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有为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再见到的会是父亲的尸体。
自己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捡回去的,所以,得争气, 得叫老爹过上好日子。
也曾把老爹接到城里过,但是老爹说什么都不常住,非要回来。
回来也行, 他想把家里给盖一盖, 再要是能老爹找个老伴, 能照看老爹,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结果老爹还是不答应, 说这是忘本。
就是自家媳妇也说,老爹是难得明白的老人家。
可谁知道, 突然叫自己回来, 结果却是这样的。
看着躺在这里,被白布盖着的人,他确认人就是那个人,然后签字, 回头就能带尸体回去。
但有些东西,他还是必须弄清楚的。
案子怎么记录的,他需要再看一遍。
这个要求合理, 也就看到了。
眼前摆着的东西就是案子的全部过程。
除了不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其他的一切都明明白白。
没有任何人刻意针对的痕迹。
可这火起来, 到底是不是要当事人睡前用过厨房, 这已经无从得知了。
有些人睡前会洗澡, 也许就是点了一把火,热了一些水而已。
以为是火灭了,可要是半夜起风, 火星子又着了,蹦出来遇到干柴,是很可能着起来的。
这种可能要比人为的放火可能性大的多。
负责案子的公安部门的一位副局跟朱有为有些来往,他低声说,我也怀疑过别的可能性,但是排除了。
金家那个孩子,昨晚一直在饲养场,有人证。
那个叫铁柱的小伙子,我叫人旁敲侧击的问过,他们晚上给牛喂药了,喂完药要观察,所以一直在一起。
知青巡逻完回去的时候路过饲养场,他们还没睡,还跟知青们说了几句话。
等知青们走了,他躺下是睡着了,这段时间确实不能证明金司晔跟他在一起,但是,从时间来看,金司晔不可能跑到知青的前面点了火之后再跑回去叫铁柱起来去救火。
嗯!这个路程自己知道。
所以,这个判断是合理的!跟那个孩子没关系。
再就是金中明的妻子韩翠娥,还有个虚岁才十六的闺女叫金司炎的。
金司炎晚上跟同组的几个女娃一块睡的,没离开过。
也是巧了,巷子里一户生娃呢,韩翠娥过去帮忙烧水,没离开过。
相关的人就这几个,有动机却没时间。
那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真的是巧了!金司晔还处了个对象,是个今年刚高中毕业的姑娘……他把桐桐的基本情况说了,那个孩子长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那天白天这娃只吃了一顿饭,夜里去巡逻只为了混两个红薯吃,没什么特别的。
况且,只是处了个对象,人家姑娘又不是疯了,会掺和这种事?这种更不可能。
如今都摆出来就是叫他看呢:咱并不是仓促结案的。
实在是铁证如山,搜出来了金家的财物了,朱大能没法狡辩了。
他认罪是不得已,选择走了绝路也是怕受零星罪。
能有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
这人就说:其实,你跟他确实也不像是父子。
他看着魁梧,你则高瘦秀气,说实话,我观察过金司晔,你们确实是有相似的地方。
朱有为点点头,只道:养了这么多年了……情感上很难接受。
理解!理解。
朱有为自己拉着板车把人往回拉,大队上多少人想帮忙替换,他也不让。
他一路上都没说话,心里不是没琢磨。
其实把事情串起来,最可疑的就是金中明没有再去上学的事。
说是为查证母亲死因,耽搁了学业。
可其实呢?休学也可以呀,为什么不去了呢?必是有个什么缘故。
他想,他以前确定他是捡来的,不是朱大能的儿子。
但是现在,他反而含混了,他有些怀疑他的出身是有大问题的。
但不管朱大能是不是亲生父亲,金家那个老太太,却一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若是如此,不管自己是不是金家的人,那个小伙子其实都算是自己的侄子,这一点却是没错的。
而现在的情况和老爹的死,都一把将自己摁在了金家人的身份上了。
自己如果真的是金家人,那金中明留下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侄子亲侄女,一点都不掺假。
如果真相真的是自己猜测的那样,那就是最不堪的情况。
自己这个奸生子的出生才导致了后面的悲剧的话,那自己的罪过更大了。
