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觉得金中州是有毛病。
你说分开就分开?分开了之后, 你们爷几个的饭谁给做?你们爷几个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是谁给做的,谁给浆洗的。
这家里杂七杂八的家务, 是谁在张罗。
这大队上的人情往来, 是谁在操持?韩翠娥的能干, 谁看不见呀?就有人好心的劝,说:你为了你这俩儿子你也不能这么干呀!结果金中州说,那我能指着人家不停的坑吗?把劝的人说的:……好像这么着是有点对不住韩翠娥。
韩翠娥从头到尾都盘腿坐在炕上,一言不发。
四爷已经带人把那两间颇破柴房整理出来了, 当年那房子就是土坯房子,房梁确实不结实, 但住半年问题不大。
炕也重新盘了, 炉灶都砌好了, 烘干就能住人。
金家当年是地主,院子深。
也正在街面上, 前面空着长了荒草, 说实话, 连上马房这一个院子能顶人家三个。
而且, 为了安全的, 那一定是住在村子的中心位置。
周围都是住家户, 不会单蹦独户的。
这种的,真的收拾出来, 住着很安全。
尤其是现在这治安这么好的时候,住着一点问题都没有。
何况, 四爷晚上还会回来。
两间屋子够住了。
新房盖起来想住人,那得等明年夏天之后。
现在就只能这么凑活。
收拾好了,四爷就过来接人了, 妈,走吧。
韩翠娥啥话都没说,下来穿了鞋就走。
金中州喊说,把被子啥抱着。
韩翠娥摇头,我当年进门的时候挺着肚子,抱着司晔,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啥都没带。
而今出门了,我除了这一身衣裳,也是一样,啥都不带。
说着,就看老二和老三,然后说金中州,你说的对!搭伙过日子,你照看的把我的娃子养大了,我照着着,把你的三个儿抚养成人了。
好好过吧,都不容易。
说完就走人,从这大门一出来,韩翠娥吸了一大口子,一把抓住四爷的手,儿啊,回吧。
好!回。
破旧的院子,破旧的两间草房,还有院子里的老水井。
韩翠娥指了指后面,原来有两棵大枣树,后来被人砍了,那树根发起来的枣树苗,没嫁接,枣不如原来咱院子里的好吃。
回头看谁家的好吃,我给嫁接上。
韩翠娥进了屋子,屋子里翻新了,但格局还是保留了原来的。
她往坑沿上一坐,眼泪哗啦啦的就往下流。
然后问说,儿啊,妈问你个事。
您说。
咱家能摆你爸的牌位不?要是不能,就算了。
四爷点头,能!回头我准备。
今晚上给你爸上个坟,烧个纸吧。
现在都不允许这一套了,但是四爷还是应下来了,好!今晚都去,烧个纸。
后沟荒坟,说不出的凄凉。
韩翠娥坐在坟堆边上,草别动,就叫长在坟头上吧。
别人找不到,不知道这里有坟,你爸就能安安生生的呆着。
四爷跪下,刨了一个小炕在里面烧纸,回头再埋起来。
一是怕火星子蹦出来烧一片,二是可以不留痕迹。
炎炎和桐桐跪在后面,没有言语。
韩翠娥看着那火光,你爸……活的太干净了,自尊心又太强,他是自己把自己给活活憋屈死的。
从小没吃过苦,没干过体力活。
那时候靠人力开荒,人当牲口用。
倒不是谁欺负,只是干惯了活的,不觉得。
没干过活的,跟脱了一层皮。
累病了,又多思多量,整天还得去汇报思想,受不了这份辱……一病不起,两月的时间,人没了。
四爷用木棍扒拉着纸钱,您放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道理我知道。
我就是那么想的!别管活的怎么憋屈,得先活着。
韩翠娥轻笑了一声,我在解放前在省城一户人家当丫头,我是爹妈早死的,去了人家家里什么都学,干什么都得有眼色。
你爸跟那家的少爷是同学,后来那家举家出国了,你爸又遭难了,我们才成亲的。
桐桐这才没了疑惑,就说呢,怎么不见韩翠娥的娘家人?这样的穷日子,为啥韩翠娥做饭的手艺很好。
为啥没有娘家的人,跟孤女似的,她的针线活却做的很精致。
原来是这样啊!人家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说的就是见识、能耐和本事不同。
显然,韩翠娥就属于前者。
她当时的成分很好,属于被剥削的无产者。
在城里也能有一份很好的工作。
甚至于她一个人的话,主家走了,当时给分公房,她都能在大户人家的宅子分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若不是对金中明很喜欢,是绝对不会放弃那些,而跑到乡下跟了一个地主。
要是能这么过一辈子还好,谁知道半路上又把她给扔下了。
而这些,是韩翠娥从来不曾提及的过往。
脱离了金中州家那个泥坑,她第一次对子女说起了她的过往。
