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孩子。
尹继恒抬手拉了飞驹子,看着他手上的老膙,然后缓缓点头, 孩子,你下苦功夫了?飞驹子嘿嘿的笑,看了师傅一眼,这才道:是师傅盯的紧。
边上站着的小胡子中年人, 叫宋子儒。
宋子儒的父亲是太子的先生,也是尹继恒和林虎臣的先生。
当年,也死在宫变中了。
尹继恒看向宋子儒, 而后眼圈红了, 好些年不见了……无人再认得当年的青衫子儒了。
宋子儒笑了笑, 递了一杯茶过去。
尹继恒接过来然后又看飞驹子, 书读的如何了?飞驹子的神采一下子飞扬了起来,抬手从边上的桌案上拿了文章递给尹继恒:您瞧瞧。
跃入眼帘的字叫尹继恒的心狠狠的一颤, 然后看向宋子儒。
宋子儒缓缓点头,尹继恒才笑了, 看向飞驹子:写的好!已经颇有气象了。
飞驹子一脸得意的看向师傅:我就说吧, 我这个徒弟学的挺好的。
宋子儒拍了拍飞驹子:去吧!安排饭食去吧,我跟老朋友想单独聊聊。
飞驹子撒欢的跑出去了,要多欢腾有多欢腾。
等人走了, 宋子儒才推着尹继恒出去,半山腰更空旷, 他停下脚步,我看见了那位小侯爷了。
听说了。
宋子儒看尹继恒:其实,我更看好那位小侯爷。
尹继恒扭脸看他,然后不解:一个你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一个却是一带大的,一手教养的。
为何会这么去想?宋子儒没回这个问题,而是问尹继恒:您是怎么想的?尹继恒没瞒着,将这几日的接触都告知了宋子儒: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养的。
不像太子,也不像万家人,要说像周王府的人也行呀,可其实呢,他也不像是周王府的人。
我其实是看不透他的。
看不透,便拿不准。
宋子儒坐在边上的石头上,你这么一说,其实我更看好他了。
为何?帝王是教不会的!帝王是天生的。
哪有臣子能教出合格的帝王来呢?宋子儒叹气,家父曾经就有过这样的忧虑。
太子是按照先贤眼里的明君教养的,可古来的书有几本不是文人写的?文人把期盼的帝王样子描摹出来,然后立为标杆。
文人又编纂史书,以后人的,臣子的角度继续去褒贬古来帝王……老兄呀,这公允吗?这样的太子是完整的太子吗?这样的帝王又是完整的帝王吗?尹继恒没言语,垂着眼睑默默的听着。
飞驹子的一些行为,我从不约束。
就像是浑水摸鱼,带着妇孺讨生活这件事,这其实是踩着道德的底线的,但那又如何?太子未必得是君子,这是他后来悟到的。
所以,就这么纵着,容着,总想着将来会有不一样的惊喜也不一定。
尹继恒就看他:这不是挺好吗?他心有善恶,胸有是非,却不局限于手段。
宋子儒看尹继恒:老兄觉得小侯爷心中的恨不深,仇不大,甚至于从不将私仇挂在嘴上,因此,您觉得他谋划中的未来,跟你有差异,可对?对!我就怕到最后,一个大义接着一个大义,都为大义让路了……当年的那些旧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揭过去了。
宋子儒摇头,我的老兄,所以说,我更看好他呢!何意?往明白的说。
宋子儒就笑,笑着笑着眼泪都下来了,他恨呐,他焉能不恨?可他恨了,他会忍着,他会笑着,他会放在心里,跟谁都不提。
今日不提,明日不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提一个‘私’字,你道为何?为何?因为帝王无私呀!可帝王是人,焉能真做到一点私心都没有?不能的,对吧?所以,帝王会杀人,会复仇,会一分一毫的还回去,但不会宣之于口,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口实,以成为将来被人攻击的借口把柄,甚至于给后世史书上添上一笔。
宋子儒看尹继恒:事能做,但话不能说。
狠事能做尽了,但话里永远是忠君报国、仁义礼智、天下为公。
能做小人,能做伪君子,能说一套做一套的,就是帝王!尹继恒愕然的看着他:你倒也不用把这个孩子想的那么的……不光明,不磊落。
虽然他确实是有一点,但也没那么过分。
宋子儒笑了,朗声大笑,帝王有术,无人能教;帝王有道,无人可指引。
非自悟不可得!有些心性是天生的,后天补不齐。
一如飞驹子,他是有些小油滑,但也只是油滑。
总的来说,他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基本都是一致的。
那位小侯爷靠本能就能做到的事,他却学不会。
其实,他更希望如此。
天大的担子叫别人担着又何妨,他还是希望自家的飞驹子,永远这么自由自在的。
况且,老兄啊,俩孩子是嫡亲的手足兄弟,你又何必非得弄得……万一兄弟失和,你又当如何?尹继恒才要说话,就听见远远的传来脚步声,人还没到,声先到了:师傅,饭菜备好了,请恩人来用饭吧。
这一出声,两人的谈话到此就被打住了。
饭菜很简单,都是山里的山野菜。
