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把玩着手里墨玉做的玉, 面色特别复杂。
沉默了良久她才问尹禛,叔父他……这些年一定是在后悔当日的决定。
尹禛放下手里的笔, 他应该是没想到, 天和帝真敢要了那么些孩子的命。
周王府地位不同一般,他觉得王府的孩子送进去应该没有大碍……要不然,谁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 会送自己的孩子去呢?他的一个误判,要了他自己孩子的命。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 太大了。
包括大房的亲侄儿,也因此把命丧了。
这个结果, 叫他无法面对父母, 无法面对兄弟, 无法面对妻妾。
他活过来了,结果却是这样的。
这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不后悔,都是假的!如果时光能倒流, 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人带走他的孩子的。
而这些,他又怎么能说的出口呢?人人都把大义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 他只能戴上这个帽子,终其一生, 只怕都无法与自己和解。
所以, 面对他们这些孩子, 他心里未尝不矛盾。
是的!后悔了, 早就后悔了。
在孩子那样被抱回来的时候,他悔的肠子都青了。
尹继恒拿着手里的小木马,然后掏出小小的刻刀,一刀一刀的细致的雕刻。
桐儿那个孩子呀,怕是猜到自己的心境了。
是的!谁会舍得自己的孩子呢?连那小小的马奴都知道庇护自己的孩子。
若是明知道那是死路, 若是明知道尹继郭会要了孩子们的命,他还会下那样的决定吗?不会的!不会的!一日一日再一日的问自己,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就像是林家,林熊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才换下了亲侄女。
反之呢?他真的能狠下那个心吗?可这些,又能说于谁知道呢?父亲其实是知道自己后悔了,可兄长怕是一生都不会原谅。
而夫妻之间门,已有十数年不曾见面了。
她们是恨他的,恨的刻骨铭心的。
有时候想想,说后悔,对不住死去的故人;说不悔,对不起活着的至亲。
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不知道了!若是没有这股子恨意支撑着,他是否能苟延残喘的活到现在。
就在刚才,桐儿说,你疼疼我们,也叫我们疼疼你。
这句话真跟一把刀似得戳到了心里,他疼过这些孩子吗?没有吧!可孩子们还是想疼疼他的。
对故人有愧,对至亲依旧是有愧。
真就觉得,当年若是死的是自己那就好了!就好了。
木屑一点点滑落,他慢慢的收起了手。
将小木牛贴身的揣着,问刀疤: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没人能指责您错了!谁都没错。
尹继恒叹气,十几年都等了,我想三五年我还是等的起的。
尹禛说三五年必见结果,那我哦就等三五年。
叫咱们来做,三五年咱们也未必能报仇。
那就看看,等等三五年之后的结果。
若是三五年之后,他没做成,我再补救,还来得及吧。
当然!咱们这些老兄弟还在,不用令牌,您的话就是令牌。
嗯!那就走吧。
桐儿说的对,回京城去,看着尹继郭痛苦挣扎,才更能解恨。
一辆车马,后面是雪耙子,慢悠悠的上了官道。
在岔路口的亭子里,尹禛和桐桐等在这里。
刀疤脸低声道:侯爷和夫人来送了。
停下来吧。
‘吁——’的一声,马儿停下来了。
桐桐拎着大大的包裹过去,跳上马车,叔父!不大的马车,塞这么大的包裹。
尹继恒朝后一躲:你这是……桐桐就笑,把熊皮给铺设好,一层一层的,您看,这是马车专用的。
炭火放在下面,您或是靠着,或是躺着,下面都跟热炕似得,暖烘烘的。
说着,又把袖筒拿出来,您这么套着,就是在路上看书,也不冻手。
最后是一个大匣子,里面是各色药,方郎中看过的,他说他配的不如我做的好。
怎么用,治什么的,都在上面标着呢,要按时服用。
尹继恒拍了拍桐桐的手,看着跟上来笑的一脸温和,半跪着给他整理衣袍的尹禛,他沉吟了一下,还是道:你不必总把感激放在心里……说实话,再给我一次选择,我未必会选择救你们。
事实上,救你们付出最大代价,且是心甘情愿为你们赴死的,只有陈德宽。
尹禛认真的给把袍角整理好,手在他的膝盖上揉了揉,二叔啊,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
