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热浪翻滚。
聂升航在纸上划拉了两下,钢笔没水了。
她把笔收起来,到底是从包里取了金镞送的一款签字笔,写了两笔,很流畅。
她抬头往对面座位上去看,不见他人了。
赶紧扭脸去找,就见他靠在自习室拱形的窗户边上,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
可自己从图书馆给他借来的入门书籍却还在桌上摆着呢。
暑假,自习室的人能稍微少一些。
每个人中间空三两个座位,松松散散的坐着这么些人。
来这里不用看学生证,但是要去图书馆,没有学生证却不行。
她从里面借了书出来,带他来自习室。
自习室里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没有人说话。
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各自忙忙碌碌。
不过是看到金镞的人多留意看两眼罢了。
她以前只觉得老窗户的窗台特别高,一点也不好看。
但现在才发现,这样的欧洲风格的建筑,本就是配合了洋人的身高特点的。
就像是金镞靠在那里,正好靠坐在窗台上,腿就那么歇歇的伸出来,显得特别特别长。
光从背后打过来,他低头看着书,眼睑甚至再眼下投出了一个带着弧度的阴影。
今儿天热,他的鼻翼上布满细碎的汗珠,密密麻麻一层。
这会子不知道看到什么了还是渴了,伸出舌头轻轻舔了嘴唇,然后牙齿咬住下唇只轻轻一下就松开了,嘴唇比之前更莹润了。
正看呢,发现他的眼睑动了一下,似是要看过来,她赶紧把脸转过去,书上的这点内容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金镞朝她看了一眼,见她手里摁着笔,嗒一下,嗒的又一下,带着些烦躁。
便把手里的书合上,回座位上,朝外指了指,叫眼睛歇歇?聂升航收拾了东西,书包的拉链才拉上,书包就被拎走了。
金镞背了一个,拎了一个,率先往出走。
她能感觉到大家的侧目,是!谁看见跟这样的男孩子一起走都得侧目。
她只得快步撵出去,结果他就在外面等着她。
感觉怪怪的!她没话找话,怎么不看我给你借的书?看不懂?哪里没懂?金镞就笑,太基础了!这样入门的我高中以前就读过了。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还跟我爸一起拆过计算机……我是拿着零件一件一件的对过的。
属于实践性学习!难怪呢!聂升航尽量叫自己不显得那么惊讶,那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金镞指了指老楼背后的石椅,示意她过去坐。
然后从把包打开,递了一个香包给她,我妈自己做的,朋城蚊虫多,这个东西戴着防蚊虫的。
中草药,不值钱。
行吧!她挂在脖子上,闻了闻挺好闻的。
结果这一抬头,又被递来一个水杯。
聂升航不知道该不该接,金镞给放下,这是新杯子,洗过的。
我在那边的酒店住,他们给客人提供的,我多要了一个。
说着,果然又拿出了一个,酒店自己熬的酸梅汤,温热的。
拧开杯盖,酸酸甜甜的味道,紫红紫红的颜色。
一口气喝了半杯子,石桌上就放了一本书:《左传》?她伸手拿起来,带着书签的一页是他刚读过的地方,你在读左传?嗯!聂升航看了看密密麻麻没有断句的书,为什么突然开始看《左传》了?从我这次去香江说起。
他说那边的媒体,只要能博取眼球,什么样不负责任的话都会说。
动辄就是‘据说’如何如何,猜测如何如何,可能如何如何……还有说我们家跟周家会联姻……说着,他就顿了一下,然后道,没有的事!周楚是我朋友的妹妹,不算是太熟悉。
但他们那边的有七成会有商业联姻的情况,习以为常了。
聂升航‘嗯’了一声,她其实觉得这种东西很扯!只有民国的电视剧上才会动辄就联姻,现在谁家还有这种想法?他们媒体把这种东西写的跟真的一样,我自己读了都觉得真有意思。
我就跟我妈说,其实随着政策的变化,媒体是可以投资的。
你猜我妈怎么说?怎么说?我妈说,别碰‘喉舌’。
金镞将杯子打开,抿了一口,这才道,我其实当时没明白我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凡是想不明白的,我就在历史中找答案。
所以看《左传》?《左传》中有一段记载,叫‘子产不毁乡校’。
这个子产是春秋后期郑国人,乡校就是指的乡里的学堂。
不仅求学的学生在这里上课,乡里要有大事,乡老也会在此议事。
左传上记载了,说是郑国人喜欢在乡校里议论朝政,只要空闲就聚集在一起,把对朝政的不满都宣泄出来。
情绪会传染,自然就掀起了舆情。
于是,官府就知道了。
当时郑国的一个大夫叫然明的,就跟当政的大臣子产说,要不,咱们就把乡校给毁了吧。
毁了乡校,对朝政不满的人就没地方聚集了,自然舆情也就解决了。
子产不同意这样的做法,他认为,百姓聚集于乡校,这是好事。
在这样的地方议论朝政,这有利于朝廷了解百姓的想法。
百姓认可的,那朝廷就执行;百姓不认可的,那就需要改正。
