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盛宫前殿, 简单的收拾了起来。
临时给太子待客之用。
这宫殿平日里只有日常清理打扫的,其他的再多的维护是没有的。
像是每年翻新彩绘,也只会翻新最外面的一部分, 装点一下门面,如此瞧着不寒酸就罢了。
因此,这宫殿远远看去,倒是显得气派非常。
可真等进了里面才发现,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子寒酸。
柱子红漆斑驳,门窗上的金属钉已然是锈迹斑斑。
地面上到底如何,而今是看不出来。
不是清扫之后, 给上面铺了新的毡毯。
这毡毯一铺,就感觉这是在欲盖弥彰, 若是水磨石的地面真的那般好,又何必多此一举了。
再加上地龙的一些缝隙里肯定是漏烟的, 大殿里隐隐的有些烟气,就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若是再看看整个大殿里挂着的新帐幔, 心里就会越发的确定, 这个东宫当真是窘迫。
以新衬旧, 更显寒酸。
一个个的被引进来入席,很多人都不免皱眉, 然后露出几分嫌弃之色来。
冒度左右看看, 冒国公府的位置比较靠前,除了宗室, 就数他们府跟英国公府了。
老英国公病了,来的是英国公世子。
两家几乎对面。
冒度低声跟父亲说, 爹,过会子您别说话。
太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懂吗?冒国公‘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老冒国公立国便去世了,二代冒国公平乱失去了一条手臂,这些年一直在府里,甚少在外交际。
而今府里拿事的一直是儿子。
要不是太子的帖子,他也不会出府。
坐在位置上,冒度看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侯爷伯爷,心说,一个个不知死活的。
当上位者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要了,那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可惜,没人领悟到这一点。
在寒酸的东宫里宴客,这叫他有了后脊背发凉的感觉。
桐桐没等林克用,率先进入了大殿。
在侍者的引导下,坐在了正前面。
因着赐婚,她为储妃。
其实,她坐在哪里都可以。
不过既然四爷叫坐在最前面,她袖子一甩,便跽坐在了为她准备的位置上,看着下面。
她正襟危坐,抬眼扫视一圈,窃窃私语声瞬间便消失了。
于是,诸位皇子和公主进来的时候大殿里安安静静的。
见他们进来了,也才起身见礼!桐桐也是起身,恭敬的等着几人落座。
大皇子左右看看,既然请客,何必这么严肃?六皇子才要说话,就见林三在上面肃着一张脸,他瞬间闭嘴了。
而后,太子才姗姗来迟,不管是穿着还是配饰跟之前的四郎并无不同。
这种时候,又得对着太子见礼。
四爷和桐桐扶起大皇子等人,四爷坐了,这才笑道:都坐吧!诸位都是孤请来的贵客,安坐便是了。
气氛骤然一松,都笑着坐下了。
四爷这才摆手,石坚带着人,上了茶来。
茶上来了,一人一盏。
四爷就笑道:今儿,孤请诸位喝茶。
什么茶呢?菊花茶!这菊花茶呀,是仙姑所住山上所产,乃两位真人亲手采摘晾晒,孤得了不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请大家一起来品一品这菊花茶。
淮阳侯忙笑道:鸣翠山乃仙姑修行之所,必是仙气缭绕。
此山产的一草一木,必定都是有仙根的。
臣等凡夫俗子,竟能喝到如此好茶,此乃仙姑与太子恩德,臣等感激涕零。
臣等感激涕零。
四公主都快吐出来了,怪不得不叫这些人参与政事,这嘴脸可太难看了。
她斜眼看太子,弄这么些人来干什么?要这些人的人心何用?四爷端起茶盏,将茶盖揭开。
其他人这才动了,还真就是每个茶盏里飘着一朵干瘪的小菊花。
茶水微微泛黄,喝到嘴里,这个味道真叫人一言难尽。
菊花茶要好喝,除了菊花使用合适,最好还得要点冰糖中和口感,要是能点缀点枸杞,那更是再好没有了。
可这个茶……像是泡了柴火的水。
四爷问说,此茶如何?无人说话!再想谄媚,也说不出个好来。
