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向衙役走了过去。
衙役看到她,连忙丢下与他说话的知客尼,向她走来,说道:这是县老爷让交给你的鸽子,县老爷说让你好好养着它,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县老爷会亲自来看它。
夏芩:……该衙役说话直通通的,透着一股子憨实正直劲儿,可为什么这么憨实正直的话此刻听来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呢?夏芩刻意忽略过周围若有如无飘来的目光,竭力肃起面孔,正色道:谢大人赏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协助破案是每个小民应该尽的义务,哪里敢奢望赏赐呢?话虽如此说,可是看到衙役大哥那副你不接,我就不撒手的架势,夏芩只好把鸽子接过来,单手行礼,告谢,离开。
把那些内容含义丰富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来到自己房前,夏芩把鸽子往团团围观的男孩面前一放,说道:喏,吃去吧!男孩经立刻弹开数尺,抱住双臂,惊恐道:你好残忍,竟然让我吃同类!夏芩:……她不可思议地点点笼中的鸽子又点点他:你和鸽子是同类?肉男孩伸出胖胖的手指指指鸽子的腿部:我说的是它。
夏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便看到了鸽子腿部绑着的一小卷纸笺。
被书男孩称为同类的纸笺……只是,她说过要书男孩吃纸笺了吗?她小心地把纸笺取下,同时觉得奇怪,这么明显的一小卷自己竟然没发现。
然后就忽然想起,县令大人曾经说过,这只鸽子是个信鸽……那这卷纸笺就是信笺了?可是让人提着传信的信鸽……它还能被称为信鸽么?夏芩的心中浮起一个摇头的小人儿,她连忙抑制住满脑子乱窜的怪念头,把信打开来看。
信中记述是县令大人在不久之前的风筝节上审理的一桩民事案件。
内容大致如下:一对有情人因为家庭的原因不能在一起,于是双双愤然出家,数年后在风筝节上相遇,旧情复燃,两人便开始偷偷私会。
后来被乡民发现,乡民认为,他们这种行径实在有伤风化,于是便把他们扭送到了官府。
县令大人感于两人真情,判他们还俗,喜结连理。
信后,还特意用带着淡淡粉色的字录下了县令大人当时的判词:一个冷坐庵,一个苦打禅,问如何这般憔悴,念念私会,不过情之一字难过嘴。
这意马难栓由他,莫惹佛笑话,且褪去袈裟,与共还家,自有胭脂与你擦。
夏芩:……不知怎的,看着这散发着若有若无花香的字迹,读着这幽默轻快的曲子节奏,就感到一股幽幽的流氓气息迎面扑来……断案就断案,写词就写词,但把这断的案,写的词特意给她看又是个什么意思?夏芩琢磨了几番,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把这件事情给撂下了。
所以,自然也没有看到纸笺背后那行细小的字:看后写感悟……天气愈暖,定逸师傅的病却依然没有好转,夏芩要再去请程大夫,定逸师傅止住她,缓缓道:陈年痼疾,就是程大夫在此,也只是缓解,无法全然根治。
师傅的病师傅自己心里明白,你且把程大夫以前开的药方拿过来,照上面抓药即可。
药吃过,明面上是好些了,可身体依然虚弱。
这一晚,是慧心陪师傅过夜。
半夜时,慧心突然闯进夏芩的房中,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哭腔急道:师姐,不好了,师傅突然呕得厉害,我伺候她漱口时看见,师傅她……都呕出血来了。
夏芩一惊,险些跌下床去,懵了好久,才缓过那一阵心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床单,手心密密麻麻地浸出一层滑腻的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控制住声音中的抖颤,快速道:你先去照顾师傅,我随后就来,叫上慧静。
微微一顿,加上一句,记住,不要过分失态,要不然,师傅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们。
慧心点点头,捂住嘴,眼中泪光闪烁。
夏芩迅速赶往接鬼室。
夜间的接鬼室像一座荒凉神秘的城堡,林立的青桐环绕着它,瓶风嗡鸣,幽魂呜咽,透着一股浓浓的阴森鬼气。
白日里根本无法无法想象的阴森鬼气。
而此时却成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招来了变相君。
到了师傅住处,师傅正在对两位师妹说话:……先回去休息吧,没什么大碍,有话明天再说……幽暗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瘦弱得令人心惊,可是谁能想到,这具单薄的身躯,都承担了什么。
免费为乡民看病,定时为乞丐施粥,费尽心力化缘捐助了一家医馆只为让掏不起钱的穷人也能就医,而她自己却恶疾缠身。
夏芩走过去,按住定逸的手臂,轻声道:师傅,让慧静给你把个脉吧。
……慧静惊怔。
夏芩道:慧静跟师傅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就让她给你诊诊吧。
一向喜欢摆出高冷姿态的慧静突然变得极为无措,急得结结巴巴:不不,我、我不行……我还没有……我怎么能给师傅……定逸师傅微微抬手,气息虚弱道:别为难她了,明天再说吧,为师累了,你们先去下去吧。
夏芩没有退下,扶着她的手臂,眼中带了些微乞求的意味:师傅,你相信我,就自己给自己把个脉吧。
定逸师傅看着她,少女目光盈盈,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如含了一汪幽静的星海,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沉浸里面。
