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坐着屋里, 手里拿着针线活,是给朵朵坐的单鞋。
炉子上的火暖烘烘的,她手里忙活着, 心里却琢磨着,这个婚怎么离。
温言这个孩子,她不想离?一说就寻死觅活的,说不通。
既然说不通,那我就不跟你说。
离婚是两个人的事,你不想离, 那就叫另一个人离嘛。
这要是古庄提出离婚, 我还就不信你能不离?可怎么能叫古庄主动提离婚呢?老太太心里琢磨着呢, 外面的大喇叭上就传来桐桐的声音, 这是在念报纸。
跟在单位定期学习的时候领导念报纸是一样的。
平时在省城, 街道也会组织晚上学习会议精神, 也会读报纸给大家听。
她还以为乡下就没有这些了呢,却没想到这一天天的,报纸也没间断呀。
还别说, 听这个呀, 上瘾——一天不听还像是缺点什么。
这报纸念的好听, 还得是桐桐。
不紧不慢的, 人能听的清清楚楚。
她起身给炉子里添了柴,耳边是桐桐的声音:……第一, 大力加强农业生产……第二,缩减大中型项目……第,压缩行政开支……第四,精简职工……今年不再招收新职工……老太太的动作一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竖着耳朵听着。
桐桐看着报纸, 继续往下念:……坚决杜绝‘后门职工’,坚决严查‘后门行为’……老太太将火筷子放下,坐回去就一拍大腿,自家一家子都是本本分分,可没有后门行为。
司晔是会写文章,他是靠着文章被招进公社的;桐桐都能在电台录音,在公社当不了广播员?这也是靠本事进去的。
可当真是没有一个是靠着后门混来的工作!自家大孙女响应号召,下乡了。
二孙女接班了,留城了。
还剩下个孙子,他留在城里是符合政策的。
所以,谁在走后门呢?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灰色的头巾把头脸包住,双手塞在袖子里,埋头顶风往公社去。
办公室的门都关着呢,风这么大,一吹就开了。
桐桐这边是工作状态,门当然关的很严实。
门上还挂着牌牌:请勿打扰。
四爷那边在开小组学习会,学习会议精神,一人一个本子,听着广播做笔记,等会子要讨论。
反正就是找事干嘛。
会计出纳也有自己的办公室,一人占个桌子,中间一个炉子,各忙各的呗。
老太太是城里人,在乡下这地方她可有优越感呢。
在公社转一圈,看办公室门口订着的木牌,一看‘财会室’的字样,她就咚咚咚的敲门。
钱美萍翻了翻炉子上烤着的红薯,起身去开门了,谁来预支工资,还是报销什么?古庄笑了一下,是江英吧。
司机最爱报销,几分钱都当天报销。
钱美萍猜着可能是,结果一开门是这位老太太。
她赶紧让开,哎哟!老太太,怎么是您呢?这么大的风咋还出门呀?古庄赶紧起身:妈,是家里有事?老太太不进去,只和颜悦色的叫古庄,来来来!你出来一下,跟你说点事。
古庄一点都不敢耽搁,直接出去了。
外面风吹的邪性的,树枝乱晃,都不敢在树下站。
古庄才要问,老太太就指了指高处固定的大喇叭,你都听见了,人家也不招职工了,这个时候再要是进了什么厂,进了什么单位……这都属于违反政策吧。
这种事杜绝不了,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纠罢了。
况且,大家都过自己的小日子呢,报纸听过就忘了,谁还真去记这个。
古庄自己都没往心里去,也没真的心焦说儿子女儿的工作不好安排了。
只要关系找对了,哪有安排不了的?政策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对吧?结果老太太来了,说了这么一番话。
啥意思呢?老太太会关心俩孩子的工作?古庄看老太太,老太太一脸的刻薄相,也看着他,好像再问:是不是两人以后要有工作了,这就属于违反政策。
只要去举报,那你也难保住饭碗,非得给开除了不可。
古庄:……他从来不知道,自家这位丈母娘是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