四爷轻笑一声,茶不好喝吧!众人就讪讪的笑。
四爷就带着几分怅然之意,是啊,茶肯定不好喝。
可这茶,当年可都喝过,诸位可还记得?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他就继续道:太祖他老人家留下了手札上,清楚了记载了一件事。
那一年初冬,太祖麾下只有将士三千人。
长途奔袭,饮食不调,军粮只有炒熟的黑面,饿了就着雪塞了充饥。
大部分将士吃的喉咙干痛,嗓子沙哑。
是太祖带着亲随,在野外寻了早已经干枯的野菊,将其从积雪里翻找出来,而后将干枯的菊花摘回来,日日以此熬水,勒令每个将士每日需得喝此水。
连着半月,将士的情况才好转。
说着就看向淮阳侯,你是亲历者,可记得这事?淮阳侯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是!太祖带着人跟老乡打听,之后翻山越岭,从雪层下面找干菊,那东西小小一朵,要找够那么多人喝的谈何容易?太祖的手因此生了冻疮,终其一生,冻疮都不曾除根……四爷就点头,是啊!创业之艰难,太祖从不曾忘却。
手札上记着每一场战役,记着每个人的功勋……孤为太子以来,皇伯父交给孤的第一件东西,不是太子的印玺,而是那厚厚的一本手札。
孤连夜读了那手札之后,心绪久久难平。
诸位的功勋是皇储要记住的第一件事,那孤就想着,得见见诸位,也叫诸位见见孤。
咱们坐在一起,喝一杯当年的茶,忆一忆当年的事……大殿里先是抽噎,紧跟着恸哭出声,一个个呼喊着太祖,呼喊着万岁。
桐桐在大殿里一扫,情绪起来了。
紧跟着,四爷就开口了,太祖不曾忘了大家,圣上不曾忘了大家,孤亦不敢忘了大家。
这些日子,孤把六部都惊动了,叫他们调集诸位的资料。
孤想知道知道,咱们这些开国的功勋之臣,而今过的好不好……太子如此惦记,老臣们感激涕零。
大皇子心里叹气,四郎真感激谁,万万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他是做的多,说的少。
又何必摆这个龙门阵。
四爷一抬手,就有人抬着几个箱子过来了。
才放好,四爷就起身,点着第一个箱子,这是礼部呈送上来了,朕都翻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诸位都是联络有亲的呀!连着两代联姻,关系如此亲密,孤好生欣慰。
大殿里的哭声顿时一顿。
大皇子愕然,扭脸看二皇子,二皇子显然是不知道的。
他不确定的看四爷,四爷垂下眼睑,点头表示肯定。
大皇子瞬时冷汗都下来了。
这些人远离朝堂中心,等闲都想不起他们来。
他们只要不是办下了什么大事,一般谁关注他们。
可就是这么一些人,人家私下里彼此联姻。
当然了,开国之处,身份对等,相互联姻其实也没什么。
可紧跟着再联姻,那这连起来绝不能等闲视之。
就听四爷又道:这一箱子,是兵部的!兵部简拔将领,有好些驻守地方的将领,细问了才知道,许多都是诸位的旧部!这些年来往频繁!这般的袍泽之情,孤好生动容。
说着就一顿,满脸都是赤诚,可孤又在想,太祖不许近亲结亲,这话诸位可还记得?说着,就起身,朝下面走去,一个个的看过去,问说,太祖的话,可还记得吗?一个个的起身跪下了,无人敢说话!四爷就叹气,看来是记得的!太祖怕后辈忘了诸位的功勋,特留手札以记之,唯恐后人们不知道你们的功勋,叫诸位受了委屈。
最近常见诸位的折子,口口声声都是不能背叛太祖……那么敢问,尔等如此,可算是背叛太祖?臣等……臣等……臣等惶恐。
莫要惶恐!四爷转身过去,步履不紧不慢,而后又点在工部的那一箱子上,工部呈送上的最少,孤刚开始颇为担忧!猜度这府邸都不修葺,可见是日子艰难。
孤专门召见了工部尚书,这才知道,府邸修葺之后,不合规处颇多。
但却无人觉得该改,这便不曾入了工部之档。
违规僭越,礼部曾有弹劾。
圣上下旨勒令整改之后……便没有之后了。
太祖一再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法之一字,不可轻触,诸位可曾记得?你们不记得,孤帮你们回想一下。
册封诸位爵位之前,太祖设宴款待诸位,当时太祖便说,他不希望杀功臣的事发生在本朝,因此,一再告诫,‘需得守朝堂纲纪律法,莫要背人伦欺民欺弱’,也一再警告,莫要逼的他挥泪削皮断骨!何意,太祖视诸位为骨肉,不愿意折损尔等任何一个。
