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秋收的季节, 门口的篮球场被征用了,生产队掰回来的苞谷全都拉了过来, 堆的满满当当的, 跟小山堆似得。
年纪大的大娘,孕妇或是身体不好的,都围着苞谷堆坐着给苞谷去皮。
外面的皮一层层去掉, 将玉米饱满棒子露出来,剩下几片坚韧的叶片, 然后将这些叶片像是编辫子似得编起来, 一长串的玉米棒子这么垂着, 最后分到各家,是要固定在柱子上。
这么着慢慢的风干, 吃多少从上面取多少,然后把玉米粒尅下来,再拉去磨成包谷面吃。
这些人一个人一个小板凳, 有些觉得那么不舒服,就利用玉米皮编个小蒲团坐在上面, 这么着腿可以伸展。
韩翠娥就坐在门口不敢远离, 一会子就朝里面喊一声:桐桐……好着没?好着呢。
按照日子算,这是到了预产期了。
四爷都请假在家了, 正在家里鼓捣瓦罐之类的东西。
想再买个铁锅没买到,那就弄个大瓦罐吧, 在外面给砌个简易的炉子,用这个瓦罐,给孩子煮一煮小衣服和尿布用的。
桐桐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来回的转悠,院子地方不大,这么转着就跟驴拉磨似得。
她听着外面热闹, 扶着肚子往门厅走,然后走出大门,站在门口。
一到门口韩翠娥就喊:站着,不要下来。
满地滚的是玉米棒子,绊一跤怎么办?桐桐站着没动,双手扶着腰看着大家忙活。
江婶子喊桐桐:是要生了吧?算着是要生了。
这有时候就没准,我生我们家江满的时候也是算着到日子了,可结果呢,过了半个月了都不见生。
金三娘干活磨磨蹭蹭的,一个苞米拿到手里像是在给孩子脱衣服,说话却利索的很,你肯定是记错日子了!那时候那日子过的更是熬煎,还记啥了。
到生的时候自然就生了,哪有那么些矫情的事。
我生了五个儿,哪一个是算过日子的??边上的陈婶儿就说,谁像是你一样,生个娃像是下蛋一样。
金三娘将手里剥皮的玉米棒子慢悠悠的朝后面一扔,就回了一句,别管是下蛋了还是咋弄的,反正是儿媳妇娶进门了。
一个个的孙子也都给我生了,邋里邋遢的婆娘也不耽搁啥事嘛。
这是笑话陈婶儿还没有给陈安娶到媳妇。
桐桐瞧的津津有味:继续怼呀!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四爷跟出来,还默默的搬了个高凳子放在边上:坐着看吧,站着怪辛苦的。
不坐!还是得动,要不然生起来艰难。
那边江婶子扒拉了一个嫩嫩的玉米棒子,颗粒没长全,玉米粒还是白色的,她转脸喊桐桐:嫩的,尝尝,可甜了。
谁遇上这种的就直接拿在手里啃了,啃的嘴角流着白浆汁。
桐桐还真不习惯这种吃法,但是这种的颗粒掰下来放在小石磨里磨一磨,是不是就是玉米汁?她想喝。
才说转身喊四爷把小石磨搬出来,结果就这一转身,身下一湿:羊水破了。
桐桐把玉米棒子放下,扶着肚子。
韩翠娥扭头一看,是要生了?该是吧!司晔——司晔——要生了,叫乔大夫去。
四爷已经过来了,先抱着桐桐回屋里。
外面的人喊:先往医疗站送呀,要不然抱一卷柴草进去……这么生容易把被褥弄脏了。
四爷才不让去医疗站呢,里面的条件真不如家里。
待产的东西都是已经准备好了,也已经消毒过了。
这会子人放在炕上,身下都铺的齐齐整整的。
还行吗?要生还得一会,我自己在屋里走……不用把我放上来,你去找乔大夫。
四爷骑着自行车去接乔大夫,一共也没用十分钟。
桐桐远不到生的时候,外面热心的大婶们抱了很多玉米皮,把这个放到后面柴房里,干净着呢。
挑的是最干净的。
还有人说,我家喂猪那个破铁盆,我洗一洗拿过来吧。
毕竟给产妇清洗啥的,挺脏的。
桐桐:……妇女工作做的极其不到位,这都是干什么呀?四爷都懒的搭理,过去搀着桐桐:还行吗?头上都被汗打湿了。
桐桐插着腰,一把将四爷推开,朝忙来忙去瞎帮忙的一群人喊:干啥?干啥呢?女人都不懂的心疼自己,等着谁心疼呢?生娃是从鬼门关里过一遍,糟蹋点东西怎么了?等我生了……开会!开会!谁家敢这么对媳妇,我就把谁拉出去叫站到台上狠批……话没说完,肚子坠坠的疼。
乔大夫都笑了,肚子一下子就坠下去了,入盆了,赶紧躺着去。
四爷气的呀,一把把人抱起来送进去,你多威风!这个脾气发的,把孩子吓出来了。
桐桐咬着牙,没出声,头上的汗顺着额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乔大夫叫四爷出去,赶紧烧水,快去。
四爷不走,桐桐推他:走吧!快点,要不然我不敢用劲……太丑了。
走走走!马上走。
外面乱糟糟的,都不忙了,在院子里七嘴八舌的说谁家生孩子怎么样,又说桐桐这头胎可真快。
说发动这就能生了。
桐桐难受的:……还不是被你们给气的。
外面还有人絮叨:人生娃子跟猪生崽子是一样的,自然而然的说生就生了……现在猪生崽可金贵的,人生人金贵个啥?桐桐这个气呀,鼓足了劲儿想吼外面一声的,就听见乔大夫喊:哟!露头了。
她这才消毒完,抬手这么去接。
韩翠娥站在门口守着,想进不敢进的,露头了?快了吧。
快了!快了。