像是不忍拒绝,又像是若有若悟,定逸把手指缓缓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君静静地观察着定逸的面色,听着她所报的脉象,细细斟酌,而后说出另一张药方来。
夏芩来到桌前,挽袖提笔,依言记下。
然后她把药方给定逸过目了一下,交给慧静,说道:明天,就照这张药方给师傅抓药。
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与往常并无差别,可是在她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异议,就那么无条件地听从了她。
哪怕她从来没有学过医,哪怕她还不到十七岁……仿佛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女身上已经带上了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几日后,定逸的病情开始好转,夏芩这才略略放心。
四月芳菲正盛,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饱蘸雨露后蓬勃的花香,众人晨起的时间也开始提前。
可是再前也前不过眼前这位。
天还没亮,夏芩就被一阵雄浑高亢的喊杀声惊醒,随即人喊马嘶、刀戟相撞的声音传来,如有大批兵马要踏平松山寺,夏芩顾不上多想什么,跌下床,哆哆嗦嗦地就往外跑。
刚出房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有个男人在她的院中舞剑!舞剑的男人身穿盔甲,身材高大,他的身后,一排排士兵结阵操练,呼声震天,刀枪如织……夏芩的腿当时就软了。
破风声起,游龙穿梭,男子的剑时而骤如闪电,时而轻盈如燕,剑影如虹,落叶纷崩。
即使她不懂剑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可感觉到其中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肃杀气势……比起自杀兄所带的那副凄风苦雨的背景,盔甲兄的背景何其雄壮拉风!正在练剑的男子看到她,缓缓收势,向她走来。
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完全不同于一般鬼魂飘来飘去的德行。
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士兵肃然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么多人目不转睛的盯视,那种压力……夏芩险些当场给跪。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或许被惊吓过,但却从来没有怯场过,无论她面对的鬼魂是豪门公子,是富家商贾,还是名士官员,在她的眼中,都是普通鬼魂而已,而且还是需要她帮助的鬼魂,所以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自己屈居弱势的感觉。
可是面对此盔甲兄,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被对方的威严气势震慑得透不过气来的弱势。
她生平第一次朝一个鬼魂合十行礼:上次匆匆一见,未来得及问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盔甲君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鬼语者不必客气,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传一封信。
夏芩:好的,请跟我来。
而后把他引到接鬼室,自始至终,盔甲君都是步伐矫健跟在她的身旁,身上的盔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自他进来,接鬼室便恢复了好久不见的本来面目,什么药柜呀,药桌呀顷刻间全然不见,仿佛都被吓得灰溜溜逃走了,只有一副实实在在的桌椅横在屋子中间。
她坐在下来,磨好墨,提起笔时才发现,盔甲兄还按着剑腰背挺直地站在她的旁边。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略略惭愧:不好意思,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要不您坐?盔甲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一点笑容又像是没有,他道:你坐,不必客气。
手一抬,一副大帐的幻境突然浮现,威风凛凛的主座居中而设,盔甲兄大刀金马地坐下,微微抬手:坐。
夏芩战战兢兢地挨着自己的座位坐下,手中提着笔,很有一种化身为大王麾下弱鸡小书吏的感觉……夏芩恭谨地朝大王欠身:请讲。
盔甲君:吾名姜夔,山西省潞安府长治县人,成婚第二天便入了伍,后来不幸战死疆场,我妻子少艾,我不忍她这么年轻就为我守寡,所以想让你写一封信告诉她,让她改嫁。
夏芩微怔,却什么也没说,提笔写下。
男子站起身,他身后的幻境也跟着收起,夏芩道:需要我为您念一卷经文吗?男子道:不必。
而后便走出房门。
夏芩封好信,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下山,把信投到驿站。
回程的路上,心中却想,盔甲兄果然英豪,做事如此干脆利落,如果鬼鬼都像他,该省去多少口舌。
如此这般轻快地回到寺中,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厮杀声。
然后,夏芩眼睁睁地看见,厮杀背景中的男子,依然在八风不动地练剑。
她扶住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