过去的事,别管怎么发生的,咱们都不纠结了。
你活着,我们都活着。
为我们自己活着,也为死去的人活着。
在您面前,我再跟您承诺一次,给我三年时间门,我会回京的。
如果结果不能叫叔父满意,侄儿随您处置。
桐桐就笑,将来许是谁都拿他没办法,但您一定拿他有办法。
他的命是您救的,您嘴里的话就能定他的品性,天下人会听您说的。
您就是打他骂他,世人不会说您一句不对;反之,他对您只有有半点不到,有半点不能叫您满意,那就是他的不对。
您看似放手了权利,可其实,这一放手,您才真的有了无上的权利。
这便是‘舍’与‘得’了。
尹继恒笑了,十几年都没这么笑过。
他拍了拍尹禛的肩膀,然后抬手掐了掐桐桐的脸蛋,行了!滚蛋吧!别耽搁老子的行程。
桐桐抬手抱他:叔父,保重!我们想等到我们头上也长了白头发的时候,还有父亲能叫我们奉养。
您得长寿,得多看看我们,将来见了我们的父亲,您好告诉他们,我们都好好的。
好不好?好好的!你又来招我。
尹继恒拍了拍桐桐,说尹禛,好好对桐儿,下次我再见到她,她还得是这么高高兴兴的。
我要对他不好,您揍我。
说着,拍了拍桐桐,走吧!别耽搁时间门。
这一次,仇深等人亲自护送,尹禛在车外道:叔父,您大大方方的回,以后在京城,您大大方方的走动。
侄儿昨儿就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保尹继郭不敢将您如何。
尹继恒应了一声,拍了拍马车,喊刀疤脸:听见了吗?把头抬起来,走吧。
走!尹禛拉着桐桐目送马车越走越远,桐桐反手抱了尹禛的胳膊,确实能保叔父回去没事吗?嗯!尹禛低声道:我问他与北狄互市的事可行否?何意?他怕我跟北狄南王勾连,长驱直入。
桐桐:……易地而处,他会这么做的。
所以,他从不敢赌,他怕我真这么干。
所以呢?所以,他会加恩,将咱们挂在高处。
包括当年的案子,他会彻底给平反,转移天下人的视线。
至少,这是一件正确的事,能压下一些纷纷扰扰的流言。
尹禛拉着桐桐往回走,尹继郭又不蠢,他知道怎么去坐那个位置。
瞧着吧,连林家都该得嘉奖了。
果然,宫里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的,先是册封先太子为敬德皇帝,下旨要大修坟茔!包括先太子妃,也被追封为贤孝皇后。
包括当年东宫生了一位郡主的庶妃,也被册封为淑妃。
重新立坟茔,享皇家香火供奉。
而林虎臣和陈德宽被放入忠烈祠。
林虎臣被册封为忠勇侯,林家将来可过继一房嗣孙,继承其爵位。
陈德宽被册封为贞义侯,由其子继承其爵位。
甚至于桐桐的母亲陈慧德,除了被册封为侯夫人之外,另赐号‘荣贞’。
对尹继恒,他册封为荣王,郡王爵。
这一道一道旨意都是赵祎拟定的,她手里捻着笔,鼓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手抖。
她看着那个人坐在龙椅上,因为一道折子变的更加的暴躁,然后在大殿里破口大骂,骂的声嘶力竭。
骂累了,颓然的坐在御阶上,然后喊着:拟旨——拟旨——于是,一道道旨意便出现了。
她捧着圣旨过去,陛下,该用印了。
天和帝看着这一道道旨意,然后看向喜公公:用印。
是!喜公公捧着玉玺过来,而后一张一张的盖上。
天和帝看着旨意生成,呵呵呵的笑,然后看向赵祎: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朕?赵祎垂眸:陛下万乘之尊,小臣安敢?天和帝嘿嘿嘿的笑:安敢?你是东宫太子的人,怎么不敢?赵祎继续低垂着眼睑,小臣是赵家之人,赵家一家妇孺需得庇护。
小臣经不起一点事了!您是君,太子亦是君。
若是陛下有旨,不许臣与太子往来,臣定遵旨。
若不然,您便杀了臣。
反正,左右夹缝中,臣也难落得一个好。
倒是好胆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别怕!朕还不至于容不下。
天和帝呵呵的笑,也就是你,敢这么直白的跟朕说,得罪不起太子。
是啊!现在,谁敢得罪太子?赵祎默默的退后,捧着圣旨,臣去宣旨了。
天和帝摆手,喜公公给赵祎使眼色:去吧!赶紧去吧。
赵祎走了出来,听到大殿里又有什么被打碎了,然后传来帝王暴躁的声音:好啊!好的很!朕的皇兄是个磊落的君子,朕的儿子倒是肖似他的伯父,也成了个磊落的君子了。
朕呢?朕随了谁呢?她没再听,走了。
路上碰到五皇子,五皇子笑语嫣嫣的,赵大人,忙着呢。
五殿下安。
免礼,父皇呢?忙着呢?倒是不忙!只是殿下还是莫去的好!圣人正……夸太子殿下随了敬德皇帝,是个磊落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