转眼就听到一声极为嘹亮的哭声,乔大夫在里面笑道:生了!是个小子,很壮实。
满院子的人都在恭贺,得请大家大吃一顿。
韩翠娥应承着,但却转头先安慰儿子,没事,下一胎肯定能生个闺女。
四爷就笑,是儿就是儿,是女就是女,哪有那些执念?他朝里喊:你好着没?好着呢!又叫老道说准了,打从怀上,老道见一次就说一次这是个小子。
后来桐桐尝试着自己摸脉,然后再不提这是女儿的话了。
她不言语,四爷又不知道,还专门买了粉红的的确良回来,打算留着给他闺女明年做个粉红的小兜兜穿呢。
孩子红通通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爷一进去就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外面都是等着看孩子的人,里面都没处理利索,刚出生的孩子也不能这么接触人,自然是不给人看了。
金三娘在外面喊:老四,把门打开,稀罕稀罕你家娃。
乔大夫就说:还没拾掇好,拾掇好了再看。
以后见天的见,非今儿见?别嚷嚷,叫产妇好好休息。
外面顿时悄声了。
乔大夫帮着处理好,看四爷抱着孩子也很像那么回事。
她就笑,低声道:像你们这样的,现在还是少。
好些人都觉得这是穷讲究……说也说不听。
说着,语气一顿,有男同志在,她也不好说。
难得见有人知道女性生理卫生的重要性,她打算以后再跟桐桐谈。
现在多少女性因为生了孩子,那生理上的问题也都不知道治。
就那么忍着,有些人三五年之后才会慢慢的逐渐恢复。
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
她主动提了:这几天我天天过来,给你揉肚子。
好啊!谢您了。
四爷又把乔大夫送回去,钱和东西都不用再给了。
因为之前四爷已经提前把粮食给弄了一袋子,还有两只下蛋的母鸡,可以说给的非常的丰厚。
韩翠娥抱着孩子不住的看,怎么看怎么稀罕,这孩子长的跟司晔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会一样?每个当婆婆的大概都会觉得孙子像儿子。
桐桐靠着吃荷包蛋,也没言语。
隔辈人就是这样,叫她亲香吧。
四爷才回来,韩翠娥又安排,给省城打电话,给你老丈人和你二叔都说一声,就说生了,是个小子。
得有七斤重呢。
完了又道,也该给老太太和她姑说一声的……对了,赶紧给炎炎说一声,就说她当姑姑了。
给这个通知,给那个通知的,就唯独没说该给老巷子那边通知。
四爷见桐桐吃荷包蛋吃的一脸痛苦,就赶紧把碗从她手里夺走,不吃这个了,用鸡汤下点龙须面,行吗?嗯!嗯!嗯!实在是不想吃荷包蛋了,真的吃腻了。
韩翠娥:……自己只是个大户人家的帮佣,可自家这儿子跟媳妇却真真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少奶奶。
这一说把荷包蛋吃腻了,这才叫她想起:当年的东家人家接闺女回去坐月子那是相当讲究的。
她就说,我其实还会炖阿胶。
桐桐跟四爷摆手,我这身体气血挺足的,不需要用阿胶补。
生完孩子,气血能有多足?四爷看孩子睡的安稳,就又走了,叮嘱说,你也抽空就睡。
我去通知亲友,再想法子弄点阿胶,是不是猪肝也得要一些。
猪肝在最开始吃是挺好的。
下面该什么了?杜仲配腰花?能强筋骨和肾。
桐桐给四爷竖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可以呀!这都有点食疗的味道了。
接下来是乌鸡?嗯嗯嗯!但现在上哪弄乌鸡去?根本就没有的,少折腾的。
炖两只鸡吃几天就行了。
韩翠娥几乎是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今儿能不能用鲫鱼汤下点面吃?其实下奶也挺重要的。
桐桐就笑,四爷早叫人送了鲫鱼来,都是活的,在后院的水瓮里养了半缸。
要是不想吃鲫鱼,鸡汤也行。
就鲫鱼吧,怎么不行呀。
还能饿着您孙子呀?农场那边还偷摸的养着一只奶羊呢,这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事。
等四爷把亲友都通知了,很晚很晚了,韩翠娥一边看着熟睡的孩子,一边低声跟四爷说,回头去烧一次纸,给你爸说一声,他得孙子了。
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拜托给我爸的老师了。
韩翠娥‘嗯’了一声,这就好!这就好,你这两天要留意信和电话,我想着桐桐的娘家这两天该来人的。
嗯!留意着呢。
桐桐累了,这一躺下就睡的可踏实了。
孩子是两小时一喂,两小时一起,这就得四爷和韩翠娥换着来。
韩翠娥哪里舍得儿子累着,可人家当爹了,靠谱的很,孩子一哼哼他就醒了,桐桐一翻身,他也就醒了。
刚生完哪有舒服的?肯定小肚子疼的难受。
平躺着没事,这一翻身就疼的无意识的发出一点声音。
自家这儿媳妇硬气的很,真就不喊疼的。
这要不是睡着了,她也不能发出声响来。
