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贲还朝的气势截然不同的是尹祎回来了。
带着曹东、方大同, 还有宋子儒, 走的其实不慢,但还是迟了两天。
再回京城,已然是天翻地覆。
快!太快的!快的人眼花缭乱。
远远的看见都城,方大同就苦笑, 一十多年了, 第一次回京城。
这官当的,什么滋味?曹东正就是在省城没呆几年, 一个从龙之功,直入中枢。
再一个宋子儒, 乃是东宫旧人。
又是抚养照顾教导东宫子嗣的恩人,这样一个身份的文臣。
这三个人, 只宋子儒的心情最复杂, 他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以这样的姿态回来。
才一到城门口,守成的虎贲营的人就应过来,喊尹祎‘三爷’, 喊宋子儒先生, 喊其他两人‘大人’, 獾子将军一个时辰一问,赶紧回吧, 正等着呢。
好!回。
东宫在什么位置, 这几个人都知道。
从京城的街道穿过去, 打量两边的建筑和店铺, 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树木更粗壮了,房舍更旧了,其他的好似没变多少。
而今的东宫, 进进出出的,人人都脚步匆匆。
大部分都认识尹祎,见了面还是称呼:赵大人,您回来了?尹祎只笑了笑,直接往里面走。
守门的各个恭恭敬敬,三爷。
刚才打招呼的站住脚了,他们听见过这些镇北回来的把那位没被册封但铁定是亲王的王爷称为一爷,所以,这三爷……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就听见这位你‘赵大人’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说,大哥忙着呢?嫂嫂出门了吗?未曾!这几个人瞬间变了脸色,这位‘赵大人’是东宫的……?我的天呀!他曾经是那位‘逆贼’身边的红人,且深得早前那位太子殿下的信任。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呢!就说呢,怎么此人去了镇北之后就杳无音讯了,感情人家……我的天啊!东宫那些旧人这些年是没闲着。
怎么就把东宫的孩子给送到赵家养着去?回头去看,就见这位‘赵大人’小跑了起来,原来是未来的皇后迎出来了。
看这叔嫂之间未免太亲密了一些,怎么还手拉着手不撒开呢。
守门的小校白眼一翻,这位大人,三爷是郡主。
是东宫郡主!啊?什么意思?尹禛拉着尹祎,这是舍妹,东宫庶妃所出。
说着就看她,去!重新跟几位老大人见礼。
这哪里是叫她去见礼,分明就是叫她站好了,等着这些人来见礼。
吏部的老尚书对‘赵祎’一向颇为欣赏,甚至于很是信任,他怎么都不可能相信这是女子,……莫要开这样的玩笑!尹祎躬身行礼,种种苦衷在身,实非有意隐瞒。
老尚书颤抖着嘴唇,这般才情,怎生是女子?这般才行,是女子又何妨?尹禛拍了拍尹祎,去修整,我稍后就来。
你嫂子叫人做了你爱吃的,快去吧。
团圆饭自是要吃的。
但人回来,回来齐整了。
东宫通往内庭的门才再次被桐桐打开。
飞驹子和尹祎跟在两人身后,看着满院子的狼藉。
不难想象在两人回来之前,前庭是个什么样子。
桐桐回头看两人,本来早该收拾的,我想着……等你们都回来了,回来看看,看看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里还有他们的痕迹。
这一清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要说有多少伤感,那真不至于。
只是任何人对自己的来处都有好奇,对与自己相关的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牵绊感。
飞驹子回来忙着换防,没来得及多想其他。
再加上他是男子,本身就少有那些伤春悲秋这样的情绪。
尹祎是知道身世之后进出皇宫总能从东宫边上的路上路过。