而今,大陈江山依旧,可还有谁记得太祖当日之言?诸位呀,此可算是背弃太祖?臣等……有罪!大殿里满是叩头之声,一声声的呼喊着有罪。
四爷又挪到刑部送上来的箱子面前,这里面的案子都不是大案子!也没有一桩案子是闹到了衙门里的!可没闹到衙门,用钱私了了,这事便了了吗?这里面有圈占田亩的,有行贿朝官为部将升官奔走的,有纵马踩死人命的,有强抢民女的,有逼良为妾的,有始乱终弃的,有骨肉相残的,有私设刑堂的,有虐待下人的……诸位呀!若欺上,圣上念在诸位的功勋上,宽宥一二也无妨。
可欺下,该当何罪?你们当年都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功臣,太祖军法严明,侵吞百姓钱财,欺占民女,此何罪?杀无赦!跪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四爷叹了一声,当然了,这些都是一面之词。
孤不能偏听偏信呐!孤也想听听你们怎么说,看看你们有多少可辩之处。
府邸逾制,是工部官员没安排好?还是礼部官员事先没说清楚。
圣旨发下去勒令整改,是传旨出了问题,没说清楚,致使你们抗旨不尊?亦或者是,这些刑部送上来的案子,都是子虚乌有,是刑部在肆意构陷?这一说,淮阳侯立马叩首,殿下英明,臣等是大老粗,哪里知道这么些……自然是朝廷派的官员怎么说咱们怎么听了……四爷‘哦’了一声,而后便笑了,那这便是礼部之责,工部之责,刑部之责,便是吏部简拔官员也该有责,御史台弹劾诸位,那自然也有御史台之责。
若是如此,田亩归户部管,户部便难逃罪责!甚至于兵部,你们的旧部是不是求过你们为他们升官奔走,只怕他们最清楚……说着,就缓缓坐下,既然如此,那事倒是不急了。
孤一定给会彻查,给诸位一个交代!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查清的事。
这样,孤先送诸位去皇陵吧!诸位有违太祖之处颇多,这却无从辩驳。
去吧,去反省一段时日,以恕其罪吧。
众人都想,这其实还是嫌弃自家上折子插手西南的事情,所以找了个由头给调开了。
这会子他们哪里敢再多言,只是送去守皇陵思过,已然算是开恩了。
赶紧的吧!大不了不多话便是了。
大皇子心说,这是拿住了把柄,把人逼退了。
如此,事便能往前推了。
可谁知道第二天大朝,情况急转直下。
御史台弹劾这些老臣,各种罪名铺天盖地。
除了御史台,六部轮番上阵,都在证明这些老臣这些年是如何的有负太祖之恩,背弃太祖之义,有多么的可恨,多么的该杀。
大皇子看着站在九龙壁侧面的四郎,这一刻才恍然。
四郎在这里等着呢!昨儿他看似是替老臣们辩解,言辞里全是不听一面之词,可却当真是把朝堂上下全拉扯进来吗?这么功臣要是没罪,那六部就都有罪!太子新立,总要拿一方立威的。
这就是个两头堵的局!若是朝堂上下这些官员,不朝勋贵发力,那他真的会从这些官员里找几个出来立威的。
若是朝堂官员发力了,那勋贵就被他拿来立威了。
总之,他身为太子,这一刀是非砍出来不可的。
朝堂上站着的这些可不是那些养废了的勋贵,他们机灵的跟鬼似得,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只能挺身而出,全力证明这些勋贵老臣的罪责。
就听四郎在上面问萧蕴:萧大人,这是何意?勋贵老臣乃是立国功臣,杀了此等功臣,叫圣上如何忍心?萧蕴跪下:圣上,殿下,太祖有言,律法森森,不得以功勋抵罪责!不错!他们打天下,太祖予以恩赏,这些年来,富贵尊荣,何时缺了。
既然得了恩赏,便更该尊朝堂律例……正是!圣上,不可纵容啊!满朝上下,哗啦啦跪了一片。
大皇子就看着站在上面的四郎,看见的手在那一堆弹劾的折子上划过,而后转过身来,瞬间便泪流满面,然后缓缓的跪下,儿臣恳圣上命三司会审老臣案,谨慎以定夺。
大皇子:……好了!现在成了要杀功臣的是朝臣,不干皇室的事,更不干太子和圣上的事!没看见吗?太子哭了!没听见吗?到现在太子都在为老臣求一次再审的机会。
二皇子拉了大皇子一把,大皇子蹭的一下也跪下了。
于是,这大殿里跪满了。
文昭帝缓缓起身,而后身子打晃。
吕城惊慌的喊了一声,圣上,保重龙体呀!大皇子:……父皇可真是心疼老臣呀!心疼坏了呀!可不吗?没听见吗?文昭帝说话都带着哽咽之声:准太子所奏!三司会审,不得冤枉一个老臣!可若真是老臣……朕……朕只能……只能什么?话没说完,圣上哽咽的退场了。