他嘴角翕动了好几下,还真就不知道怎么来应答这话。
因为老太太说的这个……是对的!他也知道老太太想干什么了,可这个该怎么应答呢?他就说:您叫我想想。
老太太‘嗯’了一声,是得好好想。
温言那个性子呀,知道了怕是得睡不着了。
这是说别偷偷找林温言说这个,要不然她翻脸谁都不顾。
古庄僵硬的笑了笑,知道!知道。
知道了也不能这样呀,看着老太太出了公社的大门,他转回去找金司晔。
四爷听见窗户被人敲响了,抬头一看,古庄在外面敲玻璃。
他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找我?古庄点头:对!找的就是你。
四爷跟同小组的人说了一声,出去了,顺便把门带上。
古庄蹲在屋檐下面,低声跟四爷说,司晔,老太太这是想尽办法逼着我跟桐桐姑离婚。
朵朵那么小,咋能叫孩子没爸呢?四爷很惊讶,这老太太当真是了得?可这叫四爷怎么说呢?桐桐又没在省城长,跟省城那边走动的近不近你该知道的。
你觉得我们说话管用?那倒也是。
所以呀,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要是没啥把柄叫她抓,她拿啥逼你?想到刚才桐桐念的报纸上的内容,四爷有点明白了,他就说:这有时候,有些事就是个选择题。
看你选择谁放弃谁呢,对吧?人不能两头都占。
你要是舍不得一对子女回生产队去重新变成农民,那就离婚,放弃林温言和小女儿。
你要是舍不得老婆和小女儿,那就放弃给前头的子女安排工作的想法,他们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
没有工资,就是有粮本不也得钱买配给粮吗?这就相当于没有在城里生活的能力,只能回到古家所在的生产队,回去劳动去。
要是选择后者,那老太太就认了!绝对不会再拆散你们。
古庄没言语,摸出一根烟点起来狠狠的抽着。
这要是古槐和柳柳都回去劳动了,这婚事怎么弄呢?就艳红那样不讲道理女娃,古槐都娶不到了。
还有柳柳,从农村嫁到城里,那就很难找个条件好的小伙子,这一耽搁就是一辈子。
一根烟两口抽完,起身拍了拍这小伙子的肩膀,抬脚走人了。
说实话,要是柳柳能找小金这么一个对象,你说该有啥愁的。
一个家里养的,桐桐是啥样,自家柳柳是啥样?再看看林家那两口子,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偏几个闺女养的千伶百俐的。
自家和孩子妈,谁不夸一声精明,可偏生孩子没人家的娃出落的出息。
这都没道理可讲了。
晚上回去,他守在门口,等着儿子闺女回来。
爷仨蹲在门口,古庄就说了这个事,意思是:你们看呢?你们觉得怎么合适?两人都不言语,显然,不肯放弃在城里工作的机会。
古庄又开始抽烟,一根一根接着一根的,在外面蹲了两个小时,冻成冰疙瘩了,他才起身,那就回吧。
然后都半夜了,桐桐正睡的香呢,就听见大门被拍的啪啪啪响,四爷在外面应了一声,莫惊!我去开门。
先问是谁。
桐桐披着衣服就要起,结果恍惚听见是女人的哭声。
可不就是!是林温言哭着来了,桐桐,叫司晔送我走,古庄要跟我离婚。
桐桐:……非半夜吗?外面那么大的风,冷冬寒天的,雪还没有融化。
她摸出枕头下面的表看了一下,快凌晨一点了。
她给四爷摆手,叫他赶紧去睡。
韩翠娥拉了林温言:上炕坐。
不坐!马上就得走。
桐桐坐在被窝里就没动弹,这大半夜的,走哪去?就是用骡车,也没有半夜叫骡子赶路的?生产队的骡子拉了一天的粪了。
哪有这样折腾人的。
四爷出去,真睡觉去了。
桐桐问说,朵朵呢?跟老太太在农技站睡。
就是闹离婚,那你这回省城是什么意思呢?我爸妈能给你撑腰不?要是不能,那只能找老太太呀。
老太太就在农技站,你咋不去找呢?林温言坐在炕沿上只哭,也不说话。
桐桐又问:既然去省城没用,只是为了吓唬人的,你非要半夜折腾吗?我不是吓唬,我就是要走,他要离,我还能求他不成?行!你就是要离……那这离婚,得单位批呀。