敢问,她那时候做何感想呢?尹祎就朝后头指了指,后头应该有一棵核桃树,树长的可大了,枝丫伸到墙外。
核桃熟了没人摘,有些落到墙外……可落在强外的,也无人敢捡,都说不吉利。
桐桐指了指偏院,那是侧妃住过的院落,你去看看吧。
那里住过她的生母,叫她自己去看看就好。
尹祎没动,先去正院吧,我出生在正院,我是母亲接生,我娘也死在正院。
况且,规矩本该如此。
也好!飞驹子四处的打量,直到进了正屋,看着满床的狼藉,看到柱子上那残留的血迹,他才真切的感觉到,他回来了。
他出生在这里,这里生活过生他的人。
那床榻边放着的小小的衣裳,应该是给他准备的,可惜,他出生之后连这么一身衣裳都没来得及穿,母亲就走了。
他的手攥着小衣裳,再去看嫂嫂一件一件取母亲的衣裳出来重新装进箱子,他还是背过身哭了。
他的父母当年生活在这里,期盼着他的到来。
要是能一直一直那么着多好,他能长在父母膝下,跟哥哥在园子里玩耍,或是爬上核桃树,摘个核桃来引得父母责罚。
桐桐把太子妃的几套贵重首饰分了三份,回头咱们一家一份,传给后辈吧。
这些家常用过的,留着供奉起来。
等将来谁最后走,谁带去坟茔。
对于下一辈来说,这东西就不再有那么大的意义了。
这个院子还有一个颇为独特的屋子,那便是尹禛小时候住过的吧。
里面的小玩具极多,连家具都是小小的。
里面的衣裳被褥鞋袜都是一岁大小的孩子穿的,样样精致。
偶尔贴身的小衣服不怎么精细,可却跟飞驹子手里的小衣裳是一个阵脚。
想来,这是太子妃亲手缝制的。
尹禛看了看,收起来,等将来给孩子玩。
看了太子妃的居所,再看庶妃的居所,就觉得不管从摆件还是衣裳首饰,都算是奢华的。
可见,庶妃在东宫并未曾被亏待。
不过从做了一半的针线看,庶妃也一直谨守本分,从不曾逾矩。
尹祎在心里描绘出了父母的样子,他们许是不像是哥哥嫂嫂那般的恩爱,可却也都是好人。
彼此体谅对方的难处,以宽容的心态对对方。
如此,哪怕是三人,可却也和谐相处。
在皇家,这样已是难得。
收拾旧物,收拾心情,这才让人进来打扫。
父母住过的地方,还是不能住的。
但拾掇出来,这便是家了。
这俩一回来,桐桐就解放了。
尹禛会跟他们商量,怎么调防,怎么将九军的军权没收了,怎么安插镇北军入九军,怎么安全的过度。
也会商量怎么入手,查这些官员。
原则是,只要不是犯了该死的罪过,那就不杀!命不要,钱要。
尹祎是要站在人前的,要站在朝堂上的,所以,她多参与没坏处。
而桐桐呢,她有自己的位置,不是所有的站在前面的都是好的。
因此,她不再主动去议事了。
她先去长公主府,跟长公主要铸造箭簇的图纸,我想舅舅一定有。
那东西并没什么特别,你要那个做什么?要铸造金箭,带着我舅舅的标识。
桐桐搀扶着长公主,金箭只十六支,乃是国之柱石。
长公主一愣,重重的拍了拍桐桐的手,孩子,你有心了。
桐桐扶着她,燕京附近有温泉,我想在温泉建皇家别院。
回头您住别院,我也会把老王爷,还有我叔父都送去,安养身体。
那时候,表哥也该成亲了,念亲也该嫁人了,您呀,且舒坦的过您的日子。
长公主低声道:林家大姑娘的亲事……桐桐打断了,不合适!我姐的婚事另外再看吧,您给表哥另外寻。
不管谁家的女儿,也不管出身,只要人好,您和表哥能看上,就行。
曹家如何?曹东家?桐桐点头,好!曹东干练通大,曹家家风不错。
长公主便笑,跟着又犹豫的问道:飞驹子的婚事不愁,你很会看人,必是能找一个好的。
只是尹祎……她的婚事该如何?桐桐沉默了半晌,舅母,尹祎治国之能当真是鲜有!我们没想着把她只当做一个公主。
尹禛说,尹祎和飞驹子是父母送给他最好的礼物,他舍不得他们受委屈。
所以,赵祎想如何便如何。
想成亲,就成亲;不想成亲,那就不成亲,皇室的公主不缺谁养老;或者,不想成亲,却想有个伴儿,那也行。
便是不成亲,想生个孩子,我们做兄嫂的都支持。
只一点,她愿意,她高兴。
长公主:……怔愣了半晌,她才笑了,然后看跟在后面的念亲,听见了吗?你也大可放心,你便是不成亲,也没人笑你。
陈念亲对着桐桐眨眼睛,真的?我也能想如何便如何?当然!想如何便如何。
