫。

你自己的心意如何?我说,到现在还是更喜欢他吗?我感到麻由子一下子无言以对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我要是这么说,你会接受吗?前提要是真话,但我对你的感情依然是不会变的传来了呼气声,那似乎是一声叹息。

不好意思,我现在无法回答你的问题那意思是说,你现在还无法确定喜欢我们中的哪一个吗?你这么理解也没关系,反正现在请容许我保留意见真狡猾啊嗯,我也明白。

所以至少不想弄得像双保险一样如果必须割舍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回绝智彦才对可能是,不,恐怕就是这样。

不过,我说想和他坐下来谈谈,还有另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麻由子一瞬的踌躇还是被我感觉到了,那一刻我料想到了她会说什么,同时猜到,这是个我试图回避的话题。

最近他的样子很怪她说,几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

还在里面上锁,连我都不让进。

可是他却什么实验都不做,完全听不到声响,好像连灯都没开搞研究可不光是做实验噢这我也知道,可这也太异常了啊。

这段时间,我趁他偶尔没锁门的时候朝里面张望过,他关着灯,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我进了房间后,他似乎也没立刻发现,感觉就像死了一样。

我问他,你在干吗呢?他的回答是,‘在思考问题’他那么说那就是这样咯可每天都是如此啊,你不觉得奇怪吗?虽然有点奇怪,可我感觉还是不说为妙。

搞研究总会有犯愁的时候啊,以前就时不时会发生呢。

你还是别去惊动他比较好然而这个提议并没有起到效果,她开始触及问题要害了。

他是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后才变得这样的,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吧那又怎么样呢?我努力表现得平静。

我总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就是筱崎君的事心里嘎噔一征,但不能让她察觉到。

筱崎?就是今年秋天辞职的那个家伙吧?他的辞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因为过于突然了很突然有什么不对么?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不明白……总之我想关于这件事和智彦好好谈谈,请你明白作为一个研究室的同事间的谈话吗?是的那我就插不上嘴啦对不起你不用向我道歉通完电话后,我心头的阴影久久无法退去。

咖啡已经做好,我将其倒到一个大口杯里,糖奶也不加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胸中残留的芥蒂究竟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

既然今晚的约会被她拒绝似乎没有特别失望,那让我耿耿于怀的可能就是她关于智彦的那番话了吧。

我没有把那晚的事情告诉麻由子,就是智彦几人半夜三更搬运棺材的事。

当然我也没问智彦什么,所以到现在为止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此举的目的又何在,我全然不知。

不过我有自己的想象,和麻由子刚刚提出的疑问一致。

是筱崎,那天之后筱崎就失踪了,然后就传来的他辞职的消息,理由是个人原因。

箱子里放的是筱崎,这想法并非奇思妙想,并且还很合情合理。

问题是,里面的筱崎是出于何种状态之下呢?到这儿,我中止了想象。

虽然存在猜测,可那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重要的是这想法没有任何根据。

没有对麻由子说,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只要她不知道,就不会受连累。

思考至此,我有些糊涂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没有告诉她的理由真的只是这个吗?不对!我回想着,没有把棺材的事告诉麻由子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也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口,恐怕一切就会毁灭。

什么被毁灭?为什么会被毁灭?这些我自己也没完全理解,所以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这种恐惧确实存在,并向自己发出了警报。

圣诞夜麻由子和智彦见面,她可能会知道些事情。

我就是怕这个!现在,心中蔓延的不安正是由此而来。

周一是天皇生日,所以从周六开始是一个三连休。

本来如果周六晚上能见到麻由子的话,对于身心都是种恢复,可实际上我碌碌无为地过完了这三天,其收获只是看完了堆积已久的录像以及读完一本纪实小说。

正当我开始虚度连休的最后一个夜晚时,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到智彦带着正儿八经的表情站在门外。

怎么啦我问他,手抓着门把。

嗯,我想拜托你点事智彦的神情有些僵硬,削瘦的脸庞比原先更苍白,看上去很憔悴。

你先进来吧我对他说,可智彦依然站立在门口,鞋也不脱。

你怎么啦,快进来啊我又说道。

不,在这里就好,这事很快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本正经的?想笑一下,可发现我脸上也抽住了。