你的单位,他的单位,都在公社,你跑省城干什么?就是离婚之后,你的工作、你的组织关系、粮油户口暂时还在医疗站,对吧?你又去省城干啥?林温言:……她猛的反应过来,对着桐桐怒目而视,我都要离婚了,你在这里说这个说那个是啥意思?用不起你是不是?用不起你对象,是不是?嘚!冲着我来了。
这跟冲着老太太闹,喊着要跳井的做派是一模一样的。
桐桐就笑,你有本事冲着跟你离婚的人闹去,一不顺心就冲着家里人来,我们到底怎么你了?你跟老太太一样,都是盼着我离婚呢!你们光想你们的道理,怎么就不想想,朵朵没有爸爸行不行?我有我闺女呢,我闺女吃的差点,穿的差点没关系,但我闺女没爸爸算咋回事?没有你们折腾,我那就是完完整整一家人。
你们这一折腾,我闺女就没爸了!你没爸管,为啥也要叫朵朵没爸管?韩翠娥面色一变,赶紧看了桐桐一眼,忙大声喊了一句:她姑,你说啥呢?!再生气也不能口无遮拦,专往人心口上戳呀!这一声喊的,林温言一下子醒过神来了,也知道自己说了个啥,就扭脸看桐桐,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娃没有爸管不行。
桐桐没有言语,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脊背后面。
她就说: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你的事我以后就不管了。
每月……钱照样给,事不要给我说,我一点都不沾,一点都不管。
照你说的,我没爸管,反正也不是很懂规矩,很有教养,做的周到不周到,反正也都是跟着你学的。
你也不要见怪!你自己带出来的娃,啥样你都受着吧。
林温言指着桐桐:就随口一说,你还往心里去了?谁家母女有隔夜仇?没有隔夜仇呀,我不是说了吗?钱照给。
你放心,我小的时候你肯定是照顾过我的,一个奶娃娃没人照顾肯定是长不大的。
不管这个照顾是不是我愿意,是不是我的父母愿意的,都成了事实了。
那等你老了,我也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你能动的时候,我掏钱;你不能动的时候,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至于其他的,我的其他任何事,我自己处理,绝对不麻烦你。
同样的,你的其他的任何事,也不要来问我,我也不管。
也不要说谁欠谁的话了,行吗?林温言看着桐桐冷漠的脸,转身甩了门帘出去了。
只觉得这孩子说出这话来,当真比古庄说出来离婚的话还伤人。
她去老太太那边,扑到老太太怀里就哭,那么一点点的大,我给拉扯大的。
跟亲生的差了个什么?就因为几句气话,就差没跟我把关系彻底的断绝了。
我这不是碰上事了,才去跟她商量的嘛,谁家家里牙齿不咬舌头的?可她呢?在她跟前,那是一句半句的错话都不能说。
一旦说了,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老太太一下一下的拍着,你不能这么想,你得想,她从小到大受的难听话太多了。
总是忍忍忍的,她那个脾性,咬着牙不反驳,那不是没脾气。
她忍了那么些年,现在能不忍了,她为啥还要忍呢?养孩子就是这样的,遇上性子软的,她忍你;遇上性子硬的,你得忍她。
从今往后,她说啥你都应着,乖顺些,就没事了。
你这说的是啥话?我是妈,她是儿!实话!老太太就说,我恨不能自家的娃都是硬脾气,硬本事。
只要有这个,我就很高兴。
你跟你哥要是有她的本事,你俩在家随便训我,随便冲我发脾气。
遇到事,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就是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也无所谓。
但是呢,你们有吗?你有脾气,没本事。
你哥倒是讲道理,也明白事,但就是没脾气,也没本事。
你养的这个要本事有本事,要脾气有脾气,你还有啥不知足的?谁家要是有这种娃,那不用担心了,老了那就是享福的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