坳道在斜坡上攀爬着,沿途都是灰褐色的丛林,以及不时穿插其间的红色土地。
我将油门踩到底,也只能将速度保持在五十英里。
随着我们的攀升,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曲折和陡峭。
我不时看到镶嵌着巨大卵石的斜坡,和宽达一英里的峡谷,峡谷的边缘是山地橡树,上方有凌空架起的电话线。
偶尔在经过两山之间的裂缝时,我可以看到下面的大海,仿佛一片蓝色的云朵,斜挂在后方。
然后,道路兜了一个弯,进入了封闭的山峦,坳道里的云让周围,一下子变得灰暗、寒冷。
云层从外面看起来很厚重,但是,当我们进入之后,云就渐渐变得稀薄了,在路上就如同一缕一缕白丝一样游过。
云层下面是贫瘠、暗淡的山坡。
开着一辆一九四六年产的老车,身边坐着年轻的女郎,我可以想象我们从科尔顿所称的核时代,穿越至石器时代,此时的人类,刚刚学会直立行走,并开始靠太阳来计算时间。
雾气渐渐加浓,能见度只有二十五到三十英尺。
我飞快地驱车冲过了最后一个发卡弯,前面就变成了大直路。
一直在费力工作的汽车发动机,忽然找回了自己的节奏,车速一下子提了上来,我们冲出了云层。
从坳道顶上,我们可以看到下方的山谷里,一片阳光普照,仿佛盛满了黄油的碗。
另一边的山陡峭而清晰。
是不是很壮观啊?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得意地笑着说,无论圣特雷莎那边,天气会有多么阴沉,山谷里总是阳光灿烂。
雨季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开车过来,只是为了晒晒太阳。
我喜欢阳光。
我笑着说道。
真的吗?……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诧异地瞧着我,我以前不认为,你会对阳光之类的简单东西感兴趣。
你的生活是那么地绚丽多彩,不是吗?你要是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我苦涩地笑着。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顿时沉默了下来,看着前方颠簸的路面,和两旁流水般倒退的蓝天。
前方的道路一马平川,在黄绿相间、如同棋盘一般的山谷里穿梭着。
除了田野里劳作的墨西哥工人,不见一个人影。
我将小汽车的油门踩到底,时速表的指针停在八十五英里和九十英里之间。
卢·阿彻先生,你究竟在逃避什么?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嘲弄地问。
我并没有逃避什么。
你想要一个严肃的回答吗?偶尔严肃一下,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喜欢冒险和征服感。
我笑着说,我猜这让我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让我感到生命由自己控制,知道我不会死去。
除非我们的车爆胎。
我从来没有爆过胎。
告诉我,辛普森小姐激动地说,这是你干这一行的原因?因为你喜欢冒险?这是个不错的原因,只是,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那又是为什么?我从另一个人那里,继承了这个工作。
你的父亲?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笑着说,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种人。
你可以将罪恶都归在坏人身上,然后惩罚他们。
我现在还是这样子。
我话说得太多了。
继续。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微笑着。
我自己简直就是一团糟,为什么要让你也烦恼?我本来就已经是一团糟糕了。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皱着眉头,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我长叹一声,冲米兰达·辛普森开了口,一九三五年,当我进入警察局工作时,我相信罪恶是一些人,生来具有的邪恶品质,就像兔唇一样。
警察的职责就是找到这些人,并将他们绳之以法,但是,罪恶显然并不是如此简单。
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罪恶,是否能够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取决于很多因素——环境、机遇、经济压力、坏运气、坏朋友。
警察的麻烦是,必须根据经验和法则,去做出判断和行动。
你会去判断人吗?她好奇地望着我。
是的,每个我遇到的人。
我点头说,警察学校的毕业生,非常注重科学推理,这也确实重要。
但是,我的大部分工作,是观察和判断人。
你在每个人身上,都看到了罪恶?差不多吧。
也许是我越来越犀利了,或者是人们变得更坏了——这都有可能。
我摇头苦笑着,战争和通货膨胀,总是催生出一撮坏人,其中的很多家伙,都在加利福尼亚州安顿了下来。
你不是在指我们家吧?没有特指。
我摇头说。
不管怎样,你不能用那套战争理论,来蛮横地指责拉尔夫,那不是全部的原因。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着头恨恨地说,他从来都是邪恶的,至少从我记事以来。
你的一生。
我喃喃地说。
对,我的一生。
我还不知道,你对他的看法是这样的。
我曾经试图去理解拉尔夫,也许年轻的时候,他有他的理由。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惋惜地说,要知道,他起初一无所有。
他的父亲是个佃农,从来没有自己的土地。
我可以理解,拉尔夫为什么一辈子都在购买土地。
你以为,他对穷人会有同情心,因为他自己受过穷。
比如对那些罢工的农场工人,他们的生活条件很差,工资很低;但是,拉尔夫却不承认这一点。
他竭尽全力地逼迫那些工人们复工。
他似乎不能理解,地里的那些墨西哥工人也是人。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错觉,而且,还是个实用的错觉。
我叹息着说,如果你不承认他们是人,欺负他们就变得容易。
我人近中年的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道德家。
你也判断我吗?停了一下,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向我问道。
暂时的。
目前还没有什么证据。
我点头严肃地说,我认为,你几乎具备一切条件,因此,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为什么是‘几乎’呢?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好奇地望着我问,我最大的欠缺是什么?你是一面风筝,你需要掌控方向。
我对辛普森小姐严肃地说,你不能加大风力,你必须找到它的节奏,让它来支撑你。
你简直是一个怪人!……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轻轻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也判断自己吗?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这样做。
我低声说,但是,昨天晚上我做了。
我在给一个醉鬼灌酒,然后,我就看到了镜子中自己的脸。
结论是什么?法官还没有宣判,但是,他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斥责。
那是你喜欢开快车的原因?也许是吧。
我点头说。
我可以给出一个不同的解释。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微笑着对我说,我还是认为,你在逃避。
你向往死亡。
请不要用这些心理学术语。
我摇头说,你难道不开快车吗?我开着凯迪拉克,在这条路上跑过一百五。
我和辛普森小姐之间的游戏规则尚不明了,但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处在下风了。
那么,你的原因是什么?我感到无聊。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大声说我假装我要去见什么——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东西,一个赤裸的、明亮的东西,一个路上的移动飞靶。
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愤怒,但是,我说话的语气像个父亲。
如果你常常这样做,你会遇到前所未有的东西,比如头骨粉碎,失去知觉什么的。
该死的!……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怒斥道,你说你喜欢危险,但是,其实你跟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一样古板、沉闷。
对不起,如果我吓着了你。
吓着我?……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忽然发出了短促的冷笑,如同海鸟的鸣叫,你们这些男人啊,都还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
我猜你还认为,女人的所在位置,应该是待在家里,对不对?至少不是在我的家里。
我苦笑着说。
道路又开始攀升了,变得迂回曲折。
爬坡又将车速降回至五十。
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可说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