金中明因此而死,金中明的媳妇和娃这些年受的那个罪……如果真的是如此,那自己虽然血缘上跟金中明的子女远了一点,但其实欠人家的可能更多。
一时间,他的身形都佝偻起来了。
从不信鬼神,也不能信鬼神的他,第一次觉得许是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吧!藏的再严实,一个意外也能露馅。
此时再去想老爹不让翻修房子的事,那这就不是不忘本,不是不慕虚荣,而是不敢,是心虚。
这种情况下,葬礼能怎么办呢?就是身上的衣裳,不换了。
棺木没烧毁,松木的,那就这个了,躺进去,合上棺木,然后大队上招呼一些小伙子将人埋了就行,什么仪式都没有。
临走了,还是公社的车送他。
开车的江英他认识,在车上了,他说,司晔在哪里,你送我过去一趟。
江英应着,开车拐到饲养场。
饲养场里,四爷叫了好些小伙子过来做木工活呢,木料都是各家一点一点的拼凑来的。
你净折腾这些东西,这能测天气?四爷指了指桐桐,她懂,问她。
简易是简易了一些,但肯定能。
桐桐看天,瞧着吧,今晚或是明早,我感觉要下雨。
晴空万里,太阳晒死个人,哪里看出要下雨的?正说话呢,车过来了,从车上下来个人。
铁柱先喊:老四,你叔来了。
四爷和桐桐看过去,见是朱有为。
桐桐转过头看四爷,四爷起身往出走的时候拍了拍桐桐:忙你的,没事。
朱有为朝生产路指了指,跟我走走?四爷点头,跟着往前走。
朱有为问说,想没想过,招工去城里?公社的工作定了,暂时不折腾了。
四爷就说,你忙你的,我成年了,我的事情我会看着办。
不是这么一码事!朱有为叹气,站住脚步,见距离饲养场有一段距离了,这才道,我这个身世呀,我心里有谜团,我想着,你心里也在打问号,是吧?四爷笑了笑,都是些无法验证,但无法推翻的猜想。
不过,不管是哪种,你都是无辜的,这一点却能肯定。
朱有为苦笑,还有一点能肯定,那就是咱俩之间,肯定是有血缘关系的——你爸是我哥!不管是同父同母,还是同母异父,这一点你没法否认吧?所以呢?我其实觉得还挺好的,我自来都以为我是捡来的,朱家呢,也没啥亲人,我也就没啥亲人。
说实话,这事出的突然,对我那老爹呀,我是真的当亲爹,越是知道自己捡来的,越是感恩。
感恩他肯收养,我才活下来;感恩这一大队的人,这个大娘给缝一件衣服,那个婶子给了一双鞋子……没有善心人,我能活个啥样?我就说,得争气,得报恩。
可结果呢,是这样的!从昨晚上到现在,我这胸口呀,就憋的。
都不知道该怨谁!细想想,我的身上应该也是带着原罪的。
很坦诚,没有回避一个接近真相的答案。
四爷点头,你这话,我信。
我过来……也不知道该说啥。
这样,我把单位,地址,电话,联系方式都给你留下,你但凡有什么难事,一定来找我。
说着,就拉来包,取了小本本,划拉了一串,将这一页撕下来了,就是丢了也没关系,咱大队好些人都知道怎么联系我,你去问问就行。
不用不好意思,你能用上我,我心里能好过点。
四爷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但这东西他也没打算用。
朱有为叹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能主动做些什么。
等过一段时间,叫自己消化消化再说吧。
到了车跟前,他拍了拍四爷的肩膀,然后转身上了车了。
江英跟四爷挥了挥手,四爷笑了笑,给看着路叫把车倒过去了,然后作别。
在路上江英就跟朱有为说老四,我大哥也夸,公社里的领导们都夸……现在大家都说,怎么人尖尖只出在一家里。
是说金中明有能耐,自己有出息,结果到了司晔身上,也能再翻盘。
朱有为就问说,我大哥家那个闺女……那孩子咋样?吃苦耐劳的,啥活都能干,是咱大队数一数二能干的姑娘。
朱有为看着车窗外没言语,能吃苦耐劳,啥活都能干,那是不吃苦不行,不耐劳活就没人干。
啥活都能干,那就是自小什么活都干。
他靠在椅背上,这恩恩怨怨的,不管愿还是不愿,都成了这个样子了。
女孩子,虚岁十六,务农出身,怎么安排?朱有为眉头皱着,思量这个事。
四爷低声跟桐桐说这个事,今晚上开会,成分就能定下来。
一定下来,今冬征兵把炎炎送去。
这个事江荣的战友就能帮忙。
当初就是为了炎炎的,但担心成分,想着金家的其他三个儿子也行。
如今成分不是问题,炎炎是女孩,再耽搁就该嫁人了。
那就先把炎炎送出去再说。
结果晚上去大队部开会的时候,江英挤到四爷边上坐了,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塞给四爷:你叔叫我捎带给你的。
什么东西?四爷撑开信封往里一看,里面有五十块钱,还有好几张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