嗯,其实我想问你要一件东西什么东西?智彦倒吸了口气,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避孕套这回轮到我吸气了,我抱起胳膊,一边把气吐出来一边说,是这个啊你上次说过吧,去买肯定会不好意思,所以叫我需要的时候说一声,所以我就……我确实这么说过,说这话时,作为智彦的好友我还有资格。

这样啊,为了这个特地跑一趟我挠挠头,不敢看他,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次,我手头没有呢是吗?嗯我点点头,看着智彦。

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完全没有失望之色。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我自己想办法了不光是药店,便利店也有卖的嗯,我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智彦抓起门把。

我们去喝杯啤酒怎样?不,今天就算了,以后再说吧智彦最后望了我一会儿,走出了房间,我刚想锁上门,踏出一步之后却停住了,因为我没有听到智彦在走廊上发出那耳熟能详的脚步声。

这家伙一定还在那儿,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霎那,我终于明白了智彦来这里的原因,他是来确认我心意的,现在我对麻由子的感情,那家伙一定已经确信无疑。

隔门而站的我和智彦如同铜像一样矗立着,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也一定意识到我也这么站着。

这样持续了几秒钟,我就像被点了穴一样静止着,心中却有一种慢慢崩溃的感觉。

就像前不久电视上的亚马孙大树被锯倒瞬间的慢镜头一样,背景音乐放的是‘安魂曲’。

咔嗤一声,门外传来智彦踏出第一步的声音,这如同解除魔咒的信号一般,我的身体也能活动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锁上了房门。

就在此时,心里顿起一阵奇妙的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感觉以前自己经历过这一幕。

不对,事实并非如此。

今晚的事我很久以前就预感到过:智彦来了我家,得知我们二人的友情走到了终点。

虽然原因不明,但我就是知道。

袭来一阵剧烈的头痛,使我有些犯恶心。

子时将至的时候,我离开了公寓。

寒风一下子把暖和的身子吹凉,我两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一出大街就开始找起了出租,呼出的气就像抽烟时吞吐的烟雾一般呈乳白色。

终于我拦到一辆车,去高円寺跟司机说完,我便靠在了后座上。

大脑又不听使唤地运转起来,我竭力阻止着进而转头望窗外,现在尽管是大半夜,可来往的车辆还是和白天一般多。

我感觉到,我正极度冷静地审视着如同脱缰之马的自己,就像旁观者一样,观察着自己的行动,分析着自己的思考。

而下一瞬间,立场又转换了过来。

我看着我自己,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以及结果会是如何,我都能预见。

然而,我却无法控制,只能冷眼旁观。

车辆从七号环线驶入通往高円寺的公路。

在车站前停了下来,我支付了车费。

电车似乎刚开动,从车站里陆续走出了很多乘客。

我随着他们来到一条小型商店街,可没有一家店开着。

我一边回想着上次和麻由子一起散步的路线,一边朝前走着。

虽然只来过一次,可我完全没有迷路。

几分钟后,眼前就出现了一幢砌满白色瓷砖的大楼,我不假思索地走上正面几格台阶,推开了玻璃门。

右手边并排着各户人家的信箱,302室的名牌上写着‘津野’二字。

我乘电梯来到了三楼,302室就在楼梯边,门旁安着门铃。

如果不按下门铃,我的未来将会截然不同,‘我’深知这点,并且闪过一丝不该去按的念头。

可我还是按了下去,‘我’看到自己从大衣里伸出右手,慢慢举了起来,伸出食指按下了门铃。

门那头响起了铃声。

有人走了过来,我盯着猫眼,在玻璃的另一端,应该出现了麻由子那杏仁般的眼睛吧。

开锁的声音比预料中大了些,门开到一半,麻由子探出脸来。

她瞪大眼睛,表情里夹杂着不安、惊讶还有疑惑。

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发梢湿湿的,可能刚洗完澡。

这么说来,的确有一股清香飘来。

此时此刻,编个合适的理由当场离开此地,绝非是一件难事,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

可我最后没有这么做。

我无法克制住内心强烈的冲动,连克制不了这件事情,‘我’也知道。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门敞开了,麻由子‘啊’的叫了一声,我推搡着她的身体闯进了房内。