四爷半夜起身,将准备好的麦麸炒热,放在布袋子里,然后封口。
带进去给桐桐贴着肚子放着,热敷能好点。
炒热之后敷的均匀,就是凉了也不冰,比热水瓶要好用。
这边是伺候孩子,睡不着。
省城那边呢?林家两口子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家里除了他们两口子,再就是二丫头在家。
如意被安排到轴承厂的技校去了,是自家的三姑爷给安排的。
轴承厂的技校不在省城,而在省城外的一个大厂区里面。
去了之后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十二块钱的补贴。
里面招收的一般都是内部的子弟,能安排个外人进去,这肯定是费了不少劲儿的。
今儿在单位上,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桐桐生了,生了个孙子。
说实话,两人都觉得不真实!因为桐桐怀上也没有跟家里说。
司晔在电话里说,怕惊动的家里又得准备东西。
她一切都好着呢,就没惊动人!不光没跟你们说,就是老太太和姑姑那边,也没言语。
我叔婶也都不知道,就怕大家跟着折腾。
那这能不突然吗?之前大闺女在插队的地方结婚,家里把好容易攒下来的给老大寄去了,叫她能在外地好歹安个家。
这猛的一下,两人抓瞎。
得了个外孙,不能空手去吧。
第二天半早上,林家两口子到了,你二姐没请到假,她周末来。
周红谷稀罕的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偷偷的给桐桐塞了一叠钱。
桐桐一摸就知道,这得是五六十快钱吧。
她才要拒绝,周红谷就起开了,拿着,不许让。
这一起开,窗户的光就打到了周红谷的脸上。
桐桐面色一变,这钱哪里来的?家里攒的。
攒的?桐桐看着她的脸,你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都没有颜色了。
这分明就是失血过多!所以,这钱哪来的?周红谷马上坐立不安起来,你拿着吧,养娃娃费钱的很。
说着,声音更低,却又腼腆的笑起来,你要是不收,我跟你爸咋出这个门?以后咋还能见你婆婆?还怎么登门?你也看了,我这条件不至于养不起……我知道!周红谷的头低的越发低了,本来就没养你,亏着你哩!现在家里还拖累你,如意的事,我知道你跟司晔贴进去不少。
不光是钱的事,还有人情。
现在这人情比天大,我跟你爸笨,又没有啥本事……不知道你怀着娃娃,还挂累你给你兄弟操心。
你要是不拿着,我跟你爸心里过不去。
那家里得是多难过?这养个孩子也不是一把要这么多钱吹气球一样往大的吹呢,对吧?三块是个心意?两块也是个心意?等你有了,你给娃再买个啥不是一样吗?非要拿这么多吗?要是需要这么多钱,一口气能把他吹大,那咱一家子都去医院……周红谷吭哧一声笑了,哪有这么说孩子的?她笑完了才道:你大姐那边结婚了……我也没敢告诉你。
她找了个咱们本省的知青,一直也没回来探亲,我也没见过是圆是扁,连个照片都没有,你大姐非说要结婚。
那你说……成个家容易么?我跟你爸把家里的积蓄给寄去了。
桐桐就皱眉,那既然是本省的,男方的父母有没有上门?周红谷低声道:日子都艰难,也就讲究不起礼节了。
是说没法挑理。
桐桐攥着这个钱,都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了。
但最后她还是把钱留下了,回头叫四爷去省城的时候给捎带点粮食,再把钱还回去算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桐桐看她,再让我知道一次,我就再不踏进家里那个门了。
嗳!嗳!两口子就是看了个孩子,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就又走了。
人走了,桐桐才说这个钱是怎么来的。
这种情况,怎么说呢?半下午的时候,钱美萍来了,她代表公社的同事来看孩子的,带的都是大家凑的东西。
另外还有五块钱,这是你家老太太叫人捎带回来的,说是过两天跟你姑回来看你。
说着还笑道,说实话,你家老太太在大面上做的还行。
五块,给的不少了。
嗯!作为亲戚间的礼尚往来,给的很多了。
晚上的时候,桐桐拿了笔和纸,第一次主动给插队的林可写信。
对方怕拖累自己,一直没有主动联系过。
自己呢?也怕麻烦,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
这是第一次,主动的去一封信,里面塞了二十块钱,还有十斤的粮票。
对于林温平和周红姑而言,这一封信去的,比给他们多少都重要。
因为亏欠,所以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因为亏欠,任何一点亲近,对他们来说都是恩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