韩翠娥抹了眼泪,然后起身,走吧!你们都活着,就挺好的。
等将来我没了,跟你爸合葬。
你爸是个开明的人,他不会介意我改嫁过的事。
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总叫你们兄妹活下来了,也养这么大了。
四爷起身,将她扶起来,好!我都记着呢。
您别操心了,征兵的通知已经下来了,今年全县有十二个女兵的指标,您放心,炎炎必能送走。
韩翠娥一把抓住四爷:能吗?能!但是不能声张,得偷偷的去办。
这得几层审查呢!体检这些不容易过的。
光是领导的子女都不够安排的!咱咋能排的上号?所以,才说别声张呀!等最后定了,要走了再言语。
可谁知道第二天冯远就喊四爷接电话,小金呀,省城的电话。
四爷过去了,那边是姜婉如的声音,司晔,你现在就请假去一趟县城,去招待所,见个人。
征兵的事你知道吧,本来给你们县的是十二个名额,可是这中间有点变故,现在只有八个了。
这个决定一定还没下来,四爷并没有收到消息。
姜婉如低声道:你抓紧,我争取了一个名额给炎炎,回头能朝卫生兵培养是最好的。
卫生兵的选拔不限制条件的,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错过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说着,就赶紧报了个人名,我叫人家等着呢,你抓紧。
去填个表格,按照时间带炎炎去体检,走流程很快的。
说完,那边催促着抓紧办,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四爷:……冯远隔着电话听见了一些,催着四爷去办事,赶紧的,这可真是抢手的很。
古会计找人都找疯了……说着就朝皮领导的办公室指了指,真要是咱们公社有个名额,到底是给炎炎,还是给古会计家的古柳,这可说不好。
懂这个意思吧?虽说江荣有几分面子,但是皮领导跟古会计的关系,那可是利益连在一起的关系。
皮领导也很为难。
如今,你叔你婶从上面动了关系了,不需要你一层一层的处理,就赶紧抓紧吧。
事关子女至亲的一生,就问谁不想要一个名额?为别的事欠人情不值得,但为了你妹妹的一辈子,这个人情你就是欠了,又能怎么样?果然,真的很抢手。
公社很多人都不知道人家开始征兵了,然后征兵就结束了。
更不知道人家还征收女兵了,但是金家的炎炎低调的离开了,据说是当兵去了。
韩翠娥给炎炎整理衣领,想了再想,还是道:得记着你叔你婶儿的恩。
人家搭把手,你一辈子就不一样了。
不管到哪,肯吃苦,肯上进,就能不一样。
要好好的学,你学的好,你叔你婶脸上才有光。
他们就是再想安排你,你也得能拿的起人家的差事,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记着呢!我都记着呢。
炎炎说着,就看哥哥,为我的事,哥……又得还人家的人情。
不怕,哥还的起。
去了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
每月我再补贴你十块钱,缺什么了,要写信回来。
别叫家里记挂。
炎炎看桐桐,桐桐跟她摆手,去吧!家里不用操心。
再是舍不得,还是看着炎炎跟着那些新兵一起,戴着大红花上了大卡车,走远了。
韩翠娥不停的挥手,这才说了一句:司晔,炎炎一走,我这心里才真的踏实了。
我还供养你读书了,但凡有条件,我不会叫你妹妹早早的在家务农的。
为你,我算是尽心了!但是为她,我有愧呀!单为人家肯为炎炎这么操心的……能叫炎炎一辈子不那么辛苦的……那些恩恩怨怨的,叫慢慢淡了吧。
四爷没言语,扶着她往回走的时候才道:您别瞎想,这些事都有我处理呢。
韩翠娥就看桐桐,说四爷:县里的国营食堂,卤的猪蹄是最好吃的。
我闻见过这个味道,是原来省城的老字号的味道,怕是哪个徒弟回县城工作了。
你赶紧去给桐桐买个猪蹄吃。
不吃猪蹄。
回头割半斤肉,咱回去包饺子去。
韩翠娥灶上的手艺是真好,四爷和桐桐能弄回来米面油,她就能变着花样做吃的。
今儿割肉割的晚了,没割到。
但是回去之后,韩翠娥用玉米面和青红鲜辣椒,给桐桐煎的玉米小团子,又酥又辣,吃着特别过瘾。
桐桐点头,好吃!韩翠娥就笑,这些年没有那个做好饭的条件,也没有那个做好饭的心情。
但现在不一样了,还是那两间老房子,可心情就是不一样。
闺女走了,可儿媳妇有了。
自己没娘家,桐桐像是有两个娘家,但其实还不如她这没娘家的。
这种孩子呀,拿她当亲闺女,她就能拿婆婆当亲妈。
看桐桐吃的好,她就高兴,明儿要点豆腐渣去,那个做的好了,比苞米面的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