他又说,‘我只听过做好事,做善事,能减少大家的抱怨;从来没听过耍威风,逼迫人闭嘴的法子能防止抱怨的’。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我今儿一直都在读这一段,隐隐约约的明白我妈的意思了。
他拍了拍这张石桌,做媒体就如同搭建了这么一张桌子,所有的东西都得摆在这张桌子上。
好的要在桌子上摆,不好的也要在桌子上摆,容不得一点点偏颇。
可是啊,人到这个世上,谁人无人说呢?谁愿意叫人说呢?假使真如我想的那样,那么,谁家敢说我家的不对呢?我又是不是真的能以平常心叫人家说我家的不对?如果不能,那我堵的就是别人的嘴!堵了别人的嘴,他自己摸了摸脖子,我切了别人的舌头,塞了人家的咽喉……这便是如同‘毁了乡校’,议论不了了,‘子产’也就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了。
这岂有不出事的道理?聂升航再看金镞,才把他和那个跟她通信数年的人联系起来,这才是那个她熟悉的人,有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和睿智。
金镞是真的觉得,我爸我妈其实一直在教我,教我不迷信钱财、不迷恋钱财。
我也突然就觉察出来了,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但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要么说万恶的资本家呢!我……慢慢的明白了资本怎么走会变成一种‘恶’。
这天分开的时候,金镞说,最近高中同学有聚会,我就不陪你了。
主要是自习室太热了,并不是所有的图书馆自习室都跟自家学校那边一样,那么凉快的。
这么着还不如叫她在家看书呢,至少舒服。
他就道,我应该还会在京城,等考试成绩。
说完,车也来了。
他摆摆手,直接上了出租车,师傅,香阁里拉。
这几天他真的哪里也没去,就跟同学再酒店里玩。
大热天的,去哪呀?这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带,可以玩的东西也很好。
朱峰从泳池里冒头,……这边贸还真就跟你家的声音有点关系。
文件马上就下来了,说是五年以内,对经贸部门批准的边贸公司,他们制定的口岸进口的包括机电类产品,减半征收进口关税和产品增值税……金镞‘啧’了一声,这对自家来说,还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进口的机电类税收减半,必然导致对方的价格下调。
他伸手把朱峰从水里拽出来,朱峰就道,我堂哥主要做香烟和酒水的生意,这一类,进口的也下调了关税。
说着,抓了浴巾披上,问金镞,怎么?对你家影响挺大吧。
看怎么说了!今年的钢铁又拦腰斩的往下掉价,总的来说,成本肯定是下降了一些。
那还行!嗯!还行。
行什么呀,人工的价格又上调了,总的来说,还是跟搞进口的那些成本大的多。
晚上他给家里打电话,赖在床上说他跟同学打听来的事,又问:王小军他爸估计该笑醒了。
好的!知道了。
四爷就笑,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吗?不过是没一心只想着找人家女孩玩,还知道学着去听一点正事,也算是行吧!孩子嘛,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学出来的。
挂了电话,桐桐才过去,怎么?玩野了?知道搭建人脉,从人脉里获取信息。
这么野了不到十天,高考成绩终于下来了。
全国一张卷,总分七百一的满分,金镞考了六百八十三。
不是状元,但在前十。
京大今年预测的录取线是六百六十五上下,所以,他这个成绩肯定是考中了。
金镞抓着电话给老家打电话,您来呗,跟我姑姑都来,把妮妮也带上。
我一会子给我姥姥姥爷打电话……韩翠娥在那边一句一个乖乖,你得回来呀!得回来给你爷爷说一声。
金镞:……怎么办呢?奶奶就是不来。
当妈的一点也不意外,是不是你奶奶不来?是!又不是来不起,从家里直接去机场,坐飞机直达京城,从京城机场到咱那边的宅子,才多远的路程。
出门就是故宫,所有相看的景点都不远。
我奶奶为啥不来?这孩子!你奶奶想的周全,她不是不来,是不想叫其他的亲戚来。
咱哪里还有亲戚?都是我姨妈我舅舅他们。
问题不就出在这里了吗?贫富差距大了,亲戚们处着就不舒服了。
我一年没少补贴,对吧?家家的日子都也还可以。
但要看怎么比了?你要是都带来,住那边的宅子去。
你怎么说呀?说你那宅子多少钱,说你一个摆玩具的架子就够在内陆省份的省城买一排铺子了?他们都有子女,跟咱们却只有偶尔的电话联络。
人嘛,是越走越亲的。
不走动,本就会生疏。
若是因为贫富这点事,再闹出点什么,那又何必?你就说以咱家的情况,帮亲戚多少算是多?帮多少他们都觉得不算多吧。
所以呀,你奶奶为什么非要来,还要兴师动众的把那么些人都带来呢?桐桐就感慨道,你奶奶是个看事看的很明白的人,她知道怎么做是合适,也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怎么办事。