另一只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你要干吗?麻由子向我投来责问的目光。

我想抱你‘我’听到了我的声音。

麻由子冲我怒目而视,小幅摇头,我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她不由得向后一退,躲开了。

我脱鞋走进了房间,把外套也脱在门口。

麻由子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电视开着,画面上一个外国男人正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叙事曲。

在电视跟前放着玻璃茶几,上面是一个盛满了橘子的箩筐,边上还有一只吃到一半的橘子。

电视对面贴墙放着一张床。

我再次想伸手去搂住麻由子,不料她身子一斜,从我手下钻了过去,企图往玻璃茶几方向逃跑。

而我猛地抓住她的右手,她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跪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

我抓着她的手想把她身体拉过来,但她的表情显得很痛,我便松了点力。

她默默地晃着脑袋,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在少许远离我的地方面对我坐了下来,她的两手在穿着运动裤的膝盖上紧紧攥成拳,看着我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哀伤。

一瞬间,那眼神使我踌躇了,可毕竟只是一瞬间。

我再一次握起她的右手,她试图甩开,可这次我没有松手。

她转身欲逃,但我用手搂住她的左肩,把她拉了回来。

我零距离看着麻由子的脸,还有一股肥皂的清香,可她眼里的哀伤依然没有改变。

我也立刻无法动弹,就像被施了五花大绑一般,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她也目不转睛着朝着我看。

突然,她全身松了劲,那本来硬如石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又轻又软起来。

我吻了她,并将她紧紧抱住。

我和麻由子淡淡地做了爱,宛如举行仪式或是习惯的行为一样,整个过程两人一语不发。

把电视机关上的是我,而关台灯的则是麻由子。

我脱了她的内衣,也脱了自己的,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

暴风雨结束后,麻由子的头搁在我右臂下,我用指尖抚摸着她的秀发。

可没过多久麻由子迅速从床上站了起来,在一片昏暗中,她那苗条的躯体若隐若现。

她捡起丢在地上的衣服消失在浴室里。

我打开台灯,把光线强度调到最小。

麻由子回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裙子和毛衣,双眉看上去略微颦蹙,分不清是因为对灯光有些意外,还是光亮过于耀眼。

她往床上一坐,默不作声,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小声叹息。

我把手叠在她手上,说: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吧麻由子肩膀抽动了一下,深呼吸之后,头也不回地说:这……我办不到为什么呢?她再次站了起来,走到了灯光照不到的玄关处,回过头说:你把今天晚上的事忘了吧,我也会尽力忘掉的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将选择智彦吗?我觉得自己她摇头晃脑,没有选择的权利什么意思?不好意思,请不要让我在说下去了麻由子走下玄关,开始穿起了鞋。

麻由子……我到外面走走,请你在这段时间内离开,求你了你等等,我还有话……但她并没有理睬,走出了房间。

我噌地从床上飞身而起,急急忙忙把脱下的衣物套在身上。

等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是否该等她回来?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因为我感到,只要我还等着她就不会回来。

我走出大楼,为了找寻麻由子儿在深夜的马路上来回疾走着,迎面袭来的冷空气使我的脸部和头部迅速降温,可腋下依然冒着汗。

哪儿都不见麻由子的身影,可我还是不死心,仍然到处寻找。

无论走到哪儿,迎接我的都是毫无生气的黑暗街道。

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对智彦的憎恨,并且这种恨正逐渐膨胀着,直到主宰了我的思维。

麻由子被那家伙束缚了。

倘若他的身体和平常人一样,麻由子一定早就下了和他分手的决心。

然而,要抛弃身患残疾的他,麻由子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那家伙看准了她的善良。

他充分利用这点来得到她。

要是没有他的话——要是没有智彦——一种邪恶的念头将我的心紧紧包围,意识到自己深受其害时,我不禁愕然失色。

不,事情并非如此。

这时候的我,已经无法冷静评判自己的想法了,愕然失色的,不是那个时候的我。

那是旁观着自己的另一个‘我’。

我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我’在哪里?这里又是哪儿?突然,我明白了一切。

这里是过去,记忆里的世界。

‘我’是在观察着记忆里的自己。

内心敲起了警钟,像是在警告我:‘必须得回去了’,那是‘我’心中发出的声音。

‘我’挣扎着,想拼命抓住周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