于是,三司会审拉开帷幕。
一个月的时间,四爷的面前摆上了一份勾决的名单。
该杀之人十八个,四爷笔一挥,十八个脑袋全勾决了。
腊月初一,刑场周围,围的满满当当的。
十八个人犯被押着,十八颗脑袋被砍下来了,满地的滚。
其他人等,尽数被关押。
除了祭田给子孙保留之外,其他的爵位与财产,尽数罚没。
大雪依旧在飞扬,皇宫里,大皇子和二皇子站在文昭帝面前。
文昭帝将当日的卷子拿出来,推给他们,关于这些老臣该如何处理,朕问过你们每个人的意见。
你们的答案各不相同,只四郎说了一个‘杀’字!而后,你们再看看这份试卷。
简单应付了两句话,不远不近,却尽是安抚之意。
他拿定主意要杀,在动之前,引而不发。
一旦动了,便一击必中。
先是借力打力,逼的朝堂上下为他所用,以达到他杀人的目的。
这事办的,当真是片叶不沾身。
合理合法合情,却又不担着冒杀功臣的罪名。
此事,他达到了数个目的:其一,他立威了,天下知道有这么一个太子,朝堂知道这位太子不是花架子;其二,西南之事在杀了这些碍事的之后,迎刃而解;其三,赈灾所需,尽够了。
正说着话呢,吕城来了,太子递了折子来。
文昭帝接了折子,扫了一眼,而后递给大郎,你看看这折子上写的是什么。
大皇子接过来,四郎的折子上写了恳请,恳请将这些罪臣厚葬于皇陵之侧。
二皇子侧头看了一遍,就不由的道:这戏做了全套的!文昭帝叹了一声,这怎么能是做戏呢?他们当年是功臣,死了罪便消了,不过如是耳。
说着,就看向二人,不是一直要答案吗?这个答案,够吗?两人都不言语了。
文昭帝看大郎,此事一开始若是朕执意要杀,且将事情交给你,你当如何?大皇子沉吟了片刻,儿臣……儿臣会从以前弹劾他们的折子上入手。
若是发现逾制,儿臣必会先将人拘押,发现了谁,便羁押谁,而后慢慢查问。
以此为线头,想来,滚起来必能将他们尽数牵扯其中,便是暂时不能定死罪,也要将其压在牢中……时间久了,他们必然互相攀咬,此事如此亦能迎刃而解。
文昭帝垂下眼睑,又问二郎,此事若是交给你处理,你当如何?二皇子皱眉,既然父皇决意要杀,那儿臣便是叫人扮作土匪,也能将事快速处理了。
文昭帝看了大郎一眼,问道:你的法子确实可行,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跟旧部有来往,来往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若是来往很深,这边羁押了,那边得了消息了。
这个反了,那边也反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大皇子皱眉,儿臣不认为他们的旧部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文昭帝叹气,你能把稳吗?你能百分百确定吗?你不能。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如同大江大河里的撑着一片树叶渡河,任何一点意外都不敢有!你不能把天下寄托在对人性的考验上。
这世上什么人都可能有。
你觉得一个正常人不该那么蠢,可你怎能知道,对面恰好就不是个不按照常理行事的人呢?万一中的万一,你赌输呢?四郎为何要快刀斩乱麻?防的就是这个。
若不是大雪封路,传递消息不便,四郎压根就不会求什么三司会审,当时便能下旨杀人。
证据足也罢,不足也罢,在那种时候不要紧。
便是不足,之后也会补足的。
若是按部就班去办,便误了!大皇子沉默了,没再言语。
文昭帝又看二郎,你的法子更蠢!那不能拿到桌面上的法子一旦用了,这便是乱天下之兆。
朝廷是个什么地方?朝廷是个讲规矩的地方。
为君者,受其制约。
但为君者,亦得有将朝堂放在掌心把玩之能。
你也看见了,四郎将朝中的律法,朝廷的衙门,包括朝堂中的大人们,都当做他手中的棋子。
他在其中能玩的如鱼得水!这便犹如戏水,不会之人,有溺死之险。
会水之人,便能如鱼得水。
你自问,是那会水之人,还是不会水之人。
说着,就起身,去吧!你们兄弟回去各自思量去吧。
这便是朕给你们的答案!巍峨的皇宫,飞扬的大雪。
两兄弟站在高处,看着这大雪覆盖之下的壮丽江山图。
甘心吗?口问心,心问口,口心相问无数次——依旧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