但愿以后所有的女子都能有这份自由,想如何便如何。
从长公主府出来,她去了城外。
周王府的家庙里住着尹继恒的妻妾,一直说来呢,一直拖到现在。
庙里的后院,两个身穿布衣的妇人正在收菘菜,两人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的。
桐桐没带人,走过去蹲下来帮忙。
一个圆盘脸的妇人看了桐桐一眼,也没言语,由着桐桐给帮忙把那点菜收完了。
这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您可以不见他,可为何不是他缩在小小的院落里度日。
错了的是他,为何自我囚禁的是您呢?妇人都转身准备走了,被这话说的站住脚回头打量桐桐:你这个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对吗?对!就是你你这么一说,将了我一军:我出去吧,合了你的心意;不出去吧,好似在犯蠢,没本事惩罚犯错的人,只拿自己出气。
她叹气,时间过去太久了,有多少悲痛也被时间抚平了。
可悲痛不再,不等于对那个人的原谅。
桐桐歪着头看她:不原谅就不原谅,谁也强求不得!但要是你们过的好,叔父心里便舒坦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原谅,而是你们都好好的。
仅此而已!我也只是为此而来。
这妇人与桐桐对视良久,这才叹了一声说:我跟你父母都极为熟悉,你这么说话,你父母知道了……会羞死的。
那样品格的人,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养成这个德行。
桐桐嘿嘿嘿的笑,哪有真心管我的女性长辈?长公主是一个,您是一个。
可我舅母是怎么看都觉得我好……现在外面可多人都怕我呢,没人敢说我的不对,您是唯一一个。
您再说几句,我爱听。
这妇人:……上下的打量桐桐,然后转身就走。
这孩子是个热毡皮,贴上来就撕不下来了。
桐桐也不追,婶婶,您回家住吧。
我给您找个宅子,好不好?您要是不搬,我明儿还来。
对了,明儿来我要留饭的!我可能吃了,还爱吃肉,在这里吃肉是不是不太好呀!那个站着没动的鹅蛋脸的妇人抿嘴轻笑,桐桐朝她福了福身,摆摆手真走了。
跑了一趟城外,饭点都耽搁了。
回来没直接回东宫,先回了林家。
从那天之后,她还没见林家人,也没问问林檀怎么样了。
林檀瘦的脱相了,面颊都塌下去了。
晓月将桐桐往里迎,饭进的少,药喝了就吐。
桐桐叹了一声,进了内室。
林檀靠在榻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姐。
见桐桐回来了,林檀转过脸来,挤出几分笑意来,挺忙的,怎么回来了?桐桐看晓月,去了一趟城外,还没吃饭,摆饭吧,我跟姐姐一块吃。
林檀坐起来,我会好好吃饭的,怎么还叫你陪着?我是真没用饭。
桐桐坐过去,拉了她的手诊脉,而后撤回来,问说,明儿怕是要下葬了……尹继郭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该下葬了,你要是想去,我叫人送你去。
送他一呈也行!林檀摇头,不是……不是放不下,就是觉得自己蠢。
跟自己怄气呢?这个事怎么说呢?谁一辈子不犯一回蠢呢?没有谁喜欢渣男,只是谁也没把渣男两个字贴脑门上呀。
桐桐打岔,我身边有个女官,她叫韩况,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等她回京了,叫她来陪你聊聊天……听听韩况的遭遇,听韩况说说镇北的女人都是求存的,你这毛病就不治而愈了。
林檀苦笑,还是我不济事。
桐桐看着她,姐,我就盼着你一辈子都这么不济事!不济事证明我们把你护的很好。
她抬手摸她的脸,姐,在宫里的时候,你老护着我。
我都记得的!所以,以后你可以继续不济事,没关系的,换我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