尹继恒拿了筷子,那边飞驹子就倒了酒:恩人,我敬您一杯,大恩不言谢。
不许叫恩人了。
尹继恒接了这酒,不能叫恩人,你要非叫……就叫叔父吧。
叔父?嗯!我……跟你父亲是堂兄弟。
堂兄弟?那咱们家还有人活着?尹继恒长叹一声,活着的……仇人多过亲人。
那就是说我还有亲人在世?他们人呢?飞驹子噗通一声跪下,急切的看向尹继恒,他们在哪?是不是也……在哪里躲着呢?是不是也不敢露面?是不是露面也会有危险?尹继恒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嗯’了一声,叫人知道了,难免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飞驹子看着尹继恒,想在他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虚假。
可盯了半晌,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跟着沉默,便不再问了。
又给尹继恒敬了两杯酒之后,起身退出去了,叔父和师傅慢用,我先下去了。
宋子儒担心的看了这个孩子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很晚了,宋子儒去了飞驹子的院子。
这孩子正在推着磨盘练臂力,深秋的山里别人都冷的离不开大氅了,他却浑身热气蒸腾,显见是湿透了。
山风大,回屋吧。
宋子儒先往屋里去。
飞驹子将磨盘放下,跟了进去。
一进去就将衣裳脱了,随便的擦了擦,而后扔了帕子,从床上抓了件衣裳套上,这才道:师傅,那人真是我堂叔?真的!飞驹子靠在门边上,可他一直也没说他姓什么叫什么?更没告诉我,我爹叫什么名字,我娘姓谁名谁。
要么,是他不想告诉;要么,就是不方便告诉我。
他嘴角一撇,要是不想告诉我,那干脆就不要说什么堂叔呀!又想说,又不能跟说,那只能是不方便呗。
不方便,那就是姓氏敏感,来头大,对吧?说着就看宋子儒,然后起身从炕头拿出一支箭簇来,您认识这个!我带回来之后,您拿着这一支箭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
然后我问您那个小侯爷的来历,您说很清楚。
您把朝廷那些年的事,跟我都说了一遍。
那位太子嫡子的小侯爷,今年十五了。
东宫出事那一年,还有两个孩子出生了,谁都没见过。
为了东宫的那三个孩子,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了。
那位小侯爷是一个……他点了点他自己,我今年十四了!我的生辰……您从不给过,也从不告诉我是哪一日生的。
为何?我的生是太多人的死换来的,可对?宋子儒看向飞驹子,孩子——飞驹子摆手,我是东宫的庶子?宋子儒摇头,东宫太子妃生了的是嫡次子。
飞驹子愕然的看向山下的方向:那位小侯爷……他是……宋子儒默默的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庶妃所生的是?是一女。
宋子儒说完就叹气,我也不知道那位小郡主被送去哪里了,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飞驹子转过身,所以,父死母亡故,我们苟且活着……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是!皇位坐着的那个……就是仇人。
是!我兄知道我是谁吗?宋子儒摇头:不知。
那就别告诉了。
飞驹子转过头来,恩人想叫做我什么,我做什么便是了。
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应该怎么想?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那么多人死了,若不把这笔血债讨回来,我们对得住死去的那些人吗?对得起吗?他缓缓的蹲下,然后双手抱头,我就说,师傅这般人物,为何会陪我在这小小的山寨之中呢?原来,您是东宫的旧臣,您是舍了您的半辈子,只为了守着我的!师傅呀,若是此仇不报,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你?宋子儒:你真的是一个叫人喜欢到心疼的孩子,你处处都长在了这些旧人的心里。
他们听见你这么说,会心生欢喜,会觉得十数年的等待没有白费。
可是,孩子呀!事真的不可以这样。
这天晚上宋子儒都在想,明儿怎么跟这个孩子说。
可一早起来却被告知,飞驹子下山了。
下山?去哪了?桐桐看着韩况递过来的一支箭:你说一个少年在大门口?是!桐桐看尹禛,尹禛放下筷子就往出走,她赶紧跟过去。
站在大门口牵着马的少年,不是飞驹子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