等在老家办了升学宴了,咱要走的时候带上你奶奶来京城,那你奶奶肯定乐意。
这样啊!金镞都失笑,我奶奶这个小老太太!就是桐桐想的那样,韩翠娥不去就是为这个的,但这些话怎么跟桐桐说呢?那都是她的娘家人。
一家三口一会去,韩翠娥拉着桐桐的手,我不是不去……咱们娘俩,我怎么想的你心里肯定知道。
桐桐就笑,抱着韩翠娥的肩膀,咱娘俩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我跟谁亲您心里没数呀?这是嫌弃我没带您跟我去享福……得得得!可别提享福了。
你江家婶子要不是去享福,也不能那么快要了她的命。
我在家里挺好的,这天天过的都是享福的日子。
然后不要儿媳妇了,直接推开,拉着孙子打量,我家远志这长的……金镞一把把他奶奶抱起来,您这次跟我们去京城呗。
我妈专门请了一个月的假,就是想好好的陪您的。
哎呦喂!赶紧放下。
桐桐这才去拉妮妮,跟舅舅和舅妈走吧,成吗?孩子会觉得陌生的,只红着脸低着头看爸爸妈妈。
炎炎就道,这孩子越长越内向,也不知道像了谁了。
四爷不叫她这么说孩子,长一长就好了,你越说她,她越不爱说话。
就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爱说话一样。
刘育民端着西瓜出来,冰镇的,赶紧降降温。
然后说腻在老太太怀里的金镞,过来吃啊!晚上出去吃,提前跟你姨夫、舅舅们约好了。
金镞应着,过去吃去了。
还就是挺怪的,以前老想回来,觉得这才是家。
可现在看着什么都是陌生的,原来这早不是自己的家了。
回来了一趟,倒是感觉像是在走亲戚。
也不知道是自己习惯了自家的生活,习惯于出入高档的酒店住宿,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反正,就是再回来呆的不自在了。
吃了一牙西瓜,就吃去洗手去。
院子里有水龙头,他记得小时候他能在那里洗的。
结果才一出去,妮妮就跟出来了,哥,卫生间在这里。
改建过的院子,有了卫生间洗浴室,这都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其实就是想在院子里洗个手,然后任由水滴掉在花坛里。
可现在……水龙头改造了,应该是涮拖把用的吧。
水泥打的地面,水一流出来,也进不了花坛了。
于是,回了自家的结果就是被小表妹带着去陌生的卫生间洗了手。
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很亲热的跟姥姥、姥爷说话。
他们也真的很高兴,姥姥一个劲的摩挲他,眼圈红红的。
都抢着给他塞钱,奖励他考上了大学。
但他耳中听的都是几个表弟表妹一起玩,自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陌生人。
大姨夫会客气的说,多亏了当年的钱,现在承包了几辆公交车,一天能赚多少钱。
二姨夫说单位的事,单位上的内部房,当年多少钱,现在多少钱。
舅舅和舅妈偶尔说学校的事,然后参与到大姨夫和二姨夫的话题里去。
就是跟热闹,但是热闹的全跟自家无关。
他看见爸爸跟二姨夫说现在的房产开发,看见妈妈在跟舅妈说去师大进修的事,他们好似都能融入话题,但只有他知道,爸妈对这些话题根本就不感兴趣。
原来没有交集之后,嫡亲的兄弟姐妹也有一天会变的陌生。
他顿时就觉得意兴阑珊。
正无聊呢,身上的呼机响了。
他从包里掏出来一看,是聂升航。
可算是心情好点了,这段时间,他没去找她,也没打电话,她也就真不来联系自己。
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他想着她会找机会问的。
可谁知道憋到今儿才来联系他。
他起身才要出去,大姨夫就说,哎哟!咱远志跟大老板一样,呼机都用上了。
金镞:…………我该说什么呢?我爸一个做这个生意的朋友送的。
舅舅拍他的胳膊,这东西一年光是入网费就得六七百吧。
金镞:…………我又该说什么呢?才入网的,这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我爸我妈怕他们在朋城联系我不方便。
我还觉得这像个狗链子把我拴上了。
这话一出,都笑了。
金镞看了爸妈一眼,才朝指了指,我去找公用电话给朋友回个电话。
去吧!这次之后再不会心心念念的回来了吧。
金镞深吸一口气,可不嘛!家不像家,城不像是他的城,问了饭店的老板,出去才找到公用电话,给回过去,我明天就回,后天要是没事的话,我去找你。
你现在在……老家?金镞‘哦’了一声,明显情绪不高。
但还是道,考了六百八十三,应该还算可以。
提前一年考,这是很好的成绩了。
聂升航手指缠着电话线,是……跟老家的亲戚没话说了吧?金镞沉默了良久才道,姥姥、姥爷、姨妈、舅舅,这算是家人还是亲戚?一起生活,一个门里常进常出,那就是家人;经年不见,生疏客套,那就是亲戚。
既然是亲戚,又何须伤感?。